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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全文阅读

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八章

    据苏大为在后世的记忆。

    大唐与大食的碰撞,那要到唐玄宗时期。

    怛罗斯在葱岭以北,即后世帕米尔高原。

    大致在后世的哈萨克斯坦一带。

    唐玄宗时期,安西大都护高仙芝为追击逃脱的石国王子。

    在怛罗斯与黑衣大食军遭遇。

    双方激战五日夜,不分胜负。

    最后因唐军仆从葛逻禄部叛乱,以致唐军失败。

    高仙芝率残部退回四镇。

    怛罗斯之战后,大唐并未丢失西域。

    而是在短短两年后,就又恢复了元气。

    两年后,升任安西节度使的封常清于天宝十二年,进攻吐蕃控制的大勃律,大破敌军。

    封常清率领唐军继续扩张,直到安史之乱才停止。

    若不是安史之乱爆发。

    安西都护当有能力再次和大食人一较长短。

    在眼下这个魔幻大唐的时代。

    不知为何,怛罗斯之战竟比苏大为熟知的那个历史,提前了八十余年。

    而且统兵的人,是苏大为的兄弟薛仁贵。

    历史在这里开了个玩笑。

    薛仁贵与郭待封没有了大非川之败。

    但却遭遇了怛罗斯大败。

    仿佛历史有一种韧性。

    虽经苏大为努力去改变,仍顽固的朝着某种方向前行。

    收回心中各种念头。

    苏大为长叹了口气。

    向着李弘与武媚娘叉手行礼,用坚定的声音道:“天后、陛下,此次大食入寇西域,非是一时兴起,而是有着清晰向东扩张的战略。

    动用兵力十五万,则军民共计百万以上。

    如此规模。

    诚为我大唐心腹大患!”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上方回荡。

    香气氲氤中,殿上盘绕的那些浮雕巨龙,向下俯视着,面露威严。

    似乎从这些泥塑木雕的巨龙身上,透着肃杀之气。

    大殿上,天后武媚娘、皇帝李弘,还有阎立本,李玄信,十二卫大将军,各军将和六部主官,全都摒息静气,听着苏大为的话。

    事情到了这一步,所有人都意识到。

    这是一场灭国级别的大战。

    而且这一次,竟是别人想要灭大唐的根。

    冲着大唐而来。

    生死威胁下。

    所有的个人荣辱、利益得失,在这一刻,都显得微不足道。

    “大食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他们与波斯人有何区别?”

    李弘忍不住讷讷问道。

    波斯人他是知道的。

    小时候在长安也曾见过波斯人立的景教,还有拜火教。

    里面的法师,虽然长得高鼻深目,但看起来也算面目和蔼。

    “那自然是大大不同。”

    苏大为沉吟道:“大食人信奉一神,比之波斯人更具扩张性和排它性。若大食势力真渗透进来,其它信仰都将被视为外道,被视为异端消灭。”

    李弘听得不由瞠目结舌。

    满殿的重臣也是一片哗然。

    华夏文明讲究兼容并蓄。

    大唐更是万国来朝,天可汗之国。

    其胸襟广大,大至高原雪域上的吐蕃,远至天竺烂陀寺,小至倭岛倭人。

    只要尊重大唐的文化和理念,愿意进入大唐的文明圈的,无一不包容。

    甚至吐蕃和倭国这种包藏祸心,送遣唐史来长安学习。

    大唐也不吝教授其先进的文化、制度。

    在唐人,在华夏人的眼里,信仰中,无论道、释、儒家,都是开放的,并无一神之说。

    人人皆可成圣,人人皆可成佛,人人皆可得道。

    遇到天灾,大禹振臂一呼,大伙一齐治水,拯救万民于水火。

    责任与道义,融入骨血。

    而亚伯拉罕系的信仰……

    洪水来了,我弄艘船把我一家老小带上我走了。

    被淹死的都是有罪的。

    我把原住民都给灭了,抢了人家的土地。

    然后还吃个火鸡庆祝一下。

    感恩一下我们的神。

    送这么一批人头给我们。

    这是文明源头的不同。

    唐人实在无法理解那种排它的信仰。

    也天然反感那种以自己为正,视其它为异端的学说。

    华夏做为发展较高级的文明,早已民摆脱了蛮荒。

    讲的是仁义礼智信。

    人与天地万物共生。

    尊重自然规律。

    尊重做人的底线和义理。

    武媚娘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苏郡公,按你这么说,这大食的威胁非同小可。若任由他们攻下天竺,或者攻占了碎叶水附近,是否会对我大唐产生威胁?”

    随着武媚娘的话,所有人的目光一齐盯在沙盘上。

    天竺,在吐蕃雪山之下。

    看上去,大唐如今还占着天竺三分之二的土地。

    还有吐蕃高原的地利。

    似乎不会有太大威胁。

    但是苏大为不这么看。

    他上前,重拾起竹枝,想了想,递到苏庆节手里:“苏子,你来说。”

    苏庆节向他点点头。

    心知是苏大为有意让自己表现。

    苏大为也在一旁道:“邢国公昔年曾随王玄策攻下天竺,做为征天竺军的副总管,天竺之事,他比我更清楚。”

    武媚娘微微点头:“那就请邢国公说一下天竺局势。”

    苏庆节手握竹枝,微一沉吟,竹枝在天竺中部一点:“天竺其实是一个大平谷,有些是蜀地,中间低,东西北三面被高山环绕,南面临海。

    但是他们这山,并不完整,在西面有缺口,历来大月氏和波斯人入侵天竺,便是从这缺口进入。

    以天竺人的能力,完全无法对抗异族入侵。

    好在他们也习惯了,一但有异族拿着屠刀冲杀,打不过便跪地求饶。

    而且还发展一套学说,可以说服自己,安然向异族征服者乞活。”

    一旁的程处嗣嘿地冷笑一声:“这岂非就是三姓家奴?”

    苏庆节抬头看了他一眼:“错了,天竺早不止三姓,千百年来一直被异族入侵,一次次跪下乞活。”

    “呃……”

    程处嗣一时无语。

    这种种族,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人若没了脊梁,千百年都是如此,那与牲口何异?

    “王都督手中无兵,我不知他能否向吐蕃那边借到仆从军。”

    苏庆节接着道:“若他能借到仆从军,或许还能抵挡住大食人的攻势,若是借不到,只凭一个折冲府的兵力,还有那些天竺软脚虾,绝对无法抵挡住大食人。”

    竹枝顺着中部天竺,一直往西玛拉雅山口移动。

    “虽然吐蕃方向有高山挡住,难以行大军,但是这边的山其实也有缺口,当年我与王都督便是从这边山口出兵。

    所以若是在天竺方向守不住,是有被大食人登上雪域的可能性。”

    停了一停,苏庆节抬头看了一眼各方向,接着道:“若被大食人在吐蕃上站住脚根,以吐蕃目下四分五裂的松散,只会被他们不断蚕食和吞并。

    如果那位穆罕墨德真的是名将的话。”

    舔了舔唇,苏庆节将竹枝向大唐方向划动:“若任由大食人站住脚,数年之后,便是又一个吐蕃般的强敌崛起。

    他们向北,可以和西域方向的大食人,一齐威胁我大唐陇右。

    向东,便可直入蜀地,甚至威胁关中。”

    嘶~~

    在场诸臣,不由一齐倒吸了口冷气。

    方才听到一万大食人打下两部天竺,虽然气愤。

    但仍没感觉有多严重的威胁。

    直到苏庆节在沙盘上推演。

    这些重臣,乃至李弘和武媚娘这才清晰的意识到。

    绝不能任由事态如此发展。

    愚者谋一时。

    智者谋一世。

    满殿六部官员,左右宰相,十二卫大将军,乃至大唐皇帝李弘,太后武媚娘。

    绝没有一个是庸人。

    相反,他们都是这个时代,大唐顶尖的人物。

    眼光心机,远非寻常人可比。

    武媚娘沉吟着,问出一个关键问题:“依邢国公之见,天竺这批大食人,需要多久能占领全部天竺,威胁到吐蕃都督府?”

    苏庆节抬头看了一眼苏大为,再向着武媚娘:“这取决于,大食人的决心。”

    “嗯?”

    “方才严寺卿说,大食人征东出动十五万人。那么这十五万人究竟是如何分配的?分到天竺方向,究竟有多少兵力?那一万人是全部吗?

    若大食人真的重视天竺,当会增派兵力。

    这里面变数太大。

    还和大食人统率水平,天竺环境,与王都督的应对策略有关。

    恕臣无法给出答案。”

    苏庆节双眉微微扬起,显然也有些不满意自己这个回答。

    但没办法,这就是现实。

    在朝廷打嘴炮的时候,只要无伤大雅的事,可以随便吹。

    但涉及到军事,绝不能靠放嘴炮。

    一定要实事求是。

    否则迟早把自己玩死。

    做为跟随苏大为最早的一批将领,而且是苏定方的儿子。

    苏庆节虽没有达到帅才级别。

    但也是极出色的将领,深知其中轻重。

    “天竺……西域……”

    武媚娘在沙盘前缓缓踱步。

    跟随在身后的女官慌忙托起武后长长的裙裾。

    五彩长裙拖曳于地,仿佛彩凤舞羽。

    她那双凌厉且清醒的目光,在沙盘上反复看着,忽然道:“还是西域威胁更大。”

    李弘微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赞同道:“母后所言极是。”

    “但无论是西域,还是天竺方向,我们都必须做出及时应对。”

    武媚娘沉吟:“天竺或可稍缓,但西域方向,已是耽搁不得。”

    天竺虽然是口肥肉,有着巨大利益。

    但还不到伤筋动骨的程度。

    若丢了只是可惜。

    还不至于马上危及大唐的生死存亡。

    但西域不同。

    大唐朝廷靠着这条黄金商路,源源不断的汲取养份。

    在太宗之前,西域各小国只用趴在商道上抽取往来商队税赋,便可富得流油。

    大唐统治西域后,这些利益,都被大唐垄断。

    方能维持大唐百姓优渥的生活。

    维持天朝上国的体面。

    维持大唐百万府兵。

    以及万国来朝的威势。

    这一切,都建立在经济基础上。

    后世鹰酱趴着世界吸血,本质上也是以武力维持商业利益,垄断石油和货币之利。

    在这一点上,千年前的大唐,早就是玩剩下的。

    所谓世界第一的大国。

    便是如此。

    它所设下的规则,天下万国共尊。

    尊守规则,承认天下共主的身份,便纳入这个文明圈。

    共享利益。

    宗主提供武力保障,保护藩属的平安。

    而小弟们,则要承担各种义务。

    比如财赋生意上。

    保障唐人在小弟国家超然身份。

    所谓一等唐人,二等胡。

    胡人与狗不得入内。

    还要向宗主国提供各全面的配套服务。

    比如让宗主来驻军。

    比如宗主要打架,主动提供仆从军。

    还是自带干粮的那种。

    宗主国若是在本土驻军,还要提供给驻军军费。

    总之宗主国是爸爸。

    小弟就是儿子。

    大唐能在几千年前,便铺开这么大的摊子。

    靠的就是商贸之利。

    靠的是大唐武德,战争红利。

    若是被大食人断了西域商路。

    若是失去了大唐战无不胜的招牌。

    大唐将失去天下共主的“身份”。

    从世界最强,沦为区域性大国。

    从对外扩张,而沦为内卷。

    普通唐人的生活,也将随大唐的衰落。

    沦落为,被反复收割的韭菜。

    能量是守恒的。

    要么向外掠夺。

    要么向内挖掘。

    这是现实规律。

    而此时此刻,做为全世界最强大的帝国。

    大唐上至君臣,下至百姓。

    又有谁甘心沦为二流国家?

    西域,便是命脉。

    丝绸之路,便是为大唐续命的血液。

    “绝不能,不能让那些大食人,夺走我们的西域!”

    阎立本两眼微红,沉声喝道。

    狄仁杰也几乎同时叉手大声道:“陛下,天后,西域万不容有失,我大唐,退不得!”

    进一步,海阔天空。

    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要退,只有胡人退,大食人退,我天朝上国,我煌煌大唐,光耀万年,如何能退?

    “天后!陛下!臣附议!”

    “臣也附议!”

    “请速发兵!”

    “臣愿捐家财以实府库,以充军资!”

    “臣也愿意!”

    “臣家有三子,愿从军,替我大唐杀敌!”

    “臣愿从军杀贼!请陛下应允!”

    这是国战。

    是为民族利益而战。

    无分老幼南北。

    万万退不得。

    朝堂之上,平日里勾心斗脚,满心算计的各部重臣,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都愿摒弃私念,顾全大局。

    这个时期的大唐,虽开国数十年。

    虽刚经历李治朝的向外扩张。

    但整体氛围仍然是积极进取,开拓向上的。

    还不至醉生梦死,为了个人之利,而坏了大唐基业,不顾百姓和天下大局。

    “哀家替先帝,替弘儿,谢过众卿家。”

    武媚娘向着群臣方向,微微鞠躬行礼。

    狄仁杰、阎立本、李玄信、程处嗣、苏庆节和苏大为都微微侧身,口称不敢。

    此乃人臣之本份。

    非为一家一姓。

    实为我大唐荣辱,衣冠传承。

    绝不容一神外族,悍然入寇。

    否则大唐将无颜面对天下百姓。

    若不能守住华夏族之道统,无法保证华夏人之利益。

    有何面目称天子?

    有何面目称朝廷?

    朝廷固然有控驭天下的权力,但也有护佑天下万民之责任。

    “哀家也会捐出首饰和私房钱,以充军资,奖励作战士卒。”

    “母后。”

    李弘在一旁情绪激荡道:“儿臣不孝,愿倾尽内帑!请母后不要将首饰捐出!”

    是,固然在权力上两者有着暗流和争斗。

    但他也是儿子。

    听到母亲要捐出全部首饰和私房钱。

    李弘天性纯孝,怎能不为之激动羞愧。

    “此是朕的责任,当由朕来承担!”

    “弘儿住口,大食来势汹汹,是我大唐之敌,天下之敌,岂有你一人能当之?哀家意已决,毋须多言!”

    “母后!”

    李弘声音哽咽。

    殿上群臣人人变色。

    在心中,情绪各异,但无不被一种羞愧和耻辱所包围。

    大唐开国才数十载。

    心气尚在。

    前些年对外攻略如火。

    先后打下对抗多年的大敌高句丽、吐蕃。

    东平辽东。

    西平雪域高原。

    环顾天下,当真无一合之敌。

    这才短短几年,怎么竟弄到如此困窘的局面。

    钱,咱大唐有。

    只要陛下号召为国捐帑。

    满朝公卿,定愿捐出家财,以充军资。

    但是人呢?

    大唐现在哪有那么多府兵。

    关中疲弊啊!

    而且,何人可以为帅?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在苏大为身上。

    这位开国郡公,大唐唯二名将。

    大唐第二代名将中,唯一可能应付眼下局面之人。

    到这一刻,还不肯站出来吗?

    “郡公……”

    “苏郡公!”

    狄仁杰抢先一步,向苏大为遥遥行礼道:“事急矣,为我大唐国势念,为我华夏衣冠,不被大食一神异教所侵,还望郡公,挺身而出。”

    狄仁杰是苏大为的生死之交。

    二十余年的交情。

    连他都忍不住这个时候站出来,请求苏大为出征。

    其余人哪里忍得住。

    左相阎立本。

    右武卫大将军李玄信。

    户部尚书、工部尚书、吏部尚书,并且各部官员。

    乃至武媚娘,都向着苏大为开口道。

    “苏郡公,此事急矣,为救大唐万民,为抵御大食进逼,唯有苏郡公领兵,方能解危难。”

    “请苏郡公出山,为我大唐征西大总管!”

    “臣附议!”

    “还望苏郡公,以大唐百姓为念!”

    “苏郡公不出,奈苍生何?”

    “请苏郡公领军!”

    “苏郡公,我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都愿归于苏郡公麾下。”

    “苏郡公若领军,我阖家老小,愿从军,任凭驱策!”

    整个议殿大殿,一时群情汹汹。

    李弘的脸色微变。

    苏大为的脸上,现出为难之色。

    ……

    议政殿后。

    一处帘幕屏风遮挡。

    小小女娃发出吃吃笑音:“阿姊,满朝公卿都在求苏大为出兵呢?”

    小女娃身旁立时传来一个不悦的声音:“不许叫名字,要叫阿舅。”

    “哦。”

    雕玉琢的太平公字吐了吐舌头。

    她如今还小,分不清殿上的母后和哥哥,还有那些大臣们在争些什么。

    只是觉得有趣。

    感觉所有人好像都眼巴巴求着苏大为出兵。

    不想自己随口说个名字,居然被阿姊责怪。

    小太平做了个鬼脸,吃吃笑道:“阿舅就……阿舅吧,阿姊莫不是喜欢他吧?”

    说着伸头悄悄看一眼。

    学着大人的样,双手叉腰摇摇头:“不成不成,太老啦。”

    “我不是,我没有!”

    安定思公主羞得满面通红:“别瞎说!”

    一旁的李显双手抱胸,嘿嘿一笑:“太平你不知,安定小时候被阿舅救过,不然命都没了,母后早些年就吩咐过,让我们都以舅视之。”

    “哦。”太平公主似懂非懂,一脸懵懂的点头。

    “那他们在吵些什么?怎么都让阿舅出去打仗?咱们大唐不是将军多吗?换个人不成?”

    “不成!”

    安定思公主扬起下巴,脸上带着一抹与有荣焉的骄傲:“阿舅是最出色的,是我大唐第一名将。”

    “真有那么厉害?”

    太平公主疑惑的张大眼睛。

    眼里写满了好奇。

    她年纪虽小,但在宫里长大,自小听多了太宗打天下的故事。

    还有父皇李治征服辽东,打下吐藩的故事。

    对那些将军的事,自然也有几分耳闻。

    “哼。”

    李贤在一旁冷哼一声,脸色不太好看:“沽名钓誉,言过其实。”

    “三弟,你说什么?”

    安定思向他凶巴巴的瞪过去。

    李贤吓了一跳,后退半步:“没,没什么。”

    他前些年试图暗示招揽苏大为。

    结果反被苏大为薅羊毛。

    自此念念不忘,在心中暗自记恨。

    不过安定思比他大一岁,是他的姐姐。

    而且大唐公主,个顶个的都是彪悍之辈。

    再加上头顶上有个老妈武媚娘罩着。

    更是在唐宫里横着走。

    就连李贤和李显他们,平日里都有些怕了安定思公主。

    “我警告你,要是被我听到你说阿舅的坏话,小心我不扒了你的皮!”

    安定双手叉腰,凶巴巴的道。

    “知……知道了。”

    李贤脸色一白,双手抱胸又退了一步。

    心中却是暗恼。

    不知那苏大为究竟有何魔力。

    迷住母后不算,连安定阿姊也这般为他说话。

    气死我了!

    ……

    就在皇子公主们躲在屏风后面看热闹时。

    大殿上的情况,又生变化。

    李弘咬牙道:“母后,诸位大臣,如今大食来势汹汹,偏偏我大唐刚灾天灾,关中疲弊,此非一两员大将能改变的局势。

    既需朝廷上下同心戳力。

    也许大唐百姓支持,踊跃参军。

    也需我大唐皇室做出表率。”

    这番话,掷地有声,听得狄仁杰和阎立本这些心下支持李弘的人,暗自点头。

    感概不愧是天皇李治的嫡长子。

    果然有担当。

    只这番话,头脑清醒,绝不是那种庸碌君主。

    就在狄仁杰准备再进言时,只见李弘向着武媚娘鞠躬道:“母后,儿臣愿御驾亲征,求母后应允。”

    啊?

    以武媚娘的老辣,这一瞬间的表情,也是懵了。

    凤眸大睁,一时反应不及。

    “弘儿,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儿臣说,请母后应允儿臣,御驾亲……”

    李弘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狄仁杰抢上来打断:“陛下不可!”

    阎立本也变色道:“陛下乃国君,乃我大唐的太阳,未听说有敌酋寇边,而令国君亲自往迎的,这……这也太抬举他们了!”

    大殿一片哗然。

    群臣这才反应过来。

    十二卫大将军早有数位抢上来,单膝跪地,向着李弘抱拳泣道:“陛下,主辱臣死,求陛下收回成命,臣愿领兵,为陛下分忧,不破大食,誓不还朝!”

    “臣也愿意领兵,求陛下收回成命!”

    “求陛下收回成命!”

    大殿上,十几位将军,六部主官,左右宰相,一齐哀求。

    尼玛。

    李弘看得呆了。

    我,我只是不想阿舅出去后,独自面对母后。

    我那点道行哪是母后的对手。

    李弘是真的怕啊。

    他对武媚娘的恐惧,是发自灵魂的。

    大殿后方,躲在屏风里的数位皇子公主,一时也是吃惊不已。

    胖乎乎的李旦吐着舌头惊道:“皇帝阿兄要亲自领兵打仗吗?”

    李显摸着额头:“我还是第一次听大兄这么勇敢,打仗危险啊,战阵之上,刀枪无眼。”

    小太平歪着脑袋:“如果大兄去了,太平也要去。”

    “傻丫头,你添什么乱啊。”

    安定思敲了一下太平的脑袋。

    却见李贤半张脸藏在屏风后,悄悄向殿上窥探。

    脸色颇有些古怪。

    像是有些沾沾自喜,又像是极力忍耐。

    “阿贤,你在笑什么?”安定思恼道。

    “啊?我没有啊。”

    李贤背脊一挺,左右张望,顾左右而言它。

    “还说没有,我都看到了,你嘴角在抽抽,好啊你个阿贤。”

    安定思冲上去,两手揪起李贤的脸左右拉拉:“你是不是想大兄出事了,你好坐皇帝位置!”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这一下,轮到李贤害怕了。

    吓得屁滚尿流!

    就在众小一番打闹时,陡然听到殿上一声喝:“天后,陛下,请许臣为国分忧,臣愿亲自领兵,讨伐大食。”

    这话一出,纷乱的大殿之下,陡然万籁寂俱。

    鸦雀无声。

    只因为,说话者乃是大唐第一名将,开国郡公,苏大为。

    武媚娘双眸盯着苏大为,眼神颇有些复杂。

    有些感概,又有些释然:终于逼得你主动站出来了,此事是你自己要承担,须怪不得哀家。

    狄仁杰目视苏大为。

    微微颔首,似在赞许。

    阎立本微叹了口气,但想着,这大概或许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陛下不用亲征。

    而以苏大为的能力手腕。

    对付入侵西域的大食人,当有一定把握。

    而且苏大为在唐军的威望卓著,对那些胡人而言,有如天神一般。

    能压住场面。

    阎立本自然不知道苏大为心中所想。

    不知道苏大为站在历史看客的角度上,把人性,把武媚娘对权力的**看得有多透彻。

    让苏大为放弃保护李弘,亲自领兵出征。

    这在当下,无疑是一个极艰难的决定。

    其余六部大臣,还有十二卫大将军,各将军们不知苏大为心中的权衡,但见他主动开口,心里都是松了一口气。

    苏大为没开口前,谁也不敢主动提他。

    这仿佛是大唐朝廷的禁忌。

    完全是苏大为昔日那些作为,一怒屠光白马寺,杀光各路异人血腥手段,甚至无视李治口谕,说走就走那种任性妄为的形像,给吓住的。

    苏郡公用兵真如神,但是他这脾气,也是一等一的古怪。

    若是性子上来,只怕自己脑袋不保。

    昔年在含元殿上,那几个因非议苏在灰,被拖下去活活打死的大臣,令众人记忆犹新。

    是以苏大为不主动站出来,别人不敢提。

    但他主动说愿意带兵。

    所有人都是欢欣鼓舞,觉得大事定矣。

    除了一位——

    当朝皇帝李弘向苏大为发出哀叫:“阿舅,你……你出征也不防带上我,朕在军中,定能鼓舞士气,有大唐皇帝坐镇,那些胡人一定都会乖乖用命。再说昔年太宗皇帝不也是提兵亲征,朕……”

    “胡闹!”

    武媚娘一声低叱,用力一甩长袖,柳眉倒竖:“堂堂一国之君,说话如此孟浪,罚你退朝后回去把‘为君之道’抄百遍。”

    “是。”

    李弘一个激灵。

    仿佛又回到幼时,随口应下,才反应过来,暗叫不好。

    阿舅当面,母后都可以随意把自己搓扁捏圆,在母后面前丝毫挺不起腰杆。

    阿舅若不在朝……

    我命休矣。

    李弘脸色瞬间苍白。

    两眼失去神采。

    群臣在一旁一个个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只当看不见。

    这母子两的冲突,外臣怎敢轻易开口。

    不过要说到太宗李世民,人家是马上皇帝,大唐都是人家天策府打下来的。

    开创基业之主,领兵出征,自无不可。

    从李治朝起,大唐皇帝便是治天下的皇帝。

    天皇大帝终其一身,出最远的门子,也不过去泰山封了个禅。

    那啥,陛下,您这没出过关陇的,还是乖乖皇宫里待着,别舔乱了。

    众臣子暗自交换着眼神。

    苏大为上前一步,先向武后点点头,再向李弘道:“陛下,请听臣一言。”

    见苏大为向自己开口,李弘精神稍振。

    “阿舅……”

    “区区大食国几个将军,若要我大唐天可汗出阵,未免太过抬举他们。”

    苏大为微微一笑,笑容里,自有一种从容不迫,运筹帷幄的自信气度。

    “而且臣在前方打仗,也需赖陛下、天后在后方安排后勤支援之事,此事或许比在前方作战更紧要。所以陛下,就安心在朝中,治理大唐天下,静待臣的好消息。”

    “阿……郡公,那朕……”

    李弘的脸色越发白。

    有几分畏惧的看向武媚娘。

    刚好武媚娘也向他看过来。

    那眼神,仿佛藏着冰雪一般。

    看得李弘一个哆嗦。

    犹如老鼠遇见猫。

    苏大为看在眼里,心知以武后的手腕权谋,自己若不在朝中,单凭李弘自己,当真不是对手。

    没准仗还没打完,皇帝李弘已经被废了。

    历史上,李弘是在继位前,突然暴毙。

    接着被立为太子的李贤,与武后发生政争。

    最后斗争失败,被武媚娘废掉,贬入蜀中。

    之后接替的李显,几番起落。

    最终熬死了武则天,才得以上位。

    政治斗争就是如此残酷。

    不以亲情为念。

    套用一句话“天家岂有私情”?

    武媚娘,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

    虽然中间有些拖沓,让武后有些不满。

    但最终的结果,总算是把苏大为这个碍眼的给踢开了。

    以后朝中之事,将由她一手遮天。

    想到此处,得意之情油然而生。

    这便是天意。

    天意所归。

    哪怕是阿弥你,也无法逆天而行。

    正在心中如此想时,就见苏大为叉手行礼道:“陛下、天后,虽然陛下方才说亲征,臣以为不可行,但诚如陛下所说,若有天家人在军中,对鼓舞士气,威慑诸夷,有着莫大的好处。

    此次出征,实乃我大唐最疲弱之时。

    所以臣恳请陛下与天后,许皇子入军任监军,以壮我军。”

    好家伙!

    当真是好家伙!

    苏大为这话说出来,武媚娘的笑容立刻就凝结在脸上。

    旁边的大臣狄仁杰、阎立本等人,也是一脸懵逼。

    包括李弘在内,一瞬间都失去了表情管理。

    露出颇为夸张震惊的神色。

    这是……

    苏郡公这是要……

    这是监军的事吗?

    这是反将武后一军啊!

    整个议政大殿上,安静到落针可闻。

    三省六部主官,十二卫大将军,左右宰相,邢国公等人,全都摒住了呼吸,不敢打扰。

    声怕自己出声,将武后的雷霆怒火,引到自己身上。

    武媚娘两眼微眯,媚眼如丝。

    眼神甚是妩媚。

    但袖中的手指,已然攥紧。

    苏大为既然提出来,就是有备而来。

    旁的皇子他不会要。

    必然是冲着武媚娘另几个亲儿子来的。

    而且他既然开口,就是在谈条件。

    武媚娘若是不答应……

    不答应的话,只怕苏大为也不会轻易答应出征。

    到那时,又不知会提出何种狮子大开口的条件。

    “苏郡公……不知想要哪位皇子做监军?”

    武媚娘越是愤怒,神色越是妩媚。

    笑容也越是危险。

    “好教天后得知,臣意请沛王、英王、冀王随军,任征西军监军。”

    这话一出来,躲在屏风后的李贤、李显和李旦三人,脑子嗡地一下,彻底凌乱了。

    干我啥事?

    我们只想斗斗鸡,玩玩鸟。

    偶尔有点小野心,或者玩几个小宫女。

    怎么出征作战这种事,会落在咱们头上?

    监军?

    我监你妈啊!

    当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苏大为你不得好死!

    李贤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大殿上,苏大为向武媚娘叉手行礼,声音坦然道:“还请武后许臣之请,否则以一万府兵,对十五万大食人,还有五六万突厥叛军,反覆无常之胡人。

    臣,实在无信心。”

    没信心?

    我信你个鬼!

    满大唐将军,谁不知道你苏大为用兵奸诈如鬼。

    从来都是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俗称乌龟暴走流。

    自己先防得水滴不漏,有十足把握,才会用兵。

    尼玛,打吐蕃时,就那么点人手。

    还有高原反应,硬是被你玩出花活来了。

    用吐谷浑人仆从和吐蕃人对砍。

    再把打败的吐蕃人收编做仆从。

    最后带着一帮嗷嗷叫的仆从军,冲进逻些城,把他们自己都城给屠光抢光了。

    你这个屠夫,你会做没把握的事?

    你特么敢站出来,就一定是有把握。

    所谓什么监军,嘿嘿……不过是拿在手上做人质吧?

    在场的个个都是官场老油条。

    苏大为这点心机,被他们一眼看穿。

    看是看穿是一回事,能不能应对又是一回事。

    无论是于公于私,似乎都没有反对的理由啊。

    毕竟天后与自己的儿子撕逼。

    无论谁输谁赢,朝廷上只怕都会来一波大换血。

    若是能平安渡日,谁也不想折腾。

    安心理政,再赚点小钱钱,顺带实现一下家国理想,给百姓弄点实惠不好吗?

    至于谁当皇帝……

    反正都是你们李家的事。

    你,你武媚娘也别闹了。

    闹个什么劲。

    就算让你掌权,你还能活多少年啊?

    死了以后,这大权不给自己儿子,你还想给谁?

    给你们武家人?

    那不被天下人给生吞活剥了?

    再说武家人,当初不地道,把杨氏和武媚娘姐妹赶出家,流落街头,险些饿死。

    武媚娘掌权后,反手把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发配岭南。

    下手干脆狠辣。

    所以武媚娘和武家人,也结了死仇了。

    这也是当年李治放心让武媚娘代他处理朝政的缘由。

    从本质上说,武媚娘就是一个孤臣。

    替李治背锅的。

    这种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亲信。

    唯一有的就是儿子。

    和李治生的儿子。

    武媚娘或许还想挣扎一下。

    为自己心中的那个梦想,想尝尝做女帝的滋味。

    让天下男儿知道,她一介女儿身,也能做九五至尊。

    把天下男儿都踩在脚下。

    报复他自小受到武氏兄长虐待。

    受到太宗李世民提防打压。

    不就因为我是女人吗?

    不就因为我有能力和野心吗?

    就防我和防贼一样。

    陈硕真说过,女子也不比男人差。

    男人能做的,我们女人一样能做。

    而且还能做得更好。

    区别高下的,只有实力与能力,与是男是女,毫无干系。

    武媚娘心中积攒着一股力量。

    是源自她幼年和少年时不公的待遇。

    她需要用一种手段,实现抱负,实现自我价值。

    让天下人都看到,她的光芒。

    但是眼下,她必须有一个现实的难题要克服。

    要把成为障碍的苏大为从朝中踢开。

    得让苏大为自己心甘情愿走。

    而要苏大为情愿,就得满足苏大为的要求,将李贤、李显和李旦交给他带到军中。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武媚娘失去废掉李弘的可能性。

    若是几位皇子都在宫中,武媚娘大可趁苏大为出征后,兴废立之事。

    废掉李弘,再封李贤做皇太子。

    而她做为太后,可以继续掌监国之权。

    培植亲信,统驭群臣。

    时机成熟,她就可以登上最高的位置。

    尝一尝女帝的滋味。

    就像当年陈硕真一样。

    就算苏大为回来,木已成舟。

    一切为时已晚。

    此去西域,不算作战时间。

    大军来回往返。

    也须两年时光。

    足够了。

    可苏大为看穿了这一切,要带其余皇子随军。

    这让武媚娘还怎么玩?

    亲儿子都在苏大为手上。

    若废李弘,立李贤,立李显、李旦?

    信不信到时苏大为带着“太子们”杀回来,搞个拥立之功?

    若是立其余妃嫔与李治生的皇子呢?

    理论上不是不可以,但武媚娘非人家亲母,在大义名份上,就有些缺失。

    若把人家亲母做掉。

    或者把别的皇子过继自己膝下……

    不,不行,自己有亲儿子,这么做太复杂。

    天下无数双眼睛都看着。

    做得太明显,只会失去人心。

    而且身为皇后,她与李治的皇子才是正统。

    才有大义名份。

    其余妃嫔生的皇子,没这个作用。

    怎么办?

    苏大为两眼直视武媚娘。

    看着武媚娘双眸微微发红。

    看她双肩微微颤抖。

    不由心中暗道:媚娘阿姊,你打算怎么做呢?

第一百一十九章

    阎立本一张脸黑得和锅底一样。

    头一次后悔自己今日怎么没托病在家休养。

    今天这会,是要命的会啊。

    太后武媚娘,与开国郡公苏大为,这就算是掐起来了?

    该不会当堂翻脸吧?

    从开始双方还在好好议事,商量着怎么对付辽东的叛乱,对付入侵西域的大食人。

    到后来,为了人员调配,一番议论,倒也还算正常。

    可到了大总管人选上。

    双方就有些图穷匕现的味道了。

    武后自然是希望苏大为率军出征。

    于公是增加唐军的成算。

    于私,少了苏大为,这朝堂上,就没人再能阻挠天后了。

    哪怕是皇帝李弘,也挡不住武后那强大的气场。

    在武后面前,只有乖乖聆听教诲的份。

    环顾大唐朝廷,恐怕也只有苏大为一人,能在武媚娘前,谈笑自若。

    而苏大为这边。

    很明显,是希望维持住朝廷目前的局面。

    不希望武后将李弘架空。

    不忍见母子相残。

    以目前的局面来看,他若在朝堂上,就能形成第三方势力,从而缓冲李弘与武媚娘之间的矛盾。

    单独苏大为与李弘,都不足以威胁到武媚娘。

    但若这二者结合,就算是堂堂天后,也颇感头痛。

    所以必须将此二人拆开。

    邢国公苏庆节,正因为看到这一点,出于兄弟情义,出于为大唐社稷大局考虑,明知此次敌人十分棘手,仍主动站出来。

    表示愿做这征西大总管。

    心愿是好的。

    原本也有几分机会。

    只是情况急转直下。

    从天竺被大食人攻略,王玄策独木难支开始,这场战役的危急程度,已经脱离控制。

    上升至灭国级的危难。

    那绝非现在苏庆节所能驾驭的。

    而都察寺卿严守镜提供的情报,更令大唐君臣对此次敌人的决心和实力,感到震惊。

    非苏大为,不足以统慑唐军。

    非苏大为,不足以应付此次危机。

    到了这一步,甚至逼得李弘喊出御驾亲征这种话。

    苏大为思前想后,确定只有一个选择。

    就是他为征西大总管。

    所以他站了出来。

    但他绝非是一时冲动,而是做了各种思考和预案。

    向武后开出条件。

    将几位皇子随军,以做“监军”,提振士气。

    是监军也罢,是人质也罢。

    本质上,就是绝了武后换掉李弘的念头。

    苏大为在外领兵这段时间,武后可能架空李弘。

    但绝对无人可以替代李弘。

    只要李弘还在,苏大为得胜回朝时,挟着战争胜利的巨大威望,就拥只手翻天的可能。

    许多事,心照不宣,隐而不发。

    均是双方心中博弈。

    对这一点,议政殿上这些重臣和老狐狸,自然看得清清楚楚。

    正因为看得清楚,才觉得可怕。

    担心被卷入这场看不见的较量里,被殃及池鱼。

    粉身碎骨。

    这是真的害怕。

    能混在灭国战争中博弈的东西,其中有何等大的利益,有多少人命、家族为此殒落。

    在这一切面前,哪怕满朝公卿的命,都是微不足道的。

    都只是数字。

    李弘暗自吞咽一口口水。

    躲在屏风之后的李贤被安定思公主死死捂着口。

    其余皇子皇女瑟瑟发抖。

    对自己未卜的前途,充满恐惧。

    大殿上,阎立本脑袋低得快要扎到地上去。

    狄仁杰眼观鼻,鼻观心。

    右相、左右武卫大将军,六部主官等一个个都仿佛变做了泥塑木偶,不发一言。

    空气里充满凝重气氛。

    烟雾里那一条条绕着红漆大柱缠绕的巨龙,双目狰狞俯视下方大唐群臣。

    眼中隐隐带着嘲讽。

    像是嘲笑这些人,算计太多。

    所有人不敢看,但注意力都放在武媚娘身上。

    处在漩涡中心的武媚娘,一动不动。

    像是凝固住。

    只有一双凤眸闪动着光芒。

    似忿怒,似冷笑,似嘲讽,似痛恨。

    看着苏大为的目光,犹如看一个叛徒。

    “阿弥,你果然长大了呢。”

    这句话,在这朝堂大殿上说及,未免有些奇怪。

    以苏大为的年纪,军功,在朝中的身份地位,异人的实力。

    何止是长大了。

    说一句大唐第一人。

    不过份吧?

    天后居然说他“长大了”?

    这个长大,它正经吗?

    咳咳,不要想歪。

    以武后和苏大为二十多年的交情,亲姊弟相称,以阿姊的身份说这么一句,似乎也正常。

    但若是结合眼下的环境和局势。

    只怕武后说的是,苏大为“翅膀硬了”,不听从阿姊的话,反而处处与之作对吧。

    果然,随着武媚娘的话,苏大为淡淡一笑:“雄鹰长大了,总要翱翔的。”

    六部主官低着头,不敢看武媚娘的表情。

    只是彼此之间,暗自眼神交换。

    果然,果然是说苏大为翅膀硬了。

    他们俩该不会,当堂掀桌子,撕破脸吧?

    以大家对武后的了解,别看她只是个女人,但心气之高,之傲,世所罕见。

    凡是她认定的事,不管多少困难险阻,都必定会做成。

    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异乎常人的韧性。

    实在无法想像,她会退让。

    不,她是绝不会退让的。

    可是苏大为那暴躁脾气,动不动就屠人家白马寺,好像……也不是会退让的样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大殿上,空气凝重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就在群臣感觉快要喘不过气来时。

    只听武后轻声一笑,衣袖如蝴蝶般飞起,合在胸前:“贤儿和显儿已经成年,让他们为大唐做表率,是份内之事,哀家同意他们随军,但是……旦儿还小,他随军若有何闪失,谁来担?”

    太子李弘二十岁。

    李贤十八。

    李显十七。

    李旦如今才十一岁,是小了些。

    苏大为神色不变,叉手道:“古有甘罗十二岁拜相,臣观冀王少年英俊,若从军历练一番,必大有可为。”

    这话说得,整个朝堂上死一般寂静。

    阎立本只觉自己心脏都要停跳了。

    这苏大为,好大的胆子。

    十来岁的冀王带在军中,大有可为?

    你想为什么?

    难不成想让冀王将来做将军啊?

    一时听不出苏大为话里的意思,只觉得不像是好话。

    再偷看武媚娘。

    这位天后,如今大唐最有权势的女人,脸上的笑容凝固住。

    眼中射出刺骨的寒芒。

    武媚娘大袖一挥,彩袖如刀片般扬起。

    那是她的习惯。

    十二卫大将军,三省六部官员,大唐左右二相都明白。

    只要武媚娘手一挥下,就必有人人头落地。

    刺骨的森寒,一下子爬上所有人的背后。

    糟糕!

    就见武媚娘大袖狠狠一甩。

    “就依卿之言!”

    哎?

    一向狠辣绝情的天后,这次居然退让了?

    这怎么可能?

    满殿大臣,集体傻眼了。

    躲在大殿屏风后的李贤等诸皇子,更是一个踉跄,差点摔到地上。

    母后,你怎么可以让我们跟苏大为那个恶人出去打仗?

    呜呜~他还不趁机折磨儿臣我啊!

    李贤当真是欲哭无泪。

    大殿上,整个气氛为之一变。

    群臣先是看向武后,看到一向以女强人示人的天后武媚娘,脸上竟罕见的露出疲惫之色。

    这是……

    终于在苏大为咄咄逼人的气势下,退让了?

    原来,如此强势的武后,也会退让啊!

    再转头看向苏大为时,所有人的眼神变了。

    看着造成这不可思议局面的人。

    一时心中充满震惊,不可思议。

    更多臣子则是在心中暗自琢磨,看来天后还是忌惮苏大为啊。

    此人足以左右天后与陛下之间的局势。

    万万得罪不起。

    已经有心思灵活的大臣,想着要怎么与苏氏建立好交情。

    若不能结好苏大为,至少也要和他身边的苏庆节、程处嗣等人交好。

    不提殿上众人心思活动。

    苏大为大开双臂,向武媚娘郑重行礼:“臣,谢天后信任,必会保证诸王安全,若有差池,唯臣是问。”

    “好。”

    武媚娘几乎从齿缝里蹦出一个字。

    接着冷冷甩了下衣袖:“哀家乏了,剩下的事,你与陛下商议后,再呈报哀家。”

    “喏。”

    虽然武后是做出退让了,但显然,她也要让众人知道,她很生气,很不爽。

    现在离开,就是表明这一强烈态度。

    但同时,她也没放弃权柄。

    让李弘与苏大为定下进兵方略后,将一切呈给她过目。

    牢牢把住最后的审议之权。

    现在大唐的朝堂上,就算是天子李弘的圣旨,想要颁下去,除了用皇帝印,还得加盖天后印玺,方才生效。

    “儿臣,恭送母后。”

    李弘强忍住想要上挑的嘴角,向着武媚娘恭敬行礼。

    这一仗,是他与苏大为赢了。

    ……

    昏暗的佛堂中,有一位身披铁甲的大将,向着前方一个朦胧的人影,微微鞠躬。

    那人影背着他,不发一言。

    好似看着眼前的佛像,陷入沉思中。

    背影不说话,那金甲将便也不敢出声打扰。

    只是看他身上的衣甲,赫然是唐军高级将领。

    但如此高位,对着面前的背影,仍然摒息静气,显出无比的崇敬。

    许久之后,那背影终于缓缓转身。

    向着身后将军道:“此次多亏你向我报信,使我掌握朝廷动向。”

    金甲大将,赫然便是白天在朝堂上,向苏大为发问的右武卫大将军,宗室李玄信。

    做为大唐十二卫大将军之一,手握重权,兼为宗室。

    这原本是一个绝不可能背叛大唐的人。

    此时,被萧礼一言感谢,李玄信忙双手抱拳,面现激动道:“钜子说哪里话,若无钜子,似我这等人仍在蒙昧之中,不知为何而活,又不知此生有何意义。

    多亏钜子指引我等,使我们看到前行的方向。”

    微呼了口气,李玄信继续道:“白天朝堂上那些争斗,越发证明钜子真知卓见,所言非虚。这个朝廷病了,只有用钜子的理论,动员广大百姓,进行变革,才能救天下!”

    萧礼那张被一道刀疤划过的脸庞上,有一种特异的魅力。

    他伸手用力拍了拍李玄信的肩膀,点头赞许道:“昔年太宗言,水能载舟,亦能覆亦,正是如此。我们这些人,怀有理想,自然不被朝堂上那些营营苟苟之辈所容。”

    李玄信郑重抱拳:“愿追随钜子,改变这个天下。”

    萧礼眼眸中闪过深思的光芒:“依你所见,苏大为出兵,确实吗?”

    “不会有错,舍他再无别人,而且此事天后与李弘皆认可,只不过苏大为奸猾,要将几位皇子带上随军。”

    “呵,我素知苏大为,小心谨慎,狡兔三窟,哪怕是对武后和李弘,他也不是全然相信,这么做,不过想给自己留几道保命符。”

    “我亦如此认为。”

    “只是这样做,今后的路,他是越走越窄。”

    “钜子,我们当如何做?”

    “这是天赐良机,趁着苏大为出西域,咱们可以实行那个计划了……”

    萧礼未提是什么计划,显然李玄信是清楚的。

    李玄信双眼流露出亢奋的光芒,满面红光,沉默着,用力抱了抱拳。

    “喏!”

    ……

    贞观十四年八月,唐灭高昌国,九月置安西都护府于西州交河城。

    管理西域事务。

    二十年六月,西突厥可汗请和亲,唐使其属下割龟兹、于阗、疏勒、朱俱婆、葱岭五国为聘礼。

    二十二年,唐军进驻龟兹国,便将安西大都护府迁至龟兹国。

    即后世新疆库车。

    并在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城修筑城堡,建置军镇,由安西都护兼统。

    简称安西四镇。

    贞观以后,安西四镇时置时罢。

    军镇也有所变动。

    永徽元年,李治根据西域形势罢四镇,安西都护府也迁回西州。

    显庆年间,大唐平定了西突厥阿史那贺鲁的叛乱,次年,都护府又迁回龟兹城。

    四镇随之恢复。

    在那之后,一直至今,四镇在大都护裴行俭的经营下,始终屹立于西域,统慑西域诸胡。

    成为大唐的象征。

    但是如今,事情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

    来自西北的风沙,吹拂在草原上,一直吹打在疏勒城的城墙上。

    执行巡守的老兵,郑二郎啐的地一声,向地上吐了口唾沫。

    刚才伸了个懒腰,一不留神被一股恶风吹到嘴里,灌了满口的风沙。

    “这鬼天气。”

    郑二郎肩膀上扛着长枪,拍了拍腰上的箭壶,背后的大弓。

    这个动作是他的习惯,每次巡逻前,都会检视一番。

    武器,带给他极大的安全感。

    在这种鬼地方,唐人是外来的,时刻都会置于危机中。

    也只有手里这些兵器,这些老伙计,才能带给他足够的安全。

    检视完毕后,他向身后瑟瑟发抖的新兵蛋子徐九郎瞪了一眼:“一会跟紧了我,不要走散了。”

    “喏。”

    徐九郎年方十九,是今年刚到四镇来轮值的府兵。

    据他说,家乡遭了灾,他跑得快还算好。

    家里那些人,已经穷得只能吃草根树皮了。

    对于徐九郎说的话,郑二郎一个字都不信。

    鬼你妈的,大唐纵是再穷,也无非是吃肉和吃饼的区别。

    怎么会有地方穷得吃不上饭?

    这徐九郎年纪不大,但是嘴里却不老实,嘿,以后慢慢招呼,慢慢调教。

    郑二郎对徐九郎那种轻蔑的神气,徐九郎自然清楚。

    但他却也无法可想。

    他生来胆小,被郑二郎一个眼神扫过,便瑟瑟发抖。

    也不知如何解释。

    只有点头跟上的份。

    在徐九郎身后,已经做了两年兵的曹大头嘴里咬着草根,不耐烦的道:“头儿,再不走就要误了时辰了。”

    他身上背着一把大黄弓,手上虚握着一只角弩,腰上挂着两个箭壶。

    显得比郑二郎还要夸张。

    “大头,休要多嘴,都听郑老大的。”

    曹大头身后一个魁梧汉子呵呵一笑,左手执盾,肩膀上扛着一个铁锤,像是一名力士。

    名牛六郎。

    天生有一膀子力气,队里有什么力气活,苦力活,都交给他做。

    偏偏此人生性乐天,不以为苦,还总是乐呵呵的,嘴里能有说有笑。

    任镇兵已经三年。

    比曹大头还多一年。

    本来是颇讨喜的性子,唯一可惜的是,食量有些大。

    昨天一顿饭下来,郑二郎的脸色都黑了。

    “好了,你们几个都给我闭嘴吧。”

    郑二郎回头看了一眼,转向前方日常巡逻的方向,眼睛微微眯起。

    像是透过漫天的风沙,看到极远的地方。

    “我最近有种预感,大概会不太平,大家都小心些。”

    曹大头啐地一口,将嘴里嚼的草根吐到地上,轻蔑道:“这里是西域,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找我们大唐的晦气?”

    牛六郎在后面呵呵笑道:“你忘了之前那些西突厥人?”

    “突厥人算个鸟,国都被咱们灭了,秋后的蜢蚱,蹦不了几天。”

    曹大头冷笑一声:“只待咱大唐的天兵一到,这些臭贼,都会被砍掉脑袋。”

    徐九郎在一旁弱弱的道:“可是我听说……征西的薛仁贵将军,兵败了。”

    “闭嘴!”

    这一下,三名老兵一齐爆喝出声。

    郑二郎是杀意。

    曹大头是震怒。

    牛六郎是凛然。

    三人一喊,徐九郎顿时脖子一缩,不敢再多话。

    四人走走停停。

    今日风沙大,能见度低。

    再加上方才的那番对话,众人的心情都不太好。

    队伍一时沉默。

    耳边只听到风沙呼呼作响。

    天地一时有些昏暗。

    “这些年,这边风沙越来越大,草地却越来越少,都养不起牲畜了。”

    曹大头突然抱怨道。

    牛六郎笑呵呵的接了一句:“好在咱们在河边的田地长势还不错,只要水不断,就饿不死人。”

    徐九郎总算找到机会,弱弱的道:“河里鱼也多,每天只要花点时间,便能得些鱼获。”

    这话说出来,曹大头和牛六郎两人都感觉食指大动,口水情不自禁的分泌多了些。

    “嘿嘿,一会巡视完了,我们替你去喂牲口,你小子去弄点鱼来。”

    “这小子胆子虽小,捕鱼的本事却不差。”

    不愧是吃货民族,三两句便拐到吃上了。

    三人嘀嘀咕咕,商议着如何改善伙食。

    只听领队的郑二郎突然一声低喝:“戒备。”

    嗯?

    曹大头瞬间端起角弩,张弦上箭,一气呵成。

    牛六郎咚地一声,将左手大盾砸在地上,护着队伍侧翼,同时抓起手中铁锤,警惕的向四周张望。

    只有徐九郎反应稍慢。

    愣了一会,才手忙脚乱的抽出腰刀。

    但两股战战,双手也抖个不停。

    郑二郎竖起一根食指,朝着前方指了指。

    随着他的手势。

    前方昏黄的风沙中,隐隐见到有人向这边过来。

    因为风沙能见度低的缘故,一时判断不出是敌是友。

    甚至连人数都瞧不出来。

    只能依稀看到人影。

    在郑二郎的手势下,众人向他聚拢。

    牛六郎跑到队伍前面,张起大盾,手执铁锤。

    他是队伍里的力士和盾牌。

    负责守护郑二郎,同时以力破敌。

    曹大头此时一言不发,双瞳收缩如针,角弩瞄向人来的方向。

    他是队伍里的箭手。

    箭法最精。

    眼力最好。

    郑老大虽然也擅箭,但是大头的箭更准,也射得更远。

    郑二郎肩上扛的长枪,重重插在脚边。

    背上的大弓已在手中。

    一但发现是敌人,他将和曹大头一齐先远程收割人头。

    若敌人冲上来了,他还会拔出长枪,与牛六郎并肩作战。

    全队里,唯一使不上力的,就是徐九郎。

    他虽然双手握刀,但手一直在抖。

    带着横刀也微微颤抖。

    他手里的横刀不是什么好刀。

    而是长安烂大街的货色。

    刃口也缺了。

    还有些地方生了锈。

    这样一把刀,若在会使刀人的手上,少说也收割三五颗人头。

    但在徐九郎手里。

    大家还要担心,他会不会割伤到自己。

    “别怕。”

    曹大头头也不回,嘴里小声道:“你躲在我们几人身后,不会有危险。”

    牛六郎一笑,因杀气显得丑酷而狰狞的脸上,笑容竟有几分温柔。

    “一会若是敌人,你便回头跑,向城跑。”

    徐九郎嘴唇颤抖着,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我不想跑,我想,和你们一起,一起杀……杀敌。”

    “别废话。”

    郑二郎声音没有了平日的轻蔑和嘲笑,有的只是凝重。

    “我们几人里,你最年轻,跑得最快。若真是敌人,你便拚尽全力跑,通知城里的人,告诉他们敌人情况。”

    “那你们……”

    “当兵吃这碗饭,脑袋早就挂在裤裆里了。”曹大头嘴里干嚼着。

    仿佛那唇上,还叼着一根看不见的草根。

    他在借这个动作,缓解心中的焦虑。

    “我不……不要,我要与你们一起……我不孬……”

    “来了!”

    郑二郎一声低喝。

    所有人汗毛倒竖。

    但见前方有人破开风沙,向这边狂奔而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

    呜~~

    一声巨大的兽吼声。

    林木枝叶摇动,一群肤色黝黑的天竺矮人,面露惶恐之色。

    天竺这片地方,大致分为五部。

    实则是无数小邦酋长的聚合体。

    而人种也是千差万别。

    有着本土生的矮黑之人。

    被唐人唤为倭昆仑奴者。

    也有那肤色白皙的突厥人种、匈奴人种。

    比如汉时曾征服天竺的大月氏。

    还有红种人,以及波斯人种。

    总之在天竺这片地方,人分三六九等。

    最上等的乃是那些白肤的贵人。

    而本土的倭小黑人,则为最底层。

    据说被那些贵人老爷将人分为数等,白为最上等,乃是天神的眼目。

    武士阶层为天神的双手和胸膛。

    依次往下。

    到了矮黑人那里,便是天神的一双大脚板子。

    生来就要被踩在脚下的。

    久而久之,天竺底层,便也习惯了,除了嘴巴上放点吹炮,吹些牛逼。

    贵人老爷一瞪眼,他们便两股战战。

    直接跪下认怂。

    被征服和驯服的基因,已经融入到了骨血里。

    此时,这一队天竺矮黑人奉大唐天竺总督王玄策之命,巡守边界。

    近来从大食方向来的远征军,攻势凶猛,已经攻下大半天竺的土地。

    若不是那位远征的大食将军,穆罕默德.伊本手里也人手奇缺。

    只怕整个天竺已经沦陷。

    毕竟占领那么大片土地,战略要地也要大食人分头占领,驱使那些天竺黑奴去卖命干活。

    一万余人,撒在那么大片土地上,瞬间就被稀释了。

    以致于大唐与大食,在天竺这个地方,陷入古怪的僵持局面。

    有些地方白天是大唐的领地。

    大食人一来,唐军打不过,行政官员和军卒撤走。

    然后当地土人,摇身一变,又向大食人效忠。

    大食人也没那么多人手,只能让这些“归降”的天竺土人自行管理地方。

    大食获得名义上的统治权,拥有收税和征兵之权。

    也就是殖民地差不多。

    但若是唐军再打过来,这些当地土人便会立刻“反正”。

    重归为大唐藩属。

    所以在天竺这片地方,双方彼此争夺,天竺人左右反复横跳,把自己脑袋都磕晕了。

    甚至闹出过大食人过来,当地天竺豪绅一时口误,喊成了大唐贵人,因此而掉脑袋的奇事。

    反正不管谁来,天竺人都是跪下称贵人的。

    眼下这队天竺土人,上个月还是大食人的扈从。

    这个月已经是大唐的仆从军。

    在掌管这片土地的贵人老爷命令下,战战兢兢,为大唐巡守边境。

    两个身材瘦削,眼窝深陷的天竺人小声交谈着:“刚才好像听到战象的声音,别是大食贵人又打过来了吧?”

    “应该没这么快吧?若是贵人来了,咱们只管跪下磕头就是了。”

    “说得也是,只要能活命,跪谁不是跪。”

    “定是上辈子咱们造了太多恶业,只有这辈子忍耐修行,下辈子让咱们也投身做贵人。”

    一说起下辈子的事,一群天竺土人黑丑的脸上,都露出向往憧憬之色。

    一群人畏畏缩缩的,沿着河水,刚前行数十步。

    前方的密林陡然枝叶摇动,一头战象从中走了出来。

    那象的速度并不太快,然而身上装饰华丽,额头顶着金属尖角,看上去凶狞异常。

    在巨象背上,还有一乘小轿,装饰华丽。

    上面端坐手持弯刀和弓箭的大食士卒。

    一头战象,接着是两头,三头……

    无数头战象从林中走出。

    这是大食人的军队。

    他们自从征服西部天竺后,很快学会了天竺人的战象战法。

    昔年天竺人对王玄策也用过这一套。

    可惜统帅吐蕃铁骑的王玄策根本不吃这一套,冲上去一顿狂砍,砍得天竺人战象疯狂逃蹿,反倒是把自己人踩死无数。

    大象的头脑,有时候比天竺的土人还要聪明一点。

    此时此刻,既无王玄策,也无吐蕃铁骑。

    这些战象在天竺,便是横冲直撞的陆地坦克。

    大象也分个欺软怕硬。

    眼见着一帮吓傻掉的天竺土人,甩动着鼻头,吼叫着冲上来。

    当先一名天竺人躲闪不及,被大象一甩鼻狠狠的撞飞。

    接着又是重重一脚,将第二人踩踏得骨断筋折。

    溪水顿时被血水染红。

    剩下的土人顿时发出惨叫声。

    有的吓得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有的掉头就跑。

    还有的鼓起勇气,握紧手里的木矛。

    然后,这些停留在原地的人,都变成了战象的玩物。

    在大食人的大笑嘲笑下,被战象一脚一个,踩碎下去。

    头顶的金属撞角,狠狠一撞。

    又将两名愣在当场,还不知是战还是求饶的土人身体刺穿。

    大象头颅一甩,将胸膛破开的尸首甩下来。

    又狠狠一脚,践踏成泥。

    野兽毕竟是野兽。

    战象双眼赤红,仰天发出咆哮声。

    跪在地上侥幸没被踩死的天竺土人大声求饶乞活。

    就听见为首一名大食士卒踩着大象的头颅,用半生不熟的天竺话道:“乞活没用了,将军下令,所有投效唐人的天竺人,统统要死。”

    听到对方如此说,天竺土人两眼一瞪,一脸懵逼状。

    投靠谁不是投靠?

    我们也可以投靠大食贵人啊。

    为啥要杀我们?

    这个念头才起。

    就见到战象咆哮着人立起来,巨大的双足踩下。

    喀嚓!

    剧裂的刺痛感。

    折断的肋骨戳入心肺中。

    土人抽搐着不断咳出带血的内脏碎片。

    想的却是,这辈子结束了,不知积攒的善行够不够,下辈子投个贵人家……

    “哈哈哈,愚蠢的牲口!”

    大食人得意的大笑着,驱使着战象小跑着,将逃蹿的天竺人一一追上踩死。

    后队的战象赶上来,背后牵着一串被天竺特产的橡树丝麻搓成的绳索,绑住双手的唐人。

    这些人被拖在战象后面,跌跌撞撞的跟着。

    跟不上的就摔倒在地上,被拖行着,沿路不断撞上断木和碎石,脸上肌肤被刮得稀烂,拖出长长的血痕。

    那骑在战象上的大食士兵,向另一侧的同伴道:“还是这些唐人有些骨气,那些天竺黑鬼,我杀了都嫌脏手,连反抗都不会,太无趣了。”

    提起唐军士卒,大食人的脸上稍稍有些敬意。

    “将军说了,这些唐人不好对付,若不是他们人少,现在天竺情形,还未可知。”

    “咱们不要想那么多,坚决执行将军的策略,将人全部屠光,把房屋烧光,水源破坏,不断收缩唐人的生存地,直到把这些唐人,全都杀光。”

    这是进入七月以来,大食名将穆罕墨德.伊本的最新战略。

    用屠光一切的方法,断绝这片土地的生存潜力。

    这样的地方,本来就举步维艰的唐军自然无法生存。

    至于天竺人……

    抱歉,在大食贵人的眼中,天竺人不算人。

    只要将唐人驱逐出去,或者全部歼灭,占据这片富饶土地,天竺这些土人,就跟春天的野草一样,很快又能生出来。

    而等这一切安定。

    这里,将会成为大食军前进的基地。

    将一步步,蚕食更多的土地。

    直到翻跃那片雪山,占据大唐富饶之地。

    向东路进兵前,哈里发已经说过了。

    据投靠的波斯人说,大唐拥有天下最富饶的土地,富得流油。

    那里有波斯和大食人想要的一切。

    财宝、瓷器、丝锦、铁器、百工器物、造纸术、炼金术、女人……

    这一切,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谁占据那片土地,就能成为世界之王。

    最重要的是。

    那里……

    是一个异教徒的世界。

    奉哈里发的旨意。

    我们这些信徒,一定要征服天下所有的异教徒。

    把不信教的异端处死。

    抢掳他们的土地、女人,杀光他们的孩童。

    直到他们信仰我们。

    成为我们的奴仆。

    这便是——

    圣战!

    每一位大食人的士兵,在出战之前,都会受到将军和祭司的鼓舞。

    他们既是战士,也是教徒。

    ****。

    信仰的力量无比强大。

    “征服,征服!”

    “我所见,即为我教的土地。”

    “代表着我们的信仰,征服整个世界!”

    骑在战象上的大食士兵,亢奋的挥舞着手里的弯刀。

    唱响大食人的战歌。

    身后被绳索捆成长长一队的唐军俘虏,突然有人破口大骂。

    然后有人也喊叫起来。

    那是一种大食人从未听过的歌谣,反复诵唱。

    一个人,两个人。

    直到所有唐军俘虏,只要是能喊出声的,都嘶哑着嗓子,跟着一起吼叫。

    “他们在喊什么?”

    一名大食人不解的问。

    身边一个稍懂一些唐语的大食翻译侧耳听了片刻,结结巴巴的道:“他们好像在说,没有衣服,一起穿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帅,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

    大食人中,领头的军将骑在战象之上,皱眉骂道:“这些唐人唱的什么,难听,难听死了,让他们闭嘴!”

    负责看守俘虏的大食人用手里铁矛的矛柄,狠狠向最近的唐兵捣去:“闭嘴!不许再唱了。”

    那名虚弱的唐兵士卒身上鲜血淋漓,被一矛撞翻在地上,仍倔强的挣扎抬头,血红的双眼瞪向那大食人,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用更大的声音怒吼:“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闭嘴!闭嘴!”

    无数大食兵卒,用手里的铁矛,铁锤,狠狠击打着唐军俘虏。

    用铁矛刺入唐军的口里,将他们的牙齿打掉。

    掉落的牙齿,夹着断舌和暗红的血水,随着唐军惨烈而不甘的吼叫,继续响彻丛林。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无衣之后,再次响起唐人的破阵乐。

    所有的大食士兵都气得发疯,越发疯狂的用手里的武器招呼着这些唐人俘虏。

    要不是考虑这些俘虏或许还能威胁唐军。

    早就把这些唐卒杀光了。

    闭嘴!

    闭嘴!!

    给老子闭嘴啊!

    铁枪狠狠扎入一名唐卒的嘴里,疯狂的绞动着。

    不知为什么,这些唐人吼叫的声音,还有他们血红的眼睛,居然令胜利者一方的大食人感到有些恐惧。

    这种眼神,不是战败者的眼神。

    而是复仇者的眼神。

    他们并没有屈服,他们心中还有旺盛的战意。

    那是一个强大帝国与民族,生来桀骜不驯,生来不可被征服的灵魂!

    “吵死了!不闭嘴就杀了他们!”

    战象上的大食人吼叫道。

    一名大食士卒举起手里的弯刀,对着声嘶力竭唱歌的唐军威胁。

    见这名唐人依然倔强的吼着,大食人将手里弯刀狠狠划过唐卒的咽喉,看着血水咕嘟咕嘟的冒出来。

    大食人抹了一把脸上唐人颈血溅上的血点,露出欣慰的笑容。

    总算不唱了。

    一个个唐军俘虏被大食人残忍的割喉,杀害。

    冰冷尸身倒在地上。

    又被战象狠狠践踏。

    唐人的尸身跟破布娃娃一样,被战象们甩来甩去。

    先前被唐人高吼的歌曲弄得差点发疯的大食人,发出畅快淋漓的得意笑声。

    我们虽然不能让唐人信仰和臣服。

    但是我们能杀光唐人。

    把你们的**毁灭,把你们的信仰毁灭。

    大唐的一切,自然便是我们的。

    我们将杀光这些唐人的男丁,掳走所有大唐的女人。

    掠夺所有唐人的财富。

    然后让那片富饶之地,变成我们大食人的,流着奶和蜜的圣地。

    高举着手里弯刀。

    所有大食人发出胜利的欢呼声。

    刚才被唐军歌唱影响的士气,重新大振起来。

    就在这时,走在队伍前面的大食士卒动了动耳朵,侧过头,脸上露出疑惑之色。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又来了,又来了!

    大食的兵卒们用充血的眼睛,愤怒的看向那些唐军俘虏。

    还有活着的吗?

    都杀光了,怎么还有歌声?

    下一刻,有大食兵卒反应过来,瞠目结舌的指着一个方向,张嘴欲喊。

    咻!

    一支羽箭,狠狠钉在他的咽喉上。

    失去生命的大食人尸体,直挺挺的从战象背上跌落。

    这个变故,令所有大食人震惊。

    “敌袭!”

    “该死的,这个时候哪来的敌人?”

    “那些唐人不是都杀光了吗?”

    “哪来的敌人!”

    不用他们再追问。

    视线尽头。

    响起阵阵惊雷。

    林木群鸟惊飞,潮水般的骑兵向这边奔来。

    咻咻咻咻~~~~

    箭如飞蝗。

    伴随着箭雨的,是更大声的大唐《破阵乐》。

    大食人惊恐尖叫着,被唐军的箭弩一一射下战象。

    那些先前残暴的战象,被无数羽箭射中,凄惨号叫着,跌倒在地。

    血水染红了大地。

    侥幸活着的战象,不顾大食人的命令,惊恐万状掉头逃进丛林中。

    将它们背上的主人,那些大食人狠狠甩了下去。

    记起来了,记起来了。

    很多年前,曾有一支军队。

    曾有一支大唐的军队,也是这般屠戳我们。

    逃命!

    逃命!!

    发自灵魂的恐惧,驱赶着战象嘶吼溃逃。

    箭雨之后,只见一员唐军大将,率着唐军铁骑,狂奔而至。

    一面大大的旗帜,随风飞舞。

    猎猎作响。

    旗帜上大书——苏!

    地面上,还剩一口气的唐军俘虏,挣扎着抬起头,看到唐军的骑兵,看到唐军大将,和那面飞舞的苏字大旗。

    眼中流下激动的血泪。

    一切炽烈的情感,不屈的战意,做为唐人的自豪。

    在这一切,都找到了宣泄口。

    大唐回来了!

    那个战无不胜的大唐,回来了!

    苏将军……

    锵锵锵~

    无数铁制的甲衣碰撞着。

    军靴踩踏着泥土。

    混了血水和腐烂植被的黑泥裹满了靴子,但却无人在意。

    “这支大食军,都杀光了吗?”

    “将军,全部杀了,不曾走脱一人。”

    “很好。”

    冷酷的声音传来。

    “把这些人的尸首集中起来,我有大用。”

    “喏!”

    脚步声匆匆远去。

    过了片刻,有一双手似在身上摸索着:“将军,这人还有气。”

    “叫队里医生来救治,快。”

    那个冷酷的声音,在这一刻,竟似也有了温度。

    “他的伤太重,老夫也不知能不能救回来。”

    “牙都被捣碎了,还有舌头,好像被刀绞烂了……这张嘴里都是刀伤,恐怕药都灌不入……”

    “不管用任何方法,尽一切努力,去救他们,他们……都是我大唐的好儿郎。”

    “好吧好吧,老夫尽力而为。”

    数个声音在耳边交织着。

    眼前一黑。

    不知过去多久,似有滚热的汤汁灌入喉咙。

    那浓浓的苦味,使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医生救治。

    那药汁刺激着满口的伤口,火辣辣如针扎一般。

    痛得让人抽搐。

    但他心里却感到庆幸。

    能觉得痛,说明自己还活着。

    然后,他终于张开了眼睛。

    他看到自己还在先前的战场一角。

    远处有大唐士兵的尸首正在被收敛。

    还有横七竖八,死去的战象。

    还有大食人的尸首,被垒成一堆。

    “醒了?”

    一个声音传出来。

    他的眼神寻着声音,终于找到了焦距。

    他看到,一张刚毅的脸庞。

    一个头戴狮子盔,两肩吞天开明兽。

    一身龟背鱼鳞玄甲的大唐将军。

    是援军,是大唐的援军!

    被救醒的唐卒激动的颤抖着,想要张口喊叫。

    然而被绞碎的舌头,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啊啊”声。

    “放心,那些大食人,我们都杀了,也算是替你们报仇。”

    将军的大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

    这手的主人,应该是冷酷的。

    他的眼睛森寒如冰。

    带着冰冷杀意。

    然而这手,却出奇的温暖。

    “不光是这些大食人,所有天竺大食人,还有西域的大食人,我们都会杀光,用他们的头颅祭奠袍泽们在天之灵。”

    “我大唐将士的血,不会白流。”

    将军用斩钉截铁的声音道。

    说完,他轻拍了两下唐卒的肩膀:“好好养伤,活下来,你们,都是我大唐的英雄。”

    说着,他站起身,向着身边的亲兵下令:“斩下所有大食人的头颅,筑成京观!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喏!”

    亲兵叉手应命。

    进入天竺以来,连日看到无数死伤的袍泽,看到无数唐军士卒的惨烈牺牲。

    那些因为拒不信仰大食人教义,而被拔舌和火刑烧死的唐人。

    仇恨,只有以血来洗。

    你要战,便战至一兵一卒。

    不死不休!

    唐军士卒挣扎着,向唐军大将发出含混的声音:“将……军,何……名?”

    唐军大将,脚步微顿,回头看向他,目光露出炽热和勉励之意:“我乃大唐征西副总管,苏庆节。”

    苏庆节,邢国公。

    昔年大总管苏定方之子。

    现今大唐军神,开国郡公苏大为的生死之交。

    唐军士卒脸上露出激动之色。

    苏庆节脚步不停。

    带着亲兵巡视周边,寻找合适安营扎寨的地形,同时将斥候远远放出。

    跟在他身边的士卒,除了少数唐人,大部份都是胡人面孔。

    有突厥人,有吐蕃人,也有吐谷浑人和羌人。

    此次从大唐洛阳出发。

    苏大为只给了他三千人。

    三千人轻骑简从,倍道兼行。

    只用了三个月,便从洛阳赶到吐谷浑。

    又用了三个月,从吐谷浑,一直来到天竺。

    沿路不知跑死了多少战马。

    幸好,在接到苏大为的命令,又见是苏庆节亲临。

    各地藩属仆从,无不遵令。

    昔年苏大为征服这些土地,这些异族人在心中,早就对苏大为这支唐军,敬如天神。

    而苏庆节当年也曾率领这些仆从军,征服过天竺。

    与他们也是旧相识。

    这次苏大为命苏庆节速援天竺王玄策。

    一方面是苏庆节对吐蕃人和天竺人的威望。

    另一方面是看中他对天竺地形的熟悉。

    只要能稳住天竺的局面,就能减少西域唐军的压力。

    否则大食人一但在天竺站稳脚跟,便能绕过山口,从侧翼威胁西域。

    苏庆节一面巡视仆从军的情况,一面听着手下的战报和斥候情报。

    心神,却情不自禁飞向远方。

    他与苏大为几乎同时离开神都洛阳。

    不知这个时候,阿弥到了哪里。

    西域那边,唐军压力只会更大。

    生死只在一念间。

    那边的战事,究竟如何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屈度,大战在即,你还有心思饮酒。”

    论卓尔大步走到阿史那屈度的对面,微微皱了下眉。

    找了块皮垫,盘坐下来。

    他不像阿史那屈度。

    屈度是草原的狼,是翱翔天上的鹰,野性而奔放热情。

    论卓尔自幼在禄东赞和论钦陵的阴影下,在兄长论弓仁的影子下长大。

    活得小心翼翼。

    他这辈子做得最出格的一件事,便是在吐蕃国灭后,自封为吐蕃赞普,拉起吐蕃王族残余的势力,另立新天。

    当然,这个赞普,也不是他自己要当。

    而是被一群忠于禄东赞和论钦陵的武将贵族推上去。

    松赞干布这一支王族的血,已经绝了。

    连个野种都没留下。

    吐蕃要想从散沙重新聚拢起来,只有归于论卓尔的旗下。

    举起吐蕃战神,论钦陵的大旗。

    以大相禄东赞孙子的身份,才能重新整合。

    虽然如此,阿史那屈度却没有半分轻视论卓尔。

    这世上有种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异常低调。

    但这种人可能比暴露野心的狼更加可怕。

    阿史那屈度在西域和天山南北,聚集西突厥部众时。

    听说吐蕃已经被大唐给灭了。

    天竺都被大唐给占领了。

    松赞干布的血脉被杀得干干净净。

    之前默默无闻的论卓尔,突然异军崛起,短短数年内,带着吐蕃残军硬是在大唐的围剿之下,杀出一条血路。

    不但没被消灭,反而越发壮大。

    这种初生的锐气,颇有昔年松赞干布刚兴起时的气象。

    而做到这一切的论卓尔,怎么能让人小觑?

    毕竟是吐蕃战神的血脉。

    论卓尔天生对战场敏锐。

    仿佛父兄的死,激起了他血液里的另一种成份。

    “别紧张卓尔。”

    阿史那屈度从懒洋洋的侧躺姿态,一下子坐起来。

    他的动作充满弹性,从皮甲下露出的肌肉仿佛黑豹,油黑发亮。

    而手里的头颅酒杯,一滴酒都没洒出来。

    “时间在我们这一边,这一次,有大食人顶在前面,我们只要跟着他们,他们吃肉,我们喝口汤。”

    阿史那屈度轻松的说着,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随手将头骨酒杯凑在唇边,喝了一大口酒。

    酒是波斯葡萄酒。

    就和侍立在一旁的波斯胡姬一样,热情而奔放。

    猩红的酒液从阿史那屈度的唇边溢出。

    衬着颅骨酒杯,原本应该是一副渗人的恐怖画面。

    毕竟,一个壮年男子,半赤着胸膛,穿着充满巫蛮风格的皮甲,手里捧着一颗白色头颅。

    头颅以黄金包裹成酒杯。

    黑洞洞的眼窝里还镶嵌着名贵的宝石。

    这样一个手持头颅饮酒的人,他便不是寻常人,而是人间的魔王,地狱的使者。

    但不知为何。

    论卓尔看着阿史那屈度,没觉得有丝毫的恐怖,只看出一种黄金家族狼王的优雅从容。

    “屈度,你对与大唐的作战很有信心。”

    论卓尔微微沉默。

    “但你要知道,我们最大的敌人或许不是大唐。”

    不是大唐?

    而是一个人。

    一个仿佛带有魔力的名字。

    阿史那屈度的手竟在这一刻微微颤抖起来。

    方才论卓尔提起大唐,提起大战,他都从容不迫。

    但是这一刻,他执酒杯的手,竟然不受控制的颤抖。

    不知是恐惧还是亢奋。

    狼王笑着露出了他的獠牙。

    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唇角,将唇边一滴葡萄酒舔得干净。

    “苏大为……你觉得他会来吗?”

    “我想他一定会来。”

    论卓尔认真道:“西突厥,有吐蕃,都是亡在他手里,大唐若不想这里被我们夺走,一定会派苏大为来这里。”

    呯!

    白骨酒杯被阿史那屈度重重砸在桌上,震得四周胡姬一片惊呼。

    桌上的马奶葡萄也随之跳动。

    论卓尔抬头,安静的看向阿史那屈度。

    到他眼里闪烁着光芒。

    这位突厥狼王,伸手轻轻抚摸着白骨酒杯,摸着那颗头颅。

    如同最珍爱的宝物。

    他抚摸的不是眼前大唐将军李谨行的头颅,而是更遥远地方另一个人的。

    “嘿嘿,来了……最好,西突厥,我父汗的仇,我兄长的仇……”

    他血红的双眼,落在论桌尔身上。

    “还有你们吐蕃的仇,咱们都有机会了。”

    “屈度,我很钦佩你的勇气。”

    论卓尔年纪比屈度轻,但盘坐在那里,腰背挺直,气势沉稳。

    反而显得更成熟稳重。

    “但是与苏大为这种程度的名将生死相搏,我们不能有任何大意。”

    “你说的对。”

    阿史那屈度收起了笑容,缓缓点头:“我会去向大食的将军进言,让他们小心提防,你我对接下来的作战,要多费些心思……”

    论卓尔点点头,突然问:“如果你是苏大为,面对如今的局面,会如何用兵?”

    “如果我是苏大为……”

    阿史那屈度摩挲着下巴,眼神陷入沉思。

    ……

    “报~距离龟兹城还有四日路程……”

    斥候跃下马,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在地上。

    抱拳向骑在马上的大唐将军做着汇报。

    那将军冷冷点头,又吩咐了几句,交待斥候去办,自己则骑马奔向大营。

    到了营前,他勒住缰绳,轻松落下,将马交给守住营门的士卒,交待牵去马厩喂草料和梳洗,又向守营门的哨兵对了口令,这才走进去。

    虽然都是熟悉的面孔,但是唐军大营纪律森严,令行禁止。

    哪怕将军身份特殊,也不得区别对待。

    走入营门,前行数十步,看到望楼,上面的箭手俯视过来,碰过将军的目光,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再前行百步,看到前方纵横交错,如同大片白色蘑菇的营房,洒满了大地。

    看似杂乱,实则都依兵法定制。

    营房之间相互间距,既考虑到排水、交换消息,不影响人的行止,还要考虑到被劫营,突发状况,和防火等。

    方方面面,十分周道严密。

    在营垒间,可以看到一队队唐军士卒,依着队型,来回巡视。

    年轻将军大步走上去,又对了内营的口令。

    直至走到中军大营,帅帐前,又被大总管身边亲卫南九郎等拦住。

    再次检视无误,方才放行。

    年轻将军走过去,忍不住回望一眼。

    看到南九郎率领一些士卒,看似松散,实则站位颇有讲究的守住大帐四周。

    心中不由暗道:听说南九郎是长安不良帅,他手下人,多半也是不良人出身,看着与折冲府的兵卒有些不同,不像那些士卒站立笔直威严,倒像是寻常的贩夫走卒。

    但他当然不会因此而轻视南九郎等人。

    相反,心中更加敬重。

    相比大唐的军卒,不良人出身的兵,更注重隐蔽,表面上看玩世不恭,有些懒散。

    但真动起手来,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

    是所向无前的陷阵之士。

    听闻阿叔以前也是不良帅出身。

    不过,阿叔身上却不见这种风尘气。

    收起心中的想法,年轻将军站在帐口,向内道:“大总管,麾下薛讷求见。”

    “进来吧。”

    里面传出一个略带疲惫的声音。

    薛讷一怔,这才走进去。

    一进帐,帐内的光线竟比外边还亮数分。

    无数鲸油灯的光芒,刺得他眼睛微微一眯。

    停了数息之后,才适应过来。

    出于礼节,摘下了头盔。

    露出头盔下一张年轻的面庞。

    棱角分明,肤色淡金,鼻若悬胆。

    双眉入鬓。

    目似寒星。

    微抿的唇角,透着一丝倔强刚强之气。

    薛讷,字慎言。

    大唐名将,右威卫大将军薛仁贵长子。

    年方二十三岁。

    一眼扫过帐内,见全是熟人,薛讷微微收起脸上的拘谨,稍稍放松一些,先以军礼见过,再小声道:“阿叔。”

    “过来吧。”

    苏大为向他招手。

    苏大为没有着甲,而是穿着常服,面前的桌案堆满了高高的书帛。

    那是连日来往来的书信。

    大军滚动向前,但是与后方大唐以及前方斥候的情报交流,一点不少,反而愈见密集。

    这些信息,千头万绪,经过安文生和苏大为身边李博的批阅,最后都要汇到苏大为的手上,做最后定夺。

    光是要从那些纷繁的信息中找出有用的东西,已经足以令人头秃。

    对于大总管来说,所虑的不是情报太少,而是太多。

    真正的名将,要有从浩如烟海的信息中,抓住关键钥匙的能力。

    苏大为没有坐在桌案前。

    他正站在巨大帅帐的中心。

    这里,早已摆了一方沙盘。

    那是在进兵途中,负责军中后勤的周良按苏大为的吩咐,招来巧匠以熟悉西域环境的老兵,结合原本的行军地图,所做的模型。

    虽然比不得兵部所藏那般精细,但比过去的地图,那是好得太多。

    现在苏大为就站在沙盘前。

    在他身边,安文生、李博、李客、萧规、程处嗣、尉迟宝琳、阿史那道真、阿史那延,李敬宗、李敬业等将,齐齐围在沙盘左右。

    看来,苏大为手边能用之将几乎聚齐了。

    倒是有一张出乎薛讷意外的面孔。

    那是一个比他还年轻几分,长得黄鬃阔口,神情冷酷的少年将军。

    此人乃邢国公苏庆节之子,苏炎,如今年方十七。

    是的,别看苏庆节在苏大为面前,依旧是锋芒毕露,谈笑无忌。

    但这货也是中年将军了。

    他的长子,如今也十七岁,可以参军作战了。

    苏庆节令苏炎归入苏大为的麾下,既是兄弟之间的信任,存着将嫡长子托付给苏大为之意。

    也是存着让苏炎跟着苏大为,好好学习用兵之道的意思。

    昔年苏定方起于行伍之间,从一介白丁,最终成为名动天下的名将,大唐军神。

    既有李靖传兵法之功。

    也与苏定方个人的努力和天赋分不开。

    到了苏庆节这里,因为他生性冲动,脾气暴躁。

    虽然后来成熟了许多,但在用兵之道上,仍不是这块材料,未得苏定方真传。

    反倒是苏大为得了兵法。

    如果苏炎争气,能从苏大为这里,再将苏定方的兵法学回去。

    倒不失为一段佳话。

    这些事情,薛讷以前是听薛仁贵提过。

    苏大为、薛仁贵和苏庆节等人是兄弟交情,他们的下一代,平日自不陌生。

    就连程处嗣和尉迟宝琳,也各自带了长子加入军中。

    展现与苏大为共同进退的意思。

    带着儿子入军,要么打赢这一仗,要么大家一起死,连子嗣都不得保全。

    这是存了破釜沉舟之念。

    “慎言,在想什么?”

    苏大为的声音惊醒了差点走神的薛讷,他忙向苏大为叉手道:“总管,方才斥候回报,距离龟兹只有四日路程。”

    苏大为微微点头,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时间差不多了,再往前,双方的斥候会纠缠在一起,对方会察觉到我们到来。”

    数万大军,甚至数十万大军,斥候都远放数十里至百里。

    有一些严谨的将军,甚至会将斥候放得更远。

    与大营隔着一两日的路程,不断有斥候来回交织,交换着情报。

    在古代战场上,双方在阵势接触以前,都是瞎子和聋子。

    只能凭经验感觉,大势去判断,敌人应该会来。

    应该会有一场大战。

    但具体什么时候遭遇,敌人规模如何,这些,始终笼罩在迷雾中。

    只有双方军队交锋的那一刻,才会清晰起来。

    这就叫“战场迷雾”。

    迷雾建立在对敌人一无所知的前提上。

    一但彼此斥候交锋,那秘密将不再是秘密。

    “为了应对接下来的形势变化,我召集诸将来此,打算做最后的战局推演,决定与大食人作战时的最终方略。”

    苏大为目光扫了一圈后,重新落回到面前的沙盘上。

    拿起手里的竹杆向沙盘中一点。

    “目前我们在这个位置,数日后,在龟兹城北七十里,我们将与大食人的军队遭遇……”

    听到话音,围绕沙盘所有大唐将领,都不由背脊一挺。

    一种肃杀之气,油然而生。

    谁都知道,如今大唐最强的两位名将,一位是裴行俭,一位是苏大为。

    两人用兵,都各自有苏定方的影子。

    裴行俭得了“不动如山”,“其徐如林”。

    苏大为则得了“其疾如风”,“侵略如火”。

    若说裴行俭擅谋全局,攻守自如。

    那么苏大为便是谋定而后动。

    不动则已,动如雷霆。

    其攻势如江河不竭,层层推进,而且其中不断有出人意表的奇计。

    比如对百济叛军时,以赵胡儿为首的斥候从高山穿飞行翼装飞入山城,神兵天降。

    对高句丽时崛开江水,倒灌平壤。

    对吐蕃时,将计就计,将吐蕃主力引入山谷,制造雪崩。

    苏大为常与身边将领说自己用兵是“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先隐藏住自己的破绽,去掉任何导致失败的可能。

    再等敌人露出破绽,发动致命一击。

    “眼下局面,敌强而我弱。

    二十万大食和突厥人,西域胡人的联军,就在眼前。

    我军精锐只有府兵七千余人。

    加上征召的吐蕃和吐谷浑等仆从军,也不过八万。”

    苏大为凝视地图,缓慢而沉着道:“以弱胜强,更要一击必杀。”

    众将纷纷点头。

    心知此次情况特殊,属于大唐自己的精锐不多。

    军中仆从占了绝大多数。

    指挥上和配合度,都是唐军对外征战,有史以来最差的一次。

    一但战局僵持,仆从军将会暴露指挥层级混乱,作战调度不如唐军灵便,做战意志薄弱,战术素养偏弱,对阵型不熟悉,甚至对苏大为发出指令反应不及,各种问题。

    在这种程度的战争里。

    任何一个细小的失误,都可能导致败相。

    一角溃败,将迅速波及全局。

    薛讷与苏炎做为场中最年轻的将领,竖耳倾听,用心去记。

    或许苏大为一些推演和指令,他们现在受于年纪还不能全部理解。

    但也一定要强记住,慢慢回忆和消化。

    这种名将随口一句,往往是千锤百炼,战场中智慧的凝结。

    若能悟透,对各将自身,将是莫大的造化。

    这便是所谓贵人指引。

    若无人点这一句,要凭自己在战场中磨炼出来,不知要耗费多少时光。

    但若高手点一句,一但在战场中结合实用参悟出来,立刻便有质的飞跃。

    并不是人人都有聆听名将教诲的机会。

    像程家和尉迟家的小子,因为在外面执行军务,便无法在现场亲耳听到。

    之后虽说能听到程处嗣和尉迟两位将军的转述,但那毕竟转了一道,没有这种临场感,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薛讷很快收慑心神。

    压抑住心中的激荡。

    这次参军,是他自己主动央求苏大为加入。

    一方面想寻得父亲薛礼的消息。

    另一方面,想以自己的战功,洗涮薛礼战败之耻。

    做名将!

    将来某一天,一定要像阿叔一样,指挥千军万马,替大唐灭国开疆。

    薛讷的眼里,隐隐有火光在闪动。

    ……

    呜呜呜~~

    苍凉而雄浑的号角吹动。

    那是吐蕃人进攻的序曲。

    狂风卷起狂沙。

    天空有秃鹫盘旋不去。

    地面上的腐尸臭味,引起这些畜牲的兴趣。

    可惜,地面上的人太多,令秃鹫有些忌惮,不敢落下。

    “整整一个月了,小小的龟兹城,还没打下来。”

    黄金色的巨大马车行营中,发出一声不甘的咆哮。

    “大食人的军队,不能停步于这小小的龟兹城。阿史那屈度,你是突厥可汗,也是我们大食人手里的刀,如果今日不能攻下这龟兹,我看你也不配做我的坐上宾了。”

    大食主帅阿卜杜勒,斜倚在他铺满波斯毛毡的大椅上,山羊胡子随着他激动的语调,一翘一翘的。

    看起来颇为滑稽。

    坐在下首的阿史那屈度,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

    “大帅,小小的龟兹城不算什么,你说要拿下,我便替你拿下,不过……”

    阿史那屈度话音一转:“之前不是说,想以龟兹城为饵,将大唐的援兵吸引过来?”

    “太久了。”

    阿卜杜勒嘴里咕哝了一下,浑浊的眼里有一丝阴狠之色:“天竺那边战事不顺,大唐的总督始终守着关口,这样一来,我们东进的战略将会受阻于此。”

    他坐直身体,将手里黄金酒杯重重扣在桌上:“我们必须在这里打开局面。”

    副帅哈栗吉点头附和道:“龟兹城不过数千唐军,我们留数万人已经足够,二十万大军在这里空耗,却没有新的收获,若哈里发知道了,一定会怪罪我们。”

    “好吧,我明白了。”

    阿史那屈度收起玩世不恭的笑容。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形向着座上两位大食统帅微微躬身,以右手抚胸道:“那么,我会在今日,将大唐的龟兹城拿下,将大唐的安西都护送给大帅。”

    他行礼起身道:“不惜代价。”

    阿卜杜勒大笑起来,抚着胡须,两眼微眯:“我等你的好消息。”

    阿史那屈度大步走出行营,如鹰隼一般的目光狠狠扫过外边的士兵,目光落在突厥狼卫身上,厉声道:“整兵,今日要拿下龟兹城!”

    被他一声吼,狼卫们下意识挺起胸膛。

    但下一刻,有带队的将军迟疑道:“大汗,龟兹城虽小,但是大唐安西都护的行府所在,城池坚固,士卒精锐,我们打了月余都没打下来,想要一日拿下只怕……”

    啪!

    阿史那屈度狠狠一耳光抽在对方脸上。

    抽得狼卫头领身形一个趄趔,还没站稳,就被屈度大手抓着脖颈,狠狠拉到面前。

    阴冷的眼神,像是要刺穿狼卫的身体。

    “听不懂本汗的命令吗?我要今日拿下龟兹,告诉我,突厥的狼,能不能做到?能不能替他的主人,啃下这块硬骨头?”

    炽热得眼神,几乎要将狼卫燃烧起来。

    那狼卫头领顾不上擦拭嘴角的血水,似是被阿史那屈度话里的轻蔑、凶狠,激起了野性。

    他的脸庞涨红,挺起胸膛,发出吼声:“能!”

    “很好!”

    阿史那屈度整了整对方身上的衣甲,轻轻用手在狼卫头领的脸颊轻拍两记:“去吧,替我拿下龟兹,我会在城下看着你们攻进去,去吧,我的头狼,阿古扎儿。”

    “愿为大汗而死!”

    阿古扎儿涨红着脸庞,右拳狠狠砸向胸膛,发出沉重的响声。

    伴随着牛角号声,突厥狼卫阵形变动。

    大将阿古扎儿身穿黑色的铁甲,怀抱狼头盔,率着精锐狼卫,伴着甲叶的轰鸣,迫向龟兹城。

    城头下方两箭之地。

    伴随着大食人、突厥人和吐蕃人的声声怒吼。

    鼓号齐鸣。

    巨大的攻城车、云梯、箭手,汇聚起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半个时辰前。

    安西大都护裴行俭署衙,一场只有薛仁贵与裴行俭两个人的谈话。

    “这个任务只有你能,但是九死一生。”

    “我早就该死了,如能为打败大食流尽最后一滴血,死亦何妨。”

    薛礼笑了起来。

    从那张黑瘦而疲惫的脸上,看不出昔日大唐将军的风采。

    有的只是钢铁般的坚韧,与隐藏不住的痛苦。

    五万唐军啊。

    这是他生平未有之大败。

    也是大唐铁骑的耻辱。

    更无法忘记,当时为了救自己,前锋将军李谨行亲自断后。

    被层层叠叠的敌军包围上。

    一闭上眼睛,就能听到当时的惨叫,无数的鲜血飞溅。

    看到一个个唐骑卒被大食人击落马。

    视线里最后看到的,是李谨行被突厥人拖下马。

    一名面目狰狞,好像狼王一样的突厥人,手执弯刀,斩向愤怒挣扎的李谨行。

    斗大的头颅突兀滚落。

    薛仁贵死死壮上眼睛,再张开时,眼中红得仿佛要滴血。

    “我的命,是李谨行舍命救下的,是无数大唐健儿拚命救的,我……”

    他用左手指了指胸膛:“若能击败大食人,击败那些反叛的突厥人,我死而无憾。”

    “好。”

    裴行俭的目中流露出敬重之意。

    “苏大为来了。”

    “嗯?”

    薛仁贵先是一愣,继尔大喜:“阿弥来了!破敌有望了!”

    “先别这么轻松,你我与大食人交过手,他们的战力不亚于巅峰时的突厥。现在外面又有二十万大军。”

    裴行俭缓缓道:“阿弥手里,唐军不满八千。”

    这句话,令薛仁贵额头的冷汗瞬间滚落。

    八千对二十万?

    神仙也办不到吧。

    “他为何……你怎么知道他来了?还有他手中兵力?”

    裴行俭淡淡道:“你忘了苏大为手里驯的那几只鹰?”

    被他一提醒,薛仁贵恍然大悟。

    苏大为手里的鹰,有两只还是他寻雪域的养鹰人,特别驯化,送给苏大为的。

    之后在数次战争中,替苏大为窥视敌情,传递消息,立下汗马功劳。

    这次定是有鹰带着苏大为的信进入龟兹城。

    裴行俭道:“黎明的时候,阿弥的鹰飞入城,他距离龟兹还有数时日间,他手里唐军七千五百,加上各胡族仆从,一共八万。”

    薛仁贵陷入深思中。

    八万对二十万,对上巅峰的大食人。

    除非阿弥手里都是唐军。

    不然光靠那些胡人仆从,依然没有胜算。

    那些仆从,只能打打顺风仗。

    更何况……

    薛仁贵的眼角抽搐。

    他当日在怛罗斯与大食人交战,其中一个重要败因,就是仆从的葛尼禄人突然叛乱,自背后杀向唐军。

    内外交困,以致崩溃。

    “胡人,不可信。”

    薛仁贵几乎从齿缝里说出这句话。

    裴行俭微微点头:“胡人的确不可信,但若用得好,也是一个助力,最关键是,苏大为手里只有七千精锐,对上二十万大食人……

    这仗不好打。”

    薛仁贵一时沉默。

    确实是不好打。

    如果是自己,设身处地,很容易明白其中的凶险。

    敌人的数量,百倍于唐军。

    哪怕是一比十的交换,唐军全死光了,也无法动摇大食人的军阵。

    而且大食人并不是软柿子。

    通过之前薛礼与大食人的交手,交换比基本就是一比一。

    那时薛礼手中,可是经历过高句丽和吐蕃,数次灭国大战留下的百战老卒。

    大食人能打出一比一的交换比来。

    可见他们的战力,不弱于唐军。

    薛仁贵脸颊咬肌暗自浮起。

    额头青筋跳动。

    裴行俭手指在桌上轻轻一划:“待苏大为的兵马一到,便是决战之时,龟兹城现在只剩不到一半人,起不了决定作用。

    这一仗,我军唯一的胜算,就是……

    擒贼擒王,以昔年苏定方对突厥的战法,率精骑直冲入大食人中心,将大食人的统率斩杀。

    如此,方有一线生机。”

    薛仁贵微微点头。

    他也是如此认为。

    敌众我寡,这是唯一的机会。

    “到那时,敌人的指挥自然混乱,苏大为手下那些只能打顺风仗的仆从军,才有发挥的机会。而我们龟兹城的守军,也可以出城决战,助他剿灭大食人的精锐。

    如果此计顺利,就能一战瓦解大食人和突厥人,震慑西域诸胡,为我大唐在西域,换来十年和平。”

    薛仁贵抬头看向他,眼中闪动着慑人的光芒:“但是还有一个问题。”

    “只有一个问题。”

    裴行俭也同时张大双眼,神光凛凛,与之对视。

    两位大唐名将,在这一刻,都同时把握到问题的关键。

    “贼酋在何处?”

    回忆自此结束。

    薛仁贵夹紧马腹。

    率着身后大唐精骑,向着城门处的突厥人冲动。

    快了,更快了。

    战马嘶吼着。

    狂风激烈抽打着身体。

    马鬃随着烈风呼啸作响。

    马上的骑士开始俯下身子,随着马背的颠簸上下起伏。

    人借马力,马借人势。

    轰!

    一声巨响。

    挡在城门口躲闪不及的突厥人,瞬间被战马撞中,飞射出去。

    一匹,两匹,上百匹战马,奔腾怒吼。

    马上的唐军甚至不用多的动作,只将横刀斜拖于战马一侧。

    飞掠的速度,瞬间收割人头。

    只是呼吸间,刚刚涌入城门的数百突厥人,便被杀得一片狼籍。

    被战马撞得骨断筋折。

    被横刀削开身体。

    仿佛纸片一般轻松。

    战马发出巨声怒吼,仿佛要将连日来的怒意,一齐吼出。

    百骑汇聚起来,声势竟不下千万人。

    他们冲出了城门,留下被践踏成泥的突厥人尸体。

    一个声音在薛仁贵脑中回响:冲出去!活下去,把你所见所闻,告知苏大为!把大食人用兵风格,把他们的强处,弱处,都告诉苏大为。他知道多一分,我们便多一分胜算。

    若能侦知大食人行营帅帐,若能找到他们的弱点。

    此战,必胜!

    战马一声长嘶,人立起来。

    双蹄踏空。

    阳光破开云层,笔直的照在马上的将军身上。

    血红的明光皑,光芒万丈。

    这是大唐的英雄!

    这是大唐的意气。

    大唐名将薛仁贵全身浴血,发出震怒吼声。

    “随我斩将,夺旗!”

    “杀!!”

    百余唐骑,不但没有绕城遁走,反而向着厚厚的大食军阵,疾冲而上。

    疯了!

    一身狼狈的阿史那屈度被手下狼卫护着,匆匆退入突厥军中。

    直到此刻仍惊魂未定。

    好险!

    差点就冲上去了。

    若是冲上去,此刻只怕也和那些突厥狼卫一样,被大唐铁骑给踏碎。

    阿史那屈度阴鹫的眼神,狠狠盯着龟兹城门。

    看着城门重新合上。

    看着残余的突厥人绝望号叫着,被关在城里。

    迎接他们的,只有一个结局。

    但是现在顾不上惋惜。

    甚至顾不上龟兹城。

    阿史那屈度一脸忌惮的看向那队唐骑,直冲向大食人的军阵。

    心中浮起无数疑问。

    唐人的铁骑果然彪悍。

    百骑竟有如此威力。

    只怕这百骑,能抵突厥人上千骑。

    这伙唐人,究竟想做什么?

    出城为何不逃?

    冲向大食人的军阵,疯了?

    自杀?

    阿史那屈度怎么想,都想不出所以然。

    只得吩咐身边狼卫,小心提防。

    同时派人去大食军那边通信,问问那些大食人,是否需要帮助。

    想来是不需要的,但态度得明确。

    和没经历过军阵的人想像不同。

    真正的战场上,数万大军摆出来,就可弥漫数十里之广。

    眼下二十余万人,当真是覆盖了百里之地。

    而军阵与军阵之间,也相隔着不少距离。

    如此方能进退自如。

    唐军骑手在薛仁贵的带领下,就是从这些军阵缝隙间,直插进去。

    就像是一把热刀,刺入牛油。

    现在的薛仁贵,就像是一个高明的刺客。

    要在数十万大军中,找到大食人军阵的衔接处,连接薄弱处。

    要在大食人反应过来之前,迅速突破。

    寻找下一处破绽。

    只要有一个判断失误。

    迎接他和手下唐骑的,只有死亡。

    没有任何重来的机会。

    不是不想多带些人手。

    但破阵这种事,人多了也无用处。

    哪怕倾尽全龟兹城的唐军,数千人在数十万敌人中,也不过是沧海一粟,转瞬被吞没。

    人少,目标反而小,更容易隐蔽。

    万军之中,要能寻到目标,要能迅速突阵。

    靠的不是人多,靠的是主将的眼力、判断、智略、马力,部下置身死于度外的誓死跟随。

    不惜牺牲断尾的勇气。

    最重要的,是运气。

    隆隆隆~~

    战马四蹄击打着地面。

    四周景物飞快倒掠。

    一片箭雨突然从侧面洒来。

    薛仁贵眼尖,厉喝一声:“变!”

    上百唐骑,如臂使指,百人一齐使出蹬里藏身。

    闪过战马一侧。

    那些箭雨自空中划过。

    除了少数几个倒霉的被射中马颈,连人带马翻滚在地。

    大部分唐骑躲过了这一劫。

    顾不上为袍泽哀痛。

    甚至连回头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薛仁贵翻身上马,看着前方军阵如林,旌旗摇动。

    数万大军在变阵,仿佛张开的雁翅不断延伸。

    前方的出口在飞速收缩。

    生门在飞快合上。

    “冲!”

    薛仁贵厉喝一声,身子紧贴在马背上,双脚猛夹马腹。

    靴上的尖刺刺入马身。

    战马吃痛,惨嘶声中,速度提到极致。

    顾不上怜惜马力了。

    整支唐骑,如高速飞行的利箭。

    不断向前。

    咻~~

    从眼看要合围的缝隙中突出。

    末尾数骑唐军不及冲出,狠狠撞在刚合拢的军阵大盾上。

    一时人仰马翻。

    没了。

    掉队的人死定了。

    薛仁贵咬紧牙关,他听到背后的呼喊。

    不是喊救命,而是在喊:“将军向前!向前!”

    “大唐万胜!”

    那些落马的大唐战士,拔出横刀,绝望的冲向厚实的大食军阵。

    用自己的生命,替薛仁贵争取一线生机。

    拖慢那些大食人追击的脚步。

    他们高呼酣战。

    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这些人,甚至连名字都没留下。

    热泪从薛仁贵的眼角飞出。

    无数激烈的情感,愤怒,像是烈酒一般,焚烧着内心。

    他想要战斗。

    他想将大食人和突厥人杀个干净。

    “杀啊!”

    “舍我一条性命,为大唐开万世太平!”

    “杀!!”

    丛枪刺来。

    薛仁贵眼瞳收缩。

    惊觉前方大食人的步卒已经聚拢起来。

    数百条长枪,向着充任唐骑锋镝的薛仁贵刺来。

    只要将他刺下,群龙无首的唐骑必然被吞没。

    任务将会失败。

    不!

    薛仁贵身边,有唐军骑士,奋不顾身,从马背上扑出。

    迎向那片长枪。

    “将军快走!”

    噗哧!

    铁甲与枪尖相撞,血花喷溅中。

    双方混成一团。

    “将军快走!”

    又有唐骑冲了上去,挥舞着横刀挥斩着纷乱如蜂的大食步卒。

    薛仁贵猛夹马腹。

    率众从部下拚死冲开的军阵中,突阵而出。

    身后,传出那几名舍身将士激昂的长啸声。

    “岂曰无衣,与子同仇!”

    将军,我们不怕死。

    我们只怕大唐不能胜利。

    “冲出去!”

    薛仁贵放肆吼叫。

    不知是血还是泪,顺着脸上的面罩飞溅。

    残存的数十名唐骑厉啸着,声嘶力竭,并力向前。

    杀杀杀!!

    蓦地,前方一空。

    那沉滞的压力,陡然一轻。

    薛仁贵回过神来,抬头时,眼中精芒大盛。

    找到了!

    大食人的行营。

    那巨大的马车,不会错,这必是他们的中枢指挥。

    大食人的贼酋,就在此处。

    那古怪的旗帜。

    看到那大旗的一瞬,薛仁贵眼睛就红了。

    他记起在怛罗斯,在碎叶水时的一幕幕。

    那大食人的帅旗出现,大食人的军阵变化,战无不胜的唐军,军阵被对方摧垮。

    看到了。

    行营前,无数惊慌失措的大食人。

    显然,唐军悍不畏死的冲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而薛仁贵寻找战机的高明,也大大震动了大食人。

    行营前上千精锐武士。

    赤着上身,缠着头巾,提着弯刀的大食力士,甚至来不及披甲。

    一个个怒吼着,毫无章法的冲上来。

    涌上来。

    要挡住唐骑的脚步。

    事发突然。

    就算是大食人的精锐,也乱了阵脚。

    唐骑有两个选择。

    冲向大食人的行营,做决死一击。

    绕开行营,突出重围,去寻找唐援兵。

    唐骑放慢速度,略显迟疑。

    薛仁贵向身后将士吼道:“本将说过,要斩将,夺旗,贼酋就在眼前,随我杀……”

    “将军!”

    一名骑士靠近,推开面甲,向他大声道:“来不及的,我们只有突出去!若是稍慢片刻,大食人就反应过来了!”

    薛仁贵认出对方,是裴行俭身边亲族,名裴度者。

    裴行俭坐镇西域,裴氏子弟,俱往投奔。

    其中有不少英才。

    “休要拦我!”

    薛仁贵红着眼睛,踢着马腹:“杀了大食人的统帅,战争就结束了。”

    “义父!”

    又一骑冲了上来。

    那是薛仁贵在军中义子,名薛丁山。

    他猿臂一伸,抓住薛仁贵的疆绳急道:“马力不够了,若杀了他们,我们也活不了。”

    “大丈夫死者死矣!”

    薛仁贵猛地挥开他的手,胸膛急剧起伏着,发出最后的吼声:“愿随本将杀贼者,跟我来!”

    伴随着吼声。

    战马猛地加速。

    雪白的唾沫自马嚼中喷出。

    薛仁贵最早的战马名照夜狮子,是昔年万年宫大水时,与苏大为救下李治后,李治亲手所赐。

    但可惜死在征吐蕃的途中。

    回长安后,李治念其功勋卓著。

    亲往大内挑选御马,赐与薛仁贵。

    乃是昔年太宗坐骑,昭陵六骏中飒露紫的后代。

    薛仁贵视若珍宝,爱护异常。

    但是这一刻,他顾不上许多,哪怕与飒露紫一齐死在这里。

    只要能将大食人的统帅击杀。

    兵败之耻。

    对战死将士的愧疚。

    对李谨行的悔恨,都能报了。

    杀!

    飒露紫长嘶奔突。

    薛仁贵状若疯魔

    从兵败的那一刻起。

    他便是行尸走肉。

    死有什么可怕的?

    比起死亡,内心的痛苦和背负的罪孽,才是更大的惩罚。

    “杀啊!”

    独臂挥舞着马槊。

    涌上来的大食人瞬间被挑飞数人。

    飒露紫与之心意相通,闪转腾挪。

    长槊随着战马疯狂挥扫。

    瞬间将散乱的大食人杀透。

    前方突然传来一声闷吼。

    薛仁贵百忙中看了一眼,心中顿时一沉。

    在那大食人的行营顶上,不知何时,居然趴了一只巨大的怪物。

    那怪物,像是巨犬,却没有毛发。

    肌肉虬结如铁。

    身形高大如巨狮。

    尖锐的爪子抓在大食人的行营顶上,张开獠牙大口,向薛仁贵发出威胁的怒吼。

    “怪物!”

    “诡异?!”

    就在一闪念间。

    那怪物猛地扑将下来。

    “将军小心!”

    身边传来裴度的大吼。

    一根长槊从旁刺出。

    咚!

    刺上怪物的皮肤,如中败革。

    尖锐的槊尖向一侧滑去。

    咻!

    一声破风声响。

    一支羽箭从薛丁山手中射出。

    正中那怪物一只眼。

    吼~~

    怪物吃痛怒吼,一挥爪。

    将一名唐骑连人带马,撕成数截。

    鲜血混着内脏,挟着催人欲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薛仁贵怒吼一声,将手里的长槊挥出。

    自那怪物血盆大口没入。

    轰隆~

    翻倒的怪物一时不知压倒多少大食人。

    就在混乱的时刻,大食人的行营门开。

    两位身着异域胡服的大食人,从中走出。

    他们面上带着讥笑。

    身材高大的那个,张开双臂,山羊胡子微微抖动。

    幽深的双眸充满嘲讽。

    用一种唐人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句什么。

    大食人行营之后,传来阵阵吼声,此起彼伏。

    若从高空俯视,会看到成百上千的力士,身高**尺。

    一身古铜色的肌肤闪闪发光。

    油亮的胳膊肌肉卉张。

    这些秃头赤膊力士的手里,紧紧勒着铁链。

    铁链绷得笔直。

    在铁链另一头,扣在巨大的怪物颈项上。

    獒!

    《百诡夜行录》排名一百十七。

    吐蕃人有獒。

    大食人亦有獒。

    名卡坎高獒,又称地狱判官。

    这种诡异獒属,身形壮如牛犊。

    非力士和猛士不能驾驭。

    智力略低,但破坏力极强。

    就连战马也可以一口咬碎。

    站在马车行营上的大食统帅阿卜杜勒张开双臂,嘲讽道:“哦,可怜的唐人,对于你们能杀到我的行营前,我表达充分的敬意。为了这份敬意,就让我用‘地狱’来招待你们。”

    副帅哈栗吉挥了挥手:“放出卡坎高。”

    伴随着古怪的吟虽咒声,似巫似蛮。

    紧栓着怪物的锁链打开。

    无数壮如牛犊的巨獒冲向唐军。

    “杀光他们。”

    阿卜杜勒冰冷道。

    ……

    “大概用不着我们帮忙了。”

    阿史那屈度的声音里,听不出是嫉妒还是什么。

    颇有些酸溜溜的味道。

    他转头向着刚刚赶来的论卓尔道:“大食人把他们的恶犬放出来了,这东西以前我们突厥人也养,但是后来,你知道……”

    他摊开双手:“突厥被大唐给打败了,我们养不起这些猛兽,倒是被波斯人和大食人得了这些异种。”

    论卓尔沉默片刻道:“以前我们吐蕃人也有豢养。”

    正如中原传说中黄帝养龙。

    在国力最巅峰时,无论是突厥还是吐蕃,都有蓄养诡异中的的低智兽类。

    一是增强帝国威慑。

    二是震慑敌人,增强军队的破坏力量。

    正如昔年高句丽人的鬼卒。

    秦王的不死金人。

    以及大唐的异人们。

    这亦是一个王朝上升期的证明。

    一但帝国衰落,便无力再豢养这些诡异怪物。

    “这点唐人改变不了战局。”

    论卓尔收回看向大食人军阵方向的目光,转头看向阿史那屈度:“没拿下龟兹城,你如何向阿卜杜勒交待?”

    “他总不能杀了我吧?”

    阿史那屈度扭了扭脖颈:“再说今日还没过去,实在不行,我就带人亲自登城。”

    “我要是你,便不会这么做。”

    “嗯?”

    阿史那屈度诧异的看向论卓尔。

    “为何?”

    “这队唐骑冲出来,你就没想想其中的缘因?”

    论桌尔薄薄的唇抿起,像是刀锋一般冷笑:“唐人不是傻子,不可能指望这点人就能改变战局,所以,你觉得他们是想做什么?”

    “做什么?”

    阿史那屈度不是傻子,细细一想,顿时反应过来:“若不是突围,便是联络?”

    “联络谁?”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撞在一起,迸溅出看不见的火花。

    “唐人的援军近了,这定是他们的援军快来了!”

    “领兵的大唐将军,你猜会是谁?”

    阿史那屈度脸上的表情有了细微变化。

    像是湖面掀起了波澜。

    微波不断传递,最后化为狞笑:“苏大为,一定是苏大为。”

    “报仇的机会来了。”

    “走,随我去见阿卜杜勒,这个消息,价值万金!”

    ……

    轰!

    巨大的獒犬,被狠狠掀翻在地。

    披头散发的薛礼,向身边呆滞的薛丁山和裴度厉声吼道:“走!你们快走!”

    唐骑冲至大食人行营时,还剩数十人。

    但现在,能站起来的,只有十几人。

    大部份人,葬身于獒口。

    薛仁贵拚尽一身神力,击杀了两头巨獒。

    用它们的尸体当做大盾,刚刚挡开新一轮的进攻。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两眼充血,脸上露出绝望而惨烈的笑容:“大概我真的不适合做大将吧,一遇到这种事,情绪便难自控。”

    方才那一瞬间,他杀红了眼。

    竟想亲手将大食人的统帅击杀。

    想凭一己之力扭转战局。

    过去,他曾无数次这么做过,也曾无数次成功过。

    但从怛罗斯之败后,运气,显然不站在他这一边。

    “将军,我们不走!”

    “义父!”

    薛丁山抓着他的手臂苦劝道:“要走一起走,义父不走,我亦不独活!”

    “滚开!要么走,完成任务,要么大家一起死在这里,死得毫无意义!”

    薛仁贵大怒,一脚将义子踹开。

    双眼赤红瞪向裴度:“裴家小子,速决之!”

    “我们走!”

    “好!”

    薛仁贵大笑,笑声高亢,如金石之音:“我为你们开道!”

    一手从飒露紫的尸身上,抓起巨大神弓,另一只手,那只断了手筋,蜷曲在一起的手指,狠狠抓起一支铁箭。

    这只手本应该没有知觉,无法再握弓了。

    不知是怎样一种力量,驱策着他,用佝偻无力的手指,死死攥着箭,扣上弦。

    “我用这箭,替你们开路!”

    薛仁贵大笑着,猛地厉吼一声:“给我开!”

    崩崩崩!

    巨大神弓,猛地张开。

    血从手指迸洒而出,将弓弦染得赤红。

    嗡~

    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

    巨大的铁箭化作光芒,向前飞射。

    将挡住唐军去路的巨獒和大食人的力士,一箭洞穿。

    无数断体残肢飞舞。

    “快走!”

    薛仁贵气喘如牛,大笑着,将手中神弓塞入薛丁山怀里。

    “这把弓,是昔年苏大为借给我的,你替我还给他。”

    “义父!”

    “休要做小儿女态,我来断后,方能挣得一线生机。”

    “走!”

    薛仁贵大手一送,将薛丁山和裴度送上战马,狠狠一巴掌拍中马臀。

    看着战马疾驰而去。

    大唐名将薛仁贵长吸一口气,转身向后。

    在他前方,是无边无际的大食人。

    还有那愤怒至脸庞扭曲的大食统帅。

    “来吧。”

    薛仁贵低声道。

    这一刻,他的身影,与怛罗斯之战掩护他的李谨行合在一起。

第一百二十六章

    剑匣胡霜影,弓开汉月轮。

    ——骆宾王《咏怀古意上裴侍郎》

    一把沾血的大弓,摆在苏大为的面前。

    帐内一时沉默。

    苏大为目光凝注在神弓上,久久不发一言,仿佛化作石像。

    各级将领,分列大帐两边。

    桌案面前,跪的是两名血迹淋漓的大唐军将。

    手抱金盔的是裴氏裴度。

    双手撑地,摇摇欲坠的,乃是薛仁贵义子薛丁山。

    “仁贵他……”

    久久,苏大为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竟有些虚弱:“我与他相识自永徽年,至今已经快二十年了……”

    “请大总管,为薛将军报仇!”

    裴度以头顿地。

    苏大为目光投向薛丁山:“仁贵最后有没有说什么?”

    “他说,让我将神弓还给大总管。”

    苏大为又是长久的沉默。

    无声中,似乎有一种力量在他身上积聚。

    那是一种无法言说,无法描述的伤感、愤怒。

    像是九天之上,巍巍高山,雾霭苍茫,隐隐听得巨风怒吼,雷霆阵阵。

    苏大为的手,缓缓伸出,握住桌案上的大弓。

    那上面的血水,涂满了掌心。

    早已凝固的某种东西,像是猛地释放出来。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主薄:“骆宾王,我军后勤粮草都跟上了吗?”

    “回大总管,草原各部闻之大总管亲临,都自动奉上牛羊和牧草,暂解缺粮之急。”

    “大军口粮可支多久?”

    “半个月。”

    苏大为沉思片刻,再次开口:“还有多久会与大食人的军马遭遇。”

    这一次是卢照邻开口:“回大总管,还有半日。”

    半天之后,将到达大食军队力量的边缘。

    到那时,战场的迷雾将被打开。

    大食与大唐,将会发现彼此。

    大战一触即发。

    苏大为沉思着,将一道道命令发出去。

    卢照邻与骆宾王一一照办。

    他们俩连同王勃、杨炯原本在蜀中任从事。

    此次苏大为的唐军精锐皆从蜀中调拔,顺便将他们四人也征召入军

    以充幕僚和主薄。

    军中往来,千头万绪,光靠安文生和南九郎、杨博等人,显然无法应付那么多的往来文书和信息。

    对初唐四杰来说,这亦是苏大为给他们一个晋升之机。

    从营帐里出来时,王勃深怀忧虑,深深回看了一眼,手拿着苏大为的手令,不急着交令,而是忧心仲仲道:“大总管不知有没有受薛仁贵之事的影响。”

    杨炯看了他一眼,眉头微扬:“不至于吧,大将军什么风浪没见过?何况慈不掌兵。”

    “那是你对大总管不了解。”

    王勃回忆起昔年在长安之事,摇头道:“大总管表面看着平静,但他十分重兄弟之情,薛礼与他相交二十载,此兄弟情义,只怕他……”

    正说着,骆宾王掀开帐帘出来,低喝道:“军情如火,不赶紧办事,还在这里说些什么?”

    “哦哦,我们这就去。”

    两人忙拿着手令,向各军机营帐奔去。

    大军上下,除去唐军,还有数万是胡人仆从。

    如何作战,如何联络,资源如何调度,情报如何共享,如何令行如一。

    皆是学问。

    其中传递手令,皆要靠大总管身边幕僚去操持,也即王勃等人的调度分配。

    骆宾王长叹一声,他久在西域和蜀中行走,但此次大战未开,心中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仿佛第一次感到唐军前途未卜。

    这在大唐开国数十年来,是从未有过的情景。

    哪怕当进吐蕃气势汹汹,一度吞并吐谷浑,杀了大唐公主和吐谷浑王。

    大唐依旧信心满满。

    因为那时的大唐,可以轻易从关中抽调十几万府兵精锐。

    但这一次,东面要弹压叛乱。

    西面既有突厥和诸胡叛乱,又有大食人的进犯。

    唐军在此连折了两阵。

    这可能是大唐开国以来,最恶劣的情况了吧。

    “骆兄。”

    骆宾王顺着声音回头,一眼看到卢照邻手拿数份苏大为签署的手令出来。

    “照邻,边走边说。”

    骆宾王要去后勤处去寻周良,做最后战马和战车的调度,不敢怠慢。

    “依你看,这次大总管成算如何?”

    “不好说。”

    骆宾王沉吟道:“光看纸面上的数,大食人实力在我们之上,若此次大总管手里有五万府兵,都不用顾忌,但是……”

    哪有五万大唐府兵,连一万人都不到。

    剩余七万多人,都是胡人仆从。

    虽然胡人畏惧大唐,畏惧苏大为。

    但这些人,打顺风仗行,一但作战不利,只怕不战自溃。

    没有如大唐府兵一样,牺牲的觉悟和勇气。

    这仗究竟要如何打?

    以骆宾王和卢照邻等长年在边塞从事的官吏,一时间,也想不到丝毫有把握的办法。

    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苏大为身上。

    希望他不负名将之称。

    真能出奇计,一举击败大食。

    咚咚咚~~

    日头渐向西斜。

    迤逦数十里的唐军军阵,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

    充任唐军斥候的吐蕃骑手与大唐归化突厥骑已经回报,斥候部已经与大食人的斥候对上。

    两方的斥候如飞舞的蜜蜂,不断碰撞,凋亡。

    这是大战即将开始的前奏。

    大食人就算再迟钝,现在也当知道,大唐救安西大都护的援军,已经来了。

    双方都在极力活捉对方的斥候,以审出有用的情报。

    相信用不了多久,大食人对大唐这边的兵力、势力构成、主将,都会有一个更清晰的了解。

    这一切需要时间。

    两军主力交接,也需要时间。

    和普通人想像的不一样。

    无论是八万大唐混合军,又或者是大食人的军阵,都无法迅速移动。

    近三十万人汇聚在龟兹城附近,弥漫百余里。

    就犹如两片洋流,渐渐流动汇聚。

    大食人一袭白衣,黑甲。

    唐军精锐则是清一色的大唐十三甲,金甲,血色披风。

    而唐军数万胡人仆从,衣甲旗号则是五花八门,五颜六色。

    这一相比较,显得唐军这边成分更加复杂,军阵更加杂乱。

    双方的斥候不断交接碰撞。

    双方的游骑轻骑已经奔出。

    轻骑的速度最快,既可以突破敌方军阵,刺探敌情,也可以灵活机动,护住本部侧翼。

    出人意料的是,无论是唐军这边,又或大食这边,轻骑都是由突厥人充任。

    原本是同族的兄弟,此刻竟成了生死大敌。

    阿史那顺和阿史那延亲自领着突厥轻骑,飞驰向大食人的军阵。

    从大食人方向,也飞驰出阿史那屈度麾下狼骑,与之交手。

    双方犬牙交错,犹如恶犬般不断撕咬,狙击,刺探、擒杀。

    无数情况随着斥候和前锋轻骑的交手,不断传回两方的统帅手中。

    没有任何侥幸的可能。

    这是一场实打实的硬仗。

    双方在彼此眼中都明明白白。

    龟兹城附近的开阔地带,也杜绝任何利用地形玩花招的可能。

    只有堂堂正正之师,决一死战。

    但是正面野战。

    以大唐的军力,如何撼动大食人厚重的军阵?

    此时仍是未解之迹。

    这个巨大的疑问,沉甸甸的压在所有唐军将领的心头。

    甚至压在胡人仆从头领们的心中。

    心中忐忑到极点。

    唯一的仰仗,就是苏大为这个人。

    关于他身上过往的战绩。

    在战场上,苏大为从未输过。

    呜呜呜~~~

    沉闷的号角声响。

    双方的主力渐渐加快速度前出。

    一只雄鹰翱翔在天际,以鹰眼向下俯瞰。

    雄阔的绿洲上,有河流蜿蜒而过。

    中间一个小小的黄点,便是龟兹城。

    黑白二色的大食人的军队,厚而密集,如汹涌的潮水,不断拍打着龟兹城。

    更大部份,却向着东面涌去。

    如同密集的蚁群,无边无际。

    而东面的唐军,以中间的七千唐军为核心中军。

    左翼是吐蕃仆从军。

    人数大致三万上下。

    分别由吐蕃象雄部、白兰部、狼羌部、若水部,等各部组成。

    俱是清一色的骑兵。

    身上的衣甲和武器看着十分纷杂。

    若是和唐军相比,简直和土匪贼人没什么区别。

    吐蕃被大唐灭了以后,当地各部已经凑不起一样的衣甲和武器了。

    制度上已经从统一的吐蕃帝国,分裂成无数小部落。

    在唐军中军右翼,则是吐谷浑人。

    人数为两万八千。

    相比吐蕃人,吐谷浑人看着要好上不少。

    至少战马颜色比较统一。

    大家的衣服也都是草原牧民的粗布。

    手里的武器也俱是能割草的弯刀,或者狗腿刀。

    长鞭、铁锤等。

    而且吐谷浑人善射,人人背上都背了猎弓。

    除了吐谷浑人。

    还有近两万各西域胡族混杂的队伍。

    充做唐军的后军。

    这支胡人仆从是由回纥、突骑施、沙陀、铁勒,以及突厥等各部组成。

    成份越发复杂。

    统一由阿史那道真统领。

    唐军左翼仆从是由苏大为麾下安文生统管。

    右翼,则是以薛讷、苏炎、高大虎、周良等各将分头协理。

    程处嗣、尉迟宝琳则在苏大为的中军,帮助他掌握这支唐军。

    隆隆隆隆~~

    沙场上,突然吹起狂风。

    肆掠的风,犹如千万里外玉门关吹来般。

    带着一股锐利之意。

    鼓声四起。

    声震天地。

    大食的军马开始加快速度。

    护着大食军左右两翼的吐蕃人和突厥人,向两边让开。

    大食人的主力,十二万大军,分前中后三部。

    前军二万精锐重甲骑。

    亦即重装骑兵。

    向前推进。

    数万战马,蹄声如雷。

    一时连战鼓声都被压过了。

    中军六万人,阵型最为厚实。

    六万大食步卒,与中原战阵不同。

    他们身上几乎没有披沉重的衣甲,而是以轻甲大盾,长矛阵列。

    在一队轻卒之后,还有巨大的战车,隆隆的向前开赴。

    战车之上,明显有如投石机般的装置。

    若是进入射程,只怕一轮齐射,就会令唐军死伤惨重。

    在战车之后,乃是各种身形巨大的异兽、诡异。

    有地狱獒犬,有巨大的战象,有犀牛,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怪物。

    带起黑雾腾起,吼声震天。

    各种五色彩旗,迎风吹起。

    最后是大食人的后军四万人。

    这些大部份是辎重。

    车队。

    还有随军的一些妇儒和民夫。

    作为非战部队,被留在了最后方。

    但若有需要,这些人随时也能武装起来。

    呜~~~

    突厥人的牛角在吹响。

    这是进攻的前奏。

    踏踏踏踏~~

    激烈的马蹄声响。

    大唐这边开始做进攻最后的准备。

    由阿史那顺和阿史那延两名年轻突厥将领率领的一千六百名突厥轻骑,战马开始加速。

    在这之前,这些骑士已经披好了衣甲,检查了武器,填满了箭矢。

    大战后,谁也没办法中途叫停。

    也不知会交战多长时间。

    也许会是一场迅速的崩溃。

    但更多的可能是一场艰辛的鏖战。

    能带多少就带多少。

    一会箭射完了不会再有机会补充。

    在一千六百名轻骑之后,苏大为的中军也在快速推进。

    从高空上看,唐军像是一个逐渐前伸的拳头。

    以中间数千唐军为矛,向前刺出。

    大食人的军队,几乎是同样的战术,没有派两翼前出。

    而是以中军向前压上。

    大唐与大食,在龟兹城前,犹如两只攥紧的拳头,不断加速。

    即将碰撞在一起。

    龟兹城头。

    郭待封以手扶墙,面色凝重。

    受唐军援军的影响,大食人对龟兹的攻势,在一个时辰前已经停下。

    这给摇摇欲坠的龟兹城最后的喘息机会。

    疲惫不堪的守城唐军还来不及欢呼庆祝,便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

    一时连呼吸都忘记了。

    “郭将军……我们会赢吗?”

    一名唐军队正,向着郭待封颤抖着问。

    郭待封嘴唇微微颤抖,想说什么。

    但话到嘴边,却无法说出口。

    他与大食人交过手,知道那是一只怎样可怕的军队。

    他们,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王。

    当日在怛罗斯,郭待封率领的三万余名唐军步卒发现敌情,已经摆开了阵势。

    要知道大唐的重甲步兵,再加长槊,曾经也是无敌天下的代名词。

    但是在大食人的重装骑兵冲击下,那引以为傲的重甲,转瞬间被撕扯粉碎。

    兵败如山倒。

    郭待封痛苦的闭上眼睛。

    “大都护!”

    突然,身边有人发出惊呼。

    然后是此起彼伏的行礼声。

    郭待封张开双眼,一眼就看到安西大都护裴行俭,在亲卫的陪同下,走上城头。

    一直走到城垛边。

    “都护,虽然大食人现在停止攻城,但大都护还是在城内指挥较好,万一有个闪失……”

    裴行俭挥手止住郭待封的问。

    他极目眺向远方。

    沧然的脸庞上,有着掩盖不住的疲惫之色。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这一战,苏大为不能摧毁大食主力,那龟兹城也就到头了。”

    郭待封及四周的唐军,为之默然。

    龟兹城不比大唐的军镇。

    这是一座小城。

    只能容纳数千人。

    能撑到现在,没有倒下,已经是奇迹了。

    全凭着安西大都护裴行俭坐镇。

    凭着唐军心中一口气,一股不服输之念。

    若是亲眼看到唐军援军,在苏大为的带领下,依然被大食人击败。

    龟兹城上下的心气就没了。

    除了城破人亡一途,绝没有第二个可能。

    呼~~

    激烈的西北风,吹着军旗。

    城头上插的残破大都护旗,猛地被扯得笔直,发出猎猎响声。

    “来了!”

    “要开始了!”

    裴行俭双眸一张,喃喃道:“这是杀伐之气!”

    “大都护……依你看,苏大总管,能赢吗?”

    郭待封实在忍不住心中的忐忑,向裴行俭问。

    裴行俭沉默着没有回答,停了一停,反向他问:“你与大食人交过手,曾说大食人的重甲骑厉害。”

    “确实厉害……人马具着甲,力量何止千万斤。”

    郭待封脸色一白,心有余悸道:“就算是我们唐卒重甲列阵,也难挡他们的重甲骑冲撞,那绝非人力所能及……”

    裴行俭脸色变得越发凝重起来。

    大食人的重装骑兵,突厥人以前也用过。

    但是后来渐渐不弄了。

    为何?

    因为战马。

    中原的战马乃至草原的马种,身形都较为矮小。

    特点是耐力长。

    所以不耐大重量。

    若是人马都着甲,重量过大,骑兵冲锋的速度势必受到影响,反而限制了战术发挥。

    所以无论是大唐,还是突厥人。

    后来的骑兵,皆以轻骑和具装骑为主。

    大唐和突厥的具装骑,主要是人披铁甲。

    战马只给简单皮甲防住要害。

    而大食人,无论是人,还是战马,都是披着铁甲。

    那份重量加速度,冲击力之强,破坏力之猛烈,当世无人能及。

    大食人能用这重甲,乃是因为大食的马……

    就是昔年汉武帝所寻的汗血宝马。

    即大宛良驹。

    大食之马,无论身形、力气、冲刺的爆发力,都远胜唐人之马。

    所以才能承载人和马的具装重甲骑。

    这一点,目前郭待封和裴行俭都想不到好的破法。

    以裴行俭所想,唯一的方法,可能只得以车阵为城,将战马和拒马列在阵前,以抵挡大食重甲骑的冲击力。

    但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提前布置,否则时间来不及。

    眼下唐军与大食人即将遭遇,看苏大为那边,首先排出来的却是一些轻骑。

    似乎丝毫没有动用车阵的打算。

    就算是裴行俭,现在也猜不透苏大为的应对手段。

    “若阿弥能抵挡住大食人的重骑冲锋,这一战,就有赢的可能。”

    裴行俭凝声道:“若是抵挡不住……”

    若是挡不住,被大食人重甲骑直接冲垮阵势。

    到那时兵败如山,一切休提。

    城上,城下,数万,乃至数十万人。

    无数人的眼睛,无数颗心,全都高高提了起来。

    隆隆隆~~~

    激烈的马蹄声。

    沉闷的战鼓声,还有高昂的号角声,混杂在一起。

    惊天动地。

    近了,越发近了。

    控着缰绳的阿史那延,感觉自己的手心已经沁出了汗水。

    他不明白大总管的用意。

    不知道苏大为在如此重要的战役上,为何要让突厥轻骑打头阵。

    从他的视角看过去。

    整个天地,都像被大食人的战马给淹没了。

    无边无际的大食人铁骑狂奔而至。

    人和马,都被狰狞可怕的铁甲包围着。

    掀起惊人的烟尘。

    仿佛地狱出来的魔王。

    咚!

    咚咚咚!!

    自苏大为的中军中,传出战鼓声。

    这是催促突厥轻骑出击的号令。

    阿史那延远远看了一眼阿史那顺的方向。

    双方颇有默契的一声低喝:“出击!”

    两万突厥重甲骑。

    一千六百大唐轻骑,在战场中心,骤然遭遇。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

    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

    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

    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

    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

    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

    胡无人,汉道昌。

    ——李白《胡无人》

    “大帅!”

    一名穿着皮甲,露出古铜色油亮肌肤的大食力士,向站在望塔边的大食统帅,阿卜杜勒以手抚胸,鞠躬行礼道:“西突厥可汗问,是否要进兵?”

    阿卜杜勒手里拿着一个单筒瞭望镜。

    这是大食人征服波斯后得到的缴获,能看到极远的地方。

    堪称行军作战的利器。

    “告诉阿史那屈度,不要扰我中军,唐军的侧翼,交给他和吐蕃人,若出了差错,我会找他算帐。”

    “是。”

    力士应了一声,返身沿着望塔的木梯爬下去。

    望塔就在大食人行营边上,是攻城作战必备的工具之一。

    可以帮助统帅站在更高的位置,统揽全局。

    “哈栗吉,你怎么看?”

    阿卜杜勒转头向身边的副帅哈栗吉。

    这位大食人的副帅,曾主持过灭波斯总督府的战役。

    虽然大食正值上升期,将星璀璨。

    但哈栗吉无疑是其中夺目的一位。

    “大概还有一刻,我们的重骑会和唐军的轻骑撞上。”

    哈栗吉从袖中掏出一个形似怀表的金色圆形物体,看了看。

    “我不认为唐军那些轻骑能抵挡住我们的重装骑,除非他们还藏了什么花样。”

    “那会是什么呢?”

    阿卜杜勒抚着山羊胡子,脸上露出思索之色。

    无论唐军怎么应对,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将被粉碎。

    大食光是这次冲锋的重骑,便多达两万。

    唐军看那个阵势,十分单薄。

    大概只有大食骑的十分之一。

    甚至更少。

    而且唐军都是轻骑。

    如果碰撞的话,大唐必败无疑。

    “如果你是唐军的统帅,你会怎么做?用轻骑与重骑硬碰硬?”

    阿卜杜勒脸上露出一抹讥讽:“这是在送死。”

    “大帅说得不错。”

    哈栗吉在胸口划了几下,以手抚心,似是向心中的穆圣祈祷:“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以车阵,或者壕沟、马索、陷坑来迟滞骑兵的冲锋。

    那些轻骑绝对不是我们的对手。”

    “但是你说的那些都需要时间,我看唐人没这么多时间。”

    “那他们还能玩什么花样?”

    哈栗吉沉默片刻:“我不知道,不过,时间到了。”

    轰轰轰~~

    远处,传来闷雷般的吼声。

    那是大食人的重骑,重重敲打着大地。

    数万人齐声怒吼,放声呐喊。

    撞上了!

    阿卜杜勒面色一变,忙抬起瞭望镜观战。

    这是大食入西域的第二战。

    也将是最关键的战役。

    若是取胜,大唐将毫无抵抗能力。

    乖乖吐出西域。

    甚至大食人可以借着地势,直接杀入唐人的陇右,甚至洗劫长安。

    将整个大唐帝国,数代人的积蓄,洗劫一空。

    想想真让人激动啊!

    圆形的望远镜中,将数十里外的画面拉近在眼前——

    大食人的重骑冲过。

    一千六百余名突厥轻骑,两个折冲府的兵力。

    分别在突厥将领阿史那顺和阿史那延的率领下,从中间分开。

    绕开了大食人的重骑,分别奔向左右两翼。

    大食人的重甲骑,犹如攥紧的拳头,一下子挥在了空处。

    前方的空间,豁然开朗。

    看到了唐人的中军大旗。

    那是大约五六千人组成的骑兵方阵。

    看上去比唐人的轻骑武装更齐全一些。

    上面的唐军骑士人人着的铁甲。

    大唐明光铠。

    甲光刺目,长槊如林。

    军容鼎盛。

    正在策马狂奔的大食人骑士们,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强军一眼即能看出。

    但是随即。

    这些征服了广袤波斯地区,征服后世整个中东甚至扩张向欧洲的大食人,面甲下露出自负的狞笑。

    只有五六千人……

    人有铁甲,马只有简单的皮甲。

    这就是那位突厥可汗说的,大唐最精锐的玄甲骑吗?

    可是,他们在我们大食人的重装骑下,依然是脆弱不堪啊!

    大食人的马,即后世阿拉伯战马,乃是天下有数的名马种。

    中原人的马,甚至突厥人、吐蕃人的马,以耐力见长。

    负重和爆发力,远逊于阿拉伯马。

    根本无法发展出人马俱着铁甲的重装骑兵。

    大食人的重装骑,简直如后世的坦克一般,横冲直撞,如无人之境。

    之前在碎叶水边。

    郭待封亲自率令的三万大唐重甲步卒,被一万大食重骑冲垮。

    眼下只有五六千唐骑。

    就这么点人护着大唐统帅大旗?

    只要一个冲锋,便能将他们粉碎。

    到那时,唐军的统帅苏大为,也会在大食铁蹄下颤抖。

    “冲锋!”

    “继续冲锋!!”

    狂奔的钢铁洪流中,响起激烈的号角声。

    统率着两万大食铁骑的,乃是大食将军阿卜勒辛。

    他身高臂长,骑乘着巨大的白色战马,如天神下凡。

    从胸膛里发出的冲锋吼声,响彻战场。

    原本以为要与唐人的轻骑较量一番。

    没想到那些突厥人的轻骑是一群胆小鬼,连决斗的勇气都没有,就向两边溃逃了。

    这样也好。

    只要击溃眼前的唐军骑兵方阵。

    便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咻咻咻咻~~~

    就在阿卜勒辛心中得意的想着时。

    绕开大食重骑冲锋,分散向两旁的唐军轻骑,在阿史那顺和阿史那延的带领下,发出突厥语的咆哮声。

    若翻译成唐音,便是——

    “齐射!”

    无数箭羽,刁钻如灵蛇一般。

    从重甲骑两边的侧翼,抛洒向大食人的头顶。

    对这一幕,阿卜勒辛看到了,却只轻蔑的一笑。

    无用的花招。

    当大食人的铁甲是什么?

    果然。

    随着箭羽落下,撞在大食的铁甲上,或者战马的具装铁甲上,只发出叮铛响声。

    密集如雨。

    却根本无法突破大食人的具装甲。

    “别管突厥人的箭,随我冲锋!”

    阿卜勒辛大声吼叫声。

    喝令战马提起速度,带着麾下铁骑,向着插着大唐大总管旗帜的唐军主力奔去。

    万马奔腾,地动山摇。

    滚滚的烟尘弥漫而起。

    从远处看去,只看到滚动的风沙,袭卷向苏大为的旗帜。

    大食人的行营。

    站在望塔上的阿卜杜勒和哈栗吉同时发出困惑的声音。

    “唐人要输了?”

    “就一个冲锋,他们的轻骑便溃逃了。”

    “中军是统率所在,若被我们的骑兵摧垮,这场战争便结束了。”

    “奇怪,听突厥人和吐蕃人说,那位唐军统帅苏大为,似乎是大唐名将?”

    “名将?”

    阿卜杜勒摸着山羊胡子,以大食语说了句带轻蔑意味的俚语,大意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轰轰轰~~~

    两万大食铁骑,距离苏大为的中军军阵,只有一箭之地。

    这点距离转瞬即至。

    苏大为此次所率唐军俱是骑兵。

    直到这个时候仍没有启动速度。

    也即意味着,唐军并没有打算逃或战。

    无论是逃是战。

    骑兵必须要动起来。

    而只有足够的距离,才能把骑兵的速度拉满。

    以最大的速度,最大的冲击力,冲向敌阵。

    撕开敌人的防线,或者与敌人碰撞在一起。

    粉碎敌人的阵脚。

    这是重甲骑的战法。

    而现在,这一切都被苏大为摒弃了。

    大食人的重甲骑越来越近。

    就如两万具发出咆哮,轰然而至的钢铁怪兽。

    烟尘弥漫天空。

    整个大地随之颤抖嗡鸣。

    “阿舅!”

    苏大为怀里的李旦,发出惊恐叫声。

    此时此刻,做为整支征西唐军统帅,大总管苏大为,骑着龙子立于大旗之下。

    血色大唐旗帜随风起舞。

    所有的唐骑都能看到,伫立于大旗之下的苏大为,以及李旦。

    在他们身后的马车中,早已吓得脸色发白的李弘还有李显,下意识从车辕前抬起脑袋。

    绝望的看着扑天盖地而来的大食铁骑。

    心神为之所夺。

    “不会吧……我不要死在这里!”

    “阿舅,我不要死在这里!”

    “孤要回去!我要回洛阳!”

    “阿舅,让我们回长安吧,阿舅!”

    两个少年贵胄,已经被眼前的局面吓得肝胆俱裂。

    在深宫长大的皇子,就算被封王,心智仍然只是少年人。

    哪怕李弘心里渐生野心。

    看着越来越近,如怪物一般武装到牙齿的大食骑铁。

    心胆都要破裂了。

    什么野心,什么雄心,什么理智,全都被抛到脑后。

    只剩下人在绝望中,最本能的嘶吼声,尖叫声。

    然而这些哭喊求饶声,转瞬被骑兵如雷的蹄音所吞没。

    那身着铁甲的阿拉伯战马,狂飙如风。

    马上的大食人骑士,全身具装铁甲,手中长矟发出噬血的光芒。

    “我要回家~~”

    无人理会李贤等人的哭喊。

    数千人的唐军,所有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那是他们的统帅。

    那是军魂。

    他在那里,便是中流砥柱。

    便能让人心安。

    大唐征西大总管苏大为。

    他还在,他的军旗在。

    大总管不走。

    我们亦不走。

    数千唐军的目光,紧紧盯在苏大为身上。

    怕吗?

    当然怕!

    敌军眼看就要冲杀上来了。

    但只要大总管在,他在那大旗下。

    大家便有了主心骨。

    那是一场场战争,一场场胜利打下来的信念。

    大唐战神的不败之名。

    近了!

    大食人更近了。

    一百米!

    五十米!

    三十米!!

    近到连李旦都能看清对方的面目。

    看到那冰冷面具下,一双双亢奋血红的眼睛。

    透着杀气的长矟和弯刀。

    它们已经举起来了。

    对准了我们!

    那武器如毒蛇般盯在苏大为与李旦身上。

    令李旦只觉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

    “阿舅!”

    绝望的惨叫声中,少年死死抱着苏大为的手臂。

    却惊觉,这只着着明光铠护臂的手,原本应该冰冷的手,炽热如火。

    阿舅的血也像是沸腾起来了。

    在他冷静至极的外表下,血液在奔腾燃烧。

    苏大为举起了手臂。

    右手高举握拳。

    一直紧盯着他一举一动的传令兵,两眼一亮。

    疯狂的摇动着大旗。

    咚咚咚咚~~~

    沉寂许久的大唐中军。

    一直蛰伏的数千唐骑,仿佛直到这一刻,从沉寂中苏醒过来。

    除去一千六百余突厥人轻骑。

    苏大为手里大约还有六千人的大唐玄甲精骑。

    此时,打头的两千人,听到鼓声和旗语号令。

    在校尉、团长和队正的喝令下,做了一个整齐划一的动作。

    驱动着战马,向两边分开。

    露出后方苏大为的军旗。

    苏大为就在旗下。

    在他身前十丈之地,不知何时,竟排起了一队长车。

    那是唐军的辎重车辆。

    三百乘大车,一字排开。

    之前被前方的骑兵遮挡掩藏,直到此刻,才露出峥嵘。

    这一幕,令狂奔中的大食人重甲骑,感到一丝不妙。

    但狂奔之中,最忌犹豫。

    任何犹豫停滞,只会被后方的铁骑撞翻和踏过。

    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冲过去。

    何况,唐军只有一排车阵。

    初始的慌乱后,统率重甲骑的阿卜勒辛很快镇定下来。

    果然是车阵!

    和自己想的一样。

    不过,如果是自己的话,会安排更厚实的车阵,以及更大的横面。

    现在唐军不过几千人,就这么几百辆车,够做什么的?

    这么单薄的车阵,在两万铁骑的冲锋下,还不是一冲即溃?

    当日在碎叶水边,对那些唐军步卒时,也遇到他们组成的车阵,还有长槊阵。

    但最终,被一万大食重甲骑组成的洪流吞没。

    现在,大食是两万重甲骑。

    唐军只有不到六千人。

    这仗,赢定了!

    “最后冲刺!”

    阿卜勒辛以大食语发出震天吼声。

    声音传递。

    身边的重骑,更远的骑手,随之一齐怒吼。

    大食人的左右两翼。

    阿史那屈度、论卓尔,眼见到这一幕,同时发出惊疑之声。

    “苏大为为何要亲自赴险?”

    “如果冲过他那排车阵,大食人的重骑就要踏过他的脸面了。”

    “一点缓冲的空间和余地都不留?他就这么有自信?”

    “这仗怎么弄得这么险,不像是苏大为的作战风格。”

    “唐军之中,他素以谨慎著称,他应该不是那种弄险的将军?”

    各种疑问,自阿史那屈度、论卓尔、阿卜杜勒、哈栗吉等大食方面统帅心头闪过。

    就在大食人的铁骑即将碾过唐军的车阵瞬间。

    突然——

    崩!

    崩崩崩!

    一支支粗大的弩箭,自唐军大车上射出。

    车弩阵!!

    原本是守城的床弩,经改良后制成便于移动的车弩,安置于马车上,随着军队移动。

    可在随时需要时,集中火力,对敌人的军阵予以重创。

    苏大为曾在征百济和高句丽时,与黑齿常之等将用过这种战法。

    甚至在对吐蕃时也用过。

    只是对吐蕃一战,与论钦陵较量,双方各出奇谋手段。

    将车弩这一段,反而给湮没不显。

    伴随着刺耳的巨响声,粗如儿臂的巨大铁箭,自车弩中攒射而出。

    噗嚓!!

    从空中向下俯瞰,高速前种的大食人的重甲骑,仿佛被子弹打中。

    冲锋的势头,猛地顿止。

    一道道血痕,穿过长长的骑兵队伍。

    无数失去主人的战马,发出痛苦的悲鸣和哀号。

    哪怕是重甲骑兵,在巨大势能的铁箭之下,身体也被无情的刺穿。

    被长及一丈的铁箭,撕成两半。

    “该死的唐人!”

    远处拿着瞭望镜的阿卜杜勒脸色大变,发出恶毒的咒骂声。

    哈栗吉在一旁安慰道:“大帅放心,唐人这车箭确实厉害,但是数量太少了,只能伤到一点皮毛,最终的胜利,仍是我们的。”

    “确实如此。”

    阿卜杜勒发出长长的喘息:“是我着急了。”

    几百辆车,就算射出几百支铁箭,在两万大食骑兵面前,也只是沧海一粟罢了。

    就算每支箭都射中,也不过几百人。

    可以稍为顿挫骑兵冲锋的势头,但是无法改写整个战局。

    想到这里,阿卜杜勒阴霾的脸色稍微好了一些,吩咐道:“传我命令,投石车开动吧,还有我们的魔獒也可以放出了。”

    之前想着用重甲骑冲锋就够了,多留几张底牌。

    毕竟唐人狡猾。

    而且对付数千唐人就把牌打光,简直就和用牛刀杀鸡没什么区别。

    不过现在,阿卜杜勒改主意了。

    使出一切力量,尽快把这伙唐人摧毁。

    哪怕他们的主力只有几千人。

    两万大食重甲骑,加上一千多具投石车,还有两千余诡异魔獒。

    这是一支足以改变一切战局的力量。

    “再下令给阿史那屈度,还有论卓尔,让他们也动起来,替我们去撕咬,粉碎唐军的左右两翼,把唐军的仆从打掉。”

    阿卜杜勒声音冰冷的道:“在傍晚前,我不要见到一个活着的唐人。”

    “如您所愿,我的大帅。”

    哈栗吉以手抚胸,倒退下去传令。

    “阿舅!挡住了,挡住了大食人!”

    李旦蜷缩在苏大为的怀里,喜极而泣。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方才那一刻,他连大食人的眼上的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度以为大食人将冲到面前。

    谁料阿舅布下的战车,上面的车弩只是一次齐射,就造成这么大的杀伤。

    大食人的冲锋一下子停滞下来。

    就在他欢欣鼓舞时,耳边传来苏大为的声音:“没那么容易,真正的作战,现在才刚开始。”

    苏大为转头向一旁的李博和骆宾王等人道:“传令,令左右翼的突厥和吐谷浑仆从动起来,给我咬住大食人的两翼,没我的命令,不许后退一步。”

    “喏!”

    骆宾王和李博等人心中一凛。

    他们是军中的主薄、文书,也是苏大为的幕僚、参赞。

    即后世主将的参谋。

    但是到了这个时刻,不因他们是文职就会远离危险。

    战争到了若失败,连苏大为都不能保合。

    连李旦和李贤等皇族都不能保全的地步。

    他们怎能例外?

    这是一场,整体战。

    唐军人少,唯有人人奋勇,相信苏大为的判断。

    坚信苏大为的指挥。

    忠实不二的遵照大总管苏大为的命令,去推动每一个环节。

    才有可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轰轰轰!!!

    沉闷的战鼓声,如穿云裂石一般,响彻战场。

    大食重甲骑冲锋的势子只是稍挫。

    后方的重骑在听到号令后,疯狂催促着战马,绕开摔倒的战马,跳开被唐人车弩射穿的骑兵,向着车阵继续冲来。

    速度比之前慢了一些。

    可唐人的车,也不是多高大厚重的战车。

    不过是寻常辎重车辆。

    可运粮,可运军械。

    这便决定了,这些车不会太高。

    寻常战马一跃可过。

    “冲锋!!!”

    先前一轮车弩在大食人的骑兵中,造成极深的纵向创面。

    至少射杀了五六百名大食骑兵。

    但正如阿卜杜勒等人的判断。

    在两万大食骑兵面前,这点死伤,又算得了什么呢?

    虽然意外。

    但无伤大局。

    只要继续冲锋,十几丈的距离,呼吸可至。

    那旗下大唐的统帅,近得连五官都看得清。

    只要大食骑士冲上去。

    胜利便属于大食。

    “杀了唐人统帅!”

    “夺下他们的军旗!!”

    “杀!!”

    侥幸逃过弩箭的阿卜勒辛顾不上喘息,挥舞着手里的弯刀,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战无不胜的大食铁骑,人人奋勇争先。

    踏着先前战友的尸骸。

    踩着血淋淋的血水,红着双眼,冲向唐人的马车。

    这么近的距离,唐人来不及再放第二箭。

    这种沉重的大箭,决定了要想换箭,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

    可是……

    崩崩崩!!!

    连弩!

    阿卜勒辛惊愕的神情凝固在脸上。

    随后,他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贯穿了身体。

    犹如破布娃娃般飞上半空。

    天空与大地在旋转。

    看到下方的战马,被旋转的铁箭撕成两截。

    看到远处大食骑手的绝望尖叫。

    看到唐军大旗下,那身材高大,宛如魔王般的唐军统帅,冰冷无情的双眸。

    还有他眼中,那如火焰般炽烈燃烧的杀意。

    呯咚!

    阿卜勒辛的身体沉重跌落地上。

    下一刻,无数铁蹄踏过。

    碾碎成泥。

    即使是万人之上的将军。

    在这战争中,一但失败陨落,也是被无情碾碎的下场。

    战场之上,最不值钱的便是人命。

    大食人做梦也想不到,唐军的弩居然能玩出花活来。

    居然还能连射。

    但这不重要。

    战争进行到这一步,是意志与气势的较量。

    虽然唐军两轮车弩的齐射,对大食人心理造成极大的重挫。

    但大食铁骑,纵横中亚,从未有过对手。

    心气之高,作战经验之丰富,正值巅峰。

    只是短暂的震骇后,源源不断的铁骑继续奔涌向前。

    对着唐军的车阵,狠狠撞上去。

    轰隆!

    巨大的冲撞力,将一辆辆马车掀翻。

    重甲骑兵狂奔的冲击力,何止万斤。

    车阵掀翻后,十丈之外,便是唐军大旗,以及,大唐总管苏大为。

    “杀光唐人!”

    大食人的钢铁洪流,汹涌而上。

第一百二十八章

    古天竺梵典《僧祇律》记载: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昼夜为三十须臾。

    若换算成后世时间,相当于:一刹那为0.018秒、一瞬间为0.36秒、一弹指为7.2秒、一罗预为144秒、一须臾为48分钟。

    就在这一刹那。

    龟兹城头,郭待封失声惊呼。

    而大唐安西大都护裴行俭双眸圆睁,按在城头上的手掌,下意识青筋暴起。

    四周拥簇的唐军一时忘记呼吸。

    而远在大食人军阵中,统帅阿卜杜勒、哈栗吉等人,更是连心跳都是像是要停止了。

    整个战场,数十万人,无数双眼睛看到。

    大唐那小小的防线。

    赖以生存的车阵,被大人食人的铁骑无情的掀翻。

    摧垮。

    成了!

    “大食必胜!!”

    挥舞着弯刀的大食骑士,口里发出傲慢的呼喊。

    方才被大唐车弩射杀,所遭受的重挫,在这一刻已经微不足道。

    胜利最终是属于大食人的。

    看,那些唐人已经在大食人的弯刀下瑟瑟发抖。

    看那些大唐的将领眼中的恐惧。

    他们在大食人的铁骑下,只是待宰的羔羊!

    杀啊~~~

    震耳欲聋的嘶吼声,突然消失。

    那是一种更大的声音取代了战场的一切声音,将所有一切目光、听觉、心跳全都夺走。

    火~!

    震耳欲聋的雷鸣声,轰然爆起的火光,吞噬了一切。

    狂突猛进的大食人的铁骑,撞上这火焰,瞬间混乱。

    前队被爆炸掀翻,后队的战马恐惧烈焰,发出惊惧的嘶吼,战马想要止步,又被后续的战马撞翻在地。

    一时间,大食人的重骑自相践踏,死伤无数。

    对唐人的冲击,戛然而止。

    几乎同一瞬间,大食统帅阿卜杜勒、哈栗吉,龟兹城头的郭待封、裴行俭同时惊呼出声:“猛火雷!”

    猛火雷,是长年生活在西域和天山、金山的突厥人核心高层才懂的秘密。

    是昔年草原民族,西域胡人无意发现从地下渗出的黑色油脂可以燃烧,封闭在密闭空间可以爆炸后,逐渐在战场上发明出的爆炸物。

    数年前,突厥最后的狼卫曾携猛火雷突入大明宫,妄图用此物袭杀李治。

    最终被挫败。

    但此物的爆炸威力,及可怕的破坏力已经给唐军上下,以深深的震骇。

    苏大为的军中,之前一直恐惧害怕,握着横刀手心出汗的李敬业,深深看向苏大为的帅旗方向。

    “猛火雷……难怪,难怪你不怕大食人的重骑冲锋,这便是你的凭仗吗?苏大为,昔年宫禁之乱,究竟是不是你在幕后……”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出口,但眼里凝视向苏大为,透出深深的忌惮感。

    苏大为骑在龙子背上,头顶上方帅旗随着爆炸掀起的气流,狂乱舞动。

    而龙子纹丝不动。

    天生异种的龙子,对这种程度的爆炸嗤之以鼻。

    身后的唐军战马发出唏嘶的吼声,四蹄迈动,不住的倒退。

    畏惧火焰,是生物的本能。

    尽管这些战马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耳朵已被布帛堵上,眼睛也及时放下了遮挡的眼罩。

    但感受到前方袭卷而来的热浪,还有灼肤的炙热。

    战马依然生出恐惧。

    远离爆炸的唐军都如此。

    更不提身处在爆炸中心的大食人。

    冲得最快的数百波斯重骑,已经被藏于马车上的猛火雷掀翻。

    断体残肢随着爆炸四散飞溅。

    爆炸生出的大火又阻挡了后续大唐骑兵的冲锋,令其自相践踏。

    收不住势子的大食骑兵撞入火海中,只换来活活烧死的下场。

    那引以为傲的重甲和甲马,最后变成烧红的铁罐头,将人活活烧死。

    天空中的雄鹰发出尖利鸣叫,俯视向下方的眼睛,看到唐军前方十余丈的空间,方才的三百乘马车,已经随着猛火雷的爆炸,炸成一片火海。

    车上的黑火油旺盛燃烧着,形成一条长百丈的火带。

    大食的重甲骑冲锋,至此曳然而止。

    被大火无情的阻拦下来。

    龟兹城头,郭待封兴奋的两眼发红,大声道:“猛火雷,是猛火雷!不愧是苏总管,善于御物!”

    唐军将领用兵各有特点。

    如苏定方擅长利用天气变化,抓住战机,狂飙突击,瞬间催垮敌人。

    薛仁贵则是神力惊人,射术无双。

    能在乱军中斩将夺旗,一箭射杀敌首。

    率领唐骑如同挥舞的铁锤,一下又一下持续杀伤,将敌军敲碎。

    而苏大为,是公认最会利用形势之名将。

    在吐蕃,他能借雪崩之势。

    在高句丽,他能借汉江水之威。

    如今,在西域战场上,他又借了西域盛产的黑火油,用猛火雷,一击粉碎了大食人的冲锋。

    在此之前,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苏大为在单薄的兵力线上,居然还藏了一手猛火雷。

    裴行俭两眼微眯,口中发出感概:“阿弥用兵,心细若此。”

    郭待封向他诧异的看来,就见裴行俭似无意道:“先以轻骑迷惑住大食人,令大食骑兵冲锋时,提前加速,消耗大食人的马车。

    待轻骑散开,大食人的冲势已过了顶峰。

    速度自然降下来。

    此一鼓作气,再二衰的道理。

    接着用车弩射杀大食人的前锋,再次重挫对方,同时也是激怒对方。

    使大食人的骑兵被愤怒蒙蔽,没有发现车上藏的黑火油。

    否则以黑火油的气味浓烈,数百辆马车的黑火油,稍有不慎,便被大食人察觉。”

    郭待封心中一凛。

    暗思果然如此。

    如此猛烈的爆炸,如此长的燃烧火带,可想而知,苏大为在这些马车上定然是装满了黑火油。

    黑火油的气味刺鼻,除非大食人鼻子都坏掉了才闻不出来。

    “还有时机的把握,待大食人撞翻马车,才点燃猛火雷,一举将大食人的前锋骑兵炸碎,燃烧的大火又阻挡了后续的大食骑兵。”

    裴行俭悠悠的道:“大食人重甲骑厉害,冲锋之势,当世无出其右,我大唐玄甲精骑都比不上。

    但是他们也有弱点。”

    “弱点?”

    “此重骑不耐久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前苏大为用轻骑迷惑,用弩弓射杀,再用猛火雷一炸,这些骑兵的冲势已经被打断了。

    以他们战马马力,恐怕很难在短时间内重新提起速度。

    必须退下去休整,换马,或者迂回一个大圈,才能将速度重新提起来。”

    在战场上,骑兵的优势在于速度,速度,还是速度!

    一但失去速度,马上的骑兵比步卒还不如。

    只有被围杀一个下场。

    而人马皆披重甲的大食骑尤其如此。

    一但从马上坠下,或者战马停下,想再爬起来,难比登天。

    不过是一个大铁罐头罢了。

    郭待封心中微震。

    暗道裴大都护不愧是与苏大为并称的世之名将。

    一眼看出了大食人重甲骑的弱点所在。

    他顺着裴行俭的目光向唐军与大食交锋的方向看去。

    心下暗道:有大火阻隔,大食人的骑兵冲势无法再起,那么大食人的骑兵基本被克制住了,短时间内无法再发起冲锋,接下来会如何?

    苏总管会如何用兵?

    呜呜呜呜~~~

    唐军,进击!

    令旗招展,随着苏大为下出指令,身边的令兵吹响号角。

    望楼上三角令旗舞动。

    中军鼓手两眼光芒大盛,赤膊着上身,双手抓着粗大的鼓槌,按着特定的节律,奋力击打着牛皮战鼓。

    赤着的上身,古铜色的肌肉卉起。

    那轰然敲击战鼓的形像,给予唐军上下,乃至仆从军,无穷的信心。

    攻守之势易形了。

    现在轮到唐军出击。

    咚咚咚咚!!

    每一下战鼓,都仿佛沉重的敲击在所有人的心头。

    李敬业、李敬宗二将心中一凛。

    按着之前苏大为的布置,向着身边校尉大声下令。

    一千二百名大唐骑士,齐齐翻身下马。

    步战!

    身披铁甲,手持长槊,阵列向前。

    居中指挥的,正是李敬业与李敬宗两兄弟。

    他们是大唐名将李勣之孙。

    论“骑步兵”之术,大唐无出李勣之右。

    大唐贞观十五年,李勣被征调入朝,任兵部尚书。

    未及赴任,正遇上薛延陀真珠可汗叛乱。

    十一月,朝廷命营州都督张俭统率所部直逼薛延陀东境,李勣被授朔州道行军总管,率步卒六万,骑军一千二百人屯驻羽方。

    后与三万薛延陀骑兵遭遇,薛延陀畏惧李勣,率军急退。

    李挑选所部及突厥骑共六千人,穿越直道、白道川,在青山追上薛延陀军。

    双方阵战横亘十里。

    突厥骑与薛延陀军先战,被薛延陀大败。

    薛延陀军乘胜追击,射死唐军众多。

    李勣大怒,命骑兵下马,持长槊直冲,大破薛延陀兵。

    所有的回忆自李敬业脑中一闪而过。

    他骇然发觉,从征召自己入军,统领一个折冲府时,苏大为对自己的交代就是“下马步战,重甲长槊破敌”。

    难不成,苏大为从一开始,便想好了与大食军交手的手段?

    他早就预想到了?

    一念及此,李敬业心中大骇。

    若真的能布局如此长远,苏大为此人的城府谋算,究竟可怕到何种程度。

    他……他不是人!

    “起槊!”

    声边李敬宗的大喝声,将李敬业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顾不上多想。

    此是战争,凶险万分。

    哪怕是大唐将军,也有阵亡的可能。

    手中长槊平举,随着喊杀口号,一千二百支长槊一齐向前刺出。

    “刺!”

    噗哧!

    长槊为马战百兵之王。

    也是步战利器。

    为重兵器,专破重甲。

    随着大唐重甲步卒长槊阵的刺出。

    失去速度的大食人骑兵,齐刷刷倒下一批。

    仿佛被割倒的麦子。

    只看到鲜血随着长槊收回,从铁甲下喷涌而出。

    当然不是所有的铁甲都被大唐长槊刺穿。

    总有些好运的躲过一劫。

    又或者用手里弯刀勉强格开。

    但是这些大食人还来不及庆幸,就听到唐军中发出一声吼:“锤!”

    长槊荡起,充当配重的槊锤向下狠狠击落。

    铛!

    这一下重击,纵是身着铁甲也要被撞得口血喷吐。

    战马被敲中头颅,甲叶顿时出现一个凹陷,颅骨粉碎。

    一时间,面向大唐的大食重甲骑陷入狂乱之中。

    想要冲,前面被黑火油的大火拦住。

    没半个时辰,火焰根本不会熄灭。

    想后退,后面的骑兵蜂涌着,失去速度的铁甲和甲马,一时间哪里能转头后退。

    人人拥挤在一起,有的想战,有的想逃,有的茫然失措。

    再加主将战死。

    结果就是谁都有主张,但谁都腾挪不开。

    眼睁睁看着大唐步卒阵列向前。

    以黑沉沉的长槊不断收割人头。

    在这个时候,步卒的移动,比穿着铁皮罐头,骑着重甲马的大食人更有优势,更加进退自如。

    “逃!”

    “快逃!”

    “散开!!”

    “不想死的快散开!”

    终于有大食骑兵回过神来。

    唐军人少,这是他们致命的弱点。

    一千多长槊步卒,无法对近两万的大食铁骑合围,这就给了大食骑兵脱围的机会。

    只要反应过来。

    只要从混乱中稍稍恢复秩序和组织,不要拥挤在一起。

    渐渐的,混乱稍止。

    有聪明的大食人开始抛下战友,扔下头盔,摘下沉重的甲叶。

    驱赶着战马,向与唐军相反的方向溃退。

    就在此刻,嗖嗖嗖~~

    一片箭雨洒落。

    在想要溃退的大食骑军中,爆出团团血花。

    是突厥轻骑。

    先前迷惑大食人的一千六百余突厥轻骑,在战场上兜了一个圈子,又杀回来了。

    这个时候,苏大为的战术才露出全部峥嵘。

    以猛火雷阻挡大食重甲骑的冲锋。

    以步卒长槊阵,收割人头。

    以突厥轻骑去围猎,敲碎大食人的骑兵组织。

    龟兹城头,所有唐军欢声雷动。

    连日来被大食人压着打,围城打,屠杀唐军的郁闷和愤恨,一扫而空。

    “不愧是苏大总管!”

    “世之名将!世之名将!!”

    “苏总管这不是要击败大食人,而是屠杀!”

    “这是要杀光大食重甲骑!”

    郭待封狠狠一拳击在城垛上。

    拳端被粗砺的大石擦破,都毫无所觉。

    任凭鲜血自手指间滴落。

    他的眼睛涌起泪花。

    耳边仿佛听到无数唐军惨烈的呼喊。

    他无法忘记,在怛罗斯,在碎叶水边,三万唐军重甲步卒结阵。

    结果被一万大食重骑兵冲锋催垮。

    无数唐军在碎叶水边被敌人杀死,河水为之尽赤的画面。

    他无法忘记,那一颗颗唐军头颅,被大食人垒作京观,那一张张绝望的脸庞。

    想回长安,想回大唐的孤魂野鬼。

    “好……好啊!杀光他们!杀光这些胡狗!”

    郭待封恶狠狠的咒骂着。

    仿佛要吐尽胸中浊气。

    昔年长安贵公子的优雅,那些礼节,早已不翼而飞。

    对这些畏威不怀德的胡狗,跟他们说道理无用,就只有以杀止杀,以牙还牙。

    用铁血和征服,教会他们敬畏。

    裴行俭远望着这一切,心中默默计算。

    以苏大为的计策,可谓十分周全了。

    在唐军手里如此少的兵力,如此少的牌面下,能打出这种战绩。

    几乎是压着大食人在屠杀。

    而唐军自身损失微乎其微。

    这种战略战术,苏大为果然无愧名将二字。

    若是战局这样发展下去,胜利必将属于大唐。

    可是……

    裴行俭的目中闪过一抹忧虑。

    那些大食人,会如此简单吗?

    “哈栗吉,你在做什么?还不快下令,让骑兵退出作战序列!”

    大食行营望楼上,阿卜杜勒发出咆哮声。

    四周的武士听到他的咆哮,一个个脸色大变。

    大食的统帅阿卜杜勒一向以微笑闻名,从未见过他在人前失态。

    但是此刻,居然情绪激化成这样。

    一个个武士低下头颅不敢去正视两位统帅的争吵。

    “大帅,现在对骑兵下令毫无意义,他们已经失去了组织和调度能力。”哈栗吉的脸色十分难看,阴沉得几乎渗出水来。

    “我们没料到唐军居然有猛火雷,这一次,是我们失算了。”

    “别说那些没用的,下次我们也可以弄猛火雷炸他们,但是这一次……先让骑兵退下来,见鬼,那是我们大食最精锐的重骑,搜遍全大食,也没多少重骑,你知道他们有多贵吗?”

    “大帅,我知道,但是现在令他们撤退,谁来执行呢?骑兵已经被打乱了,瘫痪了。”

    “那也不能让他们就烂在那里,看着被屠杀!”

    阿卜杜勒的眼睛里血丝满布,几乎将唾沫星子喷到哈栗吉的脸上:“副帅,我要提醒你,这些骑兵都是总督手中精锐,是借给咱们的,如果全死在这里,这一仗就算赢了,我们也是输了。

    我们无法面对总督,无法面对哈里发的怒火。”

    “依我之见,大帅。”

    哈栗吉阴沉着脸道:“现在让他们退出战场不现实,唐军也不会给这个机会,我们现在想的不应该是怎么救这些骑兵,而要想如何扭转局势,如何胜利。”

    他阴沉沉的道:“这种时刻,骑兵的牺牲是必须的。”

    “你疯了!”

    “很遗憾大帅,你没有发现唐军统帅的厉害,这一仗,我们从开始就失算了,如果不怀着断腕的决心,恐怕……你我未必能活着走出战场。”

    “你……”

    阿卜杜勒下巴上的山羊胡子翘起。

    盯着哈栗吉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简直荒谬!”

    呜呜呜~~

    激烈的号角声,战鼓声此起彼伏。

    绵延数十里的战场上。

    唐军以千余突厥轻骑为翼,包裹着,封堵着大食人重骑的退路。

    用箭雨射杀敌方将领,同时粉碎大食骑兵突围的图谋。

    以李敬宗和李敬业率领的大唐步甲,正以长槊不断前进,压缩着大食骑兵的生存空间,持续收割生命。

    而随着战鼓声起。

    苏大为亲率剩余三千二百余名大唐精骑,从右翼包抄向大食骑兵。

    从高空向下看。

    两万大食骑兵已经失去了移动,失去了活动空间。

    正前方被大火所阻。

    侧面被大唐的长槊兵,还有突厥轻骑包围。

    另一面,苏大为亲率的精骑正在迅速涌入。

    而后面,则是大食人自己的步卒。

    大食骑兵如果掉头冲向步卒方阵,唯一的可能就是搅乱自己人的阵地。

    最后自相践踏,全线溃败。

    唐军骑兵,将会成为驱赶羊群的牧羊人,利用骑兵的机动和速度,不断收割和追击大食人。

    最后将所有大食人杀死。

    此时,若将视线再拉远一些,放眼整个战场。

    可以看到在大食人主力中军的左翼。

    突厥部的阿史那屈度,已经与大唐右翼的吐谷浑部相交接。

    双方骑兵此起彼伏,箭雨穿空,绞杀在一起。

    战局一时相持。

    短时间内,阿史那屈度无法支援大食人作战。

    而在大食人的右翼,以论卓尔率领的吐蕃军,则和苏大为左翼的三万余吐蕃仆从军遭遇。

    双方经过短暂试探,已经开始冲锋和较量。

    虽然同属吐蕃人,但各属不同阵营和族群,相似的骑兵战术,相差不大的兵力,使得双方战局从一开始,就呈胶着状态。

    胜负的关键,在双方主力。

    大唐的精锐,与大食人的精锐。

    只有一个能活下来。

    而活下来的那个,将成为战场主宰。

    呜呜呜~~~

    冲锋的号角声,响彻天地。

    血红的唐旗招展。

    “大唐万胜!!”

    “万胜!!”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予兴师,修我戈矛!”

    龟兹城下,第一次出现唐军战歌,声震天地。

    开始是远处的战歌声传过来。

    后来是胡人仆从,跟随唐军嘶吼。

    最后是龟兹城头,整个龟兹城的唐军和唐人,跟着苏大为的唐军一齐呐喊。

    天地失色。

    一时尽是唐音。

    明明只有数千人的唐军,明明面对着十几万的敌军。

    但是这一刻,天上地下,只有唐人的声音。

    整个天下,都是大唐军歌!

    仿佛大唐才是人多的一方,仿佛大唐才是战场之王。

    气势雄壮,一往无前。

    “疯了!”

    马车上,随着三千唐军狂奔猛冲的李贤,苍白着脸色,呢喃自语。

    坐在他对面的小胖子李显,脸色微微涨红:“阿兄,听,是我们的歌,是我们的歌!好激动!”

    “激动个屁!”

    李贤骂道:“能活着回去再说吧!”

    虽然在骂,但他惊讶的发觉,自己心跳得好快。

    这就是战场的感觉吗?

    这就是唐军的作战方式吗?

    心里,竟隐隐期待苏大为胜利。

    呸,他若输了,本王岂非一起死?

    当然要赢!

    但苏大为还是可恶的,居然挟本王在军中,令本王遭遇不测之危。

    回京后,一定要上禀母后,狠狠治他的罪!

    心中咒骂着,方才还因恐惧瑟瑟发抖的李贤,下意识扑到马车窗边,看着窗外奔腾如龙的大唐玄甲精骑。

    看着明光铠,横刀与马槊熠熠生辉。

    看着甲光耀日,杀气横空。

    壮怀激烈。

    “杀啊!杀光大食人!”

    李贤与李显一齐发出亢奋吼叫声。

    胜利的天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大唐一方倾斜。

    眼看着三千余名大唐玄甲精骑,在苏大为的指挥下,将大食重甲骑兵的生路不断压缩。

    就在此刻,天空突然传出凄厉声响。

    呜~~!~~

    轰!

    斗大的飞石,自空而落。

    狠狠砸入大唐的军阵中。

    巨石翻飞,翻在唐军中碾出一条长长血路。

    军歌声霎时一滞。

第一百二十九章

    “投石机!!”

    龟兹城上郭待封狠狠一拳砸下去,失声惊呼。

    唐军当然也有投石机,但唐军的投石机与大食人的不同,占地更加巨大。

    而且巨石的重量,需要更多的人力和骡马的运力。

    或者占据主场优势,先一步收集好巨石,做好应战准备。

    这次苏大为率领唐军选择更容易携带的车弩。

    自然是没带投石机的。

    裴行俭花白的双眉死死拧在一起,仿佛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身边唐军齐声惊呼,郭待封等将领下意识把目光投向裴行俭:“大都护怎么办?”

    裴行俭目中光芒闪动:“冲上去,逼上去。”

    “嗯?”

    “唯一的机会只有近身撕杀,贴近他们,投石机不比弓箭,没办法瞄得精准……”

    随着裴行俭的声音,只听战鼓隆隆。

    唐骑阵势猛地一变。

    数千大军分散开来。

    不再是之前密集的阵型。

    先前的步甲长槊兵,也纷纷骑上战马,依着令旗鼓声,散开兵线,贴近大食重甲骑。

    一枚巨石,可以带着数条人命。

    威势惊人。

    若是唐军密集成阵,自然会造成极大的杀伤。

    可一但唐军分散,这巨石的杀伤便没那么夸张。

    远不如之前唐军车弩可怕。

    步卒骑上马,便是精骑。

    其移动速度,灵活程度,远超失去速度的大食重甲骑。

    许多大食人从马上跌落,到现在还挣扎着爬不起来。

    沉重的铁甲反而成了束缚。

    就算是没落马的,此刻也被人群拥簇成一团。

    近万人堆挤在一起,可想是怎样的混乱局面。

    只听隆隆战鼓催促,散开的唐军如附骨之蛆追着大食骑兵不断袭卷。

    一**的骑兵冲势,用长槊将大食人一一挑下战马。

    轰隆~~

    天空再落下巨石。

    数石颗巨石滚过。

    在大食重甲骑中,砸开数条血路。

    一时间,大食骑兵发出惊骇的尖叫声。

    这一轮飞石过去。

    除了十几名唐骑倒霉被卷入,几乎没造成太大的损伤。

    论骑战,唐军战力犹在突厥人之上。

    随着苏大为的指令,一队队唐骑奔驰于战场,来回袭卷,奔腾如怒龙。

    又像是横刀般,每一次掠过,就将大食人的军阵削薄一层。

    突厥人的左翼。

    阿史那屈度在战阵中,抽空看向中军,脸色顿时阴沉,用突厥语骂道:“突厥的战法……”

    突厥人的骑战学自围猎。

    有锋镝阵。

    全军汇聚如箭锋,以极快的马速摧破敌阵。

    也有狼群战法。

    分进合击,迂回兜转,不断从敌人的身躯啃下一块肉来。

    眼下唐军正像是狼群战术。

    通过高速移动,令大食人的投石机无法捕捉。

    通过散开的骑兵战线,将损失降到最低。

    每一轮冲锋都能咬下上百大食骑兵。

    这些坠下马的重甲骑士,只有死亡一个结局。

    若让唐军这样冲杀下去,先死光的一定是大食人的重甲骑。

    “大唐威武!!”

    “苏总管用兵如神!”

    龟兹城头。

    吓得忘记呼吸的大唐将士们,直到此刻方才一口长长的浊气呼出。

    郭待封激动的惊呼:“苏总管运用骑兵,竟然如此高妙!”

    不是骑兵将领,不知道操控骑兵的难度。

    要在高速奔袭中,将命令层层下达,如臂使指,使整支骑兵,聚能摧锋破锐。

    散如水银泻地。

    能聚能善,令行禁止,方是天下强军。

    此前唐军中骑兵最强者,当之无愧为名将苏定方。

    苏定方之后,当为薛仁贵。

    但薛仁贵只得了苏定方的攻坚挫锐,无双的骑兵冲击力。

    若论对骑兵的精细指挥,绝对比不上眼前这支唐军。

    裴行俭两眼放光,他亦是兵法行家,心知要执行这种战法的难度。

    “好啊,阿弥这手,出人意表,他将作战的指令,从校尉下到团、队、伍……才能有如此出色精妙的操作。”

    西域大都护裴行俭不禁概然道:“这便是举重若轻了,既要统帅有极高明的驾驭能力,又要校尉、团、队、伍各级将领有高明的战术素养,能充分领悟统帅的意图。”

    郭待封激动的点头。

    在大唐,拥有高明战素素养的骑兵,如今已不多了。

    昔年李敬玄在西域送了一波。

    薛大为在怛罗斯又败了一场。

    恐怕苏大为手里的,是陇右退役,镇守蜀境防线的老兵。

    方才有如此本事。

    这只怕也是唐军硕果仅存的骑兵种子了。

    “风风风~”

    旗手挥舞着令旗,发出呐喊。

    咻咻咻~~

    六千唐军,几乎做出同一个整齐划一的动作。

    取箭,张弓,射箭。

    刷!!

    箭如飞蝗。

    天空为之一黯。

    大食重甲骑兵们,百忙之中抬头看了一眼,眼中闪过轻蔑和恼怒之意。

    这些箭,不足以破掉大食人的铁甲。

    也就跟蚊子叮似的。

    但是这种箭雨太过恼人了。

    这个念头才过,耳中听到凄厉的破空音啸。

    有经验的将领顿时脸色大变,一句话脱口而出:“重箭!”

    重达八两三钱的铁箭头,带着巨大的势能,半空划下弧线,齐齐坠落。

    只是一轮齐射,便在大食骑兵中,种下一片雪白羽箭。

    犹如盛开的白花。

    只是转瞬间,这些白花下爆出团团血雾。

    如盛放的蔓陀罗花。

    “风风风~~~”

    令旗挥舞。

    第二波箭雨又至。

    然后是第三波。

    三轮箭雨之后,大食骑兵阵中,只剩下一片惨叫呻吟声中。

    再也没有成建制的抵抗力了。

    大唐的重箭。

    专为破甲而生。

    比平常的箭矢重了三两三钱。

    这个重量,不足以射远。

    但是在这种贴身厮杀的时候,对空射出抛物线,下坠的势能足以穿透铁甲。

    整个战场,由此陷入一种诡异的沉寂。

    连大食人的投石机,也渐渐沉默下来。

    唏嘶咴~~

    到处是无主的战马。

    或是伤残的大食人,躺在地上绝望的呻吟,任由血液流干。

    滋养这片土地。

    三轮齐射,共一万八千支箭。

    就算只射杀了一小半人。

    也近乎杀伤了七八千大食重甲骑。

    这不是一场较量,而是单方面的屠杀。

    苏大为骑于龙子上,手掌捂住李旦的眼睛。

    “阿舅……”

    “小孩子不要看这些。”

    “我不怕,我跟着阿舅不怕。”

    李旦用力拉开他的手指,拉开一条缝隙,看着敌人的血流淌出,看着成堆的尸骸。

    一具具披着铁甲,凶狞而可怕的大食人僵死在地上,尸体堆积如山,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

    不知是害怕还是亢奋。

    “阿舅,敌人败了吗?”

    “还没有,不过他们最精锐的骑兵已经完了。”

    苏大为平静道:“我说过,要流干他们的血,为大唐,也为薛仁贵,为那些殉国死难的将士,为守护这片土地,埋骨异乡的大唐英雄。”

    李旦紧张的咽了口唾沫:“阿舅一定可以……杀光他们!”

    龟兹城头。

    哪怕是唐军一方,郭待封和唐军上下,看着突然失去声音的战场。

    也不由失去了出声的力气。

    只剩下干咽口水的动作。

    乖乖,三轮箭雨,居然造成这么大的杀伤。

    这在理论上确实可行。

    但是在实战中,几乎不可能存在。

    因为敌人不是泥塑木偶,不会呆站着不动。

    敌军也会用弓弩反击。

    但这一次情况特殊。

    大食人极少靠弓弩,主要是靠投石机做远程杀伤。

    投石机的速度既慢,精度也不高。

    落在人群中,死得更多的反倒是大食人。

    唐军才六千余人。

    大食人有两万。

    一颗石头掉下来,若砸中一名唐军,至少要碾死三个大食人。

    再加上唐军骑兵精妙,高速移动,几乎没给大食人的投石机瞄准的机会。

    也就导致大食人的重甲骑,失去远程火力的保护。

    这种情况,哪怕是对上昔年的草原霸主,突厥人,也不曾出现。

    突厥人的骑兵与大唐骑兵极为相似。

    两者战法也相近。

    都是人披铁甲,马着皮甲,保持冲击力的同时,对人做最高的防线。

    而且不会影响战马奔袭速度。

    草原突厥马的耐力又好。

    大食人的重甲骑的确厉害,冲击力天下无双。

    但败也败在这一点。

    三轮冲击后,那些大食人的马似乎就跑不动了。

    被黑火焰的火焰一烧,被唐军步卒上去用长槊齐刺,阵脚就乱了。

    再加上突厥轻骑上去围杀。

    苏大为亲率三千唐骑去堵漏,最后活活把一群大食人的重甲骑给废掉。

    失去速度和体力的大食骑兵,结果就这样瘫痪在战场上。

    成为此役最大的笑柄。

    如此一个活靶子,唐军用破甲重箭射杀,简直和杀猪狗一般。

    整个战场,被大食人的鲜血染红。

    “哈栗吉!看看你干的好事!”

    望楼上。

    大食人的统帅阿卜杜勒一把攥住哈栗吉的衣领怒吼:“骑兵完了,完了!死伤近半,哈里发不会饶过我们!”

    “大帅,我觉得,我们当下最先应该考虑的,是怎么赢得这一仗,怎么活下去。”

    哈栗吉面色铁青,冷冷的,一根一根的掰开阿卜杜勒的手指:“那些骑兵的死是有意义的,他们成功的拖延了唐军的脚步,让我们有机会做出应变。”

    “你说什么?”

    “大帅看看,我们的步兵方阵接上了,有他们在,区区六千唐军,很快会被吞没。”

    随着哈栗吉的声音,隆隆的号角声响。

    四万大食人的中军方阵。

    代表步兵的方阵,终于绕开绵延的重甲骑,向着唐军骑兵逼近。

    咚咚咚!

    身着皮甲,露出的地方,呈现出古铜色发达的精壮肌肉。

    像野兽多过像人。

    这群荷尔蒙爆炸的大食武士,一手执盾,一手执矛或弯刀。

    拍打着大盾,层叠向前。

    前队前行十步停下,后队涌上来超过十步,再停下。

    后队再上来。

    犹如波浪般此起彼伏,沉凝异常。

    给人巨大的压力。

    “真神在上。”

    阿卜杜勒伸手在胸前祝祷:“愿我们的战士,战无不胜,粉碎这些该死的唐人。”

    “大帅会的。”

    哈栗吉安慰他道:“我们的步兵打遍天下无敌,远至西欧海岸,远东的野蛮人,突厥人、吐蕃人,甚至上次怛罗斯的唐人,天下没人是他们的对手。”

    “没错。”

    阿卜杜勒两眼放光:“他们是最强的,是铁血的战士,是杀戳机器,何况……。”

    他阴鹫一笑:“还有魔獒,让它们撕碎那些唐人!”

    呜呜呜~~~

    四万大食步兵方阵中。

    无数巨兽咆哮着。

    铁链拉得笔直。

    巨大的爪子拍打着大地,地动山摇。

    龟兹城头,裴行俭的目光瞬间凝重。

    “现在,才是真正决定胜负的时候,如何对付大食人的步兵方阵,还有那些怪物……”

    同一时间。

    唐军大旗下,骑在龙子背上的苏大为,以手抚着龙子的鬃毛。

    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传令,变阵。”

    唐军战鼓声蓦然一变。

    骑兵以程处嗣、尉迟宝琳、阿史那顺、李敬业、李敬宗、阿史那顺、阿史那延,再加苏大为自己,各领一千二百人,分为七队。

    犹如七条游龙,在战场不住奔跑。

    前头的骑兵已经与大食人的步兵试探性的交手。

    各有损伤。

    大食人的牛皮大盾,犹如带甲的乌龟壳。

    令唐军骑兵无法形成有效杀伤。

    无论是用箭,还是用长槊,都无法造成破阵效果。

    何况四万步兵,阵势太过雄厚。

    唯有用狼群战术,不断奔袭,试图撕碎大食人的步兵阵线。

    呜呜呜~~

    牦牛号角声,嗡嗡吹响。

    大食人两翼的吐蕃人和突厥人,收到命令,向中间极力挤压。

    犹如两条手臂,要将苏大为和他的唐骑包围在怀里。

    一但实现合围,则唐军必败。

    唐军左右两翼的突厥仆从,在唐将安文生、薛讷、苏炎等将的催促下,极力支撑。

    但胡人仆从不耐久战的毛病,在此刻渐渐显露出来。

    渐呈不支之象。

    “大都护,大食人这是想做什么?是想合围吗?”

    龟兹城头,郭待封的脸色苍白。

    问了一句看似废话,也是事实的话。

    稍微懂兵法的都看出来。

    大食人的打算,利用左右两翼的仆从,将唐军包裹在里面。

    一但包围形成。

    便能极大发挥大食兵力雄厚的优势。

    将唐军活活绞杀。

    数千唐军,很难突破十几二十万的大食军包围。

    “大都护,怎么办?我们能不能出城助战?”

    “不到时候。”

    裴行俭缓缓摇头。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郭待封急问。

    “看那里。”

    裴行俭远远指着大食人的中军帅旗。

    “那里,定是大食人的统帅所在,那面军旗不倒,大食人的指挥不乱,我们这点人下去,唯死而矣,无法改变战局……”

    “那……难道眼睁睁看着苏总管被敌人合围?”

    “不会的,要相信苏大为,要相信他的领兵本事,不会看不到这一层。”

    裴行俭瞪大双眼,用一种近乎冰冷无情的声音道:“他一定是在找战机,敌众我寡,必须找一个可以一战而胜的战机,到那时,也就是我们出城助战的机会。”

    轰隆隆隆~~

    战机出现了。

    准确说,是突厥反王,阿史那屈度的战机出现了。

    混战之中,焦灼的突厥狼王嘴角挑起狞笑,下了一条命令。

    随即,在突厥大军中,一具唐军尸体被高高悬挂起来。

    挂在旗幡之上,整个战场,数以万计的人都能看到。

    当看到那具将领尸骸的瞬间。

    情况失控。

    “阿爷!!”

    唐军右翼薛讷,一眼看到被剥得赤条条,悬挂于旗上的薛仁贵。

    一时怒发冲冠。

    他的眼角裂开,两道血泪从中迸射而出。

    “恶贼,焉敢侮辱我阿爷!”

    薛讷放声怒吼,暴怒之下,连护甲都震开。

    他手里拿着长锤,咆哮连连,驱马狂冲。

    “将军,将军!不可!不可中计!”

    身边校尉将领大惊失色,想要拦住,被薛讷挥手打落下马。

    哪里拦得住一个暴怒之人。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岂有子女亲眼见父亲尸骸受辱于敌,还能冷静无动于衷的?

    那不是人,而是没有心肝的狼。

    “还我阿爷!你们这帮胡狗!杀啊!~!”

    薛讷一冲动,本部数千人跟着冲上去。

    唐军右翼一时大乱。

    薛丁山正在埋头厮杀,一抬头惊觉阵脚大乱,顿时大骇。

    “阿讷,你做什么?”

    “别拦我!是兄弟随我抢下阿爷,随我杀胡狗!”

    万军之中,暴怒的薛讷狂舞大锤。

    沾着即死,碰着即亡。

    薛仁贵天生神力。

    薛讷也继承了这一点。

    寻常人抱都抱不动的铁锤,在他手中,挥舞如灯草一般。

    狂风呼啸,将挡路的突厥骑连人带马轰飞出去。

    突厥军阵中,阿史那屈度两眼发光,放声大笑。

    “得手了!”

    “围住这支人马,摧垮唐人右翼,围住他们的中军,活捉大唐苏大为!”

    “杀啊!!”

    牛角号声,震天动地。

    黄沙漫卷。

    整个战场形势大变。

    受薛设的影响,唐军右翼失去组织,被部份突厥狼骑包围。

    右翼阵脚大乱,被更多的突厥狼骑冲破防线。

    由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屈度亲自带领的突厥狼骑一万余骑,以奔雷之势,冲向大唐中军。

    正在与大食步兵阵,辛苦鏖战的七千唐骑。

    整个战场的焦点,重新回到大食步兵与大唐铁骑焦灼战线上。

    千万道目光凝聚在此。

    望楼上,阿卜杜勒、哈栗吉,十几位大食将领,一时失声。

    龟兹城上。

    郭待封、裴行俭,还有数十唐军将校,摒息静气,盯着战场,忘记了说话。

    此刻,胜负天秤正在剧烈动摇。

    若让阿史那屈度的突厥骑冲到苏大为身边,那万事休矣。

    不输给唐骑的突厥人会死死咬住唐骑,迟滞他们的速度。

    会再现唐军击败大食铁骑的一幕。

    尔后蜂涌而至的四万大食步卒,将会把失去速度的唐骑分割包围,逐一歼灭。

    所以胜负在于突厥骑能否冲向大唐中军。

    能否困住苏大为那面帅旗。

    冥冥中,有一个看不见的表盘,走过一刹那。

    整个战场的厮杀声,战鼓声,号角声,都仿佛消音。

    全场静默。

    只有突厥狼骑狂奔的战马,四蹄敲击着地面,溅起大片黄沙。

    近了,更近了。

    距离苏大为的帅旗只有……

    轰隆!!

    眼看阿史那屈度即将撞上苏大为的帅旗。

    就在此刻,打横突然杀出一彪人马。

    阿史那屈度猝不及防,险些被掀下马来。

    定睛一看,脸色顿时大变。

    一个名字,从口中脱口而出。

    “阿史那道真!!”

    “爷爷在此!”

    雄骏的战马上,阿史那道真发出大笑声。

    一张英俊的脸庞上,殊无半点笑意。

    有的只是一片凛然杀机。

    大唐后军。

    由阿史那道真统领的诸胡仆从。

    也是唐军的总预备队。

    在情况万分危急之下,悍然出击,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拦住了突厥狼骑的偷袭。

    若是任由阿史那屈度的一万狼骑冲到大唐帅旗之下,则大事休矣。

    “阿史那道真,你也是可汗的子孙,你身上流着黄金家族的血液,焉能做唐人的狗?”

    “那你呢,阿史那屈度,你这条丧家之犬,连野狗都不如。”

    阿史那道真反唇相讥。

    “该死!”

    阿史那屈度最忌讳被人叫狗,闻言大怒。

    瞬间张弓搭箭,一箭向对面阿史那道真射去。

    早有防备的阿史那道真同时一箭射来。

    两支羽箭在半空相撞,迸溅万点星芒。

    “杀!!”

    两万杂胡仆从,与阿史那屈度的一万狼骑绞杀在一起。

    短时间内,可保苏大为无后顾之忧。

    大食人的行营中,阿卜杜勒含恨重重一捶,击打在木栏上。

    心中万般遗憾和不甘。

    就差一点。

    只要阿史那屈度的人冲上去,阵斩了唐军统帅,这场战争便结束了。

    就差那么一点。

    龟兹城头。

    郭待封和一众唐军将领,全身大汗淋漓,犹如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身上的衣甲俱被冷汗浸透。

    太紧张了。

    就差那么一点。

    差点以为苏大为的中军,要被突厥人阵斩了。

    就差那么一点啊!!

    心脏都快紧张到爆炸了。

    就在此刻,裴行俭突然脸色一变。

    “不对。”

    “什么不对?”

    郭待封讶然道:“只要抵挡住大食人的步兵就还有机会……就算打不过,骑兵想走就走,不至于……”

    后面的话,他没再继续往下说。

    因为这一刻,耳中听到万千野兽咆哮。

    迟迟无法对唐骑合围,追不上唐骑的大食步兵方阵从中分开。

    一队用粗大铁链拉着诡异魔獒,各种巨兽怪物的部队,从后方赶了上来。

    这才是大食人一统欧亚的底牌。

    据传说大食人曾有一支巨兽军队,横扫天下。

    再强的敌人,在这支巨兽军团之下,也要匍匐发抖。

    “去吧,我的孩子们,真神赐给我们大食魔獒,地狱恶犬,去将我们的敌人撕碎吧!”

    望楼上,阿卜杜勒张开双手,发出亢奋的吼叫。

    多少次了。

    从中亚一路杀奔过来。

    无数强大的敌人,都倒在魔獒的身下。

    是时候了。

    让这些异教徒,让这些异端,接受神的审判。

    “阿弥,这些大食人真有趣。”

    苏大为身边,突兀的响起一个声音。

    充满桀骜不驯,充满野兽般暴戾之气。

    一名军将抬起头,狰狞面具下的双眼,闪烁着红芒。

    苏大为怀抱着李旦,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微微点头道:“去吧。”

    那将领掀开面具,抛下头盔。

    一张脸似人非人,更像是一条蟒怪。

    被苏大为捂着眼睛,从指缝偷看的李旦,发出一声尖叫。

    就见马背上那怪人,腾身而起,如流星般飞掠前方。

    自他飞出后,地面上突然涌起黑影。

    黑影如浓雾般升腾起来,不断扩张。

    黑雾滚滚。

    里面响起万千妖魔吼叫。

    长安诡异。

    苏大为离开洛阳时,将长安诡异托付给高大龙。

    这次出征,带上高大龙,其意就是让他统率部份诡异中的高阶战力。

    直到这一刻,方才亮出这张牌。

    要玩军略,要玩战术,要堂堂正正之师,我大唐奉陪。

    要玩诡异,要用非人的力量?

    那我们也擅长吧。

    你要战,便作战。

    黑雾腾腾,诡异出巡。

    从长安诡异出现的一瞬间,整个战场仿佛忘记了厮杀。

    正张臂狂呼的阿卜杜勒仿佛被点了穴般,僵立当场。

    “怎……怎么可能?为何……为何他们也有……”

    哈栗吉面色狂变。

    他们信奉真神,无法理解,为何在遥远的东方,这支军队也有这种真神赐下的怪物。

    听那黑雾中怪物嘶吼,只怕比大食的魔獒数量更庞大。

    “下令!下令全军出击!”

    哈栗吉向身边呆如木鸡的大食将军大喝。

    咚咚咚~~~

    大食人尖锐的战鼓声里。

    手持铁链的大力士们听到后方传来催促进兵的鼓号。

    但却惊愕的发现。

    手里绷得笔直的铁链,忽然垂了下来。

    仿佛那一头头疯狂不可以一世的魔獒,也怕了唐人那边涌来的黑雾。

    黑雾里,究竟有什么?

    “杀光他们。”

    黑雾惨惨,阴风怒号中。

    刀劳张开双手,两柄巨大的骨刀,垂至地面。

    滚滚黑雾,向着大食人的步兵方阵卷去。

    整个大食人的步兵方阵,还有魔獒与长安诡异的黑雾绞在一起。

    混乱如瘟疫般蔓延。

    龟兹城上,裴行俭第一次,发出激动至失态的声音:“大食人,乱了。”

    郭待封随着他的喊声抬头看去。

    只见大食人的中军大旗,那面黑色帅旗开始倾斜。

    望楼也渐渐垂落。

    完全不明白大食人出了什么事。

    虽然步兵方阵出现混乱,但仍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刻。

    至少他们的后军,还有数万人。

    而且那四万余大食后军,正快速披甲,正奔赴前方。

    想要保护住大食人的帅旗。

    护住中军。

    只要这支人马及时赶到。

    胜负犹未可知。

    但是不知为什么,重甲骑兵的覆灭没有动摇大食人的决心。

    左右翼的鏖战没有动摇他们的信心。

    苏大为那边派出诡异出巡的黑雾后,那些大食人竟像是见到鬼一样。

    信心居然开动崩塌了?

    曾经不可一世,曾在怛罗斯一战,粉碎五万唐军精锐,击败名将薛仁贵。

    摧毁大唐安西四镇。

    兵围安西都护府行所龟兹城,那个强大到不可一世的大食军团。

    居然在这里开始崩溃了?

    连郭待封都看出来,大食人好像不太对。

    “他们……他们要跑!”

    郭待封重重一拍城垛,剧痛令他忍不住眦牙裂嘴。

    但却丝毫顾不上。

    只是指着大食人的帅旗,见那面大旗向后缓缓移动。

    发出亢奋的尖叫:“大食人的统帅,要脱离战场。”

    赢了!!

    从意志上,大唐已经碾压了这些大食人。

    大唐必胜!

    郭待封红着眼睛,扭头向裴行俭:“大都护!”

    “击鼓!”

    裴行俭同样双眼赤红,发出金石之音:“开城!全军出击!”

    这是最后的时刻了。

    若能将大食人的统帅留下。

    那么这一场仗将是一场彻彻底底的胜利。

    可若是被对方逃走。

    那么大唐虽赢了这一仗,但并没有获得全胜。

    敌酋尚在,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很可能将迎来无休无止的报复和战乱。

    “必须将贼酋斩杀!”

    龟兹城中,隆隆战鼓声轰然作响。

    龟兹城门,再一次敞开。

    一支残破的唐军,人数不及二千,从城中杀出。

    飞扑向大食人的帅旗。

    只是整个战场绵延近百里。

    从龟兹城到敌方帅旗,看着近,实则远。

    中间还有无数大食军在阻挠。

    想要及时将其拦住,千难万难。

    整个战场,全是唐军进攻的战鼓声。

    龟兹城冲出的唐军虽不多。

    但仍令苏大为麾下骑兵,精神大振。

    连带着左右翼仆从军,喊杀声也大了数分。

    反观阿史那屈度和吐蕃论卓尔,两人不约而同,脸色大变。

    做为战场名将,他们敏锐嗅到败军之气。

    看向大食军阵时,两人各是面如死灰。

    那厚实的大食军阵,乱了。

    战场上,拚的不光是人多。

    不光是单兵战力。

    更是率帅的指挥能力,军团的组织度。

    这也是强军和普通杂兵的区别。

    有备胜无备,有组织,胜无组织。

    大食的军阵乱了,号角鼓点乱了。

    帅旗正在向后撤离。

    焉能不败?

    阿史那屈度眼中闪过嗜血光芒,顾不上与阿史那道真厮杀。

    暗自令副将顶上。

    自己则带着一支精锐,疯狂打马,迅速脱离战场。

    都是枭雄之辈。

    死道友不死贫道。

    高呼酣战的乱军中,几乎无人注意到他。

    唐军帅旗指出。

    七千精骑如猛虎出龙。

    过混乱的大食步兵,直扑向大食人的帅旗。

    大食人的后军已经散乱不堪,那些失去组织的大食力士,身上衣甲尚未披戴好,依旧手执弯刀,疯狂打马,前赴后继的涌上来。

    若主帅战死,按大食战法,所有人统统陪葬。

    “大总管!敌酋要逃走了!”

    数骑战马奔至苏大为旗下,马上骑士掀开头盔,露出李敬业大汗淋漓焦急的脸庞。

    在他身边一群唐军骑士无不杀红了眼。

    看向大食帅旗远遁方向,发出不甘的吼声。

    “他跑不了。”

    苏大为声音如同九幽地狱传来。

    将怀中李旦交到一脸愕然的李敬业马上。

    然后伸掌向一旁李博:“弓。”

    “弓!”

    李博大声呐喊。

    李客早捧着一张比他人还巨大的大弓,奔跑向前,单膝跪下,双手奉上巨弓。

    “大总管,弓在。”

    苏大为伸手取过,轻抚弓臂。

    上面暗红的颜色,仿佛血渍。

    李敬业和刚刚赶到的阿史那延,为之一震。

    “这弓,是薛礼的弓。”

    苏大为声音低沉道:“昔年我赠他宝弓,他以此三箭射杀铁勒贼酋,威震天下……他惜败于怛罗斯,又为告知大食备细于我,率百骑突阵,殁于阵中……这一箭,是我替他射的。”

    言纥,接过李客递上的铁箭。

    那是车弩上的破城之箭。

    粗如儿臂。

    “给我开!”

    伴随一声虎啸龙吟,苏大为骑在龙子背上,开弓如满月。

    所有人,下意识看向大食帅旗方向。

    那移动的巨大马车,距离这里,怕不有五六里之遥。

    苏大为的箭,能射那么远吗?

    就算能射那么远,能射中高速移动的马车吗?

    能将那逃遁的敌酋留下吗?

    崩!

    弓如霹雳弦惊。

    箭如流星,飞射而出。

第一百三十章

    咚!

    沉重的陌刀劈下。

    寒光凛冽。

    将一名大食武士,带着皮甲从肩自腹,劈作两段。

    “起!”

    带队的大唐陌刀团正,怒吼一声。

    他的面目与唐人有些微不同。

    正是昔年苏大为征服高句丽时,收的家奴,名高舍鸡者。

    高舍鸡在后世没什么名气。

    但此人的儿子,高仙芝,后来做到大唐安西都护,四镇都知兵马使,封密云郡公,带领大唐镇军,在西域与诸胡争雄。

    与名将封常清,并称为大唐帝国双壁。

    后来于怛罗斯一战,因为葛逻禄人叛乱,惜败于大食人之手。

    但是在这个时空。

    因为苏大为的出现,一切都不同了。

    身为苏氏家臣,高舍鸡被命令统领陌刀队,披坚执锐,为陷阵之士。

    “落!”

    陌刀如林,一齐劈落。

    恰似九天雷霆落下。

    挡在前方的大食士卒齐刷刷倒下一片。

    断体残肢,洒满了战场。

    到这个时候,大食人的步卒也惧了,也失去了战意,想要逃走。

    大食人的帅旗已经在撤退。

    两翼的吐蕃人和突厥人也明显开始溃散了。

    这场仗……败了。

    眼前的这伙唐人,人数不多,但身着铁甲,手执陌刀,势不可挡。

    滚滚的刀锋,如同绞肉机一般。

    沾着即死,碰着即亡。

    “逃啊!快逃!”

    数万人的步卒大军,军阵轰然崩散,指挥官带头逃蹿,下面的军将团队依次四散,如无头苍蝇一般。

    失去了组织的军阵,已经失去了战心战意,不过是待宰羔羊。

    问题是,哪怕是四万头猪,也不是短时间内能抓光的。

    这混乱的局面,反而搅乱了战场,堵塞了唐骑前进的通道。

    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食人的行营马车,越来越远。

    行营马车中。

    哈栗吉不甘的看向战场方向,眼中流露出深深的遗憾。

    “为什么会失败?为什么?是因为唐军出乎意料的用猛火雷?还是什么?还是唐军也有那种怪物?明明我们实力更强……”

    做为大食人的名将和副帅,他直到此刻,仍无法接受失败的结果。

    阿卜杜勒手抚胸口,面色阴晴不定。

    既有遭受失败的耻辱,也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的一颗心怦怦乱跳,用自嘲的语气道:“真是不幸……这大概是真神对我们的考验,不过只要能活下去,我必会卷土重来,一定要用鲜血洗去失败的耻辱。”

    崩~~

    远远的,似乎乎传来霹雳声响。

    这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令阿卜杜勒吓了一跳。

    他转头从窗口向唐军方向看去。

    看着对方的帅旗离这里尚有数里之遥。

    一颗心稍稍安定。

    这么远,中间还有几万乱军。

    唐人不可能追上来。

    这个念头刚过。

    陡然看到巨大的光芒袭来。

    那是……

    彗星?

    轰!!

    巨大的铁矢带着沛然莫挡的力量,一箭没入大食人的行营车中。

    瞬间从另一头穿出。

    带着无数战马的躯干和撕碎的头颅,向前喷发。

    光芒一闪,那箭不知飞去哪里。

    巨大马车仍然向前冲了一段距离。

    然后轰然破碎。

    整个马车行营仿佛被冲击波扫过,又像是被猛火雷炸过。

    逐一破裂,粉碎,飞溅。

    连带马车里的人。

    无论是披甲的大食武士,又或是两位大食统帅,都飞上半空。

    他们的身体被看不见的力量撕碎。

    血雾喷涌。

    只剩下一颗狰狞的,瞪大难以置信双眸的头颅,自半空中飞舞着,最后重重坠地。

    整个战场都被这惊天的一箭给震骇住了。

    无数战士,忘记了撕杀,目瞪口呆的看着大食人奔逃的行营马车,被数里之外的唐军大帅一箭射破。

    马车中的大食统帅阿卜杜勒、哈栗吉当场陨落。

    大食人的黑色军旗自半空中坠落。

    这一箭,苏大为射落了所有大食人心中的太阳。

    “败了败了!”

    “快逃啊!!”

    十几万大军失去了指挥,四散溃逃。

    辛苦鏖战的大唐仆从军,此刻终于找回了熟悉的节奏,呼喝着如赶着羊群,追着溃边砍杀。

    战果迅速扩大。

    如雷的蹄声中,大唐安西大都护裴行俭率领的龟兹城守军,狂奔至大食军旗坠落处。

    裴行俭长槊一挑,挑起那面残破军旗。

    郭待封翻身下马,一把抓起那大食统帅的发髻,将眦牙裂嘴的头颅提在手里,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放声大笑。

    笑中有泪。

    战场另一角。

    薛讷终于将薛仁贵的尸首抢下,抱着父亲的身子跪在战场上,放声大哭。

    薛丁山手持长槊,守在他身边,警惕的看着四周的溃兵,眼中流露出一悲痛。

    大唐军旗之下。

    苏大为缓缓放下巨弓:“战争结束了。”

    这一战,以大唐全胜,大食全军覆没而告终。

    整个大食远征军近乎全军覆没。

    就算有运气好逃出战场的大食人,也将面临没有粮食,没有饮水和补充的局面。

    很快会死在茫茫黄沙中。

    之前大食人的大军,能在西域站住脚,全靠西域诸胡支援粮草后勤。

    那是在怛罗斯打败大唐,得到的威望。

    但是在这一战后,大食人将失去在西域的一切根基。

    再没有任何一个胡人,敢去收容大食人。

    迎接大食人的,将是大唐的西域。

    大唐的愤怒。

    以及,大唐的报复。

    ……

    龟兹城下。

    尸骸堆积如山。

    在大唐征西大总管苏大为的命令下,胡人仆从们争相斩下大食人的头颅,并按唐人的命令,在碎叶水边垒起高高的京观。

    多达五万余颗人头。

    高高垒起。

    简直能吓得小儿止啼。

    这是大唐夸耀武功,同样也是对西域诸胡无声的敲打和警告。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大唐还是那个大唐。

    普天之下,皆为唐土。

    大唐皇帝,依然是天可汗。

    若有不臣,京观上的头颅便是榜样。

    连绵不尽的巨大营帐,是唐军军阵大营。

    当中一顶最巨大的洁白帷幕,在夜色下,依旧灯火通明。

    在大帐之外,是成片跪倒在地,以膝行地,排出长长队伍,等待大总管接近的诸胡人酋长。

    战战兢兢,头都不敢抬。

    对大唐的恐惧,对苏大为的恐惧,已经深入灵魂。

    若得一声大总管接见,不亚于听到天籁之音。

    若是等不到大总管接见,则丧魂落魄,如世界末日一般。

    这一夜,通宵达旦,人马未歇。

    与大食人在战场上的胜负分了。

    但后续依然有许多事要做。

    对草原和西域诸胡的威慑。

    重建大唐对西域的统慑力。

    对亲善大唐各族的褒奖。

    对叛乱依附大食,各胡人的追讨。

    对溃散大食人的追杀。

    还有唐军这边战果的清点。

    将士们的封赏赏格,战死者的抚恤。

    千头万绪,纷至沓来。

    及到天色微明。

    揉着惺忪睡眼的李贤从帐中走出,一眼看到大总管帅帐依旧灯火未消,帐外还跪着不少胡人,时不时有人进出。

    显然苏大为忙碌了一夜。

    不由心下微有些佩服。

    才刚洗漱,就有兵卒来请,说是大总管请沛王有事相商。

    李贤左思右想,不明白苏大为此时召自己是何意。

    不过兵士在面前候着,苏大为挟着大胜之威,他也不敢不从。

    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去到苏大为的帅帐。

    刚一进去,就见一个身材胖大,面色白净,两眼眯起如睡猫一般的将军上来,亲切的施礼参见。

    李贤记得此人是苏大为的副手,名安文生则。

    好像是安大将军。

    跟着他前行数十步,看到苏大为正伏首案间,处理着各项公文,左右候着那个骆宾王、王勃、卢照邻、杨炯等人。

    王勃他倒是熟悉的。

    一路上也曾有过几次交流,问及他如何从流放蜀中,到了苏大为麾下任主薄和幕僚。

    才刚想冲王勃使眼色,苏大为已经抬头道:“沛王来了。”

    “阿舅唤我何事?”

    寻常的大臣一定先向李贤见礼。

    但苏大为不同。

    功劳太大,煞气太重。

    特别是最后那一箭,直接射杀数里之外大食人的贼酋。

    简直如后羿射日一般。

    直接让李贤心中留下阴影。

    见了苏大为不待他先开口,自己主动抢先行礼。

    就如做错了事的孩子在长辈面前。

    而且开口就叫阿舅,态度良好。

    苏大为平静的看了他一眼说了声稍待。

    片刻之后,又见李显被人领了来。

    兄弟两,仿佛昔年在宫里斗鸡一般,大眼瞪小眼。

    此时才听得苏大为道:“我有一个任务要交给沛王和英王。”

    一听有任务,李显和李贤先是一愣,接着都把胸脯拍得呯呯作响:“阿舅但有吩咐,万死不辞。”

    开玩笑,征西大总管,如此战神名将,开口给你任务,有哪个头铁的敢不答应。

    哪怕是皇子也怕了他。

    在他面前,不得不陪着小心。

    这里可是军营里。

    小命都捏在人家手里。

    “也不是什么大事。”

    苏大为微微点头,似对李贤和李显的态度比较满意,接着道:“就是关于大食的事。”

    “大食?”

    李贤一脸疑惑:“大总管不是已经打败大食了吗?”

    “虽然挫败了他们的远征军,但岂有被人打到家里,却不还回去的道理。”

    苏大为虽然在笑,但笑容透着冷意。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意令各胡族仆从为前驱,替大唐攻入大食,向大食人先收点利息。”

    这个说法,倒没令李贤太过惊讶。

    苏大为本来就是不吃亏的主。

    唐军又素来出骄兵悍将。

    之前两次大败,损兵十五万。

    此次虽然将大食十几万大军击溃,但这显然不足以报仇。

    大唐的报仇,就是要将敌国从地图上消失,将大唐的旗帜插上对方的帝都。

    再在新征服的土地上,立起都护府或都督府。

    这才算是报仇。

    因此苏大为这么一说,李贤和李显也跟着点头:“阿舅所言极是。”

    苏大为终于露出真正的笑容,向身边的骆宾王和安文生等人看了一眼,那个眼色仿佛说:看,我说得没错吧,英王和沛王都是愿意为国分忧的。

    李贤和李显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只是跟着笑。

    笑了两声,李贤忽然反应过来:“阿舅,那你说给我们任务是?”

    “大军西进,不可不派大将,也不可不派监军,这也是朝廷惯例。”

    苏大为看了一眼李贤和李显:“我意以薛讷、苏炎为副将,胡商思莫尔为向导,阿史那道真为总管,率诸胡仆从军,远征大食,至于监军一职,就劳烦沛王了。”

    这一瞬间,李贤整个人是懵逼的。

    什么?

    要远征大食?

    你征大食就算了,与我李贤何干?

    “不,这个不行……”

    “有何不可?”

    苏大为身体前倾,予人一种虎视眈眈之感:“方才二王不是说,愿为我效力,百死不辞,莫非是骗我的?”

    呃,这话没法答。

    感觉被苏大为这头猛虎牢牢盯住了。

    但凡有一个“不”字出来。

    只怕就会……

    “不不,此事应该上报朝廷,征西之事,岂能如此草率!”

    李贤一边抗争,一边乞求的目光看向苏大为身后的王勃。

    谁料王勃避开头去,并不敢看他。

    苏大为冷冷一笑,手执一份圣旨,轻拍在桌上:“这是我出征前,陛下亲自颁下圣旨,许我临机决断,有专断之权,这事陛下许我便宜行事,我意已决,不知二王可有为难处?”

    可有为难处?

    李贤和李显整个人都不好了。

    亲眼见到大兄李弘赐给苏大为的密旨,两人并非寻常人家的少年,瞬间心中雪亮。

    这是大兄,与苏大为的好计啊。

    将二王支开,朝中还有谁能威胁到大兄的皇帝位置?

    除非母后自己坐那个宝座,否则……

    否则就只有阿旦了。

    不过阿旦年幼。

    这一路军阵,又被苏大为迷得不行,只怕也是苏大为的囊中之物。

    好一招……好一招绝户计。

    李贤和李显脸上顿时失去血色。

    “看来二王都无异议,那此事,就这么办吧。”

    苏大为大笔一挥,取来帅印用上,即刻成法。

    李贤和李显还想着征西结束,就可以回长安,回洛阳。

    却不料被苏大为远远一脚踢去大食。

    天知道,大食是什么地方。

    天知道大食距离长安多远。

    李贤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李贤被踢去大食。

    而李显,稍微好一点,苏大为另点郭待封和阿史那延、阿史那顺率仆从军赴天竺支援王玄策,李显为监军。

    二王都支开。

    朝中只剩下李弘与李旦,是武媚娘的嫡亲骨血。

    而李旦年幼,也被苏大为洗脑洗得差不多了。

    征西唐军尚未回转大唐,先将远征大食的胡人仆从给欢送走了。

    苏大为亲自送别。

    向阿史那道真等将嘱托:不破大食不许回来,要将大唐旗帜遍插中亚乃至欧洲。

    听得阿史那道真等胡将一脸错愕。

    不知苏大为意指何处。

    苏大为只是哈哈大笑,同时给此次远征大食的军队定下名为“上帝之鞭”。

    说是要让大食和一些白皮蛮子,好好见识大唐的鞭子。

    一番话云里雾里的,听得阿史那道真等人不甚了了。

    不过好在大家对他这种说话方式也算是习惯了。

    想着即将到手的军功,诸军将心中一片火热。

    从大食人手里狠狠发了一笔财的胡人仆从军,听说大食比西域更富饶十倍,亢奋得眼珠子都红了。

    大军行过,欢声雷动。

    唯一的例外,只有做监军的沛王殿下。

    一路频频回首,望向长安方向,泪洒衣襟。

    西域平定。

    诸事底定。

    苏大为终于率着大军回转大唐。

    行至陇右,这一夜,月朗星稀。

    或有故人在帐外求见。

    待亲卫通传,引入帐中,即见是李客师和李淳风、袁守诚以及聂苏四人。

    大惊失色之下,听诸人细说后,方才知道,巴颜喀拉山出了变故。

    也不知是腾迅提前触动天劫,又或是想挖坑给苏大为。

    就在苏大为与大食军激战于西域时。

    天降雷霆,击碎了巴颜喀拉山主峰。

    刚刚融合了苯教圣女,还未及融合聂苏的腾迅,连同苏大为的分身,一齐消失在电光中。

    事发突然。

    袁守诚和李淳风等人联手保下了聂苏,从山中逃出。

    只可惜行者与老鬼桂建超一同消失在电光中,再也没见到。

    而苏大为的分身消失,自身居然没能得到感应。

    苏大为与聂苏相见,细察聂苏身体,见其并无大碍,这才有空去反思整件事的始末。

    最后也只能得出一个猜测。

    自己那分身,或许是真正的腾根之瞳那部份。

    腾迅将他留下,大概另有图谋。

    只是最后不知为何功亏一篑。

    虽然腾迅失踪,成仙的机会就绝了。

    但聂苏能平安,而且细察身体隐患全消。

    自身也没有任何不适。

    除了神魂之中,再也找不到半点腾根之瞳的踪迹,似乎并无不妥。

    细想之下,是福非祸。

    唯一的遗憾,或许是失去了一品大能的力量。

    一品之境,随着那个分身,一齐消失在天雷之中。

    苏大为本体的境界大跌,只勉强维持异人三品。

    好在他并不以此为念,力量虽失,但心境境界还在。

    紧握着聂苏的手,四目相对。

    只觉人生至乐,至亲亲人在身边,夫复何言。

    大丈夫行事,于国有功,于百姓有益,于天子和天后有信。

    于爱人亲人,有情。

    夫复何求。

    待回朝堂后,太后武氏大为震动,虽然嫉恨,但终究不敢对苏大为下手。

    反而厚赐重赏,自不待言。

    ……

    大唐嗣圣元年。

    自昔年苏大为于西域大破大食,大唐远征中亚欧洲。已过去十六载时光。

    大唐享受了一段平静的时光。

    而从去岁开始,远征中亚的唐军传来捷报。

    已经征服大食人的帝都。

    并且发现在西方有更大的沃土,暂以宰相苏大为所命之名,名为欧洲列国。

    整个帝国,陷入新征服土地的狂热与亢奋中。

    无数帝国商人闻风而动。

    但同时,平静了十余载的朝堂,也发生诡异的动荡。

    太后武氏独揽大权,渐渐掌握了全部权柄。

    近日竟有废圣上,欲立庐陵王李旦的风声传出。

    一种风雨飘摇之感,笼罩了整个洛阳。

    这一切的高峰,在昨日大朝会上,达到了顶点。

    当时,武后在朝会历数李弘十大“罪状”,当朝左相狄仁杰与当朝右相,辅国大将军,黄安国公苏大为,出殿与之相抗,结果武后大怒,掀翻了桌案。

    朝会不欢而散。

    而朝会后,各方暗流涌动。

    所有人都知道,要变天了。

    ……

    “你说你,何苦来哉?在这种事上顶撞天后,有何好处?”

    宽敞明亮的大宅中,传出明崇俨的声音。

    透过半开的木窗,看到屋内坐着明崇俨与苏大为、狄仁杰三人。

    在李弘为帝,武后临朝的时代,这三人,被天下称为武后座下三架马车。

    共同承托起大唐的运。

    在三人与李弘、武后的共同努力下,这十几年来,大唐经历天灾**,外敌内寇,但都一一走过来了。

    东边的新罗和倭国,终于被平了。

    昔年为祸长安的萧氏,欲在倭国另立朝廷,也被平定。

    南边新倔起的一个大理,作乱的安南,也被唐兵悉数扫平。

    吐蕃历次扫荡后,分崩离析成无数小邦部落,再也没有重聚为国的可能。

    如今大唐的敌人不在外,而在内。

    在于政争。

    明崇俨脸色凝重,在厅中来回走动,他抬头看去,看到苏大为坐在那里,手捧茶杯,谈笑自若。

    狄仁杰则是黑着一张脸,沉默无语。

    狄仁杰性厚重,最是刚正不阿。

    挺身而出这还能理解。

    但你苏大为,你掌军的,这个身份本来就敏感,你至于跳出来出头吗?

    你就不怕太后猜忌?

    明崇俨狠狠一甩袖子,憋在心里的话,还没来得及开口,苏大为已经抢先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不行。”

    “不行?”

    “陛下做太子的时候,我是太子府的人。”

    苏大为手捧茶杯,正色道:“我与陛下亦师亦友亦亲,这个时候,我不能不站出来。”

    他太清楚武媚娘的脾性了。

    若没人挺身而出挡一挡,只怕她真的会强行废掉李弘。

    有些人,生来就注定好了命运。

    自己强按住她十六载,直到今天,武媚娘的野心再也压不住了。

    废掉李弘后,历史又会拐向原本的位置,出现则天女帝。

    这可怕的历史惯性。

    苏大为并不是对女人称帝有什么成见,而是在一个男权的世界里,她要如此做,必然会激起天下物议汹汹。

    而为了维持统治,杀子,废帝,杀臣,天下动荡,不可避免。

    这个大唐,是苏大为,还有无数如苏大为和狄仁杰这样的忠贞之士,一砖一瓦建立起来。

    一次次趟过天灾,一次次于坠入深渊的岔路口将它重新拉回正轨。

    如此,才有大唐辉煌的这十六年。

    在李治朝后期,再次将大唐的巅峰延续了十六年。

    这份帝国巅峰的时长,前无古人。

    “你们啊……你们,还有你,苏大为……”

    明崇俨气得用手指向狄仁杰及苏大为,重重在苏大为方向点了点:“你知不知道,我卜卦算出来,你这一站出来,会有泼天大祸,太后她……”

    她必然会拿你开刀啊!

    你不像是狄仁杰这样的文臣,你是武将顶峰。

    你若不和太后一条心,她岂能心安?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但也不必说出来。

    苏大为忽然放下茶杯起身道:“我还有一位贵客要来,今天就聊到这里吧。”

    “哎?”明崇俨大感错愕。

    狄仁杰也抬头,张开双眼,皱眉看向苏大为。

    “阿弥,你……”

    “道理我都懂,下次下次再说,狄大兄,还有明郎君,送客。”

    呯!

    直到被半推半送的送出苏府。

    明崇俨依旧是一脸懵逼。

    狄仁杰看了看苏府,仿佛想到了什么,面色微变,向外匆匆走去。

    “哎,左相,你走这么快干什么?苏大为要见什么客人?”

    扬声追问,但狄仁杰却并不回答,转眼走远了。

    明崇俨抖了抖衣袖,暗自腹诽平日老成持重,没想到关键时刻狄仁杰居然如此乱了方寸。

    他手指在袖中掐了掐,突然面色大变。

    回看向苏大为的宅子,眼中竟隐隐流露出一丝恐惧之色。

    巳正。

    苏大为端坐于宅中,忽然张开双眼。

    他看到,自家院门突然大开。

    当朝太后武曌,在老太监王承恩的陪同下,向着宅内走来。

    看上去,轻车从简,但苏大为已经敏感的察觉到什么。

    他笑了笑,快步迎上去。

    “阿姊。”

    “阿弥,你知道我会来?”

    “我与阿姊心有灵犀。”

    “呵呵。”

    武曌详怒的瞪了他一眼,抬步走入屋内,却发现屋里早已沏好一壶茶,淡淡的茶香伴随白雾飘起。

    她回头看了苏大为一眼,似笑非笑:“你果然知道。”

    苏大为伸手示意,武曌轻提裙摆,落入座中:“我听说异人修炼到一定境界,谓之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就是不知阿弟你,是否也可以预知?”

    “那都是夸张的说法,要真能什么都知道,那岂非神仙了。”

    苏大为抬手取了茶壶,烫了烫杯,然后给武曌倒上茶,双手捧上:“阿姊请用茶。”

    王承恩在一旁早就抢着伸手过来,替武曌将茶接过,小心翼翼放在她面前。

    “承恩,你去外边站一会。”

    “老奴遵命。”

    王承恩此时已经六十余岁,腰身都有些弯了,但手脚倒还利落。

    听了武曌的话,鞠躬倒退着出去。

    房门轻轻带上。

    “阿弥,你这次,给我出了一道难题。”

    武曌一双灿如星月的眸子,凝视着苏大为,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拨弄着茶盏,叹息道:“别人如此就罢了,为何偏偏是你?”

    “阿姊,大唐国运正隆,陛下,是一个好皇帝。”

    “你在说什么?”

    武曌双眸深深看向苏大为,那双眼睛里,似有无数流光形成一个漩涡。

    “你觉得我会害弘儿?他是我的亲生骨肉。”

    “阿姊,你要做什么其实大家都明白,都看在眼里,这些年,你把朝廷迁到东都,又改东都为神都,大肆削弱那些功臣元老,打压世家门阀,为的是什么,大家也都懂。”

    苏大为苦笑道。

    这一次,武曌出奇的并未反驳,而是笑了起来。

    “你我相识快三十载,名为君臣,实为姊弟,我以为你会理解我。”

    “我理解。”

    苏大为看了一眼自己的茶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阿姊非常人,自然想做些不一样的。”

    这句话,却仿佛戳到了武曌的痛处,她拨动茶盏的手指,一下停住。

    双眸盯着苏大为,眸中闪动着奇光。

    苏大为叹了口气,抬头向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武曌道:“我与阿姊相识,源起于陈硕真祸乱长安之乱,我也曾说过,阿姊你与陈硕真的关系,并非外表看上去那样。

    某方面来说,你接受了她的理念,你想做女帝,是也不是?”

    武曌不答,只是幽幽冷笑。

    有些事,看破不说破,还是好朋友。

    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苏大为目光落在武曌的脖颈上。

    那里,一枚小巧的玉佛,安静得几乎让人忽视。

    “这枚玉佛,当年是陈硕真的,后来朝廷剿灭陈硕真叛乱,这玉佛,就到了阿姊手中。”

    两人四目凝视。

    良久,武曌笑了起来。

    一笑,就如春风破冰,带来如沐春风之感。

    “阿弥你不愧是做过不良人的,很会讲故事,这个故事讲得我几乎都信了。”

    “阿姊,既然你已经忍了十六年,何妨就平安过这一生?”

    苏大为向她恳切的道:“你若继续下去,大唐一定会动荡。”

    “大唐在我的手里,只会更加繁盛。”

    武曌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

    空气里透着寒意。

    “多的话我不想说,只问一句,你愿不愿意帮我?”

    苏大为迎着她的目光,沉默了一瞬,摇头道:“我只认李弘做皇帝。”

    武曌站了起来。

    她居高临下的凝视苏大为:“可惜了。”

    “可惜什么?”

    “阿弥,这十几年来,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动手吗?那是我给你面子,但是现在……你其实已经没有一品圣人的能力了吧?”

    武曌微微冷笑:“有些事,能瞒一时,不能瞒一世,你现在并非一品真人……我忍你十六年,也算仁至义尽。”

    这一刻,她的眸子里,突然亮起邪异的红芒。

    苏大为心中突地一跳。

    这是他从没想过的。

    “阿姊你……你也是半妖?”

    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么多年来,为何能掩藏如此之深,连李淳风都瞒过了。

    难怪,难怪三十余年下来,武曌依旧能保持容颜娇艳。

    而李治,在繁重的政务下,一身病痛,早早离世。

    原来如此。

    “我非半妖。”

    武曌一字一句的道:“阿弥,不是只有你身上,才有高阶诡异。”

    这种感觉……

    苏大为愕然。

    “是诡,还是度?”

    看着从武媚娘身上腾起的丝丝缕缕黑雾,他终于惊骇道:“是腾迅?”

    “不错。”

    武曌点头:“当年腾根之瞳躲藏在你体内,而腾迅一缕神魂也藏入我体内休养。”

    “那你……我。”

    这委实太过离奇。

    那自己与聂苏,还有腾迅,腾根之瞳,武曌这几者的关系,岂不是太乱了?

    自己在巴颜喀拉山上所见腾迅本体,还有圣女,又是什么?

    此事太过离奇复杂,一时难以想透。

    “腾迅十六年前,已经离开了,但我也不再是凡人。”

    武曌俯视着苏大为道:“我告诉你这些,只是让你知道,我要做的事,一定会做到。念在你我相识一场,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

    她伸出春葱般的玉指:“一个时辰,我给你考虑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你若帮我,那便依然是我阿弟,若你不从……相信我,阿弥,我有能力将一切抹去。

    区区三品异人,并非无敌。”

    最后一个字说完,武曌拂袖转身。

    大门无风自开。

    站在院中的王承恩,慌忙迎了上来。

    苏大为站在门中,长长叹息一声。

    一转头,看到在屋角的线香。

    一个时辰。

    呯!

    执金吾、左右领左右府禁军,以及秘阁星君一涌而入。

    轰地一声响,不知是什么东西被推翻了,惹来一阵惊叫。

    “太后,太后……”

    王承恩迈着细碎的步子,喘着粗气,拚命跑到武曌的凤驾前,叉手行礼,颤声道:“没了。”

    “什么?”

    “苏大为,苏大为不见了!”

    “那苏府的人呢?”

    “都不见了!”

    “左右领左右府是做什么吃的?不是说围住了,苍蝇也飞不走?”

    “是……是地宫……”

    王承恩颤抖着,用衣袖擦拭一下脸颊上滚落的汗珠:“苏府不知何时挖通了一条暗道,直通地宫,下面深不见底……”

    “带我去看看。”

    武曌双眉一扬,凤眸中现出一抹血光。

    ……

    站在后院人造的山石湖景旁。

    武曌盯着一个藏于山石中的洞口,沉默不语。

    她的眸光一直透下去,透入洞中深处,仿佛要将内里的一切看个究竟。

    洞下,穿入地下五十余丈深,苏大为、聂苏、高大龙、安文生等人静立于地宫入口处。

    昔年洛阳地宫乃王世充所修。

    专为留条后路。

    谁知一直到死,他也未能启用。

    反倒给了苏大为便利。

    聂苏的手用力抓住苏大为,莹莹的眸子盯在他的面上。

    他握着聂苏的手悄悄紧了紧,让她安心。

    头顶上方,忽然传来武曌的声音:“这个洞穴,究竟通往何处,可曾派人查探?”

    “方才派金吾卫执火瓜下去,下到十丈,绳索用尽,不得不拉上来,太后,我这就准备好绳索,派人再探。”

    “不必了……”

    不知是否因为洞中独特的空间,有聚音效果,洞外人的说话,竟清晰的传来。

    “那苏大为他……”

    “没有什么苏大为。”

    “呃?”

    “从今以后,大唐再无苏大为这个人,有敢言苏大为者,皆斩。”

    “军功史册上记有苏大为平吐蕃、灭新罗、倭国、灭大食,平大理、安南,这如何是好?”

    “这还用本后教你吗?统统删去,实在无法删者,皆以‘无名’代之。”

    “史书可删,但……万一有人今后在书中提及此人……”

    “那就烧了那些书,杀光写书的人。”

    “太后……太后真是仁爱。”

    “呵,只盼那些人知道本后的仁爱,不要再出现,让本后为难……”

    武曌的声音猛地提起:“回宫!”

    “喏!”

    ……

    “师父,我们要去哪里?”

    “客儿觉得哪里定居好?”

    “我觉得蜀中不错,听阿爷说,师父在那里治理过黄安县,还有巴山我也想看看,还想坐船,看看巫山两岸。”

    李客看了一眼身边妻子襁褓中的孩子,不由露出孩童般顽皮的笑容:“还是去蜀中吧,听说蜀地人杰地灵,我这一辈学武没什么用,希望小白将来学文,或许有用处。”

    说到学文,李客又兴致勃**来:“对了蜀中还有师父您的朋友,那个什么王勃、骆宾王、卢照邻,到时能否请他们教小白读书?”

    “咳,我觉得,小白还是学武艺好,学文,将来恐怕用不上,而且学文就爱喝酒,一喝醉,难免就想捞月亮。”

    “师父你说的什么,我怎么弄不明白?”

    “你别理阿弥,他就是胡说八道。叫我说,咱们不如去倭岛,在那里可以自己立国!”

    “立个屁的国,小心大唐拍死你们!”

    “要不去安南?要是嫌太湿热,还可以去大理,去吐蕃,去天竺,去西域?喂,我们去西域好不好,要不去见识一下大食国,你那个朋友思莫尔,不是在那边做生意吗?还有道真将军在那边做总督,喂~~”

    “我和小苏一起,随便去哪都行,就是不要再呆在大唐……这身责任,我放下了,从此逍遥天下,自由自在。”

    ……

    天授元年,武曌称帝,改国号为周,定都洛阳,称“神都”。

    武曌临朝,以明察善断,多权略,知人善任,重视选拔人材,开创殿试、武举及试官制度著称。

    又奖励农桑,改革吏治。

    但,在繁盛的同时,她也大肆杀害宗室,兴起“酷吏政治”。

    同时,四周各蕃属国,窥见大唐内部动荡虚弱,野心倍增,一时烽烟四起。

    天空最炽热的太阳,终于走过正午,渐渐西沉。

    《全剧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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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032/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作者:庚新所写的《大唐不良人》为转载作品,大唐不良人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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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