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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一章 登陆战

    谁也料不到,那处飞檐居然会松动,造成致命的失误。

    更没料到,在殿内酒宴的鬼室福信,居然能在嘈杂的环境下听到这么微小的声音,只能说是运气太坏。

    如今奈何?

    苏大为身体蓦地定在半空中。

    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聂苏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自己身后,一只纤细的手抓住自己的脚踝。

    有了这个力点,才使他没有继续下坠。

    殿内的环境诡异的安静下来,客人有倭人,也有百济人,听到鬼室福信的喝问,都停下说话,以及手里的动作,一个个好奇的四处张望。

    “台主,出了何事?”

    宾客里,有一名倭人,放下酒杯,以倭语询问。

    在座的都是百济贵族重臣,或者是倭人使者,百济上层因为与倭人天皇一系通婚,所以用倭语和扶余语都无障碍。

    鬼室福信本人为百济武王扶余璋的从子。

    从子也就是子侄辈跟随在身边行走的意思。

    武王逝去以后,这十几年来都是扶余璋长子,人称义慈王的扶余义慈当国。

    而鬼室福信,即为义慈王从弟。

    鬼室福信身兼倭人与百济王族血统,可以说是当代联系倭国与百济的纽带人物。

    原本官居“恩率”,为百济官职中的三品官,比黑齿常之的“达率”倒还低一级。

    现在因功已升任“佐平”,百济朝中一品官。

    也就是俗称的一人之下,官居一品。

    但是此次宴请,鬼室福信是以百济夫余台之主的身份,请倭人与百济重要人员,在“南台”聚会,所以在座宾客,皆称他“台主”。

    台主,南台之主。

    掌机要,掌夫余台内贵族子弟的历练、考核与升迁。

    还掌管着机密情报。

    对外情报战略。

    北台之主则为道琛。

    搜罗天下异人,为百济所用。

    被那倭人询问,鬼室福信脸上闪过一抹狐疑,正要说话,忽间一只黑猫蹿上窗棂。

    “猫,有猫!”

    有人喊了一声,那黑猫回头望了一眼,一纵身跳出窗外,不知所踪。

    “原来是只猫。”

    鬼室福信自失的一笑,又摇摇头心中暗道:看来是自己太多心了。

    随即又脸色一沉,高声道:“南台守卫呢?将今夜值守的每人施以十鞭,让他们警醒点,不许任何东西靠近南台十步,记住是任何东西。”

    “是。”

    一名守在殿上的卫士脸上闪过惧色,抱拳应下,匆匆出去布置。

    片刻之后,听得外面响起阵阵鞭响和抽打之声。

    隐隐还有卫士闷哼和惨叫。

    在场的宾客都知鬼室福信在百济极有权势,却没想到他行事如此果决霸道。

    能充任南台卫士者,皆如大唐的金牛卫,都是权贵子弟,哪一个背后没有雄厚背景?

    但鬼室福信,只因为一猫扰了雅兴,便将今夜值守者,统统施以十鞭,丝毫没有顾忌。

    传闻他与道琛在百济权柄之大,仅次于义慈王,果然不虚。

    在殿内重新恢复热闹酒宴氛围的时候,聂苏已经将苏大为拉回房顶,心有余悸的拍了拍饱满的胸口,吐了吐舌道:“吓我一跳,还以为阿兄会掉下去。”

    “真掉下去就麻烦了,幸亏小苏你身手够快。”

    安文生也是一脸后怕。

    他方才也动了,只是比聂苏稍慢一线。

    而且他的身材出此胖大,万一动作过大,只怕没救住苏大为,反倒是踩碎几片瓦,或是跟着一块掉下去,那才是前功尽弃。

    聂苏有些小得意的扬起下巴:“阿兄,现在知道带我过来是正确选择吧。”

    “是啊是啊,我们家小苏最有本事了。”

    苏大为伸手揉揉她的头:“刚才那黑猫是怎么回事?怎么跟小玉一模一样?”

    “是……”

    聂苏双手食指在虚空画了一个圆。

    圆中无数细小的水珠凝聚成镜,手指再点,赫然如影幕般,现出小玉的样子。

    安文生在一旁看得讶异,伸手过来一捞,手径直从幻影中穿过。

    “是幻像?”

    “然也。”

    聂苏故作卖弄的晃了晃脑袋:“当年那个老道送我的唐镜就有这种功能,可以将小红投映出来,我看了以后就学会啦,我叫它镜花水月,总之呢,不凑近看,足够骗人的眼睛了。”

    苏大为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妖孽妹子,一时无语。

    什么叫看了以后就学会了……

    镜花水月,我看叫水幕电影更合适。

    这天赋究竟是怎么来的?

    谁要是有小苏这本事,恐怕真的能做到异人第一吧?

    “阿兄,还好我够机灵,把小玉投映出来,若是方才一下子失误,投出黑三郎就麻烦了。”

    苏大为和安文生对视一言,一时皆无语。

    可不是嘛。

    一只猫跳上窗,合情合理。

    若是跳起一只大黑狗,只怕连鬼室福信都会吓到,大叫“有鬼”。

    神特么的,在夫余台这么戒备森严的南台,还能从外面跳进来一只大黑狗。

    先是惊,接着恐怕就是半岛传统艺能……

    剁了这黑狗给宾客们加道菜了。

    苏大为摇摇头,把这些荒诞的念头抛开,向自家妹子求助:“小苏,他们的语言我听不太懂,你帮我探听一下,注意安全,一定不要露了形藏。”

    “交给我吧。”

    聂苏骄傲的挺起胸,随即手足并用,仿佛粘在墙上一样,顺着屋檐阴影爬下去,身体牢牢吸附在壁间。

    也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

    安文生在一旁看着啧啧称奇:“阿弥,我怎么觉得你家小娘子,比你还要厉害几分?”

    “滚!”

    这还用你说?

    苏大为没好气的瞪他一眼。

    谁说女子不如男啊~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聂苏依旧如壁虎般贴在窗边的阴影中,小心的观察着殿内的一举一动。

    她的五感远超常人。

    虽然殿内声音嘈杂,但是被她重点观注的几人说话声,依旧能听得清楚。

    再加上超卓的视力配合一点读唇之术,可以完美的监听全场。

    读唇术是在来的路上,她见南九郎用出来,觉得有趣,就尝试了一下,依然是一学就会。

    有时候苏大为也是很无语,很羡慕嫉妒恨的。

    但这就是天赋。

    人与人,天生就有天赋差别,基因决定的。

    要相信,天才总是存在的。

    结果现在的场面变成,聂苏在监视,苏大为与安文生,只能小心的蹲在房顶上替她放哨。

    又过了片刻,聂苏身体动起来。

    倒退着,动作轻盈的重新翻上屋顶。

    向苏大为和安文生道:“我听到重要消息了。”

    “呃,小苏,你刚才趴在窗边悬空那么久,累不累?要不要先歇会?”

    苏大为有些担心,怕把聂苏给累坏了。

    聂苏摇摇头:“不累。”

    她的双眸,在月色下亮闪闪的,显得极为兴奋。

    只见她伸出手掌亮出在苏大为和安文生面前:“我用水气在掌面凝聚,能生出吸力,牢牢吸在墙上一点也不累。”

    靠之!

    安文生与苏大为再次无语的对视一眼。

    与聂苏相处越多,就越见识到她各种不凡之处。

    而苏大为,心里则更多出一个念头:这不就是大唐版的蜘蛛侠吗?

    不行,不能光顾着面子,找个机会问一下小苏,这些能力是怎么办到的。

    若说用异人之力,用来战斗,苏大为和安文生都是当世一流。

    可若是像聂苏这样信手拈来,几乎把这种异人能力融合到生活方方面面,这就令安文生和苏大为望尘莫及了。

    简直就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一样。

    人与人,不能比。

    越比越伤心。

    “阿兄。”

    聂苏的声音,令苏大为和安文生注意起来。

    “我方才听到他们说了两件事。”

    “哪两件?”

    “第一件是百济要与倭人合作,作一次登陆战。”

    “登陆战?呵呵,百济和倭人要登哪个……”

    初时听了觉得好笑,但下一刻,苏大为反应过来,一抬头,看到对面安文生同样表情古怪。

    难道……

    百济想与倭国联手对付新罗?

    排除掉百济想对大唐这种绝无可能的想法。

    附近唯一的敌人,也只有新罗了。

    高句丽在正面战场上一直高歌猛进,反观百济,近来作战有些不力。

    新罗一方有金庾信坐镇,数次挫败了百济的攻势。

    如今百济锐气已失。

    若想再有斩获,非得改变战略不可。

    配合倭国水军,水陆并进,倒是一个不错的思路。

    也是极有可能的战法。

    百济与倭国天皇好得穿一条裤子似的。

    如此占便宜的好事,倭人一定会像嗅到肉的饿狼一样冲上来。

    以史观之,后来大唐灭百济,倭人也同样极不可耐,派水军与唐军决战,誓救百济。

    当然,倭人那几百上千艘小渔船,在唐军眼里,与大唐水师实在不是一个量级,打他们有点欺负人了。

    登陆,登陆……

    苏大为猛地想起来,若按地理水纹看,日本九州岛穿过宫古海峡离朝鲜半岛极近。

    最近的距离只有四十多公里。

    这点距离,如果是走陆路,大军要穿过,大概是两天多点的时间。

    如果是坐船,顺风的话,旦夕可至。

    过了对马海峡,距离最近的半岛港口,便是后世的韩国釜山。

    现在是新罗的重要港口。

    若是新罗毫无防备,被百济联合倭国水军偷家,只怕新罗覆灭就在眼前!

第八十二章 绕指柔

    “小苏,他们有没有说时间?”

    苏大为有些严肃的问。

    “没有。”

    聂苏摇摇头:“我也是听到有人提了一句,他们大部份说的都是无关的事,很多事我也不知道,也听不懂。”

    说是听不懂,那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苏大为有些疑惑的看了一眼聂苏,她的脸颊羞红,好像是听到了什么羞羞的事。

    注意形像,注意形像。

    苏大为转开头,不再继续追问。

    “那第二件事是什么?”

    百济与倭国联合之事,非常重要,看来得尽快通知金法敏那边。

    虽然双方是利用的关系,但大唐想对半岛用兵,就非得有一个战略支撑点。

    新罗若亡了,辽东局势只会对大唐更不利。

    这是现在大唐在半岛最铁杆的盟友,绝不能有失。

    心念转动着,听到聂苏继续道:“我听到第二件比较重要的事,是和李家四哥有关。”

    “大勇?”苏大为心中一凛,急问:“是何事?”

    “刚才有个人到鬼室福信身边,然后介绍说,此人就是之前破除大唐细作的功臣,是他埋伏在李大勇身边的人,此次能成功,此人居功至伟。”

    “那人叫什么?长什么样?”

    苏大为问了一声,想起来现在在屋顶也看不见。

    正想说跟聂苏一起顺着屋檐爬下去看看,忽听下方有人声和脚步声传来,有人从殿中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

    因为角度问题,一时看不清此人的相貌,但见他头戴高冠,身穿朱红衣衫,走路带风,显得极为轻快。

    聂苏拍了拍苏大为,指着此人道:“阿兄,就是他,就是他,我只听此人叫什么生,不知全名。”

    “鹿角生?”

    安文生在一旁道:“阿弥,我记得白天给你看的那些资料里,李大勇留下来的残余情报暗线,有一人名鹿角生,原为唐人,在贞观十九年后,从辽东移往百济。”

    “是不是这个人?”

    “下去见到正脸我才能确定,手下暗探偷绘过此人样貌,那个画像我见过。”

    安文生补充道:“鹿角生左眉有一黑痣。”

    苏大为皱眉思索。

    眼见那穿红衣之人渐行渐远,终于点头道:“我们先暗中跟上此人,寻机出手。”

    夫余台,做为百济一方的情报和异人机构,贵族子弟培养机构,特别是在南台,守卫十分森严。

    除了巡逻,还有暗哨。

    光是潜入已经不容易,要避开那些哨楼卫士的耳目,还要躲过巡逻的卫士,已经遍布各地的暗哨。

    许多地方,是人力根本不可能跃过的。

    也就是苏大为他们都为异人,才能做到。

    潜入已经难度很大了,此时还要在这种环境下去盯住一个嫌疑人,难度倍增。

    稍有不慎,就有暴露的风险。

    但苏大为还是决定出手一试。

    如果聂苏听到的是真的,如果此人真是出卖李大勇的双面间谍,冒再大的风险,也必须出手。

    苏大为向聂苏和安文生做了个手势,不再说话,沿着旁边的屋脊,悄然跃出。

    人在半空中无可借力处,手腕一抖,一条黑色细索从袖中飞出,笔直射中对面一株大树,借力一拉,原本下落的身体,重新飞掠而起。

    在他身后,聂苏刚好掠上来,在苏大为身上一点,轻盈如鸟飞般滑出。

    她的衣袖宽大,被风吹得鼓胀,犹如滑在空中的飞鼠。

    以人力绝无可能一次飞掠数十米长的距离。

    哪怕是异人,除非身负飞行之力,否则也不可能无视物理学重力。

    但苏大为借着辅助工具,就可以做到。

    而聂苏更绝,自从前次在吐蕃试过飞行翼装后,便喜欢上了宽袍大袖的衣裙,主要的目地,便是在高空飞掠时,元力注入衣袖,令其鼓胀,就如多了一对滑翔翼一样。

    聂苏还有一样本事,就是能运用水之力,水球包裹着身体,在空中做短途飞行。

    不过那样风险较大,水球易反射周围光线,容易被人发现。

    苏大为与聂苏顺利跃过宽阔的庭院。

    回身一看,正好看到安文生跃过来。

    他没法做到苏大为那样借力,身体太过沉重,普通的树枝也吃不住他的体重。

    更没法做到聂苏那样借力滑翔。

    不过安文生也有自己的办法。

    他的身形虽胖大,但异常灵活,脚尖一点,便如轻烟般跃出,灵活得不像一个胖子。

    比较像橘猫。

    力尽时,他选在阴暗角落落下,身体贴地一滚,悄无声息。

    再次弹起时,脚尖在墙头假山一点,再次飞出,两下纵跃,便追上了苏大为他们。

    三人各使神通,兔起鹘落,很快追上那红衣男子。

    看他的样子,对这南台十分熟悉,显然是要去如厕。

    苏大为看了看四周:“没人?”

    聂苏肯定的道:“没人。”

    别的地方守备森严也就算了,在这如厕之地,真的没太多人关注。

    “把他抓了审问。”

    苏大为向红衣人指了指。

    不管此人是不是资料里记的鹿角生,又或是别的什么人,既然与李大勇的事有关,先抓了审问再说。

    至于如何善后,那是后面的事。

    红衣男子,扶了扶头上的高冠,满面红光,正在解着衣襟,冷不防后面有人拍上他的肩膀,把他吓得一抖,一道水花滋出,裤裆顿时泅湿了一片。

    “谁……”

    他大怒回头,迎上他的,却是一柄锋利的唐刀,抵在喉咙。

    后面的话,顿时说不出口。

    然后是身体筛糠似的颤抖,颤腿里浠浠沥沥,**一大片。

    这水滋出来,止都止不住。

    空气里,立刻弥漫起一股腥骚味儿。

    苏大为皱了下眉,一旁的安文生险些吐了出来,捂着鼻子后退几步,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对方,心中只想骂人,这世上怎有如此不要脸的汉子。

    居然在人前尿湿了裤裆,恶心!

    “文生?”

    “是他,你看他眉毛。”

    不用安文生多说,苏大为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

    这个一身大红袍的中年男子,左眉有一个铜钱大小的黑痣,甚为醒目。

    “你是鹿角生?”

    “不是我,不是……”

    还说不是。

    我们用的大唐语,你听起来却毫无障碍。

    苏大为横刀微动,在对方脖颈划出一条红线。

    后面的聂苏有些跃跃欲试道:“阿兄,要不让我来,我跟鬼叔学了几手。”

    “女孩子家家,一边去。”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道:“先带他找个角落,这里不够安全。”

    他将手中鹿角生推到一脸嫌弃的安文生手里。

    后者伸出一只手,掐住鹿角生的脖颈,如掐一只小鸡一般。

    一只胳膊尽可能伸长,让这家伙离自己远一点,生怕被他沾到半点。

    就算是碰一下,都足够令安文生吃不下饭。

    安文生,毕竟是个讲究人。

    在长安时,自家宅子里奴婢仆从便不说了,就算是躺在逍遥椅上,也是有人一旁熏香,有人拈起葡萄果子送到他嘴边的主儿。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衣衫常新,身体常洁。

    让这位大爷跟个尿包在一块站着,实在有些为难他了。

    拖着这鹿角生到不远处一座假山后阴影下,苏大为让聂苏守着放哨,他与安文生轮番出手,交替审问。

    鹿角生,为李大勇手下十位暗线之一。

    在立足百济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李大勇都在渗透和发掘本地人做为他的眼线。

    外来人,哪怕装的再怎么像,也很难瞒过去,只有本地人,做情报人员,才是最方便和快捷的。

    很多年以来,这些手下暗线,也十分得力,帮助李大勇和大唐查到不少情报。

    直到这一次……

    安文生的手法简单粗暴,就是食指一戳,点在鹿角生小指上。

    元气凝霜,瞬间将鹿角生的手指冻住。

    再屈指一弹,一声清脆碎响,整个冻结成冻的小指,便断碎落下。

    疼是不太疼,毕竟已经冻得没知觉了,但这一幕,着实把鹿角生吓得够呛。

    开始结结巴巴的吐露一些内情。

    但此人也是做惯了细作与情报,深知若全说出来,自己也是个死,一心想着拖延时间。

    苏大为道:“用刑不够,我来吧,我师承桂建超。”

    安文生的脸色立刻变了变:“我,我也去放哨去,你悠着点,别弄太大动静。”

    “放心,安静如鸡。”

    鹿角生一脸懵逼的看着这二人,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就见这白胖子转身退开,这个年轻汉子凑上来,对着自己喉咙一指。

    一指,便封住了鹿角生的喉头肌肉。

    叫不出声,也无法咬舌自尽。

    接着,苏大为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虽然,他看不清楚自己的脸,但他能肯定,这个笑容一定是极其可怕的。

    因为桂建超用刑前,基本都会这么笑一下。

    状如厉鬼。

    然后,便是木然的,摒弃一且人类感情,精准的如同一架机器。

    耐心的,将犯人一点一点的切碎,就像是庖丁解牛般。

    在桂建超手下的犯人,身体上的痛苦也就罢了,最受不了的就是老鬼那种冷漠得不似人的无情,一寸寸凌迟的决绝。

    想死死不掉,宁可招了求个痛快。

    苏大为,自然不会在这种环境下,给这鹿角生来个凌迟。

    他只是从衣襟下摆抽出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

    银针细软如人的头发。

    但是和一般的针炙不动,这针极长,长到可以绕指数圈,长得就像是从长发及腰少女头上采下来的青丝。

    “百炼钢成绕指柔,任你多坚韧,也逃不出这牵机丝。”

    苏大为看了鹿角生一眼。

    这一眼,不带任何人类的情感,冷漠得如同看死物。

    然后他的手腕一抖,原本蜷曲成一团的银丝,立刻抖得笔直。

    在鹿角生惊恐的注视下,银针从手指刺入。

    痛!

    一种刀子在体内游走,削筋刮骨的感觉,从指尖一点点的扩散开。

    又痛,又酸。

    那种酸,令鹿角生感觉酸得倒牙。

    就像是夏季一口咬上的酸橙,酸涩入骨。

第八十三章 这只是开始

    鹿角生拚命挣扎着,但是脱不出苏大为的手掌。

    想叫,脖颈上青筋突起,如同蚯蚓。

    脸涨得血红。

    但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苏大为仿佛变成了老中医,也不说话,一手扣住他的脉门,另一只手拇指和食指拈动着银针,令它在对方体内游走不停。

    针虽细软,但是在元气的精微控制下,就如一把全知全能的手术刀,随苏大为的心意变化。

    鹿角生惊恐的瞪大双眼。

    他看到自己手上的皮肤突了起来。

    像是有一条蛇游走在皮肤下,狰狞可怕。

    而且这蛇还是活的,还在蠕动。

    下一刻,他突然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一抽。

    身体不受管制的蜷曲抽紧。

    牵机……

    这一瞬间,鹿角生脑中闪过方才苏大为的话,心中生出极度的恐惧。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苏大为所谓“牵机丝”是什么意思。

    古有牵机之毒,中毒者,身体蜷曲如婴儿,死状凄惨无比。

    一般为宫廷所用。

    在历朝历代,屡有传闻。

    苏大为这牵机丝,造成的效果,正如牵机毒。

    从指尖刺入,伤口只有一点殷红,随手抹去,悄无痕迹。

    而细如发丝的银针游走于体内,刺其筋膜,破坏其一点,令身体不受控制的向痛点收缩折叠,造成形变。

    非亲历者,难以想像那种剧痛和身体失控的大恐怖。

    单以用刑而论,苏大为比桂建超,已经算是青出于蓝。

    眼看着鹿角生身体弯折成诡异的角度,手脚都蜷曲如鸟爪,看样子就像是麻风病人般。

    苏大为冷漠的道:“我现在取针,你愿意就说,不愿意,我可以继续。你还有八个指头,可以一一体验一番,算是开门迎业酬宾活动。”

    鹿角生已经痛到模糊了。

    感觉指尖一麻,身体那种不受控制的疼痛蓦地一轻。

    他趴在地上,如一条臭咸鱼般大口大口的喘气。

    浑身大汗淋漓。

    苏大为冷冷的俯视着他,手指轻弹,一声细如琴弦的轻鸣。

    银针立起。

    “我说……不要再来了,我说……”

    接下来的时间,鹿角生仿佛竹筒倒豆般,将自己知道的事,一古脑的合盘托出。

    他已经放弃治疗了。

    在苏大为的牵机丝下,再也没有侥幸之念,只求说出来给自己一个痛快。

    盏茶时间后,苏大为与安文生交替询问,确认无误。

    “可以了。”

    苏大为盯着鹿角生。

    他的声音平静,但一双眼睛里隐露红芒。

    那是压抑的愤恨与杀意。

    李大勇之死,与此人脱不了干系,不杀,难平心头之恨。

    安文生在一旁问:“人怎么处理?”

    想从夫余台带一个活人出去,根本不可能。

    这里的戒备,并不是摆设。

    苏大为他们三人凭着异人能力,高来高去,还可以做到不惊动守备。

    可带着一个人,就没可能了。

    “杀了也太便宜了。”苏大为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字的道。

    “不不不,几位,还是给我个痛快吧,我只求速死。”

    鹿角生瘫在地上,像是抽掉筋的野狗,艰难的喘气。

    他的脸上,鼻涕、眼泪泗流,两腿间,除了骚气,更添臭气。

    刚才受刑不过,已经屎尿失禁。

    精神也濒临崩溃。

    “阿兄,真的要杀吗?”

    聂苏在后面好奇的问:“白天在酒栈你没杀鬼室福信,说是不能打草惊蛇,那这个人……”

    “鬼室福信是百济一品高官,又兼倭国联系人,还有夫余台南台之主,他的身份太过敏感,若是突然死了,一定会震动整个百济,全城戒严,那之后别说查大勇的事,连情报活动都会有极大的限制。

    所以我必须忍住杀心。”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道:“但是这人不同,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一条卖主求荣的狗,死了也就死了,随便布置一下,嫁祸给新罗人就行,不会有太大麻烦。”

    “喔,阿兄说得是。”

    聂苏在一旁乖巧的点头。

    “不过一刀杀了未免太便宜他了,难消我心头之恨。”

    苏大为盯在鹿角生的身上:“有了。”

    解决鹿角生之事,苏大为与聂苏、安文生三人悄悄撤离。

    和来时一样,神不知,鬼不觉。

    一个多时辰后,直到另有人来如厕,正在享受释放的快感时,突见中一颗黑色头颅从屎坑中徐徐浮起。

    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南台。

    熊津城都察寺据点。

    苏大为盘膝在床榻前,细细吐纳。

    白天以及上半夜的一幕幕,都在他脑中如电影般迅速闪过。

    他在推演接下来的事。

    鹿角生之死,粗看是跌入茅厕溺死,但若百济人忍得住恶臭去验尸,就会发现此人少掉一根手指。

    也许会联想到李大勇之事,怀疑到大唐。

    不过苏大为已经在现场故意留下线索。

    用元力催生植物杀人的法子,他虽不精,但也不是不会。

    再说身边还有聂苏这个天赋异禀的妖孽。

    就做出植物突然开灵,将鹿角生拖入茅厕的痕迹。

    鬼室福信要查,也只能查到苩春彦的身上。

    再往下,不会有任何线索。

    都察寺在这边,应当不会引起夫余台的关注。

    接下来,就按着今日查到的情报,做好三件事。

    第一件,就是提醒新罗金法敏,倭人水军有可能寻求在釜山登陆。

    时间不确定,只能令新罗提高戒备。

    第二件事,就是迅速扩张都察寺在这边的情报网。

    无论用何种手段,必须在这两月内,建立起一个可用的情报系统,为唐军接下来的作战做支撑。

    还要迅速派人测绘百济地图,特别是一些军事重镇。

    这一点,必须争分夺秒,时不我待。

    最后一件事,就是李大勇的仇。

    仇人,现在已经清楚了。

    苏大为可以按着鹿角生提供的情报,一个一个找上去。

    鹿角生是第一个,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场为李大勇的复仇,只是个开始。

    简单来说,李大勇身上发生的事,是大唐与百济、高句丽、新罗之间情报战的一个缩影。

    李大勇早年以使团的身份出使过百济,后来又以半官方的性质,在百济驻留。

    百济名义上为大唐属国,自然也不会妄图去挑衅大唐的威严。

    在百济国中,李大勇已经经营了有十年。

    渐渐将情报网络下沉,由明转暗。

    他的身份,有些类似后似的领事管大使。

    具体来说,李大勇收集情报,百济是知道的,也是默许的。

    如果不是太紧要的事,百济高层一般也不会发作。

    但为了防止不测之事,百济也给李大勇的情报内,安插了无间道。

    鹿角生,正是其中之一。

    这样的人,当然不止一个,堪称大唐版双面间谍。

    平时的时候,都是为李大勇办事,可一但百济有召,随时可能从“休眠”状态被激活,替百济效力。

    李大勇不是没防着这一手,行事也足够小心。

    但他没想到,身边居然有人埋着长达十年,从一开始,这无间道就种下了。

    若是普通的情报他可以抽身,但这次,涉及到高句丽、百济与倭国三国联合的战略。

    李大勇嗅到了危机,开始着力调查。

    与此同时,以鬼室福信为首的百济高层发现消息走漏,必须清除后患。

    否则不但不能实现三国联合吞并新罗的战略,只怕大唐反应过来,会有灭国之险。

    为此,不惜挺而走险,将李大勇等代表大唐势力的情报人员,一齐消灭。

    从某种程度来说,这也代表了百济与大唐的彻底决裂,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李大勇本来可以走的,但他为了掩护情报网中的重要人物,以及情报资料及时转移,最终没能走脱。

    被鬼室福信、道琛,及倭国异人、半妖,还有高句丽出手,最终折戟沉沙,牺牲在他付出十年青春的百济熊津城。

    “百济、高句丽、倭国,好大的胃口,妄图吞并新罗,拔除大唐在辽东的影响力,还想反攻大唐。”

    鹿角生的级别不够,只是隐隐知道一些。

    但光是他透露的一鳞半爪,已经足够令苏大为吃惊了。

    这些东西,都是史书上看不到的,都湮灭在了历史长河中。

    令苏大为有一种不真实感。

    泉盖苏文在这个时候,居然还想扩张势力,想将辽东大唐的势力彻底清除。

    他疯了吗?

    以一域之力,妄图挑衅巨唐?

    他哪来的自信?

    就凭倭国那条小虫?

    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原因不重要,不管为了什么理由,他们联合杀了李大勇。

    苏大为曾在心里发誓,要替李客师报仇,要将杀李大勇的人,一一除去。

    高句丽、百济、倭国。

    这三国,一个也跑不了。

    大唐的铁蹄,迟早要踏碎这些河山。

    “就用你们,为大勇做祭奠……我发誓。”

    手抚着横置于膝上的横刀,李大勇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

    苏大为难掩心中激荡的情绪。

    有对兄长的敬佩,有对痛失兄长的悲愤,有着对高句丽和百济等国的刻骨恨意。

    这一切,如酝酿在胸中的烈酒,不吐不快。

    “就从清除那些叛逆开始,吾愿用陛生之力,实现大勇未完成的遗志!”

    铮!

    横刀自动弹出一寸,寒芒凛冽。

    像是感应到苏大为胸中滔天杀意。

    杀!

第八十四章 密谋

    鬼室福信阴沉着脸走入室内。

    屋内的光线黯淡,随着他推门进入,亮了一刹那。

    旋即重新归入黑暗。

    一种古怪的气味直冲入鼻,那是一种混合着某种檀香和臭味的味道。

    两种截然相反的气息,莽撞的冲入他的鼻腔,令他头脑微微有些发晕。

    稍微定一定神,他索性封住自己的嗅觉,主动断觉五识中对气味的辨别。

    “怎样?”

    随着声音的发出,屋角黑暗中,有一个低沉沙哑的人声回道:“回台主,已经剖开验尸,证实死者为溺毙,他的肺里灌着都是粪水,造成肺肿,看他身体的姿势,应该拚命挣扎过,不过茅坑里屎尿甚多,从口鼻灌入……”

    鬼室福信听得眉头都皱起来。

    他沉默了片刻:“以后,这种跌落茅坑的奇葩死者,若没有特别之处,就不用描述细节了。”

    “是。”

    负责解剖的人,是夫余台里最擅长验尸的杵作行。

    人称苩铁手。

    他有一双巧手。

    一具尸体在他面前,用不了半个时辰,便能剖得干干净净。

    有如庖丁解牛。

    而他这一生,据说经手过的尸体,没有一万,也有数千。

    闭着眼睛,也能摸出这些尸体的状况。

    用苩铁手自己的话说:这些尸体,都是会说话的。

    “台主,有一个异常情况。”

    “说。”

    “此人少了一根手指,断口整齐,像是被整个折断,然而不见一丝血水渗出,断口血脉封闭,就像是被冻住一样。”

    “嗯?”

    鬼室福信眉头跳了一下:“还有吗?”

    “还有,此人像是受过内伤。”

    “怎么说?”

    “他体内的筋膜位置不太对,有轻微的位移,奇怪就在这里,我摸过他的肌肉,没有任何结节,为何筋膜反常。”

    苩铁手喃喃道:“我怀疑他被人用特殊手法伤的,但具体是如何做到,一时还想不明白。”

    说是想不明白,但幽暗中,却突然现出一双极亮的眸子。

    显然,苩铁手对于这种扭转人体内筋膜的神秘手法,极为感兴趣。

    他是痴。

    世人有武痴,有剑痴,有书痴,有对美色痴迷。

    他却只对一种东西痴。

    就是尸体。

    对尸体身上每一个奇妙的变化,新奇的发现,都令他十分亢奋。

    像是找到了新大陆。

    “尸体这边我会再验看一番,不过我估计帮助不大,台主应该试着从别的方面找找线索。”

    “毋须多言,我自有分寸。”

    鬼室福信挥一挥袖,从静室里走出来。

    方才苩铁手的话,令他产生许多猜想。

    原本,就怀疑鹿角生并非是意外失足。

    现在尸体的解剖情况也说明这一点。

    突然少了一根手指,冻伤。

    还有奇怪的内伤,筋膜偏转。

    这像是受刑的痕迹,难道有人对他用刑逼问过?

    一想到这里,鬼室福信的脸色阴沉下来。

    此事,可大可小。

    若真是最坏的那个猜想,只怕自己要提早做防备了。

    还有那动手之人,会是何方神圣?

    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十分困扰。

    “台主。”

    前方走廊转角,忽然走出一道倩影。

    鬼室福信虎眸微闪:“现场你看了吗?”

    “看过。”

    “你怎么说?”

    “不是我做的。”

    妙龄女子微微叹了口气:“虽然很像,但不是我做的。”

    “我知道,可这门催动植物开灵的手法,不是你这一门惯用的吗?”

    “这我不能肯定,是否是师门里其她人出手,但我感觉有些异样,或许,是有人伪装成我这门的手法,想嫁祸与我。”

    “伪装?”

    鬼室福信咀嚼了一下这个词:“会是什么人?”

    “妾身不知。”

    “这种手法,当世会的人应该不多了。”

    “是也不是。”

    女子轻声道:“至少我这门运用元力,会带着香气,这是师门香道神术,旁人绝计无法冒充,台主一闻便知。”

    鬼室福信神情微滞,脸上浮现不悦之色。

    这人死在茅坑里,漫说是香气,你自己去闻闻,究竟是何等浓郁的气味。

    如此一来,谁能证明,强催植物开灵者,究竟有没有带着香道气息。

    “这事既然和你门中有关,我便责令你去查,不管你用何等手段,七日内,给我个结果,苩春彦,不要让我失望。”

    “是,台主。”

    苩春彦微微低头行礼,退开一旁。

    看着鬼室福信匆匆离去,她的眼神中寒芒一闪,不知想起了什么。

    苩姓,原本就是百济国大姓之一。

    当年郑希良反出百济,投奔新罗,将一身所学,也尽数留在了新罗。

    以致于苏大为下意识认为,苩春彦是郑希良的弟子,就必然是忠于新罗。

    只是其中令有隐秘一时不能尽知。

    ……

    匆匆一月过去。

    这一个月里,发生了许多事。

    首先是,百济积蓄力量对新罗发动春季攻势,却败于新罗国仙金庾信之手。

    短时间内,似无力量再对新罗发起新的攻势。

    但是在高句丽与新罗一线,新罗人却节节败退,不是高句丽的对手。

    这件事,对百济义慈王的冲击颇大,在朝中大发雷霆,严令鬼室福信和道琛等一帮重臣,想办法打开局面。

    否则岂非让高句丽的渊盖苏文耻笑?

    另一件事,就是这一个月,在百济各城多处发生了刺杀事件。

    严格来说,应该叫做非正常死亡。

    或被毒蛇咬死。

    或喝酒烂醉,醉死家中。

    或溺死于水中。

    种种死法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若是普通百姓也就罢了。

    怪就怪在,这些人都是百济中下层官员,不少人还有夫余台的身份,或者身兼对外情报。

    看起来像是意外,但身居高位的鬼室福信看着手里的这些信息,越看越是心惊。

    根据夫余台的情报,这些事,很可能是新罗人做的。

    难道是金庾信为了化解百济的战力,故意派人刺杀?

    这贼子,以前不是这个行事风格啊。

    百思不得其解,鬼室福信只能下令夫余台,加紧寻找线索,找到可疑人物,可自行决断。

    也就是可以先杀了再奏报。

    与倭国约定的大事马上就要开始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这种刺杀事件,虽然死的不是朝中高官,也足以令得人心遑遑。

    而且,这些人都有夫余台的背景,死得多了,对夫余台的情报信息,也是严重打击。

    几乎在同一时间,熊津城,都察寺的秘密据点中。

    苏大为翻开最新收集到的信息,细细研读起来。

    李大勇生前查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倭国与百济的密谋。

    当时只是有一点风声,引起李大勇的怀疑,只知道两国有这个打算。

    正当李大勇要循着这条线查下去时,不料事泄,被鬼室福信与道琛联手布局,激活暗中的双面间谍,步步收紧,直到最后一刻。

    这件事,大勇生前想做,而没有做完。

    苏大为想将这件事查清楚,挫败敌人的阴谋,对大勇在天之灵,也是最好的祭奠。

    这一个月来,当时暗线中出卖李大勇的几个人已经查清,一一清除掉。

    顺手,还除去夫余台情报网中的一些关键人物。

    只是目前还比较散乱,没那么容易联想到。

    苏大为也是在步步为营,从外围向核心一点一点推进。

    如果计划无误,到下个月,大唐军队到来前,他能将夫余台的情报网彻底瘫痪。

    最后,再顺手宰掉鬼室福信。

    若有机会,连道琛一起除掉。

    这样,才算是替李大勇报仇。

    才算是以直报直,念头通达。

    当下,还需小心,尽量隐瞒自己的真实意图,不令鬼室福信这些人警觉。

    同时要摸清楚他们的计划和时间节点。

    还要不断扩充属于都察寺的情报触角。

    说实话,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虽非地狱级别,至少也是死神级的。

    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鬼室福信与道琛,都不是省油的灯,而是当世一等一的异人高手,还是百济最出色的大将。

    连李大勇都折在他们手里,要想对付他们,非得万分小心不可。

    苏大为现在唯一的优势,就是敌明我暗。

    以有心算无心。

    就算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

    他的计划,便是一点一点的接近,直至对猛虎一剑封喉。

    最重要的,不是最后那一剑。

    而是这之前一系列潜入和逼近的动作。

    刺杀那些中低层百济官员,只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

    最大的作用,还是隐藏自己替李大勇报仇的动作。

    否则死的人都和李大勇的案子有关,很容易会让敌人看破目地。

    “阿兄~”

    门外传来聂苏的声音:“那个常平想见阿兄,让九郎传话来了。”

    “常平?他有什么事。”

    苏大为微一思忖,将手里的资料合上,放入密柜里隐藏好,然后转身出门。

    一眼看到聂苏正和南九郎站在阶下说话。

    “九郎。”

    “苏……老大。”

    南九郎想起苏大为吩咐过,在百济不要称大唐官职,免得有心人听出端倪,说到一半忙改口。

    “常平要见我?”

    “是的,他说有非常重要的事。”

    “他人呢?”

    “我没敢让他知道这处据点,让他在家里候着。”

    “那你跟他约在上次的酒栈,中午我去会他。”

    重要的事,常平能有什么重要的事?

第八十五章 招揽

    酒栈临街的窗口,苏大为见到了常平。

    说实话,若不是因为反复测试过,证明常平确实是对李大勇忠心耿耿,还有一位叫做黑齿常之的名将族弟,苏大为本来不必专程见他一趟。

    坐在桌前,苏大为打量着这位百济人。

    常混于市井间,令常平身上总沾染一丝挥之不去的油滑之气,只有在认真下来的时候,直视着他那双眼睛,才能感到这具身体里,有一个坦荡的灵魂。

    或许正应了那句话,仗义每多屠狗辈?

    “常平,我听九郎说你要见我。”

    “是。”

    常平脸上开始还带着笑,这笑容是一边嘴角微微上挑,显得有些玩世不恭。

    当听到苏大为的话,他的笑容徐徐收起,左右看了看,有些担心的道:“苏郎君,我听说了你们最近的事。”

    “什么事?”苏大为没有露口风,而是反问。

    虽然证明常平没问题,他仍然不会大意。

    “我得到消息,夫余台已经注意到你们在暗中活动了,苏郎君,虽然我们没有深交,但看在李郎君的情份上,我劝你见好就收吧。”

    天气并不热,但常平额头上竟渗出汗水。

    他抹了一下额头继续道:“夫余台不是好惹的,连李郎君都没逃脱,我看你还是早做打算。”

    原本按常平的想法,苏大为应该是大吃一惊。

    不说俯首便拜,也会细细询问缘由。

    但出乎他的意料,苏大为只是平静的点点头:“我知道了。”

    知道了?

    知道了是什么个意思。

    常平急道:“你是不是不信我说的?这种事宁可信其有,千万不可大意啊。”

    “你说得对。”

    苏大为目光透过窗外,投向街外,看着熊津城里,那些衣着各异的行人,还有迥异于大唐长安的街市商铺,神情透出深思:“任何事情都不是小事,不可大意。”

    “既然如此,你……”

    “常平,你在市井中,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

    “呃?”常平愣了一下。

    苏大为提问一针见血。

    常平就算是个“百济奸”,但也要面临一个难解的问题,那就是情报来源。

    这么重要的消息,以苏大为的情报网,尚且没发现,常平混在市井间,难道还能知道夫余台的事?

    从逻辑上就说不过去。

    “苏郎君,我有个族弟在朝中任高官……”

    “黑齿常之?”

    “是。”

    “但这件事不可能是他告诉你的,他在泗沘。”苏大为转过头来,目视着黑齿常平。

    他的眼中,已经有了审视的味道。

    常平是名,黑齿才是姓。

    所以常平,应该是百济黑齿氏,名常平。

    现在想来,这常平本身就有些反常,如果谁在朝中有一个当朝二品大员的族弟,怎么会沦落到市井中?

    而且还成为大唐在百济情报网的外线,这事搁在长安,是不可想像的。

    黑齿常平说的这些话,不尽不实,足以引起苏大为的怀疑。

    尽管,在这之前,他已经通过了好几轮测试,证明并没有背叛李大勇。

    “是常忠。”

    黑齿常平有些焦急的道:“常忠往来各城,做走私生意,接触的都是各地的达官贵人,有时候也会替带几句常之说的话,我从他的话里,听到了一些风声,再结合最近市井上的事,做出如此判断。”

    “愿闻其详。”

    “常之说,最近朝中军马有所调动,应该是要对新罗再发动一次大规模战役,常忠告诉我,在这之前,各地会做一次清扫,专为扫除那些新罗的探子,最近各地频频有官员被刺杀,已经引起大王震怒。”

    看着苏大为若有所思的脸色,黑齿常平继续道:“我在市井里,也发觉气氛有异,不少人其实是夫余台的探子,明显对市井开始收紧了。

    当初李郎君出事前也是这般,所以我判断,就在近期夫余台一定会有所动作,希望苏郎君接受我的建议,不要重蹈复辙。”

    站在不远处守在入口的南九郎情不自禁的向这边看过来。

    苏大为向他摇摇头,目视常平:“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

    “什么?”

    “你身为百济黑齿氏,怎么会沦落到市井里?黑齿家族再不济,也不至于此。而且还为大勇收集情报,我不是怀疑什么,只是觉得,你放着高官厚禄不取,反投大唐,有些不合情理。”

    “你终于问出来了。”

    黑齿常平肩膀往下一塌,似要御下千斤重担。

    “我一直想着你什么时候会问,终于等到这一天。”

    迎着苏大为审慎的目光,常平没有丝毫慌张,只是苦笑摇头:“这事我本不愿说,但你既然问起,我就实言相告。”

    苏大为看着他,静静等待。

    “在我年轻的时候,家族里本有意推举我出仕,但是需要娶另一位官员家的女儿,以做交换。可是那个时候,我已有心爱的姑娘,她家境一般,就住我家隔壁,在一个月夜我与她私定了终身。

    后来亲族逼我去泗沘,放弃这位姑娘,我死活不同意。

    但是……”

    常平声音哽咽了一下:“在一个夜里,她家突然失火……那天,我刚好参加家族里的宴会,等我回去,什么都没有了。”

    “你就为这?”

    苏大为还是觉得有些难解。

    常平红着双眼,抬头看向他,苦涩笑道:“她死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有了我的孩子,才三个月。”

    稍近处的南九郎,和更远处的安文生,都向常平看来。

    那眼神里,透着吃惊,也透着同情。

    人,是有共情的,设身处地,若是自己,未过门的妻子,怀有三月身孕,如此死得不明不白。

    该如何?

    能如何?

    报仇吗?

    找谁报仇?

    “我原本已经打算舍弃身份,与她成亲了,那天去家族宴上,便是为了此事,但是……没了,什么都没了。”

    常平双手抱头,手指一根根插入发根,额头青筋暴起。

    “我那时就想,人没了,给我什么都换不回来,没有意义,活着太痛苦了……浑浑噩噩几个月,我才一点一点有了人样,但是任家族里的人再说什么,我心里只有恨,我恨黑齿氏,我也恨自己的身份,但我……但我好没用,我没有勇气,没勇气去报仇。

    我也不知道找谁报仇。”

    胸膛急剧起伏着,常平双手撑着桌子,喘息道:“又过了半年,家族与我断绝了关系,我的钱花完了,后来,有个商人看中我的身份,问我愿不愿意一起做点生意,我便答应了……

    后面你也知道了。

    生意出了问题,我被李郎君救下,走私的生意让常忠去做了。

    我身无长物,什么本事都没有,既没有报仇的勇气,又没有去死的勇气,就这样莫名其妙跟着李郎君干了,替他打探消息。

    那个时候支持我活下去的唯一念头,便是报答李郎君的救命之恩。”

    说到这里,常平沉默下来,良久之后,抬头红眼向苏大为问:“这就是我的故事,苏郎君,满意了吗?”

    苏大为微微沉默:“抱歉,我无意揭你的伤口,只是事关重大。”

    “都过去了。”

    常平用手掌在脸上胡乱抹了一下:“大概我天生就应该混市井的,抛去家族身份,反而一身轻松,呵……”

    苏大为心念急转,抬头看了一眼远处安文生,见到他的手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难得你如此重情义,这次的消息非常关键,我看不如跟我一起。”

    “一起?”

    “实不相瞒,这边杂事,我已经料理得差不多了,我手下正缺一个熟知百济情势之人,如果你有意,不妨跟着我。”

    “这……”

    常平愣住了,苏大为这话,便是招揽的意思了。

    也就是说,从苏大为到百济初见常平,便是在暗中面试和考察,直到这时,终于认可黑齿常平,向他递出橄榄枝。

    “苏郎君,你真的相信我?”

    “你是什么样的人,大勇最清楚,既然他相信你,我也一样相信你。”

    苏大为提起李大勇,声音里颇有些感概。

    难怪此人能被四哥当初看中,引为身边亲信。

    大概,四哥也是看中他重情义吧。

    “苏郎君,我不舍得离开熊津……这里有我与她所有回忆。”

    “别急着拒绝,你可以回去考虑一下,不过要快,以三天为限吧,三天之内,如果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来找我。”说完,苏大为将自己所在地点,压低声音告诉常平。

    “我还有要事再身,先告辞了,记住时间,三日之内,若你愿意,随时来找我,我会在会馆里恭候大驾。”

    苏大为乃是雷厉风行的性子,话说完,向着常平一抱拳,立刻起身,向南九郎和守在门边的安文生递了个眼色。

    三人匆匆离去。

    只留下常平坐在原处,怔怔发呆。

    跟着这位大唐来的苏郎君?

    是抛下在熊津城的一切回忆,重新开始?

    还是守着回忆,继续过一辈子?

    常平双手抱着头,身体伏在桌上一动不动,良久,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声。

第八十六章 死地

    苏大为没有骗常平,在熊津城的会馆据点是真的准备转移了。

    一来最近随着复仇和刺杀大量百济基层和情报相关人员,引起了夫余台的注意。

    苏大为手下的暗探最近越来越感觉到无形压力。

    这一点与常平的说法一致。

    夫余台确实已经加紧了监控,熊津城已经不再安全。

    若是当年在征西突厥时的那种配置,苏大为敢骄傲的喊一声:给我五百唐骑,老子敢打穿熊津城,甚至直插百济都城泗沘。

    但现在情形不一样,远离大唐,苏定方的唐军主力现在还不知在哪里。

    仅凭手里一些情报人员,显然不能浪费在熊津城里。

    按着苏大为的计划,接下来有两个选择方向,第一,将情报系统整个转移到百济都城去。

    只待苏定方的唐军一到,苏大为这边就可以来做配合,玩个斩首行动,也不是不可能的。

    若活捉了百济义慈王,百济军群龙无首,自然会大乱。

    还有一个方案就是直接去唐军登陆的口案城市做接应,同时这段时间,手下各处偷绘的百济各城镇要害的军事地图,也基本完备,现在只差将各地的图汇总。

    到时将此图献给苏定方,亦可帮助唐军作战。

    古代行军打仗可没有卫星定位,军事地图或者靠谱的向导属于重中之重。

    当年汉武帝征匈奴,不知多少大汉名将吃亏就亏在路痴,深入西域,找不到匈奴主力。

    苏大为提前到百济,正是为了唐军解除此后顾之忧。

    至于李大勇的仇,那些原本属于大唐百济情报系统暗中投靠夫余台,反叛者,这一个月里,早已被苏大为用各种手段清除。

    现在只差道琛和鬼室福信这两个首恶。

    以目前的情况看,要单独刺杀这两人十分困难。

    但是苏大为并不着急,按时间来算,苏定方率领的十万唐军水师,就快要到了。

    到时天兵一至,整个百济都要被灭国。

    区区道琛和鬼室福信又何足道哉?

    到灭国之战的时候,才是自己替李大勇报仇的最佳时机。

    灭其国,再诛首恶。

    以血还血。

    大丈夫当如是。

    时间一晃即过。

    三日后。

    会馆的据点中,苏大为最后看一眼眼前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资料与卷宗,心中暗叫可惜。

    这些都是无数都察寺的情报人员,费尽心机收集来的信息。

    若稍加整理,不难从提炼有用的情报。

    只是现在整个情报系统转移再即,这些海量的文书资料,自然不可能一一带走。

    除去一些重要的部份化整为零分批带走,绝大部份,都只能付之一炬了。

    是的,最原始的方法,就是最有效的,苏大为能想到的就是将这里一把火烧掉。

    忽然之间,居然有了一种后世大使馆、领事馆被迫撤离的赶脚。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文生,人都撤走了吗?”

    “已经分批散开了,现在就差外面守着柜台的几个生意伙计,不过都是请的本地人,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就算抓到也没事。”

    “嗯,昨天隐隐感觉好像有些陌生面孔在附近,不能再拖了,走之前放把火……”

    苏大为最后看了一眼眼前的书架,忽然左右看了一下:“九郎呢?”

    “大概还在常平那里吧。”

    安文生摸了摸下巴:“约定的时间已到,他既然没出现,想必是不愿离开熊津城,不可强求。”

    “我知道。”

    苏大为点点头:“等我喊上小苏,你准备在这点火,一会趁乱走,带上九郎。”

    “那咱们去哪?”

    安文生一脸古怪道:“我现在都还不知道是去泗沘还是去港口。”

    “很快你就知道了。”

    苏大为神秘一笑,却不多做解释。

    “阿兄~”

    还没等苏大为去找聂苏,就听见聂苏清脆如风铃般的叫声。

    抬头看去,前院方向,聂苏奔跑如飞,长裙飘舞,带着一种敦煌壁画中,飞天神女般的美感。

    苏大为心中不由暗道:难怪聂苏的母亲能成为本教圣女。

    看敦煌许多壁画上的神女形像,还真有几分神韵,会不会那些壁画也有受到圣女的影响呢?

    “阿兄,不好了,前面来了许多人,我看着情况不对。”

    聂苏跑近,一把抓着苏大为的衣袖,声音焦急道:“好像那个常平也在里面,会不会是他……”

    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就是怀疑常平出卖了这边的消息。

    苏大为向安文生看了一眼:“你留在这里,过一盏茶时间后放火,我和小苏先去前面看看。”

    说着又向聂苏道:“莫慌,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心有激雷而面如平湖可拜上将军?”

    “咳咳,不是这句,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说着,他带头向前院迎去:“我去会会,看看究竟是夫余台的人,还是常平在搞什么妖蛾子。”

    如果是夫余台的人,大不了就是作过一场。

    血战杀出一条路来。

    熊津城里除非鬼室福信亲自出手,不然谁能挡住自己?

    比起这件事,苏大为更在意的是,常平难道真的是出卖了消息?

    之前多番考验,若此人真的是敌人,那简直大奸似忠,连自己也给瞒过了。

    这对苏大为的认知,是一次挑战。

    跟着聂苏,三步并做两步,很快来到前门。

    还没等出去,耳中只听一声震耳欲聋巨响。

    院门被人重重一脚踹开。

    破碎的木块和碎屑如电影慢镜般在空中翻滚着飞舞。

    苏大为眼神一凝。

    反手拉住聂苏向后疾退数尺,险险避开碎屑打到脸上。

    还没等观察形势,就见一个血淋淋的头颅被人从门外扔了进来。

    骨碌碌~

    西瓜大的头颅从地上滚过,拖出一条淋漓的血线。

    头颅的主人脸上带着震恐,眦牙裂嘴,状甚恐怖。

    “啊~”

    聂苏在苏大为后面,双手搭着他的肩膀,吐了吐舌头:“好残忍!”

    苏大为认得,此人正是前门外做酒类生意的伙计之一。

    是百济当地找的人。

    对于苏大为他们的事毫不知情。

    没想到,居然会被人斩下首级。

    这个动作,透露出来的信息,便是杀戮,鸡犬不留。

    不论是否是唐人,只要与苏大为这边有关,统统会斩草除根。

    来的人,必定是百济夫余台。

    苏大为的目光从地上的头颅移向前,看到一行人从破开的院门走了进来。

    只是一眼,苏大为立刻心里生出异样情绪。

    走在最前的,赫然是常平。

    难道真的走眼了?

    苏大为微皱了下眉,可惜了。

    本来还想收服此人,顺带着看看能不能通过他,去结识黑齿常之,现在看来……

    “阿兄,常平好像是被人绑着的。”

    聂苏在身后小声道。

    苏大为得她提醒,这才注意到常平双手背在身后,在看到自己后,脸上涌现出羞愧之色。

    “苏郎君,我……”

    “你便是大唐来的人?”

    另一个粗豪的声音从常平身后响起。

    从门外涌入进来的夫余台武士散开,自常平身后出一个中年汉子。

    他的身量比常平略矮一些,但肩膀更宽阔,双手骨节粗大。

    仔细看他的脸,苏大为立刻记起来了。

    这人见过一面,是黑齿常平的族兄,做走私生意的常忠。

    说起来自己行销半岛的烧刀子烈酒,据说有一部份,就是经由此人在暗中售卖。

    见苏大为默不作声,常忠嘿的一笑:“早就知道你们这些唐人狡猾,不过今天你是插翅难飞,你现在不说,迟早也会乖乖把内情吐出来。”

    说着向两旁做了个手势,向苏大为一指:“把他抓起来,再继续搜查,这么大的窝,不信没有其他大唐细作。”

    两旁的百济国武士手握铁枪腰刀,眼看要涌上来,苏大为奇怪的看了一眼常忠:“你不是普通的生意人?”

    “生意?”

    常忠先是一愣,接着大笑起来:“生意我也做,情报消息我也做,我是百济人,自然是为着本国。”

    说到这里,似乎略有些得意,伸手拍了拍常平的肩膀:“我不像常平这个死脑筋,受过唐人一点恩惠,就忘了自己是谁。

    啧啧,说来,我也受过他的恩,但我很清醒,该站在哪一边,关键时候决不手软……”

    听他絮絮叨叨,好似没头没脑的来这一句,百济武士一时站住,不知是该上来抓苏大为好,还是听常忠把话讲完。

    只要是人,就免不了爱炫耀。

    越是心虚,越爱在人前显摆。

    无数场刑事案件或者凶案表明,凶手往往会回到现场重新审视自己的“杰作”。

    而无数影视据里的反派,都爱在人前吹牛逼,炫耀自己手法高明。

    这些都有心理学依据。

    听到常忠来这么一段,苏大为心中灵光一闪,厉声道:“大勇的事,你也有份?”

    “什么事?”

    常忠先是一怔,脸上露出恼怒之色,似乎被苏大为打断了他的回忆极不高兴。

    转念一想,脸上又露出古怪的笑容。

    “你说李大勇?这件事,说来嘛,也是巧,原本我是接替常平做那些走私生意,一来二去与李大勇熟了,这货也是利令智昏,居然想拉拢我,被我瞧出他的身份。

    可他不知道,我原本就是夫余台的人。

    既然他拉拢,那我便顺势答应,先替他办成几件小事,等最后,帮着鬼室福信,将他困住。

    这家伙也真是条硬汉,可惜啊,在扶余福信的运筹帏幄之下,还是折戟沉沙。

    也真是个厉害的人物。

    幸好咱们准备充份,高手尽出,总算是一举成擒。

    那一战真是惨烈……”

    常忠说起此事,仍是心有余悸。

    不过脸上又有一种变态的亢奋:“他直到最后都没料到是我出卖了他,嘿嘿,这些年做生意,还有替他跑腿,令他深信不疑,再加上有常平这个傻瓜替我做背书。”

    “是你?”

    原本低头沉默的常平突然暴怒,回身狠狠撞上常忠。

    “你为何要害李郎君!为什么要这么做!”

    巨大的冲撞力,令黑齿常平与常忠一起翻滚在地上。

第八十七章 人心如狱

    “你为什么要害他!”

    常平脸上从来都是笑嘻嘻。

    甚至大多时候,他会流露出一丝胆怯。

    从他身上完全看不到百济黑齿氏这种大族的影子,更像是一个常年混迹在市击里的平民。

    他有属于市井的狡猾,也有自己善良的一面。

    但更多的,是如同小人物般的胆怯,懦弱!

    当初为了一个女人抗拒家族的联姻,已经是他这辈子做过得最有勇气的事。

    哪怕自己的女人死得不明不白,怀着他的骨肉被活活烧死,他都没有勇气去找家族讨一个公道。

    如果没有意外,这辈子也就只能这样了。

    绝没有勇气去对抗自己头顶上那无形的大山。

    但,一切都有意外。

    这些年,黑齿常平心里已经积累了太多伤心、委屈、愤怒,只是无处可发泄。

    就算方才常忠带人将他抓住,勒令他带路来到这处会馆,他都没有太强烈反抗的意志。

    直到此刻。

    耳中听到黑齿常忠得意洋洋的语调,听着他的话。

    许多以前不明白的事,突然一下子想通。

    “是你!向家族告发,夺去我生意的是你,你还故意装好人,是你,你还害李郎君,你……”

    呯!

    常忠一拳打在他的眼眶上,把黑齿常平掀翻在地。

    从地上爬起来后,他又照着常平的肚腹狠踢了两脚,如踢一只丧家野犬。

    “是我又如何?你个废物,家族之耻,给了你那么好的机会,你不中用啊!”

    常忠说着余怒未消,冲上去照着黑齿常平的脸又是一脚。

    这一脚很重,踢得常平鼻血喷溅,牙都不知被踢落几颗。

    黑齿常忠恶狠狠的道:“不怕告诉你,当初那把火也是我放的,嘿嘿,我就是不甘心,明明我比你上进,就因为你和本家的血缘更近一点,家族有任何好事,都优先给你,我就是不甘心!

    幸亏你是个废物,连家族联姻都不敢要。

    我向家族告发,再偷偷放了一把火,替家族解除隐患,省得被你这丢人的东西污了家族名声。”

    “呜呜~”

    常平在地上挣扎蠕动着想要爬起来。

    他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

    听不清是怒吼还是哭泣。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不知道,杀自己未婚妻子和孩子的人,就在自己身边。

    他的一生命运,都是被黑齿常忠这个小人给改变了。

    杀妻杀子之仇。

    仇人就在眼前,但他却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这种噬心刻骨的悔恨,如毒蛇般啃噬着心脏。

    “废物!废物!!如果我有你的位置,我能比你强十倍,百倍!你占着位置,却白白浪费,我真是嫉妒你,知道吗?我嫉妒得发狂!”

    黑齿常忠用力挥动着手,又是一脚狠狠踢在常平的腰胁间。

    将刚要爬起来的他再次重重踢翻。

    “我还记得,那一晚,我点燃了房子,我没走,就站在一旁看,听到里面那个女人传来绝望的哭喊声,我的心里突然觉得很痛快,常平,你知道为何吗?

    我没有你的出身,我得不到家族许下的联姻,我得不到你的一切,但是……

    你想要的一切,也被我一把火烧没了,哈哈哈~”

    黑齿常忠发出病态的狂笑声。

    “你现在是不是很恨我?尽情恨吧,今天除去这里的大唐细作,鬼室福信就会重用我,以后我不用做这该死的生意,可以堂堂正正入朝为官。

    你做不到的事,我统统可以做到!

    你也尝尝我当初的不甘与嫉妒!

    让你生生世世后悔去吧!”

    “黑齿常忠!”

    常平双手双脚在地上爬动着。

    他站不起来。

    黑齿常忠刚才那一脚似乎将他肋骨踢断了。

    剧痛令他无法呼吸,口鼻间粘稠的血液不断淌在地上,一朵朵,滴溅成花。

    连一旁执行任务的扶余武士看着他这副惨状都有些心生不忍,略略偏开脸。

    常平在地上爬着,他的双眼死死瞪着黑齿常忠,就算是死,也要把这个人,这张脸铬刻在脑子里。

    “常忠!”

    他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嘶哑的叫声,一张口,断齿露出黑洞,鲜血流淌,披头散发,状如厉鬼。

    “我诅咒你,我生生世世诅咒你!你杀了她,你杀了我的孩儿,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放屁!”

    黑齿常忠看着常平四肢着地向自己爬过来,不知为何头皮有些发麻。

    他有些色厉内茬的骂道:“你活着都不能奈我何,死了还怕个屁!你想死,就死远点,早点死!”

    说着,他恶向胆边生,猛地拔出腰刀,向着黑齿常平的砍去。

    反正已经结下死仇了,留他始终是个祸患,不如杀了。

    就在刀锋即将劈开常平怒目圆瞪的脸颊,突兀的定住。

    刀锋带起的凌厉劲风,吹得常额前发丝飞起。

    黑齿常忠用力挥刀,但却纹丝不动。

    直到这时候,他沸腾的脑子才冷静一点,顺着刀背,看到苏大为不知何时居然站在自己身边。

    “你……”

    “你是不是忘了还有我在了?当我空气吗?”

    苏大为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手指一拧。

    锵!

    一声脆响,百炼钢刀,断为两截。

    断掉的刀尖,随着苏大为扣指轻弹,噗的一声,贯入黑齿常忠的大腿,从后侧方透出,带起一蓬血雾。

    黑齿常忠瞬间站立不稳,跪倒在地。

    “你们愣着干什么,快杀了他,快杀了他!”

    黑齿常忠就地一个翻滚,拉开和苏大为的距离,同时向四周的扶余武士大叫求援。

    但是没有人理他,所有人目光古怪的看着他,就如看着一件死物。

    “你们愣着做什么?南台主叫你们来做事的,抓拿大唐细作,你们做什么?你们要造反不成?”

    依旧没人理他。

    但是四周看向他的目光变了,变得森冷,变得嫌弃,变得恨不得他死。

    人,始终是感性动物。

    哪怕受上官的指令,心中也有善恶一杆秤。

    黑齿常忠方才一番话,众人都听在耳内,都不齿他的为人。

    你若是不甘,去奋斗可以,去巴结官绅,做舔狗也可以。

    但你就为区区心中嫉恨,杀自己族弟的未婚妻,连未出世的孩子都没放过。

    这已经突破做人的底限了。

    如此做为,还恬不知耻,还洋洋得意的吹嘘。

    浪催的你。

    你不死谁死?

    是,你是受到鬼室福信的口头夸奖,让我们配合你行动,但具体怎么做,还是在咱们自己,你只是个外人。

    我们可以出手帮你,也可以不出手。

    像你这种人,活在世上简直就是个祸害,怎么不去死?

    这才是所有人心里的想法。

    黑齿常忠捂住大腿惨叫着,连连后退,先前的嚣张跋扈此时全都化作了惊恐。

    那是一种从心底,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恐惧。

    这一刻他没有帮手,没人理会他,所谓的权力、名望没有任何一件事能给他带来安全感。

    只有大腿的伤口提醒着他,血还在流。

    再不治伤,可能真的会死。

    黑齿常忠的脸色变得惨白。

    看着一步步走上来的苏大为,还有跟在苏大为身边碎碎念的聂苏。

    “阿兄,这人好坏啊,快把他杀了给常平报仇吧!”

    “连女人孩子都不放过,我看不起她。”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道:“放心,他死定了,我这就结果了他。”

    “多谢苏郎君!谢苏郎君!”

    黑齿常平在后方跪下,冲苏大为悲愤的喊叫。

    他想报仇,想亲手为自己的未婚妻子,还有未出世的孩儿报仇。

    但他自己没这个能力。

    断裂的肋骨深深插入身体,令他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

    只能拜托苏大为。

    黑齿常忠捂住受伤的大腿,环顾四周,向四周的扶余武士再次大声喊叫求援,没人理他。

    他绝望了。

    一只手按住被利刃洞穿的大腿,挣扎着爬起来,一跛一跛的向院门方向拚命蹦去。

    受伤的右腿使不上力,只有左腿拚命的蹦跳。

    他急得满头大汗,大量的失血使他口干舌躁,口里无意识的叫骂着:“叛徒,你们都是叛徒,等我告诉南台主,你们,你们统统要死。”

    “你没机会了。”

    苏大为的手,突然出现在黑齿常忠的身后,向着他的背心拍去。

    刚才断刃穿过常忠大腿时,侥幸没有切断他的大腿动脉,否则这人早就大失血死了。

    不过那样死也太便宜他了。

    何止是常平的杀妻杀子之仇。

    李大勇在百济失手,也有这小人在其中推动。

    苏大为替李大勇不值。

    四哥如此英雄,居然在这小人身上失手。

    黑齿常忠,该杀!

    苏大为的手掌间,隐见蓝白电芒闪烁。

    就在这一瞬间,耳中忽然听到尖利的啸叫声。

    “住手!”

第八十八章 香毒

    耳中听到呼喊声,苏大为却没有一丝停手的想法。

    他的手掌电光大盛。

    今日,黑齿常忠必须死。

    “阿兄小心!”

    后方,传来聂苏的叫声。

    苏大为眼瞳一缩,四周地皮隆起,无数植物根须陡然从地下弹出,如鞭子般缠向苏大为的手脚、脖颈。

    开灵之术!

    苏大为的手掌距离常忠只有不到半尺,却硬生生被开灵的植物给绑住手脚,无法再向前。

    “苩春彦?”

    苏大为目光微缩,凝聚向院门方向。

    那里,一个一身白衣,身材曼妙的绝色丽人,正款款走来。

    她的身材高佻,一身洁白纱裙,长袖摇曳,头戴珠玉花簪,眉心点着一粒朱红。

    虽然面容不同,但她的眼神,却让苏大为一眼认出。

    一个人的脸无论怎么变,眼神总不会变。

    就像是此刻的苩春彦。

    她的眼神有一种看透世情的冷漠,又有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戏谑之意。

    简单来说,就是自视甚高,自以为一切皆在掌握。

    而对上苏大为,她似乎确实有这种心理优势。

    “我道是谁,原来这不是大唐长安的不良人吗?怎么,居然千里迢迢到百注是来了,妾身还真有点意外呢。”

    苩春彦衣袖轻挥,一种似香似麝的香氛自她袖中挥出,轻轻拂在常忠受伤的大腿上。

    奇怪的事发生了,那里原本正汩汩流血不止,被她衣袖一拂,立刻止血,神异非常。

    留意到苏大为的眼神看过来,苩春彦掩嘴轻笑道:“我师郑希良所创香道之法,可杀人,也可救人。”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术法本没有好坏之别,主要看在谁的手中,做什么用。”

    苏大为目视苩春彦平静的道:“今天,这个人的命,我要定了。”

    他向常忠一指。

    而黑齿常忠眼见苩春彦,仿佛一下子找到了靠山,哈哈大笑起来,向苏大为恶狠狠的道:“这位是南台主的左膀右臂,她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今天就是你的祭日,还想着杀我?嘿嘿,你怕是不知道,当日李大勇,也在她的手下折戟,你算哪根……”

    话音未落,苏大为身形陡然消失。

    苩春彦心中一惊,双袖一挥,千万点绿色丝绦从四面八方飞舞而来,如无数手臂充满空间。

    方圆数十米内的所有绿植、藤蔓,被她用异术强行开灵。

    一时间,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视线所见,全是挟杂着咻咻异声的荆棘藤条,如鬼神挥舞长空的鞭子,疯狂的挥舞着。

    苩春彦双手一合,啪!

    一股混合着奇异之能的香氛,从她的掌心被拍开,似有若无的,化作圈圈涟漪向四周蔓延。

    当日李大勇神威盖世,以一人敌道琛、鬼室福信、倭国上忍、犹自不败。

    甚至几次包围圈都险些被李大勇冲开。

    最后还是一招不甚,中了苩春彦暗香之毒,使得元气中断,这才被道琛等一涌而上,折断双腿,剔断身上大筋。

    可以说,若无苩春彦无色无形的香道杀术暗助,当日李大勇的命运,还未可知。

    这也是鬼室福信如此器重苩春彦的原因。

    就连昔年在大唐长安,暗算李治的无名之毒,使人保持微笑而死的毒素,也是苩春彦秘制而成。

    单以用毒而论,苩春彦可称得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早已超过了郑希良。

    那些漫天挥舞抽动的藤蔓不过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招,腹是她的香毒。

    香氛扩散,方圆百米,生灵俱灭。

    只要她想,她便如中原传说中的旱魃一般,完全可以凭香毒做到“赤地千里”。、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藤蔓俱碎。

    赤白的雷霆电鞭疯狂劈打,所有开灵的藤蔓瞬间飞灰。

    这一下变故突然,苩春彦脸色微变,身形向后疾退。

    苏大为的实力之强,远超她的预料。

    心中不由暗叫一声:怪哉!

    此人当年在长安暗杀昔秀芳时自己曾易容与之打过交道,后来也在暗中交手数次。

    但那时他不过一个初开灵的异人,好像并不太强。

    哪怕是在大明宫那一次,苏大为强行阻拦道琛释放龙脉时,所展现出来的力量,苩春彦觉得也还是不如自己的香道之术。

    可刚才那一下雷霆骤起,其威势,竟然不下于之前围剿的李大勇。

    难道此人,进步如此之快?

    莫非他已经五品异人?

    一想到这里,苩春彦心中剧震。

    一退,再退。

    从院内,一直倒掠至外面。

    同时长袖飞卷。

    白袖如虹,闪电般卷起吓傻掉的黑齿常平,将他拽了出来。

    此人虽然只是小角色,但是在这两次行动中都立有大功,不能让他折在唐人手里。

    院门处,苏大为从院内一步步走出。

    扬脚踢开地上的碎片,烟气从他脚下蔓延。

    苩春彦两眼死死盯着他,如看天敌。

    到目前为止,两人只间接交手一招,以苏大为一招元气化雷,焚尽苩春彦开灵召唤出的所有藤蔓为止。

    院内先前那些扶余武士没有跟出来,大多都在方才的爆炸中,受到重创。

    幸好自己眼疾手快,还救出了黑齿常忠。

    此人背后的家族也是百济大族,倒是……

    苩春彦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她死死的盯着被自己流云水袖卷出来的黑齿常忠。

    此时,长袖卷着的只有一具无头的尸体。

    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苩春彦仔细回忆了一下,却丝毫想不出来,刚才那一瞬间,苏大为做了什么。

    呯!

    圆滚滚的头颅从苏大为的手里抛出,跌在地上滚了几滚。

    “我说了要他死,他就活不过今日。”

    苏大为目光闪动,身上的杀意越来越重。

    “当日大勇出事,此人两面三刀,‘功不可没’。”

    他狠狠一脚,将地上黑齿常忠的头颅踢飞出去。

    头颅飞出数十米远,远处巷角不知从哪里蹿出一只野狐,悄无声息将头颅叼走。

    苏大为将视线收回,投到面露惧意的苩春彦身上。

    “现在,该轮到你了,当日大勇之事,你也有份,我做人,向来以直报直。”

    最后一个“直”字说出。

    苏大淡的身形蓦地消失。

    龙形九变。

    空气穿出一声气爆音,云雾绽开,苏大为的身形神乎奇技自苩春彦背后出现,右手五指张开,向苩春彦头颅抓去。

    他没有用横刀,对他现在的力量来说,举手投足间,都有莫大的威力,足以开金裂石,甚至比刀剑的威力更强。

    “你……”

    苩春彦面色大变。

    从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啸,双袖鼓荡,向苏大为的手扫去。

    噼啪!

    电光如蛇,一下两下,接连数次抽打在苩春彦的衣袖上,将她长长的白袖炸开,露出里面一截白皙的手臂。

    她的皮肤保养得益,不知用什么花蜜涂过,一下子露出来,竟有一种炫目的瓷白,如精美的象牙玉器般。

    趁着衣袖炸裂的瞬间,苩春彦身上香气鼓荡,双足轻点,身形暴退。

    她仅剩的右臂长袖在身前挥舞盘旋,接连画圆。

    长袖舞出一圈圈的漩涡涟漪,一蓬彩蝶不知从何处放出,向着苏大为劈头盖脸的飞去。

    这些彩虹,全是她用香毒精心伺养而成。

    与其说是蝶,不如说是蛊。

    每一只身上带的毒性,足以令一个成年人立毙。

    现在全数放出,已是她压箱底的保命手段。

    苏大为给她的压力太强,太强。

    强到她有千般手段,万般神通,现在全无用武之地。

    这是境界的差别。

    苏大为的不需要用什么神通术法,哪怕只是举手投足,就有莫大的威能,就对她形成绝对压制。

    苩春彦心中寒意大盛。

    她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相信,眼前之人,那个数年前在长安的小小不良人,那个她从没放在眼中的不良人,如今在她面前,对她的威胁,就如无边无涯的巨浪般扑上来。

    退!

    只有退!

    幸好今次并非自己一人对敌。

    抛下那些扶余武士和黑齿常忠的尸身,她从宅中暴退而出。

    在她身后五十步,密集的百济军马,已经将此处团团围住。

    这次的行动,不亚于上次对李大勇的包围伏杀。

    从嗅到异常,到确定大唐的细作已经渗透入熊津城,到鬼室福信拍板。

    整个熊津城外驻扎的正规军已经秘密入城。

    方才黑齿常忠不过是前期哨探,一是确定目标人物,二是给大军调动充足的时间。

    如今上千军马已经将此处团团围住。

    而且还有更多的夫余台异人正在从四面八方赶来。

    谅这个小小大唐不良人,插翅难逃。

    就在苩春彦心中如此想时,在她前方那处唐人的据点宅中,突然腾起冲天大火。

    这火来得无比突然而又猛烈,橙色的火焰,将傍晚的天空映得彤红。

    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这怎么……”

    就在苩春彦一愣神的功夫,眼前一花。

    左臂一紧。

    苏大为赫然已经近身,一伸手将她的左臂扣住。

    “抓到你了。”

    苏大为眼神森冷如冰:“我来百济前发过誓,所有害大勇的人,一个也不会放过。”

    “你……你不惧我的毒?”

    苩春彦只觉心胆俱裂。

    一时惊骇莫名。

    当日连李大勇都中了自己的毒,失去抵抗能力。

    刚才自己已经连用了香毒和毒蝶,怎么这人居然浑若无事?

    莫非能百毒不侵?

    心中恐惧的同时,苩春彦一声低叱,腰身以下,雪白的长裙绽开,如盛放的鲜花。

    裙下,一只右脚如离弦之箭,悄无声息踢向苏大为要害。

第八十九章 千军辟易

    但她绝非束手待毙之人。

    只要挣开苏大为的手,退到军中就安全了。

    她这一脚既快且毒,但是比起脚,真正的暗手却是在空出的右手。

    右手袖中陡然向苏大为的脸上喷出一股淡红香雾。

    桃花瘴。

    这是她用秘法收集了三年的桃花香氛,用香道异术提炼而成。

    虽然不是无形无色之毒,但此毒最厉害之处,便是可受施术者控制。

    也就是说苏大为若中此毒,将会成为苩春彦手中傀儡。

    红雾爆散。

    苩春彦右脚尖踢到一团坚硬之物,瞬间只觉得足趾疼痛欲裂。

    但同时被苏大为扣住的左臂一松。

    心中大喜之下,顾不上足尖的疼痛,单足一点,向后飞退。

    “放箭,向红雾中射!”

    人在空中,苩春彦大声喝令。

    若对付普通人,仅凭自己的香毒便够了,但是对付苏大为这般古怪的异人,她心中实在没有半分把握。

    守在外围的百济军士中,一位身上着半甲,看着像是军将的中年人,听到苩春彦的喝令,稍一迟疑,向身边一员骑在黑骑上,眼神锐利的青年将领低声问:“达率?”

    “熊津城是南台主主事,我只是客军,不必问我。”

    一身黑骑黑甲的将军年纪大约三旬,眼神极为锐利。

    “若夫余台认为需要乱箭射杀,下令就是。”

    “好。”

    那位中年将领点点头,转身刚要下令,场中异变陡生。

    粉红色的雾气像是被黑洞吸噬般,陡然收缩。

    苩春彦两眼瞪大,尖叫道:“快放箭!”

    来不及了。

    苏大为右手五指一张,将粉红毒雾吸聚于掌心,身体瞬息赶至。

    苩春彦只逃到一半距离,根本来不及应变,右臂被苏大为左手抓住,顺手一个外拧翻掌。

    一股螺旋般的劲力自他手腕抖出。

    肉眼可见苩春彦的衣袖随着劲力涡流层层炸裂,露出光洁莹润的右臂。

    “看你还有什么机关。”

    苏大为冷笑一声,不等苩春彦反应,右掌一拍,将手中那团粉色毒雾直接拍入苩春彦口中。

    瞬间,剧烈挣扎的苩春彦身体仿佛被点穴一样定住。

    从她脸颊上原本白皙娇嫩的肌肤,瞬间染上了层奇异的玫瑰红色。

    看起来就像是喝了很多酒引起酒精过敏一样。

    她的确是“过敏”了。

    这种高度浓缩的桃花瘴哪怕是她施放的,也绝无可能凭肉身去承受。

    失控的瘴毒在她体内不断冲突,只是呼吸间,她的脸色由红转紫,模样恐怖如厉鬼。

    苏大为将她抓起,猛向后抛去。

    “文生,你要我抓的人,给你抓到了。”

    刚放了一把烈火的安文生恰好从宅内冲出,胁下挟着受伤昏迷的黑齿常平,左边跟着叽叽喳喳的聂苏。

    “安大兄,就是这个人,她……啊,快接住!”

    安文生白净的脸皮上双眼精芒一闪,右臂一伸,看起来阴柔曼妙之极。

    一股柔和的劲力,妙到毫巅,将从空中落下的苩春彦一卷,将下坠之力化掉。

    低头看了一眼,口里忍不住发出既惊喜,又意外的声音:“苩春彦,真是她!”

    “还能有谁,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

    苏大为回头看了一眼:“走!”

    说完走字,带着向着前方百济人的兵马冲去。

    这些兵马自然比不上唐军的气势雄壮。

    但也是百济的正规军人,看着去人数颇多,厚厚围了数层,想突出重围,只怕还得费一番手脚。

    “放箭!”

    就在此刻,百济军中有人厉喝。

    早就搭箭上弓的前锋军,闻声低喝一声,弓弦拉满。

    崩!

    天空蓦地一黑。

    箭如飞蝗。

    同一时间,百济军中有人喊:“慢着!”

    却哪里还来得及。

    只是呼吸间,箭雨已经笼罩向苏大为和他身后的安文生、聂苏。

    电光火石瞬间,苏大为大喝一声。

    双手在胸前交叠翻掌,体内元气奔腾如龙。

    莫名间,在识海深处,那种玄之又玄的精神世界里,仿佛有一头庞然巨兽苏醒,睁开腥红的双眼。

    不是腾根之瞳,而是……巨鲸。

    早前教会苏大为鲸吞之术的巨鲸,在识海中翻腾着,从头顶的气腔喷出冲天气浪。

    苏大为双掌下压,体内元炁如沸腾般狂涌。

    鲸吞!

    轰~

    沛然莫当的气浪拍打在地下,猛烈的气流轰击地面,接着逆天冲起。

    天空中,电蛇乱蹿,无数气旋翻涌。

    远远看去,自苏大为头顶,仿佛绽放一朵莲花,层层叠叠,向外扩散。

    又像是无穷无尽的海浪,惊涛拍岸。

    那些羽箭方一接近,尽数被气浪冲飞。

    在半空中仿佛没头的苍蝇般旋转着四射弹开。

    百济军中,所有奉命围捕苏大为的军卒亲眼见到这一幕全都惊呆了。

    如此奇景,岂是人力所能为?

    “愣着做甚!放箭,继续放箭!”

    那位中年将领,拔刀在手,刀锋指向苏大为厉喝。

    在他不远处骑在黑马上的年青将军目光一扫苏大为身后的那个白胖的安文生。

    只见他左手挟着黑齿常平,右手胁下挟着苩春彦。

    身材虽胖,但动作狡猾若狸,伏高蹿低,步伐阴柔而灵巧。

    挟着两个人,对他似乎丝毫没有影响。

    年青将军目视黑齿常平,脸上闪过犹豫之色。

    还没等他想好如何应对。

    百济军中已经得令,随着呼喝声,前排弓箭手张弓搭箭,后面盾手已经一拥而上,以盾为墙,在前方布下一道防线。

    接着后方有拿枪的兵士齐排而进。

    第二箭再无法阻挡住苏大为,便要短兵相接。

    就在此刻,耳听一声凄厉的惨叫。

    所有即将射箭的箭手吃惊回头,却见方才发令的中年将领,不知被从何方射来的冷箭,一箭射中了背心。

    好在他身上着甲,这一箭虽然力道不小,却只嵌在他的背甲上,未及深入。

    中年将领踉跄着前冲几步,稳定身形,惊魂未定的喊道:“还有同党,在后面,小心,派些人去两边楼肆里搜察,休要走了贼人!”

    就在这一打岔的功夫。

    苏大为右脚重重在地上一跺。

    以天为穹,以地为盘,拨转阴阳。

    大地从他脚下波浪般起伏。

    这一刹那,给人的错觉,脚下的大地化作了巨浪,延绵起伏的土浪将砖石掀飞,直冲入军阵中。

    不少箭手站立不住,随着土浪跌宕起伏。

    有的人翻倒,有的箭不知射飞去哪了。

    前方的布盾的步卒同样人仰马翻,叫苦不迭。

    “小心!”

    中年将领只来得及喝出一声,就见前方一声巨响。

    苏大为一头撞入阵中,仿佛一头无形巨兽。

    挡在他前方的盾阵本就立足不稳,被他身形一撞,大盾四分五裂,蹲在地上的十几名步卒也被一股巨力掀飞出去。

    紧跟在后方的枪兵,还有更后方的刀手,眼见到这一幕眼睛都直了。

    这哪里是人,简直是一头巨兽!

    自苏大为身后,安文生胖大的身形猛地高高跃出。

    他双手各挟着一人,双脚在空中连踢,每一脚,就有一股阴柔劲气踢出。

    阴气如箭。

    空气中嗤嗤有声。

    离他近的一些枪兵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便被阴气之箭射中心口,仰面栽倒,再无声息。

    这些人面上覆了一层薄霜。

    就像是冻毙在雪原中。

    苏大为在前方如狂暴巨兽开路,横冲直撞。

    所有挡在他面前的盾兵、枪兵、刀兵,还未及接近,就被一股无形的元炁巨浪拍中身体,骨断筋折,翻滚而出。

    安文生紧跟在苏大为身后,配合无间,犹如一个阴险的刺客,总能恰到好处的补刀。

    比安文生更可怕的是聂苏。

    她看上去人畜无害,甚至是美得过份。

    但聂苏所过之处,凝气成水,无数水滴四散迸射,烟雨朦胧。

    这些水滴,是致命的。

    每一滴水珠,蕴含着洞金穿石的力道,从百济士兵身上透体而入,带着大蓬血雨贯背而出。

    就算身上穿了皮甲都无法阻挡。

    仅仅是几个呼吸间,苏大为一行人已经杀透数重兵墙,眼看就要透阵而出。

    军中属于百济一方的将领,眼见这三人,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

    呼吸为之顿止。

    出兵前,鬼室福信提及这些人里可能会有异人,但夫余台早有准备,有充足的异人参与围捕,所以不用担心。

    能对付异人的只有异人。

    这话没错,可问题是……

    夫余台这边传说是微笑死神,用香杀人之苩春彦,现在在人家手里,连一丝反抗的机会都没有,脆弱如婴儿。

    这伙异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中年将领已经没有信心能将人留住。

    他只有凭着最后一丝勇气,发出尖厉的叫声:“重甲下马,以步为墙,堵……”

    一句话未及喊完,突觉巨风扑面。

    眼前一黑。

    完了!

    大好头颅冲天而起。

    错身的一瞬,竟然被苏大为一巴掌将脑袋整个拍飞。

    头颅飞出数十米外,无头的尸身犹自定在原处一动不动。

    颈血哧的一声,喷射半空,将附近的兵卒淋得满脸是血,惊恐的惨叫此起彼伏。

    “昔将军死了!他们杀了昔将军!”

    士卒群中,那名黑马黑甲的年青将军一眼望去,苏大为等三人终于冲出包围。

    几个刚下马想要步战的重甲骑兵,在苏大为面前,就如纸片一般,被拦腰撕为两半。

    “达率,怎么办啊达率?”

    有人哭喊着冲到他面前。

    年青将军脸颊上的咬肌一跳,挥手道:“放行,不用追,追了都是送命。”

    “清点人手,整队,通知鬼室福信,让他把夫余台最厉害的异人都召集来,否则休怪我对他不客气。”

    “还有,派人远远跟着这些唐人细作,我倒要看看,他们能飞到哪去,究竟要做些什么。”

第九十章 运筹帷幄

    都察寺的据点本就是精心挑选过的,在熊津城最外圈,距离城门不算太远。

    苏大为带着安文生、聂苏三人冲出包围。

    眼见前方建筑上,南九郎站在那处挥了挥手。

    见他左手提弓,腰旁挂着箭壶。

    方才那一支冷静原来是他放的。

    苏大为从征西军回来后,曾私下叮嘱南九郎可磨炼箭技。

    南九郎有天生超出常人的视觉,辅以弓箭,简直如虎添翼。

    此时,南九郎站在一处建筑的屋脊上,向着前方指了指,做了个手势。

    那意思是前方有敌人。

    苏大为点点头,顺手从安文生手里接过黑齿常平负在肩膀上,冲南九郎比了个手势,示意他跟上自己三人。

    南九郎跟着苏大为他们从屋脊翻落,穿过街巷,刚刚汇合,耳中陡然听到一声凌厉的暴喝。

    头顶上方,光线一黯。

    一团凶恶的劲风当头压下。

    变起突然,聂苏最先反应。

    伸出春葱般的食指向着天空一指。

    空气陡然变得粘稠,无数细小的水雾从四面八方聚集,在头顶上方的天空,形成一层透面的水膜。

    嘶啦~

    耳中听到一声爆裂声响,一道凌厉的刀光陡然将水膜劈成两半。

    一个身材健硕,但腰身下半截极短,看着比例极不协调的倭人武士,双手执刀,狠狠一刀劈下来。

    因为从下往上的角度,可以看到他飞扬起的下衫裙摆,露着两条毛腿和光腚。

    双手刀锋上,隐隐缠着一股黑气,如蛇般游走。

    倭国异人。

    聂苏只看了一眼,便发出受惊的叫声,一手捂住眼睛,仿佛恨不得眼瞎掉。

    安文生在百忙中匆匆回头,右臂柔弱无骨般挥出,一股阴柔之气从他手指间绽开。

    随着阴劲,他的手指也在不断变幻。

    或直指,或蜷曲,或摇动,或曲扣。

    隐隐可见,一套繁复至极的手印变化。

    最后,千万种变化归一,所有阴柔之劲,化作一道宏大至极的刚猛力道,随着安文生手指一弹,猛击向那倭人武士。

    阴极阳生,一阳复来。

    正是袁守诚的逆转阴阳之法。

    昔年袁守诚曾传苏大为坎离水火中天决,乃是将本源之气,从心肾相交,逆转乾坤,使苏大为能同使水火二气。

    而安文生所学略有不同,乃是阴阳二气。

    其实二者皆出同源,相争相持,阴阳互化,乃道家根本之法。

    电光火石瞬间,倭人的刀芒与安文生的指锋刚劲相击,耳听一声尖利的金属爆鸣。

    安文生身后,隐见一条巨蛇腾起,脚下,遁踩八方,透出龟甲之形。

    灵龟腾蛇,玄武象。

    倭国异人不及反应,只觉手中一轻。

    那把伴随他三十余年,从父辈传下来的家族宝刀,瞬间断折。

    断掉的一截刀刃从他胁下飞过,带起一蓬血雨。

    倭人大惊失色,嘴里以倭语发出狂怒的吼叫,身形借力向后倒翻。

    若把他的倭语翻译成唐音,便是:这伙唐人,好生厉害!

    看来得等其他伙伴到达,一同出手。

    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

    下一刻,天幕一黑。

    一只手掌,轻轻拍来。

    这一掌,先是一股阴柔吸力,如长鲸吸水般将倭人的身形吸住,接着往他脸上轻轻一抹。

    “波”一声脆响。

    如拍烂的西瓜。

    无头的倭人尸身向后抛飞。

    苏大为一掌毙敌,左手抓着黑齿常平,右手一伸,将缩在墙角看傻的南九郎以鲸吸劲吸在手中。

    手里提着两人,脚尖沿着前方笔直九十度的城墙连点。

    竟然一手提一人,就这么蹬墙而上。

    熊津城曾做为百济国的都城,城高墙厚,非同小可。

    但在苏大为面前,这等城墙,还远远不如长安城的一半,想要翻跃易如反掌。

    呼吸间,他提着两人,在城头那些百济兵的惊叫声中,跃城而出。

    百济守城的兵卒几乎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一个个惊骇的张大了嘴巴。

    偶尔才有一两个反应过来的,稀稀疏疏的射出几箭,哪里还来得及。

    不仅苏大为跃过城头。

    安文生挟着苩春彦,还有聂苏都跟着苏大为接连越城而走。

    整个城头,一片大乱。

    城中,火光冲天。

    这是熊津城官府最耻辱的一天,也是鬼室福信最耻辱的一天。

    “混帐!”

    官邸中,当听到手下回报,那伙大唐细作居然放火烧宅,而且擒住了苩春彦,并击杀一名倭国请来的异人,杀穿围捕的官兵,穿城而走的时候。

    鬼室福信面如铁青。

    狠狠一掌,将面前的红木长案,拍得粉碎。

    大意了!

    之前只知道有一伙唐人细作,在熊津城内暗中活动,本来以为已经足够重视了,接连派出苩春彦为首的数位异人,还调动了官兵。

    但谁知道,这伙人,其凶悍程度,远远超过一般的细作。

    甚至单以异人实力而论,对异人境界达到六品下的苩春彦,几乎是一面倒的碾压。

    这一瞬间,鬼室福信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对敌人的实力严重预估不足。

    “南台主,道琛师现在泗沘,短时间内无法抽身,他还在安排与国联兵之事,夫余台大部的异人,不是在与新罗交战线上,就是拱卫王都,我们的人手严重不足。”

    一名身着褐袍,用布巾覆面,只露出一只眼睛,浑身散发出阴郁气息的人,向着鬼室福信道:“如今怎么做……”

    “稍安勿躁,让我想想。”

    鬼室福信挥了挥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双手抱胸,端坐在坐上,两眼光芒闪动,显然内心极不平静。

    异人公认的境界共分九品。

    每品又分上、中、下三个阶段。

    按高句丽及百济、新罗和大唐的分法,每三品为一个大境界,称为天、地、人。

    也就是入门九品、八品、七品,为初级的异人。

    被称之为“人境”。

    虽有超出常人的能力,但仍在人所能理解的范畴,是以为人。

    到了六品、五品、四品,称为地境。

    这一境界,皆有借用天地元力之能。

    如传说中的散仙一般。

    最后三品、二品、一品,被统称为“天境”。

    到了这个大境界,已经达到人类想像力的极限,可通神明。

    举手投足,呼风唤雨,改天换日。

    只有传说中的神明可与之相比。

    但这一境界,只是传说。

    百年来,各地听闻最强的异人,也只到四品上,始终无法突破这一关隘。

    苩春彦达到六品下,已经是一步跨入“地境”的异人。

    实力不可谓不强。

    当初集夫余台之力,全力围杀的李大勇,实力达到五品下。

    为了对付李大勇,夫余台可以说是倾尽全力,集合多达八名异人,包括鬼室福信和道琛亲自出手,又辅以大量官兵,再加上苩春彦的香道之术,最终令李大勇中毒,才被道琛和鬼室福信找到机会,一举击杀。

    道琛和鬼室福信自己,也不过是六品上的境界。

    大唐此次派来的人,看其凶焰,非同小可。

    莫非……

    莫非是不输给李大勇那一境界的异人?

    甚至比李大勇更加强悍?

    一想到这里,鬼室福信暗暗心惊。

    就算等级高的异人,在苩春彦的香道之下,稍有不慎便会中毒,实力大损。

    当初李大勇也是在激战中不小心着了道。

    今次的异人,却完全无视苩春彦的香道之术……

    来者,实力在李大勇之上。

    鬼室福信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感觉自己太阳穴上的血管,一下接一下的跳动。

    他用食指点在自己的眉心上,强令自己冷静。

    “倭国那边,说没说何时派兵渡海?”

    “他们还没具体说,只说尽快,短则一月,长则三四月……”

    “混帐,哪用那么长时间!”

    鬼室福信站起身,双手抱胸,在堂中缓缓踱步:“他们先遣部队有多少到了?”

    “有一千人,其中倭国异人来了六位,听说是神道和倭皇身边的厉害人物。”

    鬼室福信眼睛一亮:“比今天那位如何?”

    今天对唐人细作出手,但结果被对方出手击杀的倭国异人,实力在六品下,与昔春彦等同。

    “更强。”

    “现在哪里?”

    “他们去泗沘见过王,如今有六百余人,在三名异人带领下,已经到了熊津城。”

    “很好。”

    鬼室福信长长的呼了口气,如释重负的道:“有这批生力军,再加上我们在熊津城的实力,就不怕了。”

    他想了想道:“先去信给泗沘城,提醒道琛,让他留意大唐细作,万不可有任何疏露。”

    “是。”

    “黑齿常之的兵马到哪了?”

    “围捕那伙唐人细作的时候,达率也带了五百亲军,当时昔将军被对方击杀,是达率稳住局面,现在已经率军追出城。达率派人回报说,他会带人远远吊着这些细作,并且传令各部沿途设防,将对方慢慢困死。”

    听到如此说,鬼室福信两条眉毛微微一耸,然后放开。

    “黑齿家,这一代,也就黑齿常之算个人物,有他如此布置,料想那些唐人跑不了。

    这样就更好办了,替我邀约那些倭人,我要请他们的异人出手,再加上咱们手里的五名异人,一共有八名异人,再加黑齿常之能调动的兵马……

    从熊津到泗沘将布下天罗地网。”

第九十一章 巍巍昆仑自西来

    林间,苏大为从一株大树上跳下。

    对安文生和聂苏、南九郎道:“暂时没事了。”

    就在刚才,他们刚甩掉一伙人数在三百左右的追兵。

    如果苏大为和安文生放手去做,重挫对方,甚至全歼也非难事。

    但一来形踪暴露,二来被拖住了时间。

    到时,会有更多大股的百济追兵围捕上来。

    虽然以异人之能,对这些官兵并不放在眼里,但是人就会累,哪怕是异人,也需要休息,需要进食和喘息。

    否则持续高强度作战,短时间内,无论是苏大为和安文生,实力都会严重下滑。

    人力有时穷。

    不知现在率领这些百济兵马的是谁。

    但是苏大为隐隐感觉得到,对方是个极有耐心,而且极高明的将领。

    不断将手下编成散队,从各个方向追咬,围堵苏大为他们,而且中间衔接和频率,做得恰到好处。

    若人数少了,根本不足以拖住苏大为他们。

    若各队之间的间隔长了,就给了苏大为他们从容击杀,再扬长而去的时间。

    现在对方的兵力布置,恰巧是一个苏大为他们极不舒服的节奏上。

    每甩掉一伙人,时间不足以充分喘息,必定会有新的百济斥候队伍逼近。

    若杀掉对方,中间拖延的时间,便会引来更多的兵马。

    方才已经试过一次了。

    结果为了摆脱那些人,不得不付出更多的精力和体力。

    现在,双方就隔着熊津城外的一片丛林,似乎在玩起了猜牌游戏。

    苏大为不清楚对方手里有多少人,不敢放手一搏,避免被对方“围猎”。

    万一被拖住,百济夫余台所有异人尽出,苏大为也没有把握能一个人挑战对方的护国组织。

    智者所不取。

    但是对方,也清楚苏大为他们的破坏力,在没有十足把握前,就算知道苏大为的位置,也不敢一次把所有人堆上来。

    只敢不断的骚扰、疲弊。

    占时,维持住一种均衡局面。

    其实双方都在等,都在等破局的机会,也就是外来的变数。

    这个变数不知何时会发生,但彼此都清楚,一定会有变数。

    这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南九郎手脚麻利的替黑齿常平包扎着伤。

    “苏帅,他还在昏迷,外伤我可以包扎,不过他的肋骨好像断了,我……”

    “我来吧。”

    苏大为走上去,手掌轻贴在黑齿常平的肋间,静心感受着。

    无所不在的元气,像是他身体的延伸,浸入对方体内,感觉着骨骼的走向变化。

    数息后,苏大为掌劲一收。

    两股力量自掌中发出,一推一吸。

    吧喀!

    一声清晰的脆响。

    昏迷中的黑齿常平身体如触电般的抽搐了一下。

    “好了,断骨我给他复位了,内脏没有被戳到,不幸之万幸。不过有些内伤,需得调养数月才行。”

    苏大为看了一眼犹在昏迷中的黑齿常平,向南九郎道:“接下来这段路,得辛苦你一下,多留意照看一下他。”

    “嗯。”

    南九郎点点头。

    苏大为交待完,看了一眼凑在身边的聂苏:“还有你,你也帮着照看常平。”

    “哦。”

    聂苏有些费解,肩膀上的白头人立着,小爪挠了挠脸,一双红眼眨了眨,像是充满了狐疑。

    不知为何要对一个百济人这么用心。

    苏大为没有解释,转向安文生道:“死了吗?”

    “没有。”

    安文生低头看了一眼被用藤条捆成粽子状的苩春彦。

    “她身上有一种极强的解毒能力,护住了心脉,依我看,毒性解除也只是时间问题。”

    “人我交给你了,你何时动手报仇?”

    “再等等吧,我其实,有些问题想问问她。”

    安文生白净的脸上,显出一抹回忆之色,微微摇头。

    “随你了,把人看牢了,别让她跑了就行。”

    苏大为看了一眼苩春彦,看她呼吸均匀的样子,脸上的紫色已经逐渐淡化,化作醉人的桃红色,透着一种诱人春情。

    “这是个女妖精,要抓住他可不容易。”

    “放心,既然落到我手中,我可不会让她再溜走。”

    安文生目光一闪,嘴角挑起一抹冷意。

    当年他与昔秀芳相知,为昔秀芳的才情所心折,本来想要解昔秀芳于苦海,谁知最后尹人居然命丧苩春彦之手。

    这份刻骨之仇,他一日也不曾忘过。

    “对了,阿弥,我们接下来如何行动?往哪个方向。”

    安文生终于问到了关乎切身的事。

    “狮子,还有周良,都被你派去哪里了?你应该留有后手了吧?”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苏大为神秘的一笑。

    却并不说破。

    “恶贼,休要唬我,佛有这样曰过?我博古通今,却怎么没听说过这句。”

    安文生才叫了一句,突然感觉有异,耳廓微动了动,侧身向后看了一眼。

    苏大为也同时站直身体:“又来了,这里不能留了,走。”

    夜色笼罩。

    篝火边,一张地图被摊开。

    黑齿常之静静端详着手里的地图。

    黑齿常之,字恒元,百济扶余族人。

    史称他善于用兵,骁勇有谋略。

    现为百济达率兼郡将。

    达率是百济朝二品高官,实则如同大唐的公侯般,是尊位。

    风达郡郡将才是实职。

    黑齿常之自幼熟读《春秋左氏传》、《史记》、《汉书》等汉略。

    虽为百济人,但却熟悉汉家谋略。

    此次应百济义慈王之命,护送倭人的使团来熊津城,请扶余福信与之商议合兵之事。

    扶余福信就是鬼室福信,其人亦有百济王族血脉,所以又称扶余福信。

    扶余福信一人,身兼百济王室,还有倭国天皇家族血脉,实是联系两国的桥梁。

    此次与倭国联手合兵的战略,即有扶余福信提出。

    义慈王见后,大加赞誉。

    新罗国,国力虽然不及高句丽,但与百济大体相当。

    光靠百济一国之力,想要征服新罗,无疑是十分困难的。

    要么,就是等新罗自己内部生出内乱。

    要么,就需得引入外援。

    之前百济已经与高句丽联手了,但高句丽直面大唐兵锋,必须分心去防御唐军,无法全力攻略新罗。

    所以此时扶余福信提出与倭国联手,实在是破局的一子杀招。

    从倭国对马岛渡海,距离新罗最近处,只有五十多公里,旦夕可至。

    若倭国按着约定,从这里发兵,可直接杀入釜山。

    釜山之所以名釜山,皆因西北山地,被时人称为“釜状的山”,因此而得名。

    釜山位于新罗国最东南端,是全新罗第一大港,也是新罗对外贸易的纽带。

    此港西临洛东江,西北山地耸峙,南有群岛屏障,是半岛南部门户。

    大约在三韩、伽倻、半岛三国时期,此处商贸文化往来,对倭国北九州地区的文化形成巨大的影响。

    倭国大军若通过对马岛,杀入釜山,能在釜山立住脚跟,便能直插向新罗国的都城金城。

    金城位于朝鲜半岛东南部,为后世韩国庆尚北道庆州市。

    到时,百济军西来,倭军东来。

    两面夹击,新罗必亡。

    当然,如此一来,倭人也可以分到极大的好处。

    从此占据新罗半壁,将新罗、对马岛和九州岛连成一线,实现踏足大陆的跳板,将自己的势力,不断向大陆扩张延伸。

    这种战略思维,是岛国固有的危机感。

    千百年后,倭国提出大东亚圈计划,首先便是占住朝鲜,以朝鲜为跳板,向华国东北扩张,这一战略,从未变过。

    “达率,你在想什么?”

    守在黑齿常之身边的副将,见他看着地图半天不说话,不由好奇的问。

    从副将的角度,可以看到这位百济国中年轻的将领,有着一张微微黝黑的脸庞。

    那并非先天而成,而是黑齿常之训练士卒时,往往身先士卒,经历风吹日晒,海风吹袭而成的。

    还记得当时一天训练下来,看到黑齿常之脸上跟普通士卒般,被海风吹得干裂,脱掉了一层皮,那种震撼感。

    这可是百济国的黑齿家族贵人啊。

    世袭达率,居然,居然和小兵们一起训练,这种感动,极大的触动了副将,以致于军中上下,都十分尊敬和信赖黑齿常之。

    每次训练,黑齿常之都和士卒们同吃同住,训练结束脱下的内衫上,都结出一层白色的盐末。

    古之名将也不过如此吧?

    副将在心中暗道。

    “我在想,这伙大唐的细作,既为异人,想必有着重要的作用,他们究竟想干什么?他们从何而来,又要往何处去。”

    黑齿常之的眼神黑亮,在篝火下,如同两粒黑色的玉石,透着远超年纪的沉静。

    他喃喃自语,似在思考,又像是回答副将的问题。

    说话时,两道如刀锋般挺直的浓眉微微皱起,有一种莫名的忧郁之感。

    “达率,这……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们不就是从大唐而来的吗?”

    副将愣了愣。

    “我所说的不是这个。”

    黑齿常之伸出坚硬的食指,在地图上点住熊津城的位置。

    “这些细作为何而来?或许跟数月前,大唐在百济的一名武官,名为李大勇之死有关。

    我相信,此人一定在秘密收集百济与新罗的情报消息……

    当时正是扶余福信与倭国商议联兵紧要处,为保用兵之秘,必须拔除这颗钉子。

    除去李大勇后,大唐最迟在二三月,能收到消息。

    这伙唐人细作出现时间如此巧妙,应该就是填补李大勇除去后,留下的空档。”

    副将愣了一下,点头道:“达率所说甚为有理。”

    “不妙啊。”

    黑齿常之眉头越发紧皱。

    “据信,这些细作在熊津城已经潜伏至少月余,算时间,不可能是从陆路过来。”

    “达率的意思是?”

    “必是走的海路,否则时间对不上,若唐人细作能走海路,那唐军……”

    黑齿常之猛地抬头,眼中蒙上一层阴霾。

    他远望西面,那里,是大唐的方向。

    与百济之间,隔着碧波万倾。

第九十二章 倭国

    副将是黑齿常之从行伍中提拔出来的,军事素质不差。

    闻言不由一惊:“达率是说,唐人可能跨海来打我们?这……这怎么可能!”

    的确不太可能。

    从贞观年间至今,大唐的作战方略,从长安,一直向着北方。

    辽东故土。

    首要敌人,乃是高句丽。

    在高句丽没有倒下之前,大唐舍高句丽来攻百济?

    这种事,此前从未发生过。

    这也是百济胆敢在大唐皇帝李治颁布诏书,令其与新罗罢兵后,还屡教不改的原因之一。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不,有高句丽顶着。

    如此扩张实力的好事,傻子才不干。

    高句丽正面顶住大唐,自己与倭国一齐把新罗给偷家灭了,猥琐发育,岂不美哉?

    重利在前,百济上层,早已迷了眼睛。

    曾有大臣向义慈王进言,说若是一再触怒宗主国大唐,为智者所不取。

    但是遭到扶余福信当场唾骂。

    义慈王也拍案而起说: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

    对了,好像是汉人里一个用兵如神的家伙,淮阴侯韩信身边一个智者说的。

    韩信没听。

    结果为汉国吕后所杀。

    扶余义慈用这句话当堂怼回去,自认为是十分得体的,甚至有些洋洋得意。

    此后,与倭人联兵共图新罗,成为朝堂上的主流意志。

    整个百济的国家机器,都在为此而开动。

    如今万事俱备,只等倭人准备好,约定日期发兵即可。

    “以前没发生过,不代表以后也不会发生,既然唐人的细作可以跨海而来,那么唐军跨海来击百济,也未尝不可能。”

    “将军,那,那我们……”

    副将名郑冬信,一时给吓住了,连舌头都开始打结。

    “先别慌,就算唐军要来,也不是一时片刻的功夫,要准备战略,准备渡海的船只,没有半年以上的准备,我想不可能。

    如果他们来的人少了,就不能起到大的作为,如果人马众多,那渡海准备的时间需要更长。

    我意唐军不会在短期内赶到。

    若能在年内开始渡海用兵,已经算是神速了。”

    听到黑齿常之的分析,郑冬信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道:“吓死我了,若唐军现在杀来,咱们还真是措手不及。”

    “时间还是很紧。”

    黑齿常之用手指了指地图,食指从百济这边的熊津江口,绕了一圈,又指在新罗釜山。

    “倭国迟迟不能决定作战时间,这些人究竟在做什么,如果再拖延下去,就太危险了。”

    “达率的意思是?”

    “我国与倭国同时用兵,从东西两方进兵,快则两月,慢则四月,可攻入新罗金城,到那时,可宣布新罗灭国,但是要想平定全境,将军中抽出来,至少还得数月。

    若这个时候唐军杀向我国,如何抵挡?”

    这么一说,郑冬信顿时醒悟。

    到那时,百济主力被吸引在新罗腹地。

    自己的后背,几乎是毫无防备的,暴露在大唐兵锋之下。

    若唐军和过去一样,从陆路进兵,先伐高句丽也就罢了。

    若是真的跨海来战。

    足可一战灭百济国祚。

    因为此时百济的都城泗沘正在熊津江水道旁。

    从大唐山东出海,可以从熊津巷登陆,又可以逆江而上,沿熊津江直插百济都城。

    以水路的速度,百济坚持的时间,不会比他们计划灭新罗的时间更久。

    一想到这里,郑冬信背上冷汗涔涔,仿佛看到了末日景象。

    “达率,那我们,我们该怎么办?这个时间太危险了,不如上报大王,举全国之兵,守住海路。”

    “不急。”

    黑齿常之嗔怪的看了他一眼:“我跟你说过,任何时候都要有静气,唐人常说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正是此谓。

    情绪对作战没有任何帮助,一定要极其冷静才能做出最准确的判断。”

    “是,末将受教。”

    郑冬信忙向黑齿常之诚挚鞠躬。

    “当下最紧要的,是抓住这伙唐人细作,大唐到底是个什么意图,从他们身上,我们能得到更准备的答案。只有知己知彼,才能做出应对。”

    “达率说得是。”

    “这伙唐人细作异常狡猾,而且身为异人,实力强悍,不可正面力敌,得想个什么办法,让他们落入网中。”

    黑齿常之喃喃自语:“所以我现在得做出判断,他们,目地是什么?要往何而去?”

    “知其从何而来,知其往何而去,便可依着这条脉络,制定万全之策。”

    “猛兽再强,强不过猎人,终究会被猎人的陷阱给抓住。”

    黑齿常之的手指在地图徐徐画动着。

    郑冬信的目光不自觉的被吸引住,跟着他的手忽东忽西,一颗心七上八下。

    终于,黑齿常之在地图上重重一点。

    “就是这里了,我料他们必然会经过此处,此地,最适合设伏……”

    “达率!”

    远处,忽有兵士来报。

    “熊津城南台主派人护送倭国使者,说他们也可以出一份力。”

    “哦?”

    黑齿常之抬头,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笑容。

    “原本我还担心实力不足,有倭国这些人在,又可多几分把握。”

    他是一路护送倭人来到熊津城的,对这些倭人的凶悍最清楚不过。

    那些人里,有着倭国天皇近身武者,实力非同小可。

    “那就太好了。”

    郑冬信舔了舔唇,以手抚胸道:“达率,我去安排这些倭人,若有什么事达率都可交待我去做。”

    “你先去吧,我一会就到。”

    黑齿常之缓慢,但却富有节律的将地图叠起,收入胸怀,嘴里喃喃自语:“这些倭人,都愿意把倭皇身边武士派来了,为何却迟迟不定出兵日期呢?古怪。”

    自古以来,百济与倭国渊源颇深。

    百济上下崇佛。

    倭国最早的佛教,就是从百济渡海传入。

    另外还有许多百济工匠移民到倭国,将大陆的技术文明传播到当时还落后的倭国列岛。

    倭国朝廷还专门将飞鸟川的一条支流取名百济川,并在百济川附近安置百济工匠,以示不忘百济拉兄弟一把的恩情。

    此外,倭国与百济有点像是战国时期中原的情况,各有人质在对方国家。

    百济王子扶余丰璋就在倭国当人质。

    扶余丰璋又名扶余丰,是百济义慈王第五子,百济名扶余丰璋。

    他还有一个倭名,叫藤原镰足。

    此时倭国天皇是二进宫的齐明天皇,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

    是的,是倭国女皇,比大唐则天女皇更早。

    这位老婆婆曾在公元642年,也就是大唐贞观十六年第一次登基,史称“皇极天皇”。

    三年后,其子中大兄皇子,与苏我石川麻吕等人发动宫廷政变,当庭刺杀权臣苏我入鹿,逼得半妖苏我虾夷远诈死远遁大唐。

    次日,皇极天皇让位于其弟孝德天皇,立中大兄为皇太子。

    于是中大兄大权独揽,并在次年开始了著名的“大化改新”。

    倭国白雉五年,唐永徽五年(公元654),在大唐发兵征西突厥之际,孝德天皇在难波驾崩,中大兄又重新把老妈搬出来二次登基,是为齐明天皇。

    虽然是老妈做天皇,但中大兄依旧是大权独揽,派大将阿倍比罗夫东征西讨,战无不胜,干掉政敌有间皇子。

    在这种背影下,百济使者到倭国求援,还带了百十个唐军俘虏过来。

    中大兄一见,喜得猛拍大腿,就鬼室福信那两下子我还不清楚吗?

    他都能抓这么多唐人,看来大唐不过如此嘛。

    我大和天兵要是上去,还不轻轻松松捡个大便宜。

    对了,唐以前那个隋什么的,不是日落入天子嘛?

    我大倭国自是日出处天子,要是灭了大唐,占据丰腴的中原之地,岂不美哉?

    打打打,这仗谁也别拦着,捡便宜的事不能落后。

    答应百济扶余福信,先灭新罗,再灭大唐。

    有了中大兄此番承诺,鬼室福信自然也就抖了起来。

    挟此功,在百济朝堂上将自己的政敌狠狠打压一番,大有一种:我倭国大哥要来,就问你怕不怕的气势。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中大兄命死堂藤原镰足留守朝中,他亲妈齐明天皇御驾亲征,征调全国各路兵马,浩浩荡荡要去征新罗,取得第一个跨海的跳板。

    但老太太毕竟年事已高,一番折腾,舟车劳顿。

    才到福冈,人已经累得奄奄一息。

    加上时值九州天气炎热,军中疫病盛行,大军还没出征,已经狼狈不堪。

    正是如此情况,中大兄才迟迟没与扶余福信定下出征时间。

    实际上他急啊,他比谁都急。

    奈何亲妈不给力,看着都快挂了,再急,也不能抬着齐明天皇这时候出海,要是海路上挂了,这仗也别打了,回国致哀吧。

    中大兄此时的心情,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

    除了派出使团和倭国异人,一时无法可想。

    要么老太太病好,齐明天皇御驾继续亲征。

    要么就驾崩吧。

    如此半死不活的拖着,才最让人头秃。

    中大兄急得赌咒骂娘的心都有了。

    哪里知道,此时百济与新罗的情势,已经开始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遥远的西方。

    大唐水军,浩浩荡荡。

    如巍巍昆仑,踏波渡海,誓平百济。

第九十三章 胜负

    “现在我们有两条路线,一条,是穿过旷野,沿水路一直前往百济王都泗沘城。”

    苏大为借着星光,用树枝在地上划了几条线。

    这是一个简单的地图,十分之简陋。

    可见苏大为画画的功夫,实在不可恭维。

    聂苏在一旁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苏大为看了她一眼:“有何好笑?”

    “大兄,你画的好像个鸡腿……”

    “不,我看更像是鸡腚。”

    安文生面色平静的插了一句。

    苏大为瞪眼道:“文生,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以前哪样?”

    “以前你开口都是文雅的,现在动不动就把屁字放在嘴边,你,有问题。”

    苏大为用手里树枝直指着安文生的鼻尖。

    后者,伸出一根食指一脸嫌弃的将树枝拨开:“地上拾的也不知有没有鸟粪,别对着我。”

    苏大为笑了,把树枝重新在地上点了点:“你们懂我画的意思就行了,我们现在在熊津城外,大概二十里,从这里看,上面,北方是高句丽,右边是东方,是新罗是倭国。

    下面是南,一直走穿过百济岛会看到汪洋大海。

    往西边,是大唐的登莱二州。”

    说着,苏大为又用树枝代笔,在地上虚画出几条线。

    他用毛笔写字都是十分之丑陋,这画画,也差不多是一个水平,不太能看。

    画得歪歪扭扭的,也就大概有那么个意思。

    安文生看了直摇头,聂苏肩膀耸动,却是硬憋着不笑出声。

    南九郎坐在一旁,盯着刚醒的黑齿常平,还有一直昏迷的苩春彦。

    “我们的时间不多,都看好了,往泗沘城,就是往西面,泗沘城临近熊津江,沿江往前,那边还有白江口,是天然的良港,最后这里,这个缺口就是熊津港。

    我们当初坐船,也是从这上来的。”

    苏大为看了一眼,见安文生和聂苏、南九郎都在认真听,接着道:“我们现在两条路,一条是泗沘城,好处是接近港口,若我军来了,可以接应,也可以顺便制造混乱,方便唐军占领泗沘。”

    “那坏处是什么?”安文生问。

    “坏处,就是这里既是百济王都,毕然重兵把守,防卫森严,我们已经露了形藏,很可能被重兵抓捕。”

    “你刚说有两条路,还有一条路是什么?”

    “另一条路,就是往新罗方向。”

    苏大为的树枝横着划了一线,将熊津的点,与新罗接镶点连接起来。

    “往这边走,可以吸引百济的追兵,搅乱新罗这一线的百济军布防,到时可以借新罗的兵马,来对百济追兵做一次反杀。”

    以苏大为和安文生他们的身手,凭借异人之能,要想玩个斩首什么的是很容易。

    但若百济驱动大军,成千上万的人马,若还不知死活硬碰硬,只怕最终会累死自己,异人要能以一己之力,抵挡千军万马,那战场形势早就改写了。

    太宗当初征高句丽,也不用这么麻烦。

    至少,在苏大为当前的境界,还做不到为所欲为。

    他已是五品下,但还不知何时能跨入异人四品。

    距离那传说中的天境,更是有遥远的距离。

    此生也不知能否登入天境。

    在他所有认识的异人里,只有李淳风和行者二人他看不透。

    也不知这二人,此时究竟到了何种境界。

    有没有触及到传说中异人的“天人之境界”?

    收起杂念,苏大为继续道:“如果走这一线,好处是我们会更加安全,但坏处是,与港口远了,以我推算,水师大概半月左右会登岸,到时可能会错过与苏将军汇合的机会。”

    “那阿弥你觉得,这两条路,哪种好?”

    “各有利弊,要我选的话当然是……安全第一。”

    “唐军乃外来之人,若是向泗沘城前进,就是自投罗网。我们紧紧咬在身后,任他们如何,都甩不掉,这里,毕竟是百济,是我们的主场。

    我们是主人,有地利,能源源不断得到补充。

    这几个唐国细作,绝不可能获得充足的食物和水,就算是夜间休息,我也要他们一夜三惊。”

    黑齿常之用手里的短匕,在地上轻轻画了一刀。

    他的匕首造形优美,柄和吞口都用金线镂刻,华美异常。

    在接近手柄的刃部,还刻有一行梵文,意为——梵我不二。

    梵即为天。

    翻译成汉语,便是天人合一。

    这是贵族的标志。

    百济上层皆习佛教。

    在他们的日常生活里,各种器物用品,不可避免的都沾染上佛教文化。

    黑齿常之自小受过良好教育,画画也是必修之课。

    匕首在他手里就如画笔一样,轻松的描绘出一副形神兼备的地图。

    “以我推算,我们现在距离这些唐人细作,只有不到十里,待先行的斥候回来可以进一步确定。”

    他如刀削般浓黑的眉头微皱:“若我是他们,除非疯了,绝不能向泗沘城方向走,那是死路。”

    “那我们……”

    “唯一的生路,便是这里,往新罗,新罗是大唐盟友,定会出手接应。”

    “这个方向……”

    “也是死路一条。”

    黑齿常之的眉头扬起,脸上多了几分锐气。

    “那边有达率阶伯镇守,我了解此人,他对大王忠心耿耿,而且老于用兵,为人勇毅,有他守在边境线,新罗人过不来,这伙唐人也出不去。”

    说到这里,黑齿常之将手里的匕首反手狠狠插入地下。

    “但他们一定会往这个方向逃,所以,我们的狙击地,就选在此处。”

    夜色下,林中惊起一片宿鸟。

    苏大为和安文生同时看向那个方向。

    “又追上来了。”

    “麻烦,要不停下来把这伙人收拾一下。”

    “不是不可以,但是带着常平,还有苩春彦,如果真被大军围上,可能会有不方便。”

    “那就找个方便的环境再动手。”

    “先撤吧,我估计,今晚是没法好好休息了。”

    苏大为叹了口气,和安文生、聂苏等,带上黑齿常平和苩春彦再一次转移。

    夜朗星稀,宿鸟惊飞。

    从空中向下看,隐见百济骑军斥候来回穿逡着。

    半岛地区多山,不过在百济这边略微平缓一些,所以百济也从高句丽进过不少良马,组建自己的骑兵。

    但大多数时候,半岛战争受限于山地地形,还是以步战为主。

    骑兵在大唐都是精贵的宝贝,在百济,更是精锐中的精锐。

    这批骑兵斥候,乃是黑齿常之倾尽家族之力,一手建立起来的,共有两千之数。

    此次从泗沘城护送倭人使者来熊津,他一共带了一千二百之数。

    护送只是顺带,主要目地是想练兵。

    没想到,却摊上这么桩大事。

    “是故制人,而不制于人。”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次者伐兵。”

    “强弱和胜负,不是绝对的,何况我们现在身处敌国,如何运用头脑,将我们的优势提升到最大,将敌人的优势减到最少,才是决胜的机会。

    如果能出其不意,对敌攻心,那就更好了。”

    “计将安出?”

    “哟,文生你也看三国了,还会这句,等着瞧吧,咱们累,那些百济兵也不是铁打的,他们会比我们更累,等找到合适的环境……”

    “他们应该比咱们熟悉地利。”

    “没关系,之前我让手下探子探查过地形,到了前面你就知道了。”

    众人一边高速移动,一边还在听着安文生和苏大为一问一答。

    片刻之后,前方听到潺潺流水之声,一条地图上没有标注的河流,出现在面前。

    苏大为眼睛一亮。

    “文生,你博览群书,有没有学过如何做机关陷阱?”

    “什……什么机关陷阱?”

    安文生一愣,结巴道:“我辈读书人,岂可做这种鸡鸣鼠盗之事?”

    “就说你会不会吧?”

    “会。”

    “行,这里交给你了,我去拖延一下时间,待会给我看看你设陷阱的本事。”

    “滚你,恶贼!”

    安文生破口大骂,但是嘴里骂,手脚却甚麻利,开始寻找物料,动手做起来。

    嗯,口里说不要,身体最诚实。

    苏大为向其他人交代一声,折身钻回林中。

    要杀人,很简单。

    但现在更重要的是如何拖延时间,迎得战机。

    从而实现自己的战略目标。

    这是一场赌局。

    多算多胜,少算少胜,不算不胜。

    正如下棋,谁能多想一步,谁就更有机会取得最终胜利。

    此时,苏大为还不知道,自己对面的敌军首脑。

    是日后赫赫有名的百济名将,黑齿常之。

    黑齿常之,被誉为智将。

    擅长谋略和用兵。

    而苏大为的风格,同样是谋定而后动。

    牌桌上,双方彼此看不到的情况下,属于命运的赌局已经悄然开始了。

    这是一场不载于史册,却关乎命运的博弈。

    若苏大为胜,便可甩掉百济追兵,脱出重围。

    到那时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若黑齿常之胜,苏大为别说自由。

    迎接他的,将是如李大勇一般,折戟沉沙的结局。

    要么生。

    要么死。

    再没有别的可能。

第九十四章 智计百出

    袅~

    黑夜里,一声凄厉的破风之声,紧接着是有人大声惨叫。

    听到属下传报,黑齿常之脸色铁青的走到近前,他看到的林中小道上,被人布置了一个隐蔽的陷坑,上面洒以落叶,在这暗夜环境下,不注意根本无法看出来。

    “伤了几个人?”

    “达率,敌人甚是狡猾,这个坑倒没有伤到我们的斥候,但是旁边还有机关……”

    一名亲兵上来向黑齿常之介绍道。

    黑齿常之上前看了看,坑里埋有竹签,如果是正常情况下,有士卒不小心踩中跌落下去,就会被竹签刺穿脚底,失去行动能力。

    但这个陷坑很奇怪。

    它做的隐蔽很粗糙,粗糙到几乎很随意的就洒了把落叶。

    在普通人眼里自然看不出分别,但在有心的老兵眼中,却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我们前面的斥候发现这个坑,用树枝拨开浮土和落叶。”

    亲兵继续道:“虽然坑里有竹签,但是插的都很随意,轻轻一碰就倒,好像对方并没有很认真来做陷阱。”

    “那刚才的惨叫是?”

    “就在我军斥候放松时,绕坑从旁边走过,结果触到了一条线。”

    “线?”

    “就是这根……”

    亲兵捧起一根细线。

    实在太过纤细了,几乎如人的头发丝般。

    别说是在夜里,就算是在白天都不易发觉。

    “士卒大意下,碰断了这根线,然后,就有一根横木从侧面扫过来。”

    亲兵说到这里,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方才有三名士卒就是被横木扫中,虽不致命,但也是骨断筋折,失去行动能力。

    黑齿常之眸中光芒闪动,视线投向远处,喃喃道:“他这是向我下战书呢。”

    “战书?”

    “故意设一个容易发现的陷阱,既是挑衅,也是示威……识破危险后,斥候难免心中放松,却中了第二道陷陆。

    虽然不致命,但无法行动,留下他们还得分出一二人去照顾,这就是对方在向我表明,他有杀伤我军的能力,有的是手段,劝我知难而退。”

    “达率,那我们?”

    “追,当然要继续追。”

    黑齿常之浓黑如刀锋般的双眉扬起,冷声道:“既然连陷阱都使出来了,说明已经距离很近了,对方想必也很着急,现在,拚的就是毅力,就是智谋。

    我军人多,耗得起。

    只要他们没把握一次吃下这么多人,就不敢轻易与我们决战。

    仅靠这些不入流的陷阱,除了挫伤我军士气,并没有任何意义。”

    亲兵和郑冬信在一旁佩服道:“达率说得是。”

    “传令斥候,小心谨慎一些,哪怕慢一点也不要紧,黑夜里敌人逃不远,只要盯住了,胜利终归是我们的。”

    “是。”

    ……

    夜色越发浓重。

    沿着这条小河走出许久,始终没找到休息的机会。

    常常是坐下不到一刻,远处就传来人声和狗犬。

    “简直是阴魂不散啊。”

    苏大为叹了口气,看向安文生:“文生,看来你设陷阱的功力不过如此嘛。”

    “屁话。”

    一向注重形像的安文生被他逼得爆了粗口,白净的脸庞上浮起一层红晕:“他们人多啊,还有追踪的猎犬,陷阱能阻三五个,还能阻得了成百上千的百济军不成。”

    “也对。”

    苏大为点点头。

    他方才也悄悄回身看过,那些百济人也不知从哪找的,居然队伍里又多出了一些追踪猎犬。

    光苏大为认得的,就有一种金刀犬,还有一种山东细犬,据说细犬是打猎的上品,昔年唐太宗打猎都配这种狗。

    更过份的是,还看到了一种像是后世倭国柴犬的猎犬。

    这么短时间里,这帮子百济人哪找的这么多狗……

    “苏帅,他们有猎犬,我们甩不掉的,而且人多,只会不断逼近,万一真把咱们堵住了……”

    南九郎有些担心的看了一眼身边的两名人质。

    黑齿常平已经醒了,不过一直沉默着一言不发。

    至于那个苩春彦就一直没醒过,看脸色倒是越来越好,毒好像慢慢缓解了。

    “如果只有我和文生还有小苏,他们人再多,只要没有同等实力的异人,我们三人都可以借助地形杀出去,不过加上九南和这两个就不好说了。”

    “苏帅,都怪我,给你添麻烦了。”南九郎有些惭愧的低下头。

    “瞎说。”

    苏大为挥挥手:“每个人都有他的用处,若没有你们帮助,我一人能做成什么?九郎也无须妄自菲薄,后面需你出力的地方还多着呢。”

    “是。”南九郎闻言心里这才好受一些,用力挺了挺胸膛。

    看了一眼身边的河水,苏大为陷入沉思。

    不是没想过借着河水洗去身上的气味,摆脱对方的猎犬。

    但这条河只是小河,并不太宽,哪怕自己真的下河洗个澡,百济军也很容易跨河继续追上来。

    想凭一条小河甩掉追兵,想太多了。

    到目前为止,他所做的一切,都还是在拖时间,以拖待变。

    对百济军也是如此。

    现在还没到最后的时刻,之前的总总手段,都是双方在试探、纠缠,和疲弊对方,消磨对方的意志和精神。

    “还没到决战的时候。”

    苏大为暗自说了一声。

    然后,他抬头看了看河对岸,突然露出一抹笑容:“不过也不妨碍打他们一下。”

    安文生诧异的问:“此言何意?”

    “先送九郎和常平他们过河,我们三人,就在这边等着百济军,如果有机会能斩杀敌方主将,就能改变整个局面,如果没机会,就杀伤他们的前锋,狠挫一下锐气。”

    “要是情况不利,我们三人也能及时抽身。”

    “正是如此。”

    苏大为眼神幽幽的看向来时的树林:“只有打痛他们,才能争取一些休息时间,后面的战斗只会持续更久,保持状态很重要。”

    “行。”

    盏茶时间后。

    夜风吹过,树梢摇动。

    夜色里传来呜咽的风声。

    一队百济斥候手里端着弩弓,小心翼翼的从林中走出,目光投向前方的河面。

    月光从头顶洒下,水面波光粼粼。

    “是过河了还是向两边走了?”

    “去两个人,检查一下痕迹。”

    前队出来两名斥候,向着河边奔去。

    后面的斥候分两部,一部紧张的持弓,准备随时应对突发情况。

    后队则是牵着马。

    在林中马跑不起来,这一路上大半的时候,倒都是牵马而行,既为节省马力,也是为了小心陷阱。

    两名百济斥候到到河边,沿着这边河岸左右搜索片刻,有些疑惑道:“看痕迹,他们分做了几路,有人过了河,还有人……”

    话音未落,只听后方突然传来沉闷的声响,有人发出惨叫:“敌袭!”

    百济军惊慌失措,集体调头,弓箭手同时张弓向后。

    夜色下,他们只看到一个朦胧的身影,快得不可思议。

    他在后队中,双手执刀不断砍杀。

    无论是人还是马,俱被砍翻在地。

    这一队斥候带队的人正是之前那名在黑齿常之身边的亲兵,看到这一幕,浑身的血夜为之凝结。

    他做梦也想不到,敌人会在这种情况下,突然反杀。

    情急之下,只能厉声呼喝:“散开!牵马的都散开,别管马!弓箭手准备!”

    有的人听到命令散开了,有的已经晕头转想,只是本能的,毫无意义的狂挥着手里的刀。

    眼看近百人的后队,已经被对方快要杀透,亲兵顾不得许多,厉声道:“放箭!”

    咻咻咻~

    无数羽箭向着对方飞去。

    但那人毫不在意,刀光一旋,化作一团光轮,所有射近的箭都被绞得粉碎。

    这个时候,亲兵才想起来,从怀里摸出铜哨,放到嘴里拚命的吹响。

    呜~

    凄厉的哨音,在黑夜里响起。

    同一时间,又有一个胖大的身影,出现在百济军的后方,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被林中的苏大为吸引,双手如穿花蝴蝶般,向着百济兵拍去。

    隆隆隆。

    地皮微微震响。

    这意味着数百上千的百济军,正向这边赶来。

    苏大为长吸一口气,横刀归鞘,左手一拳向前挥出。

    一记沉闷的爆响,将眼前一头战马打得横飞出去。

    然后才不慌不忙跃上树枝,借力几个弹身,在树冠间穿梭:“文生,走了。”

    刚才他和安文生做局,一前一后夹击,至少打死打伤百济斥候上百人。

    最重要的是杀伤了一批战马。

    这种精贵东西,少一匹都是极大的损失。

    虽然对爱马人士来说,有点残忍,但这就是战争。

    是你死我活的战争,身处敌国,容不得半点虚假仁慈。

    否则就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几下纵跃与安文生汇合,苏大为还有空冲他打趣:“文生,你这边战果怎样?拍晕了十几个。”

    “不怎么样嘛。”

    “还拍晕了三条狗。”

    苏大为踉跄一下,冲安文生佩服的竖起大拇指:“你狠,连狗都不放过。”

    “恶贼,不是你提出的方案么。”

    安文生气得七窍生烟。

    “好了,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有了这次经历,想必这些百济人不敢再粘着咱们。”

    “你说的是……”

    安文生话音未落,陡然听到一声破空呼啸,由远及近。

    “小心!”

第九十五章 反杀

    电光火石瞬间,安文生一掌将苏大为拍开,只见一支乌黑的铁枪快如电闪,从两人间穿过。

    凌厉的风如刀般劈在两人面上,吹得眼睛几乎无法睁开。

    苏大为后滑两步,重心向下一坐,稳住身形。

    扭头看向投枪射来的方向。

    林中,朦胧的光线包裹着一人缓缓走出。

    橘红色的光缠绕着他的身体,如同赤色火焰在吞吐。

    这人身量不高,最多六尺余。

    但是一身肌肉虬结,脸膛赤红,两耳微尖。

    面上五官有些怪异,看着不像是人,倒像是一个马猴。

    苏大为一见此人,心里就觉得无比的怪异,一句话差点冲口而出:“日本山寨孙行者啊?”

    盖因为此人一身倭服,明显就是从倭国来的。

    但是脸长得像猴,红得跟个猴屁股似的。

    肩膀上还扛着一杆铁枪,颇有几分我大唐孙行者的风范。

    这马猴脸的异人出现,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唐语道:“嘿,你们中计了。”

    声音未落,苏大为心中一跳,猛地一个缩身。

    头顶上方,传出一声清脆的炸裂声。

    一只乌黑的手狠狠抓过。

    若是刚才反应迟了半分,只怕脑袋就要被对方当西瓜一样捏碎。

    恶风呼啸,苏大为未及反击,那偷袭的异人已经从空中掠过。

    借着月色,可以看到那绝不是寻常的人类,而是一只背生双翼,人身鸟面的怪物。

    这怪物脸色赤红,长长的鸟喙突出面颊,赤着上身,左手拿着一只铁棒,回头向苏大为发出狞恶的笑声。

    “妈个……”

    苏大为骂了一声:“这特么是雷震子吗?”

    “是天狗。”

    安文生在一旁道:“百诡夜行录里有记载,这是诡异中的奇形种,排名大约两百左右。”

    “我知道,倭国不光有天狗,还有河童。”

    苏大为回了一句,在安文生一脸懵逼的表情下,自言自语道:“什么牛鬼蛇神都来了,果然百济和倭国勾连颇深。”

    “这两个家伙有些难缠,不过还挡不住我们,一会……”

    安文生话没说完,白净的脸皮上露出一抹诧异。

    抬头看去,在左手方向,河的上游处,不知何时走来一个女人。

    那是一个身白衣的女子,面目看不清楚,只觉得冷。

    无穷无尽的寒意,从女人身上不断散发出来。

    隐隐可见半透明的冰晶雪花在她身周盘旋不散。

    “雪女!”

    安文生的声音变得凝重起来。

    “百诡夜行录排名四十左右的高阶诡异!”

    苏大为微微一怔。

    “这些究竟是百诡夜行录上的诡异,还是倭国的八百众神?”

    “你问我,我特么哪能知道那么多?”

    “你不是无所不知吗?”

    “滚!”

    两人还有心思在这里斗嘴。

    就见那一身雪白衣衫的女人幽幽的吹了口气,一股寒风带着刺骨的森冷,吹拂过来。

    一个幽幽的声音,几乎同时出现在两人的脑中。

    “逢魔之日,百鬼夜行,妾身给二位郎君见礼了。”

    最后一个“礼”字消失。

    雪女也随之消失在一片旋起的狂风之中。

    四下俱白。

    天地易色。

    似乎错乱了时空。

    “小心!”

    安文生嘴里提醒着苏大为,双手在胸前相摩,结成阴阳之印。

    四周风雪漫天,让苏大为几乎有一瞬间的错觉。

    仿佛自己现在身处的不是入夏的朝鲜半岛,而是又回到了征西突厥的路上。

    在冰天雪地的阿尔金山山脉踽踽独行。

    天地一间空茫。

    除了白色,还是白色。

    回首后望,只有自己一行孤独的脚印从远方漫延而来。

    这里,居然除了自己再无别人?

    不,还有人。

    狂风呼啸,卷起千堆雪。

    纷乱飞扬的雪雾中,隐隐见到一个体态婀娜的女人向自己缓缓走来。

    她的步伐很慢,透着一种宁静的禅静之美。

    苏大为努力的想看清她的脸。

    因为他在这个女人身上,居然发现一丝熟悉之感。

    像是自己前世那个同桌,那个让他初次心动的女孩。

    不对,不是。

    像是聂苏。

    对了,聂苏踮起脚向自己悄悄接近时,就是这副模样。

    苏大为想看清对方的脸,却发现,她的脸在风雪中,就像是被迷雾所笼罩一样,无论如何努力,却总是雾里看花,看不分明。

    终于,女子走近了。

    苏大为这才发现,对方头上戴着斗笠,薄纱垂下,依旧无法看清样貌。

    “阿兄,不认识我了?”

    聂苏熟悉的声音传来,让苏大为心中松了口气。

    “你也在这里?我们是中了幻术吗?”

    他心中犹自带着几分怀疑,伸手将聂苏头上的斗笠掀开:“你戴这个做什么?”

    斗笠随着凌厉的北风,被卷上半空。

    聂苏的脸却被长长的乌发所遮挡。

    这头发好长啊,长发及腰,青丝如瀑。

    现在却全都挡在脸前。

    苏大为心中更疑惑了:“小苏你做什么?你的头发怎么回事?”

    说话间,伸指拨开掩在聂苏面上的青丝。

    这个动作,只做到一半,便如点穴般定住。

    青丝掀开,有一只眼睛。

    那绝不是人类的眼睛。

    一只眼睛藏在头发里,冲他调皮的眨了眨眼睛。

    “阿兄,你弄错了,我的脸在这里呀……”

    在这里呀~

    随着回音在耳边响起。

    白衣女子的脑袋缓缓转了一百八十度。

    原本的后脑,转做了正面。

    正常人类,脖颈绝对无法这样转动。

    苏大为心头剧震。

    然而更让他震惊的是,这个女人转过来的脸,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的意思,就是白的。

    如白纸一般。

    无面女!

    苏大为恍然记起前世看到关于东瀛一些鬼怪传说里,什么长脖女,什么飞头蛮,这无面女,也是其中之一。

    心中震动之下,右掌带着电光猛地抓向女子。

    “魑魅魍魉!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苏大为,生气了。

    他极少生气,但是刚才一瞬,他真的被对方幻术所迷,以致于心神发生动摇,怀疑自己看到的是聂苏。

    这是最让他发怒的点。

    正如戳中他心中的逆鳞一般。

    “居然敢窥探我的内心,幻化成我的亲人,该死。”

    紫电缭绕。

    无面女子身体被电蛇鞭打,蓦地化成片片雪白的布片,在空中飞舞。

    碎布成蝶。

    无数白蝶在风暴中狂舞,重新凝聚成雪女的形像。

    “咯咯咯~擅长窥探内心,正是妾身天生的能力,郎君生气了?”

    话音未落,雪女将头一摆,及腰的乌发陡然化作千万缕银丝,向着苏大为卷袭而来。

    “人间太苦,阿姐带你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就我们俩,你说好不好啊?”

    “好啊。”

    苏大为冷笑一声,右掌一翻,不闪不避,抓住雪女的银丝,任其在手上缠绕数圈。

    “抓到你了。”

    银铃般鬼魅的笑音,挟着风雪,在四面八方飘来荡去。

    笑音中,陡然响起苏大为一声爆喝。

    一道冲天火光,自他手中爆发。

    阴阳颠倒,肾水化心火。

    火光如龙,循着手中银发,飞速烧向雪女。

    空气中的笑音陡然中断。

    雪女像是见到世间最可怕的东西,从她喉咙里发出刺耳的尖叫。

    身体急剧扭动,但是却被长发扯住头皮,怎么也无法挣脱。

    苏大为死死抓着银发:“这头发,才是你的本体吧,我给你一把火烧光了,以后你可以改名,不用叫雪女,太low逼,就叫火***。”

    “你……混帐!”

    雪女眼看赤色火焰箭一般射来。

    她猛然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用力一扯头颅。

    只听嘶啦一声裂帛声响。

    苏大为只觉手中一轻。

    只余十几丈长的银发在手中,被大火吞噬。

    再看雪女,化作一蓬雪白的布帛,在风雪中跌宕起伏,闪电遁走。

    远远的,看到布帛上有一处反光甚为醒目。

    苏大为忍不住嘲讽道:“就你这个秃头模样,不重修个十几年,也不用见人了。”

    “我记住你了,我记住你了,此仇不共戴天……”

    雪女凄厉的惨叫声,如泣如诉。

    四周的雪景幻像蓦地瓦解消失。

    苏大为定睛细看,哪有什么雪女。

    自己仍旧站在方才的位置。

    只是眼前多了一堆燃烧的灰烬。

    看来刚才是被雪女拖入到了幻境中,好在自己及时出手,将对方重创。

    抬头看去,早见安文生正在那天狗和马猴的联手合击之下,颇有些手忙脚乱之感。

    “文生,你是不是没吃早饭?怎么手软脚软的?”

    “贼你妈!”

    安文生破口大骂:“老子早饭吃过了,就是跟着你逃命,从下午到现在水米未进,你若腾出手了,快来帮忙。”

    话音刚落,一股凶猛恶风当头劈下。

    安文生脖颈一缩,白胖的身形以足尖为轴,滴溜溜转了个圈。

    险之又险劈开天狗当头一棒。

    还没站稳,又是一声凌厉爆喝。

    马猴脸的异人手里一条铁枪带着缭绕火焰,如一条毒龙般刺向安文生后臀。

    “贼你妈的,好不要脸!”

    安文生骂了一声,肥胖的右手往下一挥,手上带着阴柔沾粘黏随之劲。

    随着对方枪势,一磕一旋,将枪身带偏。

    但是手腕上不可避免爆起一团火焰,显然吃了小亏。

    “文生莫慌,我来助你。”

    苏大为一声长笑,一步跨出。

    陡然出现在马猴脸身后,扣指一弹。

    噼啪!

    一道紫色电弧,猛地抽在对方背脊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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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032/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作者:庚新所写的《大唐不良人》为转载作品,大唐不良人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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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