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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七十六章 心战

    意识到林义玄对自己出手的瞬间,苏大为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

    以他的能力,反应,至少有七种方法可以躲过这一剑。

    可就在这一瞬间,同时有一个想法蹿入脑海,

    如果是真的邓建,有可能躲开这一剑吗?

    不可能!

    如果自己躲开,岂不证实了林义玄的怀疑,令整个计划失败?

    可不躲闪,对方这一剑,真的会停住吗?

    一弹指顷,有六十个刹那。

    一切如电光一闪。

    苏大为终究是压住了身体的本能,死死站在原地。

    那柄薄薄的剑锋,就从他的脖颈动脉旁掠过,相差不到一寸。

    苏大为甚至能感觉到那股森寒的剑意抚过自己的血管、皮肤,在脖颈上,留下细密的疹粒。

    “哦,刚才有一只蝇虫飞过,一时技痒,勿怪。”

    林义玄向苏大为露出笑容。

    这是他一路上第一次露出笑脸。

    随即,他手腕一转,那柄长二尺二寸的薄刃短短剑,被他旋出一道剑光,利落的纳入鞘中。

    苏大为脸颊上的咬肌跳动了一下,一双眼微微泛红,沙哑着嗓音道:“很好,这一切我记下了。”

    这不是苏大为的说话方式,而是邓建的。

    苏大为记得邓建那双眼睛,在受刺激时,那个平时显得很是温和,偶尔带点自负的果子铺老板,会在瞬间变成一头狼,一头凶狠的孤狼。

    林义玄向后退了两步,手抚在胸前,郑重的向苏大为鞠躬致歉道:“事关重大,不得不为之,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请大人勿怪。”

    “哼。”

    苏大为冷哼一声。

    心里却是一松。

    这一关,总算过了。

    鸿胪寺驿馆是连成一大片的建筑,而新罗使团住在其中一个院落里。

    跟着林义玄,两人一前一后的走进了小院。

    一眼看到,院子里,有些新罗人正在忙碌着。

    或修剪花草,料理院中植物,或者做着洒扫。

    院角,还有侍女在浆洗着衣物。

    一切看起来和寻常人家没什么区别。

    但是当苏大为和林义玄走进来时,所有人的目光一齐集中过来,投在苏大为的身上。

    那是一种带着审视目光。

    被一个人这样看不可怕,可怕的是院内所有的人,都是这种目光。

    院内数十人,没有任何人开口,从苏大为进来开始,只有沉默。

    林义玄一声不吭,继续带着苏大为向前。

    一直走出老远,苏大为才感觉,那些盯在自己背后的目光,徐徐收回。

    穿过小院,走过一条长廊,迎面,看到有一个面白无须的新罗人,双手拢在袖中,迈着小碎步,向这边走来。

    苏大为一眼瞧见,心里一动。

    这人,就是上次与邓建在驿馆大门前说话的,使团随行太监,金龙洙。

    金龙洙年纪在二十许。

    身上穿着新罗宫服,袖口织有金丝银线,腰间挂着一个香囊和玉坠儿。

    他的身材纤瘦,一张脸最让人注意的是光滑的下巴。

    那皮肤,似乎比寻常女子更细腻几分。

    见到林义玄,金龙洙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咯咯笑道:“林侍卫,邓老板请来了?”

    “是。”

    林义玄微微侧身,露出身后的苏大为。

    金龙洙加快几分加步,走上来轻轻握住苏大为的手:“上次一别十分想念,难得今天能把您再请来……”

    说着,又扭头向林义玄道:“林侍卫去忙吧,我带邓老板过去。”

    林义玄微微欠身,又向苏大为点点头,转身离开。

    金龙洙脸上挂着谄媚的微笑,拉着苏大为的手道:“邓老板,跟我来。”

    坦白说,苏大为心里是有点腻歪的。

    这金龙洙的手,很凉。

    像是一块寒冰一样,寒意浸入骨髓。

    更让他心头不适的是,这人的手又滑又腻,不似人手,更像是一条冰冷的蛇。

    如果不是为了假扮邓建,完成刺探情报的任务,苏大为恨不得立刻甩开对方的手,再狠狠一拳将对方打倒在地。

    为了任务,

    我忍!

    苏大为咬了咬牙。

    就在这时,拉着他手的金龙洙忽然回头抬头一眼,漫不经心道:“邓老板,上次送你的金桂雪蛤膏想是没搽吧?看你这手,都粗成什么样了。”

    他的声音,也像是他的人一样,透着一股子阴柔,虽然说的是关心的话,但总让人感觉不适。

    特别是一边说,他的手还一边轻轻揉捏着苏大为的手掌,好像在品鉴着一件艺术品。

    这让苏大为脸皮抽动了一下,

    感觉自己离爆发只差一步之遥。

    正想将金龙洙那只冰冷的手甩掉,突然,对方的手用力一收,像是铁爪一样,将苏大为的手死死扣住,然后,他那双细长的眼睛睁开,上下打量着苏大为:“不对啊……”

    “邓先生,这手里这么多茧子,不像是你的手啊。”

    四周的温度,似乎随着这句话,陡然一寒。

    杀意,好似无孔不入的银针,不断渗透。

    这换任何一个人,只怕都扛不住这死太监带来的压力,要做出什么慌乱之举。

    但是苏大为,他忍住了。

    他只是冷冷的抽回自己的手,向对方讽刺道:“我可不像金太监你,什么活都不用干,我那家果子铺每天至少招待上百人,换你去做,也保不住一双嫩手。”

    “是么?”

    金龙洙眼神闪烁。

    脚步一动,瞬息间,竟闪至苏大为身后。

    嘴里说了声“得罪”,一双阴柔冰冷的手已经抚上苏大为的脸颊。

    这死太监,居然有这么高明的身手。

    苏大为心中寒意大盛。

    只是他记着自己现在的身份,死死压住身体的本能,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对方的手,像蛇一样,滑腻的蠕动。

    从苏大为的脸颊,到脖颈,细细爬过一遍。

    终于,金龙洙摇了摇头,低头说了句新罗语,这才抽回双手,走到苏大为身边,拱手尖声道:“想是我记得差了,邓先生,快随我来吧,金大人已经等得急了。”

    贼你妈,死太监,不得好死。

    苏大为心里暗骂。

    同时也松了口气,暗道:幸亏自己的容貌是通过鬼面水母变幻来的,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要是寻常的易容术,只怕早已经被对方察觉。

    心里庆幸的同时,他又忍不住想,对方越谨慎,说明事情越重大。

    希望,自己这次冒险能有所斩获。

    新罗使团正使金法敏的房间,是使馆最深处,也是整个院落最大的一间屋。

    金龙洙来到门前,轻轻咳嗽一声,轻声细语的道:“金大人,邓先生已经来了。”

    沉默了片刻,漆红的木门被人从里面拉开。

    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名新罗婢。

    穿着新罗裙的婢女,头梳双环髻,微微低着头,侧立在门旁。

    新罗使团正使金法敏正背负着双手,伫立在一副画下,似乎正在等待客人。

    在他的身边,有一名新罗武士,国字脸,双眼细长,腰佩长刀,是金法敏的贴身侍卫朴永泰。

    “邓先生请。”

    金龙洙伸手示意。

    苏大为跨入房间。

    门在身后缓缓关上。

    窒内一角,一只五足银熏炉正缓缓喷吐着香氛。

    屋内烟气氲氤,充满一种不知名的甜香味。

    “邓先生来了?”

    刚走进屋时,金法敏是面对着画,背对着门,似乎对着墙上挂的画在思索什么难解的问题。

    原本按苏大为想的,对方应该很急切才对,毕竟上次和霸府的交易出了变故。

    但出乎意料的是,金法敏根本不急。

    等到苏大为走近,他才转身向苏大为笑容可掬的道:“邓先生也喜欢画吗?”

    苏大为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画。

    那是一副骏马图,落款是“率居”。

    一个从没听过的名字,就算是什么名画家,对苏大为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他并不懂欣赏书法字画。

    幸好金法敏也没有让他品鉴一番的意思,而是自顾自的说道:“率居是我新罗国有名的画家,这副画是他仿唐国阎立本的六骏图。”

    说着,他摇摇头感概道:“可惜无缘一见阎立本的真迹,只能对着率居的仿画,聊以**。”

    听着金法敏说的这些话,苏大为心中唯一的想法是:你个装逼犯。

    上次在大理寺时,这金法敏可没现在这般气度。

    当时的他,只盼着消去案子,在言词上,对着大唐官员都隐隐透着一份谦卑。

    如今的他,指点字画,信手拈来,充满从容不迫的气场。

    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苏大为心念电转,开口道:“画的事,稍后再说吧,我想同金大人谈谈正事。”

    金法敏伸手往下一压,似乎让他稍安勿躁。

    接着又向朴永泰扫了一眼。

    后者,立刻微微鞠躬,带着金龙洙一起,缓缓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苏大为、金法敏,还有那新罗婢傅采洁。

    这婢女也是当时拐子爷重点标注出来的怀疑对象之一,时常出使团,与外界保持一定密度的联系。

    苏大为瞥了一眼傅采洁。

    她年纪并不大,绝不超过二十,容颜秀丽,十指纤长。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腿,不知是不是因为新罗裙腰身高,显得裙下的双腿长度惊人。

    朴永泰他们退出屋的同时,她走到屋角,在一方几案前跪坐下。

    几案上横放着一张琴,不是传统的唐琴,而是新罗的伽椰琴。

    纤白如玉的手指轻扫琴弦,

    一阵温柔悦耳的琴音,如漴漴流水般响起。

    “现在可以说正事了。”

    金法敏叹了口气道。

第一百七十七章 棋差一招

    假如你是新罗使者,来到大唐,要与霸府的人私下交易一份关系“兰池”秘密的地图,现在派去交易的人失去音讯,你会是什么心情?

    反过来想,做为霸府代理人的邓建,再次来到新罗使团,与对方密议。

    该从哪里切入,如何去谈?

    不说话肯定不行,但是随意乱说,更不行。

    说多错多,容易露出马脚。

    苏大为心中飞快的思索着,缓缓道:“上次的交易……”

    他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

    金法敏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小心机,摇摇头道:“我们的人已经四处打听了,并没有听到大理寺有任何风声,长安县衙和不良人那边,也没有异常。据当时随行的人回报说,似乎是霸府的人遇到了仇家,是意外。”

    苏大为默然不语。

    他的脑海里拚命在分析,金法敏的第一段话,乃是定性。

    认为大唐这边并没有注意到这场交易。

    而后一句,就是给出理由,蔡芒是遇到仇家,而不是大唐这边的官府有什么动作。

    值得注意的是,原来上次与霸府的交易,新罗使团这边除了派出交易人员,还暗地里派人跟在后面。

    不过这也是题中应有之议。

    “那么金大人,接下来……”

    “地图我们志在必得。”

    金法敏在画前来回踱了几步,仰起头,双眼微闭,似在聆听伽椰琴的琴音。

    过了片刻,他扭头向苏大为道:“不过我想现在比我们更着急的,应该是霸府那边。”

    “哦?”

    苏大为不置可否,但是心里却是一动。

    金法敏这句话,有问题。

    明明是新罗使团这边需要地图,为何反倒是霸府更着急?

    金法敏踱着步子,神态自若的道:“霸府有地图,但是光靠地图,未必能找到兰池,还需有人引路,更何况,就算找到兰池,也得有‘钥匙’才能开启。”

    他指了指邓建:“找到兰池的方法,在我们新罗人手里,而钥匙……

    在邓先生这里。

    霸府的人如果不傻的话,会知道与道琛、吴王合作,不如与我们结盟。”

    苏大为心中剧震。

    原本放松的身体瞬间一僵。

    尽管,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装做赏画的样子,但是金法敏还是眯起眼睛,神情怪异的看过来。

    “邓先生,刚才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苏大为背对着对方,喉结微微蠕动了一下。

    刚才从金法敏话里透出的信息实在太大,完全打破了他之前的预想,以致于令他失态。

    邓建,根本不是什么霸府的代言人,

    那份供词,有问题。

    他如果不是霸府的人,也不是新罗人,会是哪一边的?

    不行,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暗运鲸息之法,令自己冷静下来。

    回过头,看向眼露狐疑的金法敏时,他淡淡的道:“方才听枷椰琴之音,颇有我家乡的味道,一时失态。”

    金法敏脸上露出笑容:“三韩是一家,这么多年下来,音律有共通之处,也不稀奇。想必等这次的事结束,邓大人便可以回高句丽了。”

    “借你吉言。”

    苏大为两眼微闭,侧耳听着伽椰琴的琴音。

    心里却掀起滔天巨浪。

    三韩!

    怎么把这一点忘了,邓建一定是高句丽潜伏在大唐的间谍!

    房间里,熏香缈缈。

    唐人酷爱熏香,凡是房间里的被衾,莫不用香笼熏蒸,带着沁人心脾的香味。

    新罗人,也学到了这一点。

    “邓大人。”

    金法敏不知什么时候改口了,称“邓建”为大人。

    这是一种对等的态度。

    苏大为向他看过去。

    金法敏伸手,从几案上的棋篓中拈起一枚黑子:“棋局已经安排好了,只等霸府那边的消息,至于大唐官府,我们的人会盯着,也请邓大人这边多多留意,确保万无一失。”

    “这个自然。”

    苏大为点点头。

    “霸府那边,也该有所动作了……”

    金法敏说着,随手将棋子往桌上一扣,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邓建,

    是一个被忽略的关键人物。

    从霸府走出来时,苏大为的心神还没完全恢复平静。

    这次伪装成邓建潜入新罗使团,收获远超之前的预估。

    但同时,也带来更多的问题。

    按现在掌握的信息,邓建是高句丽间谍,而且手里掌握有开启“兰池”的钥匙。

    这是一个重要的情报。

    有必要告知李客师。

    不,好像还遗漏了什么。

    苏大为停下脚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走到第一次与周良巡街的地方。

    站在安化门前,左手是长长的石桥,右手,是通向远处的长街。

    阳光微微偏西。

    这让苏大为的眼睛,不由微眯了一下。

    新罗使团也忒扣门了,居然都没留自己吃饭。

    不,不是这个。

    苏大为突然想到,如果邓建真是高句丽间谍,那自然不可能只是一个人。

    在他身后,必然有一个庞大的情报网在支持着。

    如此一来,与那些贵妇们往来甚密,

    似乎就有了不同的解释。

    还有……

    武顺身上的惑心蛊,是否就是邓建种下的?

    之前审讯的时候,那邓建看上去完全被摧毁了心理防线,问什么说什么,已经是痛哭流涕濒临崩溃的状态。

    问他武顺的事,只是摇头说不知。

    现在回想起来,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供词是假的,

    他那种状态,自然也是装出来的。

    简直细思极恐!

    苏大为忍不住仰头,长呼了口气。

    真是不能小觑了天下人。

    能在十几年前,将一个十来岁的孩童从高句丽送来大唐潜伏,这其中,要经历多少波折,才可以绕过大唐那么多双眼睛,在长安眼皮子下面,做成这件事。

    而且还要保证潜伏者绝对的忠诚。

    这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背后布局的人,真是好手段,好心机,下得好大一盘棋。

    苏大为摇摇头,决定不去想那么深远的事了,自己只是一个不良人,一个大唐基层的小卒子,操那些心做什么。

    专注把眼前案子破了就是了。

    对了,接下来,如果继续用邓建的身份伪装下去,或许能试着将邓建背后的人给引出来。

    搂草打兔子,要是能把高句丽人在长安的谍报网给打了,也是大功一件。

    心里想着这些,忽然感到一阵奇痒。

    这种痒,并不是皮肤上的,而是身体深处传来的。

    是骨骼、筋络上的异常。

    苏大为心里一动,知道自己的缩骨快要到极限了。

    他赶紧找了个偏僻无人的巷子,钻了进去。

    再出来时,已经恢复了本来的样子。

    手里握有重大的情报,苏大为自然也顾不上午食这回事。

    以最快速度赶回县衙,把邓建重新提审一遍才是最重要的。

    既然是潜伏的间谍,这一次的招待,就没那么轻松了。

    不把你的骨髓敲出来,老子枉为姓苏。

    苏大为在心里暗自发狠的想。

    半个时辰后,长安县衙。

    苏大为走进不良人公廨时,心里隐隐感到有些不妙。

    往日自己公房这边虽然有人,但也没这么多,现在看到的,不光是有自己手下人,也有衙门里的差役,以及安文生和陈敏的人。

    “出什么事了?”

    苏大为一边问,一边拍拍挡在前面的一名差役。

    “借过一下。”

    “苏副帅。”

    那名差役回头看了一眼,见是苏大为,脸上的情情忽然变得很奇怪:“县君还没回来。”

    “什么?”

    苏大为有些纳闷,这么多人围在这里,跟县君在不在,有何关系?

    前面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来。

    苏大为皱了下眉,从人群里穿过。

    就在人群最后散开的一瞬间,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不对!

    前方,跪着一个人在院前树下,

    看身影似乎是南九郎?

    一种不祥的感觉,从苏大为心底里升起。

    他不由加快脚步:“九郎,出了什么……”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苏大为顺着眼角余光,看向右侧。

    那里,是原本的审讯室,

    门,已经塌了半边。

    有血,从门内,沿着青白的地砖,蜿蜒流淌。

    “阿弥。”

    安文生不知何时,来到苏大为身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昨天抓的那个人跑了。”

    “他还杀了几个不良人……可惜当时我不在。”

    “节哀。”

    苏大为下意识的转头,看了安文生一眼,然后继续向南九郎走去:“九郎,谁死了?”

    “谁……”

    他没有继续问下去。

    站在南九郎身后,他看到拐子爷躺在地上。

    拐子爷躺得很安祥。

    连那条瘸腿都好像好了。

    他的头颅不在脖颈上,在南九郎的怀里。

第一百七十八章 生与死

    午后的县衙,忙忙乱乱。

    杀人者手法之残忍酷烈,之凶狠,前所未见。

    令整个长安县衙都受到了巨大的震动。

    外出的县君裴行俭阴沉着一张脸赶回来。

    一般杀人案件是由县衙审理,但是这次的凶案性质十分恶劣,而且又是县衙内发生的,长安县已经不适合单独审办。

    事涉新罗使团的案子,大理寺的李思文接到消息,早早带着人赶来。

    一会刑部的人也会到。

    “从现场痕迹来看,邓建先是挣断了手脚的锁链,然后一脚踹开大门,就这样走出去。”

    “时间近正午,刚好拐子爷从外面回来,钱八指又不在。”

    “邓建先是对拐子爷出手,一伸手,就扣住拐子爷的喉咙,将他喉头捏碎,又用重手法,将颈骨折断。”

    “跟在拐子爷后面的南九郎反应过来,拔刀冲上来,被他夺了刀,又一脚将南九郎踢翻,同时顺手一刀,将拐子爷的头颅斩下。”

    “如果不是沈元从外面回来,替南九郎挡了一下,只怕南九郎也活不了。”

    “击伤沈元后,邓建并没有多做停留,而是快速离开,路上又顺手斩杀两名不良人。刀就丢在路边。”

    整个事情都很清楚了。

    杵作已经对尸身进行勘验,现场也被积年的老不良,还有大理寺的人看过,确认无误。

    此时,记录案情的文书就放在县君裴行俭的案头。

    裴行俭双手揉着太阳穴,感觉自己头疼得像要裂开。

    他在长安县,已经待了几年了。

    原本过了今年,就可以评个上上,然后顺利高升。

    但是现在,接连出状况。

    特别是这次,在县衙居然有不良人被杀,这个影响太坏了。

    简直是对大唐司法的公然挑衅。

    换句话说,歹徒如此猖狂,如果当时是县君裴行俭在此,是否连县君的脑袋都要摘了去?

    “这个邓建,我不管他是什么来历,有什么本事,查,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到。”裴行俭话里透出一丝杀气:“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要抓活的。”

    一旁的李思文冷冷的说了一句。

    他刚将案件记录看完,随手往案头一压:“这个邓建,不是普通人,一个果子铺的老板,何以能击杀积年老不良?而且能从公廨中一路杀出去?”

    他转头看向立在公房里的几名不良帅。

    目光从陈敏、安文生脸上一晃而过,落在苏大为的脸上:“人是你抓的?此人什么来路。”

    “此事和新罗使团那件案子有关。”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脑海中,仿佛还能看到拐子爷尸首分开的画面。

    那一瞬间的愤怒,自责,种种情绪,像是蚂蚁一样啃噬着内心。

    以致于苏大为的脑海一片空白。

    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进县君的公房。

    直到听见李思文与自己说话,才勉力集中精神,回答对方。

    李思文看了其他两名不良帅一眼:“既然是那件案子,那就单独谈吧,这两位不良帅,先请回避一下。”

    毫不客气的将一脸郁闷的陈敏,和面无表情的安文生“请”出去后。

    他重新来到苏大为面前:“说吧。”

    “是。”

    苏大为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口将如何抓到邓建审讯,并且伪装成邓建模样进入新罗使团,都细细说了一遍。

    公房里三个人,裴行俭与李思文沉默了片刻,又几乎同时心有灵犀般看向对方。

    眼神交汇处,似有火花激溅。

    “好一条大鱼。”裴行俭两眼微眯:“如果不是苏大为机警,倒真要被这人瞒过了。”

    “居然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潜伏着敌国秘谍。这是一个大案。”

    李思文眼神冰冷,看向苏大为:“如此说来,此次你非但无罪,反而有功。”

    “不,是我大意了。”

    苏大为苦涩的道:“如果我审讯邓建时再小心一点,又或者早点发现邓建的真实身份,拐子爷就不用死了。”

    “岂能尽如人意。”

    李思文沉吟着道:“现下最要紧的是继续追查下去,将这些不法之徒,一一绳之于法,如此,才是对逝者最大的安慰。”

    “多谢李主薄提点,受教了。”苏大为向李思文拱手。

    裴行俭的脸色还是很难看。

    这次的事,受影响最大的就是他,最恨邓建的也是他。

    如果此案没有一个漂亮的结果,那么他做县君的生涯,将被画上重重的一笔污渍。

    这对他今后的仕途是极其不利的。

    “陈敏已经派人去果子铺那边搜捕邓建,若是……”裴行俭话没说完,便摇摇头,就算再傻的人也不会留在原来的地方,必然早已经转移了。

    “苏大为,这案子到这个地步,无论是于公于私,都必须办得漂漂亮亮,接下来,你有何想法?若是需要什么,只管开口。”

    李思文道。

    裴行俭将手按在案件记录上,缓缓的道:“长安县,需要抽调任何人手,都可以开口。”

    “多谢县君。”

    “不要被别的影响,抓紧查案,我与李主薄还有事商议,你先去做事吧。”

    裴行俭挥了挥手。

    从县君的公廨走出时,苏大为抬头看了一下天。

    午后的阳光,依旧那么刺眼,令他不由眯了下眼睛。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

    几个时辰前,还和拐子爷他们有说有笑。

    谁想到一眨眼间,竟然已经天人永隔。

    直到现在,苏大为都没有完全接受这一切。

    死的人不是别人,是他信赖的长辈,是做了十几年的老不良。

    自从苏大为担任不良副帅以来,多亏了拐子爷里外张罗着,替苏大为扛起大部份繁琐事务。

    如今,这个关心苏大为的长辈,这个被苏大为倚重的左膀右臂,永远不可能站起来了。

    邓建不但杀了他,还残忍的斩去头颅……

    苏大为努力呼吸着,长长的几口呼吸后,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属于自己的不良人公廨走去。

    还有许多善后的事要处理,还有许多事要做,现在,还不是哀痛的时候。

    走进小院。

    比起往日,这里显得冷清了许多。

    拐子爷连同三名不良人的尸首,已经被大理寺那边搬走了。

    地上,残留有暗红色血渍。

    虽是冬日,仍不知从哪飞来了苍蝇,绕着地上凝固的血块飞舞着,发出嗡嗡叫声。

    南九郎如方才一样,跪在树下,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石像。

    “阿弥。”

    钱八指缓缓走上来。

    “南九郎受到的刺激有点大,拐子爷和他住一个闾,生前一直在接济他们母子。”

    “接济?”

    “南九郎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母亲是个寡妇,把他们拉扯大,很不容易。拐子爷一直暗中接济南九郎家,所以……”

    不良人的酬劳虽然比寻常的差役要高,但大多数不良人却没什么积蓄。

    这份刀头舔血的工作,招的大多都是恶少年,还有生活无着的江湖人,大家就算有几个钱,也都花完了,很少有剩下。

    拐子爷虽然做不良人比较久,但看他那穿着吃用,也是紧巴巴的样子。

    真想不到,他居然还会接济别人。

    钱八指继续道:“拐子爷他……不光接济南九郎家,闾中穷困的,父母亡故的,还有好几个孩子都是他在接济,他自己都快穷得揭不开锅了,还干这种事。

    你看他身上那件衣服,都穿了五六年了,补了破,破了又补,都舍不得添置新衣……”

    说到这里,钱八指声音有些哽咽,眼角隐见泪光:“阿弥,你说这人呐,这一辈子到底图个啥,像拐子爷这样……走得太亏了。”

    苏大为嘴里满是苦涩的滋味,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将手搭在钱八指的肩膀上,用力抓紧。

    钱八指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真不知哪一天轮到我们,我算是看开了,这些年死的不良人太多了……早晚我也会轮到。”

    “八爷,有我在,不会的。”

    苏大为勉强冲他笑了笑,然后走向南九郎,在他身侧蹲下。

    “九郎,拐子爷他……”

    “苏帅。”

    南九郎回头看向苏大为。

    他的眼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一脸开心的笑道:“拐子爷没死。”

    “嗯?”

    “他告诉我了,他没死,他只是太累了,睡着了,过两天就醒。”

    南九郎激动的站起来,手舞足蹈的道:“拐子爷到时还要带我查案子,带我去抓那些恶人!”

    院子里,剩下的几个不良全都下意识看向南九郎,露出吃惊的表情。

    “九郎你说什么?”

    “你糊涂了不成,拐子爷头都掉了啊……”

    “你们闭嘴!”

    一向温和的南九郎扭头向说话的不良人,双眼赤红,厉声喊道:“拐子爷没死,他没死!”

    啪!

    一记耳光,突然抽在他的脸上。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与子同仇

    “九郎,醒醒!拐子爷已经不在了,咳咳。”

    钱八指的手伸在半空,冲南九郎大声道。

    他有咳喘的毛病,一着急就咳个不停。

    南九郎白净的面皮上,渐渐浮起一个鲜红的掌印,肿胀起来。

    但是这一掌,也打醒了他。

    他的身子晃动了一下,抱着咳嗽不已的钱八指,放声嚎啕起来:“八爷,拐子爷死了,他死了啊!”

    “我知道……咳咳,我知道。”

    钱八指拍打着南九郎的背。

    “九郎。”

    苏大为手按住南九郎的肩膀,感受着这瘦削身躯里的悲痛。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堵住了。

    想说点什么,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好半天,他终于沉重的道:“九郎,你放心,拐子爷不会白死。”

    “苏帅……”

    南九郎抬头看向他,声音沙哑的道:“如果没有拐子爷,我可能早就冻饿死了,拐子爷他……他到死都还是穿着一件破衣,他……”

    说着,泪水从南九郎的眼眶里流出来。

    一滴滴的,落在苏大为的手背上。

    心,就像是被针扎一样的难受。

    苏大为脸颊抽搐了一下,缓缓的道:“后事你帮着料理,缺钱你跟我说。拐子爷的仇,我来报,他没做完的事,我来做。”

    停了一停,苏大为接着道:“拐子爷生前接济哪几家?以后这些人,我替拐子爷继续照料。”

    “苏帅……谢苏帅。”

    南九郎声音哽咽。

    苏大为重重拍了拍他的肩:“早点把事情料理完,快点来帮我,拐子爷也一定想看着你振作起来。”

    南九郎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点头。

    苏大为曾以为自己不会恨任何人。

    哪怕上次为了明空法师,蒙受不白之冤,被抓到长安狱中。

    他还有心情与林老大讨论生意。

    但是这一次,他真的感觉自己内心某个点被刺到了。

    那种疼痛,那种怨憎,令他心绪难平。

    带着压抑的情绪,从公廨里出来。

    刚走出院落,迎面,看到脸色阴沉的陈敏,带着几个不良人走过来。

    “阿弥。”

    “陈帅。”苏大为应了一声,打算从旁边过去。

    他现在心情很不好,不想和陈敏浪费时间。

    陈敏上前一步,挡住去路,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办的案子?”

    “什么?”苏大为抬头。

    “我们不良人办案,有死伤不稀奇,但是在县衙里,被人砍杀这么多人,还给人逃走,这还是第一次。”

    陈敏眯着眼睛,嘴角挂起冷笑:“这么多兄弟看着呢,你身为副帅,就是这样办事的?”

    “陈帅,这次是我疏忽了。”苏大为咬了咬牙:“没想到那个邓建如此狡猾。”

    “疏忽?你一个疏忽就想全部推干净?”

    陈敏脸上带着一抹讥讽:“不良帅是什么?就是所有不良人的头,我们上要面对县君,下还要照顾好手下一帮兄弟,如此才能服众。

    而你呢?从你第一天当上不良副帅就很轻漫……

    你以为自己是谁?

    你破过什么案子,有什么资历?

    不止这次,还有丰邑坊,还有许多次……

    依我看,你根本不配做不良人。

    不良人里,也不需要有你这样的副帅!”

    每一句指责,都像是重锤一样锤在苏大为的心口。

    以前陈敏说什么,苏大为都不在乎。

    因为他觉得,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

    但是现在,他突然发现,原来陈敏的话这么毒辣,每一句,都戳中自己的心口。

    血,一下子涌上头。

    太阳穴突突跳动着。

    苏大为感觉有一股怒气,正在心底里酝酿着,像是一头野兽,随时会脱笼而出。

    呼哧~

    长长的浊气从喉咙里喷出。

    陈敏冷笑一声:“我真不明白,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还有脸当不良人副帅。

    你,不配做苏三郎的儿子。”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身后那些不良人的嘲笑声,还有旁的声音,一下子都消失了。

    苏大为的眼睛一下变得血红。

    眼瞳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陈敏心里一突,后续的话,顿时中断。

    他感觉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

    苏大为的双手抬起来。

    陈敏心里隐隐有些后悔。

    然后,他看到苏大为双手抱拳,向自己郑重的道:“这次的事,是我做错了,还请陈帅和各位兄弟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拐子爷和众兄弟的仇,我一定要亲手讨回来。”

    这句话,掷地有声。

    苏大为整个人,也如青松般笔直的立定,不卑不亢。

    这一瞬间,陈敏忽然有种强烈的直觉,苏大为,真的会说到做到。

    他感觉头脑有些晕沉,甩了甩头,再次打量眼前的苏大为时,忽然发觉,自己似乎有些不认识这个自小看着长大的青年。

    沉默了片刻,陈敏点点头:“县君让我配合你,需要什么就说一声。”

    “谢陈帅。”

    “阿弥。”

    不远处,安文生向这边大步走来。

    陈敏看了一眼,挥挥手,带着手下离开。

    “阿弥,你还好吧?”

    安文生看了一眼陈敏他们的背影,向苏大为道。

    “我没事。”

    苏大为勉强笑了一下:“就是这次丢人丢大了。”

    安文生拍拍他的肩膀:“做不良人就是这样了,不用往心里去,把案子破了就好。”

    “嗯。你怎么来了?最近不是有事在忙吗?”

    苏大为记得,安文生已经有一阵没来公廨了。

    隐隐听到传闻,安文生不想继续做不良副帅了,过段时间就会离开长安县衙。

    原本以安文生出身家世,来做不良人便是应县君裴行俭之邀。

    他想走随时可以走的。

    “听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哪还能在家待得住。”

    安文生打量一下苏大为:“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只管说。”

    “那你能把三十贯钱还我吗?”

    “恶贼,滚!”

    县衙,后院。

    大白熊这次算是替九郎挡了一劫。

    九郎只不过是被邓建踢上一脚,受了些内伤,将养一段时间就能好。

    而沈元则是被邓建直接扭脱了手腕,再接一脚将脚踝踢裂。

    现在人动也动不了,只能躺在后院里休养。

    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伤,没有数月好不了。

    苏大为看到沈元的时候,他的手脚都打着夹板,房间里充满一种浓浓的药味。

    这个时代的夹板和后世不一样,乃是用柳木制成。

    一个白胡子的医生,正在一旁调制中药。

    那是一种黑糊糊的,叫不出名字的糊状物,味道很难闻。

    唐时设立太医署,主要是医学生的培养机构,属于太常寺管。

    一般太医署的医生只有贵人或高官才能请得到。

    县衙只能退而求其次,找到一位颇有名气的江湖游医来治病。

    看到苏大为,沈元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旁边那白胡子老游医气得差点晕过去,一把按住他的肩膀骂道:“你要想死就别浪费老夫的药,躺下!”

    “大白熊,你快躺下,听医生的!”

    苏大为赶紧上来,帮着老头将沈元按下去。

    “大白熊,你感觉怎么样?”

    “阿弥,我没事,这些伤不算什么。”沈元憨厚的笑了笑,用他那只包扎着柳木的手,吃力的举起来:“你看,都接好了,以前打架,这样的伤没少受。”

    “你给老夫安份点!”

    白胡子老头气得两眼圆瞪,颔下的白胡子翘起来。

    苏大为忙冲沈元打了个眼色,转向医生拱手道:“我这位兄弟性子急,还没请教如何称呼?”

    “在下孙思邈……”

    “你是孙思邈!”

    苏大为大吃一惊,忍不住上下打量对方。

    就算对历史再无知,也知道孙思邈人称药王,乃是唐时最著名的医圣。

    其书《肘后千金方》,千百年后仍泽被后人。

    药王居然亲自来给大白熊治病,这福份太大了。

    苏大为正在惊疑,谁知老头翻了记白眼道:“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我乃孙思邈再传弟子,郑愈。”

    这话说的,苏大为差点噎住。

    什么鬼再传弟子,你说话能不大喘气吗,一次说完啊。

    “咳咳,郑医生,我这兄弟的伤严重吗?”

    “按《足臂十一脉炙经》、《阴阳脉死候》、《帛画导引图》来看,他手上的伤在筋,足上的伤在骨,而足太阴膀胱经淤塞……”

    苏大为整个人懵了。

    什么《足臂》什么《阴阳脉》,你能说人话吗?

    这老头也太爱卖弄了。

    “简单来说,就是伤了脉络,除了骨伤,还有别的一些并发症。”

    “比如?”

    “伤者可能会漏尿。”郑愈摸着胡须,一脸正色。

    “阿弥,阿弥,我……我不要漏……”

    躺在病床上的沈元听了,脸顿时涨红了。

    这个平时跟人打架,打得头破血流都只会傻笑的傻大个子,被郑愈的话给吓到了。

    “放心,恰巧老夫擅长针炙之术,只要施针下去,保证针到病除。”

    郑愈自负的道。

    “什么针?”

    “哦,就是用长三寸三的银针,从膀胱经扎下去。”

    “我……我不要扎膀胱!”

    沈元一脸惊恐,差点要跳起来。

    “大白熊,你冷静。”

    好不容易才把沈元按住,苏大为不顾老头吹胡子瞪眼,强行把他“请”了出去。

第一百八十章 复盘

    “大白熊,我有些话想问你。”

    房间内只剩下他和沈元两人,将那个爱卖弄的老游医请出去后,苏大为终于可以问自己想问的。

    “阿弥你问吧。”

    苏大为沉吟着道:“那个邓建,你觉得他的身手如何?”

    “很厉害。”

    沈元舔了舔唇道:“比我遇见的任何人都厉害。”

    “比我呢?”

    “阿弥如果不用你那些异人本事,估计打不过他。”

    沈元与苏大为住在一起,早上一起运动,也相互切磋过,自然知道苏大为的手段。

    可他现在却说,苏大为不是邓建的对手。

    这个意见,不得不让苏大为重视起来。

    他的体质可是经过腾根之瞳淬体加强过的,后来又经历异人的开灵,还有修炼鲸息劲、龙翻身。

    如此超常的体质,就算不使用异能,身手也足够强悍。

    这种程度,还比不上邓建?

    那这个邓建的身手该有多恐怖?

    “阿弥我没有乱说,他出手,我完全招架不住,阿弥你的动作我还勉强能跟得上。”

    沈元只是憨厚,人却不笨,见苏大为沉默,立刻道:“跟他对手,我感觉……自己就像是面对一头野兽。”

    苏大为伸手拍拍他:“我信你。”

    大白熊做为长安的“打架王”,眼光自然不差。

    现在苏大为疑虑有三点。

    第一点,邓建从小就潜伏在长安,那他高强的身手是从何处而来?

    第二点,既然身手如此厉害,为何要隐忍?

    为何要装做被钱八指抓到,还要忍受不良人的刑讯。

    除非……

    苏大为心里隐隐猜到了那个可能,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如果猜测是真的,

    那邓建就和自己一样,

    故意被抓,摸清不良人的底细,掌握一手情报。

    将这个可怕的想法压下去。

    苏大为想到第三点难解的事,就是武顺。

    武顺身上中的蛊,是只有她一人如此,还是与邓建往来的贵妇都被下了惑心蛊?

    是否是邓建下的蛊?

    他的目地是什么?

    第三个问题,又可以牵扯出一大串问题,现在,苏大为暂时没有精力多考虑。

    苏大为又问了沈元几个问题。

    做为与邓建交过手,而且唯二活下来的人,苏大为也只有从沈元这里,才能摸清一些邓建的底细。

    魔鬼总在细节中。

    至少,可以反推出对方的身手、心机、性情。

    安慰沈元安心养伤后,苏大为走出房间,看到那个江湖游医立在门旁,似乎正侧耳聆听。

    见苏大为出来,老游医吓了一跳。

    苏大为愣了一下:“医生,你怎么还在这里?”

    “敝人姓郑,叫我郑医生!”

    “好的医生,那你为什么还在门口?”苏大为问。

    “病人药还没上完,我要为病人负责。”老头下颔上的白胡子气得一翘一翘的,骂骂咧咧的走进病房:“一伙不要命的家伙,若不是看在酬金高的份上,老夫才懒得管你们。”

    苏大为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寂静湖畔。

    午后的阳光照在水波中,波光粼粼中,将湖面上人的倒影,摇晃得支离破碎。

    道琛双手合什,目光从湖上收回。

    “不知对于贫僧的提议,贵教意下如何?”

    在他身前三尺外,伫立着一个白衣女子。

    头上戴着斗笠,垂纱遮挡了容颜。

    清风徐来,拂动面纱,也吹得女子衣袂飞舞。

    这一瞬间,白裙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如飞天的神女般,充满神圣不可侵犯之意。

    “道琛大师的提议,正合吾意。”

    垂纱飞起一角,露出女子鲜红欲滴的樱唇。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如珠落玉盘。

    只是语调有些怪异。

    道琛面露欢愉之色:“如此,我便可以找杨昔荣讨要地图了。”

    苏大为在县衙中找到周良,让他帮着向老娘和家里的妹子转告一声,就说手头有个大案要做,这几天可能无遐回家,让他们不要担心。

    刚交待完这些,钱八指从外面匆匆赶来:“阿弥,出去的人回来了。”

    苏大为心里一动,忙跟着钱八指过去。

    出去的人,就是去追捕邓建的不良人。

    为保稳妥,苏大为是请了苏庆节帮忙,让他带上长安县和万年县不良人里的好手一齐过去。

    “狮子?”

    走出前院大门,一眼看到苏庆节带着一帮不良人回来。

    看他们两手空空,苏大为心里略微一沉。

    虽然知道希望不大,但还是抱着万一。

    看来,奇迹并没有出现。

    “根本没回去过。”

    苏庆节摇摇头。

    “他那个果子铺,还有住的地方,左右邻居,可能去到的地方,我们都找过,几乎是刮地三尺。”

    “结果一根毛都没找到。”

    苏大为拍拍他的肩膀:“没事,本来也就是存着个万一的想法。似这种卧底奸细,想必早有预案。”

    “亏你我还去他果子铺吃过好几次,我呸。”

    苏庆节脸上带着忿忿之色。

    “早知道当时就该把他抓住,把腿给打断。”

    “……要是早知道,不用你打,我先将他打断五肢。”

    “啥?”苏庆节懵了一下:“为什么是五肢……阿弥,你个饿贼!”

    “行了,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苏大为苦笑道:“邓建跑了,这条线又断了。”

    犹豫了一下:“狮子,你再帮我个忙。”

    “你说。”

    “帮我和尉迟那边打个招呼,让他们执金吾也帮着留意一下可疑的人。”

    “这个你放心,我已经找画师画了邓建的画像,到时让县里出具海捕……”

    “不……”

    苏大为刚想说只要把邓建列为在逃通辑犯,只怕新罗使团,还有霸府的人全都知道情况有变。

    但是再一想,人已经跑了,不管官府通不通缉,想必邓建背后的势力都会有所行动。

    这消息瞒不了多久。

    “那就这么办吧,对了,再帮我派人盯住新罗使团,我这边人手不足。”

    “知道了。”

    苏庆节一口答应下来。

    这个案子如今已经不是长安一县的事,而是长安、万年不良人共同的目标。

    不良人也要讲绩效的。

    有破案,就有功劳和赏银。

    苏庆节不在乎,他手下一帮不良人可是嗷嗷叫着,想挣一份封赏。

    上次金吾卫和武侯、不良人联合行动,将丰邑坊给端了,立功的人着实不少。

    不良人里,有不少人身家一下子抖了起来。

    更多没捞着的不良人嫉妒得眼珠子都红了。

    来做不良人的,不是恶少年就是游侠儿,边缘人,只要有银子,提着脑袋也会干。

    安排了苏庆节,苏大为自己则是陷入短暂迷茫。

    他回到自己的公廨里,铺开一张白纸,手攥着毛笔,在纸上勾勾画画。

    这是一种复盘。

    将脑子里的思路,通过纸笔呈现出来,让逻辑链更清晰。

    从新罗使节意外死亡开始,到收到李客师的委托,盯住新罗使团。

    查知金德秀生前最后去的地方是邓建的果子铺,还有去肆馆找昔秀芳。

    发现霸府与此事有勾连,设计将霸府的人驱出丰邑坊。

    到试探邓建,假扮邓建进入新罗使团。

    最后发现邓建还有另一层身份,被邓建杀了不良人逃脱。

    苏大为重重的一笔,画了个圈。

    浓烈的墨迹,似在发泄心中的情绪。

    “此案开始散碎,到现在渐渐清晰,集中在了新罗使团、霸府、百济道琛身上,现在又多了一个高句丽邓建。”

    苏大为毛笔划动,将几个名字写上,又重重一笔划去。

    “三韩都到齐了,霸府身后,隐隐似还有吴王李恪的影子,他们究竟要做什么?兰池?兰池真有这么重要?”

    隐约间,苏大为感觉,兰池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香饵,将这些人全都吸引过来。

    李客师好像说过,兰池与始皇帝手中的不死金人有关,最后始皇帝要求术士韩终将兰池封印。

    地图,就是寻找兰池唯一的线索。

    找到兰池之后呢?

    新罗、高句丽、百济寻找兰池的目地是什么?

    为了寻找不死金人?

    那霸府的目地呢?

    吴王李恪呢,在其中,又有何好处?

    苏大为的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想到这几股势力的目地时,脑海中似乎闪过一道线。

    但是这个灵感转瞬即逝,只留下模糊一点影子。

    再去想时,什么也没抓住。

    摇摇头,苏大为将毛笔置在笔架上,将那张涂满墨迹的纸揉得粉碎。

    手指一扭,碎纸在电劲中,化为飞灰。

    “一人计短,众人计长,或许我该找人一起来想想,该如何继续查下去。”

    苏大为想到自己认识的人里,聪明者,莫过于高大龙和安文生。

    高大龙市井出身,但是思路清晰,反应奇快,而且心思精巧。

    安文生则是另一种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是往往一言能直击要害,而且安文生眼界格局颇大,倒是个可以商量事情的人。

    高大龙那边,可以晚间去一下。

    而安文生……

    “阿弥。”

    正想到这,一眼瞧见安文生从门外走进来。

    苏大为一愣:“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曹操?”

    安文生白净的面皮上,闪过一丝奇怪:“这话是何意?”

第一百八十一章 谁为棋手

    “呃,那是我家乡的一句俗语,意思是想到谁,谁就出现了。”苏大为尴尬了一下。

    曹操的形像还没有经过后世《演义》的改编,现在还是正面形像。

    自然也就没有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个梗。

    安文生摇摇头,没有继续问下去。

    “我刚从县君那里过来。”

    “怎么?你跟县君说什么了?”

    “我……”

    安文生犹豫了一下道:“我提出辞呈了。”

    “这么快?”苏大为有些意外。

    今天看到他时,还以为他是冲着县衙里邓建那件事来的。

    如今看,他可能也打定了主意,连辞去不良人副帅的事一并说了。

    “也不算快了,其实想了有一段时间了,如今也算做个了结。”

    安文生说着,停了一下接着道:“不过临走前,我想还帮你一把,你查的那件案子,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可以跟我说。”

    苏大为沉默了一下。

    当初县君裴行俭以陈敏为不良帅,又设下苏大为、安文生和高大虎三人为不良帅副帅。

    结果转眼之间,高大虎去了大理寺,安文生又请辞。

    这长安县,就只剩自己与陈敏,一正一副,想必日后两人间的摩擦会更多。

    “我跟县君说了,我走之后,我手下那些不良人都归到你手下。”

    安文生又道。

    上次高大虎走后,手下不良人不及安排,大部份被陈敏给吸纳过去。

    苏大为这边就拉到三个人。

    “谢了,照理说应该请你喝场酒,为你践行,不过最近忙着手头这件案子,只怕……”

    “酒随时都可以喝,我在长安还会待一段时间。”

    “你要出去?”

    苏大为有些意外。

    原本以为安文生是受昔秀芳那件事的刺激,至多只是不做不良人,现在听安文生话里的意思,似乎是要离开长安了。

    “不良人对我来说,只是一个过渡,打发一下时间,如今另有要事要办。”

    “这样,那生意的事……”

    “想也别想,该我的那份,一个子也别想少。”

    一番玩笑,将即将离别的愁绪冲淡不少。

    安文生道:“先说下你这个案子吧,邓建人没抓到,后面打算如何做?”

    “我也正为此发愁。”

    苏大为整理着思路:“此案已经涉及到新罗使团、霸府、百济道琛,如今又多出个高句丽邓建。”

    吴王李恪的名字,自然不适合提起。

    “新罗使团,只能盯着,不能做出多余动作,否则会引发两国邦交的问题。霸府……就像是蚊虫一样,要找的时候找不到,不找的时候,又时不时出来恶心一下。

    至于道琛,潜伏得更深,至今没有露出任何影子。

    而邓建……”

    说到邓建,苏大为心口抽了一下,用了极大的力气,将胸中沸腾起来的那股戾气压下去。

    “我倒是想找到他,可惜,现在也不知上哪去找。”

    “也就是说,四条线,现在全都是死路,除了盯住新罗使团,没有别的好办法。”安文生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

    “也可以这么说。”苏大为苦笑着点头。

    然后,他发现安文生笑眯眯的看着自己,那个表情,就像是在说:你求我啊,求我我就告诉你。

    “老安,安副帅,你想到了什么?别卖关子了。”

    苏大为伸手搭在安文生的肩膀上。

    却被安文生一脸嫌弃的弹开。

    “别摸,我只喜欢女子。”

    “我们不是朋友嘛,搭个肩膀而已。”

    “你走。”

    安文生退后两步,伸手将苏大为热情的手掌拍开:“说正事。”

    “那你快说,我洗耳恭听。”

    “昔秀芳曾跟我提过,韩终和徐福的故事。”

    安文生脸上露出回忆之色。

    不待苏大为追问,他已经继续说下去:“有一次我见她书架上摆着许多先秦的志怪杂记,便问她是否喜欢这类故事。

    然后昔秀芳抽出一本扎记,是汉代人所作的《始皇巡记》,记录始皇帝年老以后,崇信方士,其中尤以韩终和徐福深受始皇信赖。

    当时她说把这本书送给我,我随手接过了也不以为意。”

    说到这里,安文生抬头四十五度角望天,幽幽一叹。

    “物犹在,斯人却逝,有时候想想,人生真是无常啊。”

    苏大为在一旁看着安文生长嘘短叹,不胜唏嘘的模样,心里想的却是:又装逼,这厮又开始犯文青病了!

    脑子一转,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一首诗,念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咦!”

    安文生有些惊讶的看向苏大为:“这诗……不错啊,甚是合我心意,阿弥,你从哪抄来的?”

    说着自己摇头:“不对,若是别人作的,我一定听过,难道阿弥你会作诗?”

    苏大为咳嗽一声:“我这个人呢,一直比较低调,不像有些人喜欢装。”

    心里想的却是,这首诗是唐代诗人崔护所作,不过崔护此时还没出生,自己只好厚着脸皮当一回文抄公。

    暗念了声得罪了,苏大为向安文生挥手道:“别说这些,继续说正事。”

    安文生却没理他,而是摇头晃脑,细细咀嚼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正像是说我与昔秀芳之交,阿弥,我倒是小瞧你了……”

    “你有完没完啊!”苏大为有些急了:“案情如火啊安帅。”

    “咳咳。”

    安文生咳嗽两声:“我也是最近几日才想起来,回家把那本书翻看以后,发现里面有一个有趣的记载。”

    “什么记载?”

    “据说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命韩终将兰池封印,并严令不得传于第二人知晓。韩终死后,唯一解开兰池的钥匙流掌管在末代秦王子婴手里,后来子婴又将钥匙交给了汉高祖刘邦。”

    “不对啊,我听李客师说过,秦的大良造韩终将解开兰池的钥匙给了诡异的首领,然后出海外了,直到汉时韩终后人回来,才知道这件事。”

    安文生有些无语的看着他:“你这人忒无趣,都说了是汉人写的一本怪异志,关于钥匙的说法,也是虚无飘洒飘缈,并无信史,权做一家之言。我是当志怪小说看的。”

    苏大为脸颊抽了抽,好不容易忍住怼人的冲动。

    志怪小说?

    一本志怪小说你跟我聊半天,聊个蛋啊。

    “别急。”安文生及时道:“这里面让我觉得有趣的是另一条记载,据说,韩终留下开启兰池的钥匙虽然只有一把,但是韩终与徐福相交莫逆,在徐福带着童男童女出海寻找蓬莱仙山时,韩终将兰池的秘密告诉了徐福。”

    徐福?

    据后世一些考据学者说,徐福东渡到了扶桑,也就是后世的日本。

    也有人说,徐福从山东出发,船队沿着海岸线前行,最后是去了三韩。

    “兰池里,真的像传说中一样,有大秦的不死金人吗?”苏大为忍不住自言自语。

    “传说?那书里也说,兰池里藏着大秦纵横天下的秘密,据说是什么十二金人,不过依我看,只是无稽之谈。若真如此,秦也不会二世而亡。”

    安文生冷笑一声。

    “安帅,那本书,能不能拿给我看看?”

    “你想看?可以,我回头拿给你。”

    安文生点点头。

    “我跟你说这些,是觉得,虽然那本书很扯,可我现在回想昔秀芳当时的模样,似乎很是认真,像是在暗示我些什么,可惜我当时没有在意。

    或许,你可以从那本书的记载里发现有趣的东西。

    而且,我们信不信不重要,有人信这些记载,就可以拿来做饵。”

    “这事等我看了那本书,琢磨一下。”

    “你把整个案子,再跟我说一下,我帮你一起想想。”

    苏大为见安文生有兴趣,想了想,把这事从前到后,与安文生说了。

    “也就是说,原本你假冒邓建,摸清了新罗人的底细,也查到了邓建的另一重身份。”

    安文生摸着光滑的下巴,忍不住感叹:“这是一步妙棋啊,可惜跑了邓建,你好不容易由明转暗,现在又变成睁眼瞎了。”

    “你说得没错。”

    苏大为苦笑:“如果……不,邓建一定会想办法与新罗使团联系,我再难假冒邓建进行刺探,如此一来,我仍然在明处,对新罗使团和邓建、霸府的动向一无所知。”

    “而且新罗使团,与我大唐建交,如无确实的证据,只怕不能轻易动。”

    安文生眯起眼睛,缓缓的道:“就算有证据,以当今陛下的性子,只怕也不会动。”

    “陛下的性子?”苏大为看了安文生一眼:“你很清楚吗?”

    脑海里,想起当日在崇圣寺,见到李治的画面。

    当时的自己可丝毫没有把那位懦弱的皇帝放在眼里,心里面只有明空姐姐。

    “我们这位陛下,可不像外人想的那样……”

    安文生微微一笑,似乎欲言又止,不过他还是忍住了,没有继续说下去。

    “还有一件事,我帮你分析一下。”

    “什么事?”

    “整个事件,大多数人都是棋子,那么谁是下棋的人?”

    安文生的目光透着几分深邃,平静的道:“一件事,总有幕后首脑,我称之为下棋者。那么这次的案子,谁是首脑,谁会得利?”

第一百八十二章 刺客

    安文生走了。

    讨论下棋者,终究讨论不出个结果来。

    苏大为心里虽然有所猜测,但事涉吴王,还是选择闭口不言。

    如果这是一个棋局,那么下棋者非止一人。

    至少如霸府、高句丽、新罗、百济,都觉得自己是下棋的那个人。

    “由明转暗,由暗转明……”

    苏大为念叨着,摇了摇头,现在这局面,如果能再一次转到暗处,刺探对方的情报就好了。

    可惜这样的机会太难得。

    “阿弥~”

    钱八指从外面走进来。

    “八爷,九郎送回去了吗?”苏大为抬头问。

    “已经送他回家休息了,拐子爷那边后事我会操持,等过几天下葬的时候再跟你说。”

    “嗯,钱方面不够跟我说。”

    “暂时还够,上次你留了公费了。”钱八指说完,咳嗽两声,似乎还想说点什么。

    “八爷怎么了?”

    “南九郎那边,闾里之前被拐子爷接济的几个少年郎想见见你。”

    “见我?”苏大为有些奇怪,转念一想,点头道:“也好,正好去看看九郎,顺便这次死伤的兄弟家里,都一起去探望一下。”

    虽说案情如火。

    但是眼下新罗使团隐忍,霸府潜伏,邓建逃逸,一时间,还真无从下手。

    不如先探望一下不良人这边的兄弟,晚上去找一下周大龙,顺便找李思文看看大理寺那边有没有新的情报。

    再去找一下李客师,问一下太史局那边。

    记得上次周大龙抓到了一名新罗人,人后来是被太史局给带走了。

    安文生手里拿着一本书,向县衙走去。

    虽然天色渐晚,但是苏大为被那件案子缠住,想必现在应该还在县衙内。

    之前与苏大为聊了后,他的脑海里隐隐有一种感觉,

    好像苏大为在与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做较量。

    这只手,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切存在。

    每次苏大为才找到一点线索,马上就又断掉了。

    到现在,敌人都如幽灵一样,隐藏在暗中。

    “要我的话,就不急着将霸府的人从丰邑坊逼出来,这样更方便掌控。”安文生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始皇巡记》,脑海中莫名闪过昔秀芳的样子。

    心情蓦然一暗。

    “我曾答应要救你出苦海,可我亦在苦海里……”

    说完这句话,安文生心里一动,忽生感应。

    他抬头向左手方向看去。

    那里,大慈恩寺中一座高塔上,隐隐有一道目光投过来,令人如芒在背。

    大慈恩寺藏经楼。

    低头抄写贝叶经的玄奘法师抬起头:“行者。”

    正拄着铁棒对着寺外眺望的行者回身,垂首道:“在。”

    “替我将这封书信带去青龙寺,交给那罗大师。”

    “遵法旨。”

    安文生收回目光,自己摇了摇头,大概是错觉吧。

    那么远,就算是异人也该看不清才对。

    他继续向县衙走去,可是心里却始终觉得,好似背后被一双眼睛看着。

    这种感觉怪异无比。

    半个时辰后,他来到长安县衙,还没及走近去,忽然发现一个衣衫褴褛,大约十来岁的小孩在县衙门口转来转去,显得想进去又不敢的样子。

    安文生好奇的向他招手道:“这位小郎君有什么事吗?”

    “有人叫我将一封信交给苏大为,可是我……我不敢进去。”

    衙门口不时有差役或不良人进出,可是谁也没在意这个小娃娃。

    “苏帅的?那你交给我就行了。”

    安文生走上去,笑着伸手想接过。

    不防那小孩身子往后一缩,一脸警惕道:“你是苏大为?委托我的人让我亲手交到他手里。”

    说完,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委托人说苏大为生得高大,而且面黑。”

    这话说得,安文生那张白净的脸皮微微一红。

    老子难道还能跟苏大为比脸黑不成?

    不过苏大为是比我高那么一点,只是一点。

    甩甩头,安文生苦笑一下,自己跟这孩子较什么劲。

    他露出一个自认很温和的笑容:“你看,苏大为是不良帅,我也是不良帅,那么我跟苏大为都是一样的,所以你把这封信交给我,跟交给苏大为一样。”

    “是这样吗?”

    小孩有些懵圈,食指挠着红朴朴的小脸,一时转不过弯来。

    按这位大人的说法,好像没毛病。

    “那好吧,给你,苏帅。”

    “是安帅,安帅。”

    安文生从他手里接过信,手伸到袖拢里,又在身上摸了摸,想看看有没有糖果或者铜板给这孩子,对方早就一溜烟跑了。

    将目光从孩子背影收回,安文生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信”。

    这也算信?

    只是一张纸对折起来。

    本来没想看的,但是透过折缝隐约看到里面的字迹像是红色。

    安文生轻抖手腕,纸片张开。

    这是……

    苏大为从大通坊北闾中走出来。

    大唐长安将整个城市分为东西两个区。

    东边为万年县,西边即为长安县。

    中间以朱雀大道为中轴线,将两边分开。

    苏大为现住的辅兴坊在西边长安县,靠近芳林门,已经算是长安很一般的区域了。

    而拐子爷生前住的大通坊,则属于长安“郊区”。

    夕阳渐渐下沉。

    阴影笼罩着大唐长安。

    走在身边,略落后苏大为半个身位的钱八指砸吧了一下嘴:“拐子爷虽然走了,但是他知道你妥善安置他的后事,继续照料那些孩子,想必也会安心些。”

    苏大为微微摇头,感觉有些疲惫。

    这是很少在会在他身上出现的情绪。

    “希望这次拐子爷和其他几位兄弟,都能瞑目吧。”

    钱八指继续絮叨着:“阿弥你这次又泼出去不少钱。”

    苏大为摆了摆手:“都是自己兄弟,我有责任……”

    就在“任”字说完时,苏大为的话猛地中断,脚步一顿。

    “怎么了?”钱八指还在诧异。

    苏大为一言不发,眯起眼睛看向四周。

    大通坊本就属于长安比较偏僻的地方,现在这个时间,街上更是无人。

    长街两头,老旧的建筑阴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酝酿着。

    苏大为的手,摸上自己的横刀。

    钱八指毕竟是积年的老不良,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阿弥!”

    “小心!”

    苏大为拔刀出鞘。

    空中,似有乌光一闪。

    咻~

    光芒闪过,

    钱八指只觉得一道锐气擦过脸颊,瞬时嗅到一股血腥味。

    隔了一两秒,他才感觉自己脸颊火辣辣的生疼。

    伸手一摸,全是鲜血。

    他也终于反应过来,一边抽出自己的腰刀,左手摸在腰上的暗器囊子,从嘴里发出低沉的咒骂声。

    “哪来的瞎眼贼,敢偷袭老子!”

    在他身边的苏大为,手中长刀一划,在傍晚幽暗的长街里,划出一道电光。

    噼啪!

    接连又是两支利箭射来,被他刀光一卷,箭矢断折。

    苏大为一刀挥出,揉身前扑,贴地一个翻滚。

    弹身而起。

    在他刚落地的石板上,瞬间又是两支箭射中,箭头撞击着石板,迸溅出数点火星。

    “阿弥,当心!”

    钱八指惊呼一声,从暗器囊中取出三枚梭镖,用大拇指扣在手心。

    他叫钱八指,除了因为缺了手指,还因为他有一手使暗器的绝活。

    三十步内,百发百中。

    就在钱八指一耽搁的功夫,阴暗中突然跳出四个持刀的黑衣人,与苏大为战在了一起。

    钱八指看着苏大为与敌人纠缠在一起,摇摇头,悻悻然将暗器收回。

    最后一抹橘红的晚霞从街道尽头一点一点的消逝。

    无尽的黑暗,正迅速吞噬整条长街。

    苏大为手里的横刀猛地一格,将两把刺向自己的长刀挡住,脚步斜行,横刀顺势一抹,左手一人脖颈切开。

    噗~

    血雾在暗处喷溅。

    “八嘎雅噜!”

    一名黑衣人嘴里发出咒骂声,手里长刀高举,猛地跳起来,狠狠一刀劈向苏大为。

    锵!

    两人的兵器碰撞在一起。

    横刀发出一声怪响,

    苏大为脚步交替,抽身急退。

    借着天边最后一点余光,他低头向自己的横刀看去,只见在刀刃上多出一个米粒大的豁口。

    他的眼睛不由一眯。

    手里的横刀并不是父亲苏三郎留给自己的那把,但质量也不差。

    居然几次碰撞后就缺了刃,这几个黑衣人手里的刀都是上品。

    没时间给他多想,剩下三人早已再次扑上。

    苏大为脚步急闪,一个旋身避开正面,手中横刀挥出,在一人的大腿上划出一道血口。

    剩下两名黑衣人口里怪叫着,同时扑上来,两把长刀一上一下,带起破风厉啸。

    “阿弥,我来帮你!”

    钱八指喊了一声,从后面冲上来,将一名黑衣人挡开。

    苏大为趁势飞起一脚,将另外一个踢了个后空翻。

    “抓活的!”

    他喊了一声,正要扑上去生擒,那名黑衣人怪叫着,突然摸出一个黑丸,往苏大为掷来。

    呯~

    一声轻微的爆响,大股浓烟腾起。

第一百八十三章 必有后援

    黑暗,已经完全笼罩了视线。

    前方烟雾升腾,像是某种叫不出名字的怪兽,像极了诡异出巡。

    但是苏大为毫不犹豫,第一时间向烟雾冲了过去。

    他甚至都没考虑过敌人会不会有埋伏,烟雾有没有毒。

    手里元气流转,手掌猛地挥出,在烟雾中扫出一道空白带。

    再睁睁看去,前方长街蜿蜒如蛇,黑暗中隐隐见到一丝亮光在转角一闪,再无踪迹。

    苏大为脸色铁青,执刀追了上去。

    过了一盏茶时间,他无奈的返回。

    “没追上?”

    苏大为摇了摇头:“我刚才砍伤的那人还在,总算留有一个活口。”

    “阿弥……”

    钱八指一脸尴尬:“那人……死了。”

    “死了?”

    苏大为几步冲上来,低头一看。

    街上躺着两具尸体。

    一具是被自己刀刃斩开脖颈的黑衣人。

    这个肯定是死透了。

    另一个,是刚才被切开大腿的刺客。

    大腿的伤虽然看着可怕,皮肉翻卷,粉红色好像裂开的鱼肉。

    但这伤如果及时止血,不会那么快死。

    苏大为对自己下手的分寸很有把握。

    “他牙中可能藏了毒,刚才我想问话,他嘴角流出黑血,就……”

    钱八指走上来,站在苏大为身后,声音透着自责。

    “有时候,尸体也能说话。”

    苏大为冷笑一声,蹲下身子,伸手去揭那黑衣人的面罩。

    就在手指快要触到面罩的瞬间,地上那人双眼猛然睁开。

    同时右手不知何时摸出一把短刀向苏大为的心口扎去。

    “假死?”

    苏大为左掌一翻,将对方手腕擒住。

    稍一用力,只听“啪喀”一声脆响,这人的左腕被他捏碎。

    “阿弥小心!”

    钱八指的惊呼声这才传来。

    苏大为头也不回,右手忽然向后一抓。

    两根手指,精准的将一柄无声无息,刺向自己后腰的匕首给夹住。

    钱八指脸涨得血红,用尽全身力气想抽回匕首,

    可惜努力了几次,却纹丝不动。

    苏大为那两根手指跟铁钳一样,钳住匕首无刃的背脊。

    “八爷,你这是为什么?”

    苏大为转身,眼神落在钱八指的脸上。

    “哈哈,阿弥,你不会以为我会想暗算你吧?”

    钱八指松开匕首缓缓退:“我只是看到刺客没死,想上来帮你。”

    “是吗?”

    苏大为手里翻转着匕首,左脚向后一摆,一脚踢中刺客脸颊,令其昏死过去。

    “我来大通坊是临时起意,并没有告知任何人,而刺客显然是有备而来,谁泄露的消息?

    刚才如果不是你冲上来,挡在我面前,我有把握可以将剩下两名刺客全数活捉,

    还有,我不相信八爷连人真死和假死都看不出来。”

    苏大为说一句,就前进一步,向钱八指步步紧逼。

    而他进一步,钱八指就退一步。

    最后,钱八指脸上涌起一股青气,眼瞳里有妖异的光芒一闪,左手弹抖间,三把梭镖呈品字型电射向苏大为。

    “死!”

    苏大为身形一晃,闪电般避过,瞬息冲至钱八指身侧,左手一伸,将他脖颈扣住,右手匕首抵在他咽喉上。

    “你是受何人指使?”

    噗~

    一声闷响,苏大为侧头一看。

    只见刚才飞向自己的梭镖,其中一枚正好钉在刺客的咽喉上。

    这个唯一的活口,现在真的变成了一具尸体。

    “哈哈哈~”

    钱八指脸上涌起亢奋的红晕,笑音凄厉刺耳。

    苏大为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

    “所以你为什么又把人带到我这里来?”

    安仁坊,南闾,王府内,王敬直两眼直勾勾的盯着苏大为,神情冷漠。

    他的双眼里,像是有一双勾子,恨不得把苏大为按在地上摩擦。

    “拜托了,再帮我一次,我们是朋友,朋友啊。”

    苏大为一脸尬笑,双手合在身前,向王敬直道:“我现想到唯一能帮我的就是你了,快帮我看看,这位到底是怎么回事?”

    钱八指当时的表现,总觉得有些反常和怪异。

    而且苏大为绝不相信,钱八指会无缘无故的帮助外人刺杀自己。

    “帮你,我没意见。”

    王敬直冷着脸,一边翻看着躺在床榻上,昏迷过去的钱八指的眼皮,观察他的瞳孔。

    一边道:“可是你为什么把尸体也给我弄过来?”

    他的大袖一挥,手指处,在门外长廊下,并排躺着两具黑衣刺客的尸体。

    空气里充满一种古怪地血污味。

    “我被人刺杀了啊,当然要查清是怎么回事了,此事我已经禀报了大理寺,李思文也同意我先来你这,如果你愿意,一会可以让他们的杵作……”

    “你把尸体送我这,还想让杵作在我这剖尸不成?”

    “如果你答应的话。”

    王敬直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却没答他。

    而是把住钱八指的脉,停了一会道:“他和之前武顺不同,是被人用一种异术控制了心神,嗯,有点像上次秦怀玉。”

    “不是下蛊?”

    苏大为有些意外,眉头皱在一起。

    如果是下蛊,那很可能是邓建的人。

    但钱八指是被异人用巫术一类的手段控制心神……

    对方到底是谁?

    又是什么时候对钱八指施的术?

    这种敌暗我明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

    “他是你手下?他中的术我会帮你解。”王敬直抬头看了他一眼:“至于廊下那两位,求带走,我就敬谢不敏了。”

    就在这时,从前院走来几个人。

    苏大为拍手道:“你看,杵作来都来了,不如你们切磋一下,我听说南方那些巫医有时候也喜欢用刀子剖剖尸什么的。”

    “你走。”

    王敬直伸手捂住额头,他感觉脑壳疼。

    “阿弥。”

    来的人里,有人喊了一声。

    苏大为转头看去,这才发现,来人里除了长安县的杵作、差役,还有高大虎和安文生两人。

    “你们怎么来了?大虎?”

    高大虎走快两步道:“我听说你遇袭了,过来看看情况。”

    他赶在其他人之前,在苏大为耳边小声道:“一会有事找你。”

    苏大为点点头,目光落在后面安文生的身上。

    “老安~”

    “我发现你是走到哪里,把麻烦带到哪里。”

    安文生摇摇头,向王敬直拱手。

    “敬直兄。”

    王敬直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两人原来是认识的。

    “你们要尸检,去找个地方,别在我这走廊里。”

    “收到,放心。”

    苏大为招呼杵作,还有高大虎带来的差役,将走廊上两名刺客的尸体挪一挪位置。

    “阿弥,我有事跟你说。”

    刚到院子里,安文生从后面上来,拍了下苏大为的肩膀:“昔秀芳给我的书我带来了,还有,我在县衙前替你收了一封信。”

    “给我,信是谁交给你的?”

    “一个孩子,你看了就知道了。”

    安文生说着,将《始皇巡记》与那张纸,一起交到苏大为手上。

    苏大为先看了一眼这本汉代人留下的怪异志,摸了摸封皮,不是现在流行的纸,像是某种皮质,已经发黄了。

    接着将那封信纸抖开,只看了一眼,苏大为的眼瞳收缩起来。

    信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必有后报。

    鲜红的字迹,像是某种挑衅。

    苏大为盯着这字,嘴里缓缓吐出一个人名:“邓建。”

    没有来由,直觉里,这就是邓建对自己下的“战书”。

    必有后报,报什么?

    只有仇恨!

    “我也这么认为。”

    安文生摸着下巴,缓缓的道:“先头与你聊案情,似乎漏了一点,就是邓建这个人。”

    “这个人如何?”

    “我细思他的所作所为,感觉此人睚眦必报,又极度隐忍。”

    安文生认真道:“他身手远超常人,却愿意被你手下绑来,遭受酷刑也不吐露半分,这是隐忍。而一但摸清楚情况,就马上选择逃脱,可见此人果决。

    在逃脱过程里,可以大摇大摆的走出来杀人,说明一来此人胆大,二来,他极度记仇。之前是拐子爷用的刑对吧,他杀人还不够,还将头颅斩下,这就是睚眦必报的表现。

    最后,他并没有大肆滥杀,而是重伤其余人,扬长而去,这是知道如果耽搁,会影响逃走。

    此人在仇恨中,尚能如此冷静克制,真是个可怕的对手。”

    苏大为一直默默的听着。

    听完安文生说的,忍不住吐槽:“听你这么说,我怎么感觉自己死定了?”

    “哪有终日防贼的道理,如果被这样的人盯着,只怕你也寝食难安。”

    安文生郑重的道:“此种人做事,只求利弊,绝不会被无谓的道德束缚。”

    “亡命之徒,或者说,是一个狂徒。”

    苏大为回忆着见到邓建的一幕幕:“如果不是这次暴露,这厮平日里跟个小白脸一样,文文弱弱,谁能想到他真实身份会是高句丽间谍。”

    说到这里,两人相视苦笑。

    如果连苏大为这个不良副帅都没看出邓建以前的真面目,只能说这人演技太高明。

    或者可以说,这个对手真的太可怕。

    “对了老安,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苏大为开口,也不等安文生回答,就接着道:“这几天帮我照料一下家里,我担心……”

第一百八十四章 神道

    “好。”

    安文生点头应下。

    平时玩笑归玩笑,但是遇上邓建这种对手,再小心都不为过。

    苏大为现在唯一的软肋,就是亲人。

    老娘和聂苏、周良都是他最重要的人。

    虽然家里有黑三郎和黑猫小玉,但仍不可不防。

    “苏帅。”

    高大虎那边忽然喊了一声。

    苏大为和安文生结束谈话,向他走过去。

    “杵作有什么发现?”

    给两名刺客做尸检的是长安县的老杵作,跟苏大为也是相识。

    此时,这位姓徐的老杵作,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手腕道:“这两人的致命伤,一在脖颈,一在咽喉,死因都如苏帅所说,并无问题,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依老夫之见,他们应该不是唐人。”

    高大虎听了目光闪过一抹诧异。

    “看他们衣服和发饰,都是我大唐的,有什么不对吗?”

    “没错,他们衣服、发饰,乃至刀具,都是唐制。”徐杵作眼里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芒:“而且身上并无证明身份的东西,但是,不同地方的人,生活习性不同,亦会留下不同的痕迹。”

    高大虎听了不由一愣,似是有些费解。

    安文生插口道:“刺客的身高不对。”

    苏大为心中了然。

    唐时的府兵平均身高要达到五尺七寸,也就是一米七五左右。

    就算普通男子,也基本能达到一米六七。

    而这两名刺客,一个大概一米六出头。

    另一个,则更是矮小。

    看着只有一米五几。

    “倭人?”

    安文生嘀咕了一句。

    倭人,或者说倭国,就是后世的日本。

    只是在唐初这个时候,还是称之为倭人。

    要到唐咸享元年,倭人因为大唐灭掉高句丽,遣使入唐,学会唐人的语言,才明白“倭”是个贬意词,遂改国名为日本。

    那也已经是二十年之后了。

    徐杵作橇开一名刺客的嘴看了看:“看这牙口磨损的情况,的确像是沿海的渔民,倭人的可能比较大,而且……”

    他又翻开一名刺客的手掌,查看了对方虎口的情况道:“虽然学武之人都会磨出老茧,但是倭人用兵器的习惯与大唐不同,虎口的茧也会有细微差别。”

    安文生在一旁鼓掌道:“徐杵作眼光不差,确是如此。”

    徐杵作咧嘴笑了下,神情颇有几分自得。

    “这里可是神都长安,北边的胡商,南边那些岛民,这些年老夫见得不少。”

    苏大为若有所思的道:“先前和他们动手时,的确听到有一个喊得像是倭语,什么呀鲁。”

    “是八格雅鲁,骂人蠢货的意思,在倭语里,比骂人马鹿还要严重一点。”安文生不以为然的道。

    “你连倭语都知道?”

    “略懂,略懂。”

    “你个装逼犯,不装能死啊?”

    “你说啥?”

    苏大为摆摆手,不想再说下去,他心里有一个疑问,如果这些刺客真是倭国人,为什么要刺杀自己?

    难道,兰池这件事,连倭人都牵扯进来了?

    还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情况?

    “苏帅。”

    高大虎悄悄给苏大为一个眼色。

    苏大为点点头,跟他走到园子一角。

    那边安文生还在跟徐杵作讨论验尸的事情,安文生这怪人,好像这天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旁边的差役和县里的主薄听得一愣一愣的,时不时在卷宗上记录几笔。

    “苏帅,大兄联系我了。”

    高大虎将声音压得很低。

    “大龙?他的伤怎样了?”

    苏大为想起前天高大虎跟自己说,高大龙在上次澡堂追击蔡芒之后,被太史局的人出手,受了点伤。

    “我不清楚,是小桑找上我的,他也没说清楚,就说让我最近不要去找大兄,然后就走了。”

    高大虎脸上浮起一丝忧虑:“我感觉有些不对,想请苏帅你帮我看一下,大兄那边到底怎么了,需不需要帮忙。”

    “好。”苏大为一口答应下来,他正好想与高大龙商量一下,看看有没有办法找到霸府的人。

    若说这天下还有谁最了解霸府那几位府主的,莫过于同样从丰邑坊出来的高大龙。

    “苏帅。”

    那边徐杵作和几名差役喊了一声,向苏大为招招手。

    苏大为拍拍高大虎的肩膀:“我晚上就过去,有情况会通知你,不用担心。”

    “多谢苏帅。”

    高大虎感激的道。

    苏大为感觉自己好忙,才跟高大虎说完悄悄话,又得赶到徐杵作这边。

    “苏帅,尸体已经查得差不多了,等送去验尸房可能会再看一下,不过一般不会有太多新东西。这边主薄的记录也写好了,苏帅看一下,没问题就签字画押。”

    县里的主薄也道:“等这案子过堂,有需要时,会再请苏帅。”

    苏大为接过他们记下的卷宗,看了一眼,大体记下的时间地点事件,然后是尸检情况,以及可能的推断,最后记录了苏大为的证词。

    见没什么问题,苏大为在供词那里签上名字。

    “好了,尸体我们带走了。”

    “辛苦几位了。”

    苏大为向徐杵作和主薄、差役等人拱手致谢。

    照理说,两名刺客的尸体应该留在案发现场,等差役和杵作验看。

    但当时苏大为急着带钱八指找王敬直,尸体不能扔在路边不管,只好一起带了过来。

    好在县里办案的都是自己人,一点小事不影响审案,相互通融了一下。

    等送走了高大虎和县衙里办案的人,苏大为向伫立在院子里,负手赏梅花的安文生翻了翻白眼。

    “你怎么还在这?”

    “赏花。”

    “哦,那你慢慢赏,我要走了。”

    苏大为手里拿着书挥了挥:“谢谢你把书借我。”

    “嗯,有借有还,别弄坏了,那是昔秀芳留给我唯一的纪念。”安文生对苏大为认真的道。

    “安帅,你知道吗。”

    苏大为一脸郑重的向他道:“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是个情种。”

    “滚!”

    安文生变了脸色。

    看着苏大为要走,突然想起来一件事,用手拍拍额头:“等等,还有件事跟你说。”

    “如果是要蹭晚饭免谈,我自己晚饭都还没着落。”

    “你个……恶贼!”

    饶是安文生的涵养,也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指了指苏大为,一脸憋得难受的样子。

    缓了几秒,他才深吸了口气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刚才那两个刺客,像是‘神道’。”

    “什么道?”

    苏大为以为自己听错了。

    “神道。”

    “什么神道?有没有鬼道?”

    “阿弥……”

    安文生很是无语:“你这样不读书真的好吗?要不我推荐你去国子监学两年。”

    “没兴趣,说重点。”

    苏大为一下子蹿到安文生身边,伸手就去搭安文生的肩膀:“来,安帅,快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我说,你别搭我,我这个人有洁癖的。”

    安文生将他的手拍开,无奈的摇摇头:“神道,是倭人的宗教,以祭祀天地神祗为主。我看刚才那两名刺客身上隐秘处都有暗记,徐杵作不识,但是我在一本书上见到过。”

    听了安文生的话,苏大为感觉越发糊涂起来。

    自己遇刺这件事,原以为是来自邓建的报复。

    但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似乎其中另有隐情,

    还挺复杂的样子。

    头疼,

    不,

    脑壳疼。

    苏大为苦笑着揉了揉太阳穴:“安帅,我不是怀疑你的判断,只是我跟倭人八竿子都打不着,他们不远万里跑来大唐……难道就为行刺我?他们图啥?”

    “我怎么会知道。”

    安文生两手一摊:“你自己去查吧,我知道的反正都告诉你了。”

    “你这样很不负责任你知道吗?”

    “我去你家帮你防邓建。”

    “安帅……你是个好人。”

    苏大为明智的闭嘴。

    夜色中,苏大为沿着永安坊的长街向前走去。

    路上遇到两波金吾卫,因为他身上有不良人巡夜的腰牌,并无防碍。

    夜色深沉,连坊门都关掉了。

    不过身为不良人,自有办法,一路无惊无险,来到高大龙说的那个地址。

    这是苏大为第一次过来,找了一圈,才算摸对门径。

    一间不起眼的宅子,里面暗沉沉的,既没有人声,也没有灯光。

    看上去毫无人气,似乎荒废了许久。

    苏大为站在院门边想了想,轻身一跃,翻过低矮的墙头,进入院子。

    落地的一瞬,他的身体突然绷紧。

    空气里,隐隐透出一丝血腥气。

    这味道,有人的,也有……

    诡异的。

    苏大为的双眼,在夜里亮起绿芒,这是元气集中在双目的表现。

    这一瞬间,整个昏暗的院落,似乎变得亮堂起来。

    许多在黑暗中看不清的细节,也显现出来。

    院子里,发生过打斗。

    草木折断,砖石残毁,看来是一场恶战。

    侧耳倾听,院子里并没有呼吸声,更无心跳声。

    似乎交手的双手都已经离开。

    苏大为却并没有放松警惕。

    他右手抽出横刀,护在胸前,轻移脚步,沿着院中打斗的痕迹,一路寻去。

第一百八十五章 青龙寺

    小院正中的位置,有一处泥土塌陷。

    苏大为在坑边,蹲下身子,伸手翻了翻泥土,还有些湿润,看来打斗过去并不久。

    这个坑穴,应该是高大龙变身蚺鬼留下来的痕迹。

    鼻头微微翕动,隐隐嗅到一股血腥气,还有一种属于诡异的特殊味道。

    苏大为手指在泥土中翻动,从泥中翻出一截东西。

    这是一个勾爪一样的物事,上面生着钢针一样的黑色毫毛,断口还有血水流淌。

    鬼爪。

    严格来说,这是高大龙手下那只诡异,小桑变身鬼爪后的一根手指。

    鬼爪在诡异里的品级不低,却被人斩伤,

    敌人究竟是谁?

    是霸府的人,还是太史局?

    苏大为心里诸多念头翻涌,突然,他的身体微微一僵。

    院中,不知何时出现一个倒影。

    月光照在院墙上,除了建筑物的黑影,此时,赫然多了一个人形。

    苏大为缓缓抬头。

    他看到,在前方房顶上,不知何时立着一个白衣女子。

    银白色的月光披在她的身上,随着白色衣袂舞动,仿佛蒙上了一层光晕。

    女子头上戴着斗笠,垂下白纱,恰好将面上五官遮挡住。

    这让苏大为无法看清对方的样貌。

    他的视线很快落到白衣女子的手上。

    左手,握着一张大弓,几乎有一人高。

    几乎在苏大为注意到对方的同时,女人左手张弓,右手搭箭,动作充满优雅韵律之美,然后——

    崩!

    一支长箭,闪电射向苏大为。

    凌厉的破风音啸起。

    苏大为右手横刀猛地向前劈出。

    叮!

    火星迸溅中,手腕蓦地一热。

    一股巨力传来,苏大为“蹬蹬”连退两步,才化去箭上附着的力道。

    同时耳中听到“喀”的一声轻响,

    手里的横刀从中断开。

    苏大为暗骂一声,半截横刀向那女子狠狠掷去。

    做出这个动作的同时,他抽出降魔杵,化作臂盾挡住头面,身体同时往下一缩。

    龙形九转,缩盘之势。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

    刚做完这一切,手中臂盾发出一声刺耳的爆鸣。

    一股比刚才更大的力道推着他连退了五六步。

    这是对方的第二箭!

    而且与第一箭带出的破风之音不同,第二箭,悄无声息,但是力量,比之前大了何止数倍。

    要不是他反应快,只怕尸体都凉了。

    苏大为额角渗出冷汗。

    身体一个翻滚,扑到墙角暗处。

    再抬头看时,

    屋檐上唯有银色的月光如雪。

    那白衣女子早已不知去向。

    如果不是地上还有一支长箭在“嗡嗡”颤动,几乎以为方才一切都是幻觉。

    停了数息,苏大为警惕的翻上屋檐,伏低身子四处搜索了一下,确定白衣女子已经远遁。

    摇摇头,重新回到院落里。

    如果他所料不错,这白衣女,应该就是傍晚刺杀自己的那个箭手。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巧,在这边又遇到她。

    是巧合,还是别的原因?

    这个女人藏在这里,想做什么?

    问题一时无解。

    苏大为只得将疑问暂时按下,回到院落里,又细细搜索了一番,确定没有新发现,他推开破烂的房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家俱并不太多,只有一床,一桌一凳。

    现在桌凳都被打烂,木窗也破碎成一地木屑,只有床还算完好。

    苏大为走到床边摸了摸。

    上面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热气。

    视光在房里扫了一圈,心中将自己代入到高大龙的位置推想了一下。

    根据房内的痕迹,高大龙当时应该就坐在这里,对面可能坐着小桑。

    然后有人破窗而入,

    桌子先被打烂,上面的油灯滚落地上,

    油渍泼溅的痕迹,恰好可以证明受力的方向。

    然后小桑化身诡异,与敌人破门而出。

    高大龙随后也跟了出去,并在院中化身蚺鬼,加入战斗。

    大概,就是如此吧。

    苏大为皱了下眉头,如此一来,高大龙这边又失去了联络。

    敌人究竟是谁?

    来的太突然,以致于连高大龙都来不及给自己留下线索吗?

    他在床榻上坐下,手摸着冰冷的木床。

    当时,高大龙应该是坐在这里吧,那个时候他会想些什么?

    苏大为抬头看向屋顶。

    昏暗的房间里,房梁与阴影融成一团。

    仅有窗外透入的一点月光。

    而苏大为,眼睛盯着房梁,忽然躺了下来。

    这个位置……

    头顶上方的房梁上,或许能发现点有趣的东西。

    如果是常人,绝难注意到那一点细微的不同。

    但苏大为是异人,运元气在双目上时,其目力几乎不输给南九郎。

    他翻身起来,一个纵跃,如狸猫般跃上房梁。

    手在梁柱上轻轻抚摸了一下,

    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样。

    这里,有人上来过,灰尘的厚薄不同。

    还有,细细抚摸,房梁正对床头的位置,有细细的划痕。

    苏大为缓缓抚摸着那划痕,嘴里喃喃的道:“青……龙,寺。”

    青龙寺,唐时佛教密宗祖庭。

    该寺在长安延兴门内新昌坊,建立于隋文帝开皇二年,原名灵感寺,后更名为青龙寺。

    在历史上,青龙寺最著名的乃是唐代密宗大师惠果长期驻锡之地。

    日本著名僧人空海曾在这里跟随惠果学习佛法,后来空海回日本创立真言宗,史称“东密”。

    不过,这些事迹,还要到一百五十五年后。

    眼下,在大唐诸多佛寺中,青龙寺并不是那么显眼。

    夜色昏暗。

    不知何处的乌云遮掩住了月光。

    万籁俱寂中,一个黑影如鬼魅般穿行在连绵起伏的屋檐上。

    最后在青龙寺中一处高塔檐上,黑影低伏下身子,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乌云渐渐散开,

    清冷的月光重新光照大地。

    苏大为伏在琉璃瓦上,默默的观察着青龙寺。

    夜幕下,青龙寺各处高塔、佛庙如蛰伏的巨兽,影影幢幢,看不分明。

    视线在昏暗中搜索了一圈,终于发现一点微光。

    苏大为暗运鲸息之法,将自己的呼吸降至若有若无,同时心念一动,鬼面水母从手背游至面上,将他的五官包裹住,幻化出金法敏的模样。

    万一被人撞破,也可以伪装成新罗人。

    半盏茶的时间后,他已经潜至刚才看到微光的地方。

    那是一处佛堂。

    四下静谥无声,只有佛堂窗中透出如豆的一点微光,在这夜色中,显得有些诡异。

    苏大为运起龙形九转,身形贴着墙面纵高伏低,轻若狸猫,柔若婴儿。

    悄然间,已经潜至佛堂之上。

    看了一眼屋檐上光滑的琉璃瓦,苏大为暗想:这些瓦片层叠相交,滑不溜手,如果想揭瓦向下偷窥一定会发出响声。

    所以前世那些影视里的揭瓦偷窥,都是瞎**扯蛋。

    暗中深吸一口气后,苏大为用脚尖勾住屋檐,用倒卷珠帘的姿势,将身体倒贯在飞檐上,透过半开的窗口,向内窥去。

    佛堂极大,极空旷。

    四壁立着佛像,只有一盏油灯。

    灯影闪动,那些佛像看不清面目,只觉得森然可畏。

    而在佛堂正中的位置,正盘膝坐着四人。

    苏大为细细辨认,其中三人应该是沙门僧人。

    两名老僧,一胖一瘦。

    在他们对面,盘坐着一个身形高大的胡僧。

    而在侧面,离三名僧人稍远一些的位置,则盘坐着一位行者。

    苏大为脑中忽然想起来,在之前诡异乱长安时,曾在街上见过这行者,还曾和他一起出手对付过诡异。

    就在他目光停留在行者身上时,背对着窗口的行者似有感应,回头看了一眼。

    苏大为心里一惊,赶紧收敛目光,将双眼眯起,同时摒住呼吸。

    “行者,何事?”

    盘坐的那名年老的胖僧人,双手合什,向行者看了一眼。

    行者摇摇头。

    胖僧人也就不再言语。

    他口里低诵了几声,喃喃道:“那么咱们继续辩法,你就在一旁看着吧。”

    苏大为自然不认识这三位僧人。

    但如果是长安信佛的居士,便会知道,胖僧人乃是惠明法师,如今青龙寺的住持。

    而在他身侧的瘦僧人,乃是惠行法师。

    青龙寺原本奉行的是三论宗,因依龙树的《中论》、《十二门论》和提婆的《百论》等三论修行。

    但是自大唐贞观十九年,玄奘法师从天竺求法归来,朝廷为其组织大规模的译场,其翻译的各法典经文,予长安佛界极大的震动。

    长安佛教原本以天台宗和三论宗为主。

    受此影响,一些新的学派和主张也渐渐盛行。

    像惠明法师的师弟惠行,便主张修习律宗,以玄奘法师带回的经文,校正《摩诃僧袛律》、《十诵律》中随行不相一致的问题。

    以戒律入手,次弟修行。

    至于胡僧那罗迩婆寐,本来自天竺,目前在青龙寺挂单。

    此时正好做为第三方,参与到这场辩法中。

    油灯下,惠明法师一双白眉微微耸动,双手合什,面上宝相庄严。

    “以吾之见,修行首要专精,三论宗各修行法次弟完备,毋须再修律典,以分佛心。”

    “师兄此言差矣。”

    惠行和尚道:“以玄奘法师所译经书看,修行亦有门径、次弟。虽说佛家普度众生,但众生芸芸,普通信众,究竟从何入手?”

    停了一停,惠行瘦削的脸上,露出庄严之色:“佛经有云,戒定慧,所谓戒而能后定,定而能生慧,慧乃般若,乃无上法。是以,修行应从戒律入手,持戒,以入门径,以此为基,而后再修习三论,可也。”

    惠明和尚只是摇头不语。

    一旁的胡僧那罗,突然仰头,发出一阵大笑声。

    笑音如同金石交击,在夜中分外刺耳。

第一百八十六章 敌人的敌人

    “那罗大师,有何高见?”

    惠行双手合什,向那罗道。

    “非也非也。”

    那罗从盘膝而坐站了起来:“你二人持论我已知之,非佛法之争,而是‘行’与‘识’,非行,无以证法;非识,无以明心见性……”

    他的嘴角上扬,露出神秘的微笑,但是并没有说下去,而是话音一转:“贫僧等的客人来了,今天的论法,到此为止。”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在佛堂大殿外,院中不知何时已经伫立一人。

    那人身材高大,只是因为离得较远,外面又昏暗,一时看不清面目。

    惠明和惠行合什道:“那罗大师请自便。”

    那罗迩婆寐便向殿外走去。

    行者也站起身道:“那罗大师,玄奘法师要我将信交给你,方才说辩法,如今可以接了。”

    那罗头也不回的道:“玄奘佛法精深,当年在中天竺说佛法我不如他,但是如今他也管不到我。”

    说话间,他已经走出殿外。

    行者右手握住铁棒,左手拿着玄奘法师交予他的信,眼中露出思索之色。

    殿外院中。

    一身灰衣,头发斑白的杨昔荣负手而立。

    他仰首望天,云层中的月亮时隐时现。

    而他就像是从中悟出了什么道理一般,久久不发一言。

    在他身后,左右分别立着霸府三府主蔡芒,以及孙九娘。

    但是这二人的光芒全被杨昔荣盖过,以至于在那罗走出来前,都不知道杨昔荣身后有这二人存在。

    “杨府主。”

    那罗走上来,脸上挂着微笑:“既然府主到了,那咱们说的那件事……”

    “那罗迩婆寐。”

    杨昔荣这才低头,认真打量眼前的胡僧。

    “我不喜欢僧人,不过,你是个例外。”

    他向胡僧指了指,接着道:“贞观二十一年,太宗令王玄策为正使,蒋师仁为副使一行三十人出使天竺,恰逢中天竺王尸罗逸多死,国中大乱,其大臣那伏帝阿罗那顺篡位,于是发动军队以拒王玄策。

    后来王玄策逃至吐蕃,征召吐蕃兵一千二百,泥婆罗兵七千,进攻中天竺。

    那次之后,你随王玄策回长安,自称寿命两百岁,有长生之术,并向太宗进献长生之药。”

    “哦,杨府主有何见教?”胡僧那罗脸依旧笑着,只是在月光下,这笑容透着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不用紧张,若非你献的‘灵丹’,太宗皇帝也不至于那么快崩殂。”

    杨昔荣笑道:“我本为大隋皇孙,所以……一切敌人的敌人,都可以是我的朋友。”

    “哈哈哈。”

    那罗仰头大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若不是大唐皇帝命王玄策出使,摩揭陀国也就不会被毁灭,如此灭国之仇,我怎么可能忘记,怎么可能让太宗皇帝长生不死。”

    “我听说,你还有心借李氏之力,重振摩揭陀国?”

    “只是利用罢了。”

    那罗笑了笑,双手合什,向杨昔荣微微鞠躬:“还请杨府主助我。”

    “好说。”

    杨昔荣淡淡的道:“我说过,敌人的敌人,可以成为朋友,所以……”

    在他身后,三府主蔡芒走上来,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在一起的皮块。

    “这是那罗大师你要的地图。”

    昏暗中,那罗迩婆寐的双眼蓦地亮起光芒,脸上露出惊喜之色。

    “这么重要的地图,杨府主当真就送予我了?没有任何条件?”

    “条件么……”

    杨昔荣缓缓道。

    眼看那罗的手接过地图,就在这一刹那,

    脚下地面猛地下陷,一头似人非人,似蛇非蛇的异物从中钻出,粗大的蛇尾,猛地卷向蔡芒。

    “是你这怪物!”

    蔡芒大惊,身上衣衫猛烈张起,从他的胸中,一轮火红的光焰张开。

    轰~

    烈焰冲天。

    血红的火光中,一头被烧得皮肉焦烂的蛇形诡异,嘴里发出古怪的尖笑声。

    “抓到你了!”

    这声音似人非人,带着蛇类嘶嘶吐气音。

    听得人头皮发麻。

    是高大龙。

    他居然埋伏在青龙寺下面,在蔡芒与那罗交易的瞬间,突然杀出。

    此时,属于蚺鬼的蛇尾将蔡芒层层卷起。

    虽然蔡芒嘴里发出惊怒吼声,一道道火焰向高大龙轰去,烧得蚺鬼皮开肉绽,蛇鳞片片迸碎。

    但高大龙似乎铁了心了,死也不放开。

    “畜牲!”

    杨昔荣身形腾空而起,在半空中,他的双手旋起一黑一白两团光芒。

    凌厉如鬼般的啸音,自他掌心发出。

    孙九娘也几乎同时蹿起,红光中,两道半透明的风刃自她手中挥出。

    后发先至。

    噗哧~

    血雾喷溅。

    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现,替高大龙挡下了这一击。

    正是诡异化的鬼爪小桑。

    青龙寺中的烈焰爆炸声,不断响起。

    远处,有数道人影带着光芒,如流星般赶来。

    杨昔荣只是愣了一瞬,猛地转身,向孙九娘低吼一声:“走!”

    太史局的人来了,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老大,救我!”

    蔡芒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他疯狂的投掷着火球,张目看去,只见老大杨昔荣与孙九娘已经加速逃离。

    另一边,那胡僧那罗也转身逃走。

    自己,竟被抛弃了?

    弃子?

    一种绝望的恐怖,从心头涌起。

    下一刻,伴随着蚺鬼疯狂的笑声,地面泥土翻卷,无边的黑暗涌来。

    黑夜中,有呼啸和厉喝声,不断从青龙寺的方向传来。

    那罗迩婆寐头也不回的狂奔。

    他心里,则是充满一种难以置信的喜悦。

    没想到,兰池地图如此轻易到手了。

    凭此地图,他可以重新取信吴王李恪,甚至可以在太宗的其余皇子中,待价而沽,寻求支持。

    之前真的没想到,会得来的这么容易。

    当年太宗在世时,那罗迩婆寐便想求李世民助他重建中天竺摩揭陀国。

    只可惜,李世民对此表现得很轻视,令他断了念想。

    在唐太宗李世民驾崩后,那罗迩婆寐还曾想与新皇帝李治对接上。

    可惜,李治年富力强,对那罗所说的长生之术,表现得不屑一顾。

    不得已之下,那罗迩婆寐只得另寻他法。

    兰池,不死金人。

    有此为饵,不信李唐那些野心勃勃的皇子皇孙们不动心。

    嘿嘿,自李世民弑兄逼父,当上皇帝开始,这弑亲篡位的基因便在李唐家族血脉中种下了。

    想要在宗室中,寻找野心之辈,并不难。

    到时候,复国的梦想……

    就在那罗心中做着美梦时,突然,头顶上方传来一股巨风。

    胡僧脸色一变,口里古怪的叫了一声,右手猛地向上拍去。

    他的手臂很瘦,五指如同勾爪。

    整个黑夜,似乎都随着这只手爪被揉捏到了一块。

    无边的黑暗,似墨汁一般,在他手中凝聚。

    轰~

    黑气中,猛地迸出一道电芒。

    那罗惨叫一声,身形一个踉跄。

    滑行了几步后,他的左手在地上一撑,身体猛地倒转,面向身后的敌人。

    在他面前,不知何时多出一个年青人,一双眼睛,在暗夜中,熠熠有光。

    “不良人?”

    那罗的双眼,落在对方腰间铜牌上。

    苏大为,手握着降魔杵,目光凌厉的盯住那罗。

    虽然不知这胡僧是什么来头,更不清楚他与杨昔荣等人有何交易。

    但是兰池的地图就在此人身上,绝不能让他带着地图逃走。

    天空中乌云翻滚,似乎有雨云正在积聚。

    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

    云层涌动间,

    天上的月光忽然被掩盖住。

    四下陡然一暗,伸手不见五指。

    苏大为心里一惊,双眼猛地睁大,元气聚集于瞳中,只见那胡僧将头一低,高大的身子竟然像是居中断为两截。

    这胡僧要做什么?

    苏大为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对方居然弯腰抱着自己的膝盖,跟个大皮球一样翻滚起来。

    这种古怪的身法苏大为还是第一次见,懵逼了一秒,终于恍然大悟。

    这家伙想逃走。

    “哪里跑!”

    苏大为冷哼一声,身形一展,瞬息穿至“大球”前方。

    右手的降魔杵向这肉球捅去。

    别看降魔杵的尖端不甚锋利,如果照人身上捅下去,一准戳出个血洞。

    而且点点电芒在降魔杵上闪烁,这一击已经蕴藏了雷电之力。

    眼看戳到,那人形皮球猛地弹起。

    他缩身的时候,高大的身形就似一团球,这一下弹开,却又似一只长手长脚的蜘蛛。

    降魔杵一下落空。

    胡僧那罗长如竹枝般的手臂,已经挟着一团黑气,向苏大为脸面打来。

    苏大为脚步一错,身形如蛇般拧转。

    反手降魔杵打向胡僧面颊。

    眼看要中,那罗迩婆寐脖颈一缩,头颅如老龟缩入壳中,赫然消失不见。

    这种古怪的动作,完全超乎常人的理解,令苏大为再次落空。

    那罗左手向后一旋,手臂骨骼微响,以仿若折断的角度,抓向苏大为丹田。

    “瑜伽?”

    苏大为脸皮抽了一下。

    瑜伽是后世的叫法,这种源自古老天竺的体术,最早是烂陀寺的僧人为了体悟“梵我如一”所创。

    如果换一个人,乍遇上那罗这种古怪的违反人体关节的打法,只怕就要中招。

    但是苏大为只是将背脊一抖。

    一阵噼啪声响,他的身体扭曲成一个古怪的姿势,像是拧在一起的怪蟒。

    险之又险的避开那罗的手爪掏裆。

    “比身法,我龙形九转,不弱于人。”

    苏大为冷笑着,说了一句那罗迩婆寐完全听不懂的话。

    同一时间,降魔杵悄无声息的,戳向那罗的脖颈。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上升期的大唐

    那罗迩婆寐上半身往后一倒,身体再次像是从中间断折一样。

    避开降魔杵的同时,底下一脚闪电般踢向苏大为下身。

    这一脚既刁钻又隐蔽,只听啪的一声响。

    那罗心里一喜,还没来得及得意,一股使人麻痹的电流,猛地从脚尖蹿上来。

    不好!

    差点忘了对方也是异人。

    这一瞬间,那罗已经无遐去思考为什么一个不良人会是异人。

    他暗运体内之力,身体被黑气包裹着,如同一个黑色的大皮球向后弹开。

    眼中,突然看到一抹紫电划过。

    苏大为手里的降魔从一端的虎头口中,唰的吐出一段长约一米二左右,宽约两指的剑身。

    寒芒乍闪。

    那罗迩婆寐发出一声惨叫,肩膀处爆开一团血雾。

    “你找死!”

    他尖叫着,右手凌空一抓,似把那一团血雾全都收在掌心里。

    胡僧的嘴皮上下翻飞,似乎念诵着一段古老的秘咒,那血在他掌心,化为一个梵文血字,随着那罗的低吼声,猛地拍向苏大为。

    空气,瞬间充满粘稠的感觉,像是无数泥沼从四面八方涌来。

    血字陡然扩大,似一方大印,当头压下。

    苏大为猛吸一口气,元气经由鲸吞术转化,附在降魔杵上,一剑对血符斩下。

    紫电如蛇般吞吐。

    耳中听到霹雳般一声炸响,血符被雷电击穿。

    降魔杵的剑刃对着那罗头颅劈落。

    雷霆,电芒,如银蛇般闪烁不休。

    那罗脸上流露出惊恐之色,雷电,至刚至大,恰好是自己的克星。

    眼见那剑将要劈中自己,从斜刺里,突然伸过来一支铁棒。

    铛!

    一声刺耳的金属爆鸣,

    仿佛铁锤砸在烧红的铁锭上,

    火星四溅。

    苏大为只觉一股宏大巨力从降魔杵上传来,心里大惊下,迅速抽身后退。

    连退十余步,方才稳住身形。

    低头一看,手上降魔杵倒是没事,但是手臂却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

    对方的力量,好强。

    他抬起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行者已经站到了胡僧旁边。

    在那罗目瞪口呆的时候,行者将一片贝叶写就的书信,塞进他的怀里。

    “奉法师法旨,把这信交于你。”

    “你,你有病啊!”

    那罗半是惊骇,半是忿怒,忍不住骂了一声。

    行者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你的修为不够,动了忿怒心。”

    那罗没有说话,但是几欲瞪出眼眶的双眼,仿佛在无声的骂:我忿怒你妈。

    苏大为视线在行者和那罗身上来回扫着,开口道:“这位……行者,你要护着他?”

    “不。”

    尖嘴猴腮的行者,咧齿一笑,将横出的铁棒收回道:“只是替玄奘法师送信给他,信送到了,我也该走了。”

    听他这么说,苏大为心里暗松了一口气。

    这行者的实力,他看不出深浅来。

    反正,似乎比现在的自己还要强一些,能不招惹最好。

    话说……

    玄奘法师不就是西游记里的唐三藏?

    哦,西游记要到明朝时才由吴承恩写出来,现在还八字没一撇呢。

    不过,这猴脸行者,该不会就是孙悟空的原形吧?

    苏大为收起这些杂念,再定睛一起,一张脸顿时变得铁青。

    胡僧那罗趁着这么一打岔的功夫,早已经逃入黑暗中。

    “别跑!”

    苏大为恨不得抽自己两耳朵,他深深看了一眼行者,身形如箭般射出。

    黑暗中,雾气升腾,那行者将铁棒扛在肩上,看着苏大为他们消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抹思索。

    要比正面决胜,那罗的异术被苏大为的雷法克制,实力发挥不出来。

    但比逃跑,那罗却有自己的一套保命之术。

    苏大为一连追出数里,最后只能悻悻的停下来。

    追丢了。

    居然眼睁睁看着地图跑了。

    这样一来,只能去找高大龙了,毕竟他抓了霸府的三府主蔡芒。

    这是眼下唯一能利用上的线索。

    不过……

    那霸府的人是吃错药了还是怎么回事?

    之前不是在和新罗使团的人联络吗。

    怎么一转眼又把兰池的地图交给了这个胡僧。

    苏大为没能弄清楚其中的逻辑,

    只觉得大违常理。

    按之前新罗使团金法敏所说,新罗和百济、高句丽似乎联合起来,向霸府的人讨要地图,而且他们手里有能开启兰池的“钥匙”。

    之前霸府的人也和新罗人接触过。

    但是现在,这是唱的那一出?

    地图给了番僧那罗。

    你这让金法敏他们怎么办?

    霸府的人不想一起开启兰池,得到好处吗?

    钥匙不想要了?

    还有那吴王李恪藏在后面。

    这事,越想越头痛,跟一团乱麻一样。

    苏大为隐隐觉得,自己一定还有不知道的事,或者还有什么关键点没弄清楚。

    不过没等他想出答案,耳中突然听到破空呼啸之音。

    从头顶上方,一名身穿黑袍,头戴高冠,脸戴白色面具的太史官,飞掠而至。

    一枚青铜小剑在对方头顶悬浮着,剑尖指向苏大为。

    “站住,你是什么人?”

    太史官双目如电,在苏大为身上一扫。

    目光落在他腰上的腰牌。

    这是由太史局专门制作的腰牌,凭此才能在霄禁后的长安自由行走。

    同时,这也是代表不良人身份的公验。

    苏大为苦笑一声,没追到正主,倒把自己给拦下了。

    他抱拳冲这位突然出现,立在墙头俯视自己,气势如鹰隼般的太史官拱手道:“在下长安县不良副帅苏大为,这是我的公验。”

    苏大为将腰牌摘下,捧在手中。

    那名太史官将手一招,无形中,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将铜牌抓住,一下子吸到他的手里。

    反复验看了几遍,这名太史官点点头,语气放缓了一些:“腰牌没错,不过……”

    他的声音陡然一沉:“新罗使团的正使,什么时候成了大唐不良人了?”

    说话的同时,悬浮在他头顶的青铜小剑陡然旋转起来。

    嗡嗡的振鸣声里,杀气牢牢锁住苏大为。

    我……

    苏大为心里差点开骂了。

    这时才陡然醒悟,自己特么先前用鬼面水母伪装成金法敏的样子。

    本来是想掩藏身份,谁知差点闹出个大乌龙。

    “我确是苏大为,这脸……是易容的。”苏大为解释着,心念动处,脸上的鬼面水母缓缓退下,重新回到手背上。

    “咦?”

    那名太史官盯着苏大为的脸看了半天,语气听不出是生气还是艳羡的道:“诡异?你从何处得来的?”

    “是丹阳郡公送与我的。”苏大为道:“我跟着丹阳郡公开灵,得他指点修行。”

    这一点,太史局的人很容易查到。

    “好。”

    那名太史官不再废话,深深看了苏大为一眼:“若有问题,我会再找你核对。”

    说完,将腰牌扔回给苏大为,身形腾空而起,转瞬去得远了。

    黎明的光线一点点的的照亮长安。

    金色的光辉不断拉长,绿色的琉璃,红色的宫城,在黎明的晨光下,显得金碧辉煌,光芒万丈。

    在这个时代,长安是最伟大的城市。

    没有之一。

    来自西域的胡商,海外岛民、天竺僧侣,不远万里,云集于此。

    这里,有最璀璨的文化。

    有来自天朝上国的强大自信。

    一个朝散大夫王玄策奉命率三十人出使天竺,遭到中天竺的逆臣那伏帝阿罗那顺派兵伏击。

    在逃出包围后,王玄策不但没返回长安,反而在吐蕃和泥婆罗借兵,以拚凑出来的番兵不满万人,一路狂推猛进,竟以一己之力,覆灭中天竺。

    这是只有天朝上国之人,方才有的雄风。

    而在唐人看来,这些,似乎也不过普普通通,并不值得如何吹嘘。

    这就是大唐。

    国力处于上升期的盛唐帝国。

    苏大为揉了揉眼睛,长长呼了口气。

    昨晚夜探了青龙寺后,他回到了长安县衙,在自己的公廨内,先是把邓建当时的供词细细看了一遍,看看有什么疏漏的细节,又连夜把刚被王敬直解了邪术的钱八指召来,问他前因后果,看看是否能找到疑点。

    最后,又将整个案情复盘推敲一番。

    没有去找高大龙。

    现在这种情况,想必霸府、太史局的人,正在满城搜索高大龙。

    于其去找高大龙,还不如等他主动联系自己。

    事实证明,苏大为的推断是正确的。

    报时的鼓声刚过,高大虎已经风尘仆仆的赶来。

    见了苏大为,一脸激动的道:“苏帅,来,同我去见个人。”

    苏大为自然明白那人是谁。

    跟着高大虎,穿街过巷,小心翼翼绕行,甩掉可能跟踪的人,最后,来到一条偏僻的小巷。

    出人意料的是,这条小巷,就在大理寺旁。

    高大龙这也是把霸府那招“灯下黑”活学活用了。

    想必无论是谁,也不会料到,一名诡异居然敢藏在大理寺旁。

    推开小院的木门,迎面看到小桑正蹲在院中,手里拿着一把斧头,沉默的劈柴。

    啪!

    一根粗大的木柴,在他斧下,分为齐整的四片。

    “大兄。”

    高大虎恭敬的站在院中,向屋内道:“我把苏帅带来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一个故事

    苏大为走进小屋时,脸色不由微微一变。

    空气里弥漫着强烈的血腥味。

    一头似人似蛇的怪物,盘踞在屋内一角,背对着苏大为,肩头微微耸动。

    那是高大龙,或者说,化身蚺鬼的高大龙。

    苏大为缓缓走过去,

    走到侧面的时候,他证实了自己心中的猜想。

    高大龙在进食,准确来说,是将霸府三府主蔡芒给吃了。

    最后一点肉片被蛇吻吞下。

    巨大的蛇头微微摇动着,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这是一副视觉冲击强烈的画面。

    清晨的阳光照进屋内,非常温暖。

    而屋角,有一头巨蛇一样的怪物。

    怪物正在进食,将仇人撕成碎片后,一点点的吞下肚。

    诡异的邪恶、野性,与他吞食血肉的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形成极大的反差。

    “苏帅。”

    高大龙吐出蛇信,不知是从喉咙,还是从鼻腔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高大龙,你现在越来越像真正的诡异了。”

    “像?”

    高大龙的蛇头微微侧向苏大为,一双冰冷的蛇瞳盯在苏大为的脸上。

    然后,他裂开巨吻,似乎笑了。

    “我现在,不就是诡异吗?”

    随着这声音,他摇晃着身形站来。

    那蛇的头颅几乎快要顶到房顶,令他不得不微微佝偻着腰身。

    “你把蔡芒吃了。”

    苏大为摇头:“这样让我很为难。”

    “为难?”冰冷的蛇瞳盯在苏大为脸上,高大龙发出冷笑:“他与我有仇,我说过要吃了他,就一定要吃了他……

    苏帅,你,有何不满吗?”

    “你能变回人再说话吗?我这样仰着脖子很累。”苏大为仰看着高大龙蛇吻旁滴下的涎水和血滴,心里暗自庆幸没吃早饭。

    高大龙晃了晃脑袋,体内发出噼啪响声,身形缓缓缩小,终于,在苏大为的注视下,重新变回了人形。

    “现在可以聊了。”

    苏大为冲他苦笑:“你叫我来,不会就是让我看你吃掉蔡芒吧?本来可以从蔡芒嘴里问出些有用的东西,现在,人没了,这条线索又断了。”

    “嘿嘿。”

    高大龙发出嘶哑的笑声,他用一根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我并不只是简单进食,蔡芒的脑子,他的一些记忆,现在也成为我的一部份,你想知道什么?”

    “这能力……有点厉害啊。”

    苏大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总之现在事情就是这样,你一向比较多主意,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苏大为把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择要与高大龙说了一下。

    高大龙站在窗边,摸着下巴嘿了一声。

    窗外,高大虎蹲在小桑身边,频频向这边张望。

    他是很想参与进来,可惜,高大龙不让。

    高家现在就剩他与高大虎,自己这个兄弟好不容易才洗白上岸。

    高大龙自然不希望他再参与到一些阴暗事情里。

    “苏帅,你跟我说这么多,不怕我做出什么不利于你的事吗?”

    高大龙转身看向苏大为,用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我这里……每蜕变一次,力量越强,脑子就越来越不好使了。

    我现在明显感觉,属于诡异的暴戾、恶念越来越多,属于‘人’那部份越来越少。

    有时候我也不清楚,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你不怕我彻底变成诡异,牵扯到你?”

    苏大为双眼盯着他,点头道:“怕。”

    高大龙一愣,咧嘴笑起来:“我以为你会说不怕。”

    “大龙,你是聪明人,我觉得在聪明人面前,说话可以直接一些。”苏大为摊开双手:“我确实是担心你,怕你真的完全成为诡异,失去做为人的人性。但是……”

    他的话锋一转,指着外面的高大虎道:“有大虎在,我不信你真的会走到那一步。”

    苏大为的手又在自己心口点一点:“心里有眷恋的东西,自然不会变。”

    “也许吧。”

    高大龙不置可否,他自己都没太大信心。

    现在能勉强保持住思维冷静,不过是凭着仇恨在强撑着。

    霸府,还有两个府主未灭。

    如果不是因为霸府,自己也不会变成这不人不鬼的怪物模样。

    自己在丰邑坊南闾的产业,也不会付之一炬,跟着自己的那些老人、兄弟……

    这笔帐,自然要跟霸府算清楚才成。

    苏大为道:“其实,我也接触过一些诡异,据我所知,诡异中的高阶,其智谋手腕,不见得比我们人差了。所以,所谓变成诡异,就失去人性、理智,以我看也未必。”

    高大龙点点头:“虽然听起来像是安慰人的话,不过还是谢了,我也希望,能控制住自己心中的暴戾,对了,上次提到,你那有一本关于诡异品级的书。”

    “对,我下次带给你,这几次被案子拖累,忙得焦头烂额。”苏大为无奈的道。

    “成,说正事吧。”

    高大龙眯起眼睛,像是在回忆些什么。

    他缓缓的道:“根据蔡芒的记忆,我大概能推断出霸府杨昔荣他们落脚的地方,不过这个还不太保险,杨昔荣很狡猾,藏身的地点也一直在变,想凭这点抓住他太难。”

    “对了,其实我想到一件事。”

    苏大为道:“如果想让霸府彻底不能翻身,就必须令他们的图谋落空。”

    “说下去。”

    “昨天我在青龙寺,听到杨昔荣与那个胡僧交谈,倒是推测出了点东西。”苏大为回忆昨晚青龙寺中,杨昔荣与那罗交谈的内容。

    他的眼里闪动着精光,在高大龙疑惑中继续道:“昨晚杨昔荣说,他是前朝王孙,所以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似乎那番僧给太宗皇帝奉上的‘不死药’有问题,太宗暴毙或与此有关。”

    “那又如何?”高大龙更加困惑:“难道我们要把这件事告诉现在的天子吗?”

    “呃……我觉得你可能理解错了。”

    苏大为咳嗽了两声。

    不说以自己的身份能不能见到李治了,就算真见到,又能怎样?

    上次在崇圣寺,应该没给李治留下什么好印象吧?

    就算李治真的听了,似这种没有实证的事,又能如何,最多就是把那胡僧抓了杀了。

    自己现在查的案子,还是没解决啊。

    苏大为回到自己的思路上来:“你别打岔,先听我说完。那么从这件事上,至少可以看出杨昔荣是憎恨大唐的,他的一些行为,原本我是想不明白,但现在,都有了解释。”

    “什么解释?”高大龙生出了兴趣。

    “我在查新罗使臣金德秀被杀的案子,一直有一个疑惑,这个案子,杀人者的动机是什么?”

    苏大为摇摇头,伸出手指一个个的算起来:“从金德秀、昔秀芳、到百济的道琛、高句丽邓建,甚至是倭人刺客,死的人越来越多,各种线索越来越纷乱,我始终没弄清楚头绪。

    但是昨天,我回去把所有的事一件件重新想,突然发现,这些事,看着纷杂,其实是一件事。”

    “什么?”

    “杨昔荣的野心。”

    苏大为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我有故事,你有酒吗?”

    “啥?”高大龙忽然感觉自己有些跟不上苏大为的思路。

    “我有一个很不错的故事要跟你说,最好配上酒。”

    “哦,我拿酒。”高大龙舔了舔唇,向着窗外的小桑喊了一声。

    后者扔下一堆木柴,从院里一角挖出个酒坛。

    高大虎抢在手中,屁颠屁颠的跑到屋前,诞着脸道:“大兄,我……”

    “滚。”

    高大龙接过酒坛,一嗓子把他吼出去。

    呯!

    酒坛往桌上一放。

    “先喝着,不够还有。”

    高大龙变戏法似的拿出两个瓷碗,一人一碗满上。

    苏大为伸手拿过自己面前那只碗。

    酒液有些浑浊,估摸着度数不高。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凑合着喝吧。

    他喝了一口,这才接着道:“我们县衙里除了我,高大虎,还有另一位不良副帅叫安文生。他曾跟我说,每个人的利益不同,目标不同,所以做出的事也就不同。

    这个案子里,人、事繁杂,看上去千头万绪。

    但事情,其实是一件。

    这些人,究竟是为何而来?

    杨昔荣为何手里掌着兰池地图,并不自己前往兰池寻找秘密,却要到处与人交易。先与新罗,后与那胡僧……”

    “等等,你不是说要讲故事吗?”

    高大龙皱了皱眉。

    “故事这就来了,先喝一口。”

    苏大为把碗拿起来,和他碰了下碗。

    看着高大龙喝了口酒,他终于说起那个故事。

    “这个故事,时间可以往回倒退一点。就从贞观二十一年,太宗皇帝派王玄策出使天竺说起。时逢中天竺王尸罗逸多去世,国中大乱,其大臣那伏帝阿罗那顺篡位……”

    苏大为就着酒浆,将王玄策灭中天竺的故事大略与高大龙说了。

    等这件事说完,高大龙手拿着酒碗,仿佛呆住了一样。

    良久,他才长叹一声,将碗中酒一口干了。

    “恨不能与这王玄策同出天竺。”

    说完这句话,他的脸颊抽搐了一下:“等等,这和我们说的事有关系吗?”

    “有。”

    苏大为沾了点酒水,在桌上轻轻画了一条线:“王玄策从中天竺回来后,带回来一个叫那罗的僧人,就是昨晚那个胡僧。”

第一百八十九章 借头颅一用

    “昨晚……没在意。”高大龙歪着头想了想,放弃的摇头。

    昨天他全部的精神都在霸府的人身上,至于其他人,在他眼里全都只是数字。

    “这胡僧回到大唐,向病重的太宗皇帝吹嘘自己活了两百岁,掌有长生不老之术,太宗信之,于是令其敬奉仙丹。”

    苏大为把碗里的酒喝干,重重往桌上一放:“结果大家都知道了,吃完‘仙丹’,太宗皇帝的病还是不治,最后驾崩。”

    说到这里,他心里忽然有一个恶趣味的想法。

    太宗那么多贤能的皇子中,最后立为新皇的却是平素看起来最懦弱温和的李治,是否是因为这个“治”字?

    好吧,相信太宗皇帝和朝中大臣们没这么无聊。

    就在这时,坐在他对面的高大龙发出不满的闷哼声:“你说来说去,还是没说与当前的事有何关系。”

    “有关系!”

    苏大为坚决的道:“而且还很关键。”

    他的手沾了酒水,在桌上又划了一道线:“胡僧那罗,与大唐有灭国之仇。而霸府府主杨昔荣,是前朝大隋王孙,如果不是大唐建立,他也许还能做一做皇族美梦。

    所以,他与大唐,有灭国之仇。”

    咦?

    高大龙猛地一惊,从这话里,品出了点味道。

    苏大为不慌不忙,以食指沾着碗底酒水,继续在桌上划出第三条线:“高句丽,与大唐之仇就不用说了,太宗生前,从贞观十九年到二十二年,连续对高句丽用兵。如果不是天不假年,只怕高句丽已经亡国了。”

    “所以高句丽,与我大唐,也是世仇。”高大龙道。

    苏大为点点头,沾着酒水继续画出第四、第五条线。

    “百济与新罗。”

    “这两国与我们没打过仗。”高大龙道。

    “没打过,不代表就没有仇恨。”

    苏大为在新罗、百济、高句丽这三条线点一点,将三条线连在一起。

    “这三个国家,古称三韩之地,他们向来是有外敌时一致对外,无外敌时又互相兼并。而我大唐对此三国,一向推行的是抑强扶弱之法,令他们彼此斗下去。”

    说到这里,苏大为又解释了一句:“当年汉朝经营西域也是用的这个法子。”

    “这个我知道,哪个强大了,就打哪个,让他们势力均衡,不能让一家独大。”高大龙伸手又给两人碗里倒上酒。

    “就是这个道理,所以,你说百济和新罗,会怎么看大唐?”

    “如此强敌在侧,时刻被威胁着,自然不太高兴。”

    “说得对。”

    苏大为又喝了一口酒:“你看,现在是不是清楚多了?这些国,这些人,虽然来自天南海北,看起来八竿子打不到一块,但是他们都有共同的敌人,共同的利益诉求。”

    “我明白了。”高大龙把酒碗凑到嘴边,又放下道:“所以他们这些人,都是来大唐捣乱的。”

    “差不多吧。兰池据传封印着大秦当年横扫六国的‘不死金人’,胡僧那罗、三韩,都想得到它。而杨昔荣,巴不得大唐越乱越好,所以左右逢源,不断鼓动各方势力,就嫌事儿闹得不够大。”

    苏大为冷笑两声:“这些人,都想祸乱大唐。”

    “这可不行。”

    高大龙将酒碗拍在桌上,咬牙道:“这些人,休想活着离开。”

    “咦,高大龙,没想到你还这么爱大唐。”

    “苏帅,你这说的不是废话吗。”

    高大龙嘿嘿一笑:“隋末乱世我虽没有经历过,可也知百姓死伤无数,光是死在辽东那边的,便数十万计。这天下,好不容易太平下来,我弟弟,现在也有一个好前程,谁特么不想好好过日子。”

    他的眼瞳里透出一丝凶光:“这些人要是想搞乱大唐,我就先下手为强,把他们都除掉。”

    “呃,话糙理不糙。”

    苏大为点头赞许。

    这个时代,刚经由乱世一统,整个大唐爆发出的蓬勃生机,足以光耀千古。

    这时期的唐人也有空前的自信。

    强大的突厥已经匍匐在大唐脚下,西域薛延陀、回纥、高昌、焉耆、龟兹、吐谷浑、乃至中天竺,由南到北,无不臣服于大唐。

    一个伟大的盛世,强大的帝国,正在一步步攀向巅峰。

    这个时候,谁想祸乱大唐,就是与千千万万大唐子民做敌人。

    哪怕如高大龙这样的大团头,心里也有身为唐人的自豪。

    “正像苏帅你说的,那杨昔荣想要颠覆大唐,我就偏不让他如愿。”

    高大龙嘿嘿冷笑。

    “我亦是这样想。”苏大为将第二碗酒,一饮而心,抹了抹嘴角的残酒道:“如此盛世,每一个唐人都不允许有人破坏它。”

    “对了,还有一件。”

    高大龙忽然想起来:“你刚才说了中天竺胡僧,还有前隋杨昔荣、三韩,这些与我大唐有仇,可那个倭人又是怎么回事?倭国在哪?他们为啥也来捣乱?”

    “这个说起来话就长了。”

    苏大为心想,我怎么跟你解释倭国与唐人纠缠不清的爱恨相杀。

    有些事现在没发生,但是未来必定发生。

    从唐时的白江口之战,到明朝抗倭,到……

    算了,这些还没发生的事,说了高大龙也不会懂。

    “总之,倭人就好像是夜郎国一般,夜郎自大你听说过吧?弹丸之地,但是野心却不小。”

    “夜郎国我听说过,他们要敢蹦出来,那就一起灭掉。”高大龙霸气的道。

    “嗯,高团头,你现在说话的样子,颇有我们不良人的风采。”

    高大龙一时无语。

    闷了片刻,他才缓过来问:“现在事情说得差不多了,就说接下来该如何做吧?”

    “光是抓霸府杨昔荣不够的,我想的是,要将这伙人一网打尽。”

    苏大为伸手做了个虚握的动作。

    心里则想着:顺便完成李客师的委托,帮太史局将百济道琛给钓出来,这外国和尚鬼得很,到现在还藏着没露出尾巴。

    “道理我都懂,但是如何去一网打尽?”

    “其实我已经有一个计划了,就是需要你配合一下。”

    “如何配合?”

    苏大为却没直接回答,而是道:“你听过荆柯的故事吗?”

    “荆柯我知道。”

    “战国时秦国横扫天下,当时燕国太子丹找上剑客荆柯,请他帮助自己去刺杀秦王赢政,荆柯说,想要刺杀赢政不难,但需要两件东西,一为燕督亢地图,二为樊于期之头颅。”

    高大龙愣了一下:“这个我倒不清楚,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献图,是代表要把土地献给秦王,这是见面礼,而樊于期原本为赢政手下大将,后来犯了秦法,逃亡到燕,所以荆柯要借樊于期的人头,令秦王放下戒心。”

    高大龙再次郁闷了。

    “我发现,苏帅你最近喜欢讲故事,但好像跟我们说的事,没什么关系。”

    “有关系。”

    苏大为站起身,郑重的向高大龙抱拳道:“我的计划就是,假扮蔡芒,接近霸府杨昔荣,然后相机行事,所以,想请你配合。”

    “你要我做荆柯?”高大龙愣了一下。

    “不,我想你做樊于期。”

    的头。

    要想假扮蔡芒,取信杨昔荣。

    还有什么比诡异蚺鬼的脑袋,更有说服力的?

    小院中,高大虎正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小桑聊着天。

    基本上,都是他在说,小桑在听。

    “小桑,你说这么久了,苏帅在和大兄说些啥?”

    “大兄也真是,怎么什么事都不让我知道。”

    “前几天是谁对大兄出手?让我知道,非得替大兄报这个仇不可。”

    “小桑,你怎么不说话?”

    呯~

    一声闷响突然从屋内传来。

    高大虎心里一惊。

    小桑劈柴的动作也为之一僵。

    他俩不约而同的看向小屋。

    苏大为和高大龙在里面谈事情,怎么突然传出这种声音?

    一言不合打起来了?

    应该不会吧……

    沉闷的气氛中,小屋木门被推开。

    苏大为手里提着一个布包,从里面走出来。

    那布包极大,也不知裹了什么东西,看上去鼓鼓囊囊。

    苏大为就提着这包东西,从高大虎和小桑面前走过去,一直走出院子。

    从头到尾,他都没出声,没说任何话。

    直到人走了,高大虎和小桑才反应过来。

    不对,那包东西……

    地面上,浠浠沥沥,隐约可见血水。

    是从苏大为手里布包滴下来的。

    “大兄!”

    “大团头!”

    高大虎与小桑两人几乎同时蹿起,轰的一声,将半开的木门挤破,冲进了屋内。

    然后,他们看到,高大龙,背对着大门,坐在桌前。

    阳光,从窗外洒落,照在他的身上。

    而高大龙,手里还端着一碗酒,像是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第一百九十章 还记得媚娘吗?

    “大兄……”

    高大虎声音颤抖。

    他不敢走上去,他害怕。

    房间里,充满了血腥气。

    有杀气余韵未消。

    端坐不动的高大龙,就在这时候,回头奇怪的看了两人一眼:“你们怎么了?”

    “大……大兄!”

    高大虎一脸惊骇,差点跳起来:“你没死?”

    “我?我好端端的死什么?”

    高大龙莫名其妙,朝自己身上看了看:“哦,你们以为苏大为对我动手?”

    说着,他不由大笑起来。

    似乎在笑弟弟与小桑想像力丰富。

    “大团头,我方才隐约听到苏大为说什么,借头一用,还有那血……”

    “你傻了吗?”

    高大龙摸了摸胡子,喝了一口酒。

    “那血是蔡芒的。”

    “苏帅那包东西……”

    “东西是昨天我与蔡芒交手时,被他用烈焰炸断的一截尾巴。”高大龙神情自若的道:“苏帅向我提了一个计划,我觉得可行,便把尾巴交给他,配合他行动。”

    停了一停,他看了一眼小桑:“就算苏大为真要我这颗脑袋……你们忘了我是什么身份?我可是诡异,是蚺鬼。只要这身体有一块没被消灭,我便能英灵不灭,再次重生,借头与苏大为又如何?”

    说到这里,他想起方才的事,不由失笑。

    苏大为当时说:“所以请借你头颅一用。”

    高大龙:“你是不是傻,给你条尾巴,你先凑合着用吧。”

    哈哈,先前被他说的故事绕得云里雾里,好不容易扳回一局,看着苏大为当时一脸吃鳖的样子,这心里,莫名的畅快起来。

    所以……

    “大虎,你以后,要多读书啊。”他语重心长的,对一脸懵逼的弟弟道。

    高大虎现为大理寺的差役,自然不能久待。

    等他走了以后,高大龙冲小桑点点头。

    后者沉默着走出去,带上房门。

    高大龙转身,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人。

    那人就潜藏在高大龙身后的阴影中,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来了多久了?”

    “刚到。”

    “你都看到了?”

    “不该看的没看。”

    也就是说该看的都看到了。

    高大龙眼中闪过一抹凶戾,低沉着嗓子道:“你们的目地是什么?”

    “目地?那当然是……”

    那人走了上来,将手按在高大龙的肩上。

    后者的喉咙里发出威胁似的咆哮。

    “放心,我们是……同类。”

    “同类吗?”

    高大龙眼睛变成竖立的蛇瞳,冷笑。

    “我可从没承认过自己是诡异。”

    “但你身上有蚺鬼的血,也可以说,你现在就是蚺鬼。”

    那人笑道:“若我们不出手帮你,下一次太史局再找上来,可就没那么容易过了。”

    “那是我的事,而且,我总觉得,你跟苏大为好像认识。”

    高大龙目光闪动,那目光中,透着难以描述的深邃。

    苏大为提着那个布袋,没有急着行动,而是先回了一趟家。

    几天没回去了,真有点想念聂苏和阿娘。

    如今这个案子也到了关键时候,要是真能成功伪装成蔡芒混进去,这件事就有了八成把握。

    毕竟,有上一次混入新罗使团的成功经验打底。

    当然,整个案子还有许多难解的地方,但那些,对苏大为来说,都是细微末节。

    他自认已经抓到了最关键的部份。

    有些话,其实他没与高大龙说透。

    除了之前那些推论,昨晚,他做的最重要的事,便是翻看安文生借给他的那本《始皇巡记》。

    从那些被安文生称之为怪异志的故事里,他得到一个大胆的推测。

    如果那个推测是真的,不但能解释倭人为何参与进来,还能解开苏大为心中另一个疑团。

    本来他是想跟高大龙说的,但是话到嘴边,临时又改了主意。

    总觉得,高大龙在装傻。

    先前自己说找他借个“投名状”,他居然早就准备好了断尾,这厮明明把一切都想好,想透了,方才却装傻充愣。

    不知道高大龙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苏大为摇摇头,把这件事先放在一边。

    刚走进宅子大门,迎面看到安文生,正躺在一张胡凳上,手边摆着果子、零食,旁边坐着聂苏,地上蹲着黑三郎,一副快活的样子。

    “我去,老安,你们在干嘛!”

    原本,按苏大为的想法,自家宅子此时应该是严阵以待,黑三郎、小玉,还有安文生、聂苏,都要提高着警惕,防备着邓建报复。

    但实际看到的画面,却是安文生好似在自家后院渡假一样,说不出的逍遥自在。

    “阿弥,你回来啦?”

    “哥~”

    “安帅,你这是在休沐吗?”苏大为忍不住道。

    “别酸,我知道你这是嫉妒。”安文生笑了笑:“我今天已经卸任了,手下那些不良人,以后就拜托你照顾。”

    “哥哥。”

    聂苏已经挟着一阵香风扑了上来,搂住苏大为的胳膊摇晃着撒娇道:“这两天怎地都不回来,阿娘都问起好几次了。”

    “有件案子要查,我让二哥帮我带了口讯的。”

    聂苏仰头,一双眼睛亮闪闪的:“你再不回来,阿娘怕是要急坏了。”

    黑三郎也钻过来,把一颗大脑袋亲热的往苏大为身上蹭了又蹭。

    前方,听到动静的柳娘子,已经匆匆赶来,身上做事的围裙都来不及取下:“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啊?我都要上衙门去要人了!”

    “阿娘。”

    苏大为苦笑,只得好好把老娘和妹子安抚住。

    安文生想走,却被他一把抓住:“别急着走,安帅,陪我喝两杯。”

    “你这恶贼,我看找我喝酒是假,要我帮你办事是真。”

    “自家兄弟,酒要喝,事情也要办。”

    “你无耻的样子,颇有我师父的风采……”

    安文生无语道。

    “你师父,袁守诚?不急,咱们边喝边聊。”

    安文生本来以为等到了苏大为就能走了,结果硬是没走成,在苏大为的热情招呼下,俩人在房间里的热炕坐下来。

    聂苏倒是很想陪着苏大为,但是被柳娘子硬拖出去了。

    用柳娘子的话说:男人谈正事,女人少掺合。

    炕上有一方小桌,桌上摆着几个小菜,还有两壶酒。

    苏大为对面坐着安文生,另一头坐着周良。

    在炕下,屋子一角还趴着黑三郎。

    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盯着苏大为,面前那份肉骨头。

    “黑三郎。”

    苏大为从肉骨里挑了个大棒骨扔过去。

    黑三郎跳起来,一口咬住,扭着屁股快活的跑出去。

    “你家狗都成精了。”安文生忍不住道。

    苏大为摇摇头,从怀里摸出那本不知什么皮制成的《始皇巡记》,双手推到安文生面前:“这本书还给你。”

    “看完了?”

    “嗯,你是不是想问我有什么发现?”苏大为给周良和安文生倒上酒。

    “这酒要热着才好喝。”周良在一旁说了一句,起身去找来火炉和热酒的瓷钵,将一壶酒放在水里,在炉火上慢慢温着。

    “阿弥,别卖关子了,你那案子到底有什么进展?”

    “我见到高大龙了。”

    苏大为将之前的事简单的说了一下。

    “昨晚我将这本杂记细细看过一遍,里面有个说法,让我感兴趣。”

    “是什么?”安文生有些诧异。

    这本书他自己也曾看过,里面记载的都是些传说怪谈,并无可信处。

    苏大为将酒杯放下道:“里面提到韩终和徐福都出海了。”

    “这个大家都知道,怎么了?”

    “那么他们出海是去了哪里呢?”

    烛光下,苏大为的双眼黑黝黝的,显出几分神秘。

    大唐太极宫,原为旧隋的大兴宫,太宗与李治朝前期皇室都居住在此。

    整个太极宫的规模宏大,东西宽1285米,南北长1492米,是后世故宫的三倍。

    宫内主体建筑采用“前朝后寝”的原则,以朱明门、肃章门、虔化门等宫院墙门为界,把宫内划分为“前朝”和“内廷”前后两个部分。

    朱明门、虔化门以外属于“前朝”部分,以内则为“内廷”部分。

    此时,在内廷的立政殿内,一位身着华服的丽人,正伫立在殿门前,脸色不豫。

    “皇后。”

    “陛下去了哪里?”

    王皇后俏面笼霜,冷冷的问。

    她出身于太原王氏,高祖父王思政是西魏将领,官至尚书左仆射;父亲王仁祐贞观年间担任罗山县令。

    王氏与唐朝皇室系旧亲,唐高祖李渊之妹同安大长公主(同安公主)是王皇后的叔祖母,王皇后的母亲魏国夫人柳氏的叔母是唐高祖外孙女。

    因此王氏既是西魏重臣后裔,其父母两族亦都是唐朝皇室姻亲,也属于关陇贵族军事集团。

    “禀皇后,陛下去萧淑妃那边了。”

    “果然又是这个贱婢!”王皇后目光一冷。

    萧淑妃深得陛下喜爱,已经为其生有一子两女。

    而做为皇后的王氏到现在还无所出,这令她感到一种难言的嫉妒与危机感。

    王皇后紧咬下唇,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回头道:“听说陛下前阵子去了感业寺?”

    “是。”

    “本宫记得,感业寺里,有个叫武媚娘的,是太宗时才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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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