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人发杀机天地反覆TXT下载人发杀机天地反覆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全文阅读

作者:丧尸舞     人发杀机天地反覆txt下载     人发杀机天地反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七十二章 老僧 二

    天色渐渐阴沉。

    有乌云从远山岩岫升起。

    离了陵扬村不知百十里的密雪地林。

    一棵枯树下,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僧端坐,双手合十,微微昂首望向天际。

    老僧神态平和,怔怔望了良久,而后默然低头。

    在老僧面前摆着三具毛色各异的狐尸,皆是一刀毙命,看得出下手之人丝毫没有半点容情。

    “唉——”

    老僧轻轻地叹了一声,伸手枯瘦如树枝一般的手指在三具狐尸上轻轻抚摸,眼中似乎有哀伤之意。

    “早便与你们说过了,如今又能奈何!”老僧声音淡淡,不干涩嘶哑,也不明亮清晰。

    在老僧话落之后,忽而,几个飘飘忽忽的身影从狐尸之上冒了出来。

    这些个身影跪伏在地上,冲着老僧连连作揖,虽不闻其声,却仿佛在低声哀鸣一般。

    老僧望着那几个淡淡的影子,又是摇了摇头,再度叹了口气。

    忽然,他又再次望了一眼天空,面上露出了继续愁容,从身后拿出了一个黑漆漆的陶钵,冲着那几个身影招了招,“且先在此间安身吧!”

    那几个淡淡的虚影又是一番晃动,仿佛在叩谢老僧一般,忽然一下,化作一道淡不可见的轻烟,钻入到了那黑色的陶钵之中。

    老僧又再度双手合十,嘴唇微动,似乎在颂念起了经文。

    须臾间,摆放在老僧面前的三具狐尸冒出了火光,燃烧了起来,又过了片刻,那火光渐渐小了下去,成了一堆焦炭,再被山风一吹,消散得无影无形。

    老僧望着面前由于火光亮起而有些消融的雪水,又是轻轻叹了口气,而后将那个陶钵拿起再次收好,痴痴地望着前方,似乎发起呆来。

    不知过了多久。

    天空上,最初仅如片席的浓云,渐渐布满整个天穹。

    俄而,有耀眼恐怖的电光闪烁和沉闷不扬的雷声响起。

    唧唧——

    林中忽然有怪异叫声响起。

    噗地一声,树梢上方一个黑影落下,蹦跳了一步,似想朝着端坐的老僧靠近,但又仿佛心有畏惧,跟着又朝后跳了两步。

    老僧似乎被这番动静惊扰,渐渐的从某种禅定的状态回过神来,冲着那黑影招了招手。

    “唧唧——”

    那黑影发出一声怪叫,似在张牙舞爪恫吓,又好像被莫名吸引。

    老僧有微笑着说道:“莫怕莫怕,且来老衲这边。”

    雪地上,那站着的黑影一头似猴非猴的怪物。

    只有一只脚支撑着身体,独脚站立,但瘦小的上身却长有四条手臂,毛色灰白,身体似乎微微颤抖着。

    那独脚四臂的怪猴一双绿色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老僧,似有警惕又似有怀疑。

    突然,天空上又是一道雷电闪过。

    那怪猴“嘶”地叫了一声,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几步跳到了老僧身边。

    老僧轻轻伸出手,似乎想要抚摸了一下那只怪猴的毛色驳杂的脑袋,怪猴似乎再次受惊,张开利齿满布的嘴巴就朝老僧的手咬了过去。

    顷刻间,殷红的鲜血从手掌中冒了出来。

    老僧面色无异,浑然未觉一般,只是微笑。

    那独脚四臂的怪猴缓缓松口老僧的手,圆溜溜的双眼似乎露出继续莫名的人性之色。

    老僧再次笑了笑,毫不顾忌鲜血淋漓的手掌,又轻轻去抚摸了一下那怪猴的脑袋。

    怪猴这一次似乎察觉到了老僧的善意,并未再呲牙裂嘴,反而无比温和地缩在了老僧的身边,蜷缩起了身体。

    咔嚓——

    天空之上,又有雷声骤然响起。

    一只闪闪发光的怪异动物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那物长得像是萤火虫,个头硕大,宛如人的拳头,头上有两根宛如天牛一般的长须。

    这个怪异的动物左右绕着老僧盘旋了一圈,期间引得那头独角四臂的怪猴咧嘴叫了两声,又被老僧给安抚了下去,最后,这宛如萤火虫一样的古怪生物,慢慢在老僧的肩头落下。

    不多时,地面上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一条长约二尺,筷子粗细的小蛇,从远处蜿蜒爬了过来。

    这小蛇所过之处,地面上的雪水消融,露出了一条淡淡的痕迹,那雪地下方,一些个枯木树枝碰到这细蛇的身躯,就想是被火灼过一般,留下烧灼的痕迹。

    老僧不动不语,静静等着那细蛇游弋到了他的身边,慢慢地钻入怀里。

    在这细蛇之后,树林里又有一阵扑棱棱的振翅之声,一只鸽子大小的两头怪鸟又从远处飞了过来,落在了老僧的另外一处肩膀上。

    雪地里又爬出了一个宛如萝卜一样,有手脚四肢的怪异生物,蹑手蹑脚地走到了老僧的脚边,枕着老僧的小退睡了过去。

    又有个头硕大的老鼠,从远处跑来躲到了老僧的身后,又有宛如蚕一般的小物,缩在了老僧的身下。

    随着天空上的雷声震动,越来越多,奇奇怪怪的怪异生物,围着老僧所在的位置不断聚拢。

    老僧的头顶、身上、怀中,甚至口鼻,耳窍,都爬满了形形色色的虫蚁怪物。

    望之狰狞恐怖,几能吓破人胆。

    只是老僧依旧像是未曾发觉一般,反而安然无状,任凭周遭越来越多的怪异生物将他围拢淹没。

    天空中的雷声越发响亮。

    一道银光如练从穹天落下,劈在了不远处的一棵枯树上,瞬间引燃起了一道道火光。

    老僧身周的各类怪异生物,似也收到了惊吓,有翅膀的微微震动,有长须的颤抖不停,有腿脚的摩挲不定,但似乎又被一种莫名的力量给安抚了下去。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空上的局雷声渐渐消失。

    密布的彤云,渐渐再次散开。

    那些个各类诡异奇特的生物,渐渐从老僧身上爬下来,又朝着远处消散,仿若从未出现过一般。

    等到最后那只独脚四臂的怪猴,唧唧叫了两声,跳上密林的树梢消失不见,老僧才再度站起身。

    望向苍茫的天空,口中喃喃:“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愁苦、怨苦、受苦、忧苦、病恼苦、流转大苦,众生众生,众生皆苦……”

    俄而,老僧低头收拾起地上的陶钵和行囊,沿着雪地,深一脚浅一脚,朝着远处走去。

第一百七十三章 走魂

    郭来恍恍惚惚地行走在积雪之上,漫无目的,毫无方向。

    他感觉已经走了好长一段路,偶尔抬头望向远处,入目所见的是一片冰天雪地的场景,他顿了顿,面露迷茫,又继续朝前行走。

    “郭兄,郭兄……”

    不知何时,隐约中风里似有声音传来。

    郭来未曾停留,依旧继续朝前走着。

    “郭兄,郭兄……”

    那个喊话的声音却渐渐近了许多。

    郭来茫然回头望去,就见远处路旁走来了一个头戴青纱抓角儿头巾的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岁模样,正在冲着他招手。

    “你是?”

    郭来顿住脚步,等那个男子走近了一些,疑惑地问道。

    “郭兄,来得何其晚也!”

    那戴着青纱抓角儿头巾的男子极为热情,冲着郭来拱手作揖行礼,“崔环在此等你多时了。”

    “崔环?”

    郭来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再望向面前这名男子,隐约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又好像想不起。

    那名叫崔环的男子看着郭来的似有茫然的表情,摇了摇头,笑道:“郭兄莫非忘了老友乎?”

    郭来一时语塞,他看着面前这个带着青纱头巾的男子,着实有些想不起对方。

    那男子又轻轻叹了口气,略有感慨道:“郭兄实在太过健忘,你我昔日求学同窗,纵酒放歌,安能忘我耶?”

    “原来是崔兄。”

    郭来被这么一提醒,面露恍然之色,似乎回忆起来了一些事情。

    年少时他在洪梁府求学,是曾有过这么一位同窗,当时两人乘肥衣轻,会酒徒,徽丝竹,歌舞于倡楼,交情不浅,只是后来大家年岁渐长,各谋生路,渐渐的就忘却了许多。

    当下连忙赔礼道:“崔兄莫怪,一别经年,是以愚弟未能认出你来。”

    说着,郭来又上下打量了一眼崔环,发觉对方气色极佳,一身长衫虽不算华贵,但质地考究,与他记忆之中的相差无几。又问道:“崔兄如何在这里?”

    唤作崔环的男子上前,殷切地抓着郭来的双手,声音微微有些急促道:“此刻不是与郭兄叙旧之时,郭兄形疲瘦顿,想来是饥寒已久,宴席将开,且快随我去。”

    崔环这话不提还好,一提起来,郭来不自觉地就摸了摸肚子和身上的单衣,登时便觉腹中饥饿得厉害,且身上的单衣似乎也完全抵挡不住这雪夜风寒。

    “郭兄,走走,莫要再耽搁了。”

    崔环不等郭来再多做犹豫,拉扯着他的手臂,朝着前方一条看不清晰的小道走去。

    这一走,郭来又觉得周遭似陌生又熟悉,恍恍惚惚越过了几处山岗雪地,来到了一处村镇之中。

    铛铛铛——

    村中有铜锣敲打之声,偶尔又有一些丝竹唢呐鸣奏的声响,隐约间,还伴随着一些呜咽的声音。

    “好生热闹啊!”

    听着这些响动,旁边的崔环轻笑出声。

    拉着过来一路进入村中,来到了一户人家门前。

    这户人家里里外外聚拢了不少人,似乎正在大摆宴席,敲敲打打热闹得厉害。

    两人跟着往来的人群,进了这户人家的大门,一眼便瞧见了院中摆着十来张的圆桌,进来的许许多多的人,都在喝酒吃饭,气氛好不火热。

    郭来站在人群中间,随意地瞥了一眼这些桌上的菜肴,玉盘珍馐,五味俱全,见之便令人食指大动。

    只是这些个桌上,已经来来去去坐满了人,再想要落座,却不太容易。

    “郭兄这边来。”

    就在郭来略有局促,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忽然就听前方崔环的声音再次传来。

    郭来连忙几步跑了过去,一眼就看到小院之中靠近里侧的一张桌子上,崔环已然入座,正用手指着旁边一个空位道:“郭兄,请入座。”

    郭来一时恍惚,但看着满座的菜肴,还有其他的食客正在大快朵颐,着实有些按捺不住,也不想许多,径直入座坐下。

    “郭兄且饮一杯水酒。”

    旁边的崔环这时仿佛化身主人一般,伸手从桌旁拿过了一个酒盅,给过来倒了一杯酒。

    郭来也不抗拒,端起酒盅仰头就喝了一杯,登时双眼亮了起来,只觉这酒水看着不起眼,却很是合他口味。

    当他再想要举杯,朝崔环回敬时,发现对方已经不再理会他,闷头吃起了桌上的菜肴。

    郭来稍稍犹豫,见其他食客个个都吃相粗犷,心中也不再扭捏,举箸如飞,大口大口地品尝起桌上的各样菜蔬。

    “呔!”

    正当郭来吃得痛快,突然耳边一声暴喝声响起。

    “哪里来的腌臜货,敢占了爷爷的座位!”

    郭来被这声呼喝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就见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体态肥壮的蛮汉,一对环眼圆睁,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一时间,同桌和周边几桌的食客,似乎被那壮汉的呼喝声惊扰,纷纷抬头望向这边。

    “这这……”

    郭来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莫名来到此处蹭吃蹭喝,已经让他心有惴惴,突然面对着眼前这么一个肥壮的蛮汉的怒喝,心中更是怯了三分。

    那蛮汉一把抓住过来的衣领,又恶声恶气道:“你这含鸟的猢狲,还不给爷爷让开!”

    过来被蛮汉抓住衣领,越发惊慌,用力地朝旁退了一步,口中不时喊道:“崔兄,崔兄……”

    那边崔环似乎这才听得过来的呼喊,投箸站起,斜睨了一眼那蛮汉,嗤笑道:“你这恶汉,焉敢放肆,也不看你手上抓着的是谁?”

    这话一出,那蛮汉顿时愣了下,又打量了被他扯住衣领的郭来,眼里有了几分疑惑之色。

    这时,旁边忽然有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拍桌而起,冲着那蛮汉道:“那贼汉子,还不快松手,我等今日在此做客,如何敢欺凌主人家耶?”

    “主人家身份高贵,哪是你这贼囚敢欺辱的!”

    又有一个看似干瘦的老者,出身厉喝道

    那蛮汉闻听诸多言语,急忙松开手,倒退了两步,又上下打量了郭来一番,陡然扑咚一声,跪倒在地,行叩拜大礼道:“小人无状,唐突了主人家,还请莫怪!”

    “主人家?”

    郭来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却是一阵茫然之色,眼睛扫过四周望向他的一张张面孔,多半都是陌生,只是偶尔似乎在人群里,又能瞥见几张有印象的面孔。

    旁边的崔环这时突然出声笑道:“郭兄莫非在外流离日久,忘了家门乎?”

    “家门?这是我家?!”

    郭来再度环顾左右,一时就见那小院的院墙虽是残破,可依稀还有他记忆里的模样,尤其是墙角的一个方石,上面隐约可见刻画的痕迹,他记得那是他少年时,闲着无聊那小刀所作。

    院中一棵亭亭如盖的枇杷树,似乎是他离家前亲手栽种。

    想到这里,郭来猛然迈开了步子,快步朝着小院旁的房屋奔跑了过去。

    那砖瓦门扉,都是他记忆之中的模样,走进门后,映入他眼帘的便是一具大红棺木,尚未封棺,郭来上前视之,就见一人面貌与他无异,神色安然,只是唇紫脸白,穿着一袭新衣。

    “这……这……这是我?”

    郭来倒退了两步,面色惨然,惊恐万状。

    “郭兄,宴席未毕,如何跑到屋中来了?”

    这时,身后崔环的声音再度响起。

    “崔环……”

    郭来心中猛然一惊,忽一下想起了崔环这人,是他昔年友人无误,只是他记忆里已然埋骨多年,如何还能再见?

    他方一转身,就见一具半腐的尸骸正倚在门边,骨骸眼珠已空,身上腐肉白骨,爬满蛆虫,正朝他说话,“郭兄,今日我等客人,皆是为你庆贺,你身为主人,如何能离席,快快来饮酒!”

    郭来震怖难言,猛地一下推开了这具腐尸逃到院中,入目所见,那一张张圆桌之上,坐着的便是各种鬼魅妖物,有尖牙利爪,有脑袋掉了半边,有头大如斗,有身细如蛇。

    见着郭来从屋中走出,那些个宴席上的鬼魅精怪,又齐齐朝着郭来怪笑拱手,“多谢郭典史请我等饱食!”

    “郭兄,今日大宴,我辈皆感怀恩德,往后郭兄入了城主帐下,定为郭兄肱骨。”半身腐烂的崔环,又从门中走了出来,半张面颊里白骨深深,可见碎牙,狰狞之相,望之令人却步。

    郭来惊恐难言,又带着茫然无措,突然看到面前一个二三尺高的小小身影,手中捧着一个饭碗,走到他面前。

    他低头望去,就见那小小人影一张面孔无半点好肉,扭曲丑陋,猩红的长舌吐出,几乎挂在了碗边,带着几分奶声道:“爹,你来得如何这般晚!”

    听到这声呼喊,郭来再次一惊。

    他依稀记起了昔年小妾曾为他诞过一子,只是久留老宅,疾寒侵扰,业已夭折。

    见到此番场景,郭来再也无法克制住心中的惊骇,口中发出一声惊呼,没头没脑地穿过众多宴席上的鬼魅,朝着小院外冲了出去。

    入目所见,房屋、树木、院墙、小道,历历皆是他所熟悉。

    只是,早已破败得厉害,荒废了不知几许。

    郭来越发惊骇难言,迈开双腿就朝着那茫茫的雪地飞奔遁逃。

    “郭兄郭兄……你已被城主擢为典史,可不能远去。”

    身后又有一声声的呼喊不时响起。

第一百七十四章 求道长杀我

    “二位,二位……”

    呼喊声在不远处响起。

    裴楚微微侧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看着瘦弱疲惫不堪的身影,飘飘荡荡地朝着两人走了过来。

    “二位,二位……”那声音又传得近了些。

    雪地上,陈素已收刀而立,接过了裴楚手中的红氅披上,目光望向来人,露出了几分警惕,轻轻喊了声:“哥哥——”

    裴楚抬手制止了陈素试想要拔刀的打算,望着那走过来的人影,问道:“阁下可是在唤我们?”

    “二位能见着我耶?”

    那走过来人的人影看着三四十岁的模样,一身长衫,看着质地考究,只是形容困顿,毫无生气。

    见裴楚和陈素都朝他望过来,又开口询问,茫然的双目登时迸射出了几分喜色,又再次说道,“二位,真见着我了。”

    说着,那人又连连摆手,“二位,二位,不可往北去了。”

    “嗯?”

    裴楚心中诧异,先是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虽是白天,但天有云翳,不见日光,接着望着这人道,“阁下从哪里来,我等为何不能往北?”

    从陵扬村出来,他和陈素两人脚程极快,但现在不过也就走了百多里路,以裴楚一路所经过的村镇的判断,宁州境内目前应当还算太平。

    不过,眼前这“人”,裴楚心中见着对方这番说辞,倒是让他大感怪异,恍惚间有点像他初穿越来此时,那头黄鼠狼讨封后所说过的言辞。

    “若要往北……”

    那走过来的人影似乎疲乏至极,稍稍弓着身,似在喘着粗气,“那……那绕行也成,只是……只是……。”

    裴楚看着面前这男子的疲惫不堪的形色,忽然笑了起来,朝着陈素招了招手,“素素,将我们行囊里的东西拿来。”

    片刻后。

    一处干净的雪地上,男子双目微闭,脸上露出一丝贪婪之色,随即又抓起地上的几块烤鸡烧肉,拼命里望嘴里塞,吃得急了,便端起一旁的酒壶,倒了一杯酒水,咕嘟咕嘟地往口中灌。

    裴楚坐在对方身前,望着正拼命往口中塞东西的男子笑了笑,“阁下不必心急。”

    “饥寒已久,见笑见笑。”

    男子脸上露出歉意的笑容,跟着又狼吞虎咽地往口中塞食物。

    裴楚看着对方一幅饿坏了的模样,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并没急着询问对方为何阻他往往北而行,反而饶有兴致地看完了对方吃东西。

    面前这男子吃得痛快,可在裴楚和陈素两人眼中,摆在地上的不过是一些偶尔裴楚用来起坛作法所用的黄纸、香烛,那一壶老旧,也不过是个水壶里装了些化开的雪水。

    这般情状,陈素是第一次见到,而裴楚细算起来,倒是曾经在杭家集无字书显圣“目知鬼神”的道术,又遇到过一次。

    只是,这般香烛祭祀,裴楚到了此刻细细观察,才能觉察得出一些奇特的地方。

    在裴楚和陈素两人眼里,看着只是烧灼起来的香火,而那男子每一次伸手端起,却在起手中具现化成了酒肉之物,看模样,均是其生前所钟爱之物。

    鬼魅之事,裴楚一路至今虽有些接触,但到底不多,这般近距离观察,可算难得。

    离了相对荒蛮的越州,北上进入宁州之后,裴楚也渐渐觉察到,或许是渐渐进入大周腹心之地,成了气候的精怪妖魔渐少,但游荡的鬼魅却多了起来。

    小半个宁州还算太平,但司州、雍州和扬州北部,那边多有乱离之事,如这般白日遇着游魂鬼魅,恐怕不会少见。

    好一阵功夫,男子的动作才慢了下来,稍稍坐直了身体,抹了抹嘴,长舒了一口气,露出了难以形容的满足之色,感慨道:“真人间美味也。”

    裴楚见面前这男子“酒足饭饱”,笑着问道:“阁下不知如何称呼?”

    那男子神色似乎比方才好上许多,拱拱手道:“小吏姓郭,名来,字去之。”

    裴楚轻轻点头,同样拱拱手,笑道:“原来是郭兄,不知郭兄是是从哪里来,又要往何处去?”

    “我当然是……”

    郭来脸上先还是有微笑,可被裴楚这么一问,突然一下就愣在那里,面露迷茫,喃喃轻语道,“我……我……我,对,我是从哪里来的,我又要到哪里去?”

    郭来茫然地站了起来,抓耳挠腮,似乎在苦思冥想,回忆着什么。

    “我是从木登府来,要往洪梁府求学的。”

    “不对,我是从雍州东原城回来,去木登府的。”

    “不对,我在木登府江充县的家中。”

    “不不不,我在家中已见着棺木,我是死了?”

    “我是我是……”

    ……

    “哥哥,他这是怎么了?”

    站在旁边一直心怀警惕的陈素,见到郭来忽然这番动作,柳眉微蹙,大有疑惑之意。

    她自是看出了这个郭来是非人,只是比起寻常鬼魅,又少了些许阴寒之气。

    裴楚并未回答,反而目光幽深似蕴又电光,不断地在郭来身上来回打量,隐约间他似已经看出了些什么。

    方才对方所说的几个地名,他倒是多有听闻,自入宁州地界以来,裴楚大抵就是先摸清了周遭一些州县的地名位置,这个时代舆图极少。

    就在裴楚和陈素两人见着郭来来回在雪地上打着转,焦躁不安地自言自语时。

    忽然,郭来全身一震,眼中露出了极度惊恐之色,似想起了一些东西,口中再度呢喃自语:“我……我……我已被……拜为典史,一世读书,终得了个佐杂小官……”

    “好威风,好威风,哈哈,我也有如此威风之日。”

    “不不,我不做这典史……”

    “且让我走,让我走啊,我家中还有妻儿,还有老母……”

    “人生弹指多少男,故园安在乎?我已非人乎?”

    “我为何都不记得了,少了什么,到底少了什么……”

    梦呓般的自语细碎似乎蚊虫嗡鸣。

    陡然间,郭来猛地一下抬头,身形宛如一道清风般跪伏在裴楚面前,面上又是惊恐又是哀求道:“多谢道长与我饭食,只是,只是……,不知道……道长,可否再帮我一忙?”

    “嗯?”裴楚眼中再次流露出一丝讶然,“不知郭兄需要我帮什么忙?”

    郭来茫然地望了左右一眼,而后又痴痴地往向北面,许久,才缓缓转过头,再度望着裴楚,一字一句道,“还请道长杀我。”

    “这是为何?”

    裴楚闻言大感诧异,他所见阴邪鬼魅已多,但遇着像郭来这般诡异的,却从未有过。

    郭来又遥遥望了一眼北边,语气越发急切起来,“我迷途已久,生人难见,道长却一眼能见我在此间,想来定有斩杀幽冥手段,还请道长莫要留手!”

    裴楚抬头望向北边,他的“目知鬼神”道术可见阴邪,北边虽同样是彤云密布,却并不多大的怪异。

    只是,随着裴楚《三洞正法》如今已练通了十二处穴窍,法力渐长,且又开始内外修持《天罡五雷法》,感知早已超过之前,这一刻,似也察觉到了一丝莫名的压抑气息。

    “道长,请快动手!”

    郭来惊惧之色越浓,又再次哀求道。

    “哥哥——”

    一旁的陈素则看得有些云里雾里,她的天眼同样已开,只是道术修行一直未能蕴养出法力,觉察不出那一丝异样。

    斩杀鬼魅妖邪,她心中亦无负担,只是这郭来看不出什么阴邪之气,能堂而皇之在白日行走,且萍水相逢,忽然提出这般要求,着实让她觉得诡异莫名。

    裴楚倏然起身,背上的法剑骤然拔出,落到了手中。

    法剑为陈靖姑当日所赠,质地非金非木,莹莹有光,上有诸多密篆和花纹。

    剑本无名,不过后来陈素颇为喜爱,又思及越州之事,反而给取了个名字,叫做“却邪”,意为有妖魅者见之则伏。

    裴楚双目望着北边那毫不可见的压抑气息,心中颇为不解,这是他“目知鬼神”道术,第一次未能觉察出怪异,但手中的却邪剑,已然发出嗡鸣之声。

    裴楚不再犹豫,挥手一剑,斩向郭来,“郭兄走好!”

    郭来双目微闭,面上似有解脱之色,“道长慈悲……”

    剑光落下,郭来飘忽的身影登时消散无物,雪地上平整光洁,脚印也无。

    唯有裴楚手握却邪,望着北边的天空,感受到那股莫名的压抑气息,跟着一起消散,低声自语:“又遇离奇事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往北

    却邪剑重新插回剑鞘,裴楚站在原地,仰望北面天空,久久不语。

    “哥哥——”

    陈素跟着站在一旁,见裴楚良久不发一言,才轻轻低唤了一声,“方才那人他看着似乎也不太像是……”

    “不太像是鬼魅妖邪?”裴楚回过头,笑着接话道。

    “嗯。”

    陈素轻轻点头,“真是奇怪了,鬼魅妖邪见着哥哥向来都是绕着走,这人还撞上来求死。”

    她虽然还未蕴养出法力,但也算是见过不少鬼魅妖邪,比如之前的遭遇的那位教门道姑,对方所用的“血子灵法”里那些个小鬼幽魂,邪气森森,以“开天目符”望之便可察觉邪异。

    而方才那位突然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郭来,能在白日行走,且身上似乎并无多少阴气,着实让她感觉有些奇怪。

    且鬼魅害人,所侵害的对象多是气血衰败的老弱,或是体质不强的妇孺。

    裴楚的道人装扮和法术先不去说,单单两人身负神力,一身充盈的气血,与这一路厮杀渐渐养出的几分煞气,也非寻常鬼物敢近前骚扰。

    “或许对方并非鬼魅。”

    裴楚微微沉吟一阵,忽然开口说道。

    “并非鬼魅?”陈素神色颇为讶异,“哥哥是说,那郭来是生魂?”

    裴楚又轻轻摇摇头,他心中隐约有些想法,但还是不太确定。

    那郭来看着确实又不像鬼物,但要说生魂又有点不像,总之感觉上,似乎是少了点什么。

    “哥哥,我想不明白呢。”

    陈素单手微微拖着下巴,双眸露出思索之色,“若是来求救也就算了,前来求哥哥你杀他……”

    裴楚心中同样有许多疑窦,回想起郭来此前诸多的自言自语,似乎像是有了际遇,但又像是在逃离什么。

    对方此前有言,一路似乎也找寻了其他人,但常人无法见之,直到碰上了他和陈素能见鬼神,是以才祈求裴楚动手杀他。

    裴楚也是察觉到了那股袭来的压抑气息,才会动手。

    “那哥哥,我们还要往北边去吗?”陈素看着裴楚默然不发一言,又再次开口问道,“那……那人,说我们绕道也成。”

    陈素心中倒无怯意,只是方才那个莫名冒出来的郭来,一见到二人就开口劝诫,北边不可去,而后又朝裴楚求死,这般诡异的行迹,确实让人觉得诡谲。

    “我们是降妖除魔的嘛。”

    裴楚又抬头瞟了一眼北面的天空一眼,笑道,“走吧,既然北面有怪异,那更要去看看了。”

    “好。”

    陈素闻言,跟着也是笑了起来。

    两人在雪地上简单收拾了一番,再度前行。

    此番北上,裴楚的行程并不确定。

    但其中宁州以北的司州却是已经定下了的目的地之一。

    当日在越州事了后,裴楚和张万夫在城外一间茅庐,曾有过一夜谈话。

    两人从武功,到妖魔鬼魅,再到道术,最后一起谈及天下大势。

    张万夫横行北地多年,原本在东越州事了后,是准备再返回北地,再掀起一番风云。

    但和裴楚畅谈一夜之后,却改了主意。

    那一夜里,张万夫向裴楚剖明心迹,他虽是反贼,但非为名利奔波,亦谈不上失意之人,只是目睹苍生多苦厄,心中有志为生民立命。

    但其做法裴楚却不能取之,他所谈的内容都是来自于他上一世里所学的内容,总归来说,不过四字概括——造反有理。

    这大周朝廷,即便他见过庞元生和其下属的两位缇骑,他依旧无半点归属之感。

    但裴楚和老卒兰颇偶尔的交流之中,问及对方四十年征战之事,又隐隐觉察出,这个大周朝廷,或许也并非他所想的那么一边倒的崩坏,似乎另有隐情。

    只是兰颇未曾多言,他也无法追问。

    对于裴楚来说,这方世界,即便有道法妖术等诸多神异,但终究无法做到不出门就可知天下事的地步。

    而且,有神魔妖鬼,有左道旁门,人道社会构成的复杂程度绝非一言能蔽之,加之那悬在头顶的“人道气运将尽”的威胁,都让裴楚心中迫切地想要“见天地,见众生”。

    张万夫那等豪侠心性,在沉思了一夜之后,放下了以往的做法,准备立足越州,不再做无根之萍。

    据张万夫所言,大周天下十九州,自五年前有贼匪呼啸,打破州府之后,宁州以北的司州和雍州,还有东面的海州、辽州,再最北面的燕州、云州等等,各地多有烟尘并起。

    其中一些地方,更是风谲云诡,势如鼎沸。

    裴楚如今所在的宁州还相对平和,就在于宁州和司州之间,还有大江隔绝。

    大江以南,宁州、扬州、越州、盘州、交州,虽多有匪类和怪异之事,但大抵上还算“太平”。

    可这番太平,怕也不会长久,如他张万夫南下越州,还有教门势力渗透,最终都将掀起一番狂澜。

    这番裴楚北上,其中的一站就是司州。

    司州之内其中有一路叛军,多为豪杰,是张万夫此前所收拢,为他马首是瞻。

    张万夫便是让裴楚代为传话,若其中一些人有意,可南下越州与之汇合。

    想到这些,裴楚脑海里又不自觉地浮现起了那教门妖女。

    对方曾将大周比做一座破屋,言有风雨霜刀来袭,是该砸了重建好,还是勉力支撑。且又自称破了东越城的龙虎气。

    裴楚最初和庞元生接触,以为这龙虎气便是人道气运,但后面细细想来,又似乎不尽相同。

    ……

    一路往北。

    裴楚和陈素两人迎着风雪,漫漫而行。

    最初裴楚以为那郭来所言的北面不可行,大概不用走多远就会撞见什么离奇之事。

    他也曾感受过那道莫名袭人压抑的气息,可他和陈素两人一路走了不知多远,依旧未曾发现半点端倪。

    以他和陈素两人的脚力,这样赶路,即便不动用“丹符履水”和“绢云乘足”之类的道术,也不算辛苦。

    两人体魄远超常人,风寒也是不惧,陈素一路磨练武艺,裴楚则不时修行道法。

    呼风之术要采集五风,雷法亦有五雷,还有《三洞正法》的诸多穴窍观想打通,冰天雪地,倒不寂寞。

    一路又经过了十多处的村庄乡镇和两座县城,沿途所见,虽冬日凋敝,但殊无怪异。

    裴楚又偶尔停下在周遭打听,所闻也就是一些村落之中流传的精怪之事。

    宁州一地,大抵是受人道气运之说影响,山中的精怪妖邪渐多,冬日也偶有出没,但裴楚所见,多数都不成气候,于寻常村镇都算不上多大的祸害。

    一路走走停停,两人一直到了宁州最北的沧澜县。

第一百七十六章 贵公子

    官道旁,冰雪未消。

    裴楚站在道旁的一座小山岗上,遥遥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县城,宛如巨兽匍匐,映着皑皑雪色,格外鲜明。

    “哥哥,过了沧澜县,就是大江,然后我们就出云州了。”

    陈素在山岗下不远处的一块青石旁,手里拿着一张做工不甚精致的舆图,冲着山岗上的裴楚喊道。

    “说起来,云州倒是比越州要大上一些,不过地势低平,道路也要好走不少。”

    裴楚从山岗上一跃而下,走到陈素身边,从她素手里接过一小截的炭笔,在线条极为简单的地图上做了一个小小的标注。

    这张地图是裴楚在刚进入宁州时,费了不少力气,才从一个商户手里弄到的。

    这方世界虽有道术神异,但到底天上到底还是没有卫星之类的环绕,所用的地图依旧简陋非常。

    而且,到底是天圆地方还是宛如鸡子,他也不敢完全断定。盖因这方世界地理山川不同,大周朝十九州的疆域,也比裴楚所想的要大出许多。

    对于普通人来说,几乎一辈子都少有出门,更不用说接触到地图之类的东西,不论是行商还是赶路,多数都依靠的是经验和一些方向判断。

    裴楚上一世是习惯了导航和能够直观看地图方位的人,是以,这一路所行经过的地方,都会做一些注释。

    望了一眼旁边双眼亮闪闪的陈素,裴楚又轻笑一声,指着地图道:“看地图最关键的就是比例尺,算好比例尺,大约就能够估算出一个地方大概距离。如果有沙盘的化,还能够将这些山川河流、城池村庄一一复原,更能清晰许多。”

    陈素连连点头,略有得意道:“哥哥,我刚才算过了,我们离沧澜县县城大概还有十里路。”

    “不错。”

    裴楚笑着将地图收起,交到陈素手里,“之前你说算学没有用处,这不就用上了嘛。”

    “嘻嘻!”

    小姑娘轻笑一声,将那张被裴楚涂涂改改了许多地方地图收好,望着裴楚笑道,“哥哥你教的道术我学不会,但这些我都知道怎么用了。”

    裴楚无奈摇头,他从无字书中学到的道法,但也不知是少了哪一步,符箓小姑娘能用,但自身并未能蕴养出法力。

    反而,陈素从猪道人和兰颇那里学到的一些诸如“家有蛇虫现法”、“治牛瘟法”、“养猪如牛”、“烟寻泉脉”之类的简单术法,已然有些模样。

    下了山岗,两人又沿着官道一路往北。

    这里已经是沧澜县的境内,沧澜县是宁州最北的一个县,再往北边是大江,然后进入司州。

    地图里所标注的大江只是浅浅的一条细线,但裴楚从途经的一些人口中已经听闻,这条大江绵延万里,流经许多州府,是大周境内数一数二的江河。越江与之比起来,不过是涓涓细流溪流。

    哒哒——

    铃铃——

    在裴楚和陈素两人继续沿着官道漫步行走不就,忽然后方一阵声音传了过来。

    裴楚微微侧头往身后望去,就见道路上,一匹黄骠马从远处禹禹行来。

    那哒哒之声是黄骠马践踏雪地发出,而铃铃轻响,则是黄骠马脖子上挂着的一股红巾所系的铜铃铛。

    马上坐着的是一个锦衣裘服的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四五岁,一条宝玉环绦的腰带上,挂着一把雕饰繁复的长剑,黄骠马一侧又带有一张弓,插着一壶箭,看着装束打扮,像是个游猎归来的贵公子。

    “咦?”

    这名贵公子骑着马,在经过裴楚和陈素身边的时候,似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略有讶然地笑了一句,“一道人,一少女,倒是有趣。”

    那青年骑着马,一路哒哒铃铃从两人经过。

    忽而,走出不远又勒住了马的缰绳,稍稍调转马头,目光再次落在了陈素的身上,眼中似有几分惊艳之色,而后再望向裴楚,微微蹙了蹙眉,眼里隐有狐疑,望着陈素问道:“这位小娘子,我看你仪态不凡,为何跟着这小道士,可是受了他的胁迫?”

    两人被这名看着有气质不俗的贵公子一番话,说得都是愣了愣。

    裴楚心中诧异,倒是没想到有人因为陈素的仪容,而被人注意上,闻言不由回头望了一眼陈素。

    小姑娘一身红氅,头发简单的梳在脑后,自离了杨浦县之后,经历的事情渐多,陈素个头长高了不少,有些长开里的模样。

    加之得了“九牛神力”中的一分机缘,肤色体态颇为不俗,又习武杀伐,气质不知不觉间已有几分飒爽之姿。

    与他一身简单的道袍打扮,走在一起,确实有几分不那么适宜。

    那骑着黄骠马的贵公子,见裴楚回头打量的动作,又再次呵斥道:“兀那小道士,你是哪家山门道场的,如何带着一个小姑娘?”

    站在裴楚身后的陈素,听到了这陌生男子的一番话,早忍不住了,一步走上前,柳眉微竖,喝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我和哥哥自在赶路,干你甚事?”

    “呃——”

    那贵公子装扮的青年被陈素斥责一句,微微有些语塞,尤有几分不甘道,“小娘子,你确定这道人是你熟识?”

    “自然是了。”陈素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是谁?为何这般多事?”

    贵公子看陈素神色确实无异,脸上露出了几分赧然,略有几分歉意地拱了拱手,“那个……是我多事了,二位莫怪。”

    那贵公子又打量了陈素一眼,目光中似有欣赏,而后再度勒转马头,朝着前方独自行去。

    看着那古怪的贵公子离开后,裴楚又摇头失笑。

    他倒没对这青年产生什么反感,对方道左相遇,这番言辞明显是好意。

    如今宁州虽还算太平,但这也只是大体来说,盗匪、贼寇之流,私底下劫掠女子之事,并不少见。

    两人一路顺着官道往北而走,不多时,已经到了沧澜县县城。

    县城南面的城门口,正有稀稀疏疏的人流出入。

    往来的行人多为商贾、小贩之流,亦有些山野猎户小民,周遭一切所见,虽不见多少繁华,却也还算祥和。

    城门前,有苍头和小吏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往来的行人,又偶尔有士卒,上前牵扯住一两个人,对照着手中的布告榜文,细细打量。

    又有几个老卒,似乎端着一个硕大的木桶在旁,每个往来的行人经过,都要找那老卒购买一碗水喝。

    裴楚站在城门前,微微昂着头打量着这座宁州最北的县城。城墙古朴,有残破之色,依稀能看出有多年未经修缮的痕迹。从城门所见,这沧澜县看着应当算是大县,只是难见繁华。

    “大概还是时局的缘故。”

    裴楚心中猜测,按说沧澜县这般距离大江之畔的县治,北面又临着司州,车马往来,船运水货,应该不至于这般萧瑟才是。

    不过,大江以北司州地方不靖,想来因此受了些影响。

    “混账!收钱收到我头上来了,没见着这文书么?这是文科举人功名,便是这沧澜县县令当面,我也不必行礼。”

    正在裴楚远望着沧澜县县城时,前方的城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呼喝之声。

    旁边的陈素扯了扯裴楚的衣袖,适时出声道:“哥哥,你看。”

    裴楚顺着陈素所指和骚动传来的方向望去,就见城门前,几个老卒将一匹黄骠马拦住,那黄骠马旁边站着的,正是方才在路上莫名问询了一番的贵公子。

    其中一个苍头老卒牵着黄骠马的辔头,大声喝道:“县尊有令,但凡进城者,必须买一碗水喝了才是,你……你这贵人,看着气派,缘何连一个铜板也不舍得?”

    那贵公子闻言大怒,倒没有动手伤人,反而伸手从怀中掏出了一锭银块,扔了出去,喝道:“好一个沧澜县县令,不就要钱,且哪去便是。”

    其中一个苍头老卒捡起了地上的小银锭,面露喜色,只是依旧未让同伴放手,反而说道:“贵人给赏,我等自是多谢,可县中有吩咐,这入城之人,必得喝了这水才是。”

    一边说着,他又从旁边的木桶里舀了一瓢水,倒在一个破了个缺口的碗里,端到了那贵公子面前。

    那贵公子只是瞥了一眼端过来的水,立刻皱起了眉头,那水看着黄黑色,颇为浑浊,再次骂道:“这般肮脏的东西,你等也敢让本公子喝?!”

    几个苍头小吏再次摇头,其中捡了那小银锭的苍头,将银锭高举奉还,“贵人可将银钱收回去,只是若要入城,非得饮了这水才成,否则,我等将受挂落,少说也是一顿板子。”

    “气煞我也!”

    那贵公子被几个苍头老卒逼得,一张面孔涨得通红,猛地一把从那扯着辔头的老卒手里抢过缰绳,忿忿骂道,“不进便不进。”

    说着,又狠狠地瞪了那几个苍头一眼,瞥见了其中一人举着小银锭,又哼了一声,“赏你们了!”

    在这名贵公子离开城门前,还见着了裴楚和陈素两人,微微侧头看了一眼,也不言语,再次翻身上了黄骠马,望着城外另一个方向驰去。

    城门前的人,在那名贵公子离去后,陆续交了一铜板的买水钱,一个个喝了,然后进了县城,全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裴楚上前从怀中掏出了两枚铜板,朝着一个苍头递了过去。

    而后从对方手里接过一个破碗,里面盛着小半碗的浑浊液体,裴楚举起来微微嗅了一下,笑了起来,仰头将那碗水倒入口中。

    “哥哥——”

    看着裴楚的动作,站在后方的陈素不由再次轻轻喊了一声,她从裴楚口中不久前才学了些关于疫病之类的知识,见到裴楚这番动作,不由有些疑惑。

    裴楚放下那破碗,转头笑了笑道:“不妨事,是符水。”

    说完,裴楚又透过县城城门口朝内外望去,“看来这县城是有高人!”

第一百七十七章 鬼推磨

    夜色将暮。

    沧澜县城东大墟的一处人家内,家门高阔,前后有好几进的屋宅。

    裴楚和陈素跟着一个花甲之年的老者,一路经过了这处屋宅的宅院,所见陈设多有破旧,但收拾的还算齐整,一应家中的器物都颇为齐备,墙角还放着些石墨,石臼之类的杂物。

    两人在这位老者的引领下,渐渐来到了西厢的一处小院内。

    小院颇为空旷,冬日凋敝,无花无草,除了一株掉落枝叶的枯树,也无甚景观可言。

    进入院中后,那老者头前带路,先后推开了两间客房的门,然后微微侧身站在一旁,示意裴楚和陈素两人查看一番。

    “二位且安心住下,屋舍虽旧,但我家人收拾还算干净,被褥等物已让子侄备下,稍后送来。”

    裴楚随意地瞥了一眼这处小院和房舍,心中颇为满意,当下朝着老者行礼感谢道:“劳烦长者安排了。”

    “道长客气了,老朽也是收了道长银钱的。”

    老者脸皮上垮塌着层层叠叠的褶子,又稍稍顿了顿,浑浊的双眼里似有几分犹疑,略显吞吐道,“道长不必听外人闲言碎语,我这家宅一向无事。”

    “刘公放心。”裴楚笑着行了稽首礼。

    老者点点头,佝偻着背转身便要离去,刚走了一步,又顿了顿,转过头来,嘱咐道:“道长,我家东面厢房,还有内院,多有女眷子弟,或有不便,还请勿要乱闯。”

    “这是自然。”

    裴楚再次点头,这刘家看着似衰败了些,但家口差不多也有十多人,女眷自然也是不少的。

    等老者脚步踟蹰地离开后,他又朝着一旁的陈素示意,“先去收拾一番吧。”

    陈素在旁并未挪动脚步,反而轻轻笑了笑:“哥哥不去住客栈,偏来这户人家投宿,是想看看这户人家怎么个不安宁法么?可这位老伯,并不觉得有异呢。”

    “有也好,无也罢,我们就找个地方歇脚而已。”裴楚笑了笑,又站在院中再次左右打量了一番。

    进了沧澜县县城之后,他和陈素最初是要去县内的客栈投宿,不过恰好在城内一家酒肆用饭时,听到几个食客说起,这户刘姓的人家,夜间有怪响,似有不安宁,所以他才专程过来借宿。

    方才那位老人名唤刘睢,已是六十多的年纪。

    如今世道不同以往,即便刘家昔日还算殷实,但这些年来进项渐少,见裴楚出手阔绰,自也大方,愿意借住。

    不过对方言语之中,觉得家中一切平常,并无怪事发生,只是外人闲言乱语。

    入城须饮符水,这是城内有高人坐镇,而之所以要有如此举措,裴楚大约也能猜得出来,这沧澜县或许有些奇诡的地方。

    至于那坐镇这沧澜县城中的高人,裴楚大概也能想到,符水手段,自然年多半应该是道门中人。

    大周的禁妖、镇魔二司,其中或也有这般人物在,但他一路所见州府,基本上多有听闻,朝廷在一二年前就将这些人撤离。

    所以,越州那时候他所见到的庞元生和他下属的两个缇骑,不过是由于越州偏远,才有搁置。

    在东越城事了后,裴楚有和猪道人见了一面,对方神色灰败,自言和几个道门其他宗门的道人,阻截大妖,最后两人身死,他失了法剑,无颜再继续在红尘晃荡,要返回宗门。

    裴楚通过猪道人所述内容,也串联起了当日越江之中的水宫浮出江面,两个飞掠高天的身影,其中一个当就是那大妖。

    不过,裴楚从猪道人口中也得知,这等大妖敢入人道世界,大抵也就是在越州、盘州、交州这些天南偏僻之地,像北部的大周腹心,即便如今多有烟尘的几个州郡,依旧是道门势力范围。

    寻常妖邪鬼魅,又或是这几年方才出世的,未能兼顾到,也就罢了。

    外来大妖之流,想要侵入,定然会遇着道门中人所阻拦。

    这里面颇为让裴楚不解的是,道门九宗,平常并不干涉俗世,但那红衣妖女所在的教门,却在四处掀起波澜,这里面几方的关系,或比他想得还要复杂。

    “果然离了越州,所看到的东西,要比以往复杂许多。”

    裴楚发出一声感慨,这一路北上宁州,一些琐碎事不用提,但随着渐渐深入到诸行百业,接触到的东西,自身的眼界,也随之打开。

    陈素并未回房,听到裴楚的话,跟着也是点点头,“出了越州,突然就发现天地广阔,好像都找不到自己了。”

    离开越州之后,小姑娘似一下成长了许多。

    一些小女儿姿态几乎少有,跟在裴楚身边安静了许多,一些个日常生活的琐事,都会主动去做,许多事倒不用再让裴楚操心。

    同时,对于道术武功,还有裴楚所教授的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学得也越发努力。

    裴楚对于陈素的变化,看在眼里,但也没有太过在意。

    其实他的心境,与陈素也相差不多,在越州不过江山一隅,但路过盘州,又在宁州行走了些许时日,各州的人文风貌,还有诸多消息传来,让人所见所闻,不自觉的就上了一个台阶。

    “只是,不知在这沧澜县的,又是谁在这里坐镇?”

    道门九宗,裴楚所知的不过是猪道人所在的青仑宗,其他宗门似乎颇为隐秘,仿佛在红尘之上,俯瞰芸芸众生。

    裴楚一路在这浊世打滚,或许有遇到过,或许未曾遇到过,他一时倒不好再做判断。

    陈素看着裴楚思索的神色,忽然又说道:“对了,哥哥,我方才进来的时候,见着那后院墙角,有供奉的是一个佛像呢。”

    “佛像?”裴楚闻言微微一怔。

    他倒是知道这个世界有佛门存在,只是之前也就是在杭家集的藏书里见过一二本佛经,还有就是行路的时候,经过一些深山老林,见到过一些个破败坍塌得不成样子的寺庙。

    至于真正供奉佛像,信仰佛门的,他目前为止几乎从未有见过。

    天时渐晚。

    裴楚和陈素在刘家人的安排之下,吃过了一些热食,又洗漱了一番,便各自回房休息。

    房间内,裴楚盘膝坐在床榻上,先是修持了一会《三洞正法》之中的穴窍参悟,而今他以练通了全身的十二处穴窍,法力汇聚更甚从前。

    《三洞正法》不讲苦修,习练者心境和念头通畅比之日夜打磨法力更为重要。

    裴楚能够感觉到,他在修炼这门大道法门时,有时数天月余,毫无进度,但偶尔按着本心本意,行善除妖,又或者某一刻,感怀天下,反而能一次连破数个关窍。

    这门术法虽是他摸索着习练,但渐渐的自认已悟出了几分真意。

    温故了一段时间的《三洞正法》所述内容,他接着开始存想“天罡五雷法”。

    这门术法与《三洞正法》的练窍不同,虽亦有中乘和大乘,亦是讲求内炼,但不走玄关穴窍,这是天人感应之中,以人为小天地的修行法门。

    头像天,足像地,四肢为四季,五脏藏五行,精气神以天地相感通,即以我之气合天地之气,以我之神合天地之神。

    又有“了一心而通万法,着万法无不具于一心。返万法而照一心,则一心无不定于万法”之说,其云山雾里,晦涩繁复,更甚裴楚之前所学之术法。

    若非他从无字书中已然学习了诸多外丹术,又经过猪道人曾经偶尔的点拨,再加之上一世的学习习惯,一路多有搜罗一些道藏相互印证参照,只怕是得了通天法门,也根本无法摸着门槛。

    裴楚之所以能入门,还有一点在于,雷法虽然是内炼为本,但是以符箓咒法为外用。

    他以符箓之术从小乘雷法入手,进而到中乘雷法的内外兼修,也算是水到渠成。

    而雷法的内炼修持,最显而易见的一个好处便是,裴楚的体魄和武艺再度有了精进。

    他自得了“九牛神力”之中大半的机缘,气力大增,武艺自成,只是因有道法的修持,平常虽偶有伸展筋骨,但多数时候,并不像陈素那般时刻磨练武艺。

    但在开始修行“天罡五雷法”之后,裴楚渐渐感觉他的筋肉皮膜气血内腑,似都在吐故纳新,有所提升。

    这是内炼之法所带来的好处,一念不生于心,万神自注一体,精交神会,如影随形,时日一久,自有神异。且雷法祭炼,雷音电光,又有洗练肉身的功效。

    光阴点点流逝,渐至夜半时分。

    裴楚在房间内又一次入靖朝元,存想空罡,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异动声响从房间外传来。

    他猛然睁开眼,双目在漆黑夜里,湛湛如有电光萦绕流转。

    裴楚飘然起身,打开房门,一跃上了刘家家宅的房顶,俯瞰全府。

    ……

    咕噜咕噜——

    一阵怪异的响声渐渐响起。

    刘家家宅东院,此刻须发花白的刘家家主刘睢,正和一个约莫四十岁的中年男子,站在院中的一个石磨旁。

    那石磨直径约莫有二尺多的样子,上下两片磨盘皆有三四寸厚,分量不轻。

    石磨上又有一个木制的高架,看得出以往是用来给驴马之类的家牲套枷,用畜力推拉所用。

    只是,此刻这看着颇为沉重的石磨,空空荡荡的并无人或家牲推拉,却诡异地咕噜咕噜地转动着。

    “父……父亲,前日碾麦三斗,昨日已经碾麦一斛,今日,今日还要……”

    说话的是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看着那咕噜噜转动的石磨,面颊微微抽动,即便不是第一次见,眼中依旧有惊惧之色。

    老者刘睢则面色坦然地摇了摇头,眼中更是隐约有几分欣喜之色,“我佛怜我家日益贫苦,是以前来搭救,我儿不必这般惊慌。”

    “父亲又来这般说辞,如今连个像样的寺庙也无。”

    那中年男子显然是不信,只是眼见这一幕,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望着那咕噜噜转动的石磨,喉结滚动,吞咽了一口口水,再次望向老人问道,“那……那今日……”

    老人笑了笑,道:“我已与邻家借麦三斛,今夜子时至天明,当能磨完,我家能从其中得一二斗之利。这般往复,不出三五月,当能再度富贵如昔。”

    一斛为五斗,若是磨坊与人磨面多有抽一二斗之利,以补人工。

    “父亲高见。”那中年男子闻听此言,眼中露出了几分徜徉之色,心头那番惊惧也压了下去。

    从外间的院落里,一点点的将借来的三斛麦搬到石磨前,而后老者刘睢便在一旁,满满的往磨盘上方的孔倾倒。

    裴楚站在房顶的一处,静静地看着刘家父子的这一幕,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笑容。

    那刘家父子只看得到石磨自动,以为是神佛庇护,但裴楚却能够清晰地看到,此刻石磨盘,正有一个小鬼,套着木枷,在推动着石磨。

    那小鬼一身农户打扮的模样,瘦弱疲惫,只是依旧在奋力推动着石磨。

    “鬼推磨!”

    裴楚看着那小鬼的动作,心中亦是有些惊奇。

    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但这刘家昔日家境或还不错,但眼下光景一般,明显并非是这个缘由。

    “饿啊!”

    就在裴楚悄然立在房顶上,望着一鬼推磨,二人忙碌不停的时候,忽然隐约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飘飘渺渺,正是从那推磨的小鬼口中发出。

    在石磨旁忙碌的刘家两人完全无法察觉,而裴楚身怀“目知鬼神”的道术,有通幽之能,却能够听得真切。

    “主人家,主人家……”

    在裴楚眼里,那小鬼一边推着石磨,一边干巴巴地望着刘家两人,不断地唉声恳求着。

    “主人家,可有吃的与我一口!”

    “主人家,我与你家已干了二三日的活了,再不与我一口吃食,如何能干得下去?”

    “主人家,我着实累得慌,可否别再填麦了,让我歇歇?”

    “做人的时候,我就多是干活挨饿,唉,这做鬼如何也是这般?”

    ……

    那小鬼又是哀求地叫了起来,一声声话语,刘家父子二人毫无所觉,而裴楚干脆直接坐在了屋顶上,欣赏起了这饶有趣味的一幕。

    自前番在雪地无端遇见那个叫做郭来的游魂后,裴楚就发觉宁州以北,妖魔精怪少有遇见,但鬼魅之事渐多,且并非都是那种怨气冲天阴毒之流。

    听那小鬼所言,这已经不是第一日,而刘家父子每日所要磨的麦面却日渐增多,着实有些意思。

    “父……父亲亲,你看这磨怎么转得越来越慢了呢?”

    就在那小鬼速度越来越慢间,一旁站着的那中年男子,察觉出了石磨转动变慢,奇怪地叫了起来。

    那刘老汉似乎也感觉到了有些不妥当,皱着眉头道:“这般个磨法,这麦面可就不精细了,到了明早,也磨不完。”

    就在两父子说话间,嘎吱一声,那石磨骤然停了下来。

    推磨的小鬼跳到一边,指着两父子怒声骂道:“你这主人家,好生无礼,我与你做工干活几日,却一口吃食也不与我,不干了,不干了……”

    那两父子看着石磨突然停下转动,登时面面相觑。

    这石磨从前日夜间突然开始会自行转动,这还是第一次未到天明就停了下来。

    一旁一个小鬼则又是叉腰又是手指,不断地在叫唤着。

    这时,高坐在房顶,未被这二人一鬼所察觉的裴楚,忽然目光微微一转。

    那刘家宅院的墙头,又冒出了一个飘忽的鬼物,这鬼比之推磨那小鬼明显要肥壮得多,看着衣着似也华丽不少,甚至在裴楚眼中隐隐有几分身形凝实之感。

    这大鬼一出现后,望着石磨边正在跳脚的小鬼,就笑嘻嘻地叫道:“沈兄,如何?今日可得饱乎?”

    “好你个祖邦彦,如何敢诳我?”

    那农户打扮的小鬼,一见着这身着锦衣的大鬼,立刻跳起脚来骂道,“我与这户人家推了三天的磨,却是半点口食都未能捞着?”

    “哎呀呀,沈兄,何其愚乎?”

    那名为祖邦彦的大鬼拍着圆滚滚的肚皮,指着一旁的刘家父子二人,大声笑了起来,“沈兄,你这般只出力,却不作怪,人家焉能与你好处?”

    “如何个作怪法?”农户打扮的小鬼沈迁问道。

    “沈兄是新出城来,不知其中门道,这人心畏威而不怀德,你只与人好处,那他便只当是天上掉下来的,当先作怪一番,搅得他不得安宁,而后才可得食。”

    大鬼祖邦彦又指着正莫名所以,在查探石磨的刘氏父子道,“且这户人家奉佛,情自难动,当去寻觅寻常百姓家作怪,无不可得。”

    “祖兄为何不早与我说!”

    小鬼沈迁无比埋怨,“我这几夜功夫,却是都白白便宜了这对吝啬父子。”

    大鬼祖邦彦笑嘻嘻道:“沈兄莫要气恼,先随着我去寻一户人家……”

    裴楚站在高处,眼看这两鬼将要离去,从房檐上站起了身。

    这两鬼的一番言语,他大抵是听明白了,这些个鬼物无非就是四下乞食,要人祭祀。

    不过这沧澜县,似乎县衙的龙虎气并未能够镇压一城,鬼魅夜间往来,似乎并无阻隔。

    裴楚联想起白日在城门口,需缴一文钱买符水方能入城,心中大约明白恐怕此地多有鬼魅邪祟。

    且两鬼所说的“新出城”几个字眼,裴楚听在耳里,有些上心,暗自猜测,其中莫非是有阴司?

    这方世界,裴楚已见识过城隍山神水神,但真正的阴司,他却还未曾见过。

    正当裴楚起身,准备尾随这两个鬼物,继续查探一番,忽然间,一个黄冠道人从墙外跃入院中。

    “两个游魂小鬼,焉敢作祟?!”

第一百七十八章 孤宅救女

    夜色阴晦。

    铃铃的铜铃声和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响起。

    一匹黄骠马漫无目的地行走在狭窄的小道上,不时驻足停留,又不时小跑几步前行。

    “唉……”

    马上一人,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袁归瞬啊袁归瞬,你这毛病还是改不了。那水脏是脏了些,可其他人喝得你就喝不得?”

    “外祖父说我不食这人间疾苦,此次我偷跑出来,不就是为了见识一番。这一路多少苦头的吃了,一碗水而已。”

    叹气声之后,跟着是一阵有气无力的低声自语。

    骑在黄骠马上的袁归瞬,自言自语地发了好大一通牢骚,再回头望向来路,那沧澜县早不可见。

    前番在城门被阻拦,激怒之下,策马狂奔,以黄骠马的脚力,这会已经跑出了几十上百里远,此刻即便想要回头,那县城的城门也早已关了。

    “唉,这下好了,本可进城好生休整几日,今晚怕是要露宿荒野了……”

    袁归瞬又叹了口气,他本以为离了那沧澜县县城,左近不用多远就能找着村镇,结果路上并未见着,一路跑到了天黑,还没能找到落脚的地方。

    冬日的夜里,四下凋敝,夜风拂过面颊,似如刀子割脸,前后左近都是黑漆漆一片。

    若非他胯下的黄骠马神异,他的双目又自小被秘法洗练过,这样的荒野,几乎无法前行。

    好在袁归瞬心智到底不是寻常的公子哥,虽一人在这夜幕下的荒道禹禹独行,但心中并无惧怕之意。

    “还是先找个能避风的地方再说。”

    袁归瞬轻声自语了一句,轻轻策马前行。

    一路又昏头昏脑地走了不知多久,忽然,黄骠马前蹄轻扬,发出了一阵“津津”的嘶鸣。

    袁归瞬被黄骠马的异动所惊,登时精神一振,赶忙朝着前方望去。

    远处黑暗昏沉的夜幕下,隐约有几许灯火之光传来。

    “这是有人家了!”

    袁归瞬心中大喜,他虽然无所谓在寒夜之中熬上一晚,但到底出身富贵,若是能找到合适的地方住上,可不愿意去平白受那份苦楚。

    铃铃的铜铃声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在夜幕里再次响起。

    一路大约过了**里的样子,袁归瞬渐渐看清了那灯火所在之处,是一座大宅,门宇颇为大气。

    袁归瞬翻身从黄骠马上落下,也不去拴马,径直走到了这处大宅门前叩门。

    出乎他意料的是,大门一叩即开。

    袁归瞬心中诧异,双眼又左右扫视了一下周围,却也没有后退离开,反而推门大步迈入。

    一入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亮堂堂的火光。

    这处大宅门廊和正堂前,多点有大红蜡烛,将四周照得透亮,隐约还有几分喜气。

    袁归瞬双目微凝,放慢了脚步走进宅院之内。

    他虽自小锦衣玉食,可这番出门,穿州过府,多见离奇鬼魅事,眼前这番场景,凭空怪异,不由让他心中微微打了个突。

    “这宅院颇有怪异,恐怕有些蹊跷,我还是先离去为好。”

    袁归瞬心生一丝怯意,在门前左右扫看了一眼,就准备撤出这处孤宅。

    正在这时,忽然一阵仿佛女子低声呜咽抽泣声音,若有若无地从正堂内传来。

    袁归瞬悚然一惊,左手按在腰间长剑之上,一颗心骤然提了起来,轻声喝道:“谁人在哭?”

    荒野,孤宅,夜半灯火。

    此刻又传来女子的哭声,着实让人心生诡异。

    似乎被袁归瞬的轻喝声所惊扰,那堂内的女子哭泣之声越发大了起来。

    袁归瞬左右顾盼了一眼,深吸了一口,陡然几步朝着大堂冲了进去。

    堂内。

    一个身穿霞帔嫁衣的女子,似乎听到脚步声,抽噎之声猛地一下顿住,继而发出惊呼。

    “我倒要看看你是人是鬼?”

    袁归瞬一声轻喝,突然将腰间的长剑横在胸口,几步上前,一把将那女子头上的红盖头掀了下来。

    红盖头下露出的是一张泪眼婆娑的俏脸,似被袁归瞬的这番动作所惊吓到,女子双眸之中满是惊恐,纤细的身子似乎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袁归瞬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个女子,神色稍定,语气稍稍轻柔了几分,问道:“你这女子为何一人在此哭泣?”

    那被掀开盖头的女子早已花容失色,听到袁归瞬的话,好半晌才回过神,看清了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仪态不俗的贵公子,这才止住了惊骇,顿了顿,低声嗫嚅道:“公子恕罪,妾身一人在此哭泣,实是心中惧怕,难以自禁。”

    袁归瞬眉头微挑,他是惜花之人,今日道左遇见个道人带着个小娘子,都不由出声问询,眼见这女子独自在这孤宅中,虽有些怪异,可他双目能辨鬼魅,已然看出对方是人。

    他的目光在女子身上审视,又见到这女子左脚上有锁链锁住,无法离开,不由问道,“你为何被人锁在此处?”

    那女子期期艾艾道:“回公子话,小女子所在乡中,前年开始有一鬼魅,自称黑将军,时常侵扰害人。后这黑将军托梦乡人,每岁须奉祭女子为偶,方可保平安。乡人畏惧那黑将军惊扰,是以挑选美貌女子嫁之。小女子虽蒲柳之姿,无奈被乡人选中,今夜锁在此处,侍奉那黑将军。”

    说到后面,那女子眼里又落下泪来。

    “可恨也!”

    袁归瞬听完这番话,勃然大怒,猛地一脚踢翻了旁边摆放的一张供案,恨恨道,“大好女子,如何能去侍奉鬼魅妖邪!”

    他自小虽听长辈讲些鬼魅妖邪事,自家也有遇见过,但这般以貌美女子奉献给鬼魅淫邪,着实让他难以忍受。

    此番他私自外出游走,已多见了民生多艰,又有妖魔鬼魅侵扰,心里更是郁郁难平。

    “我大周男儿还未死绝呢,焉能以女子献祭妖鬼。”

    袁归瞬一手按着剑,又望向那女子问道,“那妖邪几时前来?”

    女子应道:“乡人告知,当是在四更天左右。”

    袁归瞬又估摸了一下时间,此时大约已经二更过半。

    看着那女子哭哭啼啼的模样,袁归瞬强忍怒意,冲那女子道:“你莫惊慌,我袁归瞬忝为大丈夫,必全力相救于你,若救你不得,我便杀了你,然后自刎陪你一命,终究不会让你枉死在那淫鬼手中。”

    说着,袁归瞬拔出长剑,一剑斩断了女子脚上的锁链。

    他自知这女子是被乡人选中来侍奉妖邪,打发对方离去也是无用,而且夜色已黑,一个弱女子,想要跑回家中也是不易,干脆让那女子进入后堂躲好。

    至于,单独将对方带走逃离,也是可以,只是他心中激愤,做不来那等事情,势必要斩杀了那鬼魅方才心甘。

    等将那女子在后堂安顿好后,袁归瞬又从正堂扯了一条凳子,大马金刀地坐在门前。

第一百七十九章 道统之争

    沧澜县,刘家。

    院墙外骤然一跃而入的黄冠道人,年约四十开外,面方耳阔,双眉浓重如刷漆,颌下留有三寸长须。

    一身明黄色的道袍颇为艳丽,更衬出了几分道家高人之风。

    这道人进入院墙后,一眼望见了躲在墙角的两鬼,顿时怒目横眉,呵斥道:“贫道坐镇县府,尔等两个游魂小鬼也敢作祟?”

    那商贾打扮的大鬼祖邦彦和农户打扮的小鬼沈迁,正盘算着离了刘家,去寻访下一家百姓作怪以求食,各自正得意洋洋间,突然,被这黄冠道人一番呵斥,立时吓得身形飘忽,似乎魂体都快凝聚不住。

    站在石磨旁,正望着石磨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刘氏父子,被这道人突然出现,也是吓了一大跳。

    其中老汉刘睢到底还是久经风浪,只是身形踉跄着倒退一步,扶靠在石磨上,那刘老汉之子则吓得噗地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这几日,家中这石磨无端转动,已然是灵异事,忽然有人一声暴喝,撞破此中情景,着实让人惊惧。

    那老汉刘睢,看着黄冠道人一跃闯入家门,眼中再次闪过莫名之色,张嘴喊了一声:“道长……”

    那黄冠道人却仿佛未曾听到老汉的呼喊,只是望着墙角一处,两道浓眉再次颤抖了下,“贫道在此,还敢逃遁?”

    刘家父子被这道人的一番话再次说得莫名所以,而远在屋顶上的裴楚,此刻却清晰看到那一大一小两鬼,瑟瑟颤抖,呼号着连滚带爬,就要朝着刘家院墙外撞去。

    游魂无形,一般的家宅院墙难以阻隔,只要出了院墙,外间便是街道,再往外各处宅院东躲西藏一阵,就有机会逃离。

    尤其是那商贾打扮的大鬼祖邦彦,见机更是快上几分,一把推搡开了旁边的小鬼,抢先就要朝外遁逃。

    “镇!”

    蓦然一声轻喝。

    夜空里蓦然两道黄光飞掠。

    正在逃窜的大小二鬼,身形陡然一僵,一下定在了那里。

    在两鬼身后,赫然各贴着一张黄符。

    那黄符上有朱砂勾勒的符篆,却不知是何种符箓,一贴在两鬼背心后,两鬼登时像是被一股莫名之力,生生给拽住了后心。

    尽管手脚还能动弹,可任他们手舞足蹈,却难以挣脱,反而渐渐的原本凡人不可见的幽冥魂体,渐渐显现出来。

    裴楚站在屋顶,俯瞰着这一番动静,嘴角莫名勾起。

    眼见的一幕,让他忽然有种在上一世猫在被窝里,看老式灵异喜剧港片的感觉,甚为滑稽。

    “哎呀,鬼啊!”

    “嘶——”

    站在一旁正惊骇莫名的刘家父子,陡然见着墙角浮现出了两个鬼物身影出来,登时一个发出了惊呼,一个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黄冠道人眼见黄符定住了二鬼,并未急着再做其他,反而抬头望向裴楚所在的方向,喊了一声:“道友何不下来一见?”

    “道友稽首了!”

    裴楚从房顶一跃而下,轻飘如一张纸片,冲着黄冠道人,行了一礼。

    他对于黄冠道人察觉出他倒不意外,他一直未曾有遮掩,对方前番言语,坐镇沧澜县,想来应当就是城门前要求行人入城需服用符水之人。

    那黄冠道人跟着也是还了一礼,目光在裴楚身上打量一番,微微露出淡笑,“原不知有道友在此处,小小鬼物,倒是贫道多虑了。”

    黄冠道人虽一眼未能看出裴楚虚实,但就看裴楚一跃而下的动作,轻飘如无物,明显是有道术在身之辈。

    那刘家父子惊恐地呼喊了两声,又见到裴楚出现,稍稍愕然。

    刘睢褶子层层叠叠的老脸上更是露出惊诧,裴楚和陈素来家中投宿,他多少还是知晓对方并非常人,不过,一想到前番已和裴楚交代过不要乱闯,再思及父子二人依靠着小鬼推磨,或许都被裴楚看在眼里,心中又有些不喜。

    被定住身形的二鬼,突然听着后方似又有一个道人一直在左近,越发亡魂大冒,只是任凭他们如何手舞足蹈的挣扎,虽,依旧无法移动半分。

    那黄冠道人见两鬼挣扎个不停,如墨的浓眉再次皱了一下,忽然手掐剑诀,口中仿佛在吞吐哼哈一般的雷音。

    呼——

    那二鬼后心的两道黄符,突兀地亮起,腾起了一道明晃晃的火焰。

    两鬼哭嚎挣扎了起来,片刻间,就化为飞灰,消散得一干二净。

    裴楚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一幕,这两鬼被黄冠道人以道符焚杀,他心中倒无太多恻隐之心,人鬼殊途,这二鬼本就是为了乞食作祟而来。

    眼看黄冠道人处理完作祟的二鬼,裴楚正当对方会和他攀谈一番,他虽无宗门,是个野道士,但手握有大周朝廷所看法的度牒,倒也不担心对方寻根究底。

    不过,让裴楚出乎意料的是,黄冠道人微微冲着裴楚颔首后,反而目光转向了那刘家父子二人,轻轻摇头叹了口气,“人心不可贪!”

    “道长,道长,是我家被鬼魅所迷惑……”

    那名裴楚不知姓名,只晓得对方是刘睢二子的中年男子,见黄冠道人转头望向他,激动地叫了起来。

    “老汉也不知那是鬼物作祟!”

    年过六十的刘睢则轻轻地哼了一声,似乎对于这几夜,用鬼推磨为自家牟利之事,虽有几分吃惊,但神色并无太多惧意。

    黄冠道人微微点了点头,就当刘家父子和裴楚以为对方要揭过此节,忽然话锋一转,望着刘睢道:“刘公,且将家中所藏的佛像,交予贫道吧。”

    此言一出,老汉刘睢脸色登时大变,讷讷道:“我……我……我家中并未藏有佛像。”

    “嗯?”裴楚听到这里,眼睛却不自觉地眯了起来。

    他前面在小院中听陈素说起过,这户人家里好像有佛像,当时还未曾在意。

    可听着黄冠道人的口吻,再联想起一路所见,几乎少有见到寺庙古刹,即便偶尔在山中遇到,多数也是破败坍塌,荒废已久,这里面似藏有事情。

    那黄冠道人听到刘睢否认,又再度摇了摇头,“刘公当知,我道门早有禁令,民间禁绝佛像,还请交予贫道,免得冲撞家人。”

    这番话说得并不见如何凌厉,可听在刘家父子二人耳中,却犹如晴天霹雳一般。

    “父……父亲……”

    一旁的中年男子刘二,面如土色,连连望向一旁扶着石磨坐下的老人。

    老汉刘睢面色似有灰白之意,好半晌,才摆了摆手。

    刘二急急忙忙地站起身,转头就冲入到了后面的院房中,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过后,跌跌撞撞地捧出了两个佛像。

    一个是泥塑的,有二尺高,看着应当就是无意间被陈素注意到的那个,另外一个则只有七八寸高下,外面似镀有金箔。

    裴楚扫了一眼,一时也没能辨认出到底是佛门中的哪一个。

    就见那黄冠道人已从刘二手中将两个佛像接了过去,将两个佛像放在地上,又从怀中掏出一块黄巾,盖在上面。

    回头又望了刘家父子二人一眼,行礼道:“二位当知,我道门镇压天下鬼魅邪祟,如今日这般小鬼,皆是我道门出力,非是其他旁门。”

    刘家父子二人被这番话说得,面红耳赤,不敢言语。

    裴楚则心中得到了确认,这方世界昔年肯定是有佛门存在,不过现在当是没落了,至少在他所经过的州县,是少有耳闻。

    黄冠道人行礼说完了一番劝诫的话,转过身右手再次捏了一个剑指,双目微闭,嘴唇轻动,口中呢喃有声。

    那呢喃之声,听在刘氏父子耳中,只是宛如嗡嗡之声,而裴楚却隐约感觉到随着这黄冠道人的念咒,虚空之中似乎有莫名的气息再汇聚。

    “吒!”

    黄冠道人颂念一番,骤然睁眼,剑指再次指向那佛像。

    咔嚓一声!

    那被黄巾所覆盖的两个佛像,轰然碎裂开,成了齑粉。

第一百八十章 黑面鬼将

    孤宅外,夜风冷冷。

    袁归瞬端坐在正堂门前,双目微闭,静气凝神。

    偶尔掠过一两阵夜风拂过周遭干枯的草木长廊,隐有飒飒和呼号之声。

    袁归瞬丝毫不为所动,大马金刀地坐在长凳上,仿佛一尊雕塑。

    只衣袂偶尔飘飞。

    良久,袁归瞬忽然睁开双眼,低声自语了一句:

    “……凡战,蕴养其神;凡杀,坚其心志,故剑之所指,如江河崩裂,一往无前,无怨无悔……”

    这话是他少年时,从外祖父处听来的,只是往昔虽记在心里,却一直未曾有过这般的心境。

    今夜身边无护卫无供奉,只他一人,脑海里莫名就回想起了这句话。

    “唉,都怪过往荒废光阴,否则,今日焉能如此忐忑!”袁归瞬无奈感叹了一声。

    他端坐的这一会,心中其实起过几次逃离的念头,但思及宅内的女子,还有他自家方才的一番言语,又生生忍了下来。

    想到这里,又再次自语道:“我袁归瞬是大丈夫,必不能使无辜女子,沦为鬼魅妖邪之玩物!”

    津津——

    门外的黄骠马忽然嘶鸣起来,脑海里有些胡乱念头的袁归瞬猛然一惊,从长凳上霍然起身。

    他站在原地眼神闪烁一番,蓦地几步跑到门外,从马背上解下一个包袱,摸索了一阵,将一物藏在怀中,又将包袱背在身上。

    又轻轻拍了拍黄骠马,黄骠马会意转头就朝另一处跑了出去,有哒哒的马蹄声和铃铛声响起。

    望着黄骠马远去,袁归瞬又走回孤宅,那马儿自有神异,能见阴邪,会趋利避害,无需他去多加费心。

    只是一人默然立在堂前,通过洞开的大门,遥遥望着远处。

    四更已至。

    未几。

    远处茫茫的夜色中,渐渐有飘忽的灯火亮起。

    那火光最初还离得远,星星点点,慢慢近了,依稀可见得清晰。

    隐约中,可见衣冠杂沓,车马骈阗。

    袁归瞬心中左手再次按住剑柄,长长吸了一口气,即便他家学渊源,从小听多了诸多怪异,离家之后也见过一些世面,可这般阵仗他还是第一次见。

    随手将那条长凳撤到一边,站在门廊前,望着那些从门外摇曳的灯火和车马。

    不多时,门外恍惚有人影飘入。

    袁归瞬一眼望见,是两个穿着紫衣小吏模样的人影走了进来。

    他正心中暗自警惕,那两个紫衣小吏望了他一眼,又急忙退了出去,隐约间他似乎听到门外有声音在喊:“有生人在此。”

    这时,门外又飘忽进来两个黄衣的小吏,同样望了他一眼,然后跟着跑了出去,再次喊道:“有生人在此。”

    “生人?这是在说我。”

    袁归瞬听闻这些个小吏呼喊,倒是没想到那个劳什子将军,排场倒大,竟然不是率先登门,而先遣了几个小鬼进来探路。

    只是,略有意外这几个小吏如何能够看得出来。

    以他洗练过的双目,自然一眼瞧出这些个小吏皆是游魂鬼魅之流,不过方才那动作语态,又像极了他曾所见过的一些个衙门胥吏之流。

    一时心中又不甚明了。

    这时。

    一个颇为威严厚实的声音隐约回荡:“无妨。”

    门外又是一阵悉索之声响起。

    再度进门的走进来两个身影,面目模糊,全身套着甲胄,手中有刀剑,背后负有弓矢,俨然是一副亲兵家将的做派。

    “阴兵?”

    袁归瞬瞳孔缩微,看着走进来的两个身影,心中再度打了个突。

    这两个阴兵身形凝实,以他对鬼物的了解,鬼物到了这般水平,已经算是猛鬼,算是鬼卒,较之于人,算得上是武秀才。

    前番他从那女子口中听闻,是妖邪鬼物,如今看上去有阴兵开阵,只觉这阵仗比他想得还要高。

    “只是,管他是什么阴兵鬼魅,抢掠女子,我必拼死杀之!”

    他也不是没有过飞扬跋扈为谁雄的纨绔日子,诸多祸事都闯过不少,唯独这在对待女子之上,从未有过。

    正思虑间,啪嗒啪嗒——

    一阵颇为沉重的脚步声再次传来。

    在两个阴兵之后,一个虎头燕颔,面黑如铁的高大身影,大步走进门来。

    这身影同样一身铁叶攒成的甲胄,腰系一条金兽面束带,胸前是一面青铜护心镜,威风凛凛,好不气派。

    只是袁归瞬看着这身甲胄样子,眼睛再度眯了起来,按着剑的左手再度紧了三分。

    他虽常被家人称呼为浪荡子,不学无术,可自小耳濡目染,大周军将甲胄样式基本都能辨看七七八八,眼前这走进来的身影所穿式样,却是他从未见过。

    “这是鬼将了!”

    游魂野鬼都不成气候,可一旦成为鬼卒鬼将,那便不是寻常人所能对付。

    面对此间情状,袁归瞬心头狂跳,可面上却强自镇定,冲着走进来的身影,嚷声道:“可是黑将军当面?”

    那黑面鬼将,步履沉重,体魄凝实几不似鬼魅,听到袁归瞬开口,顿住脚步,距离有二三丈远,道:“正是本将,生人为何在此?”

    袁归瞬脸上忽然露出嘻笑,笔直的身子似乎绵软了下来,拱手作揖道:“路遇贵宝地,闻将军今夕嘉礼,特来贺新郎尔。”

    “生人不惧本将乎?”

    那黑面鬼将在袁归瞬身上打量了一番,骤然问道。

    袁归瞬笑容不变,嬉笑道:“家中读书时,多有听闻与鬼神结交,心向往之,不期今日得遇,谈何惧怕之有。”

    “君言辞雅卓,不似常人。”

    那高大武将闻言似微怔了下,而后哈哈大笑,“既是恭贺本将,当赐酒水。”

    说着,这高大武将领着两个阴兵,又伴着一些个胥吏小鬼,大踏步从袁归瞬身边穿过,径直入了正堂。

    一入正堂,那高大武将环视一圈,突然又回身望着走进来的袁归瞬,“本将新妇何在?”

    袁归瞬不慌不忙地应道:“将军莫急,正在后宅歇息!”

    那黑面鬼将望着双目望着袁归瞬,轻轻摆了摆手,随即就有胥吏模样的小鬼从后方飘出,前往后堂,眨眼间又飘了回来,禀告道:“新妇正在后堂,姿色绝佳,当为将军贺。”

    袁归瞬闻言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他方才在门廊上久坐时,还想过诸多对策,譬如行李代桃僵之法,好在心中转念一想,所遇是阴邪鬼魅,容易穿帮,是以按下了这个计策,径直以宾客身份来讨碗酒水。

    现在所见,果然还是不用那等小伎俩是对的,这黑面鬼将从先前派人探查,到身边绕着阴兵,一直又都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行事谨慎,颇有些他熟知的军将作风。

    黑面鬼将听到小鬼汇报,脸上露出喜色,伸手抚了抚颔下虬须,冲着袁归瞬伸手示意道:“请客人用酒席。”

    话音落下,便有一旁的胥吏小鬼,变着法不知从何处端来了些个玉盘珍馐,在正堂的圆桌备下,又有酒水餐具一应摆放齐整。

    “多谢将军,容我先解剑,放下行囊!”

    袁归瞬又侧里一旁行礼致谢,将长剑解下,并着包袱放在墙角的一张茶几上。

    片刻后。

    黑面鬼将在圆桌当中坐下,袁归瞬则坐在下首,又有阴兵挡在两人中间,小鬼一旁伺候。

    酒水筛满后,黑面鬼将端起酒杯,朝袁归瞬示意道:“本将娶妻数次,多是寡淡,今日有嘉宾来此,当饮一杯!”

    袁归瞬望着那一桌子的酒食,面上似有受宠若惊之色,心中却已经骂开了花。

    他又不是普通凡夫,这一桌酒席看着琳琅满目,可与他眼中,多似些眼珠、骷髅、头发、心肺、泥土之物,那倒出来的酒水,一眼望去宛如琥珀,可在他看来,污秽腥臭,又不知是何物的脓血。

    眼见那黑面鬼将举杯邀请,袁归瞬连忙伸手喝止道:“慢!”

    黑面鬼将手中的动作顿住,似有疑惑,旁边两个伫立的阴兵齐齐转身,隐约间有铁甲相撞的叮当之声。

    袁归瞬不以为意,反而笑着说道:“今日得逢将军大喜,我既为宾客,当有礼奉上。”

    黑面鬼将似有诧异,随即笑道:“不知阁下有何物送我?”

    “还请将军稍待。”

    袁归瞬拱手笑着起身,走到一旁解开他方才从马背上取下的行囊,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小木盒,再次回到席中,将那个小木盒稍稍打开一线,登时将那黑脸鬼将和旁边的阴兵以及其他几个小鬼,都吸引了过来。

    “还请将军近前观之。”

    袁归瞬又冲着那黑面鬼将笑道,“此乃家中长辈所赐,是一截受雷火淬炼的千年槐木,阴君得之,能蕴养身躯,省却百十载苦功。若遇妨碍事,还可抵得一些要害。”

    槐木养鬼,那黑面鬼将和其他阴兵小鬼自然心知肚明,但千年槐木多有受雷击,受过雷火淬炼的千年槐木,其用处不言自明。

    “如此大礼,本将愧受了!”

    黑面鬼将大笑着起身,走到了袁归瞬的身前。

    袁归瞬笑着将那木盒朝那黑面鬼将递了过去,就在那黑面鬼将伸手要接过木盒的刹那,木盒陡然跌落在地。

    “妖鬼,死来!”

    袁归瞬面色转冷,猛然暴喝一声,双眼似有精芒爆闪,左手陡然抓向那黑面鬼将的手腕,他自小得秘法祭炼,有通幽之能,鬼魅于他,与常人无异。

    同时,右手伸手入怀,拔出了一柄短刃,朝着那黑面鬼将武将刺了过去。

    白光骤闪,房中隐有风雷之声。

    “龙虎气?”

    黑面鬼将骤然大惊失色,先是用力一甩手腕,他虽是阴魂,但积年日久,力量远胜袁归瞬,可这骤然间,却未能挣脱。

    眼见袁归瞬的短刃已到了胸前,识得那龙虎气的厉害,以他的甲胄都难以抵挡,只能伸出另一臂阻挡。

    同时,再度发力,狠狠一下甩开了袁归瞬的抓向他的左手。

    刺啦一下如有实质般的响声,那黑面鬼将退后挣脱,可手臂已被短刃刺中。

    那短刃上所蕴藏的龙虎气与游魂鬼魅而言,又宛如冰雪与火烧,立刻消融开。

    划拉一下,竟是斩断了一臂。

    “生人大胆!”

    与此同时,旁边的两名阴兵见袁归瞬暴起发难,齐齐动手。

    袁归瞬一击落空,只能握着短刃,迎向那朝他攻击来的刀剑左右挥动,险之又险地将两个阴兵的兵刃全部削断。

    跟着身形一跃,又几步奔到旁边的茶几位置,反手挑起长剑,同样拔了出来,一手短刃一手长剑,反身再朝那两个阴兵杀了过去。

    那两个阴兵抵挡不住袁归瞬手中的长剑和短刃,但动作轻盈灵敏,似乎极为精通搏杀之道。

    一番激斗之下,正堂内一阵哐啷啷的响动。

    袁归瞬虽有龙虎气之兵刃,自家气力也算是挨着武举人的边,可与人搏杀的经验都欠缺,更不用说是两个鬼卒,一时根本不能胜,反而被那两个阴兵飘忽的身影来回偷袭,拳打脚踢,挨了好几下,面门都肿胀了起来。

    足足过了好一阵功夫,袁归瞬才凭着手中蕴有龙虎气的长剑和短刃,抓住了机会,砍中了两个阴兵,继而借机先后料理了。

    只是,等再去寻找那黑面鬼将武将时,对方早已不见踪影。

    地上唯有一截冒着黑气的手臂,虽是被龙虎气的短刃所断,依旧凝实,未曾消散。

    袁归瞬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又抬头望着一地狼藉,心中暗暗叫糟:

    “那黑面鬼将被他逃了去,往后再卷土重来,我今日这番作为,便只是给人招来祸害。这可如何是好?”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一江之隔有鬼城

    天色方明。

    哐当一声,刘家家宅的大门紧紧闭上。

    长街上。

    陈素轻轻打了个哈欠,又歪着头望了一眼旁边的裴楚,眼里似藏有狡黠的笑意。

    “哥哥,你昨夜是把这家人给得罪了么?这大清早的,就把我们给撵出来。”

    “哈哈……”

    裴楚站在刘家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关上的大门,摇头笑了起来,“我们算是被殃及池鱼了。”

    昨夜事情过后,那老汉刘睢也不知是家中佛像被那黄冠道人搜出损毁了,还是夜间鬼推磨之事被人撞破,气性不小,这天才稍亮,便催促着裴楚和陈素离开。

    于普通人家,裴楚也不会与对方一般见识,又转而看向脸上挂有促狭笑容的陈素,笑道:“昨夜那般大的动静,你没察觉呢?”

    陈素轻抬下巴,抿嘴轻笑:“听是听见了,可有哥哥你在,一些个游魂小鬼,有什么热闹好凑的。”

    “你倒是聪明。”裴楚再次摇头失笑。

    换做以往,灵异之事,小姑娘定然是颇为感兴趣,可经过了东越城的大场面后,一些个游魂鬼魅,似乎都不怎么提得起精神了。

    “我不聪明呢。”陈素听到裴楚夸奖,连连晃着脑袋,“作业好难,许多都做不来,哥哥才是聪明人。”

    “素素,那你可说错了。”

    裴楚笑了笑,忽然仰头望向有些晦暗的天空,淡淡道,“我从来算不得什么聪明人,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将来或许依旧不是。”

    说到这里,裴楚又想起那守一女的遭遇,还有谢采文一家之事,微微摇头,“有许多事,若我能考虑得再妥帖一些,或许会做得更好。”

    顿了顿,又看向陈素,笑了笑,“你资质比我好,多加努力!”

    他自认就是中人之姿,穿越到这方世界,得了无字书的机缘,较之许多人,自觉也不过是多了另一个世界的经验,见过披荆斩棘,也见过物欲横流。

    陈素俏脸微红,往日裴楚虽有说过她记性不错,但这般夸奖,还是少有,笑着道:“哥哥你不是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吸取教训,改了就好么?”

    裴楚轻轻点头:“这叫一日三省,也可称之为自我批评。”

    面对陈素,他内心多少有些话没有说出,人的心境和想法,随着经历的事物,时时都在变化,

    他已说不清当日是否或有一丝私心,没有果断拒绝陈素,将她带离杨浦县。

    从此小姑娘走上另一条道路,便是如今,哪怕陈素未曾学会他的道术,但武艺已有小成,又打开了眼界,已往昔那个不知世事的山村女娃。

    而他,在最初认识这方世界后,尤其斩杀了杨浦县县令,飘落江湖,心中茫然愤懑,无处宣泄,又感怀世道残酷,生民无路,多少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戾气,是以舍身搏命,无畏无惧。

    大抵,若非有陈素在,心中还有一丝牵挂,他可能一路偏激,黑化成了另外一番模样也说不定。

    有些东西,不过是一念之间而已。

    “那哥哥自我批评完了么?”

    陈素看着裴楚似陷入到了某种情绪当中,轻轻唤了一声,笑着问道,“我们要不要接着北上?”

    裴楚稍稍回过神,笑了笑,“先不着急北上。”

    “嗯?”

    陈素略有诧异,不知裴楚为何改变了主意。

    裴楚望着远处渐渐苏醒的县城内外,哂然笑道:“我们去一趟沧澜县县衙,昨夜有高人相约一晤。”

    “县衙?”陈素闻言再次露出讶然之色。

    裴楚轻轻点头,在越州时虽有通缉榜文,但属于郡府发下,其他各地并未流通,所以也不用担心到了沧澜县县衙有诸多麻烦。

    不过,陈素大概是自身经历的缘故,又受到裴楚的影响,对于大周官府殊无好感。

    两人离了刘家,一路便沿着沧澜县县城的街道,朝着西面县衙方向走去。

    县里的主干道长街上,林立的商铺已有许多开门揖客,早点茶楼,酒坊买卖铺,菜农、小贩,虽谈不上十分繁华,但市井红尘气息依旧扑面而来,**鲜活。

    两人又在街边的一家早点铺子,简单地用了些饭食,到了沧澜县县衙时,已是辰时过半。

    站在沧澜县县衙门口,裴楚本以为见到昨夜那黄冠道人还需一番麻烦,不想县衙门前,已经有一些个衣着看着像是江湖人士和一些方外道派的人在左近。

    看样子,并非独邀他一人,而是有些场面。

    门前有三五个胥吏衙役在一旁引路伺候,又有一些个青衣道童从旁协助。

    裴楚手指背在身后,轻轻摩挲了一番,指尖隐有电光萦绕,施法运行法力,毫无阻碍,登时不由皱起了眉头。

    “哥哥,怎么了?”陈素站在一旁,见裴楚的神色有异,不由轻声询问道。

    “难怪昨日那黄冠道人会邀我来县衙。”

    裴楚面露一丝恍然,跟着朝陈素道,“这沧南县县衙的龙虎气已被破了!”

    昨夜那黄冠道人骤然出现在刘家,先是灭杀了两个小鬼,随即又搜罗了刘家的佛像,之后对方并未与裴楚攀谈太多,似乎夜间颇为忙碌,反而是邀裴楚白日到沧澜县县衙一趟。

    最初裴楚还觉得有些诧异,大周的州府县城之内,除非实力高绝,又或者有特殊的秘法在身,否则一般衙门口都有龙虎气镇压,术法难以施展。

    一般除了诸如禁妖、镇魔二司里收罗的术法高人外,不论正道左道,都会远离衙门,以免一身本领无法施展。

    两人一路走到县衙大门,早有在旁的一个小吏打扮的男子,满脸笑容地上前冲着裴楚行礼:“道长安好,且随小人来。”

    裴楚轻轻颔首点头,心中对于那黄冠道人邀他来此,倒是越发来了兴趣。

    在那名小吏的引领下,裴楚和陈素一直到县衙正堂旁的一处侧厅。

    厅内左右摆放着十多张的座椅,其中已然坐了不少江湖人物,有男有女,有体魄魁梧的镖师武夫,亦有妖娆秀眉的女子,还有一脸惺忪的苍头老者。

    以裴楚的眼力,约莫都能判断得出,里面多是武艺不俗和懂些术法之辈。

    大厅正中间,此刻一个面方浓眉的黄冠道人正端坐其中,见着裴楚在个胥吏的引领下,笑着起身行了一礼,又指着左下首的一个座位:“道友请这边坐。”

    左首为贵,听到那黄冠道人邀裴楚坐的座位,其他一些个本还在窃窃私语的江湖左道人物,登时收声,目光都落在了裴楚和跟在他身后的陈素身上,似在打量。

    裴楚虽是道人打扮,可看着年岁不大,又跟着一个小姑娘,多少让人觉得有些怪异。

    好在在场诸人,多是老于江湖世故,并无那等愣头青心生不忿,跳出来嘲笑几句。

    裴楚对于这些打量的目光视而不见,他之心性已然不会为这些兴起波澜。

    后面的陈素亦多经历阵仗,并无怯意。反而在裴楚入座之后,侧立在旁,目光还饶有兴致地扫了一圈众人,眼中的兴奋之意。

    又过了小片刻,厅内来了一老一少两人,挨着最外面的位置坐下。

    那端坐在正厅当中的黄冠道人,这才施施然站起身,冲着大厅内坐着的十多人行了一礼,嚷声道:“贫道大真宗方秋子,今日邀诸位前来,是有要事相商。”

    “大真宗?方秋子?”

    裴楚微微侧头扫了一眼黄冠道人,方秋子自是这黄冠道人的道号,只是这大真宗,他倒是第一次听闻。

    道门九宗,裴楚所知不过是猪道人所在的青仑宗,而在东越城时,赠他法剑的陈仙姑,法力高绝,对方或也是出身道门,只是未来得及攀谈,具体倒不好说是哪宗哪派了。

    那黄冠道人方秋子目光又扫过了一圈在场众人,继续道:“方才诸位入县衙或已感知,此间龙虎气已破。贫道亦不瞒诸位,这沧澜县县中官吏月余前已逃离,贫道不才,奉道子传谕,来此沧澜县坐镇,保境安民。”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里,有些人面露惊讶之色,有些微微倒吸了一口气,还有些老神在在,似乎早知悉其中一切。

    “嗯?竟然是这样!”

    裴楚微微蹙眉,听完这话,倒是有些明白过来。

    他虽不知这沧澜县县衙的龙虎气如何被破,但县中未有官吏主事,应不是假话。

    大周朝廷权柄甚重,鼎盛时压得天下僧道巫觋低头,邪魔鬼魅绝迹,非是朝廷官吏,除非打破州府,否则想要主事一县,几不可能。

    只是,这样的事情,他此前在宁州其他郡县经过时,又未曾听说。

    而且,就裴楚进入沧澜县以来所见,县中市井虽谈不上景气,百业也有些萧条,可到底人心还算安稳。

    “这道门——”裴楚心中不由涌起了一丝疑问。

    厅中。

    方秋子眼见众人反应,面色肃然,又再次说道:“这些时日,诸位多有在县中见鬼魅之物,贫道更是着人在城门发放符水,其中缘由便是——”

    说着,方秋子又顿了顿,伸手微微朝北面指了指,“一江之隔,已有鬼城。”

第一百八十二章 道字三百六旁门

    “鬼城?”

    此言一出,在场的神态各异的众人,齐齐怔住了。

    裴楚双眉紧锁,他自然是知道方秋子所说的鬼城,不会是指空城,而是字面意思。

    这方世界的诸多怪异,裴楚已见识过,可饶是如此,方秋子突然说沧澜县以北,一江之隔有鬼城,裴楚还是颇为惊诧。

    他目光不由再次落在了方秋子身上,想起昨夜在刘家所见的两个乞食的小鬼。

    方秋子似有所感,冲着裴楚轻轻颔首,解释道:“裴道友昨夜所见无差,那两个小鬼正是从北面鬼城而来。如今我大真宗有弟子三十之数,尽数在此沧澜县,便是为防那鬼城之中有妖鬼过江害人。”

    “原来道友知我姓名?”

    裴楚对方秋子所说的内容,倒没太意外,反而是对方知晓他姓裴,略有些讶然。

    方秋子面露笑容:“裴道友一路除魔降妖,声名在外,我多有佩服,岂能不知。”

    裴楚轻轻点头,这方世界即便再怎么消息不畅,但有道术神异,他一路所作所为,多少总会传播开。

    “哥哥——”

    陈素在裴楚忽然耳边轻轻低声说了一句,“我们上次在雪地见着的那个……”

    裴楚微微摆手,止住了陈素继续说下去,他也想起了当日遇到郭来时,对方在雪地跪下求死所言的内容。

    “北边不可去,是指的这里么?”

    裴楚微微抬头,再度将目光瞥向了北方,虽被县衙偏听的砖墙屋舍所阻挡,可那一日莫名的压抑气息,至今裴楚依旧清晰记得。

    这种感知,是裴楚练通了十二处穴窍后,渐渐生出的。

    有几分道门一品转通之中的别觉圣,能知一方事之轻重,又或是类似于心血来潮。

    那种感觉玄而又玄,他如今还只是触摸到皮毛,说不上特别清楚,但隐约间,又能觉察得到。

    “此次请诸位来此,便是想要商议,应对鬼城之事。”

    厅中的方秋子又继续说道,“在座各位多有声名在外,又皆是我道门中人,若那鬼城之中诸多鬼魅肆虐开来,恐怕沧澜县一县百姓,俱有灾祸。甚至,可能祸乱宁州全境。”

    这时,左右十多个座位里,站起一人,年约三十五六的汉子,体魄雄壮,声如洪钟道:“方道兄,我等这些时日确实多见鬼魅,只是隔江是司州地界,虽听闻多有祸乱,却又是如何来的鬼城?”

    方秋子甩了甩身上黄色的道袍,轻轻摇摇头,“北地司州雍州,祸乱已起了有数年之久,只是这两州我道门行走多有不便,其中鬼城之事,或早已有之,但消息却也是近些时日方才传出,虽只一江之隔,我亦不能尽知。”

    “呵!”

    在裴楚下首隔了两个座位,又有一个看着颇为娇艳的中年美妇人起身,美眸顾盼生辉,嫣然笑道:“那方道兄召我等前来又是为何?奴家往日里可是被你们九宗之人逼得无处躲藏,如今又找上我等,呵呵,那些个鬼魅魍魉,要来便来,正好奴家还缺那么三五个小鬼使唤呢,请恕奴家先告辞了!”

    “师道友莫急!”

    方秋子见那妖冶妇人要离去,出声喊住对方,“你虽非我九宗之人,但也属我道门三百六十旁门之一,此次为道子传谕。”

    那妖冶妇人走了两步,闻言骤然顿住,回过头在方秋子身上打量了一阵,忽而又轻笑了起来,施施然走回座位,“既然是道子传谕,奴家听着便是。”

    这方变故,让端坐在一旁的裴楚,越感好奇。

    “道门九宗,三百六十旁门,还有道子……”

    “这些人衣着各异,看着也像是来自诸行百业,原来都是道门中人。”

    道门九宗和道子,裴楚曾听猪道人提及过,但这三百六十旁门,却是初次耳闻。

    他听在耳里,模模糊糊只觉那道门势力之大,似乎远超乎他的想象。

    看看此刻的沧澜县,这方秋子所言的大真宗接管了一县政务,政令运转顺畅,若非裴楚到了县衙,几乎无法看出与其他处的不同。

    裴楚目光又落在了这位妖冶妇人身上,对方方才要离开的举动不似作假,可方秋子一句道子传谕,便将这妇人拉了回来,不禁让裴楚又思忖起那道子是何等人物!

    “方道兄,还请直说,邀我等前来,到底为何?”

    厅中,右侧那个似一直未曾睡醒的一个老汉,慢悠悠地张开眼,“我等虽非九宗之人,但也自认道门,无需这般遮遮掩掩。”

    “好!”

    方秋子闻言忽然拊掌,神情肃然道,“我也不再说其他,如今大周势弱,顾及不得这苍生黎民,在座诸位不论是九宗还是旁门,皆属我道门一脉,世道混沌,我道门自是责无旁贷。”

    说到这里,方秋子环顾在场诸人,语气骤然加重三分,“今日我邀诸位前来,便是为了平定那鬼城。”

    “平定鬼城?”

    在场众人闻言,脸上皆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此刻都无一人出手。

    裴楚坐在众人中间,于方秋子所言的道门一脉,倒未觉意外。

    他虽不在道门九宗,也不算是旁门,可修行的《三洞正法》又或者是“天罡五雷法”这些道术,当都是道家正统法门。

    那方秋子昨夜初次见到他,便出口相邀,又说得出他的姓名,显然,他早被道门注意到了。

    “不知方道兄,是何章程?我等都是旁门小派,向来粗鄙,做不得那等运筹帷幄之举。”之前那看着宛如武夫镖师的壮汉,又再度开口询问道。

    出人意料的是方秋子这时反而摇了摇头,接着叹道:“那鬼城最初听闻原是在雍州境内,而后一年一年南移,如今才到了司州大江左近郡县,具体何处,我并不知晓。”

    说着方秋子又顿了顿,“之所以召诸位来,其因便是,我九宗之人,多数被浮罗盯上,不便行走。而各位出身旁门,想来出入要容易许多……”

    “哈哈哈……”

    方秋子话未说完,忽然厅堂里有人发出了一声大笑,“你们九宗不出头,由我们这些旁门来做,道子打得好算盘!”

    这次说话的是方才那个看着刚大梦睡醒的老汉,面露冷笑,语气里毫不掩饰的嘲讽。

    方秋子闻言也不恼怒,反而摇了摇头,又笑了笑道:“李老先生莫急,道子传我大真宗有口谕,我道门三百六十旁门,为大周镇压已久,今大周已疲,当开第十宗。”

    此话一出,厅内裴楚和陈素还无甚感觉,可其他人等一下都坐直了身体,隐隐间裴楚似能听到这许多人呼吸都重了许多。

    “方道兄,此言当真?”

    那名先前准备要离去的妖冶美妇再度站了起来,望着方秋子,明眸里似闪烁着别样的异彩。

    方秋子郑重点头道:“道子传谕,焉能作假。”

    “呵呵呵……”妖冶美妇登时轻笑了起来,“道兄若早有此言,奴家方才如何会失态至此,我扶鸾派,应了便是。”

    “我动字门也应了。”那名看着如镖师武夫的壮汉跟着瓮声瓮气地说道。

    那名方才看着像是未曾睡醒的老汉点了点头,“为生民百姓计,我流字门自当出一份力。”

    ……

    说话间,厅中众人一时应和连连。

第一百八十三章 情深义重

    “别扯衣服,别扯衣服,这衣服价值百贯,扯破了你们……!”

    “唉唉,你们这些乡人,好没道理……”

    “我都说了那黑将军不是什么神灵,就是个鬼魅,唉唉……”

    “还不快快松开,再不松开,莫怪我动手了……唉哟……”

    距沧澜县县城不知百十里的孤宅外,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闹个不停。

    五六十个农户打扮的村民乡人,手里拿着棍棒锄叉之类的农具,正将一个贵公子模样的年轻人围在中间,撕扯个不停。

    那贵公子被这些个乡人包围,头发散乱,面色涨红,但只是不断拨弄开那些抓向他的手臂,好不狼狈。

    几次想要突围离去,可周遭的人着实多了些,又多有老弱,搞得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在这些乡人外面,一个新娘打扮的女子嘤嘤啼哭个不停。

    几个老妇一边抹着泪,眼里又是欣喜,又是惊惧。

    一个看着年岁长些的老人,穿着相较其他人体面一些的衣物,正吹胡子瞪眼地朝着那穿着嫁衣的女子呵斥:“三娘,你说啊,昨夜到底发生了何事?那黑将军又去了哪里?”

    女子半倚在一个老妇人的身上,泪水如断线雨滴,听到那老人喝问,身子微微颤抖,哭得越发厉害。

    “究竟如何了?”那村老又喝问了一句,“这书生是否与你有染,是以在此处?三娘,你可知得罪了那黑将军,我们村中,我们村中……你,你,你不为我等着想,也该想想自家的父母兄弟……”

    那一身嫁衣的女子闻听,微微抬头,目光望了一眼远处,被一些个乡人纠缠住的袁归瞬,随即又拼命晃着脑袋。

    “混账东西!”那名村老见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再度摇头,不肯言语,登时怒气更甚,抬手高高扬起,作势欲打。

    “等等——”

    远处正在被一群乡民纠缠的袁归瞬,陡然注意到了这一幕,猛然大吼了起来。

    几下扒拉开那些个七手八脚纠缠着他的乡民,三五步就蹿到了那村老的面前,一把将那村老的手臂扯住。

    “你这老汉,有话找本公子说就是,为何硬是要去为难一个女儿家?”

    “我我……”

    那村老的手腕猛地被袁归瞬抓住,见对方怒目圆睁,登时被其气势所压,有些心怯,讷讷地说不上话来。

    反而是旁边一个看着年岁同样不小的老人,伸手颤巍巍地指着袁归瞬道:“你这外乡人,冲撞了黑将军,还……还想打人不成?”

    袁归瞬气结难言,一把甩开了那被他抓着的村老手腕,又环顾了一眼周围乱糟糟的人群,气呼呼道,“本公子方才不是说了,这事我会替你们担下,管保那什么黑将军白将军,都掀不起风浪……”

    呼——

    忽然一声劲风响起。

    一个站在袁归瞬身后的老妪,拿着个竹竿朝着他当头打来。

    袁归瞬心有所感,抬手就要把那竹竿打飞出去,猛地见着是一个比他祖母还要年老几分的老妇人,登时又收回了手臂。

    “唉哟”一声,那竹竿已经打在了他头上。

    以他体魄,这点力道自然算不上伤,可疼痛还是无可避免。

    “打他打他!”

    旁边围着的一些个老少青壮,见着那老妪动手后,跟着哄闹了起来。

    噼里啪啦的一些个木棒农具,朝着袁归瞬齐齐打来。

    “别打别打!”

    “唉唉,你们这些个……别……”

    袁归瞬一边躲闪一边呼喊,他动作灵巧,躲开了一些个要害攻击,只是打来的各种器械着实太多,人又被围在中间,着实挨了好多下。

    哒哒!

    哒哒!

    正在这时,忽然一阵马蹄声响起。

    两匹健马从远处的黄土道上,疾驰而来,冲入人群,剧烈的声势登时将哄闹的人群,一下子驱散开。

    雪亮的刀光闪烁。

    两匹健马上高坐着的两名身穿甲胄,套着披风的英武骑士,面目如铁,环视着一众乡人,语气森然道:“胆敢朝前一步者,杀无赦!”

    那些个乡人面对袁归瞬多次退让,颇有勇气,可见着这两个骑士杀气腾腾的模样,登时一下就安静了下去。

    马上的两人又环视了众人一圈,翻身下马,几步走到袁归瞬身前,单膝行礼道:“见过公子!”

    头发凌乱,衣着脏兮兮的袁归瞬,面颊的肌肉抽了抽,稍稍拾掇了一下,有些无奈地看着二人道:“你们俩怎么来了?”

    “夫人担心公子安危,是以命属下等一路保护!”两名骑士中的一人嚷声开口道。

    袁归瞬撇了撇嘴,又伸手摸了摸头发,“难怪一路总感觉有人在跟着我,起来吧。”

    两名骑士站起身,又回望了一眼那些个惊惧不定的乡人,朝袁归瞬道:“公子,那这些人等?”

    “算了算了!”

    袁归瞬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又有些不快地嚷了句,“一群乡人而已,本公子会打不过吗?”

    又伸手朝骑士中的一人指了指,“黄承,去宅里把我包袱和剑拿来。”

    不多时,那个骑士将袁归瞬的行礼拿了出来。

    袁归瞬又吹了声嘹亮的口哨,外面的道路上,一匹不知从哪钻出来的黄骠马,踏着轻快的步子,跑到了袁归瞬的身边,伸出舌头舔舐着他带有点肿胀的脏兮兮面颊。

    袁归瞬嫌弃地拍了拍黄骠马的辔头,和两名骑士翻身上马,坐在马上又望了一眼那些个面带惊惧的乡人,轻哼一声,道:“本公子说了,那黑将军不是什么仙神,就是区区一个鬼魅,此事定会给你们个交代,总不至让你等日夜忧惧。”

    说着,那袁归瞬轻轻一夹马腹,便要离开。

    只是黄骠马才走了几步,他又勒住缰绳,再次转头,望向那边站着脸上还挂有泪痕的嫁衣女子,再度说道:“本公子名袁归瞬,想来你经昨晚之事后,恐怕在这村中也难安生,你若愿意,本公子便带你离了此处。”

    那女子怔了怔,突然欣喜地笑了起来,大声道:“公子情深义重,奴杨三娘愿追随公子,誓死以报恩德!”

    “好!”

    袁归瞬心中快意,大笑一声,又摆手制止住了女子上前,“只是现在不成,须等我解决了那黑将军再说,你且在家中安歇,我过几日再来寻你。”

    说着,又随手从腰上解下一枚玉佩,扔在了女子手中。

    几匹健马扬尘离去。

    小跑了一阵,方才那个为袁归瞬取包袱的骑士,忽然问道:“公子,我等要去何处?”

    袁归瞬轻轻拍了拍胯下黄骠马的脖子,笑着道:“我也不知,不过阿黄却是知道的。”

    黄骠马轻轻打了个响鼻,脚步跑得越发轻快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过江

    “……道法三千六百门,人人各执一苗根……”

    沧澜县县衙旁不远的一处宅院内,裴楚负手立在院中,望着晦涩渐消,苍白一片的天空,低声自语。

    “无字书中说道法有三千六百门,但方才我所听闻道门九宗之外,有三百六十旁门,其中不知又是否有些关联,我所得的这本术法,又不知是哪个大能的造物?”

    静默伫立,目望穹天。

    裴楚只觉随着他对这方世界的认知加深,越来越多的东西不断涌现。

    妖魔、鬼神、术法、道门,仿佛世界笼有层层面纱,一层又一层再朝他揭开。

    只是他如在雾里开花,依旧朦胧。

    “哥哥,你真应下那方道长的请求,要去寻那鬼城么?”

    院落内的一处房间,陈素身上披着的红氅已然解下,又换了一身衣物,走到裴楚身边轻声问道。

    这间院落是方秋子所安排给裴楚和陈素落脚的地方,如今整个沧澜县几乎都在大真宗的掌控下,给裴楚安排一处住所,自然不是难事。

    裴楚轻轻点头,虽说在刘家时,那二鬼只是在乞食作怪,但雪地上所遇见的郭来,那份求死之心不假,而且他法力渐增,一品转通别觉圣又有些莫名感应,此中种种,都让他放心不下。

    陈素对于裴楚答允下来也不意外,以她对裴楚的了解,不想去知道才不正常,只是她心中颇有些地方不太明白,问道:

    “哥哥,你觉得真有鬼城么?若是真有,听那方道长所言,鬼城原来不是在雍州么,怎么会跑到司州来呢?”

    “这怕是要去见识过了才能知晓。”

    裴楚摇摇头,他心中自是还有许多疑虑,这方世界他是见过城隍座下的拘魂小鬼,但阴司之事,依旧未敢断言。

    到底是不是有阴曹地府、十殿阎罗、六道轮回,还有那天宫天庭、神佛仙人,若真是存在,又是否如他所知的那般?是否高高在上,俯瞰着这苍茫众生?

    而眼下,从方秋子那听来的鬼城之说,裴楚也难断真假

    北地司州和雍州,裴楚从张万夫口中只探听到多有反贼,但到底混乱到什么样的地步,着实不好说。

    而且,大江断绝南北,许多个消息民间几乎很难打听到,又或者是被人刻意隔绝。

    想到这里,裴楚又望向陈素,语气带着几分郑重道,“我们对于那个道门知之甚少,他们能轻易掌控一方县政,又有旁门呼应,要多加小心一些。”

    “那哥哥要我留下么?”

    陈素走到裴楚前面,目光似带有期待之色。

    裴楚点点头:“与我一起吧。”

    那鬼城之事,真假难说,道门、大真宗、三百六旁门,这些都是初闻,所图是真的为百姓黎明,又或者另有打算,他都不甚知悉。

    如今裴楚实力渐涨,而且陈素也不算拖累,倒不用如以前一般,安置在一处。

    况且,这道门的大真宗,不过是初次相遇,对方又是介入到人间俗务,执掌一县,还处理得井井有条,多少让裴楚不太安心。

    “道子有谕,我等道门之人,都要下山行走。”

    这是当日猪道人曾经说过的话,以猪道人那惫懒的性子,都不得不下山,这道门其中的内情,就颇为值得玩味了。

    那教门,或者应当说是浮罗教,要砸碎大周天下,各路义军反贼或被逼迫、或野心作祟,纷纷起事反周,而道门在其中,怕也不那么简单——

    “人道气运将尽,万类齐争呐……”

    裴楚无声吐了口浊气,甩了甩长长的道袍衣袖,冲着立在一旁的陈素笑了笑,“今夜过江,先准备一番,各种符箓多备上一些。”

    陈素轻笑一声,几步朝着小院的房屋内跑去,“我去为哥哥碾墨!”

    ……

    夜色已暮。

    沧澜县以北二十里。

    大江浩荡,淼淼无尽,站在江岸,隔着层层暮霭,几看不到对岸。

    此刻,一艘小船正缓缓驶离码头,朝着江岸而去。

    “方道兄,那小道士不知是何处找来,怎地不与我们同行?唔,那女娃儿倒是不错,若是有意,可入我扶鸾一脉。”

    小船上,摇曳美妇人望着江岸上站着的两个渐渐淡去的身影,明眸流转,望向小船当中端坐着的黄冠道人。

    “师道友又何必多问。”

    方秋子闻言神色淡淡,“天下道门是一家,只要有心奉道,便是自家人,何分彼此。”

    “寄柔妹子,我倒是有所听闻。”

    正在船头操撸的武夫打扮的汉子,见方秋子不说,笑着插话道,“听说数月前,越州东越城有好大一番阵仗,那越江之主被一女仙姑和一个小道人合力斩杀,越州雷雨交加,一连下了三日。”

    师寄柔明眸亮了一下,“东越城的女仙姑,那可不就是……”

    “咳咳——”话正说道一般,忽然,依靠在船头,似在入梦酣睡的一个老人,突然咳嗽了两声。

    师寄柔登时顿了顿,又倩然笑道:“想来那小道士应当是有些手段了?”

    船头咳嗽的老人似乎微微睁开眼,含糊了两声道:“你扶鸾派的人消息也过于闭塞,那小道士姓裴,一人一剑,从盘州到宁州,斩杀邪魔妖魅不知多少,多有名声,老朽即便躲清静,也常有耳闻。”

    “吴老说的是。”

    操撸的武夫汉子笑了笑,“我们这些旁门之人多被大周两司给镇压怕了,即便而今也没几人冒头,那裴道人在行事落拓,一路多有侠义之举,却是给人比下去了。”

    “樊道兄又说笑了。”那妖冶妇人师寄柔又抿嘴浅笑,“你是经营走镖生意的,这日子再难熬,苦的只是我和吴老等人,可没你们的份哩!”

    说着,师寄柔目光又望向船中间的方秋子,意有所指道,“更不必说九宗之人了,得了那大周朝廷供奉。”

    “莫要说其他了。”

    坐在小船正中的方秋子摆摆手,目光望向幽幽的对岸,“我九宗之人是亏欠你等旁门,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大周板荡,正是我道门得势之时,所以道子才欲开第十宗。只是你们也知,其中艰难,不下于当年。”

    这番话说完,船上几人登时静默下去。

第一百八十五章 金光手印

    “这江烟波浩渺,远胜越江呐!”

    江畔码头,裴楚望着浩浩汤汤的大江之水,不由轻叹一声。

    “哥哥不与方道长他们一同乘船,是信不过他们么?”

    一旁的陈素则望着那大江之上,渐渐没入不见踪影的小船,笑着朝裴楚问道。

    裴楚摇摇头,看向远处的江面,“倒也不是信不过他们,但他们与猪道人不一样,哪怕我手握度牒,也算是道士,可从未拜过宗门,还是不想与这道门牵扯太深。”

    陈素是懂非懂地点点头。

    裴楚也不细说,那道子与他而言,宛如隐藏在浓云之上的昊阳,虽不可见,但处处皆有影子。

    “走吧,我们也过江去!”

    裴楚收拾起心情,冲着陈素抬手示意。

    陈素登时从码头一跃而下,稳稳落在了江面之上。

    裴楚背负双手,脚步轻轻踩踏在碧波之上,一步一丈,身形飘忽不定。

    两人一路沿着江水前行,望着浩浩的江水,陈素在裴楚一旁,又不禁发问:“哥哥,你说着大奖如此绵延,可会有江神水怪。”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裴楚随手挥了挥衣袖,一道清风忽起,吹散了江面上的一些雾霭。

    陈素低着头在脚下的水面细细端详了一阵,跟着摇摇头,“这大江之水,比越江浑浊许多,水下的游鱼都见不到多少。”

    “目知鬼神”的道术奇效,能见水中物,能见鬼神。

    陈素这番细看,虽然不能将水面周遭看个通透,但大抵左近还是能瞧个七七八八。

    “或许有,或许没有吧!”

    裴楚同样扫了一眼江面,他对于这大江是否有如越江之主那般的水神,自不怀疑,只是,这大江已然算是大周腹心之地。

    其中又有道门、教门和其他诸多人间豪杰,想来即便有,怕是也不敢作祟。

    不过,现在倒也不好说。

    若是人道气运不盛,说不得这些个曾经封敕的水神水怪,想出来掀起一番风浪也说不定。

    一路沿着江面前行,这江面广阔,即便在宁州不过是中间一段,但较之越江临近出海口的水域,也宽了五七倍不止。

    两人踏水履波,不急不慢地在江上行走。

    陈素忽左忽右,忍不住在江面来回小跑了起来,从裴楚得到“丹符履水”这门道术开始,他就知道小姑娘颇为喜爱这种水面奔走的感觉。

    “嗯?”

    正在陈素身形来回飘忽见,裴楚忽然目光一凝,冲着不远处的陈素招了招手,“素素,过来!”

    陈素正玩得起劲,偶尔还在江面演练起刀法,忽然听到裴楚的喊声,不由有些奇怪,几步跑回到裴楚身边,问道:“怎么了,哥哥?”

    裴楚微微伸手止住了她要继续说下去,不知何时,重新萦绕起浓厚暮霭的江面上,隐隐传来了一阵仿佛呢喃低语之声。

    那声音有节奏有韵律,宛如……

    正在这时,那声音渐渐近了。

    “……尽一切恶得须陀洹,然后布施远离诸苦,受苦众生令得解脱,怖畏众生令得解脱……”

    烟雾缭绕的江面之上,距离裴楚大约数十丈外的江面,水波破开,一个身影在雾霭里隐隐浮现。

    那是个双手合十,站在水面上的瘦小人影,头上无发,眉须皆白,身上穿着一袭破旧的百衲衣,赫然是一个老僧。

    “咦,哥哥,你看那人……”

    陈素看着那出现老僧,不由惊讶地叫了起来。

    在那老僧并非如他一般踏水履波,一双草鞋下方,竟然是一截拇指粗细,约莫六七尺长的芦苇杆。

    这芦苇杆承载着一人重量,却并不沉溺,反而一路破开水面,飞速前行。

    “一苇渡江?!”

    裴楚目光也是跟着微微一凝。

    那行于江面的老僧,速度极快,几乎眨眼间,就到了裴楚和陈素左近,似也发现了两人,脚下的芦苇杆一下停住。

    老僧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眼中似有几分疑惑,最后落在裴楚身上,双手合十,用略有几分沙哑的嗓音问出了两字,“道人?”

    “大师有礼了!”

    裴楚轻轻颔首,冲着老僧行了个稽首礼。

    那老僧面带和煦微笑,又微微点点头,转过身便要离去,似乎并无与裴楚攀谈的意思。

    “哥哥,这就是僧人么?”

    看着那老僧转身欲要离开,陈素在一旁望向裴楚,颇有些好奇地问道。

    他不论是之前在杨浦县,还是和裴楚行走,从未见过僧人。

    最多也就是听裴楚偶尔提及过,突然在这江面遇见,着实有些惊奇。

    裴楚点了点头,心中亦是觉得诧异。

    他从越州到盘州,再到现在的宁州,一路所见,除了曾在山中,偶然见过几处破败的古刹,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佛门的僧人。

    不过,他是道士,对方是和尚。

    再联想到昨夜在刘家时,方秋子要求刘家父子拿出私藏的佛像,然后以术法毁去。

    他就觉得……

    正想到这里,裴楚忽然就见已转身离去的老僧,突然回过头望向两人。

    老僧面上温和的笑容不见,双眼圆瞪,宛如金刚怒目,枯瘦的手掌突然抬起,就那么轻飘飘地朝着裴楚和陈素所在,平平拍了一下。

    “小心!”

    裴楚猛然一惊,伸手一把将陈素拽飞,扔出了十多丈远。

    江面上,风声大作。

    那老僧手掌虚拍之后,空中陡然凝结出了一个三丈长、两丈宽的巨大手印。

    手印通体金色,似有光芒绽放。

    轰地一下!

    不等裴楚闪避,那金色的手印已经从上空,落在了他的头顶。

    数丈高的水花飞溅腾起。

    一击之下,生生将裴楚拍到了江水之下。

    而金色手印去势不停,又压得江水滚滚涌动,似乎一直要到了江底。

    裴楚整个人被金色手印一直压到江水底部,大半个身躯几乎都没入淤泥。

    噗地一声闷响。

    裴楚双脚接触到江底实地,那金色的大手印才在他头上碎裂开。

    一阵咔嚓嚓仿佛有东西碎裂的声音,在裴楚耳边响起。

    那是他所携带的“一炁保身符”,在这金色手印之下,随身携带的三张保身符,瞬间就有两张直接化成了飞灰。

    可想而知,这一击的力道。

    头上的金色手印一碎,

    裴楚双脚踩在江底实地上,猛然发力,人一下挣脱了淤泥,从水中激射而出。

    一跃跳上江面,裴楚背在身后的却邪剑已经落入手中,“绢云乘足”的道法随心而动,两朵小云出现在脚上,托住了他的身形。

    只是一眼望去,那老僧已不见了。

    “哥哥!”

    被裴楚一把拽飞的陈素,这时双脚踏着水面,几步跑到了裴楚下方,嚷声喊道。

    方才那老僧的骤然袭击,着实又快又急,她几乎完全没有反应就被裴楚给扔了出去。

    眼见裴楚被那金色的手印打落江底,虽相信裴楚不会有危险,但到底还是有几分着急。

    裴楚瞥了眼陈素,见对方无事,稍稍松了一口气。

    随即,大步迈出,人在空中,一跃数十丈远,飞速追去。

    他不知这老僧为何要突然偷袭于他,但对方既然抢先出手,他又挨了一记,自不可能饶他过去。

    望着那雾霭萦绕的江面,裴楚一手持剑,一手随意一挥。

    顿时,一阵呼猎猎的大风凭空而起,将水面上的那些个水雾全部吹散。

    碧波浩渺,波光粼粼。

    裴楚远远望去,只是周遭依旧空荡荡的一片,全然不见了那老僧的踪迹。

第一百八十六章 人鬼事

    夜色方暮。

    大江边上的一处略显得凋敝的村落。

    村中一家破旧的农家小院内,哐啷一声巨响,一个女子尖利的声音骤然响起。

    “傅老三,你看看自家吃的,你还把鱼送到你老大家去?!啊,你这没良心的,若非是路上听人说,你是不是还要瞒着我?”

    黄土夯实的房间客堂内,一个穿着布衣,手脚粗大的妇人,正怒气冲天地指着一个坐在桌前的一个中年汉子,气呼呼地喊道。

    桌上摆着两个干菜和一个陶罐装盛的稀粥,中年汉子右手刚抓着筷子,闻听到妇人尖锐的怒吼声,登时忿忿地将筷子拍在了桌上,抬头看着对面的妇人,呵斥道:“你这婆娘,还有完没完了,不过就是一条鱼,送与老大就是了,闹个甚么劲。”

    妇人听到中年汉子的呵斥,非但没有示弱,反而越发气恼了起来,再次大骂道:

    “傅老三,你就可劲儿地为着你那些个兄弟吧,什么好东西都往别人家送,我嫁到你们家真是到了八辈子霉了。

    当初,下聘礼的时候说好了,七亩水田,如今就三亩。一头老牛也被你家老大牵了去,新起的大屋被你家老二占了,就连村东口的菜园地,还得分给他们两家人一半。

    你这窝囊废,分家的时候就任着老大老二把好东西都往自己划拉,屁都不敢放一个。

    你要是这样也就算了,苦就苦点,老娘也认命了。可你瞧瞧啊,傅老三,你老大老二占的东西明明比我们多,日子过得比我们红火,凭什么不把老头子接过去?老不死的是你爹,就不是他俩的爹了?!”

    “你这婆娘懂甚么,当初若非我大哥二哥,我怕不就饿死了。……再说,如今世道不安,兄弟手足更要……”

    房屋内,男子拍桌子呼喝的声音和女子尖利的嘶喊声,吵吵嚷嚷,闹个不停。

    门外的一处墙角。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穿着一件破夹袄,手里拿着一小块干饼子,细细地喂给身旁坐着的一个五六岁的男童,褶子与褐斑爬满的脸颊上满是宽慰的笑容。

    “乖孙,慢点吃!”

    傅老汉伸出宛如枯枝一般的手指,轻轻抹了一下孩童嘴角的饼子碎屑,又将手中剩下的一小块干饼塞到孩童手里,这才轻轻捶着背,缓缓站起身。

    “耶耶——”(此处取祖父之意。)

    男童捏着一小块饼子,见到老人似乎要离开,有些含糊不清地喊了声。

    傅老汉对于那些个吵嚷声毫无所觉,只是回头咧着嘴露出了缺了半边的门牙,“乖孙,耶耶出去一趟,回来再给你带饼子。”

    破旧的屋内,吵闹声依旧未歇。

    傅老汉背着手,踱着脚步慢慢走出这处残破的院落。

    时日虽已是立春,但天气料峭,加之临近大江,那股子湿冷的寒意,直渗到人骨子里。

    站在小院门前,傅老汉远远望了一眼自家住了几十年的村落。

    这些年村中越发败落了,但好在地处偏僻,已是司州最南境,倒没受上兵灾,村中不远又有一个连着大江的湖泊,打鱼抓虾,日子倒也勉强能活。

    “只是这光景……”傅老汉无声地叹了口气。

    又微微侧过头瞥了一眼身后的老旧房子,轻轻摇了摇头,转身朝村外走去。

    “傅叔,哪里去?”

    路上迎面遇上了一个背着渔网提着竹篓的村汉,见着傅老汉,笑着打了声招呼。

    “是平进啊。”傅老汉认出了来人,点头应了一句,“闲着也是无事,且溜达一圈。”

    那名叫做平进的村汉皱了皱眉,似看出了老人的心不在焉,说道:“傅叔,是老三家又在闹呢?你且等着,我去帮你分说。”

    “没有的事。老三孝顺,儿媳待我也好。”

    老人连连摆手,又打量了一眼村汉手中的竹篓,岔开话题道,“平进,看你今日收获不错,家人想必等得急了,且快去回家去。”

    那村汉看着老人脚步踟蹰地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这世道坏了啊!”

    傅老汉一路沿着村中的小道,兜兜转转,逐渐来到了村外的一处小山包。

    出门时,天色已然将暮,等他到了这处小山包,天已然差不多完全黑了下去。

    这处小山距离村子不远,但出了年节,平日少有人来,盖因周遭多是坟地。

    这些年即便村中偏僻,少了兵灾,可日子依旧难熬,这年年起的新坟是越来越多。

    傅老汉一路摸索着,来到了山坳处一块还算平整的地段,周遭荒草清理得很干净,只是坟前并无石碑,所见的就是一块饱经风吹雨淋已然有些腐朽的木牌。

    “唉——”

    傅老汉一屁股在这墓前的一块摩挲得颇为光滑的树墩上坐了下来,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气,方才还是谈笑自若的老脸上,此刻早没了半点笑容,反而用手摸了摸有些湿润的眼角。

    “老婆子,你走得早倒是好啊,活着的那些年就是享福,这后头的苦日子没半点沾上。”

    看着那已经风化的木牌,傅老汉又是一声长叹,“也怨我当年不晓事,偏要与人去城中行商,若我能早几日赶回来,或许,或许……”

    “老大老二那时都记事了,两个都怨我,老三倒是好些,只是如今这日子是越来越难熬了。”

    坐在坟前,傅老汉自言自语了一阵,又静静地发了会呆。

    良久,傅老汉又瞟了一眼灰黑色的木牌,摇摇头道:“罢了罢了,早晚都得来陪你,也不挑日子了,就今晚吧,就今晚吧,省得回去还得招人嫌。”

    一边说着,傅老汉才略显艰难地站起身,左右扫了一圈,恰好望到自家老妻坟前不远处,有一棵歪脖子枯树。

    傅老汉脚步蹒跚地走到这棵歪脖子树前,看准了其中的一根树干,伸手解下了腰间用来充作腰带的一条麻绳,又捡了根碎树枝绑在麻绳的一头,用力朝那树干一甩,麻绳恰好穿过树干。

    傅老汉又将方才的那个树墩搬到了树下,踮着脚将麻绳两头系了个死结,用力拉了拉,而后人又站在树墩前,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墓地。

    “寒生——”

    正在这时,傅老汉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响起。

    那声音听着有些熟悉,尤其是那一声“寒生”更是让他感到亲切。

    寒生这是他的名,只是差不多有十多年没几个人这么喊他了。年长他的和他平辈的,几乎差不多都作古。

    “寒生——”那声音又喊了一句。

    傅老汉不由赶忙回过头,就看到不远处空地站了一个人,正大步朝他走来。

    “你是?”

    傅老汉看着走过来的这人,是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一身青色长衫,看着颇为体面,眉眼间隐约有些熟悉,只是一时他又想不起来。

    “寒生不认识我耶?”那男子笑着问了句。

    傅老汉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面孔,忽然脱口而出道:“三叔?”

    “哈哈哈,正是三叔。”

    那青衣长衫的男子满脸堆笑,指了指身上的青衫,“瞧瞧,三叔不再做工了,读了些书,如今在衙门里帮衬。”

    说着,那青衣长衫的男子,上前一把抓起傅老汉的手臂,神色间甚为高兴道,“走走走,你来得正是时候,你家芸娘如今可了不得,会做商贾营生了,前些日子还开了家酒肆,正与我这些叔伯辈们抱怨你一直不来帮衬,这下可好了,以后我也少受她几句埋怨。”

    “芸娘?酒肆?”

    傅老汉只觉脑子晕乎乎的,说话间,已被青衫男子抓住手臂,一时就感觉脚步轻飘,宛如壮年时。

    恍惚间,两侧的景物飞快变化,不知何时,就来到了一座城池前。

    城池大气堂皇,比傅老汉记忆里的长武县县城,不知巍峨雄壮了多少。

    城门前。

    车马軿驰,行人往来如织,叫卖的,吆喝的,穿着各样的衣服,有着各样的面孔,嬉嬉笑笑,好不热闹。

    傅老汉一路被自家的三叔拉着,就那么穿过了城门,走进了城内。

    再望去,城内地面铺着青砖,平整光洁,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擦踵,街道两侧是琳琅满目的商铺,熙来攘往。

    远处又有许多高大的建筑,鳞次栉比,各种大红灯笼悬挂,熠熠生辉。

    “这这这……”

    傅老汉望着眼前这番繁华热闹景象,几乎有些说不出话来。

    “寒生,与我这边走!”

    耳边自家三叔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他一路被拉扯着,穿过了好几条人流往来如潮水一般的街道,渐渐来到了一处沿街的门面前。

    那门面颇为广大,临街占了两间,又有二层楼,许多食客进进出出,虽还未进门,便已经听到了各种吆喝声和客人说话的喧闹声。

    门前二楼的屋檐前,又挑着一杆小旗,他不认识几个字,但自家姓的傅字,和其中一个酒字,倒还是识得。

    只是,这般大的门面……

    不等傅老汉多想,他人已经被自家三叔扯着进了酒楼内。

    酒楼里,一楼的大厅满满当当几十张桌子,几乎全部坐满。

    大厅旁的柜台前,此刻正有一个娇俏的人影站在那里,似乎在盘点着账目。

    “芸娘,芸娘,你快来看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傅三叔一进门就大声地呼喊了起来,一时间许多正在饮酒用饭的食客似乎都惊动了。

    那柜台前的娇俏人影闻声跟着也是抬起来头,衣袖微微掩住嘴唇,明亮的双眸似陡然蒙上了一层雾气。

    傅老汉看着那娇俏的人影抬头朝他望来,一时也愣在了那里,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几十年前,那时候成亲初见时,亦是这般。

    “芸……芸娘……”

    傅老汉声音有些发颤地唤了一声。

    那站着柜台后方的娇俏女子,忽地扔开了手中的账簿,双手提起长裙,一阵风似的从柜台里冲了出来,就那么站在傅老汉的身前。

    良久,那娇俏女子微微昂起头,望着傅老汉,脆生生道:“傅郎,你来了呢!这次可就不走了么?”

    “不走了。”

    傅老汉摇摇头,朝娇俏女子伸出手,那干瘦如枯树枝的手掌,不知何时又变得圆润,一张褶子与褐斑爬满的面容,也变成了青年模样。

    傅老汉伸手抓住娇俏女子纤细的手腕,又再度重重地点点头,“芸娘,我不走了,以后都不走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155/ 第一时间欣赏人发杀机天地反覆最新章节! 作者:丧尸舞所写的《人发杀机天地反覆》为转载作品,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人发杀机天地反覆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人发杀机天地反覆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人发杀机天地反覆介绍:
符箓、仙法、怪异、豪侠、妖魔、鬼神……遍地疮痍,孽障丛生。一朝人发杀机,天地颠倒反覆扫平牛鬼蛇神,荡清魑魅魍魉斩龙庭,平天下,伐山破庙,绝地天通……我自求——我道!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人发杀机天地反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