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新书之前
水龙吟,已经结束了!
我不知道结局是否被大家认可,但因为是定制文,所以只能写到这个程度。
好在,只有三十多万字,在上传之前我就和编辑说,不要上架,也没有上架的意义,全部公众版,也算是对大家的一点心意。
现在,大唐不良人要开始了。
这本书,其实我写的有点纠结。
原因,很简单,我不知道在历史小说中,加入一些魔幻元素是否能够被大家接受。
其本质,仍旧是一本历史小说,之所以加入魔幻元素,是希望能多一些新意,让故事变得更加精彩。
嗯,我不知道能否让大家满意,但我会尽力。
历史小说,写到现在,已经没有太多激情了。
千篇一律的套路,千篇一律的情节,有时候感觉非常枯燥。我和林海,以及很多人说过这种感觉,大家都劝我,如果继续创作,那就增加一些新元素,把兴趣提升起来。我思来想去,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于是在几易其稿之后,最终添加了魔幻的元素。
魔幻大唐,不是仙侠大唐。
里面的人物也不会飞天遁地,斗气化马,更不可能长生不死,与天同寿。
追根到底,故事里的主角们还是普通人。他们有非凡的能力,也有普通人的**和喜怒哀乐,有普通人的坚持和喜好……所谓妖魔鬼怪,其实也是因人的**而生。这两年,我看了不少哲学书,思想也有很多的变化,所以在写作上,也会有很大的改变。
有人说,我已江郎才尽。
没所谓,我不太在意。
喜欢的朋友,还请多多支持;不喜欢的人,我只能说一声抱歉。
开新书之前,有些忐忑。
这几年,我更多的精力都是放在短篇创作上,说实话对大家的口味,有点抓不太准。
但我会努力写好这个故事,也希望大家可以多多支持我,一个几乎脱离网络文学两年的老家伙,所讲述的一个老男人的大唐梦……
楔子
炎热的天气,已经持续半个多月。
傍晚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非但没有驱走炎热,反而把长安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
咚咚咚!
伴随着夜幕笼罩长安,六街鼓齐鸣。
苏大为站在安化门大街的一座石桥上,向远处眺望。
夜色中,皇城轮廓依稀可见。
他转过身,就看见不远处大通坊的坊门正在关闭。
“阿弥,走吧。”
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走上石桥,冲着苏大为喊了一声。
阿弥,是苏大为的乳名,只有家人和他最亲近的朋友才能称呼。
青年名叫周良,是苏大为的兄长,同样也是朋友。
苏大为如今年方十八,在长安县衙的不良人。因为周良比他大五岁,资历也比他深,所以平日里,他都是以周良为首,跟随周良左右。所以,周良一声呼唤,苏大为立刻答应了一声,紧走两步,追上了周良,从石桥的另一头下去,沿长街行进。
他二人身着黑衣,腰跨横刀。
沿着安化门大街一路行走,逐一检查沿途各坊市坊门是否关好,并留下相应记录。
路上,他们还与一队金吾卫相遇。
幸亏两人身上佩戴有长安县发放的腰牌,金吾卫才没有去为难他们。
“二哥,这腰牌看着,似乎和日间的腰牌不太一样啊。”
“当然不一样,这可是太史局专门为咱们制作,用于夜行巡察之用,和咱们平日所佩戴的腰牌有很大区别。”
苏大为疑惑道:“什么区别?”
周良道:“这区别嘛,嘿嘿,等将来你就知道了。”
夜色正浓,看不清楚周良的表情。
但是从他的言语间,苏大为还是听出了一些不同寻常。
“阿弥,你才成为不良人,所以很多事情都不知道。这长安,绝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特别是在夜晚……夜禁,只是禁人。有这腰牌护身,可以保护你我的周全。”
“我还是不太明白。”
“呵呵,慢慢你就会明白了!”
周良言语间,忌讳莫深,似乎有什么顾虑。
苏大为更加疑惑了。
他和周良关系非常亲密,可以说是从小就跟在周良的屁股后面玩耍。自家这位兄长,对他一向照顾。现在却吞吞吐吐,也让苏大为的好奇心更重,忍不住想要追问。
可就在这时,周良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二哥,怎么不走了?”
“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感觉什么!”
苏大为一脸茫然,看着站在街道中央一动不动的周良。
而周良却没有回答,只是皱着眉,道:“不要说话,站在原地,不要动。”
“好!”
苏大为开口答应。
但话出口,他就反应过来,连忙用手捂住了嘴巴,同时好奇看着周良。
周良在原地站了大概有三十息的时间,这才长出一口气,摇摇头,发出一声苦笑。
“阿弥,你就不奇怪,咱们为什么要夜巡吗?”
“不是说长安城里最近不太平,所以才让咱们配合金吾卫行动吗?”
“是啊,不太平!”
周良冷笑一声,目光向远处皇城眺望。
今晚,长安上空阴云密布,没有半点星光。
皇城的轮廓,在黑夜中也是朦朦胧胧,看不太清晰。
“我前几日听人说,天可汗龙体欠安,已病入膏肓。”
“嗯,我也听过这种说法,但是和咱们夜巡,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我也不知道。”
周良说完,朝苏大为摆摆手道:“走吧,咱们再走一趟,赶快巡查完毕,回去休息。这么热的天,才走了一会儿,这衣服就湿透了。但愿得,今晚能够平安无事。”
平安无事,当然最好!
苏大为笑着忙紧走两步,跟上了周良。
不过,他又忍不住回头向皇城方向看了一眼:天可汗,要死了吗?
咦?
他突然发出一声轻呼,停下脚步道:“二哥,你看。”
“看什么?”
“刚才皇城那边,好像有什么在动。”
“没有啊!”
周良停下来,朝皇城看了许久,摇摇头,疑惑看了苏大为一眼道:“阿弥,你是不是眼花了?”
“没有,我刚才……”
苏大为话到嘴边,却又闭上了嘴巴。
他看到了什么?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是在他回头的一刹那,他仿佛看到皇城在颤抖。
怎么可能!
这好端端的,皇城怎么会颤抖呢?
莫非,我真的看花了眼吗?
苏大为想到这里,苦笑着摇摇头道:“没什么,咱们走吧。”
“嗯!”
周良答应一声,迈步继续沿街行走。
就在这时,一条银蛇自乌云中窜出,紧跟着咔嚓一声响,惨白的电光,照亮了长街。
皇城方向,隐隐约约传来一声龙吟。
这一次,周良听到了,苏大为也听到了。
两人忙停下脚步,回头向皇城看去。恍惚间,他们好像看到了一条金黄色的龙……
那条金龙,在皇城上空盘旋。
金龙一闪即逝,紧跟着,一片密集的闪电从云层里窜出,雷声轰鸣,把皇城照映得一片惨白。
闪电,好像是在轰击皇城似地。
皇城在白色的电光中,竟好像海市蜃楼般的晃动,显得很不真实。
铛,铛,铛!
银蛇隐去,皇城中,突然响起了一连串的钟声。
“二哥,怎么回事?”
不等周良回答,从不远处坊市里的佛寺中,也响起了一阵钟声。
周良毕竟比苏大为多了几年的经验,对于长安城里的规矩,也知晓很多。
这个时候,长安城里,佛寺、道观的钟声此起彼伏。他虽然不是很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也能够猜出,一定是有大事发生。他脸色顿时大变,拉着苏大为撒腿就跑。
“二哥,跑什么?”
“别问那么多,跟我走。”
长安六街,安化门大街位列其一。
在每一个街口,会设有军铺,专门供巡夜之人休息。
苏大为紧跟着周良,可是没等他们跑出多远,忽听得一阵奇异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
那声响,如鬼哭狼嚎般,令人汗毛乍立。
周良停下脚步,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起来。
夜色中,一道道肉眼不易察觉的黑气从街道两边的暗沟里、从阴影中,从角落内冒出来,并迅速在一条条大街上汇聚。刹那间,长街被那黑气覆盖,鬼哭狼嚎声此起彼伏。黑气越来越浓,并迅速蔓延开来,从黑气里传来的气息,令人手足发软。
“诡异出行,是诡异出行!”
周良的声音发颤,猛然转身,撒腿就跑。
他一边跑,一边喊叫道:“阿弥,别愣着,快跑啊。”
黑气沿着长街涌动,好似千军万马奔腾,呼啸而来,速度奇快。
周良才跑出几步,身后的黑气就已经追上。他再也顾不得苏大为,突然矮身向路边一跃,扑通就跳进水沟之中。恶臭的气息扑面而来,但他却顾不得许多,屏住呼吸,整个人都埋进了污水里。
周良的反应迅速,可苏大为却反应不过来。
诡异出行?
这是流传于长安的一个传说。
他突然明白,之前周良吞吞吐吐想说什么。
夜禁,禁人不禁鬼。
苏大为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过这样的警告。只不过,从小到大,他从没有遇见过……
现在,他遇到了!
苏大为扭头想要跟着周良一起跑,但两腿发软,根本使不出力气。
他只能站在原地,眼睛睁大,眼见滚滚黑气呼啸而来,终于忍不住心中恐惧,发出一声尖叫。
身体,旋即被黑气笼罩。
恍惚间,苏大为好像看到有许多千奇百怪的生物向他扑来。
挂在胸前的金牌,咔嚓咔嚓出现了一道道裂缝,紧跟着金光一闪,金牌碎裂。
金光闪过,苏大为听到了一声声凄厉的哭嚎。但那黑气实在是太浓了,金光闪过之后,苏大为的身体仿佛被一头狂奔的野牛撞到一样,身体一下子飞起,扑通就倒在了地上。
黑气,旋即把他的身体吞噬。
龙吟声,自皇城传来。
伴随着龙吟声响,一条金龙冲天而起。
金龙盘绕在皇城上空,巨大的龙首低垂,一双闪烁金光的眸子,透着一股睥睨天下的王者之气,张口发出一声咆哮。
原本正疯狂涌向皇城的黑气,顿时停下来。
黑气翻滚,传来阵阵鬼哭狼嚎声,仿佛向金龙吼叫。
金龙的身形,一半没于云层之中,而显露出来的龙首,听到那鬼哭狼嚎之声后,顿时露出了愤怒表情。从翻滚乌云中,一只龙爪探出,向长安城虚空就是一爪挥出。
刹那间,如雨点似地金光自苍穹中纷落。
黑气和金光碰触,凄厉的惨叫声再次响起。
不过,那惨叫声里,带着几分绝望,被金色雨点碰触的黑气,立刻化作虚无,消散无踪。
黑气,恐惧了!
伴随着一声响彻长安上空的吼叫,化作一道道黑烟,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很快的,长安城又恢复了原貌。
见黑气退散,金龙一声龙吟,紧跟着就化作一道金光,没入皇城中。
苏大为的身体,暴露在长街上。
就见他浑身是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好像死人一样。
安化门大街,恢复了平静,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长安,也都重归寂静中。
雷声,自乌云中传来,就见银蛇一闪,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阿弥,阿弥,你没事吧!”
周良从水沟里爬出来,跌跌撞撞来到了苏大为身边。
他一把抱起苏大为,大声喊道:“阿弥,你可不要吓我,快点醒来,快点醒来。”
苏大为,缓缓睁开了眼。
只是,他的眼中却满是迷茫,看着周良,如同看陌生人一样。
“阿弥,你没事就好!”
周良喜出望外,但随即就发现,苏大为有点不太正常。
“阿弥,你怎么了?”
苏大为没有回答,而是挣扎着坐起,环视周围。
苍白脸上,闪过一丝恐慌。
他咳嗽两声,用一种周良从未听过的沙哑声音道:“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第一章 长安,长安(上)
二月,惊蛰。
长安城外的杏花已经盛开,散发着盎然生趣。
狄仁杰打开房门,在屋檐下伸了一个懒腰。昨夜下了一场小雨,空气总带着一丝丝土腥气,令人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原本还有些昏沉的脑袋,也随之清醒许多。
这是永徽元年的春天,春寒料峭,长安的清晨仍有些凉意。
“洪亮,收拾好了没有?”
狄仁杰在门外喊了一声,就见一个壮实的汉子,匆匆走来。
“郎君,已经收拾好了。”
“那咱们走吧。”
狄仁杰点点头,就迈步往外走。
名叫洪亮的汉子则紧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
狄仁杰,字怀英,太原人氏。
他出身于一个官宦家庭,自幼就有神童的称号。
如今,他已二十有一,家中走了门路,让他来长安读国子监,以期将来考取功名。
自隋炀帝开设科举,至太宗李世民登基后,加以推广。
科举,已俨然成为无数读书人的出路。狄仁杰当然也可以凭借家人的关照进入官场。但他很清楚,若能考中科举,未来的成就远胜于依靠门荫,于是决定前来长安求学。
在太原,狄家也算是中上之家。
但是在长安,狄仁杰心里很清楚,他身上那点钱,很难立足。
人常言,居长安大不易。
历经贞观之治,长安作为大唐帝都所在,物价飞涨,还真不是他一个外乡的读书人可以承受。
好在,国子监生徒的衣食住行,皆有官府承担,倒是可以省却不少开销。
按照国子监的规矩,生徒入学后,可以居住在国子监安排的住所。当然,生徒若不愿意居住,也可以自行寻找住所。而国子监会发放补贴,报销生徒的租房花费。
国子监安排的住所,大都位于皇城附近,租金昂贵。
如果能够换一个便宜的居所,国子监仍会按照官府安排的住所费用报销。这样一来,就会产生差价。对于家境优渥的生徒而言,那点差价或许算不得什么。但对于普通人家来说,这一点点的差价,却可以改善他们的生活,也是当仁不让的选择。
狄仁杰昨日已经在国子监报到,在听取了一些老生徒的经验后,最终决定另寻住所。
永徽元年春天的长安,略显冷清。
去年,太宗驾崩,为长安笼罩了一片阴霾。
天可汗的故去,使得原本已渐趋兴旺的大唐帝国,出现了一丝丝的混乱。新帝沉浸于悲恸中,无心朝政。好在有长孙无忌、褚遂良等老臣稳定局面,才使得帝国没有出现太多的动荡。但新帝会是怎样的帝王?接下来帝国又会走向何方?所有人都感到一丝丝迷茫和恐慌。同时,还有一丝丝的期待和希望,让人暗自的振奋。
狄仁杰带着洪亮,就是在这种古怪的气氛中,来到了西市。
长安西市,隋称利人市。
自高祖定都长安后,遂更名西市,与万年县的东市,遥相呼应。
西市面积,有两个坊市大小,内分九区,四面都是街道。如此一来,每个区域的周边都形成临街的格局,更便于交易。这里,本就是长安商业活动最为频繁之地。
狄仁杰之所以来西市,是想要寻找住所。
西市远离三内,而且周围也大多是平民居住的里坊。
这里有很多牙人行,也就是俗称的掮客、中介。通过牙人行,可以方便快捷找到心仪的住所。虽说会多一笔开销,但远胜于似没头苍蝇一样的,在长安城里乱找。
而且,通过这些牙人找房子,也比较安全。
长安是帝国中枢所在,鱼龙混杂。
若一个不小心着了道,丢了钱财倒是小事,若惹了麻烦,更会让人头疼。
狄仁杰并不想才来长安,就惹得一身麻烦。
“洪亮,那边出了什么事?”
才一进西市,狄仁杰就觉察到,西市的气氛有点不正常。
凝重!
嗯,有些凝重。
在临近坊门的十字街口,围了很多人。
狄仁杰好奇心很重,便停下脚步,向街口张望。
洪亮和狄仁杰从小一起长大,对自家这位小郎君的性子,再熟悉不过。
不等狄仁杰说第二句,他就一路小跑的过去。片刻后,他跑了回来,在狄仁杰耳边低声道:“郎君,那边死人了。”
“嗯?”
狄仁杰眼睛一亮,道:“走,过去看看。”
“郎君!”
洪亮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忙一把拉住狄仁杰,轻声道:“咱们如今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郎君莫忘了,咱们临出门的时候,阿郎可是吩咐过,少管闲事。”
狄仁杰自幼聪慧,有着非凡的观察力。
在太原的时候,就凭借他的胆大心细,侦破了不少疑案。
但也是因为他这种毛病,惹了不少麻烦。不过那是在太原。狄家虽然算不得名门望族,在当地却有些实力。所以他即便是惹了麻烦,家里也能够为他善后,解决。
可现在……
狄仁杰不等洪亮说完,就连连摆手。
“我就是去看看,不去管闲事总行了吧。”
“郎君,那你可真要做到才是。”
“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洪亮,到底我是郎君,还是你是郎君?”
“郎君,自然你是郎君。只是阿郎……”
“好啦好啦,我是在和你玩笑,看把你吓得。我说过了,只是去看看,绝不多事。”
狄仁杰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洪亮也不好再阻拦。
他只能暗自祈祷,狄仁杰可以说到做到。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人群外面。狄仁杰身材高大,体格也很魁梧,朝人群就钻了进去。
“接过接过。”
他一边道歉,一边往里面挤,很快就进了人群中。
十字街的一头,是一座石桥。
桥下,是一条小河,连通西市北面的漕河。
桥头,有一具尸体。
尸体仰面朝天,头朝桥上的躺着,身下是一滩已经有些发黑的鲜血。
由于有武侯拦阻,狄仁杰无法再往前走,所以只能看一个大概,无法看得太真切。
习惯性的,他想再靠近一些。
可洪亮却一把拉住他,轻声道:“郎君,别管闲事。”
“我知道了,知道了。”
狄仁杰扭头,就看见洪亮一脸紧张之色。
他只好放弃了继续往前走的想法,站在人群边上,眯着眼看看尸体,又随意向周围打量。
洪亮,依旧一副紧张模样,紧盯着狄仁杰。
“郎君,看过了,咱们走吧。”
“再看看,再看看。”
就在这时,忽听得人群外一阵骚动。
紧跟着就听有人喊道:“让一让,让一让,杨班头来了。”
围观人群,立刻让出一条路来。
狄仁杰扭头看去,就见一个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带着十几个差役,正快步走来。
他们穿过人群,直奔石桥。
原本阻拦人群靠近的武侯,也没有上前阻拦。
这些人,应该是长安县的差役。
狄仁杰更来了兴趣,也不理洪亮的催促,看着那杨班头走到尸体旁。
市署官员忙迎了上去,和杨班头低声交谈起来。由于距离太远,狄仁杰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于是,他直勾勾盯着那两个正在交谈的人,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呢喃。
“这厮名叫牛二,住永安坊,是赵三郎的手下……”
“是长安本地的泼皮,整日游手好闲。最近时日,他经常来吃酒,有的时候见坊门关了,就找个地方随便一倒,或是赖在酒店里不走……主要是靠坑蒙拐骗为生……”
“郎君!”
洪亮觉察到了狄仁杰的异状,忙上前低声喝了一句。
狄仁杰立刻醒悟过来,扭头看去,就见不远处一个武侯,正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
“别管闲事,咱们该走了。”
“好,好,好!”狄仁杰见状,忙笑着道:“这就走,这就走。”
而这时,杨班头和市署的官员也交谈完毕,转身走到那具尸体旁,蹲下了身子。
第一章 长安,长安(下)
“郎君,咱们还要去找牙人呢。”
“我知道,我知道。”
狄仁杰虽然有些不舍,但洪亮催的急,他也只能答应。
洪亮说的不错,他还要找牙人寻住所。
接下来几年,他都会住在长安。解决住所是当务之急,的确容不得他在这里拖延。
当然了,也是他对这案子兴趣不大。
刚才他通过唇语,也清楚了死者的情况,实在是提不起兴致来。
走出人群,狄仁杰伸了个懒腰。
此时,西市渐渐热闹起来。
酒幡林立,人头簇拥。
这里距离长安丝绸之路起点的开远门不远,周围里坊中,居住了很多外国人,也是的西市城外一个颇具国际性的贸易市场。这里,有来自高句丽、百济、新罗和倭国的商人;也有从波斯、大食的胡商。由于大唐是当世最为强盛的帝国,许多胡商来到长安之后,被长安的繁华所吸引,干脆侨居于此,也使得大唐成为一座传奇性的国际都市。
西市分为九区,遍布货栈酒肆。
来自西域的胡姬或是在门外招揽客人,或是在酒肆中载歌载舞,更令西市多了几分异域风情。
狄仁杰自幼在太原长大,今天是来到长安的第三天。
从小到大,他何曾看到过如此景象?
一路走下来,他也不免有几分陶醉。若非洪亮提醒,他可能已经忘了今日的目的。
“怀英,怀英!”
就在狄仁杰行走街头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呼喊他的名字。
停下脚步,狄仁杰扭头看过去。
就见一个比他年长四五岁的青年,从一个酒肆里出来,一边走,一边朝他挥手。
那俊俏白净的脸上,还沾着淡淡的胭脂色彩。
“你是……张兄?”
狄仁杰看到男子,先愣了一下,旋即叫出了对方的身份。
张兄笑道:“我还道刚才看错了人,没想到真是怀英。怎么,也来这金市寻乐吗?”
金市,也是西市的别名。
狄仁杰忙摆手道:“张兄误会了,在下是来找牙人行。”
“牙人行?”
“是啊,我昨日听了张兄的介绍,准备在别处寻一住所,不打算在监舍居住。”
“原来如此……我就说嘛,监舍虽说距离国子监近,可是那边的房租至少要比其他地方高出三成,而且房间狭小,住的也不舒服。既然如此,还不如另寻住所,无非是多走些路而已。你我正当年轻,走几步路又算什么,省下来的钱,还可以多买几本书籍呢。”
狄仁杰笑道:“张兄所言,极是。”
“那你找到住所了吗?”
“还没有……刚才进来,看石桥那边出了命案,所以耽搁了片刻。”
“命案?”
“嗯,好像是一个本地的泼皮被杀,长安县那边已经派人过来了。”
张兄对这种事情,似乎没有什么兴趣。
听狄仁杰说完,他撇了撇嘴,轻声道:“这种事常有发生,这些个泼皮整日里游手好闲,天晓得惹了什么仇家。你刚来长安,或许还不习惯。久了,也就习惯了。”
“习惯?”
“这长安九市,四个廓县,人口近百万之多。
几乎每个里坊都有团头,每个廓县都有大团头。泼皮们为蝇头小利斗;团头为地盘斗……不过,这些人惹不到咱们头上。你我看看也就是了,莫要和他们搅和一起。”
团头,是地下势力头目的称呼。
偌大长安,大团头,小团头,不大不小的团头数不胜数。
他们手下聚集着一群泼皮无赖,欺行霸市的行为时有发生。普通百姓,自然不敢招惹,但对于狄仁杰他们这种国子监太学生而言,倒也不太害怕,相安无事就好。
“对了,你刚才说要找住所?”
“是啊。”
“有什么要求吗?”
狄仁杰愣了一下,想了想道:“也没有什么要求,我和洪亮两人居住,能宽敞些,干净些,安静些就好。对了,最好能做得一手好饭,我这个人有时候有点挑食。”
张兄,蹙起了眉头。
“若只是宽敞些、干净些倒也好办,可要能供饭食……那可不太容易。
对了,你不介意和房主住在一起吧。”
狄仁杰摇摇头,道:“只要品行端正,倒也不甚介意。”
“哈哈哈,你这一说,我倒是有一处好介绍。”
“哦?”
“崇德坊有一处住所,独门独院,房子倒是有,不过房主母子也住在那里。
你也知道,来长安的生徒,大都不喜欢与人合住,难免会有不便,所以那住所一直空着。那住所距离三内不远,环境也好,也安静,而且房主也做得一手好饭食。”
狄仁杰看着张兄,眼中露出疑惑之色。
张兄的表情,有些尴尬。
他轻声道:“怀英莫怪,我家境不好,得令狐祭酒赏识,方得以在国子监补缺,衣食住行都是自己承担。你也知道,居住长安极为不易,我必须要想办法赚钱才行。”
昨日报到时,张兄就出人意料的热情。
狄仁杰还以为他本性如此,却没有想到……
不过,这又算得什么?如张兄所言,他一个普通人能够在国子监学习,殊为不易。而且一切费用自行承担,在长安这地方,若不另寻财路,也的确不容易生存。
“既然如此,还烦请张兄介绍。”
“好,我现在就带你去。”
张兄很热情,就要前面带路。
洪亮轻轻扯了狄仁杰的袖子,却见狄仁杰朝他摇摇头,于是闭上了嘴巴。
自家郎君是个什么性子?他很清楚。
而且,那张兄是太学生,若真怀有歹心,怕日后也难在国子监立足。但不清楚,这位张兄是否靠谱呢?相比之下,洪亮更相信那些牙人,毕竟有市署可以作保。
只是狄仁杰既然决定了,走一遭也算不得什么。
想到这里,洪亮忙紧走几步,追上了狄仁杰两人。
张兄,大名张柬之,字孟将,襄州人。
他年二十六,比狄仁杰大五岁。同时,也比狄仁杰早来国子监两年,算是老生徒。
张柬之极为善谈,也非常热情。
他在长安生活了两年多,对长安也非常熟悉。
一边走,他一边向狄仁杰介绍。
三人就这样两前一后走出了西市坊门,直奔崇德坊而去。
“这里原本是前朝秦孝王杨俊府邸,后来被改建为两座佛寺。”
走进崇德坊,张柬之在前面带路,一边向狄仁杰介绍崇德坊内的情况。
“西门,叫做济度尼寺;东门是道德尼寺。”
说到这里,张柬之突然压低了声音,轻声道:“去岁太宗驾崩,道德尼寺就更名为崇圣寺,乃太宗别庙,如今尚在修缮之中;西门那边的济度尼寺,寺内僧尼被迁往安业坊修善寺。如今济度尼寺被改作灵宝寺,先帝嫔妃都在此削发为尼修行。”
狄仁杰听得一愣,停下脚步,朝那紧闭的寺门看了一眼。
“所以,崇德坊的治安没有任何问题。”
张柬之说着,就拉着狄仁杰走进十字巷,然后拐进了一条曲巷。
长安的里坊建筑,自有其规范的格局。
里坊中,有十字街把里坊分为四大块,而后每快区域中,又设有十字巷。于是整个里坊,就被切割成十六个区,区内有曲,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巷陌,把整个里坊串联为一体。
张柬之带着狄仁杰自曲巷中穿行,恰好绕过了灵宝寺大门,来到灵宝寺后门。
“这里距离佛寺很近,一般人都不会来这里,所以很安静。”
他笑着对狄仁杰介绍,然后径自又走进一条曲巷中,回首朝狄仁杰二人招了招手。
“走吧,就在前面。”
狄仁杰和洪亮相视一眼,跟着张柬之走进曲巷。
三人来到一座房舍前,张柬之道:“就是这里,怀英感觉如何?”
“看看里面再说。”
张柬之点点头,上前拍了拍门,大声道:“柳大娘子,是张柬之,带人来看房子!”
第二章 柳娘子
上一章末尾,有一个小错误,已经修改。
这是一座非常标准的长安民居。
隔着只有肩膀高,夯土筑成的院墙,狄仁杰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一亩见方的院落中,正房一厅两厢。左边是偏房,两间厢房,右边是一间厨舍,还有一个面积不大的厩房。只不过,厩房里空空荡荡,从门口的蜘蛛网能看出,已经废弃许久。
根据唐律,一家三口,有一亩宅基地。
所以由此也能看出,这户人家绝对是正经人家。
“柳娘子,柳娘子在家吗?”
回应张柬之的,是一阵犬吠声。
一条黑狗,从正屋的厅堂里窜出来,站在门口,冲着院门一阵吠叫。
”黑三郎,闭嘴。”
紧跟着,从屋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谁啊!”
“柳娘子,是我,张柬之,前些日子来看过房子,你还记得吗?”
一个衣着简朴的中年妇人从屋中走出来,站在门口,她蛾眉轻蹙,道:“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太学生。”
说着话,她就走过来,打开了院门。
“柳娘子,好记性。”
张柬之陪着笑,欠身行礼。
不过,柳娘子却没有给他好脸色:“我当然记得你,上次你说回去考虑,结果一去不回,平白耽搁了我半月时间。我正说,你要是再不来,我就去寻牙人行了。”
张柬之道:“大娘子家的房子确是不错,只可惜我喜欢清静,不太愿意与人合住,所以就没敢再来打搅。”
柳娘子闻听,脸色顿时一变。
“既然如此,你又来作甚?”
“大娘子莫要误会,学生虽不习惯与人合住,但大娘子的宅子,却是极好。
这位是国子监新来的生徒,正在寻找房舍。我这一想啊,大娘子的房子很合适,所以就把他带来了。大娘子,这就是我那位同窗,太原人氏,今年国子监新生。”
张柬之虽然陪着笑,但言语间,还是流露出一种莫名的优越感。
他虽然贫穷,可毕竟是国子监的生徒,是太学生。
说句不好听的,他们这些人,将来都是要做官的……柳娘子,说穿了始终是个平民百姓而已。
其实,不用张柬之介绍,柳娘子也能看到狄仁杰。
毕竟,狄仁杰比张柬之高了半个头,虽然是站在张柬之身后,却依旧显得很醒目。
狄仁杰上前道:“大娘子,在下狄仁杰。”
柳娘子微微蹙眉,脸色也好看许多。
“这位郎君,我把丑话说在前面。这房子,我只赁这边的偏房,正房是我和阿弥所用,不会搬走。若公子不嫌弃,那一切都好商量,若是不愿意,便直说了好。”
这位大娘子,说话很直接。
她说完,还扫了张柬之一眼。
张柬之当然明白她的意思,脸一红,故作不懂似地,一言不发。
狄仁杰笑道:“大娘子,学生来长安是为了求学,但求有一栖身之所足矣。
清静,干净,方便,安全!我只有这些要求。若大娘子能照顾我与家仆的饭食更好,若是不愿意,我们可以自己想办法,也无需大娘子为难。不过,这赁金……”
柳娘子的脸色,缓和许多。
“珍馐美味,我这小户人家不会做。
但若是粗茶淡饭,却没什么不方便,无非是多做两个人而已。这宅子,只有我与阿弥两人居住。那两间偏房,郎君可以随便使用。郎君和你这位随从的衣物,我也可以负责……一应杂费,算在赁金里,一月一千八百钱,每月初十收取。
若是郎君同意,我这里有文书。郎君签了后,我会送去坊正,郎君可以随时过来。”
一千八百钱,管吃,管住,还管洗衣打扫?
狄仁杰顿时心动,看向了洪亮。
洪亮是他的仆人,但也是他最信任的伙伴。
“郎君,我看可以。”
洪亮昨日就打听过了,柳娘子这赁金,确实不算高。
要知道,长安城的房租,由北向南,越是往北,价钱越高。
崇德坊位于长安中部,向东隔一个安业坊,就是朱雀大街,属于长安县所治。
这样一个位置,若换在后世,绝对属于二环以内的中心地带。
洪亮调查过,似这种位置的独门独院,月赁少说要三千以上,而且是环境很差的位置。柳娘子给了一千八的价钱,还管吃管洗衣打扫,绝对是一个很贴心的价格。
“大娘子,我可否看看房子?”
“郎君随意。”
柳娘子退到了正屋门口,坐在门口的胡床上。
那条名叫黑三郎的黑狗立刻凑上来,匍匐在柳娘子的脚边。
两间偏房,一大一小。
大的一间又分内外两间,其实等于是三间。
推开窗户,是一条清澈的小河。隔河眺望,就是灵宝寺的后门。
房舍里,家具很简单,但很干净,看得出来,是有人经常打扫。
狄仁杰非常满意,从偏房走了出来。
洪亮和张柬之还在屋里,他就来到柳娘子身边,撩衣袍,直接就坐在了台阶上。
在坐下来的一刹那,狄仁杰突然有一种毛发森然的感觉。
他扭头,就看到那条黑狗。
黑狗旋即闭上了眼睛,好像睡着了似地。
“大娘子,你刚才说‘阿弥’,是什么人?”
“哦,阿弥是我儿子,如今在衙门里当差。”
狄仁杰一愣,好奇问道:“敢问,是哪个衙门?”
“就是在长安县衙。”
这时候,张柬之和洪亮也看完了房子,走了过来。
“怀英,怎么样?”
“这房子甚好,我很满意。”
狄仁杰说着,便站起身来。
”大娘子,这房子我租下了……不知,明日可否搬过来?”
柳娘子也不废话,回屋里拿出一份契约文书,递给狄仁杰道:“郎君只要在文书上签字画押,随时可以搬过来。至于赁金,后日就是初十,到时候郎君给我就行。”
“大娘子,倒是个爽快人。”
狄仁杰不禁笑了,接过文书看了两眼。
这是一份非常规范的租赁文书,上面还有崇德坊坊正孙有道的签名和印章。
这是一个很讲规矩的妇人!
加之柳娘子说,她儿子在长安县衙门里做事,狄仁杰自然更加放心,立刻签上了名字。
“如此,我明日一早过来。”
“好,那我今晚再把屋子打扫一下。
正好明日阿弥轮休,若郎君需要什么家什,让他带你去置办就是。
坊西有一家孙记杂货铺,是坊正家的产业,专卖老旧物品,很便宜,但也很实用。”
狄仁杰连忙道谢:”如此,就麻烦大娘子。“
和柳娘子道别,已经过了午时。
狄仁杰解决了住所问题,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也轻松许多。
三人就近找了一家酒肆,狄仁杰取了一吊钱,放在桌上。
“这次多亏张兄帮忙,否则我还真不好找到这么好的住处。”
钱,是谢礼。
如果狄仁杰在牙人行里找房子,差不多也是这个花销。
张柬之倒没有客气,立刻把钱收起。
“怀英,我没有想到你那么快就做了决定,所以有些话,还没有来得及交代。”
“哦?还请大兄指教。”
“上次我看过房子后,顺便打听了一下柳娘子家的情况。”
狄仁杰闻听,眉头一蹙,道:“莫非,柳娘子家里,有什么不对吗?”
“倒也没什么不对……柳娘子的夫君,名叫苏三郎,原是长安县的不良帅,为人很正直,在长安县口碑不差。贞观十七年,他应朝散大夫王玄策征辟,随李义表出使天竺;贞观二十一年,他再次应征,随王玄策出使天竺,但是这一次……就没再回来。”
“有这种事?”
狄仁杰一惊,忙坐直了身子。
“苏三郎膝下有一子,名叫苏大为,也就是柳娘子说的阿弥。
去年,长安县突然征辟他为不良人。去年五月,他在当差时受了伤,之后就变得有些古怪。甚至有传言说,他是撞了邪……”
“撞邪?”
狄仁杰眸光一闪,轻声道:“这个阿弥,很坏吗?”
“倒也不是坏,只是行为有些古怪而已。反正据我所知,他没有做什么坏事。”
“那就好!”
狄仁杰松了一口气,笑道:“我就怕他为非作歹,到时候惹来麻烦。”
“那倒不至于……反正,怀英你要是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如果决定住下,也不必太担心。我打听过,他这人很孝顺。有柳娘子在,你又是太学生,想来他也不敢有什么歹意。我说这些,只是要你多一些小心罢了。”
“我明白,还要多谢张兄提醒。”
第三章 诡异
日暮,金乌西坠。
斜阳夕照,长安沐浴在霞光中。
咚咚咚咚!
承天门外第二通街鼓声响起,皇城宫门及左右延明门也依次开始关闭。
位于长安城南,永安渠一侧的大安坊内,一派忙碌景象。所有人都知道,六百通街鼓结束,长安就要开始夜禁。所以,商家纷纷准备关门,坊丁和武侯,也开始在坊内巡视。两边坊门,也开始清理进出人员,一待鼓声结束,坊门就会关闭。
苏大为蹲在街口的一处矮墙上,一动不动。
不远处,就是永安渠。
渠畔一家酒肆,店小二正慌慌张张收起酒幡,然后把两盏灯笼,挂在门头上。
那店小二挂好灯笼后,从肩膀上取下手巾,甩了两甩,转身走进店里。
十几个黑衣人,从街角巷陌中走出,迅速向酒肆逼近。
砰!
一声巨响。
酒肆的窗棂碎裂。
一个人影从酒肆里飞出,重重摔在了地上,赫然正是先前挂灯笼的店小二。
黑衣人见状,先一惊,旋即就听到有人高声喊喝;“冲进去,休要走了那贼人。”
话音未落,一个体型壮硕的男子已经从酒肆里冲出来。
他手持一口七尺长短的陌刀,刀口上还淌着血。落日余晖照在刀上,折射出一种妖异红光。
那男子冲出酒肆后,转身就往巷陌跑去。
十几名黑衣人同时呐喊,冲上去把他拦阻下来。
但那壮汉却非常凶悍,面对迎面而来的黑衣人,他不慌不忙,踏步上前,引刀就是一招横扫千军。那陌刀的重量,少说有二十斤上下,但是在壮汉手里,却轻若灯草一样。陌刀刀锋过处,破空发出锐啸声,快若闪电,留下一道淡淡残影。
迎面冲上来的黑衣人忙举刀相迎,只听铛的一声响,他手中横刀竟然碎裂开来。
若非他反应快,忙撤步闪躲,只怕就要被那陌刀开膛破肚。
壮汉也不开口说话,一刀落空之后,脚踩九宫步,反手又是一刀劈出。
两名黑衣人连忙闪躲,露出了一个缺口。
也就是这一眨眼的功夫,壮汉纵身就冲出了黑衣人的包围圈,冲进旁边一条小巷里。
“追!”
黑衣人忙大声喊叫,紧跟着就追了上去。
这时候,苏大为也从墙头上跃下。
他快步走到酒肆门口,缓缓拔刀出鞘。
横刀,长约三尺,刀身上密布如云箓一样的纹路。
苏大为迈步走进酒肆,一股血腥味,迎面扑来。
他眉头微微一蹙,目光扫过酒肆里。
三具尸体倒在血泊中,两个胡人打扮的客人,还有一个,看衣装应该是酒肆的掌柜。
苏大为小心翼翼走上去,把一具胡人的尸体翻过来。
胡人的胸口,有一个巴掌大的血窟窿,看上去触目惊心。
他的脸上,流露着惊讶的表情。很显然,在他临死前,一点准备都没有。
而另一具尸体则是仰面朝天躺着,胸前已经被鲜血浸透。
他一只手握着刀柄,腰间的弯刀拔出了一半。
凶手出手很快,以至于他没有做出反应,就被杀死。
苏大为抿着嘴走到那掌柜的尸体旁,突然间,他后退一步,挥刀就砍向那句尸体。
说时迟,那时快,尸体却突然一滚,从血泊中翻身而起。
一抹寒光飞出,直刺向苏大为。
苏大为脚下横身一闪,手中横刀顺势一抹,狠狠砍在掌柜的肩膀上。
横刀没入掌柜身体,刀身上掠过一抹云霞似地光亮。只听掌柜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那惨叫声,不像人的声音,更似鬼哭狼嚎一样。紧跟着,掌柜的身体扑通就倒在了地上,身体好像被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迅速干瘪下去,眨眼间只剩下一副皮囊。
一道黑气,从掌柜的身体中飞出。
“该死的不良人,竟敢坏我的好事。”
从黑气里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刹那间,黑气暴涨,变成了一团黑色烟雾,翻滚不停。
苏大为的脸上,却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我就知道,是你们这些诡异作祟。”
他冷笑道:“吕掌柜的永安春素以口感醇厚而著称,可是自月前,他的永安春就变了口味,入口辛辣且略有些发苦,和普通的劣酒没有区别。从那时候起,我就怀疑吕掌柜出事了。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你又是怎么看出来,十三郎有问题?”
“那个蠢货,平日里懒得要死,今天却格外勤快,还主动去挂灯笼。”
嘶哑的声音道:“所以我就知道,他一定是有古怪。”
“那,可真是可惜了!”
苏大为露出惋惜之色,道:“说吧,你收购那些从宫中流出来的物品,究竟是何用意?”
“这个,你还是到了阎王殿里问阎王去吧。”
黑色烟雾发出一声咆哮,旋即化作一头黑狼扑向苏大为。
苏大为脸上笑容收起,手中横刀狠狠劈向黑狼。
刀锋看在黑狼的身上,却好像砍在一团棉花里。黑狼化作一团黑烟,顺着苏大为的手臂迅速蔓延过来,眨眼间就把苏大为的身体包裹起来。
“你既然毁了我的身体,那就把你的身体给我吧。”
苏大为的身体,顿时僵住了。
他想要甩掉身上的黑烟,可是身体却动弹不得。
黑烟,从他的毛孔中没入身体。突然,那沙哑的声音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腾根之瞳?你明明是凡人,怎会有腾根之瞳?”
随着惨叫声响起,苏大为双目之间,突然浮现出一道红线。
红线慢慢裂开,成一道缝隙,乍一看,就好像苏大为的双目之间,又长出了一只眼睛。
“饶了我,求你饶我一次,我可以把我的收藏全部给你。”
苏大为张了张嘴巴,似乎想要说话,但是却发不出声音来。
双目间的缝隙越来越大,黑烟迅速散去,化作一道黑气,没入红线之中。
苏大为则睁大了眼睛,身体好像被抽空了似地,扑通一下子就坐在了地板之上。
双目间的那只眼睛则缓缓闭拢,化作一条红线,随后消失不见。
“阿弥,你怎么了?”
周良从外面冲进来,看到苏大为瘫坐在血泊里,忙上前搀扶。
这时候,从酒肆外走进来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
他进屋后,目光扫视一眼,就落在了地板上的那具只剩下皮囊的尸体上。
“苏大为,怎么回事?”
苏大为一阵咳嗽,总算是恢复了精神。
“魏头,我刚才进来查验尸体,就看到吕掌柜的尸体变成了这副模样。
我走上来想要查看,却不想从他尸体中飞出一道黑气……”
“住嘴!”
魏头忙喝止了苏大为,快步走上前,查看吕掌柜的尸体。
片刻后,他站起身道:“分明是吕掌柜和贼人勾结,见事情败露,所以自尽而亡。”
他看向苏大为,眉头微微一蹙。
“此事,不得向任何人提起。若走漏了半点风声,唯你是问。”
不等苏大为开口,周良忙出声道:“卑下明白,是吕掌柜和贼人勾结,事情败露后自尽而亡。”
魏头的脸色,缓和了些许。
“苏大为抓捕贼人受伤,就先回去歇息吧。
明日是你轮休,不必再来衙门。周良,你送他回去,明白吗?”
“明白。”
这时候,酒肆外传来了脚步声。
周良朝苏大为使了一个眼色,把他搀扶起来,慢慢往外走。
“二哥,怎么回事?”
“老魏刚才抓捕失手了,还伤了好几个弟兄。”
“那吕掌柜……”
“他要用吕掌柜去交差,咱们别再管了。”
周良说着,压低声音在苏大为耳边道:“事关诡异,非你我可以插手。这种事,咱们别掺和进去……活人的事情咱们都管不过来,更不要说那些不是人的诡异了。”
苏大为闻听,也就闭上了嘴巴。
“只可惜了吕掌柜,被诡异夺了身不说,还要背上一个勾结贼人,盗取宫中物品的罪名。”
“是啊,也真是倒霉。”
周良苦笑点点头,搀扶着苏大为走出大安坊坊门。
咚咚咚咚,街鼓声再次响起。
长安城门,也开始逐一关闭。
“那……那些失窃的物品,还要不要追查?”
“事关诡异,还追查个甚。”
“那……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遇到诡异,能活着就好,咱们可别强出头。你忘了,去年那次事故,你险些丢了性命。珍爱性命,远离诡异……下一次,你可不见得有那么好的命。”
斜阳余晖照耀,把两个人的身影,慢慢拉长。
第四章 魔幻大唐
黑暗,笼罩长安。
夜幕下,长安城风平浪静。
金吾卫在大街上巡逻,一百零八坊坊门紧闭。
街道上的旗幡也都纷纷撤下,不过不少酒肆店铺的门头上,会挂上灯笼,表示仍在营业。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自古如是。
夜禁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是无法抗拒的律法。
但对于某些人来说,黑夜到来,正是他们寻欢作乐的好时候。
只要不走出坊门,不在大街上行走。坊内嘛,打点好那些坊丁和武侯,就高枕无忧。
这种事情,你知道,我知道,怕官府也心知肚明。
大家相安无事就好,只要别惹来麻烦。
否则,那些武侯和坊丁会立刻翻脸,变成凶神恶煞,谁的情面都不会给。
苏大为了一身便装,陪柳娘子吃了晚饭,坐在客厅里说话。
“阿弥,有件事要告诉你。”
苏大为立刻放下手里正在擦拭的横刀,抬头看着柳娘子,露出疑惑之色。
“娘,什么事?”
“偏房两间屋子,我租出去了。”
“租出去了?”苏大为脸色微微一变,轻声道:“不是说好,不租的吗?”
“上元节后,物价又涨了。”
“哦?”
“粮价涨了两成,油价也涨了一成,几乎全都涨了。
而且,娘不想你在去巡夜,万一再……总之,方方面面都需要钱,娘也没有办法。”
“嗯,租就租吧,娘不必为我操心。
二哥说,再过两个月,我就算在衙门里做满一年。我的薪水会提高三成,而且还有其他的分润。到时候,娘就不用再这么操心,只管在家里好好享福就是。”
柳娘子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笑容。
她点点头,轻声道:“若你阿爹还活着,看阿弥这么能干,一定会很开心。”
“嗯!”
苏大为应了一声,却没有回答。
他拿起横刀,用一块干布在刀身上缓缓擦拭。
突然,他又停下手上的动作,道:“阿娘,房子租给什么人了?要不要我去查一查?”
“不用查了,是国子监的太学生。”
“就是那个上月来看房子,之后就不见人影的太学生吗?”
“是他介绍的人,一个刚来长安的国子监生徒。
叫什么来着?看我这记性,真个有些记不清楚了……你等等,我把文书给你取来。”
柳娘子放下手上的针线活,返回右厢。
片刻后,她拿着文书出来,递给苏大为道:“是从太原来的生徒,长的仪表堂堂,也非常爽快。”
“太原,狄仁杰?”
苏大为看到契约上的签名一愣,抬头道:“租咱们房子的人,是狄仁杰?”
“对,就是叫狄仁杰。”
柳娘子诧异看了苏大为一眼,“阿弥,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苏大为连忙摇头,笑着道:“他是太原来的生徒,我长这么大一直都在长安,又怎会认识?只不过觉得这名字很好,想来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有机会定要认识一下。”
“这孩子……”柳娘子笑道:“他明日就会搬过来,到时候你们自然会认识。”
“也是啊!”
苏大为说着话,就露出一抹憨厚笑容。
他把横刀收鞘,起身道:“娘,我今天有些累,先睡了。”
“去吧,我把这件衣服补好,也要去睡了。”
“娘别太晚了,早些休息。”
苏大为和柳娘子互道晚安,就径自进了左厢,随手把房门拉上。
他把横刀放在刀架上,而后走到窗前,把窗户推开。
仲春时节的晚风,很轻柔,还带着些许寒意。
屋外,趴在屋檐下的黑三郎听到动静,立刻抬起头,警惕看过来。
见是苏大为,它又低下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黑狗,可是越来越警觉了!
苏大为坐在桌旁,呆呆发愣。
良久,他取出一张纸铺开,用一支自制的鹅毛笔,蘸上墨水。
今天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百七十三天,可是我依旧没有弄清楚,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去年五月,唐太宗李世民驾崩,我来到这个世界,变成了苏大为。
之后,李靖李药师病故,太子李治登基,也就是历史上那位唐高宗。
这和我所知晓的历史,没有任何区别。
但那‘诡异’,又是从何而来?
二哥说,长安夜禁之后,诡异横行。
他说的‘诡异’,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妖魔鬼怪’吧。
如此说来,这应该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魔幻世界,但我为何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所有人,对诡异都忌讳莫深。
但所有人都很清楚,诡异是真实的存在。
今天,我再一次遇到了诡异,一个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诡异。
好在我身体里的诡异吞噬了那个诡异,而且我也知道了身体里的诡异,名叫腾根之瞳。
但是,腾根之瞳究竟是什么?它为什么会在我身体里,又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这一切,都还是个谜!
不过我清楚记得,在我穿越的那一天,我看到了一条金龙。
我不清楚那条金龙的意义,但想来,正是它的存在,才使得长安可以风平浪静。
还有,母亲告诉我,家里的房子租出去了。
租房子的人,名叫狄仁杰……没错,应该就是那个狄仁杰,太原狄仁杰。
如果有一天我能穿越回去,告诉我身边的人,狄仁杰是我的房客,估计没有人会相信。
今天就写到这里,我会继续探索。
苏大为写了满满当当一张纸,然后又把纸卷起来,在油灯上点燃。
看着那张写满了他心里话的纸在火光中化为灰烬,他才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
他,并不是苏大为。
但他现在,就是苏大为。
去年五月己巳日,唐太宗李世民在含风殿驾崩。
当晚,长安诡异发生暴动,幸亏有李靖等一干开国元勋,保护太子李治顺利抵达含风殿,这才平定了诡异暴动。那天晚上,苏大为来到了这个世界,并且附身在了一个名叫苏大为的不良人身上。
他亲眼看见,金龙探爪,诡异退散的景象。
而在那之后,他在病榻上躺了近三个月,才算彻底康复。
不过,也就是在那天晚上,他的身体里多了一个‘诡异’,一个他直到今天才知道叫做什么的诡异。
他不敢告诉任何人,因为他知道,一旦被人知晓,他会是死路一条。
可是……
他真的很害怕!
“阿弥,还没有睡吗?”
屋外,传来了柳娘子的声音。
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旋即从沉思中醒来,站起身道:“娘,我这就睡!”
“早点睡,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娘,我知道了。”
苏大为忙吹灭了油灯,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
柳娘子关上了客厅的门,然后走进右厢,关上了房门。
屋外,旋即一片寂静。
苏大为松了口气,摸黑爬上了床。
其实,也不算是摸黑。
屋里虽然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但对苏大为来说,没有任何影响。
也许是体内诡异的缘故,即使在黑暗中,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福利吗?
苏大为不是很确定。
但他却知道,体内的诡异给他带来了不少好处。
比如,他的身体很强壮,虽然在外表看来,显得很瘦削。他力气很大,反应很快,身手也很灵敏,听力也异于常人。可是,他宁可不要这些福利!因为他不知道,这些福利对他而言,到底是好,还是坏?至少从目前来看,他还不清楚。
在床上躺下,苏大为却没有丝毫困意。
如果不是今天遇到‘诡异’,他可能还不会有这么多的念头。
在此之前,他想过很多。
他想努力赚钱,报答柳娘子,也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但是……很难。
他曾试图酿酒,发明蒸馏酒。但经过市场调查,大唐治下的人们,似乎并不喜欢那种烈酒。人们更喜欢黄酒、米酒这种入口绵和香醇的酒,而非那种辛辣的滋味。
想想也是,除了那塞外苦寒之地的胡人,谁又会喜欢烈酒。
李白喝黄酒可以斗酒诗百篇,可如果换做烈酒的话,那估计就是一瓶下去发酒疯。
把烈酒贩卖到塞外?
可没那么容易!
更不要说,这种生意就算真做成了,他一个连九品芝麻官都不是的不良人,又怎可能垄断这种生意?估计过不得太久,他生意做不成,连带着老娘也会跟着倒霉。
苏大为从来都不会把人想的太坏,但也绝不会把人想的太好。
除了蒸馏酒之外,苏大为还想到了很多生财发家的路数。但后来,他又逐一否定。
他不是方继藩,即没有方某人的家世和背景,也没有方某人那种超神的记忆力,什么都懂。所以,在没有足够强大的势力之前,苏大为绝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
更不要说,这么一个看似繁华的盛世之下,还隐藏着一个魔幻世界。
究竟该如何是好?
整整二百七十三天过去了,苏大为也没有想出一个头绪来。
辗转反侧,直到更鼓三响。
一阵强烈的困意涌来,苏大为打了个哈欠,翻过身,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第五章 梦
长安城,沐浴在阳光中。
苏大为抬头看去,一轮骄阳当空。
不过,那太阳看上去非常怪异,不像是太阳,更像是……一只眼睛。
街道上空空荡荡,不见人迹。
那些店铺都开着门,可是里面却不见有人。
旗幡在店前随风飘摆,发出扑簌簌的猎猎声响,在空旷的长街上回荡不停。
这里是……
苏大为眉头一蹙,觉得眼前这条街道很眼熟,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是那一条街道。
就在他感到迷茫的时候,长街的尽头出现了一个人。
当他看清楚那人的长相后,心里又是一惊。
吕掌柜?他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苏大为下意识探手想要拔刀,却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携带佩刀。
就在他感到困惑的时候,吕掌柜已经到了他跟前。
“你是吕掌柜,还是诡异?”
苏大为退后一步,厉声喝问。
哪知道,吕掌柜根本没有理他,径自前行,直接撞在了苏大为的身上。
当两人接触的一刹那,苏大为发现他的身体一阵晃动,那吕掌柜竟然穿过他的身体,继续往前走。
怎么回事?
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低头查看身体。
身体,完好如初。
他忙转过身,就见吕掌柜头也不回的沿着长街行走,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苏大为的存在。
这事情,有古怪!
苏大为眼珠子一转,也不再去考虑自己的身体情况,而是跟在吕掌柜身后。
来到十字街,吕掌柜向右一拐。
在正前方,是一座气势恢宏的佛寺。
大慈恩寺?
苏大为一眼认出,这佛寺的来历。同时,他也反应过来,他此时正在万年县的晋昌坊里。
大慈恩寺,是长安三大译场之一,同时也是法相宗祖庭。
它是长安城里最宏丽的佛寺,同时也是李唐皇室敕令修建的皇家佛寺之一。
贞观二十二年,太子李治,也就是而今的皇帝,历史上的唐高宗,为追念其生母文德皇后祈求冥福,于是遍查长安地形,最终决定在晋昌坊内,净绝故珈蓝寺遗址上修建了大慈恩寺。其历史虽然不长,但因玄奘在此译经,故而成为佛门净地。
对了,后世西安的地标建筑之一大雁塔,未来将会在这里修建。
吕掌柜绕过大慈恩寺的正门,从侧门进入佛寺。
苏大为紧跟在他身后,来到一块荒凉的工地上。
他记得这块工地,据说大慈恩寺建成后,这里原本是要建一座佛塔。不想去年太宗驾崩,工程也就随之叫停。如果他记忆没有错的话,这个停工的佛塔工地,也是后来大雁塔的所在。不晓得这座停工的佛塔,是否就是那著名的大雁塔呢?
反正不管是不是,佛塔工程被叫停了。
工地里没有一个人,冷冷清清。
吕掌柜走到一棵大树下,挖开一个坑,把一个包裹放进去,然后又用浮土掩盖。
最后,他从旁边搬了一块石头,压在上面。
完成之后,吕掌柜拂去身上的灰土,站在石头旁边拍了两下,露出诡异的笑容。
也就是在这时候,天空上那诡异的太阳突然光芒大盛。
吕掌柜的身体,在阳光的照耀下,渐渐虚化……
苏大为蓦地睁开眼,额头上冷汗淋淋。
他,做了一个诡异的梦!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天已经亮了。
他躺在床上,可以清楚听到柳娘子在院子里训斥黑三郎,也不知道它昨晚做了什么坏事。
苏大为用双手,用力搓了搓脸,翻身跳下了床。
他赤足,伸手拿起放在床头的衣服,一边穿一边往外走。
有点不对劲,这衣服怎么这么紧呢?
明明昨天穿着还很合身,怎么今天……他伸手去拉门,就听呲啦一声,衣服就裂开了。
站在门旁,苏大为有些发懵。
“傻站在那里做什么?”
柳娘子手里拿着一个笸箩走进来,就看见苏大为傻站在门口。
她嘀咕了一声,转身准备进厢房。可走了两步,她忽然又停下来,转身看着苏大为。
“阿弥,你怎么看上去,好像长高了?”
“是吗?”
苏大为迈步走出房间,仍旧一脸懵逼的表情。
嗯,好像是长高了!
他身高原来大约在177左右。
柳娘子站在他面前的话,正好到他嘴巴。可是现在,柳娘子只是到他的肩膀处。如果不是柳娘子变矮了,那肯定是他长高了,而且长高了差不多三四公分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这衣服昨天还穿着正好,今天不知怎地,就变得小了。”
苏大为说着话,抬胳膊露出腋下的裂开处。
柳娘子看了两眼,笑着摇了摇头,“长高了就长高了吧,你现在这个头,和你阿爹差不太多。嗯,我去找找,说不定正合身。身上衣服换下来,我帮你改一下。”
她的眼睛有点发红,但脸上却露出灿烂笑容。
苏大为也没有想太多,把身上衣服脱下来,光着膀子就走出了房间。
黑三郎兴奋迎上来,冲苏大为摇头摆尾。
苏大为身手揉了揉它那狗头,然后走到厨舍旁的水井边。
水井旁边,有一个木盆,里面已经打好了清水。一条湿巾,还有一个杯子,旁边摆放着一个猪鬃牙刷,和一盒青盐。猪鬃牙刷是苏大为这一年来,少有的成绩之一。只不过,这东西要推广出去不容易,制作起来,也不是想的那么简单。
柳娘子在家制作牙刷,然后放在孙记杂货铺里贩卖。
收益不是太好,但多少能给家里一些补贴。如果想要大规模推广,却需要时机和足够的资本才行。现在,只能是小打小闹,反正一个崇德坊,就已经足够了。
苏大为刷牙,洗脸,洗漱完毕。
他绕过正午来到后院,后院是有三十平方左右的面积。
有一个简陋的简易单杠,两个石锁,一个用石头制成的杠铃,还有一个吊在树上的沙袋。
他先做了三十个引体向上,敏锐觉察到,今天这引体向上比平时要轻松很多。眉头一蹙,他立刻加快了动作,一口气做了一百个引体向上,居然一点都不吃力。
这在昨天,可是不太可能。
旋即,他又做了八十个伏地挺身,也很轻松。
苏大为站起来,低头查看身体。
好像没什么变化,但似乎,又有不小的变化。
他的气力,较之昨日明显增加很多,而且体力也变得更强。
还有今天突如其来的长高……苏大为不由得想起了昨晚那个诡异的梦,以及在梦境中,犹如一只眼睛,挂在天上的太阳。难道说,这一系列的变化,和那腾根之瞳有关吗?
苏大为困惑不解,又接连试了杠铃和沙袋。
杠铃两端的石锁,原本一百斤上下。
之前用它做练习,重量刚好。可是今天,杠铃明显轻了许多。打沙袋的时候,脚步也快了很多,身体的柔韧性,比之昨日也提升了不少。苏大为曾学过拳击和格斗。不过以前因为身体素质的原因,很多技术都施展不出来,而现在,他可以轻松使用。
不对劲,这绝对不对劲。
苏大为心里有些恐惧。他隐隐约约猜到,这一系列的变化,很可能和那个腾根之瞳有关。必须要尽快弄清楚腾根之瞳是什么!否则未来的变化,他无法掌控。
“阿弥,来试试这件衣服。”
就在苏大为感到恐慌的时候,柳娘子在前院喊道。
“来了!”
苏大为忙甩了甩头,把脑袋里的杂念丢掉。
车到山前必有路,既然知道身体内的诡异名字,想必查找起来,也会容易很多。
他快步走到前院,就见柳娘子捧着一套衣裳。
“这是你阿爹去天竺前,我给他做的衣服,一直没有来得及穿。
本打算过两年你长高些给你,没想到……快点穿上,试试合不合身,不行我再改。”
苏大为露出憨厚笑容,二话不说就接过来,当着柳娘子的面穿上。
他长的很俊俏,再配上那憨厚的笑容,就产生出一种萌萌哒的感觉,令人心生好感。
“娘,很合身。”
“合身就好,合身就好!”
柳娘子脸上浮现出欣慰笑容,走上前给苏大为整了整衣领。
“对了,一会儿去孙记买两床褥子。
长安春寒重,入夜了会很凉。人家既然租了咱们的房子,总要照顾好才是。”
“我知道了!”
苏大为笑着回应,然后穿上靴子。
“那我出去了。”
“晌午记得回来吃饭,我给你做了炊饼和豆腐羹。”
“我知道了!”
苏大为答应一声,径自离去。
出了家门,苏大为沿着小巷走,穿过了河面上的石桥。
他才走到桥头,灵宝寺后门打开。
一个俏尼姑拎着一个水桶走出来,看到苏大为,便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阿弥,去衙门当值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拎着水桶往前走。
苏大为忙快走几步,来到俏尼姑的身边,伸手接过水桶,把污水倒进路边的水沟里。
“如意姐,我今天休息。”
“都说了不要叫我如意姐,贫尼现在是出家人,你应该叫我的法号才对。”
苏大为笑着,把水桶放在寺庙后门前,双手合十道:“明空师太,我今天休息。”
第六章 明空师太
“你阿娘身体如何?”
这时候,寺庙里的早课已经结束。
明空师太似乎不是很忙,所以和苏大为聊了起来。
苏大为道:“多谢师太惦念,我娘最近身体很好。”
“嗯,那就好。”明空师太微微一笑,拎起水桶,迈步走进佛寺。
“阿弥,有空多陪陪你阿娘,贫尼听她说,你整日里忙的不着家,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不良人那差事……贫尼听人说很危险,你可要保重。”
“我知道,会小心的。”
“好了,贫尼要回去做功课了。家里若是有什么难处,就来找贫尼,莫要让你阿娘担心。”
“阿弥知道。”
明空师太关上了门,留下苏大为一个人站在那里。
看着那紧闭的山门,苏大为这心里面,突然有一种很荒唐的感受。
去年李世民驾崩之日,他穿越来到了这个世界,之后大病三个月,整个人都浑浑噩噩。那三个月里,柳娘子可是操碎了心。为了给苏大为治病,她几乎变卖了家中所有可以变卖的物品。但即便如此,苏大为那时候躺在床上,不见好转。
后来,她去灵宝寺拜佛祈愿。
明空师太偶然间得知柳娘子的情况,于是把身边的钱两都给了柳娘子,让她请郎中给苏大为治病。
为此,柳娘子对明空师太极为感激。
再后来,苏大为病愈,柳娘子还专门来尼寺还愿、感恩。
加上苏大为家距离灵宝寺不远,只隔了一条河。这一来二去,苏大为也认识了明空师太,有时候还会和她闲聊两句。明空师太呢?对苏大为也是非常的亲切。
可苏大为却知道,明空师太的身份不一般。
灵宝寺以前名叫济度尼寺。
唐太宗李世民驾崩后,朝廷下旨,迁济度尼寺至安业坊的感业寺。原属济度尼寺的僧尼,也一并迁去了感业寺。之后,济度尼寺改名灵宝寺,而今这寺里的僧尼,有八成是太宗皇帝的嫔妃。剩下两成,则是朝廷专门委任的佛门大德高僧。
苏大为一开始也没有太留意。
但一次偶然的机会,他陪柳娘子路过后门,正好遇到明空师太。
从柳娘子和明空师太的交谈中,苏大为得知,明空师太俗家姓武。
姓武?又是太宗皇帝的嫔妃,还在佛寺里出家修行?
明空师太的身份,似乎已呼之欲出。
苏大为几乎毫不犹豫确定,这位明空师太,应该就是未来掀起腥风血雨,几乎把李唐江山摧毁,历史那位千古第一女帝的武媚娘,武则天。
唯一困惑的是,据他的所知,武则天不是应该在感业寺出家吗?
也许是历史的偏差,亦或者是某种时空的改变?苏大为不清楚,但他知道,这位明空师太,有九成可能就是武则天。只是,如今的明空师太善良、温和,全无史书里所说的心狠手辣。也许,在未来她会经历很多,性格也会随之发生变化。
但不管怎样,苏大为心里牢记,明空师太是他的救命恩人。
用柳娘子的话,若是没有明空师太,他苏大为如今说不定已经变成了一个死人。
长安,太平坊高升客栈。
狄仁杰收拾好了行囊,结清了费用,准备前往崇德坊。
洪亮牵着两匹马,跟在狄仁杰的身后,一边走一边道:“郎君,真决定了吗?”
“洪亮,你已经唠叨一个晚上了,怎么这么啰嗦?”
狄仁杰面露不快之色道:“昨日看房的时候,你不也很满意吗?”
“可我当时并不知道,她家里有不良人。”
“不良人怎么了?”
“郎君,你如今是国子监的太学生,将来是要考科举,做官的。
你应该多和同窗接触,若被人知道你租了不良人的房子,很可能会被人嘲笑啊。”
“他人想要嘲笑,我就算是住在国子监学舍也一样。
再说了,不良人虽说口碑不好,确维护了一方平安。我可不觉得和他们接触有什么不好。相反,他们对长安非常熟悉,说不定能从他们那里,知道更多长安不为人知的事情。
说实话,我倒是对这一家很感兴趣。
接下来我会在国子监求学,至少三年内,会住在长安。这长安鱼龙混杂,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莫要觉得太学生就怎样,你没看到,就算孟将也要努力讨生活吗?居长安不易,越是如此,咱们就越是要多了解长安,就从柳娘子一家开始。”
洪亮一脸无奈表情,牵着马不再说话。
他知道,狄仁杰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别看他年纪小,但读的书多,见识也比他好。
说不定,郎君这么决定,有他的想法?
反正,洪亮这心里,对那个从未见过的‘阿弥’,有一种莫名抵触。
“前面,可是怀英贤弟?”
正当狄仁杰和洪亮步出太平坊坊门的时候,忽听得有人呼唤狄仁杰的名字。
狄仁杰停下脚步,转身看去,就见一个三旬的男子,正朝他走过来。
“你是……”
狄仁杰一下子没有认出对方的身份,只觉得有些眼熟。
而且,对方虽穿着便装,可一看那气度和装束,就非一般人,自有一种官气在身。
“怀英,不记得我了吗?六年前我曾造访令尊,你当时不是说,要随我学剑吗?”
“你是裴二哥。”
狄仁杰蓦地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指着那人,神情激动道:“我想起来了,你是裴二哥。”
“哈哈哈,我刚才看你背影就觉得眼熟,没想到真的是你。”
裴二哥显得很开心,拉着狄仁杰的手道:“一晃六年,令尊可好?”
“家父很好,有劳二哥挂念。”
“你怎么在这里?”裴二哥说完,突然笑道:“我想起来了,今春国子监即将开课,你莫不是进了国子监吗?”
“哈,二哥眼力过人,我确是来国子监求学。”
“嗯,求学好,求学甚好……不过,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在崇德坊租了一处房子,准备接下来安心求学。这不,正准备和洪亮搬过去。”
裴二哥对此,似乎并不奇怪。
事实上,似狄仁杰这种在学舍外租房住的太学生有很多,所以算不得什么大事。
“我听家父说,二哥五年前明经中选,被任命为左屯卫仓曹参军。小弟当时还想写信道贺。对了,二哥现在何处高就,待小弟这边安顿妥当后,定要前去拜会。”
“我?”
裴二哥笑道:“我如今在长安县做事。
这样,你住在哪里?晚些时候,我去找你就是。”
狄仁杰和裴二哥算是世交,也不啰嗦,把他在崇德坊的地址报给了裴二哥。
不想,一旁洪亮突然开口道:“郎君,既然裴郎君在衙门里做事,何不让他打听一下,那阿弥的品性?”
狄仁杰愣了一下,旋即不快看了洪亮一眼。
倒是裴二哥露出有趣表情,道:“怀英,怎么才来长安,就惹了麻烦吗?”
“也不是什么麻烦,我租的房子,主人家膝下有一子名叫苏大为,好像在长安县当差,是长安县的不良人。也不必二哥费心,我觉得那户人家挺好,洪亮实在多事。”
“长安县,不良人?”
裴二哥眸光一闪,旋即笑道:“怀英也不必责怪洪亮,他也是为你好。
不良人成分复杂,良莠不齐。我回去打听一下,如果那个苏大为有问题,你最好不要住在那边。你也知道,长安的情况现在有些复杂,万事还是要小心为好。”
裴二哥这么说了,狄仁杰也不好拒绝。
他连忙道谢,又和裴二哥聊了两句。
裴二哥似乎还有事情要忙,所以聊了两句之后,就和狄仁杰道别。
“洪亮,你怎么这么多事?”
“非是多事,咱们出来前,阿郎可是吩咐过我,让我照顾好郎君。”
“好了好了,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每次洪亮抬出狄仁杰的父亲,狄仁杰就会变得无可奈何。他挥了挥手,狠狠瞪了洪亮一眼,“以后,你切莫给我添乱。刚才裴二哥也说了,长安如今的情况有点复杂,咱们可不要给裴二哥添麻烦,明白吗?”
见狄仁杰同意,洪亮也就满足了。
反正,已经拜托了裴二哥,请他调查一下那个阿弥。
如果真有什么问题,趁早搬走,免得将来甩不脱,才是真的大麻烦呢。
对了,那裴二哥只说他在长安县做事,却不知道是什么职务。不过想来,应该职位不低。郎君刚才不也说了嘛,裴二哥可是明经中考,应该不会是什么小角色。
主仆两人一边走,狄仁杰一边唠叨。
之前,是洪亮唠叨。
如今,却变成了狄仁杰。
不过洪亮好像已经习惯,丝毫不在意。
反正狄仁杰唠叨归唠叨,他只管点头答应就是。真要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他该反驳还是会反驳。就像刚才,洪亮擅自找裴二哥帮忙,狄仁杰对此也无可奈何。
来到柳娘子的住所,还没进门,就听见院子里传来犬吠声。
狄仁杰叩响门扉,大声道:“柳娘子在家吗?在下狄仁杰,可以进来吗?”
话音未落,就听院子里传来一个男声,“黑三郎,趴下。”
紧跟着脚步声响起,院门打开。
一个少年站在门内,上上下下打量了狄仁杰一番,道:“你就是那个太学生,狄仁杰吗?”
第七章 初见
苏大为看着狄仁杰,眼中闪过一抹好奇之色。
狄仁杰,一个在后世鼎鼎大名的人物。特别是在荷兰汉学家高罗佩创作了《大唐狄公案》一书之后,狄仁杰这个名字,不但在享誉华夏,甚至很多外国人也知道了他的名字。狄仁杰,一个被称之为‘东方福尔摩斯’的男人,令很多人耳熟能详。
苏大为看过《大唐狄公案》,也正是因为那本书,对狄仁杰产生了好奇。
只是,当他亲眼看到狄仁杰的时候,却有一些失望。
怎么说呢?
因为站在他眼前的这个狄仁杰,全无徐克导演几部狄仁杰作品中的主角来的帅气。
他个头很高,甚至比苏大为还要高一些。
如果说,苏大为现在的身高大约有一米八的话,那么狄仁杰的身高,至少有一米八四。
他略显肥胖,但并不臃肿,看上去很强壮。
如果硬要拿后世影视作品中的狄仁杰来对比的话,苏大为觉得,梁冠华版的狄仁杰,似乎和眼前的狄仁杰更加吻合。看上去好像人畜无害,很温和的样子……嗯,梁冠华版的狄仁杰,应该属于狄仁杰晚年发福的模样,只不过个头有些矮罢了。
“你是,苏大为?”
狄仁杰的声音,让苏大为清醒过来。
他并不好气狄仁杰知道他的名字,就算母亲没有说走嘴,狄仁杰也能打听的到。
要知道,苏大为在崇德坊属于名人。
特别是去年,他差点病死在床上,柳娘子为他变卖家产,已经成为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有段时间,还流传他中了邪的说法。不过这些说法,随着他康复后,重又在衙门里当差,也就烟消云散。所以,想要打听,其实非常容易。
“我就是苏大为。”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侧身让出一条路来。
“我娘出去买菜了,她出门的时候说过,你今天会来。
屋子昨天又打扫了一遍,我娘还让我给你们准备了两床被褥,你们要是觉得不习惯,也可以自己准备。喏,我娘身体不好,喜欢安静,晚上你们不要太吵闹。”
说完,苏大为转身领着狄仁杰两人进了院子。
“你们还有马?
之前可没有说过……马可以拴在厩房里。不过厩房已经废弃了好几年,需要清理打扫一下。还有,我先说好,我娘说了一千八百钱顾你们饭食和洗衣,可没说要帮你们照顾牲口。牲口的草料,还有厩房的清理,你们自己负责,我们不管。”
苏大为的目光,扫过那两匹马,心里有些羡慕。
他家原来也有马,据柳娘子说,还是一匹好马。
后来老爹随王玄策出使天竺,把马带走了,这厩房也就空了。
他也想过买一匹马来着,但也只能是想一想。
要知道,在长安就算是一匹挽马,价格也不是他这种人家可以承受。更不要说,似狄仁杰带来的这两匹好马。估摸着,这两匹马在骡马市,少说也要四五十贯一匹。
“苏郎说的在理,是我昨日疏忽了。
洪亮,你先把马拴在门口,待会儿把厩房打扫干净了,在把它们牵进去。不过苏郎,我们主仆初来乍到,对长安不太熟悉,也不清楚该去何处,购买草料呢?”
“草料?那要看你要买什么品级的草料。”
“自然上等草料。”
“那我建议你去城南归义坊的赵家铺子,他家的草料是真材实料,而且还能定制,并且送货上门。”
赵家铺子!
狄仁杰暗自记下了名字,又向苏大为道了一声谢。
随后,苏大为带着他们来到偏房,把房门打开,狄仁杰两人进屋,他却站在门外。
“你们收拾一下吧,需要我帮忙,喊一声就好。”
说完,苏大为就走了。
“这人也真是,怎地不知道帮忙?”
洪亮一脸不高兴,嘀嘀咕咕道:“郎君,这家伙忒没有礼数,要不我们别住这里了。”
“洪亮,你又来了。”
狄仁杰走到后窗,把窗户推开。
“苏郎又没错,咱们昨日的确是没有说,还有两匹马呢。
好了,把行李搬进来,你打扫厩房,我整理行李,咱们赶快收拾好,看需要什么,咱们再去买。争取今天彻底安顿下来,我也要准备温习,过几日就要开课了。”
洪亮嘴里嘀嘀咕咕,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他走出房间,到院门口,从马背上取下行李。
那行李很重,洪亮感觉有些吃力。
就在这时,苏大为走上前,道:“看你恁大的个子,怎么没有半点力气?”
“都是我家郎君要读的书,重的很!
不信你试试,看你能不能拎的起来。”
洪亮把行李放在地上,没好气的怼了回去。
“试试就试试,就不信能有多重。”
苏大为说着,上前一步拎起行李。
确实不轻……不过如果是昨日,对苏大为说这行李还算有些份量,可是今天,却算不得什么。他当着洪亮的面,很轻松就把行李拿了进去,只看的洪亮有些目瞪口呆。
这家伙,力气不小啊!
他心里嘀咕了一声,扛起另一个行李,吃力跟在苏大为身后。
”洪亮,你怎么让苏郎做这力气活?”
狄仁杰看到,连忙上前,想要帮忙。
不过苏大为摆手拦住了狄仁杰,道:“郎君不必客气,这不算什么,你还是帮你的仆人吧。
对了,这行李放在哪里?”
“哦,就放在屋角吧,我一会儿再收拾。”
苏大为把箱子放下来,说道:“郎君不愧是太学生,出门还带这么多的书。”
“那当然,我家郎君可是太原有名的神童。”
洪亮在狄仁杰的帮助下,把另一箱行礼抬进屋里,正好听到苏大为称赞。他立刻道:“我家郎君喜好藏书,这不过是他藏书的一小部分。若不是太原到长安路远,怕是一整车都装不下来。”
苏大为翻了个白眼,嘴一撇,没说话。
又不是你读的书,梗着脖子,不晓得有什么值得骄傲。
“洪亮,去打扫厩舍。”
狄仁杰很无奈,忙呵斥了洪亮一句。
这洪亮,虽然名义上是他的仆人,可实际上,和他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十分亲密,如同兄弟一般。平日里,洪亮很温和的一个人,也很听话。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知道苏大为不良人的身份之后,他就有些不太正常,言语中颇有敌意。
洪亮哼了一声,转身出去。
狄仁杰拱手道:“苏郎不必理他,我哪算什么神童,只是好读书罢了。”
“郎君不必苏郎、苏郎的唤我,叫我阿弥即可。”
“呃……那也好,阿弥兄弟。”
狄仁杰犹豫一下,还是答应下来。
他旋即道:“阿弥可以唤我大郎即可,不然唤我阿虎也可以。”
大郎就算了,总觉得有些古怪。阿虎估计是狄仁杰的乳名,他称呼也不太合适。
“那我便唤你做大兄了。”
“无妨。”
“大兄平日里读的什么书?”
狄仁杰一愣,旋即道:“什么书都读,多读一些书,就能多知晓一些道理。”
“那……大兄可知道,什么是‘腾根’?”
“腾根?”
狄仁杰想了想,疑惑问道:“阿弥说的,可是那诡异腾根?”
“呃,是吧。”
狄仁杰笑道:“这我倒真的知晓。
腾根毛发白皙如雪,似鹿非鹿,四蹄右爪,口中利齿,身大如虎。它长有一对深红色的犄角,生有三眼。双目赤红,眉心有一只眼,瞳色金黄,据说宛如金乌,可以破除邪崇。《后汉书·礼仪志》记载它为‘追恶凶’十二神明之一,有‘穷奇腾根共食蛊’的记载。晋代司马彪也曾在《续汉书》里有过记载,不晓得是不是你说的腾根。”
苏大为眼睛一亮,脱口而出道:“如此说来,这世上真有腾根?”
“这个……”
狄仁杰哑然失笑,道:“那我就不清楚了。
后汉书里说,腾根是除夕大傩,可驱逐邪崇瘟疫……阿弥你要是有兴趣,我这里有一本玄异志,据说是东晋时孙恩所著,尽是一些鬼怪传说,我待会儿找出来给你。”
“这个,可以吗?”
“当然可以。”
狄仁杰笑容可掬,表示无妨。
苏大为则觉得心里面踏实了很多。
就怕没人知道,如今有了出处,多少可以放心一些。
这时候,柳娘子买菜回来。
看到那两匹马的时候,她也是吃了一惊,但很快就释然了。
还以为狄仁杰和那个什么张柬之一样,是个穷苦书生。现在看起来,这狄仁杰倒是个有钱的公子哥。早知道如此,当初就该多收一些房租。现在想来,有些可惜。
这念头也就是在柳娘子的脑海中一闪即逝。
她是个讲究的女人,既然已经说了一千八百钱,文书契约也签了,自然不会反悔。
不过,和苏大为一样,柳娘子表示,那两匹马的草料钱,需另算。
要么加钱,要么狄仁杰自己去买,反正她不会照顾那两匹牲口。
狄仁杰也不啰嗦,直接又加了两百钱,作为柳娘子照顾马匹的费用,草料钱另算。柳娘子自无不可,反正也不费什么事情,一月多两百钱,终究是一桩好事。
当晚,狄仁杰主仆二人,安顿下来。
柳娘子的手艺不错,狄仁杰也非常满意。
他陪着柳娘子聊了一会儿天,到街鼓三通后,向柳娘子告辞,和洪亮回到屋内。
“洪亮,有什么感觉?”
“感觉不错,柳娘子人很好,厨艺不比客栈里的厨师差。”
“你就知道吃。”
“郎君,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狄仁杰没有回答,而是走到后窗前,看着窗外潺潺流淌的河水,露出好奇之色。
当然有不对!
据张柬之打听来的消息,阿弥,也就是苏大为是个粗人。
可是日间的交谈,狄仁杰发现,苏大为竟然识字。
不是说识字不好,而是说,在这个时代,一个粗人,居然识字?特别是那本玄异志,采用的是两晋文风,文字佶屈聱牙。但狄仁杰发现,苏大为竟然能读通。
这就有趣了。
一个传闻中大字不识的粗人,竟然能通读玄异志?
狄仁杰心里,越发感到好奇。
没想到才来这长安不久,就遇到了这么有趣的人。
他有种预感,接下来的长安求学生活,一定会非常有意思……
第八章 绝密
夜幕,再次降临,黑夜笼罩长安。
长安县县衙内,长安县令裴行俭正坐在书案后,认真翻阅卷宗。
如果狄仁杰在这里,一定会惊呼一声‘裴二哥’。原来,日间在太平坊和狄仁杰相遇的人,就是裴行俭。
说起这裴行俭,身世非同一般。
他是绛州闻喜人,也是河东四姓之一,裴氏家族的子弟。
其父裴仁基,曾是前朝礼部尚书。
而他的兄长裴行俨,则是隋唐之交的猛将。
后世《隋唐演义》里,那位隋唐第三条好汉裴元庆的原型,就是裴行俨本人。
不过,裴行俨死的早,并没有给裴行俭带来什么方便。
凭借河东裴氏家族的名号,裴行俭在五年前考中明经,被委任为左屯卫仓曹参军。去年太宗皇帝驾崩之后,裴行俭又被任命为长安县县令,如今已半年之久。
他打开一个卷宗,认真阅读完,在卷宗上留下批注。
站起身,他伸了一个懒腰,走到窗前向外看,就见月光皎洁,窗外莲池波纹荡漾。
“县尊,不良帅魏山求见。”
门外,有家人禀报。
裴行俭浓眉一蹙,沉声道:“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
“魏山说,事关高阳公主府玉枕失窃一案,他有了新发现。”
“是吗?”
裴行俭眸光一凝,立刻道:“让他进来。”
高阳公主,是太宗皇帝庶女,嫁给了太府卿房遗爱。
这位公主历来特立独行,与其他公主不太一样。太宗皇帝在世的时候,对她非常宠爱。最为著名的一件事,就是太宗皇帝驾崩前,有一个名叫那迩娑婆寐的天竺术士献上了长生不死药的配方。当时有玄奘法师弟子辩机强行劝谏,激怒了太宗皇帝。
最终,辩机和尚被杀。
高阳公主与辩机和尚关系非常好,解救辩机和尚失败后,怒斥太宗皇帝为昏君。
太宗皇帝非常不高兴,但并没有因此而处罚高阳公主。
两父女的关系一度有些紧张,直至太宗皇帝病危,他突然下旨召见高阳公主。父女两人在含风殿内交谈了很久,高阳公主独自离开。没过多久,太宗就崩于含风殿。
新帝李治登基后,对高阳公主非常关照。
一月前,高阳公主派人到长安县报案,说是皇帝御赐她的玉枕,被人偷走。
那可是御赐之物。
裴行俭自然不敢等闲视之。
其实,在高阳公主报案之前,裴行俭已经接到了七八宗报案。
报案的都是李唐皇室子弟,案情也几乎相同,都是说家中的物品,遭贼人偷窃。
一家被偷,还可以说是闹贼。
七八家宗室子弟被偷,那可就不是小事了!
裴行俭下令三班衙役和不良人全体出动,调查这些案件。
但一个月过去了,勿论是三班衙役,还是不良人,都没有任何进展,也让他十分烦躁。
十天前,他再次下令,命不良帅魏山全力侦办此案。
若半月还没有结果,全体不良人都要被脊杖二十。
裴行俭也知道,不良人已经很用心了,并非不肯出力。但高阳公主三番五次派人询问,给了裴行俭很大压力。如果不能尽快破案,裴行俭也可能会受到牵连。
没想到,才十天过去,魏山就有发现了?
裴行俭回到书桌后坐下,不多时,就见不良帅魏山走进书房。
魏山紧走两步,向裴行俭见礼道:“卑职魏山,拜见县尊。”
“免礼。”
裴行俭一摆手,示意魏山不用多礼,道:“听说,那玉枕案,你有线索了?”
“正是。”
“什么线索?”
“昨日,卑职得到消息,有人在大安坊的吕记酒肆买卖皇家物品。
卑职立刻命人埋伏,准备在他们交易是抓捕,到时候人赃并获。谁料想,那贼人十分悍勇,在发现我们的埋伏后,竟抢先动手,杀了卑职的眼线,逃匿无踪。”
裴行俭脸一沉,道:“这就是你的发现?”
“县尊息怒,卑职还没有说完。”
“讲!”
“卑职后来发现,那吕记酒肆的掌柜吕通……”
“怎么?”
“被诡异附身了!”
裴行俭激灵灵一个寒颤,抬头瞪着魏山道:“你刚才说,诡异?”
“正是。”
魏山道:“吕通的尸体在现场被发现,但发现他的时候,血肉无踪,其尸体只剩下一具皮囊。卑职把他的尸体带回来后,经仵作检验,吕通至少已死了一月之久。”
“那诡异呢?”
“不知所踪,估计是逃走了。”
裴行俭缓缓起身,在屋中徘徊。
良久,他沉声道:“去年天可汗驾崩,长安十万诡异暴动。
幸有卫国公以配合太史局,调动长安气运大龙将之镇压。后来,太史局和诡异十数次交锋,直到去年岁末,才算把局面稳定下来。这不过两个月,诡异又开始蠢蠢欲动了不成?魏山,这件事有古怪,怕不是你我凡俗手段可以与之敌对
我会把此事呈报太史局,你继续追查。
记住,只查人,不查鬼……妖魔诡异的事情,自有太史局的人去处置,你莫要轻举妄动。”
“卑职明白。”
魏山忙躬身回答,言语中流露出感激之情。
这是一个好上司……若是碰到那不讲理的,只管让他查案,管他什么诡异不诡异?
其实他昨天就想要禀报此事,但由于没有确凿证据,所以才等了一天。
如今,得了裴行俭的吩咐,魏山反而轻松很多。
他说道:“吕通虽然已经被害,但卑职以为,吕通一个普通商人,何以会被诡异附身?如县尊所言,太史局此前已经与诡异达成协议,诡异又如何找到了吕通?”
裴行俭眸光闪闪,看着魏山道:“你的意思是……”
“卑职想要围绕吕通,继续追查下去。
此前,吕通还有一个同党。当日他虽然逃走,但是从另一方面说明,吕通绝非一人。所以,请县尊再宽容些时日,待卑职查个水落石出,定会与县尊一个交代。”
裴行俭想了想,道:“既然你有了头绪,此事就拜托你了。”
“卑职,定不辜负县尊所托。”
魏山说完,向裴行俭行礼,告退准备离去。
不过,当他快走出门的时候,裴行俭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魏山。”
“卑职在。”
“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你手下,是不是有个叫苏大为的人?”
魏山闻听一愣,旋即点头道:“确有其人。”
“此人,品性如何?”
“他……”
魏山想了想,道:“他是苏三郎苏钊的儿子,说实话,卑职对他并不是非常了解。
去年诡异潮涌之日,他受了重伤,在家休养了三个月,据说差点死了。
总体而言,这小子很机灵,有些手段。这次之所以发现吕通,也是他的功劳。”
“苏三郎,我想起来了,可是当年随王玄策出使天竺的不良帅?”
“正是此人。”
裴行俭蹙眉道:“说起苏三郎,我倒是有些疑问。
按道理说,苏三郎曾在县衙效力,理应有他的档案才是,为何我找不到呢?”
“这个……”
魏山犹豫一下,轻声道:“苏三郎的档案,在几年前被左右领左右府的人拿走了。”
“嗯?”
裴行俭想到了很多种答案,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左右领左右府?”
“是当时的左领左右府录事参军事宋有德亲自带人前来,取走了苏三郎的档案。卑职那时候刚出任不良帅,还问了当时的令狐县尉。但令狐县尉只说,不想死别多嘴……卑职看令狐县尉说的很严肃,也就没敢再多嘴。若非县尊问起,卑职都快忘记此事。”
“那苏大为……”
“苏大为是卑职招进来的。
这几年,他母子过的辛苦。卑职当年也是苏三郎一手提拔起来,所以想要关照一二。县尊若是觉得那苏大为不合适,卑职明日就开革了他,不让他再烦县尊。”
裴行俭微微一笑,摆了摆手。
“那倒不用,我只是听人提及苏大为,所以才顺嘴问这么一句。
好了,没什么事了。你也早些回去,明日召集人继续查案,尽快找出那些赃物。”
“遵命。”
魏山连忙躬身行礼,退出书房。
而裴行俭则站在书桌旁,发了一会儿呆,旋即苦笑着摇了摇头。
事关诡异,的确非他可以解决。
等天亮之后,他会去太史局询问此事。必要的话,从太史局请个人过来,专门负责。
想到这里,他复又坐下来,从桌案上拿起一本卷宗。
屋外,传来一阵蛙叫。
这县衙后院的池塘里,有一群蛙。
裴行俨在闲暇时,喜欢坐在窗边,听着池塘蛙叫,别有滋味。
可今天,他却被这突如其来的蛙叫声,吵得有些心烦。这个时节,并非青蛙活跃之时,也很少听到如此急促的蛙叫声。他放下卷宗,冲屋外大声喊道:“赵龙。”
赵龙,是裴行俨的家臣,也是他的心腹。
听到裴行俨的喊叫声,一直在门外值守的赵龙,立刻拉门进来。
“去外面看看,什么原因,蛙叫不停。”
赵龙刚要答应,却突然间瞪大了眼睛,看着裴行俨身后,露出惊恐之色。
“郎君,小心……”
他话音未落,裴行俨也觉察到了危险。
只见他探手,一把握住摆放在书案上那口宝剑的剑柄,仓啷一声就拔剑出鞘,而后反手就是一剑挥出。一道白虹似地剑光掠过,裴行俨瞬间,只觉遍体生寒。
第九章 命案
五更一点,承天门外,街鼓声响起。
咚咚咚!
外面还黑着,狄仁杰已睁开眼睛。
这也是他在老家就养成的习惯,起的很早。
虽然换床之后让他有点不太适应,但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让他准点从梦中醒来。
睡得不是很好,但比之客栈,要好很多。
狄仁杰翻身下床,披了一件衣服,走出内间。
外厢,洗脸水昨晚就准备妥当。柳枝和青盐放在水盆旁边,有点干。
这是昨晚洪亮睡觉前,就为狄仁杰准备妥当。
狄仁杰赤足,走到水盆旁边,洗漱一番后,整个人感觉精神很多。
他打开门,迈步走出偏房,站在屋檐下伸了一个懒腰,却发现厨舍里已点亮了灯。
柳娘子系着围裙从里面走出来,看到狄仁杰,先一愣,旋即朝他招呼一声。
“狄郎君,起的恁早?”
“大娘子早啊,我这是老家养成的习惯。
怎地你也起恁早?这是……”
唐时,人们大多两餐。
似柳娘子起这么早生火做饭,有些出乎狄仁杰的意料。
“阿弥一会儿要去衙门点卯,我做了些早点给他,免得他当差时饿了。
狄郎君若是不嫌弃,一起吃吧。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吃饱了肚子精神会好些。”
狄仁杰也不客气,道:“那就麻烦大娘子。”
他登上一双木屐,走下台阶道:“阿弥起来了?”
“起了,在后院练功呢。”
“练功?我倒要见识一下。”
狄仁杰说着,朝后院走去。
还没靠近,就听到从后院传来一阵砰砰的声响。
狄仁杰走到后院,就见苏大为正打着沙袋。看样子,他已经练了一会儿,身上还淌着汗水,脚下踩着非常奇怪的步伐,忽而踮起脚尖,忽而滑步移动。手上,绑着布条,凶狠的击打沙袋。那沙袋在空中摇摆晃动,苏大为也随之闪躲腾挪。
狄仁杰看了一会儿,不禁连连称赞。
苏大为看上去很瘦削,但这气力,的确惊人。
那沉甸甸的沙袋,荡过来,荡过去,每一次被苏大为的拳头击中,就发出沉闷声响。
狄仁杰觉得,苏大为的拳头如果是打在他身上,估计两三下就能把他打死。
“阿弥,好拳。”
苏大为呼的停下来,双手扶住了沙袋。
他扭头,看向狄仁杰,诧异道:“大兄,起的好早。”
狄仁杰笑道:“比起你来,算不得早了。”
“我这是没办法,一会儿要去衙门里点卯,必须要早起才是。”
说着,苏大为从单杠上抽了一条毛巾,擦拭身上的汗水。
“你穿的这是……”
苏大为光着膀子,下身穿着一条柳娘子为他缝制的短裤,露出两条大长腿来。
“哦,这东西穿在里面,不兜风,还干净,舒适。”
“这是长安新的习惯吗?”
“也不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
狄仁杰看着苏大为的短裤,露出好奇之色。
苏大为笑道:“我阿娘给我做了好几条,待会儿我拿两条给你,你试试就知道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柳娘子在前院喊着让苏大为准备吃饭。
苏大为用井水冲洗了一下,就回屋换衣服去了。
狄仁杰则走到那沙袋前,伸手拍了两下,不禁暗自咋舌。这沙袋很重,狄仁杰也不太确定,自己能否打得动这沙袋。他站在沙袋旁边,环视后院,看着摆放了一地,各种稀奇古怪的健身器材,心里面也非常好奇,好奇这些东西怎么使用。
明日,随阿弥一起练功?
这念头一起,就再也无法停止。
狄仁杰出身太原大户人家,家境富裕,曾随明师学过剑术,身手也算不差。
只是他对读书的兴趣,大于练功的兴趣。
如今看苏大为鼓捣出来的这些器械,让他突然改变了想法,想要把功夫再捡起来。
嗯,就这么决定了!
狄仁杰回到前院,苏大为已经换上了公服,坐在厨舍前吃饭。
早餐很简单,一碗米粥,一小笸箩的蒸饼,一叠苏大为腌制的小菜,还有两个鸡蛋。
苏大为吃的很快,两口一个蒸饼。
那一笸箩的蒸饼,似乎有点不够,他陪着小菜,喝着米粥,最后把两个鸡蛋也吃下去,擦了擦手,顺手抄起一旁桌上的横刀,他站起身来,和柳娘子打了个招呼,准备出门。
“这么早就走?”
“不早了,再过一会儿宫门就要开启了。
今天是我当值,我得提前到,否则魏帅少不得一顿训斥。”
“那,多小心。”
不良人负责的案子,可不是那些邻里之间,鸡毛蒜皮的小冲突。他们负责的大都是大案,所以也非常危险。狄仁杰看着苏大为的背影,不禁轻轻摇头,叹了口气。
其实这不良人,也很辛苦。
每天出生入死的,面对的大都是奸猾狡诈,穷凶极恶之辈。
他们口碑虽然不算太好,可如果没有这些人,长安又怎可能有如今的锦绣繁华?
这时候,洪亮也起床了,迷迷糊糊走出了房间。
柳娘子给狄仁杰也准备了一份早饭。
尝过了苏大为腌制的小菜后,狄仁杰赞不绝口。
“没想到阿弥还有这等手艺?”
“哈哈,他就喜欢鼓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要是他能拿出一半的聪明读书,说不定如今和郎君你一样,可以到国子监读书了。劝他也不听,真的是气死我了。”
柳娘子看似是在责怪苏大为,但言语中,却流露着浓浓的舐犊之情。
“大娘子也不能这么说,个人有个人的造化。
阿弥的造化还没有来,说不定什么时候他造化来了,我见他都要尊他一声郎君呢。”
“狄郎君真会说笑,我只求阿弥能平平安安,造化什么的,可不敢奢望。”
柳娘子笑靥如花,转身进了厨舍。
看得出,狄仁杰一番话,说的柳娘子很开心。
洪亮洗漱完毕,端了一碗米粥,呲溜一口,吃的津津有味。
“郎君,今天有什么安排?”
“哦,晌午我准备去县衙拜访一下裴二哥。
虽说他昨日说了会找我,但我还是应该主动前去拜见,不能失了礼数。见完了裴二哥,我打算下午去东市转转。晚上早点回来,明日早起,我要去国子监报到。”
“那我陪你去?”
“你?”
狄仁杰摇头道:“你就别去了,看看家里需要什么,你去添置一下。
还有,草料。
阿弥昨天说,归义坊的赵家铺子,你也去看看,顺便买些回来,总不成让牲口饿着。还有,我不在家的时候,看大娘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也跟着帮把手。”
洪亮点了点头,拿起蒸饼,狠狠咬了一口。
咚咚咚!
街鼓声再次响起,回荡在长安城上空。
苏大为来到长安县衙时,县衙大门还紧闭着。
他从侧门进入,来到不良人的公廨,开始打扫起来。
把公廨打扫干净,他看了看天色。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
平日里这个时候,魏山已经坐在公廨里,准备开始点卯。可今天不知是怎么了,魏山一直没有出现。不仅魏山没有来,其他不良人也没有出现,苏大为有些奇怪。
他正准备坐下来,忽听外面脚步声响起。
周良一阵风似地冲进来,看到苏大为,立刻上前,一把将他抓起来。
“阿弥,你怎么还坐在这里?快跟我走。”
“怎么了?不点卯了吗?”
“点什么卯,出事了!”
“啊?”
“魏帅,死了。”
周良压低声音,在苏大为耳边说道。
苏大为听了就是一懵,脚下不由自主的跟着周良,就出了公廨大门。
两人离开县衙,苏大为才算清醒过来,一边小跑一边问道:“二哥,魏帅死了?”
“嗯。”
“前日他不还好好的吗?”
“是啊,可是现在……三更两点,金吾卫在延平门大街的水沟旁边,发现了魏帅的尸体。”
“三更两点?”
苏大为疑惑道:“那时候不还是夜禁吗?魏帅跑出来做什么?”
“不清楚,江副帅派人来通知我,说让咱们去金吾卫那边辨认尸体。”
“大家都去了?”
“是啊,都去了。”
江副帅,名叫江摩诃,是长安县不良副帅,魏山的副手。
苏大为听了周良这番话,也不敢再犹豫,急急忙忙跟着周良,一路狂奔来到金吾卫。
金吾卫属卫尉所辖,有独立的官署。
当苏大为两人来到金吾卫门口时,几十个不良人已经守在外面。
“江副帅呢?”
“已经进去辨认尸体了!”
“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怎知道,我正准备去衙门,江副帅派人前来通知我,来金吾卫集合。
一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见到魏帅尸体。这金吾卫的杂碎们,甚至不让我们进去。”
苏大为站在一旁,听着周良和其他不良人交谈。
做不良人已经快一年了,但苏大为前身性格内敛,除了和周良熟悉之外,与其他人并没有太多接触。重生之后,先是卧床三个月,之后又因为怕露出破绽,苏大为也非常小心。也正因为这样,哪怕他已不是新人,但始终没有什么朋友。
除了,周良。
不良人们,七嘴八舌的讨论着。
苏大为在一旁,也听出了一些头绪。
昨晚,魏山执长安县的通行腰牌在外面走动。
一更三点,有金吾卫在怀远坊门口遇到他,在检查了他的腰牌后,就放他离开了。
可谁想到,三更两点。
当金吾卫再一次见到魏山时,魏山已经变成了死人。
这时候,金吾卫侧门打开,一个发髻略有些曲卷,带着很明显胡人特征的男子,脸色苍白的从里面出来。两个金吾卫抬着一张门板跟在后面,而后把门板,放在了地上……
第十章 委托
眉心,一阵刺痛。
刺痛的感觉并不是特别强烈,但确实存在。
苏大为原本站在周良身边,当两个金吾卫抬着门板出来的时候,他突然间感到一阵眩晕。
紧跟着,刺痛的感觉出现,没有持续太久,大约三五息后,就消失无踪。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门板上被白布蒙着的事物。
那是一具尸体,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应该就是魏山的尸体。
可,为什么他会出现眩晕感?还有,眉心的刺痛,又是为何?
就在苏大为心中疑惑时,头发曲卷的男子,指着他大声道:“苏大为,过来抬尸体。”
“啊?”
苏大为一怔,抬头愕然向那男子看去。
那男子,就是江摩诃。
只见他脸色惨白,嘴角似乎还残留着呕吐物。
见苏大为朝他看过来,江摩诃怒道:“看什么看,还不过来把魏帅的尸体抬回去?”
“我帮你。”
周良连忙开口,拉着苏大为走过去。
江摩诃哼了一声,取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
“大家都回去,咱们回去再说。”
不良人齐声答应,跟着江摩诃离开了金吾卫。
周良突然啐了一口唾沫,然后拍了拍苏大为的胳膊,道:“走吧,咱们把魏帅抬回去。”
苏大为点点头,上前抬起了门板一端。
“二哥,江副帅对我有意见?”
“他不是对你有意见,是昨晚在西市的鸿富赌坊输了钱,对所有人都有意见。”
“他输钱了?”
“听说输的不少。”周良也抬起了门板,一边走一边嘀咕道:“刚才我听罗三郎说,他们昨晚一整晚都在鸿富赌坊耍钱。江大头输的很惨,还欠了一大笔钱。然后一大早就听到魏帅的死讯,觉得很晦气。刚才金吾卫让他进去查验尸体,他还顶撞了两句,结果被金吾卫的人打了两巴掌……估计他现在看谁都不会有好脸色。”
这可是无妄之灾喽!
苏大为也没有把这事情放在心里,抬着门板,目光却不停打量被白布蒙盖的尸体。
眼瞳,泛起了一抹金色。
刹那间,那层白布竟然消失了。
魏山的尸体直挺挺躺在门板上,胸口到腹部裂开,露出里面的脏器。
苏大为啊的一声惊叫,手一松,门板蓬的掉落在地上。门板上的尸体,也滚落到了一旁,白布被掀开,魏山的尸体就那么清楚的呈现在了苏大为的眼帘之中。
魏山的尸体上,从胸口到腹部,好像被野兽撕开了一样。
周围,一连串惊叫声响起。
苏大为忙甩了甩脑袋,瞬间清醒过来。
“阿弥,怎么了?”
“没事,刚才没有拿稳,抱歉了。”
“你呀,别天天胡思乱想,小心一点。”
周良捡起了白布,盖在了魏山的尸体上。
他的脸色,有些惨白,扭头对围观的百姓吼道:“看什么看,没看过死人吗?不良人办事,闲杂人等都给我闪开。”
那些围观者,一听周良是不良人,一哄而散。
不良人的口碑,看上去确实不太好,否则也不会是这种反应。
“魏帅死的这么惨?”
周良刚才也看到了魏山尸体的惨状,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和苏大为一起,把魏山的尸体放回门板上。他看着苏大为,声音有点发颤,“怎么看着,不像是人为?”
的确不像人为,更像是被某种凶猛的野兽所杀。“
苏大为的脸色也不太好看,轻声道:“二哥,咱们快点回去吧,我觉得有点邪门。”
“好!”
周良不再啰嗦,和苏大为抬起门板,加快了脚步。
苏大为走在后面,目光不断扫过门板上的白布。
当了这么久的不良人,苏大为也见过不少死人,更不要说,他身体里还有一个腾根之瞳的存在。有这几碗老酒垫底,魏山死的虽然凄惨,还不足以让他恐惧。
他之所以脸色发白,是因为刚才……
那层白布明明盖在魏山的身上,怎么会突然消失?
如果不是因为白布消失,他突然看到魏山的尸体,也不至于失态。
腾根之瞳,莫非追根到底,还是因为腾根之瞳吗?
苏大为生受了腾根之瞳不少好处。
比如,他身体变得强壮了,力气变大了,反应变快,身手变得灵活敏捷了。甚至,前日追捕贼人,如果不是腾根之瞳保护,他当时很可能就被那个诡异坏了性命。
可这并不代表……
刚才那是透视吗?
苏大为也说不太清楚。
但隐隐约约他能够感受到,到目前为止,腾根之瞳似乎对他并没有坏处,相反还给了他不少好处。但这反而让苏大为更加害怕。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是他从小就知道的真理。他有点担心,这腾根之瞳最后,又会给他带来什么影响?
他心里有事,所以一路沉默。
而周良则是被魏山尸体的惨状吓住了,也没有说话。
甚至他觉得,苏大为和他一样,也受了惊吓,所以才会沉默不语。
两人回到长安县衙,把魏山的尸体放进停尸房,就来到公廨。
公廨里,鸦雀无声。
偌大的房间里,几十个不良人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
看到苏大为两人回来,江摩诃道:“周二,苏大为,你们回来的正好。
魏帅的尸体,已经安置好了吗?”
“都安置好了,待会儿仵作会过去查看。”
“如此,甚好。”
江摩诃站起来,大声道:“魏帅被害的事情,我已经禀报了县尉知晓。
县尉说,县尊昨夜受了风寒,所以不宜打搅,让我们自行决断,尽快找到凶手。我想了一下,这也是对咱们不良人的挑衅,必须要抓到凶手,给魏帅报仇雪恨。
此事,我会亲自操办。
周绍、马俊、王大嘴,你们三个人各带十人,其余人随我行动,咱们哪怕是把长安县翻个天,也要找到凶手,明白没有?”
“明白!”
一群不良人齐声回答。
“周良,苏大为,你二人去延平门大街那边,看看能否找到线索。”
周良和苏大为相视一眼,也不反驳,躬身领命。
“二哥,他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想借着魏帅的死,狠狠捞上一笔。”
“为什么不带咱们?”
周良笑道:“因为咱们两个,都没有给他上供过。”
苏大为,恍然大悟……
江摩诃想干什么?
苏大为没兴趣知道,也不想参与太多。
他总觉得,似江摩诃这种钻进钱眼里,连袍泽之死都要拿来搜刮一番的货色,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这种人,最好离的远一点!说不定那天他倒霉,会牵连到他。
就在苏大为和周良离开县衙,前往延平门大街查案的时候。
县衙后宅的卧房里,狄仁杰正一脸紧张之色。
一个身穿浅青长袍的中年人,正小心检查裴行俭的身体。
“裴郎君,你体内邪崇已经消除,但暂时还不能行动,需要好好调养才行。
你之前所说的事情,下官回去后,会如实向太史令呈报。此事你不必再过问,自有太史局出面来解决。”
“那,有劳了。”
裴行俭在榻上,微微抬起身子,向那人道了一声谢。
他的气色看上去很差,与狄仁杰昨日遇到他的时候,俨然如两个人一样。
那人微微一笑,便告辞出去。
裴行俭则扭头看向了狄仁杰,轻声道:“怀英,实在抱歉。
我本打算今晚为你接风,可不成想……还劳烦你来看望我,实在是不好意思。”
狄仁杰忙快走两步,上前搀扶着裴行俭躺下。
“二哥,究竟是怎么回事?刚才那人,是太史局的人吗?”
裴行俭点点头,轻声道:“先帝驾崩,新帝登基,难免会有许多不安稳。
如今这长安城里,局势已很复杂。可没想到又有诡异参与其中,令局势更加混乱。怀英啊,你这个时候来长安求学,实在是有些不妥,所以更要谨言慎行才是。”
“诡异?”
狄仁杰低声道:“莫非有诡异要害二哥吗?”
裴行俭道:“是青面鬼,昨夜竟潜入县衙,意图对我下手。
亏得我随身带有恩师所赠宝刀。我那恩师的宝刀,曾随他征战疆场,杀敌无数,所以煞气很重,所以才击退了诡异,得以幸免。可即便如此,我也被邪崇入体,跟随我多年的家将赵龙,也遭那青面鬼所害……该死,这件事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诡异,竟敢潜入县衙害人?”
狄仁杰露出震惊表情,轻声道:“二哥,此事有点古怪啊。”
“的确是有古怪。
似这长安县衙,自有气运大龙守护,一般而言,诡异都会退避三舍。
可是昨夜,那诡异确实入侵县衙……我已经把此事呈报太史局,看李太史会如何处置。”
“李太史,能行吗?”
裴行俭道:“李太史术法高深,道行深邃,非凡俗人。
当初先帝对他极为推崇,贞观二十二年委任他为太史令,威震长安。先帝驾崩后,李太史与诡异交锋十数场,使得诡异不敢轻举妄动。他若出手,定无差池。
不过……”
“不过怎样?”
裴行俭目光凝视狄仁杰,轻声道:“李太史能镇压诡异,却镇压不得人。”
“什么意思?”
狄仁杰听了裴行俭这一句话,心里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第十一章 神羊法冠
“二哥,你莫非想我参与进来?”
沉默良久,狄仁杰压低声音问道。
裴行俭点点头,道:“诡异横行,邪崇肆虐。
自天可汗驾崩至今,圣上登基,虽有长孙、褚遂良两位阁老辅佐,也只能勉强维持平稳。圣上是明君,但性情温和,不似天可汗那般杀戈果决,想要彻底掌控朝堂,怕是有些困难。圣上一日不得掌控全局,朝堂之上就会有诸争纷。争纷多,则政令难行;政令难行,则时局更加混乱;时局混乱,则邪崇也会越发猖狂。
此次诡异闯入县衙,看似鬼神争纷,实则这背后,少不得人为操纵。
李太史可镇压长安诡异,却难平叵测人心。我需要你帮我找出真凶,尽快解决争纷。”
狄仁杰一脸苦涩。
“二哥,你太抬举我了吧。”
“我不是抬举你,而是你有这等手段。”
裴行俭说到这里,强撑着坐起来。
狄仁杰连忙把被褥垫高,让他靠在被褥之上。
“你可知,当初我为何要考明经,而非进士?”
“说起此事,小弟也正想请教。
以二哥的才学和家世,取进士科易如反掌,何以当初选择明经,而非进士呢?”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贞观十八年,天可汗下旨,对科举录取名额做出限制。每年科举收人,明经不得过百,进士不得过二十人。如无其人,不必要满此数。此旨意之后,进士科就成为诸多士子所追求的方向。但想要考取进士,何其难也?你应该清楚,进士科取士,有太多玄机。哪怕我出身河东裴氏,也需要等待时机,况乎那些普通人。
你虽出身太原狄姓,但想要考中进士,难度更大。
人生不过百年,如白驹过隙。是用数十载光阴求那缥缈时机,还是应该自己创造机会呢?想要创造机会,你要先身在局中……明经虽比不得进士荣耀,但可以早早入局,为将来谋划。两者各有利弊,只看你如何选择。怀英,你明白了吗?”
科举,自隋创立。
至太宗皇帝,确立为取士的重要途径。
但此时的科举制度,算不得完善,也没有后来采取的糊名制度。以至于这取士的标准,不在你文章写的如何华美动人,更多要看考生名气、家世以及背后有没有政治力量推动。这样一来,所谓取士,也就成了高门大阀之间的一场游戏。
裴行俭出身河东四姓之一的裴氏,论家世,丝毫不比那五姓七家差。
可即便如此,他想要考取进士,也需要等待时机。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最终选择了明经科,只因为明经科的竞争,相对进士科而言要弱一些,更容易去操作。
裴行俭这等高门大阀子弟尚如此选择,更不要说狄仁杰了。
裴行俭说的不错,太原狄姓,并非高门大阀,想要考中进士,难度更大。
狄仁杰沉默了!
他之前来国子监求学,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考取进士科。
但现在听裴行俭这么一说,他也犹豫了。
就算在国子监学满了九年,真的会有机会考中进士科吗?
”怀英,这是一个机会。
若这一次你能找到真凶,便可以名动长安。这对你在国子监求学有利无弊。同样,等过几年你决意科举,凭这个资历和名望,只要不考进士科,就不会有太大难度。
别忘了,当年我去太原时,你带我去净因寺拜佛时,净因寺的住持法师是如何为你批命。”
神羊法冠,獬豸通灵。皋陶治狱,正大光明。
这十六个字,狄仁杰一直记在心里,从未告诉过别人。
脑海中,浮现出那座古柏参天,杂树交荫的古老佛寺。
一个白须老僧,在龙王殿里,看着还是少年的狄仁杰,脸上流露出震惊之色。
“狄郎一生多坎坷,但心怀正大光明,终能成就大事。”
“法师,小子不太明白。”
法师露出温和笑容,轻声道:“狄郎有獬豸之能,他日一定会有大成就。不过,你火性刚强,难免会招惹邪崇敌视,所以要谨慎小心。他日乾坤逆转,方能前程似锦。但在那之前,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否则,可能会招惹来杀身之祸。”
”怀英?怀英?”
狄仁杰清醒过来,看向裴行俭。
裴行俭看着他,轻声道:“怎样,你愿意帮我吗?”
皋陶治狱,正大光明。
狄仁杰突然笑了,与其战战兢兢的小心做人,又如何能做到正大光明呢?
考取进士,只是父亲的期许。
正如裴二哥所言,那么多高门大阀子弟都要排队等待机会,他想要考中进士,又何其难也?倒不如早早入局,做想做之人,方不负了那‘神羊法冠’的批语才是。
再说了,有裴行俭为他撑腰,日后考取明经,也能多以助力。
“二哥既然如此说,小弟又怎敢推辞?
只是,此事来龙去脉我全然不知,还请二哥详细说与小弟,才好有所准备。”
狄仁杰说完这番话,顿感灵台一阵清明,整个人也变得好像舒爽了很多,轻松不少。
裴行俭的脸上,也流露出了笑容。
“王升。”
“在。”
“去把玉枕案一应卷宗取来,交与怀英。
传我命令,自今日起,怀英会接手玉枕案。长安县衙上下,务必要配合怀英行事,若有人胆敢违抗,休怪裴二翻脸无情。就这样吧,把我的话,告诉所有人。”
“明白。”
王升在门外躬身领命,匆匆离去。
裴行俭则慢慢躺下,一只手握住了狄仁杰的手,道:“怀英,时隔多年,为兄能可再见通灵獬豸,真是高兴的很呐。此事就拜托你,你只管放手去做,我相信你。”
当初,裴行俭游学途经太原,拜访了太原狄公,也就是狄仁杰的父亲。
他至今记得,当时太原发生了一件大案。尚是少年的狄仁杰,隐身在狄公背后,用最短的时间破获了案子。不但令嫌疑人得以活命,还把那藏在幕后的真凶找到。
神羊法冠,出自《后汉书》。
獬豸,神羊,能辨别曲直,楚王尝获之,故以为冠。
那十六字的批命,是说狄仁杰是天生的执法者,如獬豸一样,能辨别人世间善恶。
仲春的阳光,明媚。
照在身上,暖洋洋,十分舒服。
苏大为和周良来到了延平门大街,很快就找到了发现魏山尸体的地方。
这是位于嘉会坊和延福坊之交的十字街口,在延平门大街的北侧。
“就是在这里。”
周良停下脚步,向四面张望。
这里,是延平门大街和景曜门大街的交汇处。
顺着景曜门大街往北,过长寿和怀远两个坊,就是西市。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这里的人流量很大,也很热闹。
周良指着路边的水沟交汇处,笑着对苏大为道:“阿弥,就是在这里,据说当时发现魏帅的时候,他就躺在这里。”
地上,有一个用石灰标注的图形,也是当时魏山倒地所在。
苏大为迈步走过去,就在他快要走到地方的时候,眉心处一阵刺痛,紧跟着一阵眩晕感涌上头来。
怎么回事?
之前在金吾卫时,就有过这种感觉。
怎么现在,又出现了?
苏大为身体一晃,下意识扶住了旁边的一棵树。
眼前,景色骤变。
原本延平门大街上,阳光充足。
可是现在,却变成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一个男子站在面前,他身穿黑色公服,头戴幞头,手里紧握一把横刀,小心向四周查看。
“谁?”
他突然厉声喝问。
只听一声低沉的吼叫,街角暗影中步出一只黑猫。
那黑猫冲着男子喵的交了一声,唰的在原地消失。
再出现时,黑猫已经到了男子身前。只见它伸出前爪,从肉垫里探出两根如同利刃一样的爪子来。那两根爪子很长,大约有二十厘米左右。男子拔刀想要反抗,但是那黑猫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快到男子根本来不及反抗,两根利爪,从他胸腹间交叉划过。
旋即,黑猫唰的就退回去,纵身就窜到了路边的坊墙上。
它蹲在坊墙上,一双绿油油的眼睛看着男子,喵的叫了一声之后,纵身跃下坊墙,消失无踪。
而男子踉跄两步,扑通就跪在了地上。
他没有立刻死去,而是挣扎着,从怀里取出了一件物品,然后缓缓扑在了地上。
那只拿了东西的手,缓缓伸到水沟旁,手指旋即松开……
“阿弥,阿弥?”
周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眼前的景象突然消失。
阳光依旧明媚,普照延平门大街。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可不知为什么,苏大为却感到一种莫名的阴寒。
他脸色苍白,忙把手从树上挪开。
“阿弥,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周良上前,扶住了苏大为。
而苏大为这怪异的表现,也引来了不少人怪异的目光。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扭头就看到周良那关切的目光,心里顿时为之一暖。
他继承了苏大为的记忆,也知道,周良和苏大为之间的友谊。这是一种纯粹的,没有丝毫利益纠葛的友谊。也正因为这个原因,苏大为在重生后,也非常珍惜这段友谊。
“我没事!”
他轻声说道,目光却不自觉的,落在了路边的水沟里。
第十二章 一世兄弟
“你想干什么?”
周良发现,苏大为的眼神不太对劲。
他看着自己,目光很炽热,带着一丝丝鼓励和期盼,再配合他憨厚的笑容,让人难以拒绝。
“二哥,你有没有留意到?”
“留意到什么?”
“根据金吾卫画留下的这个标记,魏帅死后,两腿并拢,一只手拿着刀,而另一只手伸出去……你不觉得,魏帅这个动作有些古怪吗?他似乎想要告诉我们什么。”
“没有,我一点都不觉得古怪。”
周良回答的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如果魏帅留下什么记号,金吾卫一定会告诉咱们。
阿弥,我肚子有点饿了。要不咱们去吃东西?你不是最喜欢西市的龟兹烤肉吗?我请客,怎么样。”
苏大为笑得更加灿烂。
求生**很强嘛,可惜了……
“我觉得,魏帅做出这个动作,一定有他的用意。”
说着,苏大为就走到了水沟旁边,慢慢蹲下身子。
“你看,魏帅这么伸出手,显然是想要……”
他做了一个那东西的动作,然后把手伸到水沟的边上,张开手掌。
“你看,这像不像是一个掌印?”
周良闻听,忙走上前,仔细打量水沟。
的确是有一个掌印,如果不认真查找,还真不一定能发现。
他看了看苏大为,犹豫片刻,道:“你脸色这么难看,别乱来,还是我下去吧。”
说完,周良就纵身跳进了水沟。
长安大街两边的水沟,其实就是排污渠。
很多生活污水,从坊市里流入水沟,然后在通过水沟排出去,以保证长安的清洁卫生。这水沟里,汇聚了整个长安,近百万人口的生活污水,气味也就可想而知。
说心里话,如果不是不得已,没人愿意跳进去。
周良不愧是好兄弟,见苏大为想要跳进水沟,连忙拦住他,自己跳了进去。
刺鼻而浓郁的气味涌来,让周良差一点就呕吐起来。
他一手捂着口鼻,一手在水沟里翻找,嘴里咒骂道:“阿弥,要不是小时候你救过我,老子绝不会管你。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居然有你这么个兄弟,真是倒霉。
咦……”
他的抱怨,戛然而止。
苏大为脸上顿时露出喜色,问道:“发现了什么吗?”
“好像有个盒子。”
周良说着,从污水中逃出一个木盒子。
不是这个!
苏大为道:“这好像……是个首饰盒?
魏帅又不是娘们儿,应该不是他的物品。再说了,如果是首饰盒,他也没必要丢进水沟。”
“我再找找。”
想想,好像有道理。
反正已经跳进来了,也就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周良顺着水沟的边沿继续摸,突然眉头一蹙,从里面摸出了一个油纸包。
“这是什么?”
他看了一眼,抬手就要丢回水沟。
但苏大为却连忙道:“别急,我看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
“既然拿出来了,先看看再说。”
苏大为说着,从腰间拔出一把羊角匕首,把油纸包翻过来。
油纸包采用了四边封口,在封口处,还有火漆。
火漆的图案,呈一口刀的形状。看得出,这油纸包折叠的手法非常巧妙,可以保证里面的物品,不会被浸湿。形状、大小,和魏山丢进水沟的东西非常相似。
应该是它了!
苏大为道:“二哥,认得这是什么标记吗?”
周良从水沟里爬出来,一身的臭水沟味道扑面而来。
他蹲下身子,看了两眼之后,就摇头道:“没见过这种标记,从来都没有看见过。”
说完,他扭头看向苏大为。
“你确定,这是你要找的吗?”
“应该,是吧。”
“你怎么知道?”
“我……”
苏大为正要回答,忽听有人喊道:“苏大为,周良,你们在干什么?”
两人抬头看去,就见江摩诃带着几十个不良人,从景曜门大街拐过来。
周良刚准备回答,却觉察到苏大为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江帅,你不是让我们勘查吗?”
一声江帅,让原本因昨日输钱而不快的江摩诃,顿时有一种三伏天喝了一碗冰水似地畅快感。
原本阴沉的脸,露出了一抹笑容。
“不要乱说,副的,我是副帅。
魏帅才遭遇不测,尚未找到凶手,苏大为你可不要乱喊,免得被人听到了,误会。”
说完,他目光扫过两人。
“发现了什么?”
“没有。”
“周二,你这是……”
“哦,二哥觉着,江帅让我们来勘查现场,绝不能有半点疏漏,所以刚才跳进水沟里,想要看看是否有发现。结果,这水沟里面……全都是垃圾,什么都没有。”
一群不良人,用一种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向周良。
周良这时候杀了苏大为的心都有,但脸上还要摆出一副恭敬之色。
“周良,你可真是……”
江摩诃指着周良,本想要嘲讽两句。
可不知为什么,这话到了嘴边,又变了主意。
“你可真是实诚,这种事,去嘉会坊里找个坊丁也就做了,何必要亲历而为?你是不良人,不是那打杂的色役。没有发现就算了,赶快回去洗洗,这股子味儿啊!”
他还想拍拍周良,但最终还是没有狠下心。
没办法,周良身上这股味儿,太味儿了……
“对了,你们两个待会儿,去魏帅家里一趟,把这些钱送过去,是咱们这些弟兄的心意。”
江摩诃从腰里解下一个袋子,递给苏大为。
“依我看,肯定是魏帅的仇人所为,否则不至于把魏帅开膛破肚。
普通人,哪有这么大的仇恨?周良,你说是不是?”
周良这会儿迷迷糊糊,本能回答道:“江帅说的不错。”
“好了,你们忙完之后就回去吧。
明日一早到衙门里点卯,按照以前老规矩就是。对了,我记得周良你识字,对不对?”
“小时候学过几天。”
“那就好,把魏帅以前办过的案子整理一下,看看能否找到线索。”
“遵命。”
以前,江摩诃见周良,都是周二长,周二短。
突然间的态度变化,让周良有点不知所措,所以显得非常惶恐。
他越是如此,江摩诃就越是满意。
在返回县衙的路上,他对身边的不良人道:“都说周二那两个不懂事,看不起我,也未必。依我看啊,两个都是老实人,根本不晓得怎么来事,你们说是不是?”
“副帅,我看未必啊。”
“未必你个头,老子让你去勘查现场,你会跳进水沟吗?”
“这个……”
“平日里就知道偷奸耍滑,以后学学周良和苏大为,踏实点做事,别只会动嘴皮子。”
江摩诃看着接话的不良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以前觉得周良那两个人不懂事,现在看来,不懂事的人是这家伙。
周良和苏大为都尊老子做‘江帅’,你居然还一口一个副帅?老子早晚要你这家伙好看。
“刚才,什么情况?”
直到江摩诃等人走了,周良才反应过来。
苏大为把那首饰盒又踢进了水沟,然后找了根绳子,把油纸包扎了起来。
“什么情况?江摩诃夸奖咱们呗。”
“他……”
“二哥,那家伙贪是贪,其实也不难对付。
魏帅死了,肯定要有人接替。咱们现在主动一点,将来他上位了,日子也能好过一些。等他上了位,咱们也不必和他走的太近。你看他身边的人不少了,但总要有帮他办事的人不是?到那时候,二哥你说不定还能趁机再进一步,你说呢?”
“我……”
周良这会儿仍有些发懵,但总算是清醒过来。
他突然一笑,道:“若真如此,倒也不白跳一次水沟了。”
“走吧,找地方清洗一下,你身上这味道,真够味。”
苏大为说着,拔腿就走。
周良先是一愣,旋即大笑起来。
他跟在苏大为身后,走进嘉会坊。
看着苏大为背影,周良的目光,突然间变得有些复杂,有些古怪。
“阿弥?”
苏大为停下脚步,转身道:“二哥,什么事?”
周良盯着苏大为的眼睛,半晌后突然开口问道:“阿弥,咱们永远都是好兄弟,对不对?”
听了这话,苏大为的笑容,渐渐隐去。
贞观二十一年,苏三郎的死讯传回长安。
当时年仅十四岁的苏大为,听闻父亲的死讯后,悲恸万分。
他一个人坐在崇德坊的桥头偷偷流泪,没想到被当时刚进入衙门,成为不良人的周良看到。周良陪着他坐在桥头,一直到天黑。当时,周良对他说:阿弥,叔父虽然不在了,可你还有婶婶,还有我……我们是兄弟,谁敢欺负你,我揍他。
“二哥,咱们永远都是好兄弟,对不对?”
周良笑了,用拳头狠狠蹂躏了苏大为的脑袋……
苏大为看着周良,走到他跟前,握起拳头,在他头上蹂躏了一番。
周良没有生气,苏大为这举动,反而让他如释重负似地长出了一口气,破口大骂道:“滚……个头比我高了,就想要造反不成?我告诉你,你小心点,别太得意了。”
苏大为哈哈大笑,转身就走。
他一边走,一边暗自长出一口气。
我就知道,早晚会露出破绽……好在,我有阿弥的记忆,否则刚才可就要露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