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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四章 可怜白发生

    城破的时候,城里城外都在呼喊。

    城外的唐军欢呼,是终于结束了这场攻城战役。

    随着逻些城被占领,意味着此次历时近两年的大唐征吐蕃之战,有了圆满的结果。

    他们当中大部份人,总算可以盼到回家的日子。

    城里的人呼喊,却是在悲鸣。

    逻些城陷落,吐蕃的帝国梦就此终结。

    此后,高原上少了一个与大唐争霸的帝国。

    此后,千百年下,雪域高原再也不会诞生强大的大一统帝国。

    不会养活那么多人。

    城里城外,是悲喜两重天。

    只是此时,做为逻些城守军的吐蕃人,还不知道,自己失去的,是怎样的一种历史。

    苏大为骑在龙子身上,默默的看着这一切。

    说不上是什么心情,既有可以返回长安的期盼,见聂苏和柳娘子的期待。

    又有为城破之后,那些无辜的人而心生怜悯。

    不过,他很快就把这丝怜悯收起。

    这可不是后世,没有那么多仁善。

    守城的时候,整个逻些城可都是对抗唐军不遗余力。

    这场仗,最终是因为诡异族群的溃败,而令唐军占有优势。

    但赢下来,也并不轻松。

    在第一次试探攻击时,因为诡异的妖雾,唐军在雾中被诡异袭击,死伤惨重。

    再加上后来的攻城牺牲。

    死伤的唐军连同仆从军,超过了两万人。

    这对唐军对外的征战来说,是少有的折损。

    高原的气候,高原反应,大大限制了唐军的发挥。

    苏大为骑在龙子身上,看着大唐府兵按着各队,有秩的进逻些城,开始搜索全城,寻找残余的敌人,可疑的探子。

    同时清理战场,维护秩序。

    他默默的想着心事,忽然听到城外的唐军又发出一阵欢呼。

    数名骑士,骑马从崩塌损毁的城墙跳入城中,沿着满地狼籍的旧街道,大声宣布着唐军最新的军令。

    “大总管有令,全军狩猎三日。”

    “大总管有令,诸将士,尽情狩猎三日!”

    苏大为心中一震,从思考中惊醒过来。

    所谓“狩猎”,只不过是劫掠的另一种说法。

    这道军令的意思是允许唐军劫掠三日。

    这三日里,在逻些城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各种能想到的,或者不能想到的事。

    苏大为面色微凛,环顾左右,没看到安文生他们。

    他一伸手,抓住纵马要从自己身边经过的一名骑士缰绳,喝问道:“大总管呢?”

    马上的骑士一惊,忙叉手道:“见过前总管,属于是安西军第三团第八队队正,裴远之。”

    “我问大总管呢?”

    “大总管我方才见他在城外一处高地,就在那个方向。”

    裴远之向着一个方向指了一下。

    苏大为点点头,一夹马腹,在对方错愕的目光下,狂奔出城。

    城内城外,现在仍是一片混乱。

    唐军、各族仆从军。

    混入人群的吐蕃军,携老扶幼大声号哭的吐蕃人。

    数息之后,苏大为看到骑马与数十将领聚在一处土丘的苏定方。

    他像是一个永远不知疲倦的战神,在战马上腰杆挺立得笔直。

    一身明光铠,在傍晚的阳光下,染上了一层血红色。

    甚为不祥。

    苏大为一气奔上土丘。

    守在前方的斥候和游骑见是苏大为,不敢阻拦,让出一条道来。

    一直奔到苏定方前,苏大为一拍龙子脖颈,及时停下。

    在马上向苏定方叉手行礼道:“大总管,听说您让将士们狩猎三日?”

    “是我下的命令。”

    苏定方的目光从苏庆节手中地图上移到苏大为身上。

    这一抬头,让苏大为吓了一跳。

    才一天的功夫,苏定方整个人的精气神,衰弱了一大截。

    他的头发胡须全白了。

    两眼往眼眶里深陷下去。

    眼中充满疲惫之意。

    晦暗的双眼,在眼眶里微微转动着,像是一个被耗干心力的游魂。

    明光铠穿在他身上,越发有一种瘦骨伶仃,不堪重负之感。

    “大总管……”

    苏大为心中剧颤,看到一旁的苏庆节时,发现苏庆节脸上带着悲戚之色,双眼隐隐闪动着泪光。

    苏定方本已病重,为了此战,又耗尽了心力。

    要攻克吐蕃逻些城这样的大城,内外调度,每一处用兵,各种可能、权衡、计算,其对精力的消耗,远非常人所能想像。

    “阿弥啊。”

    苏定方剧烈咳嗽了数声,在苏庆节担忧的目光下,捂住口鼻喘息了片刻,才沙哑着喉咙道:“你可是觉得这道命令有何问题吗?”

    “城中还有许多老幼妇孺,如果可以的话,还请总管下令,令入城的士兵尽量免伤人命。”

    劫掠是肯定要劫掠的。

    这是唐军的传统。

    出来打战两年,死伤那么多人,若是两手空空的回去。

    军事体制便无法维持。

    大唐武德充沛,很大一部份原因就是因为学习突厥人,以战养战。

    每战必胜,能得到战争红利。

    若是一仗下来,什么收获也没有,用不着敌人挥刀,那些参军自备干粮武器,抛下田地的府兵,许多人会因此而破产。

    更别提那些战死的兵卒。

    只有厚赏,高额的回报,才能激励府兵保持战力。

    现在朝廷的厚赏是不用指望了。

    唯有挥刀向敌人,从敌人身上抢掠财富,才能维持住。

    “阿弥,你非迂腐之人,当知道……”

    苏定方咳嗽着,好不容易平息一些,接着道:“当知大唐将士外出征战之劳苦,现在回长安,只怕也无田……只有,只有伸手向我们的敌人,才能得到财货。

    否则,这些兵回去,也会饿死,他们家里,也没余粮了。

    还有,那些战死的兵卒,他们家人,嗷嗷待哺的孩子,又如何?

    不从敌人身上抢,又能怎么办?”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不抢敌人的,回去只怕就是饿死自己。

    抢掠,自然会扩大兵灾,增加杀戳。

    这些道理,苏大为自然明白。

    唯有沉默低头。

    “而且……要想征服,征服他们,很难。”

    苏定方再次咳嗽起来。

    一旁的苏庆节颤声道:“阿爷,你歇歇吧。”

    苏定方摆摆手,向苏大为道:“两害,两害取其轻……你,你只看到,看到吐蕃那些老幼,但是我大唐这些府兵的家人,老幼,又如何办?

    还有那些随军的,随军仆从,你没注意到,注意到他们的眼里,全是仇恨?

    这一战,仆从死伤最重,若,若无劫掠,只怕……怕他们会哗变。”

    苏大为心中一凛。

    他想起来了。

    进城的时候,看到身边那些吐谷浑人的眼睛。

    那眼睛,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像是饿狼一般饥渴的眼神。

    过去吐蕃人强大时,吞并和奴役吐谷浑人,他们只能忍受。

    可现在吐蕃被大唐攻破了,这份在心底的屈辱和仇恨,自然爆发出来。

    这种爆发,不是一句军令就可以挡住的。

    强行压制,真有可能引发兵乱。

    大战过后,必有疏导。

    劫掠,无论对唐军还是仆从军,都是最好的方式。

    而且再说阴暗一些。

    逻些城里的人,死得越多越好。

    留着这些人口,要不了数年,便又会变作唐军的心腹大患。

    草原突厥,还有各胡族,时叛时降,正是因为此。

    他们弱小时,便投靠大唐。

    一但羽翼丰满,便立刻反噬。

    “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苏大为轻声念了一句。

    他明白,不能用后世人的仁善,来衡量这个时代的德道。

    对敌人仁慈了,对自己人,那便是残忍。

    想到此处,他向苏定方叉手行礼道:“大总管,你是对的,我想得差了。”

    “你说的也,也不算错,只是,看事物的不同角度。”

    苏定方喘息着道:“留下一些妇孺幼小,也可,充做官奴,让他们,生生世世,做大唐的奴婢吧。”

    一旁有副将道:“这对他们反而是一番大造化,哪怕在长安做奴婢,也比在这雪山里刨食要强吧,至少可以免除饥冷。”

    这话,引起诸将点头附和。

    苏大为也点头道:“如此甚好。”

    “阿弥,你,你随我来。”

    苏定方,略显吃力的抬起右臂,向苏大为招了招手,又指了一个方向。

    这是示意要和他单独谈话。

    苏大为双腿轻夹龙子肚腹,跟着苏定方的马,向僻静方向走去。

    苏庆节抖了抖战马疆绳,想要跟上。

    却被苏定方给喝了回去。

    “老师,您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苏大为左右看了看,见其余将领在十余丈外,不怕有人听见。

    私下里,便自然而然的以老师相称。

    苏定方微眯着眼睛,指了指毁坏成废墟的逻些城:“阿弥,你这一仗,给为师许多惊喜,以黑火油,制作火丸,从天而降,整个逻些化为火海。”

    “呃,逻些城高且厚,不得已而为之。”

    “做得好,这种敌人的城,我们唐军来了,便是要踏破的,否则,留着始终是个祸害。”

    苏定方此时精神似乎好了不少,说话也利索起来。

    “只是之前不曾想,黑火油有如此用处,今后,攻城的方式只怕要改写了。”

    苏大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西边,一轮残阳如血。

    破毁的逻些城一半还在火光里,一半冒着浓烟。

    唐军与仆从军,正在这座城市的尸骸上纵马狂奔。

第八十五章 出兵天竺

    “阿弥,为师这一生,征战不休,灭国无数,但我最自豪的却不是打了多少胜仗,灭了多少国。”

    苏定方迎着逻些城闪烁的火光,迎着残阳喃喃的道:“最得意之事,乃是有你和裴行俭这两位学生。”

    “老师?”

    苏大为惊讶的看向他,却见苏定方的眼睛闪闪发光。

    这一刻的他,在马背上腰杆笔直,显得容光焕发。

    “吾这一生,征战无数,灭国无数,生平所学,后继有人,夫复何憾?”

    言纥,苏定方放声大笑。

    苏大为心中生出不祥预感,忙喊:“老师,要不我扶您回营先休息一下,老师?”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苏定方沐浴着夕阳,白发随着高原的风在微微拂动。

    只是在白发下,眼瞳已然涣散。

    “老师,大总管!快来人!”

    ……

    “狮子,节哀顺变。”

    “保重!”

    唐军大帐被设为简易的灵堂,苏定方的遗体已经梳洗穿戴齐整,置于棺木中。

    案上写了苏定方的牌位。

    苏庆节跪在一侧,仿如失去灵魂的木偶。

    虽然早已知道,父亲身体时日无多,但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胜利的一刻,他就这么走了。

    走得突然。

    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茅山宗的道士列在帐前,嘴皮轻动,念育着道经,替苏定方祝祷往生。

    据说人生前的杀戳太多,必然会有许多承负和因果。

    佛道两门都有消业的法门。

    而天子姓李,崇道,在军中以道家科仪也比较合规。

    苏大为黝黑的脸上带着一丝伤感,先向着来祭拜的军中将领抱拳,以家属的身份回礼,然后跟苏庆节一样,跪于灵柩旁。

    他在苏庆节耳边小声道:“回报朝廷的折子,已经用百里加急,送往长安,狮子,你别太难过,老师说……”

    “阿爷最后跟你说了什么?”苏庆节一开口,令苏大为吓了一跳。

    他从未听过苏庆节这种嗓音。

    沙哑得好像是几天几夜未睡,整个嗓子全坏掉了。

    “老师说,他这辈子打了无数的仗,灭了无数的国,一身所学,有弟子传承,他没有遗憾。”

    苏大为看向苏庆节。

    见他两眼血红,眼睛肿如核桃。

    那是泪水流干了,才会如此。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谁能真的看破?

    “老师他走时没有痛苦,狮子,以后你就是苏家的家主,所有人都看着你,一定要撑住。”

    苏大为伸手,按在苏庆节的肩膀上,用力捏了捏。

    “他最后没提到我。”

    “嗯?”

    苏大为一怔。

    就听苏庆节哑着嗓子道:“他到最后,最后都只与你说,都不肯让我在一旁,从始至终,他都当我不成器,我继承不了他的衣钵,我是他没用的儿子。”

    苏庆节的手抬起,捂在脸上。

    他的身体像是在微微抽搐。

    无穷的遗憾与悔恨,在啃噬着他的内心。

    “若我……若我当年,再懂事点,听阿爷的话,早,早参军,或许……或者我有你这样的本事,也许,阿爷会以我为傲。

    我总以为,自己还小,阿爷还能多看着我,看着我成长,现在来不及了。

    一切都来不及了,我……我就算做得再好,也不会知道。

    他再也看不到了。”

    沙哑的喉咙里,透着锥心之痛。

    苏大为用力揽着他的肩膀,向自己靠拢,压低声音道:“你错了,狮子,你还不清楚你阿爷的为人吗?若是他不认可你,便不会留你在身边。

    若真觉得你不行,只会把你踢得远远的,踢到下面去,从普通兵卒做起。

    你忘了当年的阿史那道真了?”

    当年在征西突厥时,阿史那道真就是因为犯了错,直接被阿史那社尔夺去职务,踢到程知节手下的征西军,从斥候营的队正做起。

    提起这件旧事,苏庆节才略微回神,他收住悲伤,低声道:“我阿爷,他真没有觉得我不行?”

    “你现在也是一员能将,可以独领一军的,你阿爷带在身边,正是让你亲眼见见他是如何用兵,这点还想不明白?是不是傻?”

    “你才傻。”

    苏庆节被他的话一带,终于暂时从情绪里出来。

    苏大为趁机又重重在他肩膀捶了一拳:“你也老大不小了,现在是苏家家主,苏家的顶梁柱,老师也在天上看着你,给我打起精神来。”

    “嘶~”

    苏庆节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一边揉着肩,一边低声骂道:“下这么重的手,恶贼,行了,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做妇人态了,我是苏定方的儿子,不会让他失望。”

    “你能这么想就好。”

    苏大为暗自松了口气,向来祭拜的将士回礼后,向苏庆节继续道:“等祭礼结束,你先休息一阵,待大军回转时,我与你一起为老师扶灵。”

    “休息?”

    苏庆节咀嚼了一下,抬头看向他,红肿的眼里,闪过一抹疑惑:“一会你们是不是要商议军情?”

    “你不用理会,我与文生他们会处理。”

    “不。”

    苏庆节摇头道:“逻些城虽攻下来了,但据那些被俘的吐蕃兵说,吐蕃赞普芒松芒赞被诡异带着逃出了,此人不除,吐蕃的战事就不算结束。”

    他吸了口气道:“阿爷在天上看着我呢,追赞普的事,我要参与,也算替阿爷了结此事。”

    苏大为仔细看了看他,见他精神尚好,点点头道:“行,一会你也来。”

    ……

    “逃去天竺了?”

    苏大为看着摊开的地图,再抬头看向唐军斥候:“消息确实吗?”

    “总管,千真万确。”

    斥候肯定的道:“为了追索他们,我们动用不少人手,还有茅山宗的道爷也出手帮忙,因为吐蕃这边地形特殊,许多道路不通,雪山也难以跨越,只有几条古道。

    他们肯定没有走古道去西域,只有往天等这一路。”

    苏大为目光向四周的众将扫了一眼:“你们怎么看?”

    在他左手边,是苏庆节、薛仁贵、安文生、娄师德、王孝杰、崔器。

    而右手边,则是王方翼、阿史那摸末、程务挺、李辩、李谨行、高崇文等将。

    在营帐一角,李博与王玄策正帮着做书记,记录会议内容。

    苏定方殁于军中,苏大为做为此地唐军最高统帅,自然接过所有指挥权。

    苏大为的目光向王方翼看去:“王将军这些年在安西作战,应该比较熟悉这边地形。”

    “方才斥候说的不错。”

    王方翼沉吟道:“从吐蕃要去安西,就只有走一条古道,要翻跃群山,那条道就是我们来时的道路,也是唯一连通吐蕃与西域的道。”

    苏大为目光投向地图,在脑海中思索着,想了想。

    和记忆里对上。

    如果没记错,这条古道,便是连接天山南疆与西藏的唯一通道。

    后世中原与阿三争的边境,阿三一直竭力想要渗透的,名阿克塞钦之地。

    “那些诡异自然不可能向东,因为向东的路,乃是大唐方向,这一路都是我们唐军所占,他们很难不被发现,而且越往东,大唐的实力便越强。”

    王方翼继续道:“如果是往西北,想去西域,只有这一条道,他们的行踪也比较容易找到,而且走这条道,在出口方向,裴大都护为了防备吐蕃,备有重兵,他们很难绕过去。”

    苏大为点点头:“往东,往西北都不可能,只有继续向西南方向,入天竺了。”

    “正是如此。”

    王方翼继续道:“天竺那边早就被吐蕃人占领多年,颇有一番经营,到那里,那些残兵才可能得到休整,若是我们置之不理,用不了几年,或许他们又能恢复元气。”

    “呵,不可能。”

    苏庆节冷笑一声,向着苏大为抱拳插口道:“请总管给我一万人,我愿亲自领兵,将天竺纳入大唐版图。”

    呃?

    狮子你的意思是,要把阿三那块地收下来?

    这个提议,倒是让苏大为颇有些心动。

    开疆拓土这种事,谁不爱干?

    苏大为若不爱,当年也不会急着把倭岛打下来。

    虽然那里现在远不如大唐,大部份地区还未开化,不过,想想后世史书如果记上这一笔:大唐苏大为,攻占倭国、天竺。

    是不是也挺带感的?

    现在唯一要考虑的是,如果顺势拿下天竺,需要动用多少人力和资源。

    天竺对苏大为和唐军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土地。

    “总管!”

    正在苏大为思索时,角落里有人站起来,向苏大为叉手朗声道:“若是要收服天竺,岂可不用我?”

    所有人顺着声音看去,正看到身材雄壮,满脸络腮胡须,神情傲然的王玄策。

    “哈哈哈哈~”

    帐内有将领忍不住笑起来。

    不是嘲笑,而是觉得,这安排得太过巧妙。

    当年王玄策二次出使天竺,因受到天竺阿罗那顺的袭击,使团死伤殆尽。

    他一怒之下,从天竺人的死牢里逃了出去。

    但他没有回大唐,而是一跺脚,直接找上吐蕃借兵。

    找吐蕃借了一千二百骑。

    再用吐蕃借来的兵,跑到勃尼去狐假虎威,吓得勃尼不敢不借,一下子借了七千勃尼骑,差点把勃尼家底都掏空了。

第八十六章 回家

    勃尼,就是后世的尼泊尔,巴掌大的小国,能借七千兵,绝对是竭尽所能了。

    “总管,若以我为将去攻天竺,不用一万,给我五千骑,就够了。”

    “王郎君,你要与我争吗?”

    苏庆节急道:“阿弥,我也只要五千骑,一定能将吐蕃赞普抓到!”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眼看要吵起来。

    “停!”

    苏大为抚着额头道:“五千骑绝对不够,当年的天竺是一群阿三,阿三是出了名的菜鸡,现在的天竺被吐蕃经营多年,不能当阿三看。”

    “呃,总管,何谓阿三?”

    这个很难跟你们解释。

    苏大为摆摆手:“还是说说如何用兵吧。”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指了指:“若从吐蕃出兵,从这片山的豁口可以直冲而下,占有地利,适合骑兵冲击。”

    说也奇怪,吐蕃这边不是雪山就是连绵的崇山,地势奇险。

    但是偏偏在吐蕃对天竺的位置,有一个从高到低,海拔没那么低的山口。

    若在后世,从这个山口,中原的钢铁洪流可以滚滚直下天竺。

    绝对够三哥喝一壶的。

    而在此时,唐军的铁骑若从这个豁口冲出,天竺方向也绝对难以抵挡。

    而且天竺之地,不像中原也不像吐蕃,天竺是有大平原的。

    只要骑兵冲过去,绕过他们的河流,避开一些不利的地形,比如沙漠,将进入大平原地区。

    那也是整个天竺的精华所在。

    平原田地丰腴,能养活无数人口。

    吐蕃因占据天竺而强。

    若大唐得到此时,那么可以说,五十年内,将不会再有内卷的问题。

    若是运作得好,说不定能替大唐盛世,续命百年。

    “可以打。”

    苏大为手指在地图上重重戳了一下。

    “至于用多少兵……”

    他抬头看了一下诸将:“我们的大军,不可能在逻些城的废墟停留太久,这里养活不了那么多人。”

    众将点头,都明白这一点。

    十几万大军在这里每多停留一天,那消耗都是惊人的。

    逻些城附近的牧场,仅有不多的田地,已经被唐军的辎重队扫荡过无数回。

    比脸还干净。

    再待下去,唐军就会陷入缺粮的风险。

    逻些城虽然有粮草,但在攻城时,大部份已经被大火付之一炬。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所以以唐军的做战惯例,打下一地,只会留少量的兵卒保持威慑,大军要尽快的回转大唐,减少损耗。

    出动十万军,国内就会少十万壮丁劳力耕种。

    如果算算为了供给大军后勤,国内所动员的百姓,十人供一丁,就是百万级别的动员。

    唐军征吐蕃两年,这对大唐的国力,也是极大的负担。

    所以当年苏定方才会在打下百济后,第一时间将大军撤回大唐。

    “现在我们有三个任务。”

    苏大为目光扫过众将道:“第一,要留少量精锐,按大唐惯例,在此设都督府,这一点,我已经上书陛下,相信不久就会有回信。

    在陛下命令到达前,留守的人要先定下来。

    第二是此战结束,我军主力要回转大唐,下面的兵卒也想家了,想家中亲人了,也该回家了。”

    这话出来,众将均是点头。

    薛仁贵叹息道:“别说下面兵卒,就说我们这些做将军的,哪个不想家,不想家中娘子,还有孩儿。”

    这话,引起诸将一阵唏嘘。

    这里最年轻的将领,都早已妻妾子女成群。

    出来两年,可想煞人了。

    苏大为咳嗽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来,继续道:“第三,便是出兵天竺的事,原本,我们只用主力撤回大唐就好,但现在吐蕃赞普逃向天竺,若派大军去,劳师远征,只怕反受其害。

    方才苏庆节与王玄策所言,有一定道理,但是一万人太少,出兵人数多了,又怕后勤供应不上,所以具体用多少兵,大家可以议一议。”

    王玄策长笑一声,叉手道:“总管,天竺乃是膏腴之地,那里的平原适合种植,养什么活什么,而且天气极暖,有时甚至可以一年收两次粮食。”

    说到这里,王玄策眼中闪闪发光。

    “那里真是富得流油,大好的良田,不知可以养活多少人,我军过去,就食于敌,绝不用担心食物短缺。”

    “不然!”

    王方翼突然开口道:“王郎君的话,只说了其一,未说其二。”

    苏大为及其余的将领,将目光投向王方翼,只听他道:“人吃的或许可以就地解决,但马吃的草料可以全数解决吗?”

    印度那个地方,似乎是没什么出名的战马。

    阿三哥这时候打仗,能出动大象就是顶牛逼的了。

    可问题是大象其实很聪明,看着一群人骑着马杀气腾腾的冲上来。

    又是射箭又是刀砍。

    大象第一时间就撒开大脚丫子逃了。

    上次王玄策对天竺的时候,也就是这种情况。

    阿三哥根本凑不出像样的骑兵。

    两条腿对上四条腿,自然是屁滚尿流。

    无论是吐蕃的具装重骑,轻骑。

    还是唐军的精甲重骑,越骑,都是这个时代的坦克。

    堪称铁甲洪流。

    一波带走。

    但如果战马没有草料吃不饱,那就没法作战了。

    如果唐军只能跟天竺三哥拚步战,不是说不行。

    毕竟唐军的重甲步卒,也是当世最强。

    千万长槊架起方阵,当真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可是慢呀。

    靠步卒要把天竺全境犁一遍,那就不知要多少时日了。

    时间拖太久,弄不好又被那个芒松芒赞逃了。

    天竺那片盆地,苏大为记得向吐蕃方向,因为有喜玛拉雅山脉挡着,阿三哥上不来。

    唯一的山谷豁口,后世的阿克塞钦,之前被吐蕃人,现在是被唐军占领着。

    从这边是不可能通过了。

    但是在天竺另一个方向,记得还有个山口是可以进出的。

    三哥数次被西方来的人暴打,一直捶出种姓四等人,都是拜这山口所至。

    所以若是往那个方向逃,应该是可以逃到西域去。

    当然这是苏大为和唐军绝对不允许出现的情况。

    “马的草料也有办法解决。”

    王玄策的话,令众人精神一振。

    “当年我借吐蕃兵与勃尼兵在天竺作战,那里怎么会没有草料,无非是当地人不知罢了。”

    王玄策自信的道:“若是十几万战马不好说,但如果只是几万骑,解决起来并不困难。”

    “好!”

    苏大为击掌道:“如此甚好,人与马的食物草料,都有着落,那就无须担心后勤粮草了,只需带少量随身干粮,还有数日草料,并及箭矢兵器补充,还有多带些破邪箭。”

    他沉吟了一下,看向安文生:“文生,我们剩余的军械还有破邪弩,若供一月之需,可支多少人马?”

    安文生向李博看了一眼,李博递了份卷宗过去。

    安文生念道:“可支……两万上下。”

    “那征天竺的兵力,就暂定两万人上下。”

    苏大为缓缓道:“但是无须全用唐军,用五千上下唐兵精骑,再加三千仆从,一万五辎重辅兵,辅兵也尽量用胡人仆从,让我们大唐健儿,都能回家。”

    帐中两边军将,一齐向苏大为叉手行礼道:“喏!”

    王玄策与苏庆节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道:“总管,你还没说以谁为将?”

    苏大为看了一眼二人:“朝散大夫有过征服天竺的经历,此战,以他为主将。”

    这话一出,王玄策面露狂喜。

    而苏庆节,则是一脸失望。

    “狮子你……”

    苏大为踌蹰道:“你应该与我一起,送大总管回家。”

    帐内气氛,顿时一滞。

    从方才昂扬战意中,沉默下来。

    苏庆节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站出列,向苏大为抱拳道:“阿爷为逻些道大总管,但是吐蕃赞普未能擒获,总觉得有所缺憾,我愿随王将军一齐出兵天等,亲手抓住芒松芒赞。”

    苏大为看着他,缓缓点头:“如此,那本将就命你为副,与王玄策一起出兵天竺。”

    “喏!”

    ……

    今过数日休整,清点战争缴获,唐军分为三部,准确来说,是四部。

    一部是主力军,由苏大为率领,沿来时的路,过吐谷浑,撤回大唐。

    而在吐蕃当地,留了薛仁贵和五千骑,另外还有万余胡人仆从。

    他们负责维持吐蕃秩序,继续保持大唐的存在与威慑。

    避免吐蕃死灰复燃。

    薛仁贵暂代逻些都督一职。

    当然,正式的任命还需要李治的圣旨,不过战场上这些都是惯例,应该只是时间的问题。

    最后一路,则是由王玄策和苏庆节,另带了王孝杰、李辩等将,率领唐军及仆从军二万人,西进天竺。

    继续追击芒松芒赞和吐蕃的残兵。

    为防吐蕃人身边的异人和诡异,苏大为又请求李谚调拨了数名秘阁的星君随行。

    又请茅山宗,派了十名道人随军。

    茅山宗的天师叶法善也在军中,听说天竺之事,竟然突发奇想,想要将道教反传向天竺。

    因此对此事十分上心,派了自己心腹弟子随王玄策同行。

    叶法善还道了一句:“寇可往,我亦可往,只许他们沙门跑到大唐来传法,就不许我大唐高道去天竺传法?终有一天,我要天竺人都念道经,让天下,皆知佛本是道。”

    ……

    “阿弥,你在看什么?”

    安文生在马上,顺着苏大为的目光看向西方。

    只看到身后迤逦的大军,绵延不知多少里长,一眼望不到头。

    “我在看……狮子他们。”

    苏大为摇摇头:“天竺,我其实也想去,不过……”

    天竺方向,当日最强诡异,腾迅就是向那边飞去。

    腾根之瞳与腾迅,那种无形的羁绊,令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跟着去天竺看一眼。

    然而心中,却有一种更强的力量,不得不暂时将这种渴望念头压下去。

    “我想聂苏了。”

    苏大为向安文生道。

    “什么?”

    “我说我想小苏了。”

    苏大为轻拍龙子:“走,回大唐。”

    他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强烈预感,一定会再见到腾迅。

    到那时……

第八十七章 似是故人来

    “大唐者,我君之国称。昔未袭位,谓之秦王。今已继统,称曰天子。前代运终,群生无主。兵戈乱起,残害生灵。秦王天纵含弘,心怀慈愍,威风鼓扇,群凶殄灭,八方静谧,万国朝贡。”

    ——-玄奘《大唐西域记.卷五》

    唐军征西大军主力,在苏大为的率领下,沿唐蕃故道,一路向东。

    数月后,大军行至蜀中。

    此时已是乾封二年的初秋。

    征吐蕃一战,从大唐麟德年间,到此时,历时三年,跨入第四个年头。

    去的时候一万余人,苏大为走了近十个月。

    回来时率着大军,道阻且长,行军更加艰难迟缓。

    一场秋雨突降。

    浇得正在扎营的唐军士卒怨声载道。

    哗啦啦~

    雨色淅沥,如泣如诉。

    苏大为站在营帐前,目光投向雨幕,沉默不语。

    安文生头顶着一件雨披,从外面快步走过来。

    胖大的身形,一个闪身,以不可思议的灵巧钻入帐内,摘下挡雨的披风抖了抖上面的水珠子,挂在帐帘旁的衣勾上。

    回头看了一眼苏大为,好奇问:“阿弥,你在看什么?”

    “我在想这场雨,什么时候能停。”

    “这雨来得快,想必不会太久。”

    “蜀地多雨。”

    苏大为叹了口气,回身走到帐中的火盆前,捡起一根木棍在铜盆的火堆中拨了拨:“蜀道难行,光要走出这片大山,还不知需要多久,现在又碰到雨季,道路泥泞。”

    他说着,随手用手里木棍在地上画了几道:“过巴山,还要翻过令人生畏的秦岭,才能到平坦的汉中,然后去往关中只有三条道,荔枝道、金牛道和米仓道,无论哪一条,都是上负千仞绝望,下临激游深渊,这路,不好走。”

    自南郑而南,循山岭达到四川保宁府之巴州为米仓道,全长二百四十多公里,遍布危峰峻壑,猿径鸟道,留下无数抛妻别子,马革裹尸的绝唱。

    若按苏大为所知的那个历史,若干年后,章怀太子李贤因被贬,将从此道过往巴州。

    苏大为上一世,还曾经来此旅游怀古,见到这一路的木门寺、太子岩、望王山、书台山等。

    不过,这一世因为他用力扇动着翅膀,想必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也不是啊,至少从这里看,如果不下雨的话,或许就能看到大巴山了,还有继续往前,秦岭气势雄阔,也颇值得一观。”

    安文生在火盆旁坐下,一边伸手烤火一边道。

    见苏大为没回答,他抬头看了一眼道:“返回长安的行军路线,那是朝廷定下的,大军所过之处,需要各地州府提供粮草后勤,近年来听说天灾颇多,各州疲弊,分兵也是应有之意。”

    此时距离李治泰山封禅已经过去两个年头。

    期待中的各地祥瑞没见到,相反倒是各地旱涝灾害频频,这令原本因征服吐蕃而龙心大悦的李治,心中甚为不快。

    而大唐的天空,似乎也笼上了一丝阴霾之色。

    苏大为率着主力从吐蕃自巴颜喀拉山脉,大非川,过鄯州,到达武威没多久,便收到了新的军情。

    王玄策、苏庆节与王方翼等在阿克塞钦山口分兵后,王方翼这一路回转安西都护府,巩固西域防务。

    而王玄策带着苏庆节,顺着当年征服东突厥的路线,直扑天竺。

    首战告捷,杀得吐蕃及天竺兵,大溃数十里。

    当然,这已经是四个月前的消息了。

    如今战事如何,还有待进一步的军报传回,但应该不会太差。

    论钦陵带着芒松芒赞,在一帮诡异的护送下,虽然逃入天竺,但手下损兵折将,吐蕃精锐已经不太多,光靠天竺那帮阿三,不可能是唐军对手。

    在武威时,苏大为重新整顿了军务,将驻守威武与酒泉的镇兵,与自己带的征西援兵做了一番交割。

    有的在河西落地生根,世代为大唐戎守。

    有的是府兵出来戎边,也需要轮值回大唐休整。

    又耽搁了两个月,等动身时,却收到朝廷的军令,令其分兵回长安。

    一条从河西走廊走,一条走唐蕃故道。

    而且明令苏大为带的人,走第二条路线。

    虽然摸不着头脑,但朝廷的命令只能遵行。

    “从河西走的那一路,带着苏大总管的灵柩,想必此时已经到关中了。”

    帘帐一掀,却是李博走了进来。

    “在外面听多久了?”

    苏大为扫了他一眼。

    “没有,没有,刚过来,正好听到你们说行军的事。”

    李博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子,将披在肩上的雨披解下,随手挂在门边衣勾上,先向苏大为行了一礼,这才踱步走来,到了苏大为近前,低声道:“总管,有人想见你。”

    这话,说得颇有些没头脑。

    若是军中将领,有军情相报,直接到帐外等亲兵通传就是。

    “是谁?”

    “此人言十余年前,曾与总管有一面之缘,是故人。”

    “故人?”苏大为有些讶异,自己在这蜀中有什么故人,还是十多年前……

    他心中一动开口道:“是不是女子?”

    “总管果然料事如神。”

    “请她进来。”

    安文生转脸看了一眼苏大为,没有说话,但是满脸的疑惑都写在脸上了。

    不可能是聂苏,将军在外作战,家眷必须留在长安,这是规矩。

    据说苏大为出征后,皇后武氏待苏大为家人甚为亲善,常请聂苏入宫作客。

    但聂苏似乎却并不领情,其间还闹过一次,想要出长安到吐蕃寻苏大为,结果被武皇后很是训斥了一番。

    之后柳娘子也劝说聂苏,这才做罢。

    这些消息,都是前几日随着长安来的信使,一齐交到苏大为手中。

    安文生和李博做为苏大为的幕僚,往来信件都要经过他们的手,因此清楚其中内情。

    所以,来的人是谁?

    安文生细长的眸子张开,一双眼睛精光熠熠的盯在苏大为脸上。

    连李博匆匆出帐都没移开眼睛。

    苏大为被他古怪的目光盯得受不了:“看什么看?想问你就问。”

    安文生捏着下巴,嘿嘿一笑,却不答话。

    那神情,分明写着:原本以为你苏大为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你背着小苏在外面……

    “不要做这副表情,如果我没猜错,确实有一位故人在蜀中,十余年前,永徽几年来着,你应该还有印象,那时你我都为长安不良副帅,有一桩案子,你我……”

    苏大为说到这里突然住口。

    安文生听到此处越发狐疑,十几年前,当时自己在裴行俭手下任不良副帅。

    哦,确实有这么桩事,也是在那个时候自己才结识苏大为。

    不过,那个时候苏大为与来自蜀中的女人有交集吗?

    我怎么不记得?

    帐外脚步声响起,听到李博在外面道:“总管,人带来了。”

    帘帐掀开,细密的雨丝挟着一股蜀中特有的潮湿,一齐涌进来。

    首先进来的是李博。

    随着他侧立于门旁,伸手示意,在他身后的一个纤瘦人影显露出来。

    安文生只看了一眼,细长的眼眸猛地瞪大。

    好家伙。

    当真是好家伙。

    只见站在帐门前的,赫然是一个面如敷粉,唇若涂朱的翩翩少年。

    安文生有些愤然的用双眼瞪向李博:你方才说阿弥料事如神,阿弥说来的是个女人。

    差点把老腰闪到了。

    这特么要是女人,我今天就多吃两顿肉……

    苏大为上下打量对方,有些迟疑道:“你是……”

    “总管,我是王勃,王子安,前些年,我们在长安有过数面之缘。”

    王勃年方十七,生得不似唐人中的胖大贵族,而是纤瘦文弱,站在那里有一种阴柔之美。

    若是换副衣裙,说不准真可以冒充女子。

    苏大为与心中的记忆对印上,失笑道:“原来是子安,你为何在此?”

    当年在长安见到王勃时,他虽是神童,但年方十三,身子还没长开,看着还有些婴儿肥。

    如今十七岁,个子跟拔苗一样长高了一大截,人却越发瘦弱,显得手无缚鸡之力。

    因此苏大为一时没能想起来。

    眼下听到对方自报家门,细看眉眼,果然是王勃。

    一边伸手示意王勃过来说话,一边好奇:“你不在长安侍奉沛王吗?”

    去岁长安传来消息,王勃在麟德元年秋,上书刘祥道,得刘祥道称赞“此真神童也”。

    麟德二年,通过皇甫常伯向李治献《乾元殿颂》,以图仕进。

    乾封元年,通过李常伯上《宸游东岳颂》一篇,接着应幽素科试及第,授朝散郎,成为朝廷最年少的命官。

    因《乾元殿颂》文章绮丽,惊动圣听。

    李治见此颂词也不由惊叹称:“奇才,奇才,我大唐奇才!”

    由此,王勃文名传遍天下,与杨炯、卢照邻、骆宾王等人,名声一时瑜亮。

    苏大为手里情报线甚多,除了当年在都察寺留下的暗桩由李博执掌。

    都察寺清掉不少老吏和秘探,其中人手又被他吸纳,设立一支属于自己的情报网,由高大龙和高大虎执掌。

    所以长安的情报,源源不断。

    他听说去岁王勃任沛王府修撰,并赢得了沛王的欢心。

    沛王就是李贤,也就是历史闻名的“章怀太子”。

    被苏大为问起来意,王勃的脸上明显露出尴尬之色。

    一时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是束手站在苏大为面前,垂首不语。

    苏大为看了看他的脸色,心中一动,隐隐想到一个可能。

    就在此时,帐外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人未至,声先到。

    “苏总管,故来来访,万勿见怪。”

    帐帘一掀,一袭红衣映入眼帘。

    苏大为一眼瞧去,忍不住一脸讶异的起身:“九娘,真的是你!”

第八十八章 求情

    来者,赫然是孙九娘。

    昔年苏大为初为不良副帅,与安文生一起接手丰邑坊霸府的案子。

    当时孙九娘是太史局暗桩,潜伏在霸府中。

    方才李博提起故人,又联想到蜀中,苏大为便猜是她。

    只是先见到王勃,一时还以为自己猜错了。

    却没想,孙九娘却紧随其后。

    仔细端详,孙九娘比起十余年前,显得越添几分成熟风韵,眉眼间,也有了一丝细纹。

    异人虽然可以减缓时光留下的痕迹,但也不是真的不老不死。

    何况要三品之上的异人,才算驻颜有功。

    比如现在的苏大为。

    看上去和十年前,区别不大。

    孙九娘依旧是一袭红裙,环佩叮铛,站在帐口,将油纸伞收起,在脚旁轻轻磕了磕,抖落伞上的水珠,将其倚在门边。

    然后向着苏大为嫣然一笑,露出雪白的贝齿。

    她的眸中带着一丝讶异,上下打量苏大为:“总管风采依旧,九娘却已经老了。”

    “哪有的事,九娘的风韵更胜从前。”

    苏大为向她拱手行礼,又看了一眼王勃,好奇道:“你们俩是一起还是……”

    “子安是途经此地,我受长安故人所托,护他一程,行至此处,刚巧听说征西前总管苏大为行军至此,想着也有十几年没见了,特地来见你一面。”

    “甚好,甚好,多年未见了,甚是想念,平日里公务繁忙,也无遐来蜀中,如今能遇到,也是缘份。”

    苏大为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九娘,子安,都过来坐下,陪我聊聊。”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孙九娘脸上带着浅笑,向着苏大为叉手行了一礼,这才款款走上来,在苏大为对面,隔着火盆跪坐下。

    她看了一眼还站在一旁呆如木鸡,一脸羞红尴尬的王勃:“子安如何不入坐?”

    说着,伸手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襟。

    “哦哦。”

    王勃这才如梦初醒般,有些慌乱的向苏大为叉手行礼,然后跪坐在一旁。

    苏大为看看王勃,目光再回到孙九娘身上:“托你的故人,是王家人?九娘的人脉倒不错。”

    当年查霸府和兰池的案子,双方有过一次合作,算得上是惺惺相惜。

    但还算不上深交。

    毕竟兰池之案结案之后,孙九娘便飘然回蜀,此后十余年,双方再无交集。

    心中存有一种美好的“战友”之感。

    但若对孙九娘其人,和她的背景,苏大为还真称不上多了解。

    不过此时看她能亲自护送王勃,想来与王家关系匪浅。

    听了苏大为的话,孙九娘抬手轻轻捋了一下耳畔旁的发丝,借故掩饰道:“故人相见,总管却忙着提问,这岂是待客之道?”

    苏大为拍了拍膝盖,长笑一声:“文生,奉茶。”

    安文生在一旁正在饶有兴致的观察着这几人,一听泡茶脸都绿了。

    “这雨水连绵的,你让我去哪泡茶?我连茶在何处都弄不清。”

    “我来,我来吧。”

    李博在一旁忍笑拱手:“几位尊客请稍坐,茶片刻就好。”

    他是苏大为身边的大管家,此时手脚麻利,很快从随身包袱里找到木炭火石,又找来红泥小炉,生着了火。

    复又去外边接了水,进帐来跪坐一旁,慢慢研磨着茶碎。

    苏大为见孙九娘并不起话题,他主动询问道:“九娘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那年回蜀中后,我拜师访道,这些年,一直随师父在山中修行,甚少接触外面,比不得总管的生活精彩。”

    苏大为这才注意到,她的头上插的是子午冠,这是道家的束法。

    “九娘原来也是道家一脉,我在长安倒是认识不少高道,九娘的师父是?”

    “我师父姓张,单名一个果字,号广宗道人,师父他修为精深,不过一向都是隐居,不喜外人,总管多半没听说过。”

    “广宗道人?”

    苏大为不由失笑:“确实有些陌生,还以为九娘拜师,定然是天师一流的人物。”

    “我师张果虽然名气不显,但论道法,也未必比天师差了。”

    苏大为想笑,但心里却咯噔一下,张果?难不成是那个八仙里的张果老?

    听说在武则天和玄宗时,都曾召见过他。

    不会真是八仙里的张果老吧?

    还是凑巧同名?

    他上下扫了一眼孙九娘,只觉得她比十余年前,修为精进不少,但比自己还是差了一些。

    孙九娘此时见寒喧已毕,伸手指了一下身边略显局促的王勃道:“其实今天来见总管,既为前缘,又为私情。”

    “为了子安的事?”

    “总管听说了?”

    “知道一些,但知之不详。”

    苏大为的目光投向王勃:“子安,此次入蜀,是犯了何事?”

    这已经是看着以前一点香火情,还有孙九娘在场,给他留了面子了。

    至于王勃犯的事,苏大为早记起来了。

    也是合该命中有此一劫。

    王勃入了沛王李贤府后,通过文才获得李贤欣赏。

    但却因为一篇《檄英王鸡文》,惹怒了李治。

    事情起于沛王李贤与英王李显闲遐斗鸡戏耍,当时李贤也是一时兴起,令王勃即兴写一篇文。

    结果王勃一挥而就,作出《檄英王鸡文》。

    这文一来二去,不知如何传到了李治的耳中,待看过全文后,李治勃然大怒。

    李唐皇室,天然就带着一份原罪,源自太宗李世民。

    那就是——至亲相残。

    李治对此万分敏感。

    檄文,自古用于征召,晓谕和声讨、揭发罪行,有极强的批判和敌对意识。

    李治当时拍案而起,怒道:“歪才!二王斗鸡,王勃身为博士,不进行劝诫,反倒作檄文,挑起二王相争,此人应立即逐出王府。”

    于是,王勃被逐出长安,被贬蜀中。

    要说王勃冤吗?

    一点也不冤。

    挑动二王相争,是政治事件,同时也是李唐宗室大忌。

    你要说王勃无意?

    就算他本无此意,凡事最怕起头。

    有了这个源头,二王身边,绝不会缺少幸进之徒。

    多少事就是坏在人的一张嘴上。

    哪怕李贤与李显最初并无此意,时间久了,被手下一群溜须拍马的人哄着,抬着,一来二去,只怕假戏真作,覆水难收。

    真要到了骨肉相残的地步,一切都晚了。

    不论王勃有意还是无意,李治做为父亲和帝王,必须施以铁腕,杀鸡骇猴。

    而且以王家与皇后武媚的那种恩怨,王勃的举动,很难不令李治起疑。

    耳中听着王勃略带紧张的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与苏大为知道的差不多,只是多了些细节。

    孙九娘挺起腰肢,叉手向苏大为行礼道:“我知此事挺为难,但我欠子安家一份人情,更重要是子安有大才,不忍此少年英俊因此失误,而埋没山野,故此特地厚颜来求总管。

    恳请总管出手相助,若能帮子安一把,那么王家与我,都欠总管一个人情。”

    孙九娘是蜀地妹子的性情,说话干脆通透,没太多弯弯绕绕。

    蜀地多雨多烟瘴,但这里的妹子,却一直火辣多情,哪怕千百年后,也未改变。

    多看孙九娘几眼,发现她看王勃的眼神,有那么一丝异样。

    惹得苏大为心中暗自猜测,究竟是九娘与王子安的父亲有那么一段情,还是她……

    咳咳,王勃还小,应该不会吧。

    “若总管太过为难,就当我们未曾来过,是我唐突了。”

    孙九娘见苏大为没回答,欠了欠身,伸手拉了一把王勃,眼看要走的意思。

    苏大为伸手下按:“且慢,茶还未喝。”

    “总管贵人事忙,不敢多扰。”

    哟嗬,这就翻脸了。

    还真是直接。

    苏大为苦笑一声:“容我想想,别急着走。”

    孙九娘深深看他一眼,噗哧一声,脸上寒冰破开,一把拉住刚要起身的王勃,再次坐下。

    苏大为想了想,伸出两根手指:“第一,王子安此次惹恼了陛下,此事没那么容易转寰,所以蜀中,他得待一阵。”

    王勃张嘴欲言又止,却被孙九娘两根手指掐着大腿旋了一圈。

    疼得他嘴角一抽,不记得要说什么了。

    苏大为收起一根手指,只剩一根手指:“第二,既然九娘开了这个口,以咱们当年一起破兰池宫案的情份,不帮说不过去,我会看机会,代为转寰……”

    孙九娘喜道:“有阿弥一句话,那我便安心了。”

    “且慢。”

    苏大为忙道:“我要找机会,不可胡乱开口,而且我不能保证一定能成。”

    “有你这句话,便够了。”

    孙九娘推了王勃一把:“还不谢谢总管。”

    “子安……”

    王勃叉手于胸前,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嘶哑道:“多谢总管援手之德。”

    苏大为看向他。

    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还是显得很稚嫩,瘦削的肩膀,好像承不起蜀中的风雨。

    “子安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九娘吧。”

    恰在此时,李博将茶端上。

    王勃有些忙乱的端起茶杯,向苏大为感激道:“愿以茶代酒,谢总管。”

    苏大为端起茶杯,含蓄一笑,目光,却投向孙九娘。

第八十九章 心性不足

    “人走了,还看。”

    安文生一屁股在苏大为身边坐下,向他嘲笑道。

    苏大为摇了摇头,却不答话。

    “在想什么?那孙九娘和你很熟吗?”

    苏大为这才从思索中回过神来:“谈不上熟,但人还不错,顺手人情,能帮就帮一把。”

    “原来如此。”

    安文生摸着下巴道:“你自己要清醒点,涉及诸皇子之事,我怕陛下没那么容易放过。”

    “嗯,我有分寸。”

    苏大为点点头,心中想的却是太子李弘,这几年有长安来的信,里面偶尔会捎上一封太子李弘亲笔信。

    信里对苏大为都是一些殷切问候之词,显然在他心里对苏大为感观极佳,才会有这番亲近之意。

    这若是换别的皇子如此,只怕会落个王子结交外臣之罪,好在李弘贵为太子,李治与武媚娘极为看重,悉心栽培,而苏大为本身又挂着太子卫率的职司,有一层太子府旧人的身份,倒还无事。

    安文生不知苏大为心中所想,犹自道:“那个王勃王子安,我看过他的文章,确实有才气横溢,意象万千。”

    他轻捏着下巴道:“你能帮一把,也算替大唐多留一个人才。”

    苏大为抬头看他:“其实我不太看好王勃此人。”

    “哦?”安文生一怔:“如此少年天才,而且事母至孝,文名动天下,连刘祥道、李常伯还有陛下都称他为天下奇才,你居然说不看好他?”

    “一个人才学是一方面,心性是另一方面,他的心性不行。”

    安文生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由感兴趣的问:“说说,王子安如何心性不行?”

    在帐角还在磨着茶粉烹着茶的李博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苏大为却把目光投向帐外:“下雨了,应该早点歇息,明天还要赶路。”

    “别,我不困。”

    安文生大手一挥,向李博道:“李郎君,快把茶满上,咱们听听阿弥能说说,何谓心性不行。”

    李博忍着笑意,一溜小跑把茶壶提上来,又把其余茶具泥炉俱都移来,三人围坐一团。

    索性是不睡了,先听苏大为讲古。

    “你们啊……”

    苏大为摇摇头:“我与王子安初识在长安,那时我在查高阳公主被害的案子,曾去过王府与他有过一面,后来王子安又曾单独找过我,提供了一些线索。但其实那些线索,是为王家要做的一些事,预埋伏笔。”

    见安文生和李博欲言又止,苏大为道:“我不是因为他曾做过这些事,而觉得他人如何,而是觉得,他的为人立场其实极易动摇。”

    “立场动摇?”

    “如果有公义之事,我相信王子安一定愿意鼎力相助,但若这事涉及到自家家族,他的立场便会动摇,如若这事再涉及到皇子,只怕他又会再次动摇。”

    “哈,为何这样说他?”安文生颇为惊讶,又是好笑的摸着下巴道:“文章如人,他的文章华美雄阔,天下无出其右。”

    “岂能以文章论人品?”

    苏大为失笑道:“就说此次他被贬,我觉得,陛下没有做错。”

    “哦?难道不是因为年轻人一次孟浪失误,而生出悔恨之事吗?”安文生摇头道:“他年方十七,经历太少,因此对一些事敏感度不够。”

    “这些都是皮毛,而非本质。”

    “那本质是什么?”

    “本质就是……”苏大为微微一停,端起茶杯在指尖微微晃动:“诚如陛下所说,王子安为沛王身边博士,见沛王与英文斗鸡,不但不劝诫,反而写檄文以讨英王。”

    “可他说这是沛王让他写的。”

    “沛王让他写文以记,可曾说是要写檄文?”

    安文生顿时哑然。

    “哪怕沛王真让他写檄文,身为皇子近臣,没有自己的立场,立刻写出那样文章,说轻一点,叫没有自己的立场,说严重点,便是幸近之臣。”

    苏大为放下茶杯道:“所以我说他心性不行,并没有冤枉他。”

    “他还年轻……”李博轻声道。

    他的褐色眼珠微微摇动,像是回忆起什么:“我这般年轻时,也放浪得很。”

    “心性这东西,与年纪无关,与经历有关,他现在的心性,的确不适合在沛王身边,这次还算小事,若是真的惹了大祸,到时难免身首异处。”

    苏大为轻叹道:“到蜀中也好,让他在地方上好好磨炼一番,此人有才,如果心性能练出来,未来前途远大。”

    “那你方才还说要帮他代为转寰?”安文生诧异的问。

    却见苏大为笑容里露出一丝狡黠之色:“我只说要择机出手,可没说具体是何时,他磨炼得好,半年一年,我帮他向陛下进言,也非难事。

    若是历练不出来,这口我却也不必开了。”

    “狡……咳!”安文生咳嗽一声,把想出口的话收住,不过他脸上的神色分明是一种另类的夸奖:狡猾还是你狡猾啊。

    苏大为双手一摊:“你也知道,我与九娘交情不算深,只是她人不错,权当结个善缘。至于王子安,且看他自己争不争气吧。”

    历史上的王勃,确实有点怂。

    被来被贬一次也就够了,结果他又犯了杀人罪。

    大概的事情是他帮助窝藏一个逃奴。

    而偏偏,此奴是官奴。

    按唐六典,私藏官奴有罪。

    后来担心走漏风声,王勃慌乱之下,竟将官奴杀死,直到东窗事发。

    如果不是遇到朝廷大赦,王勃便是死罪,要判斩刑。

    后世《旧唐书》里记载了另一个说话法,说这个杀奴事件,是与王勃有仇之人,埋下的圈套。

    但哪怕说破天,藏奴是王勃自己的选择,杀奴,也是他的选择。

    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杀奴之事,按史载是在四年后,那时王勃已二十三岁,不能再说年少不懂事了。

    像苏大为和安文生他们二十出头,早已为长安不良帅。

    就连狮子苏庆节,也为万年县不良帅,破案无数。

    “总管说王子安心性不足,现在想来,确实如此。”

    李博在一旁一边沏着茶一边道:“他在皇子身边,那么敏感的位置,绝不能行差踏错半步,陛下将他贬入蜀中,对他其实是一种爱护。

    否则以他的心性,若被人利用,犯出什么不赦之罪,那才是泼天大祸,祸及家人。”

    “这就是道经所说,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

    苏大为轻抿了一口茶道:“但愿他能明白。”

    停了一下,摇摇头道:“不过就看他找孙九娘向我说项,我觉得他应该还不明白的。”

    安文生眯了眯眼睛,嗅着茶香,听着外面雨声,懒洋洋的道:“你怎知道?”

    “少年人,总是心存侥幸,想着能走捷径。越是聪明有才,越想快人一步,却不知,有时慢就是快,能把每一步走稳,走踏实了,才是真正的捷径。”

    苏大为伸出一根手指:“这便叫,日拱一卒。”

    “拱你个头,恶贼,你指归指,不要拿手指点向我,我在长安也是无数小娘子尖叫,颇有才名的安家二郎,才不是什么小卒。”

    安文生挥手将苏大为的手指拍开:“你现在说话老气横秋的,好像经历很多事的老道一般。”

    “我们不老吗?”

    苏大为摸摸脸颊,一时失笑:“是了,原来我们才三十多,还不算老。”

    “恶贼,不要摸你那张脸了,你这脸,说二十也有人信,气死我了。”

    安文生摇了摇头,放下茶杯缩身站起来,双手拢到袖中:“好冷,我回自己帐里休息了。”

    “胖子还怕冷?”

    “你才胖,我这是富态,是美男子!”

    安文生向他嗤笑一声,刚要移步出帐,却听帐外传来脚步声,高大龙风风火火一掀帘帐,带着阴冷与潮湿,披着一身水珠,钻了进来。

    一进来,就抖了抖身子,无数水珠从他身上飞起。

    最远的甚至溅到了桌上的茶杯里。

    安文生不由皱了下眉。

    能进苏大为军帐不通传的,拢共就那么几个人,高大龙恰好是其中之一。

    他负责苏大为手里另一情报线,与李博掌握的都察寺暗桩,周良的公交署,还有思莫尔的商队,都是苏大为手上重要的情报来源。

    “阿弥。”

    不等帐内的人开口发问,高大龙眼中凶光一闪,嘴角上挑,露出一个诡异邪气的笑容:“我给你带来一封信。”

    “什么样的信?是天竺王玄策他们的战报吗?”

    话音刚落,苏大为霍然站起。

    由于起身太快,他带着桌案上的茶杯都晃动起来,茶水四溅。

    “是不是从长安来的信?”

    苏大为脸上现出一抹激动。

    能在这个时候传来的,能让高大龙亲自冒雨送进来,而且配上这样一副表情的。

    必然是……

    “是你家娘子给你的家书。”

    高大龙哈哈一笑,伸手入袖,从袖中抽出一封用木匣封存的信。

    匣口以红泥印做封,显示并无开启过。

    “是小苏的信。”

    苏大为快步走上来,伸手从高大龙手里夺过。

    高大龙拍了拍手道:“我这么晚冒雨给你送来,怎么谢我?”

    “回长安请你喝最烈的酒。”

    “光喝烧刀子可不行,我还要喝醉仙楼的杏花酿。”

    “行。”

    苏大为低头正要捏开泥封,取出家书,忽然感觉不对,一抬头,只见高大龙、准备出帐的安文生,还有原本正烹茶的李博,三人都停下手里的事,一齐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你们三个,看我做甚?”

    “聂苏家书里写的什么?拿出来念一下啊。”

    “就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滚!”

第九十章 巴山夜雨

    雨一直在下。

    安文生和高大龙却被苏大为近似“撵走”的赶出去。

    自己在帐里看小苏写的家书,留他们在一旁吃瓜,呵呵,想多了。

    只有李博在一旁继续做着他的记录,处理往来军情和情报。

    李博就相当于苏大为的大管家。

    先待心静了片刻,苏大为走到自己的桌案前,借着鲸油灯的光芒,轻轻捏碎朱红泥封,打开木匣。

    一封折叠整齐的家书,就静静的躺在匣子里。

    苏大为略略定神,取信在手。

    他没法不激动,这一次征吐蕃之战,实在是太久了。

    从显庆年间开始参军,参与征西突厥之战。

    苏大为共经历了征西突厥、征百济、征倭、征高句丽以及征吐蕃的战役。

    所有的战役,以征吐蕃耗时最长。

    前后跨度四年。

    以唐时的运输能力,到达吐蕃,实已到达了兵力投送的极限。

    若不是就食于吐谷浑和吐蕃人的牧场,就算以大唐国力,也难以承担旷日持久的后勤压力。

    而在整场征战过程中,他收到家书屈指可数。

    一是因为道路险阻,信使一来一回,便要耗去一年半的时间。

    这还是朝廷专用的驰道和信使。

    若是普通商旅托寄的信,只怕更是遥遥无期,未必能送达。

    二来,聂苏虽然识得一些字,但主要是她当年出家做小女尼时,念佛经所学,让聂苏写字,实在太难为她了。

    前两次收到聂苏的信,都是她请人代笔。

    这是第三封,也是结束战争后的第一封。

    不知小苏会在信中,写些什么。

    手捧着轻若羽毛的纸页,苏大为压住心头的激荡,缓缓将其打开。

    出乎苏大为的意料,这次的信,字意外的少,而且字极丑。

    那歪歪扭扭的笔划,看上去就和蒙学刚识字的幼童所写,相差仿佛。

    苏大为看了先是想笑,随即心中一震。

    这是,聂苏亲笔写的。

    这一定是她亲笔写的,才会如此。

    鼻尖,隐隐嗅到一丝浅淡的香气。

    这是聂苏最爱用的香粉。

    是西市坊间胡同里,长安最著名的何记香店所售。

    名为“凝冷翠”。

    香气初闻冷清,不媚不俗,再待回味,又会嗅到一缕沁人心脾的清甜,闻之忘忧。

    苏大为手指抚着信纸,发现上面边角似被水浸过,微微起皱。

    他不及细想,看聂苏所写的字。

    “妾安好,君何时归?”

    一共只有七个字。

    字虽丑,但每一笔都极用力气,力透纸背。

    最后一个字念完,苏大为忽然像是失去全身的力气,身体一下子跌入坐上。

    妾安好,君何时归?

    李博停下手里的活,诧异的抬头看向苏大为。

    却见他手覆在纸上,良久不语。

    “总管?”

    “君何时归?何时归?”

    苏大为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别离苦,求不得。

    不经世事,怎知相思断肠?

    风声,雨声,如小苏的呼唤,声声入心。

    苏大为有些丧魂落魄的站起身,来到帐前,掀帘看向长安方向。

    那里,黑夜笼罩着,只隐隐看到大巴山的起伏之姿。

    秋雨淅淅沥沥。

    就像是他对小苏的思念,绵绵不绝。

    与聂苏相识相识的一幕幕,仿佛闪电般自脑海划过。

    一种莫名的冲动,化作诗句,从他口中吟出。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何当共剪西窗烛,何当共剪西窗烛……

    不知此时此刻,小苏在长安,是不是也在思念我?

    是不是也想起上元节夜时,一夜缠绵。

    “好诗!”

    李博惊叹一声,将毛笔提起在舌尖舔了舔,润开笔尖,饱沾墨汁,在手边的纸头上一挥而就。

    写完,自己拿起吹了吹,大赞道:“总管此诗,定能名传后世!”

    苏大为好好的一份思念愁情,被他一下子给打破。

    回头无奈的看了他一眼,向他道:“这不是我写的。”

    “不是总管写的,还能是谁写的?我自认学富五车,却从未听过这首诗。”李博认真的追问。

    “呃,其实是我小时候,我们家对面住了一个读书人,经常会念些诗,我便记住了。”

    苏大为有些意兴阑珊的摆摆手,一步步走回桌案前。

    李博忍不住吐槽道:“我记得上次总管作《将进酒》,说是从你们家门前路过的一个秃头道士所作。”

    “咳咳~秃头……你记错了,那是个化缘的沙门。”

    “怎么这次又变成邻居了?”

    “上次是上次的诗,这次是我邻居朋友所作。”

    “哦~”

    李博拖长了声音,显然是不信。

    虽然没继续追问,但脸上的神情分明是:您这个朋友,说的就是你自己吧?

    苏大为苦笑摇头,也不去解释。

    他不想做文抄公,但奈何有时忍不住总会念几句。

    这无头公案多了,自然也被身边人怀疑。

    解释不清了,随便吧。

    “总管以前来过巴蜀?”

    “第一次来。”

    “那总管为何知道巴山下有秋池?”李博一边看着诗,一边问。

    “因为……”

    苏大为皱眉道:“因为这诗是我邻居的朋友作的,我不知道巴山有没有秋池。”

    李博看了他一眼,肃然起敬。

    写诗不求名就算了,还入戏这么深,当真是低调得可怕。

    明明有满腹才华,总管却要靠颜值……咳,靠兵法来扬名。

    也难为他了。

    不过这也是有大智慧的人,知道锋芒不可太露。

    像之前王勃那种就属于不知收敛,十分才气,要抖落个十二分。

    所以说出头的椽子先烂。

    似总管这般,藏而不露,方是为人处世的智慧。

    “不对啊总管。”

    李博一拍大腿,突然道。

    苏大为刚刚坐下,正要把信贴身收好,闻言不由愕然道:“什么不对?”

    “总管你这诗里写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不是马上要回长安了吗?怎么能说不知道何时回呢,要是以此诗回信给聂苏小娘子,只怕小娘子又要担心了。”

    “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这么会扣字眼揣摩?”

    苏大为被他气乐了:“我说了,这诗不是我作的。”

    “哦哦,总管我信你!”

    我信你个鬼!

    ……

    天光大亮。

    军中正在收拾行营,准备拔营继续前行。

    然而一名信使的到来,打破了全军的平静。

    苏大为对着长安方向,施礼已毕,接过信使转呈的圣旨,看了一眼左右的军将,当着信使的面,将圣旨打开。

    只看了一眼,他就差点没崩住。

    整个人呆立当场。

    “总管怎么了?长安说什么?”

    “陛下有何旨意?”

    苏大为没有回答,满脑子只有一句:“李博个乌鸦嘴!”

    昨晚他就说,巴山夜雨这诗不对,诗里写的内容是不知何时能归长安。

    话虽没说完,但意思便是,诗是碉堡了,绝对可以传世。

    但这意头和预兆不好。

    结果今天这圣旨,还真就应验了。

    “总管!”

    “阿弥?”

    苏大为脸颊肌肉微微一抽,脖颈有些僵硬的转向安文生和娄师德等将领方向,勉强扯了一下嘴角算是笑过。

    但这笑容,他自己知道,定是比苦笑还难看一百倍。

    “陛下旨意,令诸将继续率军回长安,我,则暂留蜀中。”

    暂留蜀中?

    部将继续领兵回长安?

    这是什么意思?

    身边所有唐军中的高级将领,闻言脸色一变。

    虽说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但天子无小事,这道旨意……难不成是怀疑总管苏大为?

    要将他与部队分离开?

    不然如何解释?

    传圣旨的信使一共三人,两名军中信使,一名是传旨的太监。

    此时太监向苏大为陪着笑脸叉手道:“这是圣人的旨意,还请苏总管,尊旨照办,莫要为难我等。”

    “你说什么?”

    “你……”

    身边一众将领全都是跟随苏大为多年的,至少也是随苏大为征吐蕃历练四年成长起来的。

    对他们来说,苏大为就是自己的上官,也是一军的主心骨,一听此言,不由有些激愤。

    “是不是有人蒙蔽了陛下?”

    “总管,先别急,还是先查看圣旨真伪!”

    “说不定是有人矫诏,要害总管!”

    就差喊出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了。

    苏大为察觉不对,猛地提声喝道:“都闭嘴。”

    一声喝止诸将,他将圣旨交给身边的安文生查验:“这圣旨上的玉玺不是假的。”

    说完,在诸将各种惊疑的目光神色下,向着传旨太监行叉手礼,口称:“喏!”

    “总管,总管,你先别急,先弄清楚才成。”

    “陛下究竟是何意思?”

    苏大为喝道:“各自该干嘛干嘛去,照旨行事,休要多问。”

    说完,不理会众将士的追问,向着信使和传旨太监拱手道:“几位可随军一起回长安,我去收拾一番。”

    太监脸上带着不阴不阳的笑容,微微欠身:“前总管请自便。”

    这个“前”字,隐隐有些重音。

    像是一语双关。

    苏大为前脚刚进自己的中军大帐,后脚李博和安文生、娄师德、高大龙等都跟了进来。

    “阿弥,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真的要留在巴蜀?”

第九十一章 弱点

    “阿弥,陛下圣旨里究竟说了些什么?”

    “真要将你与大军分割开?”

    李博、安文生、高大龙等人,都与苏大为一劳俱荣,一损俱损。

    眼见如此吊诡的事发生,心中都涌出不祥的预感。

    按惯例,征西军取得如此大捷,理应回长安“献俘称功”,接受长安百姓的夹道欢呼,届时香花满街,人人争相瞻仰。

    那是莫大的殊荣。

    当年苏定方平叛归来,便受到过这种礼遇。

    此次苏大为在灭吐蕃之战中,居功至伟。

    征蕃战略虽苏定方与他一起定的,但具体的执行,大半都是苏大为在做。

    光凭此一条,圣旨中下令苏大为原地待命,令其余军将率军返长安便极不合理。

    更何况,还有苏定方的身后事。

    苏定方逝于军中,苏大为做为他的子侄辈理应替他操办后事。

    何况苏庆节还在天竺为国继续奋战。

    此时将苏大为留在蜀中,是何意思?

    “总管……”

    娄师德圆胖的脸上,闪过一抹纠结,最终咬牙道:“若是……若是……军中上下,皆听总管的。”

    若是什么,他没有说出来,但未说出口的话,苏大为却已经明白。

    这支征西军数万人,一多半是经历过征西突厥,又或者是征辽东战役的。

    以前苏定方在时,苏定方便是他们的主心骨。

    现在苏定方不在了,苏大为便是当仁不让,一军之主。

    军中将士最为朴素,谁带他们打仗,打胜仗。

    他们便服谁的。

    甚至可以说夸张点,从苏定方到苏大为,这些常年出征的将士,身上已经打上了属于“苏”字的铬印。

    哪怕是朝廷的旨意,只要不是皇帝本人亲口说出来,底下的将士都会心理上,站在苏大为一边。

    高大龙眼中闪过一抹凶光,冷冷道:“我没念过什么书,但也知道飞鸟尽,良弓藏,是不是皇帝觉得仗打完了,嫌你碍眼了?若果真如此,大不了把人拉起来,自己划一块土地,也甚快活。”

    他还算是忍了一下,没说出“占地为王”那四个字。

    “别乱说话。”

    苏大为斥道:“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不是我们想的那样,又是哪样?”

    高大龙冷笑:“你这人什么都好,但就是有些婆婆妈妈,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苏大为目光投向高大龙:“你可知道,我的家人,还有军中多少人的家人,都在长安?若有任何不臣,第二天,他们的头颅便会悬于旗上。”

    “妇人之仁。”

    高大龙摇头,颇有些失望。

    他与高大虎,当然也有家人在长安。

    但一来可以秘密使人接出,二来,他日渐诡异化,心性早已非过去的大龙头,而是半人半妖之诡异。

    就觉得,哪怕所谓亲人死绝了,也没甚大不了。

    只要他与高大虎在,日后再找婆娘生便是了。

    苏大为目光投向安文生和李博:“陛下的旨意里,有提到,从去岁开始,各地旱涝频频,疫疠甚多,蜀中尤甚,所以希望我为国分忧,等待朝廷任命。”

    这秋话说来,倒令神色纠结痛苦的娄师德精神一振:“这么说,朝廷对总管是另有任用了?那就好,不是针对总管,我也可放心了。”

    娄师德自己是科举出身,素有神童之名,又是荆扬一代世家,颇不愿意与朝廷为敌。

    但跟随苏大为这么多年征战下来,身上的印迹洗也洗不掉了。

    无论他是否愿意,都会被人视为苏大为一党。

    若朝廷真对苏大为起了杀心,那他也跑不掉。

    如今听苏大为进一步提起圣旨里的意思,竟然是为了灾情。

    要这么看,就并非是为苏大为“功高震主”,而是要在地方上有所任用了。

    自古以来,受君上器重,下到地方历练,这不是惩罚,相反是主君器重的表现。

    在地方历练过后,必然一飞冲天,直入朝廷中枢,成为陛下倚重之臣。

    想到这里,娄师德脸上露出庆幸之色。

    “天真。”高大龙在一旁摇头,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嘲弄之色。

    李博微微皱眉,欲言又止。

    显然,光凭圣旨上这种为了治理灾情云云,完全不能服众。

    有倒是墙倒众人推,只要苏大为中途被圣旨下令留在巴蜀,大军自行回转长安的消息传开。

    世人只会认为,这是对苏大为的贬斥,正如王勃一样。

    这显然就是犯了错误,被陛下敲打。

    以后能不能再爬起来,还真是未知之数。

    可想而知,平日里苏大为得罪了多少敌人,像在长安的鲸油灯、公交署,白酒生意,还有商旅、制冰和客栈等等,不知挡了多少人财路。

    以前苏大为正得势,这些人不敢如何。

    可现在一但苏大为在朝廷里出现颓势,必然都会出来踩上一脚。

    只凭一句赈济灾情,便有功不得封赏,不得回长安献俘夸功,还有不得以苏定方学生子侄身份,参与苏定方身后之事。

    这便是信号。

    一场风暴正在酝酿,到时不知会波及多少人。

    也不知有多少人,因为与苏大为走得近,会被一起拉下马来。

    帐内的气氛瞬时为之一凝。

    苏大为瞪了高大龙一眼,目光投向李博,向他微微摇头道:“不是这样,传旨的太监方才还私下给了我一封阿姊的信。”

    “武后?”

    “阿姊说自泰山封禅之后,天下灾情频发,物议纷纷,我做为他与陛下信重之人,在这关键时刻定然要替她和圣上分忧,让我勿忧,等待朝廷颁布任命即可。”

    “原来如此。”

    娄师德以手加额,喜道:“有武后的意思,那这事便错不了。”

    世人谁不知道,苏大为身后站的是何人?

    他与武媚娘名为君臣,实如姊弟。

    只要武媚娘对他态度不改,苏大为在圣上心中的地位,便稳如泰山。

    “正是如此。”

    苏大为点头道:“师德你先去外面看看,各营收拾的情况如何,安抚好各将士,不要出什么乱子。”

    “喏。”娄师德向苏大为叉手鞠躬,倒退几步,走出帐外。

    待他走远了,沉默的帐中,安文生突然开口:“根本没什么武后的秘信。”

    “怎么?”

    李博大吃一惊。

    高大龙在一旁抱臂冷笑:“这事瞒得过旁人,须瞒不过我与安文生的眼睛,根本就没有秘信。”

    “总管,武后没有给信你?”

    苏大为苦笑一声:“没有。”

    “那你方才?”

    “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安抚人心,我不如此说,只怕娄师德和众将士群心惶惶,若早真闹出点什么事来,只怕我便百口莫辩了。”

    军中士卒对苏大为极为信服。

    若是以为朝廷真要收拾苏大为,说不准,真会有死忠之人,要在军营里闹出点什么事端。

    若真出那样的事。

    那便弄假成真。

    哪怕朝廷并无对付苏大为的意思,到了那一步,也就变成苏大为抗旨“兵谏”了。

    高大龙抱臂哼一声:“要我说,你就不该有顾忌,大不了便脱了这身皮,以你的本事,天下哪里不可去?”

    “小苏还有我阿娘,都在长安。”

    苏大为长叹一声:“我要这么做,便是害了他们。”

    “你变了。”

    高大龙双眼盯着苏大为的脸,眼中血芒闪动:“你我本就超脱常人,岂可被人类的儿女私情所束缚,你看看你自己,哪有当年的杀伐果断?当年你大闹丰邑坊时,可比现在要干脆利落得多。”

    “以前我是光脚,自然不惧,可现在我有鞋了。”

    苏大为一语双关道。

    “总管,那现在怎么办?真要按圣旨办吗?万一有什么变故那……”

    安文生在一旁插话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阿弥,万一你这边真有动荡,你以为长安的聂苏她们,就能安稳?”

    “我知道,但我总不能当场抗旨。”

    苏大为冷静道:“而且我实在想不出来,陛下和我阿姊有什么理由要收我兵权。”

    “但圣旨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都不要吵,容我静静。”

    “你的时间不多了。”

    高大龙冷声道:“军营上下收拾,至多不过一个时辰,到时拔寨起行,若你不能在那之前,有所决断,只怕最后连反抗之力也没有。”

    苏大为摇摇头,向着李博和安文生道:“最新的情报,长安朝廷的,你们筛选过的,所有有价值的,都拿给我过目。”

    “阿弥,你要做什么?”

    “情报,没有足够的信息,只能赌运气。”

    苏大为走回桌案前,坐下沉声道:“而我从不喜欢赌运气。”

    “你想?”

    “拔营得有一个时辰时间,在这一个时辰内,大家与我通力协作,将最近的情报全都过一遍,找出有用的东西。”

    “什么是有用的东西?”

    “风向,舆论,朝堂形势,实力消长,所有会影响陛下决断的东西,我要知道这些。”

    苏大为思索道:“就算是陛下真想不利于我,也不会不露一丝痕迹,我要看过以后,才能决定下一步该如何做?”

    “婆婆妈妈。”

    高大龙扯了扯嘴角:“不过,也许你是对的。”

    他放下双手向苏大为道:“我不擅长做这些情报分析,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第九十二章 后手

    “去帮我将南九郎还有大虎找来,我要他们将天竺那边最新的情报,事无钜细,一一呈于我。”

    “天竺那边的情报也要?”高大龙双眼微眯:“这与长安局势有何关系?”

    “有关。”

    苏大为简单道:“我现在在巴蜀,而长安与吐蕃天竺的形势,正如秤杆两头,会影响整个平衡。”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高大龙摇了摇头:“我替你去办。”

    说完,他一闪身出了营帐。

    帐内仅剩安文生和李博,做为替苏大为掌管情报信息的幕僚,他们需要立刻将最近有用的情报筛选出来,呈给苏大为过目。

    在击破吐蕃后,苏大为这边的情报系统,确实有些懈怠了。

    原本属于他手上的情报线,有长安都察寺的暗桩,有公交署,有思莫尔的商队,还有高大龙手上统领的一批异人和前都察寺秘探。

    最近一段时间,各方面的情报转换,都迟缓了许多。

    这并非情报网不力,而是人,在大战后,紧绷的神经有所松懈。

    以前每日一报,现在除非有大事,几乎半个月才报一次。

    而许多重要的信息,其实就藏在每日琐碎的信息里。

    苏大为身体是后世的灵魂,与其相信直觉,不如相信“大数据”。

    雁过留声,凡是过往,皆有痕迹。

    捕捉到关键痕迹”,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

    “大兄,总管怎么说?”

    高大虎见自家兄长从帅帐走出来,面色有异,不由迎上去,低声问。

    “还能怎么说?优柔寡断,当断不断。”

    高大龙眼瞳深处,隐隐有血芒闪动。

    “他已经不是当年的苏大为了。”

    “大兄,你怎么这么说他……”

    “我说错了吗?”

    高大龙冷笑:“当年他闯丰邑坊,入兰池,破西突厥,做熊津都督镇守百济,跨海击倭国列岛,何等威风?他那些手段,那些不可思议蛊惑人心的本事,连我见了都嫉妒。”

    说到这里,高大龙自嘲的一笑:“我自诩聪明,但是在他那些手段下,却觉得自己远不如他的远见。可是如今,你再看他……还哪有当年的样子?”

    “这么说,总管是要奉圣旨行事了?”

    高大虎吞咽了一下口水,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军中气氛有些不对劲。”

    “能对劲才怪了,就算是瞎子也知道,立盖世奇功,不获封赏,意味着什么。”

    高大龙眼中凶芒毕露:“朝廷从苏大为镇百济,灭倭国就开始在打压,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如今他立这么大的功劳,但大唐四周已经没有敌人了,你如果是皇帝,你要怎么做?”

    “不至于吧……”

    高大虎舔了舔唇,猛地想起,大唐如今打过东南西北,四方早已没有能成气候的敌人。

    西域诸国皆臣服,辽东早已破灭。

    北方突厥已烟消云散,残部并入大唐,成为大唐的鹰犬爪牙。

    至于南方,似天竺和一些小岛,要么就是废拉不堪,要么就是原始密林,瘴疠横行,不适宜人居住。

    总之在目力所及之处,大唐真的已经没有敌人了。

    狡兔死,走狗烹。

    这句汉代司马迁的话,陡然自高大虎脑海中闪过。

    “会不会……”

    高大虎犹豫道:“朝廷不至于要对总管不利,毕竟总管与武后的关系……”

    “他们真是亲人吗?”

    高大龙搂过阿弟的肩膀,向旁走了几步,扫了扫周围环境,冷笑道:“他李世民连自己的兄弟不也说杀便杀了。”

    高大虎觉得好像有点不对,但是有哪里不对,一时又想不到。

    “朝廷会不会是想将总管放到州府历练一番,或者再磨励一番,像苏定方大总管,还有薛礼,听说自贞观后都冷藏了十余年呢,一直到陛下登基,才获重用。”

    “你傻啊,只记得这个,却不知道……”

    高大龙狠狠勒紧他的脖颈,拉得高大虎站立不稳,向自己倾斜过来:“苏大为他是太子府的臣子,但太子,就一定能登基吗?”

    这话出来,高大虎瞳孔猛然收缩。

    “大兄,你是说……这这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太子身体本就不好,幸亏苏大为找来葛洪替他诊治,但葛洪年事已高,能保太子多久?”

    高大龙眼中光芒闪动,隐隐带着冷笑之意:“若苏大为在朝中,或许还能保住太子,但他若真的被踢到巴府,你觉得,这事就没有变化吗?”

    高大虎张大嘴巴,被高大龙的一番“谬论”震惊得无已复加。

    他想要反驳,但又觉得大兄的话甚有道理。

    上一次太子的危机,便是苏大为所化解的。

    陛下几位皇子渐渐长大,远的不说,就说李显、李贤等人,身边也聚集了一帮厉害人物。

    难道这些皇子,对那皇位就真的没有一点觊觎之心?

    人是会长大的。

    若想深一层,此次苏大为莫名受到朝廷如此对待,立下不世之功,连“献俘夸功”都给免了。

    这究竟是陛下的意思,还是朝中有人不希望苏大为回去呢?

    越想,高大虎越觉得后背发凉。

    他这时才发现,本以为只是一道圣旨,但这背后的水,可谓深不见底。

    他仿佛看到一个巨大的阴谋,如黑洞一般,要将苏大为连同太子一起吞噬。

    “大兄,我们怎么办?”

    高大虎回过神来,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若此次风波里,连苏大为都不能保全。

    那他们这些跟着苏大为的人,则更加前途莫测。

    “当断不乱反受其乱。”

    高大龙眸中血芒跳动,嘴角挑起,露出一抹狠戾笑容:“我记得,这次军中,应该有几个折冲府,是当年随咱们一起征倭的吧?”

    “大兄,你的意思是?”

    “当年苏大为在倭岛,推行的可是‘不良人’制度。”

    所谓不良人制度,乃是在战地,以“不良人”为名,将占领地所募之兵,分成三六九等,只有最忠诚,立功无数的仆从,才有资格加入。

    这个提议,随着苏大为在倭岛推行的土地改.革制度一起推行,当时在倭岛受到极大的拥戴。

    可以说,正是靠着这一制度,瓦解了倭岛本土皇室一系的贵族政治。

    使苏大为等以极少数的唐军,在倭国列岛得以立足。

    这是苏大为仿效后世伟人屠龙之术的“魔改版”,虽然只是学了点皮毛,在倭国列岛上已经大杀器一般的存在。

    所有的制度、社会,都是靠人来实现的。

    当一种新兴的制度存在,并且迅速击溃旧有的制度。

    一个新的政权,便自然而然呈现了。

    “大兄,你的意思是……”

    “那些加入‘不良人’的人,才是苏大为手上真正的精锐骨干,有他们在,就有希望……”

    高大龙声音幽幽的道:“你快去召集这些人,一但情况有变,那就……”

    那就什么,他没说下去。

    但高大虎已经明白自家大兄的意思。

    那句话,他做梦也未曾想过。

    一时间,额头冷汗涔涔。

    “大兄……就算,就算能对抗朝廷旨意,就算有那些人支持总管,我们又能去哪?”

    “去哪?那是后一步的打算了,或者去吐蕃,或者去天竺也成,我听说天竺那地方不错,在那里划地为王,不也甚好吗?”

    “这……这……”

    “别愣着,快去,手里有筹码,才有选择的机会,你忘了咱们当年在丰邑坊是如何做的了?”

    高大龙用力一掌拍在高大虎的肩膀上。

    火辣辣的疼。

    却也让高大虎清醒过来。

    他胸膛急剧起伏着,咬了咬牙道:“我这便去。”

    ……

    “长安城中,这段时间倒还真出了不少事。”

    李博对着手里的卷宗喃喃道。

    “拿给我看。”

    苏大为坐在桌案后看了他一眼。

    “是,是贺兰敏之之事,我以为与总管无关。”

    “拿过来。”

    李博不敢再多说,忙将记录的卷宗手捧着,交到苏大为手上。

    一眼看下去,苏大为眉头微微一跳。

    贺兰敏之,终于死了。

    自韩国夫人武顺死后,贺兰敏之的“疯症”越来越严重。

    去岁武后的母亲去世,武后命贺兰敏之建一座大佛像来为杨氏祈福,没想到贺兰敏之竟将做佛事的绸缎中饱私囊。

    武后传贺兰敏之入宫训斥,没想到贺兰敏之居然桀骜不驯,当面顶撞。

    武媚娘暴跳如雷,下令将敏之流放岭南雷州,并历数贺兰敏之“十罪”,包括强暴公主侍女,强暴准太子妃等等,桩桩都骇人听闻。

    然后,贺兰敏之亡于路上。

    有传说是武后不欲再见此人,命人在路上动的手……

    “贺兰敏之真的死了?”

    安文生在一旁颇为诧异。

    “我记得在长安时,此人颇有才名,在弘文馆求学时,曾编《三十国春秋》,没想到……”

    他说到这里,突然住口,摸着下巴,向苏大为投来狐疑的目光。

    “你看我做甚?”

    苏大为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贺兰敏之死的时候,自己还在带兵打吐蕃,距离那么远,你拿这眼神看我做甚?

    我又不会飞剑斩人首级。

    “阿弥,我记得当年这贺兰敏之曾设局想要杀你,如今倒也算替你了结一桩旧事。”

    “他死便死了,与我没关系。”

    “不对。”

    安文生捏着下巴:“其实当年我便奇怪,你这人看着笑呵呵,其实心里极有主张,就不是个肯吃亏的,当年贺兰敏之设局对付你,但你都忍了,当时我便觉得奇怪,不像是你的脾性。

    现在看来,莫非你早安排好了后手?”

    “文生,做事要讲逻辑的,我苏大为哪有这种本事,能安排到数年之后的事。”

    苏大为坚决否认。

    当然,实情如何,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明知贺兰敏之会因为强了未来太子妃作死。

    自己要是当时为了出口恶气,亲自动手,那岂非落下痕迹?

    对一个将死之人,需要自己下场动手吗?

    “不说这个了。”

    苏大为将话题岔开问:“我记得贺兰敏之身边之前有个明崇俨,此人现在何处?”

第九十三章 京都旧事

    “明崇俨,我看看……”

    李博查找着卷宗资料,他面前的桌案摆满了文卷,就如他当年在都察寺里一样。

    过了片刻,他喜道:“找到了,这个人……咦,他居然颇受武后赏识。”

    苏大为点点头,却并不奇怪。

    这个时代,虽然因为他的到来,有许多时间线变得面目全非,但大体的脉络还在。

    明崇俨在正史上,可是能通鬼神,深得李治和武媚娘信重的。

    贺兰敏之在的时候,对他反倒是一种束缚。

    如今贺兰不在了,明崇俨被武媚娘赏识起用,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此人现在在武后身边吗?”

    “哦,卷宗里提到,另有任用,但具体委派何职,却不甚清楚。”

    苏大为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点一支香计时,我们要加快进度了。”

    “一个时辰,要从这么繁多的情报中,判断如今长安的局势。”

    安文生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你总会给自己找难题。”

    “明明白白的面对,总比稀里湖涂的要好。”

    苏大为扫了他一眼,见李博起身,站到帐角,点然了一支线香。

    香是特制的,一支能烧半个时辰。

    也就是说,当两支线香烧完,就是最终时刻。

    大军要按原计划拔营起行。

    那个时候,究竟是与大军脱离,独自留在巴蜀,等待朝廷进一步的命令。

    还是……

    这是一个极艰难的选择。

    苏大为此时也绝非表面上那样平静。

    他微闭着眼睛,把近几年自己与朝廷中的事过了一遍。

    怎么也想不通,李治为何要下这样一道圣旨。

    莫非真和圣旨里所说一样,是为了灾情?

    可这种事,属于民生吧,理当由主持过地方政务,或者熟知民政运作,抗灾经验的能臣来。

    苏大为虽然处理事情有些手段,但这十年来,一直主要在破案和军事上,对地方政务可以说从未真正经手过。

    所以朝廷这道任命,的确是十分古怪。

    有违常理。

    也难怪高大龙等一帮人在心中猜忌。

    越是身居高位,越是如履薄冰。

    到苏大为如今的程度,已经有了举足轻重的能量。

    朝廷任何一道对他的命令,都不可能是无的放矢。

    不可能没有缘由。

    问题就在于,这个缘由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

    如果是善意倒还好说。

    但如果是恶意……

    他现在身边一帮兄弟家臣,上下人脉关系复杂。

    在军中又有相当的影响力,当真牵一发而动全身。

    深吸了口气,鼻子里嗅到线香飘出的檀香气息。

    苏大为揉了揉额头,抬头看到安文生拿起一本卷宗,向自己快速走来。

    “有一件事,是上个月收到的,但是当时想着与军情无关,就没有跟你说,现在觉得还是要让你知道一下。”

    苏大为有些诧异的看向安文生,有什么事是需要刻意瞒着自己的,直到此刻才和自己提?

    安文生的表情也有些怪异,不肯详细说,只是将手里记录情报的卷宗递过来。

    苏大为接过看了一眼,在首页角落里,以蝇头小字写着:甲木四。

    这是暗号,甲木代表东边,而四,代表着倭岛。

    东面苏大为最关注的四国分别是高句丽、百济、新罗与倭国。

    前两者已经被大唐拿下,设下都督府。

    而倭国,虽然也仿百济旧例,设下都督府,但是朝廷所用之人,苏大为并不熟悉。

    近几年,也很少听到那边的消息。

    似乎有人刻意想要切断他与倭岛那边的联系。

    或许是李治的意思,或许是另有他人。

    苏大为皱了下眉:“倭岛那边,不是一向没有消息传来?”

    “这次是事情太大,都察寺的暗桩透来的消息。”

    事情太大?

    苏大为眉头又皱了一下,究竟有多大的事,连消息都瞒不住了,居然连暗桩都知道了。

    他翻开卷宗,按着都察寺一套内部的秘谍口令,从混乱无序的字中,读到有用的信息。

    “倭、岛、反。”

    苏大为心中一震,吃惊的道:“倭岛被我们拆分成那样,如何能反?”

    当年高大龙和阿史那道真、安文生他们最后从倭岛撤回前,按苏大为的授意,将倭岛拆分成二十七部,故意将它划分得支离破碎。

    同时严令当时归化大唐的倭国仆从将领,分别执掌一部。

    并且定下制度,四年一轮。

    各将领将轮流更替戎守的防区。

    具体执行下来会不会走样先不论,哪怕这些将领都成为新的藩镇,那也是分裂的二十七部,单独一部,甚至联合几部,都绝没有与大唐在倭国所设都督府抗衡的本钱。

    而要将这些割裂的土地和势力联合起来,没有十余年的时间,绝对办不到。

    何况大唐东倭都督府又不是摆设,只要施行縻羁之策,将最强的大名拆分肢解,这事哪怕给倭人五十年也办不成。

    苏大为仔细翻阅手中的秘档,越看越是心惊,忍不住骂道:“朝廷封的东倭都督是猪吗?”

    “咳咳,阿弥注意身份,不要用这等粗鄙之词。”

    “骂他是猪都是便宜他了。”

    苏大为翻完整个秘档,重重一掌拍在桌上。

    幸亏他还留了几分力,不然一巴掌下去,这桌案是别想要了。

    事情并不复杂。

    有内和外两个因素,单独碰到一个,倭岛不可能反。

    但偏偏两个条件都达成了。

    第一个条件,朝廷任命为东倭都督府都督的人,叫赵敬朗,此人也是贞观时期旧臣。

    有过一些地方施政的经历,算是经验丰富的老臣。

    但唯一有一个问题,赵敬朗此人年老昏聩,耳根极软,而且还十分好女色,年龄对他似乎丝毫没有影响。

    去了倭国当了土皇帝以后,被一帮倭国仆从大将哄着,渐渐膨胀得不知东西了。

    又被那二十七部大名轮流送美女,宴请,换着花样捧着。

    最后被人悄然渗透,连都督府埋下倭人暗桩都不知道。

    趁着赵敬朗昏聩,每日流连酒色,甚少视事,那二十七部倭将,只安份了两年,便开始了兼并战争。

    对这一切,赵敬朗也不是完全不知情。

    但他觉得,让这些倭人自相残杀,对大唐也没坏处。

    反正倭人再怎么跳,也难当大唐兵锋。

    却没想,倭人经过苏大为的调教,其组织度和军事理念,早已与过去的倭国,有了质的飞跃。

    那二十七部大将和手下的倭人兵卒,可是最早跟着苏大为的唐军,以唐军仆从而自豪,一举击破旧倭王的军队,解放全倭岛的虎狼之士。

    对上苏大为,他们自然是不行。

    但对上一个小小的赵敬朗,却不在话下。

    若苏大为一直在倭国镇守,或者留下得力大将,这些倭人都不敢生出此等异心。

    实在是……

    朝廷派来的赵敬朗一介文臣,鼠目寸光,实在低估了这些军汉手里有兵又无天敌时,野心的膨胀程度。

    如果只是如此,倭国这二十七部将领同,也就是继续大名之间的兼并战,还不至于就敢反唐。

    但是另一个小概率事件发生了。

    那就是,倭王高市,回倭国了。

    事情要说到前几年的泰山封禅大典。

    在封禅之时,各国使者酋长皆敬畏称李治为天皇,尤其以高市态度最为谦卑。

    李治不知脑子里哪根筋抽了一下,当时一高兴,居然赦免了高市之罪,并派人护送高市回倭。

    这一回倭不要紧,如鱼入大海,虎入山林。

    高市回到倭国以后,迅速拉拢愿意效忠他的倭将,并以倭王的名号,不断拉拢和兼并。

    在短短一年时间里,便占了绝对的优势。

    高市并且效仿大唐,自称天皇。

    还召集能工巧匠,仿大唐长安制式,在倭岛上修建小长安城。

    直到这个时候,赵敬朗才如梦初醒。

    可惜一切都晚了。

    眼见事败,高市一不做二不休,把赵敬朗砍了。

    倭国虽然现在还有七八位大名是苏大为时期留下的倭将,但高市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

    重新统一倭国列岛,只是时间问题。

    虽然高市没有胆量打出反叛大唐的旗号,名义上还是自称效忠大唐天皇李治,并诈称赵敬朗是病死。

    但消息还是被大唐知道。

    据说李治在朝堂上勃然大怒,摔了自己最心爱的一个琉璃盏。

    杀大唐都督,自封天皇。

    这特么还不是反唐,还要怎么反?

    “赵敬朗简直比猪还蠢,他死了也就死了,可惜了我们在倭岛经营的大好局面。”

    苏大为还能说什么,除了骂一声赵敬朗是猪,还能骂谁?

    总不能骂李治的帝王心术,为了防自己一手,把自己调回长安,连自己留下的后手布置也一并撤去,给了倭人自立的机会。

    可惜了,本来想千年之后,世上再无倭国。

    但现在看,历史不但拐回了原点,亲眼见过大唐皇帝李治封禅泰山的高市,还给自己封了个“天皇”的称号。

    真是莫大的讽刺。

    “上个月的消息?一直瞒着我,怕我有过激反应?”

    苏大为拍拍秘档,长叹道:“除了一声叹息,除了说声遗憾,我还能说什么,本来……是想留给我们后人的一份财富,如今,煮熟的鸭子飞了。”

    安文生却是脸色一变,细长的眼眸微光闪动,压低声音道:“阿弥,你……真的想将倭岛留给后人?”

    这话意思可就深了。

    若苏大为想把倭岛留给自己的后人,那是不是代表苏大为也曾有过野心,想要占据倭岛称王?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的。

    当年那个虬髯客据说不肯做大唐臣子,便是驾船出海,做了南洋某岛的国主。

    安文生甚至在想,之前也曾听人隐晦提过,以苏大为的布置,怎么看都像是预留了后手和后路,是否也准备着有那么一天?

第九十四章 军心

    “文生,你看我这是什么眼神?”

    苏大为察觉到安文生目光有异。

    “你不对劲,文生,你看我好像看女子。”

    “不对劲的是你才对,你难不成在攻倭岛时就想过有这么一天?但是却被朝廷发现了你的野心?”

    “卧槽,你在说什么?”

    苏大为心脏一抖。

    要说当年打倭岛有没有私心,那肯定有啊。

    但那些心事,只是顺手为之,有很好,没有也无伤大雅。

    毕竟抱上武媚娘阿姊的大腿,在大唐除了皇帝李治,谁也不可能真的动到他。

    何况,就算跑到倭国称王,以现在倭国的生产力,远不如在大唐舒服。

    不是万不得已,何必呢?

    “阿弥,阿弥,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在想什么?若有事,不可瞒我!”

    安文生脸色没有往日的淡然,而是少有的郑重。

    “没有,你看我这纯洁正直的脸,怎么会有那些不纯洁的想法。”苏大为咳嗽一声道:“倭国的事不可能引发什么后果,更不可能让陛下疑我,你别小题大作,继续去看别的秘档,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苏大为抬头看一眼线香,发现已经烧去了五分之一。

    安文生知道从苏大为嘴里问不出自己想听的话,只得摇摇头,正想继续查阅秘档,看看有没有长安最近的消息。

    便在这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鹰鸣。

    李博忙起身,掀开帘帐。

    耳中只听一声破风大响。

    一团黑影从外面疾掠进来。

    笔直扑向帐内的苏大为。

    手臂一抬,一双黝黑的铁爪死死扣着苏大为明光铠的护腕,双翅敛起,一双黄澄澄的瞳子,在帐内顾盼有神。

    “是薛礼那边的战报?”

    安文生刚刚坐下,见到苏大为臂上的神鹰,忍不住又一次站起身问。

    苏大为点点头,轻抚了一下鹰首,将腰袋上切好成细长条的肉条,先喂鹰吃了几口。

    趁着老鹰狼吞虎咽,另一只手从鹰爪上解下竹筒,从中倒出一个卷成团纸卷。

    “上面写的什么?可是王玄策的消息?”

    从逻些城到如今的巴蜀相隔不知几千里。

    若是靠人的两条腿,几个月都走不到,但如果是雄鹰飞翔,数日可至。

    因此苏大为与薛仁贵约定,双方的情报和战报,可用苏大为驯养的鹰来传递。

    苏大为没有回答安文生的提问,将情报上的内容先是扫过一遍,思索一番才道:“天竺那边,王玄策与狮子已经大破吐蕃残部,并且活捉了论钦陵。”

    “咦,居然抓到了论钦陵!”

    安文生颇有些意外:“论钦陵用兵老辣如狐,只稍逊总管与你,没想到会被活捉到。”

    “时穷力竭,虽英雄也无能为力,何况王玄策十余年前本就灭过中天竺,再加上狮子相助,一路势如破竹,并不意外。”

    苏大为微微皱眉:“但是这战报里没提到吐蕃赞普芒松芒赞,莫非还没抓到?”

    安文生看了看,李博也停下手里的翻阅动作,把目光投过来。

    “定是还没抓到,不过按战报所说,吐蕃残部被灭,芒松芒赞已经没有力量再复国了。”

    “那些诡异?”

    “这里面没说,想必没什么威胁。”

    苏大为扫了一眼字条,这上面的容量有限,也只能简单的写上几件重要的事。

    至于没提到的,想必没那么重要,又或者还需要时间解决。

    他的脑海里,不禁又闪过那一日见到的诡异腾迅。

    那个方向,似乎就是飞向天竺……

    应该不会出什么变故吧?

    他摇摇头,把这个疑问压下。

    伸手抚摸了一下鹰的背羽,手臂一振,那只鹰跳跃着自行蹿到一旁的木架上立住,梳理起羽毛。

    稍后苏大为会将回信绑上,令它带给薛仁贵。

    薛仁贵如今镇守逻些,正好成为联通天竺与苏大为的桥梁。

    “吐蕃的事,与朝廷之事不会有太大干系,还是继续查找最近长安的消息,看看有没有什么漏掉的重要情报。”、

    “总管,我有发现!”

    一直沉默的李博,突然站起来,手里拿着一份秘档,失声道:“这是最近朝廷各部往来的信函,这是吏部还有户部、工部、太常寺半年前的旧档。”

    “有什么重要的信息?拿过来看看。”

    苏大为见李博神色异常,不由有些诧异。

    安文生则是在一旁摸着下巴,眼珠随着李博的脚步移动着,似在思索。

    苏大为接过存档的各部公文信函,细细翻阅起来。

    这些存档原本是归入都察寺统一归档,但苏大为之前留在里面的暗桩,每隔半年,会选一批可能有价值的,抄录出来。

    由于是旧档,对政局无甚影响。

    纵然上面有人知道,也没有深究。

    但是这种看似过时的旧情报,对于摸清朝廷的风向,已及一些大的策略走向,却极有帮助。

    安文生在一旁,发现苏大为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忍不住开口道:“这些旧档究竟记录了何事?”

    “疫情。”

    苏大为头也不抬,缓缓道:“封禅之后……天有异象,此后大唐各州疫情不断。”

    天有异象,当然指的并非是什么“祥瑞”,而是星象。

    据传昔年太宗“玄武门之变”前,天上就出现过“太白经天”之象,以致于长安谣言四起。

    ……

    “高将军,要我等做些什么?”

    一名身材健硕的都尉,身披玄色锁子甲,叉手向虎踞于帐中的高大虎行礼道。

    在高大虎身边,此时还多了一个人,却不是高大龙。

    站在他身侧的,乃是前都察寺的天字组异人,魏破延。

    苏大为解下都察寺寺卿一职后,这些跟随他的心腹旧人,一一被清除出去。

    被他令高大虎重新网罗,另设自己的情报系统。

    此次征吐蕃,明面上是大唐府兵在作战,但在战事背后,无数的情报,海量的资源都投入其中。

    包括苏大为自己的情报系统。

    像死去的赵胡儿,原本也属于情报系统的一员,是都察寺外围秘探。

    更不提异人组。

    在与吐蕃的异人和诡异较量中,立下汗马功劳。

    那是另一个隐秘的战场。

    高大虎的目光微微瞥向帐门,隐见大兄高大龙在门外的身影,一颗心立时定了下来。

    此次乃是迫不得已,挺而走险。

    正如高大龙所说,有备,至少多个选择。

    万一真是朝廷要对苏大为动手,总不能束手待毙。

    高大龙、高大虎自从被都察寺清除出去,重新网罗一批都察寺的旧人围绕苏大为组成新的情报机构后,随着接触的情报增多,看到朝廷运行的另一面,对朝中某些人就越发缺少信赖。

    有光的地方就有暗。

    极致的繁华之下,就是极致的黑暗。

    正如过去的丰邑坊,宵禁之后,地下世界的狂欢,是在大唐繁华掩盖下更黑暗的存在。

    “当年朝廷可以一句话便推平了丰邑坊,如今除掉一个苏大为,又有何奇怪?毕竟,狡兔死,走狗烹,这些帝王,最喜欢做这种卸磨杀驴之事。”

    这些念头在高大虎的脑中飞快闪过,他盯着面前的都尉沉声道:“薛全静,你是跟随总管征过辽东、倭国,又征了吐蕃的老人,我记得你随总管,已经有七年了吧?”

    “是,整整七年。”

    “很好。”

    高大虎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摩挲着,双眼透出慑人的亮芒,仿佛能一眼看透到对方心底。

    “在征倭的时候,我记得是你带头,杀入筑紫,第一个冲入倭王城中。”

    “是在下,难得高将军居然记得。”

    薛全静虽不知高大虎为何突然提起此事,但此事是他生平高光时刻,最引以自豪。

    便是回长安之后,也常与友人喝酒时提起。

    只是这经历太过离奇,不少友人还以为他在吹牛。

    也只有这些军中袍泽才知道当年的内情。

    “我还记得,总管在倭岛行战时法,定下‘不良人’为骨干,当时又是你率先站出来,替总管分忧,掌管那些投效的倭人武士。”

    “是!小人曾为长安县不良人,做过三年,后来因总管出征辽东,因相信总管定会得胜,所以投军。”

    “这么说,你确实是总管的骨干心腹。”

    高大龙嘴角微微一挑,露出一抹笑意:“若是有人要对总管不利,你怎么办?”

    轰!

    薛全静感觉头脑嗡地一下。

    有人对总管不利,这怎么可能?

    以总管的战功……

    等等!

    他突然想起方才的圣旨,联想兵卒间传的一些私语。

    不,不会吧!

    先前娄师德将军不是说,是朝廷要大用总管,放总管到地方历练吗?

    这……

    一时间,薛全静瞠目结舌。

    高大虎面色一沉,两眼微微眯起,隐隐透着一丝威慑:“薛全静,你既是追随总管多年老兵,还是总管在倭岛设‘不良人’时的骨干,我问你,若有人要对总管不利,你如何做?”

    薛全静一个哆嗦。

    头顶上方,像是四九天里被一桶雪水浇下。

    “我……”

    才开口一个字,突然看到高大虎杀机腾腾的双眼。

    薛全静心中一震,单膝跪下,抱拳道:“愿为总管效死力!”

    “很好。”高大虎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记住你现在说的话。”

    说完,微微侧脸向一旁的异人魏破延道:“你随薛全静去点兵,若有人敢违抗薛都尉的军令,就地诛之。”

    “喏!”

    薛全静喉结滚动了一下,沉默起身。

    他知道,自己已经上了一条不归路。

    不,或许早在当年征倭时起,早在自己在倭岛随当时的熊津都督苏大为建立倭岛‘不良人’组织开始,就已经是一条不归路。

    开弓没有回头箭。

第九十五章 疫情

    “秘阁李淳风预言两三年内,会有荧惑守心……天象大变!”

    “这……这是真的?”

    李博与安文生俱都是面色一变。

    李博甚至脱口道:“每逢天有异象,必有应验之处,莫非……朝廷有人将此天象推在总管总上?”

    安文生正摸着自己肥厚的下巴,闻言微微眯起的细长眼眸一下子绽开,露出震骇之色:“休得胡言!”

    “并非胡说。”李博面色凝重道:“我昔日在都察寺曾查阅大唐秘档,知道一件事。”

    “何事?”

    “昔年秦王李世民,你道他为何要发起‘玄武门’之变?”

    “那不是因为建成和元吉逼迫太狠,谋对秦王不利?”安文生眉梢拧动,此事他做为贵族门阀,知道的内情远比普通人要多,自然无法相信,李博说的什么天象之事。

    所谓天象,那和无鸡之谈有什么区别?

    “安郎君,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李博叉手道:“我读过秘档,在玄武门之变前,长安现‘太白经天’异象,有人言主应在秦王,为此,高祖传召秦王,当时在御前,高祖实已动了杀机,但不知为何,最终却没有动手。秦王逃得一难,回去后,知道大祸不远,立刻召集天策府文武诸将,最终决定拚死一搏。”

    “这……”

    安文生一时瞠目结舌。

    他师从袁守诚,对于大唐数十年来的天象星变了如指掌,知道李博所言不虚。

    在玄武门之变前夜,确实发生过“太白经天”之事。

    如今秘阁李淳风又奏报说天将大变,岂能不令天皇天后担心。

    天象,必有所应之险。

    必有所应之人。

    该不会……长安真有人想用阿弥来背这口锅吧?

    如果是别的借口,什么党争,皇子夺嫡之类,安文生还未必这么相信。

    但扯到玄虚的星象,这在大唐,上至帝王,从高祖太宗,到当今天皇天后,贩夫走卒,谁人不信?

    这种是完全没有道理可讲的。

    “阿弥,若真是如此,恐怕真的得做好准备了。”

    安文生不觉自己的额头已经渗出了冷汗。

    他向旁边的香炉看了一眼,看到那支线香已经燃烧将尽,忍不住道:“若不然……”

    “不对。”

    苏大为突然开口。

    “什么不对?”

    “不是星象的事,荧惑守心还要数年之后,眼下的灾情却是实实在在的。”

    苏大为将那些秘档一一找出,指着上面道:“从贞观年间开始,大唐各州瘟疫频繁,几乎每两年发生一次。”

    《旧唐书三十七.五行志》记载永淳元年六月的一场瘟疫:“关中初雨,麦田涝损,后旱,京兆、岐、陇螟蝗食苗并尽,加以民多疫疠,死者枕籍于路。”

    据史载,大唐瘟疫始于贞观十年(636年),终于大顺二年(891的年)。

    其中冷暖,只有大唐朝堂上下自己知道。

    华夏族自古便是一边流血战斗,一边不放弃生产建设的种族。

    从大禹治水,到大唐兵灾、水涝旱灾、蝗灾、瘟疫,唐人无日不战。

    那都是一边和敌人斗,一边和老天斗,一边还要在后方抓紧搞生产,创造出巨大的帝国,以及辉煌灿烂的文化,辐射整个东亚。

    千百年前如此,千百年后,亦如此。

    苏大为喃喃的道:“不看这些秘档,我都不知,原来这些年大唐是如此艰难……不简单,不容易!”

    “我的总管!”

    李博在一旁跺足道:“香烧完一支,只剩最后一支了。”

    他一边换上一支香,一边焦急道:“现在岂是感概朝廷灾情的时候,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啊。”

    苏大为摇头道:“灾情是真的……太常寺太医署掌管全国医疗卫生工作,殿中省沿药局为帝王进行诊疗。太子左春坊药藏局主要负责太子日常保健。太医岁给药以防民疾。还有《医疾令》规定:诸医针师,医临,医正量其所能,有病之处,遗为医疗。”

    李博和安文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都这个时候了,苏大为还在关心这些没用的。

    “并不是没用的事。”

    苏大为仿佛看出二人心中想法,指了指桌案上的圣旨:“陛下旨意,让我在巴蜀防疫抚民,疫情,确实是真的,去岁蜀中大疫,波及汉中和巴中之地,当时因瘟疫病死者,至少四万户……”

    四万户,有多少人口,自不必说。

    这对大唐,是巨大的损失。

    简直是在身上插一刀放血。

    苏大为此时忽然明白,为何他知道的那个历史,数年之后,大非川之战,大唐派薛仁贵为逻些道大总管,率郭待封出征吐蕃时,唐军的动员能力会衰弱那么多。

    只能出动区区五万兵,其中还有一部份是辎重兵。

    没有民啊!

    大疫之后,益州疲弊,哪有余力去支撑大军。

    而光靠河西一地,本身要支撑安西都护府的给养就不容易了,还要负担大军,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更想到,之前诡异刀劳代表荧惑星君与自己谈判,曾说漏嘴,说了荧惑星君认为数年后,大唐必定会衰弱。

    莫非也和天象有关?

    巧了,刚巧李淳风测得的结果,也是数年后“荧惑守心”,与诡异的荧惑星君名字对上。

    难道说,数年之后,会发生诡异暴乱?

    做为后世的人,苏大为当然知道,所谓“荧惑”,指的是天上的火星。

    在古人眼里,观察到火星逼近地球,被认为是大凶之兆。

    “陛下与武后刚泰山封禅便出现这等灾情,自然需要派能吏去镇抚地方,防治灾情。”

    苏大为拍了拍这些秘档:“我所看秘档,已经有数州出现疫情,连孙老神仙都带着他的太医院学生,奔赴各州施救。”

    说到这里,苏大为的思绪仿佛跨越了千百年,直达到后世的某年某月:“救济斯民,是每一位大唐人的责任,这个世上,应该没有人比我更懂瘟疫了。”

    说来有点点自豪,他在那个时代,也曾经历过08年金融风暴,13年**,乃至19年新冠。

    虽然也没什么好吹嘘手,但是对于瘟疫,他敢肯定,整个大唐,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

    就光一个戴口罩的问题……咳咳,千百年后,还有大美丽国争论不休。

    但如果在眼下这个时代,苏大为振臂一呼,光是戴口罩、勤洗手、保持通风空气流通,便不知能救多少人命。

    虽然瘟疫也分很多种,但只要不是埃博拉那种无解的,最厉害也不过是肺鼠疫和新冠了吧。

    几千年后人类与那场瘟疫的战争,他可是亲身参与的。

    安文生和李博两人都被苏大为的表情弄得快疯掉了。

    “不是……你哪来的自信?”

    “就连孙老神仙都不敢说能治得了瘟疫,你说你……”

    “不必多说,我相信陛下与武后都是出自一片公心,何况我本就是武后的人,她不会坐视我出危险而不给任何提醒。”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道:“若为救治疫情,我责无旁贷,哪怕不能回长安献俘称功,也不要紧。”

    武媚娘,是绝不会放任他不管的。

    这点自信,苏大为还是有的。

    这世上,只有李治可以治他苏大为,但只要不是谋逆重罪,李治不可能动手。

    武媚娘也不会看着好端端的,折损苏大为。

    毕竟,这么多年下来,在天皇陛下的两眼盯住下,武媚娘手中真的是没什么势力。

    以前唯一亲近一点的李义府废了,许敬宗也因年老致仕。

    引武顺入宫,结果变成与她争宠。

    如今武顺已死,贺兰敏之也死了。

    这条线也废了。

    可以说,环顾大唐,武媚娘除了太子李弘,唯一可以倚仗的,便是苏大为。

    若天皇李治,真的哪天重病不治,太子李弘登基。

    有苏大为和没有苏大为,那完全是两种结果。

    苏大为若在,凭他在军中的威望,便足以给武媚娘和太子李弘极大的安全感。

    何况苏大为身边,还有一大帮心腹将领。

    未来,皆可成为大唐军中的中流砥柱。

    “陛下和武后还要用我。”

    苏大为目视安文生和李博道:“我有用。”

    这话出来,令安文生和李博也无言以对。

    苏大为说的是对的,他确实是有用。

    就怕是太有用,而引起陛下猜忌。

    不过……

    现在灾情确实,那么此事当不是假的。

    或许,朝廷真希望苏大为在巴蜀之地发挥作用,也权当在地方历练呢?

    这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总管!”

    帐外突然有人压低声音呼喊。

    声音里,透着一丝急切。

    “是九郎吗?进来。”

    苏大为认得那是南九郎的声音。

    之前南九郎一直在长安,后来苏大为征吐蕃感觉需要人手,才把他召到身边。

    但一去一回,等南九郎到达,已经是攻打逻些的尾声。

    “总管。”

    南九郎掀开帐帘,视线先扫了一眼,然后小步进来,鞠躬叉手向苏大为行礼。

    感觉他神色有异,苏大为诧异问:“九郎怎么了,出了何事?”

    “总管,我……我该死。”

    南九郎突然给苏大为跪下,双手撑地,以头触地:“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不敢同总管说,但是……现在不能再瞒了。”

    “何事?”苏大为浓黑的眉头一挑,盯向南九郎。

    一旁的安文生和李博也是面露惊讶。

    他们知道,南九郎当长安不良人是苏大为召的,跟着苏大为多年,可以说是心腹。

    从没见过他如此。

    “长安……聂苏小娘子……我和,和一帮兄弟,曾想带小娘子出来,但……失手了。”

第九十六章 翻覆

    “你说什么?”

    帐内数人,包括苏大为在内,同时一惊。

    第一反应是震惊、愕然,不敢相信。

    第二反应是这太荒谬了,这不可能是真的。

    直到最后,苏大为几乎是一闪身,出现在南九郎面前,一把将他从地上抓起来。

    他的动作甚至透着粗暴。

    那是李博和安文生从未在苏大为身上看到过的情绪。

    一直以来,苏大为在军中指挥若定,运筹帏幄,庙算之精,将一个个敌人玩弄于股掌之内。

    哪怕再危险的局面,也从未见他失态过。

    但是南九郎的消息,将这一切打破了。

    “九郎你说清楚,为何要做这等事情?”

    这种事落到有心人的眼里,便是罪证。

    若非有反意,为何要将自己的家人偷送出去?

    真要论起来,是解释不清的,黄泥落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总管,不是我……是聂苏小娘子请我们帮忙,她说,想出来找你,但是,宫中的人盯着她甚紧。我当时一时没想那么多,便将事情和长安一帮兄弟说了。”

    他说的兄弟,自然是苏大为在都察寺之外,另设的情报系统。

    比起都察寺自然是远远不如,但它胜在隐蔽,而且吸纳了许多不良人,和被清出都察寺情报网的异人。

    对苏大为来说,这便是他的眼睛,他的耳目,他的暗桩。

    所以他在方才,一直很有底气。

    就是因为,至今为止,并没有收到关于长安方向的示警。

    任何事情,都会落下痕迹。

    哪怕长安哪位皇子,甚至是李治哪天突然抽疯,想要做卸磨杀驴之事,也不可能不落下痕迹。

    但现在,南九郎的话,无疑道出另一个可能。

    “后来呢?后来你们怎么失败了?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早点说!”

    从南九郎到逻些,一直到现在,快半年时间过去,也不曾听南九郎提及此事,这是重大的失误。

    若是早点知道,苏大为不会这样猝不及防。

    “是秘阁的人,本来我们要将聂苏小娘子送出长安了,最后是秘阁的李淳风带人将小娘子拦下。”

    “李淳风怎么会知道?”

    “这……属下不知。”

    “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因为当时李淳风说,聂苏小娘子绝不可以离长安,若离了长安,便是陷总管你于不义,会有杀身之祸,他说这事他管了,要我们毋须声张。”

    南九郎用衣袖擦拭一下额头上的冷汗:“此事我不一直不敢告诉总管,心里总存着几分侥幸,觉得李淳风与总管交情深厚,应该不会对总管不利。”

    “荒唐!”

    在一旁早就忍不住的李博失声痛骂出来:“这么大的事情,岂能寄望在一个人身上。”

    安文生在一旁捏着下巴,面色凝重,插话道:“为何这个时候肯说了?”

    “我……我听到之前圣旨的事,左思右想,我也怕是之前暗助聂苏小娘子出长安的事,泄露出去,会不会朝廷因此生疑,所以想要夺总管军权。”

    李博再也忍耐不住,冲上来双手揪起南九郎的衣领,几乎将他双脚提得离地悬空。

    咬牙切齿道:“你……你误了总管的大事!”

    “够了!”

    苏大为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放开九郎吧,这事,归到底,也是聂苏开了口,不能怪九郎他们。”

    苏大为苦笑一声。

    自己老婆捅出的篓子,怎么能把锅扣在南九郎他们身上。

    他们又怎么可能不按聂苏的意思办。

    这事到底如何,有没有被李治和武媚娘他们知道,尚不清楚,还在迷雾之中。

    但若此事真的捅到上面,先不说私自想将家属运出长安,违了唐律。

    就说南九郎他们暴露出来的组织度,以及自己在长安设下的那些暗桩,这也是犯忌讳的。

    若是被人知道,顺着这个点去挖掘,说不好真的会有极大风险。

    李博恨恨的松开南九郎,向苏大为请示道:“总管,如果真是因为这件事,那么陛下降旨夺你兵权便说的通了,现如今如何是好?”

    “我……”

    苏大为才开口一个字,只听帐外突然传来先前传旨太监的吆喝声:“苏总管可收拾好了吗?时辰不早啦,大军该起行啦。”

    安文生和李博脸色微变,同时看向帐角的香炉。

    只见第二支香已经烧过一半。

    “催得这么急!”李博咬牙向苏大为叉手道:“总管,请速做决断。”

    “决断,如何决断?”

    苏大为双目盯向他,眼中透出寒意:“我带的兵,是大唐的兵,难道真以为凭着我一句话,那些府兵能护着我抗旨吗?”

    “总管,凭您在军中威望……”

    “什么样的威望,能抵得过亲人的安危?他们都是大唐的健儿,家中亲人皆在关中,你我也一样。”

    苏大为摇头拒绝:“我本来就问心无愧,私设暗桩,而且还做出昏招,想将聂苏偷带出长安,此事固然有违律法,但陛下和武后就算知道此事,最多不过是责罚,罪不致死。

    可我一但有逾矩之举,那便不是责罚了,是要掉脑袋,还有千千万万人,要陪着我们掉脑袋。

    到时,你我如何面对他们?”

    苏大为的声音透着异常的清醒。

    安文生在一旁微微点头。

    苏大为的思路和清晰,到这个时候,他也依然没被这些事情给扰乱。

    或许正因为有这样一颗清醒的心,他才能屡次在军中立下战功。

    李博被苏大为的话,弄得一愣。

    他看看安文生,看看南九郎,显然,大家都觉得苏大为说得有道理。

    可是自己为什么,刚才会那样紧张焦虑,感觉如天塌一般。

    苏大为仿佛看透他的内心:“人的位置不同,看到的东西角度便不一样,做为我身边的人,若我失去权力,或者受朝廷贬谪,你们自然会跟着受损,可若我划地为王……嘿嘿,当年若是占着倭国不回大唐,你们至少也能做个‘一方诸侯’。”

    “在下不敢!”

    李博一个激灵,向着苏大为跪下去。

    低头的时候,他感觉从自己的额头,脸颊,大滴的汗珠滚落下来。

    他骇然发现,苏大为说的是对的。

    不知什么时候起,跟着苏大为,随着身份地位水涨船高,从都察寺的主薄,做到征西大军的主薄,手下有那么多大唐将领都要看自己的脸色,可以掌握那么多的人和资源。

    心态,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变化。

    比起苏大为,做为他身边心腹,更不能容忍失去权力那种滋味。

    这才是他如此紧张的原因。

    苏大为一句话,便将这一切点出来了。

    “总管,我……”

    “起来吧。”

    苏大为伸出手,托住李博的胳膊,将他托了起来。

    “人谁没有私心?就算我,不也有私心吗,不然为何要在长安留下暗桩,为何要吸纳那些异人和秘探,另组自己的情报网。”

    苏大为拉起李博,在他肩膀上又轻拍了两下:“但这件事关系重大,我们总要权衡利弊吧,若真是陛下对我不满,要罚我,那也不见得是坏事,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嘛。”

    苏大为笑了笑。

    李博和南九郎的脸色,真是比哭还难看。

    “总管,我们没你这般豁达。”

    苏大为脸上在笑,心里的滋味却只有自己知道。

    在李治这一朝里,哪怕在武周朝,大唐依旧是当世最耀眼的太阳。

    若有一天,自己真的与大唐的利益相违背,最多也是带着聂苏找个地方隐居吧。

    振兵一呼带着府兵作乱?

    那意义完全不一样了,是十恶不赦之谋逆重罪。

    除非脑子进水了,完全没必要这么做。

    再说真要这么搞,自己成什么了?岂不成安禄山了。

    贼你妈。

    老子有武媚娘的关系,在大唐绝不可能混不下去。

    苏大为安慰了李博,正想出帐去回一下外面的情况。

    陡然听到外面一片喧闹,紧接着,听到那太监气急败坏,犹如公鸡般的嗓音厉声道:“你们做什么?反了你们!”

    不好!

    苏大为和安文生同时脸色微变。

    他们是异人,听到外面脚步声有异。

    几乎是一前一后,冲出大帐。

    一眼便看到,外面的混乱。

    只见外面的诸军大部已经按着定规,拔起营帐,辎重队正在用驮马搬运这些后勤物资,大部份兵卒也在将领的指挥下,在空旷地结成队型,准备开拔。

    但却有两个折冲府的都尉,在高大龙和高大虎的带领下,将之前传令的信使和太监给围了。

    高大龙站在队伍前列,正一步步向着方才传旨的太监走去。

    那太监显然已经吓住了,一张肥胖的脸上,吓向面无人色,色成内茬的尖叫:“你们想做甚?苏总管!苏大为,你莫非想……”

    谋反那两个字,他实在不敢说出口。

    这太监久在宫廷,此次还是第一次被外派出宫,原本以为是个肥差,哪想到会遇上这种事。

    但他也不是傻子,心知有些话不说可活,要说了,苏大为反不反不知道,他自己这颗脑袋肯定会第一个掉下来。

第九十七章 扯平了

    “高大龙!”

    苏大为的暴喝,如一道记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高大龙眼中血红凶光一闪。

    右手五指暴长,化作黑色鳞爪,向着面无人色的太监抓去。

    “我叫你住手!”

    苏大为怒道。

    他的腰身一拧,背脊大筋发出噼啪炸响。

    龙形九转。

    但是他速度快,高大龙却更快。

    杀了这鸟太监,推着苏大为自立岂非受人辖制要好?

    何必看朝廷眼色!

    高大龙眼中血芒急闪,面上都隐隐浮现黑色的纹理,那是诡异蚺鬼将要现形。

    铛!

    一柄拂尘,突兀的出现,正好挡住高大龙的手爪。

    “臭道士!”

    半诡异化的高大龙低吼一声。

    挡在他面前的是茅山宗天师叶法善。

    他一直随在苏大为的军中。

    高大龙还想再扑上前,却见叶法善手掐印决,身前虚空陡然幻化出一个发光的符纹。

    “还不速退!”

    光芒一闪。

    高大龙口中发出痛苦的嘶声,抓着自己的右爪后退数步。

    从他的手爪上,呈现一种焦灼的痕迹,仿佛是被火烧过,伴随着“兹兹”响声,不断散发出黑色的烟雾。

    附近折冲府的兵卒吓了一跳。

    他们之前从未见过高大龙化形的模样,此时见到,顿时大惊后退。

    “诡异……他是诡异,小心!”

    唐军中异人有不少,但像诡异之属,并不多见。

    “大兄!”

    高大虎急喊。

    而那传旨太监此时见到叶法善,顿时大喜过望,知道自己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他指着高大龙,尖声道:“苏总管的营中,为何会有诡异?这人究竟是谁?是苏总管要害我,还是……”

    话未说完,只觉眼前一茶,苏大为已经到了面前。

    先是向着叶法善点点头,再向着太监拱手道:“这是我招揽的一名异人,并非是诡异,他言语无状,有什么冒犯的地方,我代他赔罪。”

    “言语无状?”

    太监白脸上浮起一层阴霾,先是向着叶法善身后缩了缩,然后才在几名传令兵卒的搀扶下,向苏大为阴阳怪气的笑道:“我看此人方才不光是言语无状吧?他那双眼睛,好像要杀人一样。”

    苏大为向他拱拱手,转头向高大龙,目光转为冷冽:“高郎君,这事,你欠我一个解释。”

    他的眸中眼神沉静,这双眼睛里,带着强烈的情绪。

    有不满,有追问,有喝止,有提醒。

    高大龙眸中血芒急闪,嘿嘿冷笑,却并不答话。

    高大虎急向前两步,向苏大为叉手道:“总管,我大兄听说朝廷要贬你在巴蜀,一时出于激愤,所以……”

    “谁说的?”

    苏大为目光扫过全场。

    发现不光是高大龙和高大虎带的那两个折冲府的兵卒,更远处的其他唐军,虽然排成队型,也依然向这边频频张望。

    还有军中将领,娄师德、崔器、阿史那道真等人,若非碍于将令,早已经奔过来一探究竟。

    太监在一旁尖声叫道:“我身负陛下旨意到军中传旨,苏总管的人对我如此,似有不敬陛下之嫌,究竟是苏总管的意思,还是这人自做主张?苏总管,你得给个交代!”

    高大虎在一旁急道:“总管,我大兄绝无恶意,他是一心向着总管。”

    “闭嘴!”

    高大龙低吼道:“我做事何需向人解释!苏大为,此事是我自做主张,与他人无关!”

    苏大为深深的盯着他:“是你自做主张?”

    “是!”

    太监从叶法善背后探出手来,指着高大龙,气焰嚣张道:“听到了,都听到了,苏总管,如此凶徒还留在军中,有罪不罚,待我回京,定当向陛下报予此事!”

    “贼你妈!”

    高大龙狞笑一声,面孔扭曲,渐显蚺鬼本相。

    “诡……诡异!还说他不是诡异!”

    太监尖叫起来:“叶天师,快施法,快收了这诡异!”

    叶法善向苏大为看去。

    安文生和刚赶到的李博也向苏大为看来。

    数千府兵,更远处的唐军士卒,阿史那道真等军将,在马上向此处频频张望。

    天空阴霾密密。

    隐有闷雷之声。

    太监尖叫:“反了反了,如此诡异在军中,居然无人敢治?叶天师,苏总管,还有没有人管了?”

    唰!

    一道寒芒闪过。

    时间仿佛定格。

    苏大为右手执着横刀,还保持着挥刀出鞘的姿势。

    高大龙那张似人非人的脸上,渐渐泅开一道血线。

    从颤抖的喉咙里,艰难的吐出含混的话:“贼……贼你妈,苏……老子,看错你。”

    话音未落,他的半张脸突然掉落。

    身体直挺挺的向后跌倒。

    暗色的血向外喷涌,令围在附近的兵卒纷纷后退。

    “高将军……高,那诡异被总管杀了!”

    “大兄!”

    高大虎如梦初醒,扑在高大龙的尸身上,泪水滚落。

    苏大为面色沉重,右手一旋,还刀入鞘。

    反身抱拳,向着被吓得目瞪口呆的太监道:“此人冲撞天使,本总管已经亲手除去,不知天使还满意吗?”

    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怒火。

    太监哪料到苏大为居然会出手杀人。

    吓得脸色发白,吞咽了一下口水:“满……满意,这事就此作罢,还请总管下令,起行吧。”

    苏大为拱了拱手道:“还请稍待片刻,还有许多事未及下达,若不理顺,只怕不利行军,还请天使再多待一会。”

    说着,也不管那太监的脸色,向着一旁的安文生和李博等人使了个眼色。

    早有南九郎带着人上来,将高大龙的尸身收敛。

    拉着哭泣的高大虎退下去。

    苏大为又暗令李博备上礼物与那位太监“压惊”。

    再向叶法善拱手,示意他到一旁说话。

    “叶天师,让你见笑了。”

    苏大为带着叶法善到大帐旁一侧,向他拱手致歉道:“方才小小骚乱,若非叶天师出手,险些酿成大祸。”

    叶法善轻抚长须,眼中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上下打量了一眼苏大为道:“贫道与苏总管相识也有数年了,深知苏总管为人,断不会做出有违陛下和武后的事,所以不必致谢。”

    他的话里,似乎特意加重了“武后”二字。

    苏大为心中一动。

    向他笑道:“要谢的要谢的,待我来日回长安后,一定要与叶天师好好叙上一叙,再去天师的道观瞻仰一番,好好听天师讲讲道经。”

    “哈哈哈,苏总管有心了,那贫道就静待苏总管归来。”

    叶法善笑眯眯的向苏大为行了一个道礼:“贫道还要与门徒打点一番,先不叨扰总管。”

    “天师请便。”

    苏大为向他拱手,看着叶法善姿态潇洒的转身,大步向茅山宗的门徒走去。

    他也回转身,看到安文生正立于帐门前。

    “怎样?”

    “正在骂人呢。”

    “哼。”

    苏大为冷笑一声:“精神倒是挺好。”

    掀开帐帘,迎面一股扑鼻的血腥味。

    帐内有数人。

    当中一个赤脯着上身,一颗脑袋在灯上不住晃动,狰狞异常。

    听到动静,此人猛地转身,一张血淋淋的脸上,一片凶戾:“苏大郎,你用刀砍我!”

    不是高大龙,还能是谁?

    蚺鬼有复生之能。

    只要不是挫骨扬灰,这货想死都不容易。

    苏大为冷笑道:“砍你怎么了?方才你那样做,是要我死,我不把你化成灰,扔马桶冲掉,已经算是对得起你。”

    “什么桶……我不管!”

    高大龙先是皱眉,接着挥开高大虎等人拉他的手,一个箭步冲到苏大为面前,怒发戟张,低吼道:“我跟你这么多年,你居然砍我!”

    “你方才自做主张,险些坏我大事!”

    “你砍我!”

    “谁让你发动那些‘不良人’的?你知不知此事若落入朝廷眼中……”

    “你砍我!!”

    “贼你妈,若不是你有错在先……”

    “你砍我!!”

    高大龙斗鸡一样瞪着苏大为。

    “贼你妈,你还有理了?”

    “你砍我!!!”

    苏大为无语望天状:“行行行,这事咱们以后再论对错。”

    “我跟你这么久了,你特么居然砍我!”

    高大龙眼中血芒急闪,突然一爪抓向苏大为的脖颈:“老子若不报仇,这口气出不了。”

    “大兄,别!”

    轰!

    一声沉闷声响。

    “贼你妈!”

    苏大为一手扣住高大龙的手,将他掀翻在地,一脚踩在他的背上:“你个蚺鬼,听不懂人话是不是?若不是你先坑我,我怎能出此下策!”

    “总管,有话好说,别伤了我大兄。”

    高大虎在一旁叉手恳求道。

    “你放心,他死不了,血槽厚着呢。”

    苏大为冷笑一声。

    却不防高大龙下身突然钻出一条黑色蛇尾,唰地一下,自他脸颊划过。

    幸亏苏大为闪避及时,却仍留下一道血痕。

    若闪得慢一点,只怕耳朵都得被切掉。

    “高大龙,你闹够了没!以前丰邑妨那个诡计多智的大龙头去哪了?难不成你真被同化为蚺鬼了?”

    苏大为怒道。

    却见高大龙一骨碌翻起,扭了扭脖颈,身后粗大的蛇尾在“咻咻”声中,缩了回去。

    “现在扯平了。”

    高大龙冷冷道。

    苏大为盯着他,他也不甘示弱的回瞪着。

    帐外突然传来喧哗声,亲卫在帐外喊着:“你不能进去,不能……”

    “滚开!”

    帘帐被人粗暴的撕下。

    一人大步走进来。

第九十八章 黄安县令

    帐内所有人的目光,盯向来者。

    阿史那道真手按横刀刀柄,一身龟背鱼鳞甲,目光如刀锋般投向苏大为。

    “道真,你怎么进来了?”

    “我不能来吗?”

    阿史那道真双眼盯着苏大为,带着一种似笑非笑之色,似乎透着一丝嘲讽。

    苏大为看着他,默不作声。

    从赵胡儿死后,阿史那道真也再没有参加苏大为身边心腹的会议。

    两人之间,就像是隔着一条无形的鸿沟。

    在这个敏感的时候,他闯进来,是什么意思?

    安文生插到两人中间,隔断阿史那道真微带挑衅的目光:“马上要拔营了,你麾下都收拾好了吗,还有空在这里耽搁。”

    “安文生你给我滚开。”

    阿史那道真伸手将安文生推开,在后者微露错愕的目光下,冷冷道:“与你无关。”

    “贼你妈,阿史那道真你要做什么?”

    高大龙两眼闪着凶光站出来。

    是,他是看不惯苏大为当断不断,说苏大为是妇人之仁。

    但那些话他可以说。

    你阿史那道真都不混这个圈子了,不是都要与苏大为割袍断衣吗?

    那苏大为的事,就轮不到你来掺合。

    李博也在一旁劝道:“阿史那将军,大军还没起行,苏总管仍是我们的总管。”

    言下之意,阿史那道真仍归苏大为节制,不可以下犯上。

    对这些明的暗的威胁,阿史那道真视若无睹,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李博,继续向前。

    高大龙和高大虎正要将他挡住,却听到苏大为开口:“让他过来。”

    两人转头去看苏大为,只见他面色平静的道:“道真是我的兄弟,他不会对我不利。”

    高大虎听罢,束手退开一边,高大龙却是带着不屑与讥讽的冷笑一声,那神色分明是:你就那么信他?可别忘了赵胡儿因你而死。

    苏大为一脸平静的看着阿史那道真,带着肃杀之气,大步逼近到自己面前。

    这已经打破了平常人的安全距离。

    在这个距离,只要一伸手就能打中对方,非常具有威胁性。

    但苏大为却毫不设防,向面如寒霜的阿史那道真轻声道:“这个时候,你来做什么?”

    阿史那道真脸上涌起一种复杂之色,他的眼睛如冷冽的刀,在眼底深处,又像是跳动着雀跃的火。

    这种复杂,令他的眼神透着难以猜透的闪烁。

    “我来是想看一看你现在,究竟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

    “什么?”

    “当初打吐蕃牺牲赵胡儿的时候,你可曾想过自己也会有失势的一天?”

    苏大为默然不语。

    阿史那道真突然出手,一把扣住苏大为肩甲上的兽吞,将他接近。

    “道真!”

    “阿史那将军!”

    旁边的安文生、李博和高大虎等人都万分紧张。

    这个时候本已够敏感的了,阿史那道真意欲何为?

    苏大为伸手,制止众人上前,向阿史那道真勉强笑道:“我想不了那么远,做总管,只想取得胜利,想少牺牲点大唐健儿。”

    阿史那道真的眼睛,在极近的距离死死盯着苏大为。

    他的五指因为用力,掌背上青筋凸起。

    “呵,这话从你嘴里听到,真令我感到讽刺……”

    ……

    天空中的阴霾稍却。

    点点阳光投在起伏的山峦上。

    传令太监王承德用衣袖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向身边的侍者小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已是辰时。”

    “辰时?”王承德脸色一变,左右环顾,扬声道:“各军都已经收拾妥了,怎么苏……苏总管还不下令拔营?快派个人去看看,去催催他,莫要误了时辰。

    陛下可是急着见征吐蕃得胜大军凯旋而归,已经备好了替诸将士们献俘夸功,快去问问去。”

    “喏!”

    得令的侍者吞了下口水,转脸看了看,正要迈步向被苏大为亲卫环绕的中军营帐过去,忽然看到那营帐帐帘一动,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李博、安文生、高大龙、高大虎、南九郎,乃至阿史那道真和苏大为,一齐从帐内走出。

    站在帐旁正来回踱步,显得焦虑不安的娄师德见状,忙叉手行礼:“大总管,时辰已过,不知……”

    苏大为向他摆摆手,没急着回答,而是用力拍了拍阿史那道真的肩膀:“谢了道真,我欠你一个人情。”

    “你欠我的又何止这一次。”

    阿史那道真面庞很冷,嘴角扯了扯,似是想讽刺又忍住。

    “不管怎么说,这次多谢,若回长安……”

    “你能回长安再说吧。”

    阿史那道真狠狠一抖披风,大步离开。

    “别以为我原谅你了,赵胡儿的帐,我迟早会跟你算。”

    苏大为苦笑摇头,看着他的背影:“属犟驴的。”

    “嘴硬心软。”

    安文生在一旁捏着下巴,白胖的脸上,细长的双眸微微张开,眸光一闪:“眼前这出戏还没唱完,阿弥,你还得演下去。”

    “我知道。”

    苏大为微微点头,走过娄师德的身边,伸手拍了拍娄师德的肩膀。

    后者一震,看着苏大为向传令的太监王承德走去,身后跟着安文生、李博、高大龙、高大虎、南九郎等人。

    忙自觉的跟上。

    在他身旁,听着甲叶撞响,王孝杰不知何时从一旁跟了上来,小声道:“总管是何意思?要不要……”

    王孝杰抬手做了个动作,却被娄师德狠狠瞪了回去。

    崔器正站在道旁,向着苏大为叉手行礼:“总管。”

    苏大为微微点头,算是答应。

    继续前行,一直走到面色微微发白的王承德面前:“天使久等了,诸事都安排妥当,请天使随大军回长安吧。”

    “那苏总管你……”

    “陛下圣旨既命我在巴蜀待命,稍后大军离开,我自行去找最近的驿站,等候圣旨。”

    苏大为向着长安方向躬身叉手道:“苏大为,领旨。”

    这一下,显然大出王承德的意外。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忍住,只是向苏大为拱拱手。

    苏大为挺起腰身,身边的李博早已经上前两步,站到王承德身旁,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锦袋,悄悄塞到王承德手中。

    “天使远来传旨辛苦,总管说……是茶水钱。”

    王承德平日里都在宫中侍奉,出一趟宫,远本也想着能不能有点油水。

    此时喜得眉眼都开了。

    伸手悄悄在那锦袋上一摸,立刻便知,这袋子里装的是一枚枚指头大的珠子。

    不是东珠便是金珠,价值不菲。

    他的喉结蠕动了一下,一边接过塞入袖中,一边极力压抑脸上的喜色,故意板着一张脸道:“这说的是什么话,传旨是我的份内之事……苏总管有心了。”

    说到最后,还是没忍住,回头向一旁的侍者扬了扬眉毛。

    后者露出惊讶的神色。

    王承德有些不耐烦的将手伸出,低喝道:“拿过来。”

    “喏!”

    侍者不敢多问,从马上的行囊中取出一物,小碎步上来,双手递给王承德。

    王承德一手攥着袖子,生怕那袋东珠掉出来,一手接过那物事。

    轻轻咳嗽了一声,转向苏大为,脸上故做威严道:“苏大为接旨。”

    苏大为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忙叉手行礼,垂首听旨。

    军中着铁甲,行礼不便,一切从简。

    王承德继续道:“来之前,陛下曾有口谕:若苏大为遵从旨意,便将此秘旨予他,勉之勉之。”

    苏大为忙道:“臣,谢圣人隆恩。”

    双手伸出,接过黄绸圣旨。

    在他身旁的众人,神色各异。

    安文生和李博等人,面无表情,实则心中暗流涌动。

    高大龙冷笑。

    高大虎惶恐。

    南九郎等人不明这秘旨的意思,在那里一脸懵逼。

    而娄师德和崔器则是面色微变。

    娄师德在心中暗道:若遵从圣旨,才给苏总管秘旨,也就是说,方才的明旨,实则是一道考验……好在,总管通过了考验,幸甚。

    王承恩向苏大为笑眯眯的拱手道:“总管稍后可自行看陛下旨意,老奴这就随军回长安了,若有缘,再请苏总管于长安饮茶。”

    “客气了,一定。”

    苏大为向他微笑颔首,转向身旁的崔器等人道:“你等都招呼手下儿郎,随天使回长安,路上有事多听天使的,勿生事端。”

    “喏!”

    崔器和娄师德、王孝杰等人相视一眼,一齐应喏。

    几人匆匆回到自己的军阵,将命令传达。

    令旗招展。

    鼓声渐响。

    那是催促行军的信号。

    唐军阵中,阿史那道真骑于马上,远远向这边看了一眼。

    随即扭开头去。

    “回长安。”

    苏大为身边,安文生和李博等低声问:“我们怎么办?是随军还是陪在你身边?”

    “大龙和大虎、九郎、李博几人留下,剩下的有军职,都先回长安,献俘夸功,交了差事,等我的口信。”

    “喏。”

    安文生等人不及多说,向苏大为叉手行礼,匆匆回帐内去收拾。

    而高大龙在一旁,小声嘀咕:“军权说解就解了,简直自废武功。”

    “你闭嘴吧,还嫌捅的篓子不够大?”

    苏大为向他怒视了一眼,面色隐隐透着不满:“如今大唐盛世,你以为有些军功,就可以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嘿嘿,迟早你会后悔的。”

    高大龙讥笑一声,转头向大军相反方向走去。

    竟是一个人脱离大队。

    高大虎急忙道:“大兄,你去哪里?”

    “眼不见为净,老子去那边河里洗洗眼睛。”

    高大虎苦笑着,向苏大为叉手道:“大兄他自从有了诡异之能后,行事和想法越来越偏激,还请总管勿怪。”

    “相识多年,大龙想什么我清楚,你去劝劝他吧。”

    苏大为说着,身边的李博早已按捺不住,小声追问:“总管,这份秘旨……”

    苏大为展开扫了一眼,微微一笑道:“陛下命我为黄安县令。”

    黄安县令?

    李博瞠目结舌,脑子里搜肠刮肚的想:黄安县在哪?县令?这算是信任总管,下放地方历练,还是惩罚?

    “毋须担心,陛下与武后遇到一些麻烦,这个麻烦,也只有我能为他们分忧。”

    苏大为手握着圣旨悠悠道:“阿姊在信里说了,聂苏不日将到黄安与我相聚。”

    李博一个激灵,以手扶额喜道:“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不过……黄安县究竟在哪?”

    “就在巴蜀。”

    苏大为转头,远望着巴山,心中思虑万千。

    这次的任命,既是信任,也是重大的考验。

    能行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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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032/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作者:庚新所写的《大唐不良人》为转载作品,大唐不良人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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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