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字
炊烟袅袅,鸡犬相闻。
秀拔叠翠的青山下,一处柴扉半掩的农家小院,一阵呼喊的声音响起。
“裴哥儿,裴哥儿……”
“唔——”
一声轻哼,小院里的黄土草屋内,裴楚似乎被呼喊的声音惊醒,昏昏沉沉地从床上翻身坐起,看着映入眼帘的陈设,一时有些发愣。
抬眼所见,寒酸阴暗的黄土屋内,不远便是一张煤灰色的木桌配着两条长凳,木桌边上是一个暗沉沉看着有些年岁的老旧柜子,看上去曾经应该上过漆,只是早已斑驳。
除此之外,还有的就是墙角的几个陶罐和两三件粗陋的农具,以及墙壁右侧一个挂着半边破布帘子的小门,小门那边是另一个更狭小的房间。
“裴哥儿,裴哥儿……”门外的喊声又响起,这次似乎急切了一些。
裴楚晃了晃脑袋,回过神来,抿了下干裂的嘴唇,正要出声答应,外间呼喊的人却像是等不及了,嘎吱一声,半掩的柴门被人推开。
一阵细碎的脚步后,黄土屋的木门同样被撞开,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妇人捧着个陶罐快步走了进来。
妇人体态壮硕,手脚粗大,用木钗束着的头发隐约可见银丝,一进门看到坐在床前的裴楚,先是愣了下,接着长吁了一口气,嗔怪道:“裴哥儿,我唤你半天了,怎么不应我?”
“婶……婶子……我……我刚醒。”
裴楚看着妇人脸上的焦急之色,心中不由有些歉意,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双手撑着床沿,稍稍坐直了身体。
“我还当你又不省人事了呢……”妇人嘟哝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埋怨,似乎在责怪裴楚方才没有回她的话,让她着急了。
将手里的一个黄褐色的陶碗放在了床前不远的木桌上,妇人又拉了条桌边的长凳坐下,上下打量了裴楚一眼,脸上渐渐有了几分喜色,“裴哥儿,看你今日气色不错,想来应是要大好了!”
“多谢婶子,劳您费心了。”
裴楚强撑着想要起身下床行礼,这几天里他的生活全靠面前这位胖大妇人接济。只是左脚刚一点地,裴楚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脚趾上一阵剧痛袭来,强烈的痛楚刺激得他面容都扭曲了几分。
“裴哥儿,你且坐着。”
粗壮的妇人看裴楚痛得脸直抽搐,赶忙摆手安抚道,“你这脚怕是还要将养些时日,唉,前些日子都熬过去了,这接下去定也是三五七日的事情。”
“多亏了婶子还有陈叔的照顾。”裴楚忍着脚上传来的痛意,咧着嘴再次道了声谢。
“邻里乡亲的,莫要客套了。”
粗壮妇人摆了摆手,又瞥了裴楚一眼,“裴哥儿,你这病了一场,人倒是懂事了。当初呐,我家也是多亏了裴大伯,才侥幸安生了下来。你先好好生将养身体,等病好了,你陈叔回来,我同他商量一番,再给你保个媒。”
“呃,保媒?”
裴楚听到“保媒”两个字,登时怔住了。
妇人却是没有注意裴楚的脸色,依旧说道:“我们观前村怕是有点难寻觅,隔壁的南排村倒是有几家生养着好闺女,要是不行的话,你陈叔在员里村有个寡居的姑姑,是个大媒婆,让她再帮着物色……”
“婶子莫要开玩笑,我这身子还没好,全亏了您照拂,可不敢想。”裴楚连忙摆手拒绝,心中升起一种他即便跨越时空,也依旧没能逃过催婚的荒谬之感。
“那又怎地,裴哥儿你有手有脚,只要肯卖力气,终究是饿不着的。”
陈婶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眼角似都挂起了笑意,“再说你家中还有几亩水田,也不用去佃租别人家的地,找个能操持的好人家闺女,再要有娘家兄弟肯帮衬一吧,往后日子定能红火,想当初你陈叔头无片瓦不也……”
“婶子,婶子……”
裴楚见妇人说到了兴头上,不想继续在这个话题扯下去,转而问道,“婶子,我陈叔这几日怎么不见他?”
“他啊,昨天被县里召去修缮城墙了,你陈叔会些泥水手艺,这隔三差五就被找上。”
陈婶被裴楚转移了注意力,语气里没了方才的爽朗劲,反而多了几分忧心,“这两年县里税赋高了,役事也多,听行脚的货郎讲,北边的几个州郡还闹了饥荒。”
“是这样么……”裴楚眼中思索之色,他对这个世界很多事情远远谈不上熟悉,但这番话多少还是能够听得出一点别的东西。
“裴哥哥,裴哥哥!”
就在两人说话间,门外蹦进来一个小小的人影,一进屋就朝着裴楚所在的床边扑了过来。
“唉哟,小祖宗吶,你跑来作甚?”
小人儿跑的不慢,但旁边的妇人动作更加快,在对方呼喊着要扑向裴楚床前,一伸手就将其捞在了怀里,语带嗔怪道:“皮猴子呀,都说了不许乱跑。”
小人儿是个七八岁左右的孩童,头上梳着双辫刘海发髻,旧衣改成的短打装束,露出白嫩的胳膊小腿,虎头虎脑的,即便被妇人抱在怀中也不老实,伸胳膊蹬腿,似乎想要挣脱着下地。
“娘,弟弟跑太快了,我追不上他。”
一个清脆的声音跟着从门外响起,走进来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扎着双丫髻,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身子似乎刚刚开始抽条,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透着一股伶俐聪明劲。
小姑娘进了门,先是和妇人说了一声,又转而看向裴楚,“裴家哥哥,你可好些了么?”
“已经好多了。”裴楚冲小姑娘笑着点点头。
他泛起的记忆里,这进来的两人是陈叔和陈婶的一双儿女,姐姐叫陈素,弟弟叫陈布,说起来这名字还是他那已经过世的父亲取的。
“哥哥,哥哥,你什么时候再带我去抓青鳅啊?”陈布见姐姐开了口,也忙不迭地跟着冲裴楚叫嚷了起来。
“抓青鳅?”
裴楚稍稍愣了下,脑海里一些关联的记忆蓦地浮现。
一个黑瘦少年背着竹篓,时常顶着烈日和细雨,在水渠河塘的烂泥里四下翻找青鳅,抓的多的时候会送到集市上售卖,偶尔也会自己吃或者给邻里打打牙祭。
这些都是前身的记忆,若是不刻意回想或者受到什么触动,裴楚其实也没有特别去留意。看着眼巴巴望向他的小男孩,裴楚没有拒绝,只是笑了笑,“等再过上几日,我脚不痛了,就带你去。”
男童见裴楚答应,立时高兴地拍了拍手,咧着嘴嘿嘿直笑,口水和鼻涕都快要混在一起。
“哎呀,你这小猢狲,脏成什么样了,还不快回家吃饭去。”
陈婶看着男童鼻涕口水粘在一起的模样,嫌弃地将男童扔在了地上,又转而冲裴楚说道,“裴哥儿,你先用饭,碗筷待晚间我再一并收拾。”
说完,陈婶又轻轻扯了一下小姑娘的丫髻,“你这丫头,不是让你在家看着,这一家人的吃食还在锅里呢……”
“哎呀,娘,你把我发髻都揪掉了……”
随着两声牙酸的木门声响起,陈婶母子三人离去,一切又重归安静。
裴楚重新坐回床头,心中油然生出几分感慨,“倒真是远亲不如近邻!”
曾经的裴楚已然习惯了人情冷漠的世界,小区内彼此一栋楼对门的住户,可能一年到头都碰不上几回,但来到这方世界后,他醒来的这短短几日,却是全靠了邻里的帮衬。
挑水洗衣、送饭看顾,不说无微不至,但人情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然让裴楚甚为感激。
“庄周梦蝶,孰蝶是我,我是孰蝶……”
坐在铺着半旧草席的床边,裴楚看着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黄土屋,无声地叹了口气。
穿越到这个世界已经有几天时间,这一世的身份是一个农家子,老实本分,可惜母亲早殁,唯独一个有些神神叨叨的父亲,也在去年病逝。
他这个身体虽然四肢健全,但在一个以佃租种地的偏远山村,只能说勉强能过活。
前段时间不知什么原因,这身体突然得了一场大病,原主神魂消散,另一个“裴楚”在这身体醒来。
继承了前身零零碎碎的记忆,裴楚大概知道现今天下国号是周,他所在的这个村子名为观前村。
至于说这个身体得了什么大病,说来还有几分难以启齿,并非是哪种疑难杂症,就是左脚脚拇指的指甲长岔了,嵌入肉里,导致肿胀疼痛,得了非常严重的甲沟炎。
这在另一个世界看着不过是芝麻粒大的病症,吃个消炎药,找师傅修修脚也就好了。而且多数人得个甲沟炎,就是不找医生看,剪个指甲三五日也就没什么事情。可偏他这个前身,却是因为甲沟炎引起高烧,直接一命呜呼了。
抬起脚,看着还未消肿的脚趾,裴楚摇头苦笑,“我要是再死在这甲沟炎上,应该也算得是开创了穿越者最倒霉死法中的一种了。”
他穿越来之后,高烧算是退了,但身体非常虚弱,脚指甲之前虽然修过,可红肿依旧,并没有好转的迹象。
他现在还真有些担心再感染一次,在这个医疗水平落后的时代,没有抗生素消炎药,炎症引起的高烧可是猛疾恶症,运气稍微差一点就是要人命的。
咕咕咕——
腹中一阵强烈的饥饿感,将裴楚从杂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裴楚左脚脚跟点地,右脚支撑着身体,缓缓地挪动着脚步,到了床边的木桌上坐了下来。
掀开桌上方才邻居陈婶送来的陶碗木盖,一阵扑鼻的香味让裴楚瞬间口舌生津,陶碗里是混合了少量稻米的脱粟饭,粟是小米主粮,农人主食,在饭上面还铺有两条寸许长的小鱼干和几片白水煮熟的青笋。
换做曾经的世界,这样的食物不说难以下咽,但除了偶尔解解油腻外,平日里肯定引不起裴楚的食欲。
然而,此刻的他闻着饭菜的香味,却是早已食指大动,端起碗筷就囫囵地往口中扒拉。
嘎吱——
一口饭还没咽下去,忽然糙木桌似乎被裴楚手肘碰了一下,微微歪斜了几分,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裴楚赶忙将桌上的陶碗给扶稳,低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粗木方桌四根桌脚里有一个微微悬空,没有落在实地上。
“这桌脚还是不平的。”裴楚吐槽了一句。
低头又看了一眼,他突然看到在桌脚边上有一本灰扑扑的旧书,似乎之前就是用来垫桌脚的。因为比较靠里,不是特别留心,根本注意不到。
“家里还能有书?”从桌底下捡起这本线装的旧书,裴楚心中好奇。
这破旧的黄土屋里,穷困拮据得老鼠都呆不住,他是真没想到竟然能发现书籍这种东西。
裴楚将书拿在手里,书籍压在桌脚底下也不知多长时间了,手指摸索上去能够感受到粉尘的干涩质感。随手拍了拍书上的灰尘,他发现这本线装书似乎不算太过破旧,只是第一页的封面似乎被撕毁了。
“咦,怎么是空白的?”
裴楚随手翻了翻里面的书页,这才发现书页内空白一片,不着一点字墨。
“是笔记本么,还是用来抄书的?”
裴楚在桌边再次坐下,他想起古代穷书生买不起书,只能向有藏书的富贵人家借书来抄的事情。
只是他融合的记忆里,这个前身就是一个地道的农家子,除了会操持庄稼整饬水田,懂一些上山下套和制作一些竹制器具的手艺,其他记忆里好像是没有识字上学的经历。
况且,哪怕只是一本裁剪好的无字书,应该也价格不菲。用书籍垫桌脚这样的风雅事,可不是一个泥腿子做得来的。
反而是前身已经过世的父亲,翻看记忆里总是神神叨叨的,但好像是识字的。在隔壁的房间里,还存留着一些什么纸笔之类的东西。
“只是这么一个大字都没的笔记本有什么用?”
裴楚轻轻甩了甩手里的线装无字书,大概猜测应该是前身那神神叨叨的父亲留下来的,随手扔在桌上,又寻摸了一块合用的石子用来垫桌脚,然后坐回桌前继续吃饭。
刚扒拉了两口,裴楚的动作不由就慢了下来,咀嚼了两口,眉头不由皱起,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这吃着怎么好像有点不一样?”
裴楚低头看了眼陶碗里的脱粟饭,方才这碗脱粟饭他吃着的时候,或许是饥饿的缘故,还挺合胃口的,但现在尝起来隐约少了点滋味。
具体裴楚也说不上来,如果不是方才那口脱粟饭刚咽下去不就,口感上有个对比,他可能都不太能察觉得出来。
“大概是我饿过头了吧。”
裴楚晃了晃脑袋,没在多想,继续扒拉完陶碗里的脱粟饭。以他现在的胃口,这么一陶碗的脱粟饭也不过是半饱,但目前还是邻里接济的,也只能这样了。
一碗脱粟饭吃完,裴楚起身准备将碗筷拿到灶台那边清洗,这些天多亏了陈婶一家照顾,别的做不了,至少还人家的碗总是要洗的。
就在裴楚刚站起身,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扫到了桌前的那本没有封皮的无字书,忽然注意到第一页的黄白色纸页间,似乎多了许多点花色。
“咦?”
裴楚将手中的陶碗放下,再次将无字书拿起,赫然见到了第一页书页上,忽然多了许多细细密密的文字。
打头右侧竖体写着——《刺肉不痛法》。
第二章 刺肉不痛法
“刺肉不痛法?”
裴楚看着黄白书页之间,突然浮现出来的一行行文字,一时目瞪口呆。
这无字书他方才看得清晰,还随意翻看了一遍,确认纸页间全部都是空白一片,只是,这……这突然第一页猛地浮现出来了不少文字,还当真有些诡异。
“是用了什么特殊工艺吗?”
裴楚粗粗地扫了一遍第一页上的文字,心中暗自猜测。
脑海里曾看过的一些小常识飞速翻转,什么柠檬、牛奶、米汤写过字后,或是烘烤加热,或是用其他材料涂抹,就会将原本隐藏的文字逐一显现出来。
只是——
裴楚可以万分确定,在他拿到这本无字书的时候,中途并没有触碰过其他的物品。
而且,这本看着蛮厚的无字书,只有第一页显现出了文字。
当然,若是硬要说方才有什么古怪的话,大概就是方才这无字书扔桌上后,好像他吃的那碗脱粟饭口感似乎变差了一点。只是,那个会和这突然出现在纸页间的文字有关系?
“莫非是什么灵异事件?”
裴楚看着手中显现出了一页文字的无字书,目光不自觉地扫视了一眼黄土茅屋内的一切,依旧是简陋无比的陈设,周遭空气里也没有什么莫名的寒意、阴冷,就是一点微风也没有,透过木窗户还能看到外面阳光正好。
再说,他醒来后在这屋里也住了有几天时间,除了觉得条件简陋特别艰苦,还有干草铺陈的床铺略有些霉味外,一直没发现什么异常。
“刺肉不痛法?这又是什么?”
裴楚一时间没能搞明白这无字书上的文字是如何突然出现的,干脆便低头细细地看起了上面显现出来的内容。
“此法用右手剑诀左手掌针剑诀书符子针尖上头一字念咒后五字不用念咒慢书针尖。”
“咒曰:仰启针舞大将军,针舞肚中好藏身,若有出血针舞下雪,若有出脓针舞除痛,一退血父二退血母,三退血姑四退血路,降刀如山,急急如律令。再念咒曰:雪山一姑雪山二姑雪山三姑。一气念七遍。”
在这些文字之后,还有六个类似于雷雪加小圈圈等字拼凑在一起的古怪符篆,边上写着三个小字“针符式”。
“这是……画符和念咒?”
裴楚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大概才将三段文字看明白。
说实话文字不多,但信息量不小,且由于没有标点句读的关系,理解起来还是花了一点力气。
特别是那什么“念咒后五字不用念咒”夹杂在中间,弄得他一直反复咀嚼,直到看最后一句那个“一气念七遍”,才醒悟过来,指的是这几个字。
这是一个详细的如何画符念咒的流程,第一段文字是如何操作,哪个手捏剑诀,哪个手拿针,画符的时候需要念的咒语,还有施法的时候需要用的咒语。
“就是先要按着那几个小篆一样的文字画符,嗯,这就是针符式,画符的时候念第一个咒语。然后右手掐剑诀夹着画好的符,再念这个什么雪山一姑二姑三姑的咒语,一口气要念七遍,然后下针、贴符?”
裴楚将无字书上这篇“刺肉不痛法”,又从头到尾按自己的理解过了一遍,稍稍揣摩起了可实行性来,还真不算复杂。
“这……这应该是法术了吧?只是这办法真的能有用?嗯,倒是有些意思。”
裴楚多少来了点兴趣,在看到咒语之中的那句“急急如律令”,他猜测这篇“刺肉不痛法”很可能是道家的法术,只是这画符念咒是否真有效果,他心中还有些存疑。
对于一个三观已成的现代人来说,有些东西是说不通,但他也不至于因为无字书突然冒出文字这样的灵异事件,就彻底抛开了曾经受到的教育。
从法术名来看,似乎这“刺肉不痛法”正是冲着他脚上重度的甲沟炎来的。不说有没有用,但这么巧,还是让他觉得有些蹊跷。
裴楚又翻看了一下无字书,纸页古朴陈旧,毫无新奇之处,只是不论他心中想法如何,这个时候却不敢再以方才那毫无作用的垫桌脚物件来看待。
“都穿越了,我以前的观念是不是该先放一边?或许这真是有神奇道法的世界?”
裴楚静静地看着手中的无字书,思忖了一阵,突然摇头失笑。
他初来乍到,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他全然不知,随意套用曾经的经验去看待,自然是偏颇了。
况且,他也不算在某方面信念绝对坚定之人,多数就是敬而远之。
又或者功利直白点讲,他和大多数人一样,那就是左眼皮跳,老子有福气了,右眼皮跳,去你喵的封建迷信。
“说起来,这前身的父亲,一直有些神神叨叨的?”
裴楚翻阅脑脑海里零碎记忆的时候,总会出现一个面容枯槁老农一样的男子,神神叨叨自然是他的形容,只是从记忆的画面里,这个前身的父亲确实和一般的农夫略有些不一样。
他能看到前身的父亲在这个名为观前村的小村子,还是小有人望的,时常在家门口都有人来攀谈,甚至送些瓜果之类的菜蔬。
而且识得几味草药偏方,懂一点天时,这山村里有什么红白喜事大多会来找他挑选日子,偶尔还会弄些乡土特色的“跳大神”“招魂”之类的古怪仪式。
譬如这几天他醒来后,对他照顾颇多的陈叔和陈婶一家,好像就是前身的父亲早年出手帮过几次忙,人家一直承这个人情。
“试试也不妨吧!”
裴楚摩挲了一下下巴,十六七岁少年光洁的下颌,让习惯了胡渣子的他隐约还有几分不适应。他这会心态介乎半信半疑之间,更多还是穿越后由于重度甲沟炎不方面行走,闷得发慌,多了几分好奇,还有某种未知的……兴趣。
再说,不实践去验证一下,怎么知道这无字书上冒出来的这个“刺肉不痛法”是真是假,到底有没有效果?
“只是要画符的话,就需要黄纸和朱砂,嗯,应该是这个吧……”
认真考虑了一下这个“刺肉不痛法”的可操作性,裴楚就接着考虑起所需要的工具。
在房间内左右扫视了一眼,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再次站起身,左脚用脚后跟支地,一瘸一拐地朝屋内破旧帘子隔开的另一个房间走去。
这间房光线要昏暗些,同样的几件粗陋家私,木床木桌,还有些杂乱的家伙什。
裴楚循着零碎的记忆,在屋内的木桌边上的一个小巷子里翻找了一遍,果不其然找到了一沓黄纸,一小块朱砂,还有一根尖头秃噜了的毛笔。
裴楚看着被他翻找出来的东西,心中对于那个“神神叨叨”的父亲又多了几分猜测。估摸着大概是巫医、术士、神汉之流,是真有两把刷子还是骗子他就不好说了。
将这些东西翻找出来拿到了外间的木桌上,裴楚没有马上动手去按着无字书上给出的几个符篆开始画符,而是又对照“刺肉不痛法”的文字内容细细读了一遍,看是否有无遗漏。
“对了,还缺一根针。”
裴楚拿着无字书,对照着看了一下朱砂、黄纸、毛笔等工具,轻轻拍了下额头。
重新站起身在房间内翻找了一遍,这一次却不像先前那般顺利。黄纸、朱砂这些他看来可能比较难找的东西,受益于前身的父亲,现成都有,反而是一枚细针,翻来覆去怎么都找不着。
这家中没有女主人,前身那个“神叨”父亲在世的时候,还偶尔有做点缝补的针线活,可自去年离世之后,记忆里这些事情再没人做了。往常好像多数时候,衣服缝缝补补都是邻里帮忙。
裴楚干脆站起身,将之前那个陶碗拿到屋外的灶台边,从昨日一位邻里帮忙挑的一桶水里舀了一瓢,将陶碗洗干净之后,一瘸一拐出了院门。
院门外黄泥小道,草木深深。
百十户黄土木屋依山而立,村外一条碧溪流水潺潺,独木桥边,又有参天老柳树梢低垂。
远处是田园阡陌,依稀有人影在其中劳作,近处里黄犬逐鸡,吵吵嚷嚷夹杂着几许蝉鸣。
“好风景,偌是在另外一个世界,倒是真能开发成个景点。”
裴楚轻轻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眼望远山近黛,郁郁青青,一时有些心旷神怡,原地足足站立了好一会儿,才转而走向了距离他不远的一处人家。
土屋草户,门前院落,村中屋舍格局外观大抵类似,只是修缮新旧不同。
裴楚刚走到这家篾竹编织的篱笆前,就看到一个童子推开柴门正巧走了出来。见到裴楚后,这童子几步就迎了上来,声音欢快道:“哥哥,你是来还我家陶碗的么?”
“是啊,小布吃过饭了吗?”裴楚看着面前的孩童,和声笑道。
“吃了,娘亲做的饭好吃。”陈布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转而又颇为正色地伸手去拉裴楚的衣袖,指着村前远处的那条蜿蜒碧溪,“哥哥,娘亲说不让我到溪边玩耍,乙儿哥哥不见了。”
“不见了?”裴楚微微蹙了下眉,将手里的陶碗单手抱着,另一手摸了摸孩童头上的小辫,“那小布要听话,少去水边玩耍。”
裴楚对陈布说的乙儿哥哥没有印象,大概猜测或是家人吓唬、或是一场悲剧。他能做的不过是跟着嘱咐一声,孩童稚子无人看顾的话,少去水边,总是好的。
正说话间,黄土屋里似乎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之前那个名叫陈素的小姑娘走了出来,看着裴楚又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哥哥不用急着还,晚上还要给你送饭哩。”
“素素,我婶子不在么?”裴楚将手里的陶碗递给对方,跟着又问了一句。
“我娘去沤麻了。”小姑娘看着洗干净的陶碗,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又看着裴楚问道,“裴哥哥是找我娘吗?
“哦,我一件衣服破了个口子,需要缝补一番,想找婶子借点针线。”
小姑娘脸上似乎有诧异,眨巴眨巴眼睛,“哥哥可以拿来,我帮你缝补的。”
“那倒不用。”裴楚笑了笑,“就一个小口子。”
“哥哥且等着。”小姑娘抿嘴浅笑,抱着陶碗转身迈着细碎的脚步进了屋内。
站在这间黄土屋前,裴楚又远近看了眼这个村落,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倒是真有几分桃花源的气息。
“若一辈子真能平平淡淡老死这小山村,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吧?”
见此悠然景色,裴楚内心不免有些感慨,随即又摇头失笑,他此刻这看到的不过是表面的安然,在一个生产力不甚发达的山村,过日子哪那么容易,记忆里观前村已算是富足,可大多数人一年到头也不过是个半饱而已。
第三章 画符念咒
从陈家借到了针线,裴楚拐着脚回到自家的黄土草屋中,将借来的针线包放在桌上,看着桌上摆放着的黄纸、朱砂,一时心情还有几分急切。
他先是找来了一个小碗,将那块朱砂在碗里碾磨出了不少粉末,接着又盛了点水将粉末浸润,成了一小碗的红墨。
接着又将黄纸裁剪了一番,然后打开了无字书,对照着“刺肉不痛法”最后记录的几个符篆,开始用那快秃头的毛笔蘸着朱砂,准备进行描摹。
“仰启针舞大将军,针舞肚中好藏身,若有出血针舞下雪,若有出脓针舞除痛,一退血父二退血母,三退血姑四退血路,降刀如山,急急如律令。”
裴楚先是默念了一遍“刺肉不痛法”的画符的咒语,然后便开始一边在黄纸上描摹,一边低声默念。
这个符名为“针符式”,描摹的是六个类似于雷雪山水霜等文字模样组合成的六个符篆文字。
“呼——终于成了!”
看着手中的“针符式”的黄纸朱砂符终于成功,裴楚不由微微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这六个符篆结构上略有些复杂,只要仔细的话,描摹起来倒也不算太难,难的是需要一边念咒一边书写,这就不太容易了。
裴楚要么不是念咒断了,要么就是符篆写错了,再就是符篆写大了或者小了,前前后后足足浪费了快十张黄纸,才成功地念着符咒将一张“针符式”全部写对。
“接下来就应该就是施法了吧?”
裴楚心中微微有些激动,那种将信将疑的态度,对于此刻的他来说,有些像是对于某种客观事物和规律的验证。
将桌上的针线包里取出了一根没什么锈迹的细针,用清水洗干净,接着又废了点力气,将家中找到的小半截蜡烛点燃。
做完这些之后,裴楚脱了左脚上的破旧布鞋,将左脚架在了长凳上。
他的左脚大拇指红彤彤地肿胀着,比起另一只脚的脚趾要大出一圈。裴楚轻轻用触碰了一下脚趾肿胀的部位,登时“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疼得呲牙裂嘴,他还是第一次见一个甲沟炎能够严重到这种程度的。
将细针在蜡烛的火苗上晃了两下消毒,接着裴楚左手持针,右手食指和中指成剑诀,夹着那张“针符式”眼睛微闭,嘴里开始念念有词:“雪山一姑雪山二姑雪山三姑……”
一口气念了七遍,裴楚猛然睁开眼,左手的那枚针对着脚趾肿胀的位置扎了下去,一瞬间刺痛疯狂涌来,疼得他差点失声叫了起来。
好不容易裴楚才咬着牙忍住了剧痛,快速地抬起右手,将右手手指夹着的那张“针符式”猛地地贴在了伤口的位置。
呼——
突然间一道火光亮起。
就见那张“针符式”的符箓忽然无火自燃了起来。
裴楚猛地吓了一跳,整个人几乎跳了起来,左脚踩在地上连连抖动了两下,想要将脚上燃烧的火焰给甩出去。跟着又躬下身,伸手想要去拍灭那符箓燃烧起的火焰。
但火焰烧灼得十分迅猛,几乎是眨眼间就已经成了一团飞灰消散。
“嘶——”
裴楚再次倒吸了一口气,想要去拍火焰的手僵在了空中,这次并非是剧痛刺激,而是脚上传来一阵莫名的冰凉寒意,这股寒意将脚趾的剧痛盖过,让他一时舒服得轻呼出了声。
裴楚额头、脖子、后背都有细细密密的汗水冒出,有种重感冒后吃了发汗的药物,身体仿佛脱去了一件厚重的外套,整个人都松快了几分。
“竟……竟然真的有用?!”
感受着脚趾上的疼痛消失,还有身体莫名的舒畅感,裴楚回过神来,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再次低头看了看左脚的脚趾,虽然沾染了一些纸灰变得黑乎乎的,但脚趾明显消肿,他用手触碰了一下,之前那钻心般的疼痛已然消失。也顾不得穿鞋,左脚直接踩在地上,一时间不论是走动、垫脚,还是单脚站立,丝毫没有半点不适。
“我……我……”
感受着脚上的疼痛感完全消失,裴楚几次张嘴想爆个粗口,但一些话生生都卡在了喉咙里,被内心的震惊情绪所代替。
在此之前他是将信将疑,又或者说他由于重度甲沟炎的缘故,本能的倾向于愿意相信这个“刺肉不痛法”有效果,这一点就和许多受骗的人一样,有利益所在,内心会不自觉的偏向,但理智上,他却是明白这故弄玄虚的“刺肉不痛法”应该是没有用的。
在面对可能出现的“刺肉不痛法”毫无效果,某种意义上已经做了一定的心理建设,然而,真的有效果一切顺理成章的发生,反而使得人有些难以置信,有种不真实的虚幻之感。
不知站了多长时间,裴楚陡然回过神来,左右扫视了一眼,猛地扑到了桌前,一把抓起那本纸页黄白的旧书。
看着第一页上记录着的“刺肉不痛法”和“针符式”的符篆,又陷入了一阵失神。
“真的有道术,真的有道术,那么如果道术是真的,其他的呢?会不会也是真的?这个世界又是怎么样的?”
裴楚感觉到自己的三观受到了剧烈的冲击,随即脑海里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穿越、重生……”
“道术、神通……”
“唯物主义,科学……”
“天、地、神、人、妖、魔、鬼……”
“我究竟来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这世界如果道术是真的,那么……其他的会不会也是真的,比如鬼怪妖魔,又或者神仙佛祖?”
在另一个时空,裴楚童年和少年时候看一些影视文学作品,脑海之中不免就有过这样的想象。
比如经典的场景之一,如果真的有僵尸这种东西,学着电影里闭气屏住呼吸,是不是就能够躲避伤害,那时年幼的他父母工作忙碌,夜晚一个人睡觉没少躲在被窝里干这事。
即便后来长成一些,一个人走夜路心里发慌的时候,偶尔也会想如果真突然蹦跶出个妖冶女鬼该怎么应对,会不会真的有神仙法术?
而一切在验证之后,这“刺肉不痛法”是真的,这“针符式”是真的有效果的,如果以此类推,那么他所穿越后的这个世界,恐怕其他的也会是真的?
“所以我现在身处的这个看似一派祥和静谧的小山村,只不过是流于表面,这个世界其实还隐藏着另外一层?”
随着裴楚思维的发散,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些这个前身那个“神汉”父亲曾经给人卜挂、招魂、跳大神之类的事情,认真想来,恐怕也不一定都是假的。
“认识这个世界,理解这个世界……”
裴楚摩挲着无字书的纸页,微微闭上了眼睛,他的心中念头翻转,脑海里思绪如潮。
足足过了好一会的时间,他起伏不定的心神,渐渐重新平静了下来,开始尝试接受发生的事情,用理智去分析。
“这本无字书能够显现出一门道术,大概是有来历的,只是它是怎么显现出那‘刺肉不痛法’的?有没有满足什么激活条件?”
最初从桌脚拿到这本无字书的时候,书上可是没有什么文字显现的,而是等到裴楚捡起来放到了桌子上,才显出了神异。
“等等……”
裴楚眼神微微亮了几分,“放在桌上后,那碗我吃了几口的脱粟饭,后来似乎口味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只是具体我又说不上来……”
这一点他方才其实就有那么点怀疑,只是“刺肉不痛法”没有得到验证并未曾往深处去想,但现在仔细想来,这中间似乎很可能有点联系。
“难道是需要献祭,要祭品?不过,还是要等回头再试几次才知道。”
脱粟饭口味的变化,让裴楚有了一些猜测,不过他现在一时也找不到米粮水果或者其他祭品,并不敢贸然下结论。
他心中有些兴奋,但还是尽可能保持理智,如同在实验室里做实验,哪怕已经成功了,一个孤立的样也只能用来参考。
“那这个‘刺肉不痛法’,我刚算是施法成功了一次,同样是孤立的,接着应该再尝试两次。”
想到这里,裴楚又来了精神,他这会脚上的伤痛全消,身体的低烧随着方才出汗都退去,整个人不说神采奕奕,但精神比之前面病恹恹的时候总是要好处不少。
重新做到了书桌前,铺开黄纸,用秃头的毛笔蘸了朱砂,再次开始一边念咒一边画“针符式”上的符篆。
大约是有了之前的经验,这一次裴楚再画“针符式”就没有前面那般出错得多,画符的咒语他也背得熟练,接连画错了几张之后,到了后面一口气画了三张都没有出纰漏。
只是在画到第四张的时候,裴楚再次动笔,手中的毛笔蘸着朱砂,刚要开始念咒,忽然就感受到了一股头晕目眩,整个人似乎有一种虚脱之感。
眉心刺痛,身体无力,隐约还有点犯恶心,这股子感觉比之前还处于重度甲沟炎引起的低烧,还要让他觉得难受和疲惫。
“这又是怎么了?”
裴楚放下沾满了朱砂的秃头毛笔,双手扶着木桌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
“我这是低血糖?不应该的,我吃完饭还没多久……”
裴楚脑海里闪过了几个念头,但意识却越发的模糊了起来,踉跄地从桌边站起身,几步摸到了床边,直接一头栽倒,躺了下去。
第四章 以身试法
“唔……”
裴楚睁开眼从床上坐起身,轻轻用手拍了拍有些昏沉的脑袋,长长地吐了几口浊气,头脑渐渐清醒了几分。
坐在床边看了一眼窗外,光线暗淡,想来应该已是到了黄昏。
木桌上凌乱地摆放着符纸、朱砂、针线包,某种类似于宿醉后的感觉,在看到熟悉的事物,让断片的记忆一点一点重新浮现。
他先是低头看了一眼左脚脚趾,沾染的纸灰还在,看着有些脏兮兮的,但肿胀已去,丝毫感觉不到半点的疼痛。
“真的是好了!”
裴楚从床上站起身,轻轻活动了一下,脸上再次露出了喜色。
不经意间目光又瞥到了凌乱的木桌,几步走了过去,看着桌上的无字书和画好的三张“针符式”,某种不同认知所产生的莫名感觉在心中回荡。
“我前面怎么会晕过去?而且昏睡了这么久?”
对于方才画到第四张符箓的时候,突然产生的那种晕眩感,裴楚现在还有些觉得奇怪。
“难道是念咒画符,导致我心神消耗过度?”
裴楚心中推测,他这一会虽然刚睡醒,但头脑和身体依旧有几分疲乏感。
并非大病初愈后的那种无力感,而是有点像是他年少求学时坐长途火车,因为无座票熬了几个昼夜,到后来产生的极度困乏,明显是一种精气神消耗过度的感觉。
“其实这样也才说得通。”
虽然已经确定了道术的存在,但裴楚认为“刺肉不痛法”的施展肯定不会是无中生有的,肯定是需要耗费一点施法者的精神,毕竟游戏里法师放技能还得有蓝条呢。
“等会我应该再试几次,一个是这无字书上显现出文字到底是不是因为献祭,另一个就是‘刺肉不痛法’针对的是只有甲沟炎,还是其他类似的伤口也能起作用。”
裴楚将桌上的无字书和“针符式”拿起来端详了几遍,接着想到了下一步该做的。道术、符箓之术,在过去于他而言,不过是留言或者影视小说作品中的东西,真的接触以后,却是感觉宛如打开了一扇窗,很是想看看内里的风景。
“大叔,你是再找什么呢?你是来找裴家哥哥的么?”
“不是哩,我就是路过口渴,想讨碗水喝。”
“裴家哥哥这些天病了,也不知家里有水没,你要渴的话,我家就在前边。”
“不用不用,我还忙着赶路……”
一阵细碎的说话声从屋外传了进来。
裴楚听得真切,其中一个声音好像是陈婶的女儿素素。
看了一眼有些乱糟糟的桌面,裴楚将无字书和三张“针符式”符箓收好,接着又将黄纸、朱砂等一股脑地收到了床边,然后将针线包整理了下,才几步走出了房间。
“哎呀!”一声轻呼响起。
正在裴楚刚走到门边,恰巧门外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手里端着一个托盘往房间里迈步,两人差点撞了个对怀。
好在裴楚脚上的伤痛全消后,动作迅捷了几不少,连忙将小姑娘手里的托盘稳住。
“裴哥哥,你怎地突然冒出来了?”小姑娘明显吓了一跳,看清是裴楚后,登时有些抱怨,“差点饭菜都洒了哩,这要是打翻了,我娘非得打我一顿不可。”
“素素莫怪,是我冒失了。”裴楚微微后退一步,脸上露出了几分歉意,伸手从小姑娘手里接过托盘,随口又问了一句,“放才你是和谁在说话呢?”
“一个行路的人来讨水喝。”
素素将手中的托盘交给了裴楚,指了指远处的黄泥小道,歪着脑袋又有些疑惑道,“只是又走了。”
裴楚顺着素素指的方向,远远眺望了一眼,暮色渐浓,小路上隐约有了几缕薄薄的霭气,一个佝偻的背影跌跌撞撞地小跑着,消失在了远处。
裴楚也没太在意,这山村虽然偏远,但往来砍柴打猎的行人总是有的,而且从陈叔被找去县里服徭役来看,其实也不见得就那般与世隔绝。
将托盘端进了屋内,裴楚又取出了针线包还给素素,再次感谢了一番,小姑娘笑着接过,正是用饭时间,也没有多留,转头一溜烟就往家里跑去。
重新回到房间,裴楚在桌前坐下,目光落到了托盘上。盘内一个小蝶和一个圆盘,小蝶上是切成小丁的咸菜,圆盘上摆着两个巴掌大的粟米饼,热气腾腾的,味道正香。
裴楚口齿生津,吃食虽然简单,但他早就饿了,不过还是强忍着没有马上动手开吃,而是将收在怀里的那本无字书拿了出来,放在桌上。
双眼盯着无字书,眼珠子一动不动,只是等了半天,不论是已经显现过文字的第一页,还是无字书的其他纸页,半天都没有丝毫动静。
“没有效果啊,难道是我猜错了?”
裴楚等了好长一段时间,无字书的纸页没有再次展露出什么神异,此时天色已经黑透了,他将中午用的那一小截蜡烛点燃,耐不住腹中饥饿,干脆也不再等了,抓起粟米饼就着咸菜,大口大口就往嘴里塞。
三下五除二将两个饼子吃完,裴楚又翻了一遍无字书,见依旧没有什么反应,干脆也不再理会,而是将注意力落到了那三张“针符式”的符箓上。
“这符箓的效果比我知道的药物见效还要快,就是不知道对于其他的外伤有没有效果?”
裴楚心中细细思忖,“刺肉不痛法”的法咒他昨天念了不下几十遍,已经倒背如流,认真回顾了一下法咒里的内容,觉得这门道术并不是只针对他的甲沟炎,好像其他一类的外伤也能适用。
只是这个时候天色已晚,这荒野山村,他又没地方去寻一个刚好有外伤的人来。
“要不还是拿我自己当试验?”
裴楚忽地冒出这个念头,接着又摇头暗笑自家发傻,这种自残的行径往日他是最为鄙夷,可这个念头出现后,他一颗心就跟猫挠似的,怎么都忍不住。
从桌边站起身,左右在房间里找寻了一番,很快就找到了一把头部是钩状的柴刀,刀口有几处缺损,但大概是平日里用得多的缘故,磨得还算锋利。
裴楚将柴刀擦拭干净,又用烛火过了一遍,可当借着烛光看向柴刀锋利的刀口,不免还是有些犹豫,静默了一会,最后还是咬了咬牙,轻轻在左手手臂上划拉了一下。
看着手臂上半寸多的伤口已经冒出了殷红的血滴,裴楚一阵呲牙裂嘴,赶忙将柴刀放下,抓起桌上的一张“针符式”符箓,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掐诀念咒:“雪山一姑雪山二姑雪山三姑……”
一连念了七遍,然后裴楚快速地将手中的“针符式”符箓贴到了手臂的伤口上。
忽地一下,裴楚刚贴在手臂上的符箓再次无火自燃了起来,燃烧的速度极快,火焰一闪即逝,几乎手臂都没感觉到什么灼热,符箓就已烧成了飞灰。
火焰消失,伤口处微微有一丝清凉之感,裴楚轻轻摸了下沾染了纸灰的伤口,伤口已经开始愈合,没有了半点伤口的疼痛感。
“果然有用。”裴楚心情振奋,那种揭开了某种面纱的兴奋感充斥着全身。
“有了这符法,我去当个行脚的郎中,给人治疗外伤应该也能混口饭吃了。”
这几日里,裴楚也想过今后的生计,头一个自然是种地,只是辛苦不说,想要温饱都不容易,其他的诸如经商、打工,帮佣、求学等等,他受限于信息太少,暂时也没理出个头绪。
现在总算好了,有了这“刺肉不痛法”,至少算是有了一门可以吃饭的手艺。
刚还准备是不是要再试上一次,忽然眼皮子像是灌了铅一样,头脑一阵昏沉。
“又是这样,是我身体太弱还是没学过道法……”
脑海里最后一个念头闪过,下一刻裴楚脚步趔趄地摸到了床边,倒头昏睡了过去。
……
雄鸡一唱天下白。
裴楚醒过来时,窗外已经天光大亮。
一个翻身从床上跃起,裴楚只感觉整个人神清气爽,头脑的昏沉和身体的疲乏全部都一扫而空。
昨晚昏睡过去后,他一觉到天明。这时候就觉得身轻体健,是穿越以来状态最好的时候。
张开双臂,裴楚长长伸了个懒腰,他注意力不自觉的就放在了黑乎乎有些污垢的左臂上。
用右手手指搓了搓上面沾染的纸灰,立刻就看到昨天的伤口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连结痂都没有,若不仔细看,都快看不出来有割伤的痕迹。
“手上的伤口已经好了,脚趾也完全恢复了,这道术……真的是奇妙。”
裴楚摇头晃脑感叹了一声,越是看着发生在身上的这一切,越是觉得这道术符箓的神奇。
“裴哥哥,裴哥哥……”清亮的呼喊声在门外响起。
裴楚按下心中的感慨,走出了房门,小院中有人正推开柴门走了进来。
“素素,这么早过来是要收碗碟吗?”裴楚看清楚了来人,脸上露出了笑容,又看向后面跟着的一个小小人影,跟着问道,“小布也来了。”
昨晚他试验“刺肉不痛法”治疗外伤的可行性,后来因为精力不济,直接昏睡了过去,是以忘了需要归还碗碟之类的用具。
“裴哥哥,我娘一早赶去县里了,我过来知会你一声。”陈素昂着头看到裴楚走出了房门,顿时止住了脚步,“碗碟等她回来再收。”
“婶子去县城了?”
裴楚听到这个消息还颇感意外,观前村距离杨浦县县城差不多有五六十里,但道路蜿蜒曲折,走一趟少说也得大半天,寻常村民如非必要,一辈子也去不了几次县里。
裴楚的这个前身,从小到大快二十年了,还没有去过一次。
“昨晚有人捎信回来,让我娘去县城看我爹。”小姑娘跟着说了一句。
“原来是这样。”裴楚轻轻点头,之前陈婶已经和他说陈叔被征召去了县城,想来应该夫妻俩有些事情安排。
“裴哥哥,这里面有我娘烙的饼,够你吃上两三日的,到时她也该回来了。“小姑娘说着又从手边的竹篮拿出个小布包,交到了裴楚手里。
“素素,小布,你们这是要出门?”
裴楚随手接过小布包,他注意到了小姑娘背着个小包袱,手边还挂着一个小竹篮,里面盛着一些干枣,跟在后面的弟弟眼馋着想要伸手捡一颗枣子,却被小姑娘察觉狠瞪了一眼,瘪嘴将手又收了回去。
裴楚看着陈素姐弟问道。
“哥哥,哥哥,我们要去姑婆家。”这次不等陈素开口,旁边的陈布抢先叫了起来,神色之中颇为兴奋,“姑婆家有好吃的点心。”
“噢,是去你们姑婆家啊,认得路吗?”
裴楚记起陈婶提过他们家在员里村有个寡居的姑姑,还是什么大媒人,大概猜测可能陈叔陈婶都在县城,怕照顾不到儿女,所以想让姐弟俩去他们姑婆家住几天。
“认识,我去年和娘去过,弟弟不认识。”陈素昂着小脑袋,又看向陈布,颇有些神气的样子。
陈布瘪瘪嘴,却是看着孟杨,“裴哥哥,姊姊没见着姑婆,娘说那天姊姊睡着了。”
“是娘记错了,我没睡着,那是姑婆不在家。”
陈素鼓着腮帮子辩解了一句,接着挎起竹篮,接着朝裴楚道,“裴哥哥,我们不和你说话了,娘让我们不要耽搁。”
“那好,路上小心。”裴楚点了点头,还没等两人走出几步,裴楚又突然出声叫住了两人,“素素……”
“怎么了,裴哥哥?”陈素有些疑惑地转过头。
一旁的陈布趁着姐姐转移了注意力,一只手飞快地从竹篮里抓了一颗干枣,囫囵地塞进嘴里,回过头,发现裴楚正看着他,顿时鼓着嘴,眼里露出狡黠的笑意。
裴楚没有说破陈布的偷吃,只是目光落在了陈素的脸上,再次叮嘱了一句:“记着沿大路走,看好弟弟,路上不要贪玩。”
他脑海里有些模模糊糊的记忆,前身没有去过县城,但员里村曾有路过一次,具体记不太清,只知有好多山路,虽不算太险峻,但草木茂密,有几段颇为荒僻。
“知道了。”小姑娘脆生生地应了句。
看着两人走出了院门,裴楚转过身也准备进屋,刚挪动了脚步,他忽然注意到了手里传来温热的小布包,一阵莫名的情绪在心头翻涌。
“从观前村到员里村要走好一段山路,虽然不一定有事,但这是山村,晚上各种野兽乱叫的我都听了好几天,他们姐弟俩一个七八岁一个十来岁,实在让人有点不放心。
这家人待我极好,有事出门也不忘给我送吃的,我这些天受人恩惠,其他的做不了,陪他们走段路总是可以的。刚好我现在脚也不痛了,正好走走看看,也能开开眼界。”
想到这里,裴楚几步走到了院门前,冲着刚走上黄泥小道上的两人喊道:“等等……”
“哥哥是在叫我们吗?”
姐弟俩听到了裴楚的喊声,再次顿住了脚步,齐齐回头看向裴楚。
“你们等我一下,我呆着无聊,陪你们一起。”
说着,在两人奇怪的目光中,裴楚飞快地转身冲进了黄土屋里。
先是将装着木桌上的无字书和两张画好的“针符式”贴身藏好,又翻找了一件旧衣服充作包袱,把包着烙饼的布包和桌上的朱砂黄纸毛笔塞了进去。
临出门前,视线又在简陋的房屋内扫了一遍,注意到了昨晚用来割伤手臂的柴刀,系上柴刀的刀鞘,将柴刀别在腰后,关好房门,这才朝外面的两姐弟追了上去。
第五章 林麓幽深
群山绵延,草木幽深。
蜿蜒的山道上,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几只栖息于树梢的鸟雀,伴随着脚步声的靠近,受了惊吓似的扑棱棱地扇动着翅膀,朝着远处飞去。
陈素手中拿着一截小竹竿,轻轻地拍打开侵占了小半山道的杂草,忽地抬头看到了前方蹑手蹑脚往裴楚身后凑的男童,立时娇声喝道:“小弟!”
正偷摸摸探出手的陈布,听到身后的呵斥声,全身似乎打了个激灵,缓缓缩回手朝陈素望了一眼,没脸没皮地笑了笑,“姊姊……”
陈素一张略带汗渍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狠狠地瞪了陈布一眼,“小弟,你要是再偷吃,等到了姑婆家,我就告诉姑婆去。”
梳着双辫刘海发髻的陈布,额头上的汗水早已经将刘海浸透,听到陈素的话后,登时冲着她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娘说姑婆喜欢小孩,才不会骂我呢。”
“那等娘回来了,我告诉娘。”陈素叉着腰气鼓鼓道。这一路上陈布不时偷吃竹篮里的干枣,显然把她气坏了。
似乎这句话很有几分威慑力,皮猴子似的陈布撇撇嘴,转过头扯了一根狗尾巴草,抓在手里。
裴楚拎着一竹篮的干枣走在前面,听到身后姐弟俩的说话声才缓缓转过头,看着绷着小脸的陈素和撇嘴不愿意搭理姐姐的陈布,脸上露出了几分淡淡的笑意。
“好了,休息一会吧。”裴楚看着似闹了点小别扭的姐弟,笑着将背包里的烙饼拿了出来,“走了一路,小布应该也饿了。”
“裴哥哥,就你对我好。”一看到裴楚拿出了吃的,本来还噘着嘴的陈布立马丢了手里的狗尾巴草,欢喜地跑到了裴楚身边。
“哥哥,那是娘给你这几天吃的。”
陈素从后面走上来,想要拉住去接烙饼的陈布,裴楚却摆了摆手,“不妨事的,这么多张,我一时也吃不完。”
“哼。”陈布抓着一张裴楚递过来的烙饼,转头带着几分得意地哼了一声。
裴楚上辈子是独生子,没体验过这种有手足的感觉,看二人的相处模式,一时觉得颇为有趣。
小大人一样的陈素自不必说,一路将送给姑婆的干枣看得紧紧的。**岁的陈布也比他想得调皮,而且还有点小狡猾,在年长的人面前乖巧充楞,在自家姐姐面前却是暴露了本性。
看着两人斗气的表情,裴楚又将另一张烙饼递给了陈素,陈素却是没有接,指了指陈布手中,“裴哥哥,不用了,小弟吃不完的。”
说着,劈手就从陈布的手里抢过了烙饼,撕扯了一小半,然后将剩下的还给对方。
“又抢我东西。”陈布气呼呼地叫了一声,夺回大半张烙饼,咬了一大口到嘴里,倒也没有真的生气。
陈素得意地笑了笑,轻轻咬了一小口饼,又抬起头看向裴楚,指了指他的脚,“哥哥,走了这么远的路,你的脚没事么?”
“没事,已经好了。”裴楚同样撕了半张饼,塞进嘴里。
“哦。”
小姑娘明亮的眼神中还有几分好奇,不过裴楚没有再说话,而是抬头远眺了一眼逶迤的山道。
他继承的记忆里对这条路其实有些模糊,只是个大概的印象,好在山道虽然比他想得曲折一些,不过路还不算太难走。他这个身体大概是农家子,辛苦惯了的缘故,虽然脚上的伤势初愈,但体力不错,也没觉得辛苦。
几人吃完了烙饼,稍稍补充了一下体力,便继续赶路。
这一次是小姑娘陈素走在头前带路,陈布和裴楚跟在后边。一路翻过了两个山坡,旁边的密林渐渐幽深了起来。
虬枝错落,老树参差,雾霭似被锁在了山影里,林间幽幽静静的,外间虽然日头当空,却被枝叶遮挡,落不进来。除了偶尔雀鸟飞过,就剩几人拨弄杂草和踩踏枝叶的声响。
“这路要是我一个人走,还真有点心里发毛。”
裴楚看着周围的环境,轻啧了一声,反而是两姐弟,一前一后,似乎对这样的密林清幽毫无所感。
“有水声。”
几人走了一段,走在中间的陈布忽然叫了起来。
裴楚停下脚步,跟着侧耳倾听,隐约能够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水声,从远处传来。
“我前身的记忆里好像没经过有水的地方吧?”
裴楚微微有些疑惑,不过一个人两三年的记忆本就容易模糊,更何况他是继承其他人的。
“姊姊,我渴了。”陈布的声音又再一次响起。
“就你事多。”
陈素嗔怪了一声,顿住脚步后,眉头轻蹙着前后看了看路。
“姊姊……”陈布拉着陈素的衣角,可怜兮兮地又叫了一声。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小姑娘语气无奈,转而看向后方的裴楚,喊了一声,“哥哥,我和弟弟渴了,想去喝口水。”
“水还是要烧开……”裴楚随口回了一句,但话到一半,又止住了话头,这山野乡民的,向来没有那么多的讲究,而且两人这么一说,前面吃完一块烙饼,他这会嘴里也有点发干。
“那就过去看看。”裴楚冲着陈素摆摆手,看了看幽深的密林,忽然又问道,“素素,快到你姑婆家了吗?”
出了观前村后,三人已经走了不短的时间,两姐弟虽然年幼,但或许是走惯了路的缘故,脚程并不慢。
“快……快到了吧。”
陈素微微侧过头,牵起陈布的手,远远望了一眼前方山道,话里隐隐透着几分心虚。
几人顺着水声传来的方向,一路继续沿着山道行走,路边的杂草渐渐的比之方才要愈加茂密。水声听着虽然近,但在山林里走起来却花了小片刻的时间,渐渐的水声越来越大,穿过一段树林后,视野倏然开阔了起来。
两侧森然茂盛的树林间,一条小溪从山涧上缓缓流淌而下,溪水澄清,在几处嶙峋的岩石边角缝隙溅点点白花。在下游处,一条合抱的树木横在小溪上,用来供人穿过通行。
“哇”地一声呼喊,陈布一把甩开了陈素牵着他的手,几步蹦跳到了小溪边,整个人趴在岸上,就将头塞进了水里。还没等裴楚和陈素两人靠近,陈布又忽地抬起头,转身“噗”地一声冲两人喷吐了一口水箭。
好在两人还离着有几步路,并没被溅到,但即便如此陈布已经乐不可支地哈哈笑了起来。
陈素白了弟弟一眼,跟着走上前用衣袖给陈布擦拭了一番脸上的水珠,惹得陈布哇哇大叫,然后又蹲下捧了把水洗脸。
裴楚笑着看姐弟两人蹲在溪边,看着澄澈的溪水,先洗了洗手,又鞠了一捧润了润干燥的嗓子。
“咳咳——”
正在三人低头洗脸喝水间,忽然身后传来了动静。
裴楚猛地一回头,右手下意识地就去摸插在后腰上的尖嘴柴刀。
这柴刀刀身连刀把差不多在一尺五到两尺长短,别在后腰上是缘由的。前身的记忆里,这是村民进山砍柴的经验,一个是便于在山道行走,空手不累,另一个就是这山间多豺,会掏gang,柴刀插在腰后刚好能防住要害。
“年轻人。”略带着几分干涩的声音响起。
站在不远处的溪边,是一个干瘦的老妪,身上穿着一件黄白的衣服,看不出是什么料子,斑斑的白发上系着块头巾,脸上似乎蒙了一层灰,脏兮兮的,面容看得并不真切。
“原来是个老人。”裴楚抬眼看清了来人,摸着柴刀刀把的手缓缓松了下来。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啊?”老妪目光不经意地瞥了眼裴楚腰间的柴刀,和声向裴楚问道。
“裴哥哥送我和姐姐去姑婆家。”
旁边听到动静的陈家姐弟,这时候也看到了溪边站着的老妪,没等其他人回答,嘴快的陈布已经大声嚷嚷开。
“唉哟!”
老妪听到陈布的话,先是顿了顿,接着突地惊喜地叫了起来,“妮子,小弟,我就是你们姑婆啊!”
“啊?”陈布听到老妇人的话,呆了一下,抬头看向一旁的陈素,“姊姊,这是我们姑婆吗?”
陈素微微歪着头,端详着老妪,眼里似乎有些犹豫,忽然出声道:“不是,你不是我姑婆,我姑婆脸上有大黑痣。”
“大黑痣?”裴楚在一旁听得有趣,他想起陈婶说姐弟俩的姑婆是个媒人,倒还真蛮符合传统形象的。
“对对,姑婆脸上是有大黑痣。”老妇人点头笑着露出没了几颗的牙齿,“姑婆家就在前面,方才姑婆筛糠,脸上蒙了灰尘,这才过来洗脸。”
说着,老妪转身走到溪边,俯身捧了几把水,在脸上胡乱摸索了一阵,再次起身看向几人,果然在右侧脸颊有颗硕大的黑痣。
“看到了吧?”老妪指了指脸上的黑痣,笑着朝姐弟俩问道。
“姑婆姑婆。”没等陈素说话,陈布已经兴奋地跳了起来,三两步走上前,扑到了老妪的怀里。
陈素似乎有些犹豫,但看着弟弟已经到了老妪身边,跟着也走了过去,甜甜地喊了一声,“姑婆。”
“唉。”老妪脸上乐开了花。
“姑婆,娘让我和弟弟在你家住几天,她和爹爹去了县城。”陈素站在老人另一侧,说起了这次过来的事情。
“不妨事不妨事,你们两个小人儿肯来看姑婆,姑婆就很高兴了。”老妇人一手牵着陈布,一手拍着陈素的肩膀,显得看到两个小人儿高兴无比。
“姑婆姑婆,娘还让我们给你带了干枣,可甜了。”陈布在旁边似乎为了吸引老妇人的注意力,又叫了起来。
“好好好。”老妇人微笑着拍了拍陈布的小手,“你和姐姐都是好孩子。”
裴楚在旁边听到这里,笑着走上到老妪面前,将手里的竹篮递给了对方,“姑婆,这篮子干枣你拿好。”
“小哥,辛苦你了。”老妪伸手接过竹篮,客气地冲裴楚感谢。
“不辛苦,走一段路而已……”裴楚笑着摇头,话刚到嘴边,注意到了老妪干瘦的手指指甲颇长,而且颜色有些深,其中一根还断了。
似乎察觉到了裴楚的目光,老妪讪讪一笑,接过竹篮嗖一下就抽了回去。
裴楚稍稍侧头,没再细看,一个山村老妇人,条件如此,他也没法跟人说留指甲不卫生。
“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小哥,我就带着妮子和小弟回家去,你趁着日头还高,也早些回去。”老妪一手垮着竹篮,捡了一颗干枣塞到陈布嘴里,转头冲裴楚告辞。
“裴哥哥,我们去姑婆家,你快回去吧。”陈素看着前面老妪已经牵着陈布走出几步,回头冲着裴楚挥了挥手。
“还真是够巧的,这都能刚好撞上。”
裴楚看着三人离开,轻轻松了口气,他跟着来的时候也就想过,这一路应该无波无澜,毕竟陈婶能放心两姐弟独自去姑婆家,大抵是没什么事情的。
只是看着两人年龄不大,多少有些有点不放心,现在任务完成,他也落得轻松。
沿着山道前行,回想起那老妇人的表现,裴楚心中浮起一丝古怪,“他们的姑婆不像说的那么大方,换做陈婶少不得会拉着我一起去她家坐坐,不说饭食,一口热汤总会有的。”
不过,随即裴楚又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起来,“陈婶一家是我邻居,可他们的姑婆又不是我亲戚,我这些天受人照顾,有些理所当然了,不能把情分当成本分。”
离开山涧后,没了一大一小俩姐弟,裴楚的脚程要快上了许多。很快就回到了杂草特别茂盛的那段山道,他在一棵山道旁的小树,砍了一根树枝拿在手里,用来拨开一些垂到路边的杂草。
在山道上行走,有根树枝提前打一下草丛发出声音,会免去一些遇上长虫之类的麻烦。
山野幽幽,分外安静。
裴楚又走了一段路,脚步不自觉地就放慢了一些,抬起头看向被茂密枝叶遮挡住了的天空。
“按说现在应该也就下午一两点吧,怎么天好像暗了很多?”
方才在溪边的一段路,感觉还是挺亮堂的,但这一会儿不知怎么地就变得暗沉了起来。
整个山道上浮起氤氲的雾气,比之裴楚来时更浓,周遭的树林也越发安静,连虫鸣鸟唱的声音都没了。
四野死寂一片,只有裴楚一个人的脚步声和拨打草丛的声音。
“这林子安静得厉害。”
裴楚打量着周围,将腰间的柴刀拿在了手里,脚步无意识地就加快了步伐,这周围别样的死寂,让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开始还是快走,渐渐的裴楚就小跑了起来,似乎身后有东西在追他一般。
山道一直蜿蜒着朝向远处盘旋,裴楚脚步不停,或是快走或是小跑,闷头朝前。
走着走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在走过一处山道密林的时候,裴楚脚步忽地一下顿住。
他先是疑惑地扫了一眼四周,接着愣愣地看着前方山道旁的一株小树。
小树靠路边的一根枝桠空荡荡的被人砍去,切口平整,地上还有修建的残枝断叶。
裴楚全身汗毛猛然乍起,一股寒意从背脊一直延伸到脑后。
这棵小树被砍去的那一截树干,此刻就在他的手里。
他又走了回来!
第六章 讨封
“这是……鬼打墙?”
裴楚看着那颗断了一截枝干的小树,还有看着有些熟悉的山道,陡然变了脸色。全身肌肉下意识的绷紧,一手握着柴刀,眼睛圆睁,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邪门了!
他刚一直是沿着回去的山道走,但不知为何,毫无道理的竟然走了回来。
“我是遇到鬼打墙了?这个世界既然有法术,那么有其他的异类,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裴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上辈子,他身边不乏会听谁谁说起一些奇诡之事,但这种道听途说,也未曾有人能够验证。
只是这个世界不同。
在确定有道术存在的时候他就有过推论,只是,推论毕竟是推论。
若真是遇上了,依旧不免让人心慌。
“是不是这时候我的面前真有鬼迷住了我的眼?”
裴楚额头隐隐冒出冷汗,忽然将手中的柴刀在面前的空气挥舞了两下,毫无反应,只是山道之上的雾气似乎变得更加浓郁了。
他左顾右盼了一阵,一时拿不定注意是该往前走,还是往后退去。
周遭安静得可怕,只有他的呼吸声和怦咚怦咚的心跳声。
还有——
簌簌,簌簌——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及近,好像是,脚步声……
裴楚背脊发凉,强忍着没有大叫出声,反而慢慢地转过头,朝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不知何时,在距离他不远的山道上,多了一个戴着草帽的瘦小身影,正朝他走来。
由于雾气遮挡和光线晦暗的缘故,看不清面目,只能看到对方穿了一件垂到脚底的长衫,步子似乎很小,每走一步好像都有些吃力,又有点滑稽。
看身形佝偻矮小,看动作脚步蹒跚,应该是个鲐背苍耈的老人。
“小哥,小哥……”
在裴楚望向这个老人的时候,老人动作稍稍顿了顿,接着朝他招手呼喊了起来。
声音尖细,语速很慢,仿佛大病后的有气无力。
裴楚将柴刀拿在身前,悄然朝后退了一步,这一刻他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眼前这个老人出现的实在太过诡异了,由不得他不神经紧绷。
老人没有因为没有听到裴楚的回答,跟着又迈开步子,朝前靠近了一点,继续冲着裴楚喊道:“小哥,小哥……”
裴楚额头冷汗直冒,不敢作声,也不敢掉头就跑,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走近了的老人。
他的脑海里不知怎么地浮现出了上辈子看过的一些恐怖片场景,配角们往往都是惊慌失措下遇到了各种意外才失去了生路,况且,刚经历过鬼打墙,他知道跑恐怕也跑不了。
“要是有个驱鬼降魔的符和咒语就好了。”
裴楚这时候突然想到了他怀中携带着的无字书和两张“针符式”,可惜不等他有其他动作,那个戴着草帽的老人又走朝他走了两步,再次用尖细的声音冲裴楚喊:“小哥……”
眼见避无可避,裴楚深吸了口气,几乎是咬着牙,壮着胆子回了句:“你是在喊谁?”
“叫你,我叫的就是你。”
老人走过来的脚步微微顿了下,接着颤巍巍地举起手指着裴楚,举腿又朝前迈了一小步。
裴楚看着越来越近的老人,心中的寒意大盛,他感觉刚回答了一句,似乎被套路了一样。
只是不等他细想,瘦小的老人已经发出了一阵怪异的笑声,又朝裴楚迈了一步,两人的距离这个时候已经不过十来米。
裴楚强忍着逃离的冲动,眼睛圆睁,死死地盯着老人,他想看清楚,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什么邪门的东西。
老人走起路来似乎,很是费劲,大概走到了裴楚身前差不多五六米远的距离,才缓缓地停住了下来。
嘴里发出嘻嘻叽叽的怪异声音,草帽下的脸缓缓抬起,望向裴楚,问道:“小哥,你看我像不像人?”
霎时间,裴楚亡魂大冒。
不是被对方问的话吓到,而是——
就在老人问出这句话的瞬间,裴楚借着林间幽光,看清了那掩藏在稻草帽下的脸。
这……
这哪是什么老人!
脸上毛茸茸的,圆溜溜的眼睛,尖尖的嘴,左右分别有着几根长长的黑色胡须……
分明是一头大老鼠!
“这是老鼠成精了?”
裴楚脸色煞白,后牙槽都打起颤来,这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对方步幅极小,走起来很是别扭,短小的四肢要学着人行走,自然是费力无比。
双手紧紧抓着柴刀的刀柄,他在这一瞬他已经做好了和这怪物拼命的打算。
“小哥,小哥……”
学着人走路说话的鼠怪,却对于裴楚手里的柴刀视而不见,眼看裴楚又没有回答,又朝裴楚走进了一步,语气里隐隐带着几分急躁,“你看我,你看我像不像人?”
裴楚脑子早乱做一团,各种妖魔鬼怪吃人饮血的乱七八糟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即便他已经有过心理建设,可真遇上了一头妖怪,内心的惊骇依旧难以自抑。
鼠怪看着裴楚愣愣的站在那里,却始终不回答它的话,黑溜溜的眼珠子里陡然变成了血色,长长的胡须下,嘴巴微微咧开,露出长而尖利的牙齿,似乎越发不耐烦了起来,尖细的声音几乎要刺破人耳朵一般,凄厉地嘶喊道:“快说,你看我像不像人?!”
裴楚被对方凄厉的一嗓子刺得回过神来,这个时候因为距离近了的缘故,他愈加看清了面前这个会说话的怪物,似乎跟他见过的老鼠又略有些不同。
一脸人性化的怒容,但毛色却是黄的,而且身体很长,拖曳在后面的尾巴也不像老鼠一样细长,反而是蓬蓬松松的。
这不是老鼠,这是黄鼠狼!
裴楚突然认出了眼前的这诡异怪物是什么东西!
猛然间,裴楚突然就想起了穿越前曾听过的一个乡野故事。
说有一个人小时候特别机灵,有天在路上被黄大仙堵住,问它像不像人。结果这人没有理会,反而因为害怕拿石头扔对方。之后这人慢慢变得愚钝,最后成了个傻子。
这是因为在乡野山林里,偶然会遇到黄鼠狼头戴草帽,身形直立,向过路的行人讨封,询问它像不像人?
过路的行人如果说像,那么黄鼠狼就会修行圆满,能够投胎做人,会向说话之人诸多好处。如果说不像,甚至恶言相向,则会让黄鼠狼修行功亏一篑,此后便会因为黄鼠狼的报复而家宅不宁。
而眼前这个……
这是黄鼠狼像他讨封来了!
眼前的黄鼠狼人性化的脸上怒气升腾,长长的胡须都在颤抖,裴楚脑海里一瞬间念头翻涌,脱口而出:
“像,你像个人!”
他这话并不违心,从这黄鼠狼出现的那一瞬,虽然离奇,但裴楚真是误认为是一个老人。
若非先是遇了鬼打墙迷道,换做寻常,可能擦肩而过他都不会特别留意。
就在裴楚说完这句话后,那黄鼠狼呲牙裂嘴的怒色一下子就消散了,赤红的眼珠子也恢复成了黑色,嘴里竟是发出了一阵“嘻嘻”的怪叫声。
“一语成谶,这是成功了?”
裴楚看着黄鼠狼那极为人性化的欣喜之色,心中暗自猜测,内心的忐忑总算安抚下去了几分。
“多谢小哥,多谢小哥!”
黄鼠狼“嘻嘻”怪笑,双手合十朝着裴楚拜了一拜。
没等裴楚反应过来,黄鼠狼又伸出如手指一般的爪子,指了指蜿蜒的山道,“小哥,这路往西七里是观前村,往东五里是员里村,南边是高崖绝壁走不通,北边这路不敢走不敢走……”
说完这话,裴楚忽然眼前一花,原本晦暗的山林浓雾散去,一下子明亮了起来,四周的虫鸣鸟叫声又再次回归耳边,再不复方才的那种死寂。
等他再低头看时,那黄鼠狼已经不见了踪影。
裴楚一屁股坐倒在地上,这时候他才发觉抓着柴刀的双手,一直在颤抖着。
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又伸手了摸了摸怀里的无字书,才长吁了一口气。
虽然还没能找到无字书会浮现道术的契机,也没学到能够抓鬼降妖的道术,但从“刺肉不痛法”的出现,他明白这书恐怕会是他在这个玄奇诡异世界里的立身之本。
“黄鼠狼竟然还会扮人说话,这还真是有妖魔鬼怪的世界……”
即便学了一招道法,有了推论,可有些东西,不是亲眼见到了,又如何敢信?
短暂地休息了一阵,裴楚缓缓站起身,没敢在这山道上多呆,辨识了一下方向,就准备回观前村。
只是,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脸色陡然煞白一片。
“往西七里是观前村,往东五里是员里村,北边这路不敢走……”
裴楚嘴唇微颤,缓缓转头看向之前他从山涧小溪走过来方向。
那里——正是北边。
“为什么北边这路不敢走?”
裴楚就感觉遍体发寒,头发似乎都要竖了起来,眼前一下子就有了许多之前经历的画面:
“素素之前可能就迷路了,我问她的时候,她话里就有些心虚。”
“去员里村好像也没经过什么山涧。”
“这荒山野岭,距离周遭的村子还有还几里的路程,一个老妪怎么可能会住在这里?又那么恰好遇上,还正是两人的姑婆。”
“那老妪最初看我的眼神似乎就有些顾忌,后面没有邀我去她家,反而几句话把我打发了……”
裴楚越是回想越是发现了诸多疑点,对于他自己的表现更是感觉古怪。
不,应该说,在山间溪边的时候,他和陈家姐弟的表现都很奇怪。
陈家姐弟几乎是三言两语就断定那老妪是他们姑婆,跟着走了,裴楚也毫无戒心,就那么回来,一切好像理所应当一般。
他没法去说两姐弟不谨慎,就那么茫茫然跟人走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和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即便懂事些,可哪里会有那么高的警惕。
他此刻心中只是懊恼,最初就是不放心两人才跟着走这一趟,结果到好,真遇事了,他却傻傻愣愣就那么走了。
“我那时候到底是怎么了?是被**了?明明看出破绽,也觉得那老妪不对劲,怎么就那么想当然地走了回来?”
他越想越觉得怪异,却又不知道原因,仿佛那会就觉得一切都是这么顺利成章。
“怎么办,我们那时候是遇上了什么?那陈家姐弟会不会有危险?”
裴楚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四周,一时间惊惧交加,心乱如麻。
“这里离我方才的那个山涧小溪还有好长一段路,我在这林子里绕了好长时间,再赶过去恐怕不一会就要天黑了吧。
况且,时间过了这么久,陈素俩姐弟跟着那老妪恐怕早走远了,这偌大的山林,我就算赶过去,也应该找不到人。就算找到了,如果那黄皮子说的是真的,我能做什么?我是学了一招道术,可还是一个普通人呐。”
“算了算了,不管了吧,还是先回去,这本来就是我多事。”
裴楚低声呢喃,似乎像是在说服自己,脚步不自觉地就朝着回观前村方向的山道移动,他是真想离开这片山林。
只是刚走了两步,他又忍不住转回头。
不知是方才吃了黄鼠狼讨封的惊吓,还是切莫往北的一番话起了作用,裴楚再看向北面的山林时,只觉得那边的密林,枯蔓层层里透着阴气森森,乔枝郁郁中好似有参差怪影,仿佛在看不到的虚空处,有魑魅魍魉的恐怖幻象,张牙舞爪,咆哮狰狞。
裴楚神情变幻,原地站了好一阵,良久,他才又咬着牙发狠道:
“我要是没走这一趟也就罢了,可既然陪着他们走了一路,现在哪里能一走了之。那黄鼠狼来讨封,说的也不一定就可信。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去看一眼,求一个心安。”
想到这,裴楚举起柴刀,忽地一把将拦在他身前的几根杂草砍断,将柴刀再次插回后腰,猛一跺脚,大踏步地朝着北边山涧小溪的方向走去。
第七章 虎媪
沿着前方折了一个来回的山道,裴楚每走一段路,就会顿足下来细细聆听,看看能不能听到那条山涧小溪的水流声。
一路走一路赶,刚才感觉不算太远的路程,这次再走起来,就好似没了个尽头一样。
兜兜转转折腾了好一段时间,在穿过了一段密林之后,他总算回到了之前的那条山涧小溪。
环顾四周,溪水依旧潺潺流淌,不远处的那座独木桥上,却不知何时多了几只白鹭。
裴楚喘着粗气走到溪水旁,抹了把额头上的热汗,接着双手鞠了几捧清澈的溪水,拍打在脸上。清凉的溪水刺激下,他有些萎靡的精神稍稍振作了起来。
在溪边一块石头上坐下,裴楚长长吐了一口浊气,转而从布包里翻出了一张烙饼,撕开两半,囫囵地塞进嘴里。
这一天来回折腾,他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到了现在腹中早已饥饿难当,虽然内心依旧焦躁,可这时候腿脚也不免有些发酸。
吃完了一张烙饼补,裴楚又喝了几口山泉,又休息了一阵,等体力恢复了些,才再次站起身。
抬眼望去,远山近处,绽绽的霞光染了半边山林,斜阳西垂,厌厌地落下山腰。
“到了这时候,也别想着回头了,找到人才是正理。”裴楚抹了把嘴边水渍,顺着山涧旁的小路继续前行。
他这会已经懒得再去想那么多,从学了无字书上的“刺肉不痛法”到方才的黄鼠狼讨封,心中约莫有了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他也不想着逃避。
再往前走,渐渐的他能明显感觉到四周的杂草树木要更加浓密一些,山路也越来越窄,显然平日里并不像其他几条山道那般常有人往来行走。
裴楚每走一段就在路边的一些醒目的树干处,用柴刀劈砍出一些标识,前面遇了鬼打墙后,他这会就留了个心思。
又走了一段时间,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天色渐渐昏沉了起来。
裴楚心中越发着急起来,耳边“咕咕”的夜鸮的叫声不时响起,搅扰得人心中忐忑之外又多了几分寒意。
“咦,那里好像有个房子?!”
又穿过了一段狭窄的山路,裴楚透过密林间隙,隐约就看到了前面的一处岩壁下,好像搭着一座茅草屋。
等他再走近些,才发现这茅草屋是搭在岩壁下面一个天然形成的石台,大概有百多平米,石台里侧是一个山洞,草棚搭在洞口遮风挡雨,棚子下干柴和灶台厨具,灶台刚熄,隐隐还有烟气,看样子像是有人住在这里。
“姑婆,我吃饱了,你怎么不吃啊?”
“姑婆不爱吃糙米,姑婆爱吃肉。”
“布也爱吃肉,姑婆姑婆,你怎么住在这洞里呀?”
正在这时,上方的山洞里传来一阵说话声。
“这……这是陈布的声音。”
裴楚精神一震,虽然没见到人,但山间幽静,声音传得远,他听得真切,就是姐弟里的弟弟。
这时,就听到山洞里一个干涩的老妇人说话声,“姑婆最近正找人建新房子,没地方住,就暂时住在这里。姑婆也没想到你们姐弟俩回来,倒是让你们跟着受委屈了。”
“看样子还是刚吃过饭,莫非这老妪真是他们姑婆?”
裴楚绷紧的神经稍稍舒缓了几分,心中又有了一些疑惑,他知道姐弟俩的姑婆是个孀居的老妪,若说建新屋没地方居住,跑到这山林里,话是能说得过去,可未免也离得太远了。
特别是这边离员里村还有好一段路,裴楚再度想起那讨封的黄鼠狼指了路,又说切莫来这北面山林,他拿捏不准话中真假,但那种怪异感却是萦绕不去。
“先把他们姐弟俩叫出来再说。”
虽然两姐弟听着声音还好,但裴楚还是放心不下,准备将两姐弟叫出来问个清楚。
不过他没有贸然出声,心中有了警惕,准备还是走近一些,万一陈家姐弟的这个姑婆有不对劲的地方,他也能有回旋的余地。
看了看面前山壁下的石台,一侧矮一些像是方便通行,他这边则差不多有大半个人高,他也懒得绕路,双手抓着岩石,手脚并用就爬了上去。
人刚爬上去,手一摸就碰到了一个圆滚滚的物件。
裴楚拿在手里,借着林间的微光一看,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圆滚滚的却是一颗人的头骨,接着再一看,就见灶台边的一块树桩后面,横七竖八地堆着许多骸骨和骷髅头。
裴楚强忍着没叫出声,这一刻他才完全确定了心中的判断,又听山洞里传出来声音。
“好了,天晚了,你们姐弟走了好远的路,歇息吧。乖孩儿,你和你姊姊谁胖一些啊,夜间天寒,姑婆年纪大了晚上怕冷,姑婆要个人暖心窝。”
“姑婆,我比姊姊胖。”
“爹娘偏爱弟弟,好吃的都给了弟弟。”这次是陈素的抱怨声。
“好好好,那怪孩儿和姑婆睡一头,你姊姊睡另一头……”
裴楚听到这里的时候,双目圆睁,死死咬着嘴唇,他的内心已经了有了诸多不好的联想。
“姑婆,你腿上怎么有好多毛啊?”陈素的声音又响起。
“夜间天寒,姑婆穿着毛裤。”老妪的声音继续传出,“不要说话,该睡觉了。”
“可是姑婆,我还不想睡。”山洞里安静一阵,忽地陈布的声音响起,却似小孩生分,突然闹了起来,“我还想和姊姊玩……我想我娘了,我要回家……”
“乖孩儿,姊姊睡着了,你也该睡了。”
老妪干涩的声音跟着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洞内再次安静了下去。
洞外的草棚边上,裴楚侧着耳朵倾听,陈布的狡黠调皮,他是见识过的,相当能折腾,哪里可能一句话就被安抚下去。
只是跟着他忽然也觉得眼皮莫名沉重起来,仿佛那老妪的话里有别样的魔力,头微微一歪猛地一下惊醒,瞬间裴楚只感觉全身毛骨悚然。
裴楚回想起之前自己在林间小溪的表现,他似乎有些明白过来。
再看看高台木桩边的骸骨,答案不言自明。
深深地吸了两口气,裴楚让自己尽可能镇定下来,缓缓地从后腰摸出柴刀,放轻了脚步就准备朝山洞里冲了进去。
只是刚一动,他又停了下来,思忖道:“我推测这老妪是靠言语蛊惑人心,可这样莽撞冲进去,不说我会不会吃亏,就是黑黢黢的,恐怕也会伤到他们两姐弟。”
从老妪最初忌惮他,还有会给两姐弟做饭食的表现,他大概猜测可能对方依靠的就是言语蛊惑人心的能力,如果是有其他手段,面对两个孩童恐怕也不会费这些力气了。
不过,这到底是他的猜测,万一不是,那才叫糟。
想到这裴楚扫了扫周围,忽然抬头注意到了头上搭着的草棚,这草棚搭得随意,四根柱子撑着上方一个竹竿的架子,然后堆叠着不薄不厚的一层干草。
裴楚悄然走到草棚下的一根柱子,先用柴刀割断了系在柱子和竹竿上的草绳,接着又溜到另一侧,准备将草棚的另一根草绳割断。
他刚看了,这个灶台还有烟火气,可以直接将草棚点燃,引里面的老妪出来。
可就在这时,他的脚不慎刚好碰到了之前的那颗骷髅头,一阵咕噜噜的滚动声响起。
山洞内忽然传来了一阵不似人声的低吼,紧接着从里面走出来了一个身影。
裴楚看得真切,正是他之前河边遇见的那个老妪。
老妪微微佝偻着背,嘴角隐有血迹,更让裴楚惊颤的是对方身后拖着一条两尺多长,如同麻绳一样的尾巴。
在裴楚看向老妪的时候,老妪也注意到了裴楚,一张老脸露出惊讶之色,啪嗒一声,脸上那颗黑痣掉了下来,却是一颗黑色的螺蛳。这螺蛳一掉,老妪的脸忽然就变了,凸嘴长须,额有条纹,张开双臂就朝裴楚扑了过来。
裴楚赶忙一脚将草棚的柱子踢倒,接着一个侧身让到旁边,哗啦一声巨响,整个草棚倾倒,上方的竹架子刚好将老妪罩了进去。
陡然间一阵杂草乱飞,被罩住的老妪从竹架子和杂草堆里就要冒了出来。
裴楚却不敢有半点犹豫,双手举着柴刀,朝着从草棚里冒出来的老妪,狠狠劈了过去。
“嗷!”
一声怪异的吼声从老妪口中响起。
裴楚眼前一黑,只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耳朵里钻,握着的柴刀猛地传来一股巨力,将他整个人一下子掀翻了出去。
一落地裴楚挣扎着就想站起身,接着耳畔又听着一声怪叫,脚下一软,又是一晃神,接着就看到那老妪从草棚中蹿起,朝他扑了过来。
“遭了!”
看着老妪宛如一道黑影朝他扑来,裴楚瞪大了眼睛,想要躲避,又哪里来得及。扑咚一声,一下被按倒,狠狠撞击在了地上。
裴楚被撞得头昏眼花,气血翻腾,慌忙中就觉得压着他的黑影似乎在张开大嘴,就要朝他脖颈咬来,裴楚双腿曲起,双手死死挡在身前,勉力支撑。
开始两下,还觉着身上的黑影力量不小,但渐渐的就觉着这黑影似乎没了多少力气,呜呜几声,竟是伏在他身上不再动弹。
一滴滴粘稠的液体滴落在他脸上,裴楚狠狠一把将压在身上的这个黑影推开,就看到双手抓了一大把粗糙的长毛,站起身,定睛一看,再次打了个激灵。
躺在地上的哪里是个老妪,分明是一头皮毛白灰斑驳的老虎,额前被他的柴刀砍中,刀口的尖嘴深深嵌了进去。
“真……真是妖……”
裴楚踉跄地倒退了两步,冷汗涔涔,连连吞咽了几口口水,才稍稍缓解了一下内心的惊惧。
自见了黄鼠狼讨封,这一路他自觉已是有了心理准备,可这些发生在面前,依旧不免让人肝颤胆寒。
胸腹起伏,连连喘了几口大气,裴楚才大着胆子走到这虎的面前,伸手将嵌入老虎脑袋的柴刀拔了出来,心中又有些生疑。
“这老虎是成精了,可没觉得太厉害,就是比起豺狼野狗好像都不如。”
裴楚不认为他有把柴刀就能应付一头老虎,可刚才除了被掀翻和扑倒的那两下,他倒没觉着这虎有多厉害。
不过等他细细看清了这头虎的形态,又稍稍有些释然。
这头牝虎骨架不小,只是身体干瘪,消瘦异常,几乎就是皮包着骨头,大概也就六七十斤,露出的尖牙利爪有多处断裂的痕迹,毛色分叉花白,不少地方还长着癞疮,看得出这虎已是老得不成样子。
“是了,这虎年老得厉害,我才能一柴刀砍死。要是正值壮年,哪里需要妆扮成人,以言语蛊惑,直接扑杀就是了。”
虽然不知道这头老牝虎是怎么装扮成人,甚至还会生火做饭,但这个世界有道术、精怪,裴楚也不以为奇,大概猜测就是这老虎年老无法捕猎,只能以言语蛊惑人心,诱骗往来行人,以此食人过活。
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谁?”
裴楚猛地一颤,握着柴刀就摆开了戒备的姿势。
只见山洞门口,陈素瞪大了眼睛,看了看地上躺着的牝虎,又看了看裴楚,神色惊惧无比。
“素素,你们没事吧?”裴楚轻呼了一口气,和声问道。
陈素一下子就泪如雨下,惊惶无措地看着裴楚,凄声道:“裴哥哥,弟弟,弟弟要死了。”
“什么?”
裴楚脸色剧变,将柴刀插回腰上,朝着山洞就冲了进去,只是刚到洞口,他又退了回来。
洞内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
裴楚走到灶台前,扒拉出了一些土灰,找了一个还未熄灭的炭头,又用草棚的干草引燃,点起了一丛篝火,才跟着钻进山洞。
凭着外间的火光,隐约能看到山洞内有木桩充作桌椅,还有蓑衣农具等杂物,俨然就是一处生人居住的场所。
“也不知是这牝虎精布置的,还是从哪里占了来的。”
裴楚环视了一眼,在一块充作床铺的青石上,看到了躺在上面的陈布,几步走过去,将他从山洞里抱了出来。
陈布全身光溜溜的,衣服都脱了个干净,但身上却沾满了鲜血。裴楚伸手在陈布的鼻尖探了下,隐约还有鼻息,只是脖子上有两个深浅不一的血洞,正汩汩地冒出鲜血。
裴楚知道着是老虎捕猎的习惯,咬住猎物的咽喉一直等其窒息毙命。
虽然那化成老妪的牝虎实在年老,力量不足,并没有咬断陈布的脖子,但尖牙咬的两个血洞,已经触碰到了动脉附近,再流血下去的话,陈布肯定是没救了。
“裴哥哥,弟弟他……”陈素泪雨带花,看着满是血迹的陈布,声音再度哽咽了起来。心中见到那虎媪的惊惧,在这个时候全然被弟弟的关心所代替。
“别慌。”
裴楚神情凝重,脑子转得飞快,一瞬间想到了用草木灰或者用布条等止血的办法,这时候是救命,感染什么的只能等以后再说。但就在他刚有动作的时候,忽然伸手摸了摸怀里,掏出了夹在无字书纸页间的两张“针符式”的符箓。
“先试试这个,这个有用的话比其他的方法强。”
裴楚想起昨晚他刻意试验了一次“针符式”治疗外伤的效果,不敢再耽搁,手指掐符,口中念念有词起来。
念咒一毕,裴楚将两张符箓快速地贴在了陈布脖子的伤口上,符箓一燃即逝,转瞬间就成了纸灰。
在纸灰下方,两个血洞立时不再出血,脸色煞白的陈布,嘤咛一声,似乎也有了神智。
第八章 法驱虎豹
“哥哥……”
陈布缓缓睁开眼睛,似乎看清了面前的裴楚,声音微弱,却带着几分惊喜。
“是我。”裴楚露出一丝微笑,低声应了句,又指了指旁边的陈素,“我和你姊姊都在呢。”
“哥哥,我怎么了?”陈布有些艰难地抬起头,似乎想要看清周围。
裴楚侧了侧身挡住了陈布的视线,伸手轻轻将他安抚住,“小布,你累了,继续再睡一会。”
陈布大概也是失血后让他没了精神,听完裴楚的话,缓缓闭上眼,很快又昏睡了过去。
“呼——”
裴楚心下松了口气,陈布看着虽然虚弱,但大抵上应该不会有事。
“素素,将小布的衣服拿来,给他穿上。”裴楚抱着陈布,转头朝旁边的小姑娘喊了一声。
“嗯。”
小姑娘弱弱地应道,快速地进了山洞,找出了陈布的衣物,交给裴楚。这一夜她虽然吓得不轻,可看到弟弟活了过来,脸上还有了生气。
裴楚将陈布的衣服穿好,放在篝火旁的一块平地上,跟着站起身打量起周围。
“裴哥哥……”
小姑娘赶忙跟着站了起来,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裴楚。
“别怕,我在这里。”
裴楚伸手揉了揉小姑娘头上的发髻,从方才牝虎展露真身开始,小姑娘没有哭喊大叫,但这样的惊吓,不可能立马就能缓和得过去。
小姑娘听着裴楚的声音,似乎也安心了几分,跟着才重新蹲在了弟弟的身旁。
裴楚起身捡了一把干草投到篝火里,目光看向山洞石台外面的树林,天已经完全黑透了,除了眼前的一簇篝火外,外间黑压压的一片。
“这时候我带着两个小孩,想要摸黑走出这片树林,恐怕不那么容易。”
裴楚心中快速盘算,现在陈布的情况还算稳定,但如果要离开的话,这一路他就得背着对方。
从这里不论是回观前村,还是前往员里村,少说都有**里路,如果是平坦大道,也不算什么,但这些都是山路,夜黑风高,危险系数实在太大。
裴楚又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那具牝虎尸体和石台内侧的山洞,“住在这个山洞里恐怕也不见得安全,只是现在没其他办法,两害取其轻,还是在这里等到天亮再说。”
他先是把篝火点得更旺一些,拿了一簇火把,细细看了一遍山洞内的布置,确认没什么问题,便把陈家姐弟安置在山洞的洞口内侧。
又将牝虎尸体拖远一些,扔到了之前他摸着的骸骨堆里。
周围的血腥气很重,裴楚一时也没有办法,但他估计平日里这地方应该也就这样,只是为了安全起见,他又把坍塌了的草棚子柱子和竹架在洞口简单布置了一番,权且充作防御。
等做完这一切后,裴楚才在山洞口的篝火旁坐了下来。
再望向山洞内时,就见小姑娘拥着弟弟已然睡去,白天走了那么多路,晚上又被吓着,显然有些扛不住。
裴楚又查看了一番陈布的情况,发现他呼吸平缓,并无大碍,才又重新靠回了洞口的岩壁。
“这晚我就守在洞口。”
裴楚将柴刀解下放左手边,看着外间黑黢黢的山林,心内打定了主意。
停留在这个山洞他也知道危险,可现在别无选择,只能是拼着看看运气。
看着面前摇曳的火光,听着柴火烧灼的哔啵声,裴楚渐渐就感觉一阵困意袭来。
一阵夜风吹过,面前篝火似摇曳了起来,裴楚猛然一惊,一手抓起手边的柴刀,察觉到了周围并无异状,才稍稍舒了口气。
他对周围环境还是警惕,可这这一天不说走了多少路,只说鬼打墙、黄鼠狼讨封,和方才这头牝虎精一番搏杀,还有刚念咒贴了两道“针符式”,已经足以让他身心俱疲。
狠狠在大腿上掐了一把,剧烈的疼痛似让他稍稍清醒了几分,只是没过多久又感觉有些熬不住。
“这样干坐着不行。”
裴楚摸了摸怀里贴身藏着的无字书,拿了出来准备再重温一下“针符式”的六个符篆,咒语他是背熟悉了,可这符篆还是有点记不住。
想想以后总不能每次画符,都要把无字书拿出来对照着描摹一遍,无外人在的时候还好,若是被人看到,只怕早晚会惹出祸端。
就在裴楚将无字书打开,准备记忆“针符式”符篆,他忽地一下来了精神。
只见书的第二页和第三页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些文字符号。
“……洞真者,灵秘不杂,故得名真。洞玄者,生天立地,功用不滞,故得名玄。洞神者,召制鬼神,其功不测,故得名神。此三法皆能通凡入圣,故得名洞也……”
裴楚细细看去,才发现这第二页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的是一篇名为《三洞正法》的经文。
经文很长,文字玄奥,他匆匆扫了几眼,一时没太看明白,干脆直接翻到了第三页。
“用白素绢长九寸宽二寸四分,硃书一道,悬肘后,男左女右,入山则虎豹毒虫山木等怪尽皆避之。山居者以此符贴屋四壁。”
第三页上写着的却是一篇名为“法驱虎豹”的道术,在文字后方还有一个繁琐的符篆图形,名为“虎豹避符”。
在看到《三洞正法》时,裴楚还有点莫名所以,不知这无字书怎么又冒出了一篇经文来。
可等他看到后面的“法驱虎豹”的道术以及“虎豹避符”的符箓时,他忽然抬起头,目光不自觉就望向了他刚才爬上石台的那处角落,牝虎精的尸体就扔在那里。
“莫非这无字书显现的文字,和我杀了这头虎精有关系?”
裴楚摩挲着书页,看着上面浮现出来的文字,心中再次有了些猜测。
这无字书显现“刺肉不痛法”的时候,他就感觉好像是那碗脱粟饭祭祀过了一样。这次则是这头牝虎,又出了“虎豹避符”,这里面要说没有关联,他自己都不信。
“先不管经文和道术是怎么出现的,我赶紧先学会画这个‘虎豹避符’。”
此刻三人栖身之所是一头牝虎精的巢穴,若非夜间山路难行,又怕遇上了其他意外,裴楚绝对不愿意待在这里。不说还会不会有其他精怪显现,就是这时候来几头豺狼野狗,他光凭一把柴刀,也难以应付。
再加上今天出门前,随手将昨晚画的两张“针符式”带在身上,结果就派上了用场,救了陈布一命。这让裴楚觉得,在这个奇诡异常的世界里,还是多一点保命的手段。
至于另一篇《三洞正法》,裴楚来回又扫了一遍,晦涩难懂,看得人云里雾里,索性暂时先放一边。
裴楚现在没有白素绢,想要用“法驱虎豹”这门道术自然是不成的。好在他早上走得匆忙,却是将朱砂黄纸和秃头的毛笔等物品一股脑地带了出来,这时候正好可以描摹个“虎豹避符”。
当下裴楚便将朱砂黄纸全部从包袱里翻找了出来,依托着篝火的亮光,在山洞前的岩石上摊开无字书,准备开始描摹。
“等等,我现在画这个‘虎豹避符’,不会又出现精力不济,然后晕厥过去的情况吧?”
裴楚笔蘸朱砂,刚要落笔,又有些犹豫了起来。
前面画了许多张“针符式”,又用“刺肉不痛法”,他出现了两次昏睡的情况,这种事情肯定不是偶然。
按照他的判断,不论画这些符箓还是念相应的咒语,都是一件耗费心力的事情,看着无形物质,但最终的后果还是会在他身上体现。
现在他们身处这山林之中,裴楚如果突然昏厥过去,还真不好保证会出现什么事情。
“还是先画一张,应该也不妨事,而且,这符箓有用的话,只怕是比我干坐一晚守夜要强。”
裴楚考虑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心动笔,这无字书上的“针符式”已经验证过效果的,“虎豹避符”虽然还没试过,但想来应该也是有用。
这一动笔开始描摹画符,裴楚就发现了“虎豹避符”比起之前画的“针符式”要复杂得多,好在这次不需要在画符的时候念咒,符篆的式样虽然麻烦一些,但裴楚画得比较细心,在画错了一张后,第二张送算没有出现疏漏。
“山居者以此符贴屋四壁。”
裴楚想起了“虎豹避符”的用法,起身将这张符箓贴在了洞口边缘的石壁上。
之后裴楚又将朱砂黄纸等物品,重新塞进包袱里收了起来,再拿出无字书,继续记忆起了“针符式”和“虎豹避符”的符箓画法。
反复记忆了一会“针符式”和“虎豹避符”的符箓图形,裴楚觉得有些枯燥,不自觉地又翻开了那篇《三洞正法》的经文。
“……夫三洞者,盖是一乘之妙旨,三景之玄言……龙章凤篆,显至理之良诠……”
裴楚看了几句,觉得实在有些头大,他想要用来消磨时间,可看着看着,却仿佛每个字都扭曲了,不知觉间视野模糊,再次睡了过去。
这次或许是画了“虎豹避符”消耗心神的缘故,他没能如前面几次一样,在歪头睡过去的瞬间就惊醒过来,反而呼吸悠长,睡得深沉。
“哥哥……”
朦朦胧胧中,裴楚似乎感觉到有人在轻轻拉动他的衣角。
裴楚咕噜一声,一下惊醒,下意识地摸向了身边的柴刀,在看清楚面前的人后,手里的动作跟着又缓了下来。
在山洞内睡着了的陈素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他,满是惊惧。
“素……”
裴楚看小姑娘惊恐的模样,正想开口询问,忽地心中莫名地就打了个突,猛然转过头朝着洞口外的山林望去。
山洞外,风声呜咽。
洞口前的篝火被夜风吹得明灭不定,鸟兽虫鸣的声音似乎在这一刻都断绝了,周遭透着一股别样的死寂。
黑得不见底的山林之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窥探着他们。
刺啦——
忽然,石台外间的树林里,一阵枝叶断裂的声音和树干的摩擦声响起。
裴楚倏然一下,站了起来,双手握着柴刀,神色紧张地盯着山洞外。
在他身后,小姑娘身体微微颤抖,双手捂着嘴巴,尽量让自己不发出声音。
刺啦啦的声音不停响起,隐约间还能够听到有顺着风声传来的呼噜呼噜,仿佛闷雷滚过天际的古怪声音。
大滴大滴的汗水在裴楚的额头冒了出来,他却不敢有丝毫动作,只是摆着戒备的姿态,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良久。
蓦地一阵纵跃腾挪的噗噗声响起,在摇曳的火光中,依稀可见两个斑斓身影在石台外一闪即逝,消失在了密林里。
一直等到外间的动静完全消失,虫鸣之声再次响起,裴楚才彻底松弛下来,缓缓坐倒在了地上。
他的后背衣服已是湿了个透心凉,再拿眼睛去看张贴在山洞口的那道“虎豹避符”,不由拍了拍胸口,大感庆幸。
“好在把这符画了出来,不然刚才可就糟了。”
那一闪而逝的斑斓身影,他即便没看清全貌,也完全能猜得出是什么东西。
接下来裴楚不敢再睡,只是让小姑娘再休息一会,他就这么干坐着等到了天明。
好在这个时候距离天亮也没多长时间,渐渐的东边的天空就泛起了鱼肚白。
“素素,天亮了。”
裴楚将打着瞌睡的小姑娘叫醒,又伸手将陈布抱起,小男孩昨晚受了惊吓,又失了不少血,这时候依旧还在昏睡。
在陈素的帮手下,裴楚将男孩背在背上,将山洞口贴着的“虎豹避符”揭下,塞进怀里,捡起地上的柴刀,这才走出了山洞。
山洞外,远近树林晨雾萦绕,空气中带着几分湿寒。
洞口的篝火已然熄灭,只有几个炭头还冒着烟气,裴楚又走过去把火堆踢散,将炭头踩灭。
走到石台边缘时,裴楚又朝下方的树林看了一眼,杂草枯枝乱做一团,几颗树干之上隐隐有利爪扒拉的痕迹,色泽尚新,显然昨晚那两个斑斓身影在这里徘徊了不短的时间。
晨间道路露水深重,裴楚和陈素没走多远就已经打湿了衣物,此时两人也顾不得这些,沿着昨天走过的山道,一路快步离去。
第九章 石人
杨浦县城外,浦水浩浩汤汤。
浦水又名为浦溪,虽名为溪,却是越江水源之母,汇集全县七条支系溪流水脉,到了杨浦县城外,已然蔚为壮观。水面宽逾十数丈,可供行船,沿河而下,直达州府。
杨柳河堤边,此时数百上千号人肩挑手提,正从河中将一块块大石捞出来,扔到岸边加固河堤。
“这次役事真是辛苦。”
陈六伙站在河堤的一块青石上,抹着额头上的汗水,长长叹了口气。
“可不是,这好好的年岁,县里怎么就让修起城墙来了。这城墙修完不算,又赶着让我们来筑堤。”。
旁边一个正在搬石头的汉子,听到陈六伙的自语,跟着将手中的石头扔在一旁的河堤上,拍着手抱怨起来。
“还是让大伙抓紧抓紧吧,不然这活没个十来天怕是干不完。”陈六伙听着这汉子的牢骚,笑着劝慰了一句。
他倒没觉得修完了城墙,又被指派来修河堤有什么不妥。
越州多水,五月后常终日阴雨连绵,水位暴涨,亦因如此,每年三四月时节,县中都需清理河道,加固堤坝,以免洪水泛滥,淹没县城。
反正每年服徭役都少不了这一茬,只是今年却多了修缮城墙,两样赶在了一起。
搬石头的汉子没有理会陈六伙的安慰,反而一屁股做在地上,跟着继续絮叨了起来:
“这眼瞅着就快春耕了,我家里的地还没犁呢,唉,等在役事干完,到时大伙又挤在了一起,啧,找人借牛都得多出几担粮食。”
“借牛得出几担粮食?”陈六伙转头看着坐在石头上的汉子,面带惊讶道,“黄茂兄弟,你家这是有多少田地啊?”
“不多不多。”黄茂连连摆手,似乎不愿意多说,但脸上又掩不住的有几分得意。
陈六伙笑了笑,没再追问。
他看着黄茂这神态,和他曾见过去了赌坊赢了钱的人,被人问起时,倒是一个模样。又想炫耀,又怕被人惦记。
果然,一看陈六伙不问了,那黄茂嘿嘿笑了两声,反而掐着手指算了起来,“分家时得了五亩水田,我婆娘陪嫁又得了两亩,再加上我前年烧荒得了四亩旱地,共计十一亩,不算多不算多。”
“嚯!”
河堤上不少人听到黄茂的话,一个个惊叹起来。
“好你个黄茂,看不出来竟是个大户啊,昨日县里吃酒,你这厮还让我们几个给你会账,太奸猾了。”
“今夜得让黄茂请我们吃酒。”
“这混账昨日还偷吃了我一个饼子,快快还来。”
黄茂被众人挤兑,脸上不见半点扭捏,反而没皮没脸地笑了起来,“想吃我请的酒,发春秋大梦哩。我黄茂吃进肚里的现在都在茅坑,谁想要我还谁找去吧。”
“呸呸呸,你才去茅坑里找呢。”
“你惫懒玩意,就是欠收拾。”
人群里几个被黄茂说得难堪的,随手抓起手边的湿沙和烂泥,就朝黄茂扔了过去。
“唉唉,别扔别扔。”黄茂连忙左闪右避,可起哄的人多了,转眼就被砸了一声烂泥。
陈六伙在旁看得好笑,这些人扬沙扔泥的谈不上多大恶意,当然,趁此发泄胸中愤懑嫉妒肯定也是有的。
越州在前朝时还显荒蛮,本朝开国后才有诸多州郡大量人口南下移居,越州才渐趋繁华,几代人烧荒开垦,大多人手里都有几亩田地,这也是杨浦县各个村子里多是混姓杂居。
不过近些年光景不算太好,徭役赋税渐重,不少人或是卖了土地,或是投献给大户,真算在自家名下有土地的,没有几个了。
好在现今地租虽高,但也能佃租到土地,日子虽难,勉强也能过得下去。
只是众人里突然出了黄茂这一个炫耀的,少不得被那些失了田地的出口憋屈气。
眼看河岸上众人扔得起劲,陈六伙不得不站了出来,稍稍阻挡了一番,催促起了众人:“好了好了,大伙不要再戏耍了。抓紧些,黄茂有句话说得对,这眼瞅着水田要开犁了,大家这几日就别再拖沓了。”
“兄弟们饶我这次。”黄茂惨兮兮地跟着告饶,他这一炫家底,犯了众怒,刚这些苦兮兮的泥腿子里,不知哪个缺德的扔了个小石块,砸得他手臂都乌青了。
河堤上众多被征召来的农人又笑骂了几句,这次倒没有和前面一般散漫,陈六伙为人仗义,在这他们这队农人里,还算有些威望,再加上都是相邻几个村的,听他这么一说,大多数人也懒得再理会黄茂,继续干起活来。
这役事好多人年年来,干得老了,基本上都知道疏通的就是县城这一段,所以众人约莫着也能估算出工期。
这修完了城墙,又被弄来疏浚河道,不少人都不愿意卖力气,可听完陈六伙的话,大多数也知道再这么干耗下去,肯定是拖不起的。
一时间几百号人再次动了起来,搬石云土的,忙着加固河堤的,有了点热火朝天的意思。
“呛水了!”
正在河岸上众人干得热闹,忽然一声呼喊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呛水了,黄茂去洗澡呛水了。”
众人顺着呼喊声的方向看去,就见河道边缘,一个人头或起或伏,飘在水里。
“这鸟人,洗个澡也能被淹着,水性也忒差劲了啊!”
“黄茂水性可不差,前年发大水时,我还见他在两岸游了个来回。”
“这厮有意思,他是怎么到了河心去的,莫不是又水鬼不成?”
“屁,老子自小在这浦溪水里,也不知游了多少来回,哪来什么水鬼。”
河岸边上的汉子们看到了黄茂溺水,没几个人着急的,反而说笑吵嚷了起来。
方才被黄茂嘲笑去茅坑找屎的汉子,这时则幸灾乐祸地大叫道:“看你这黄狗子得意的,这会可遭报应了吧。”
“说甚风凉话,还不快去救人。”
正在河堤边缘搬石块的陈六伙听到了呼喊声,一下扔下了手里的伙计,又朝着幸灾乐祸那汉子吼了一嗓子,转头几步跑下河堤,脱了鞋,双手一扒拉就朝河中心游了过去。
又有几个和陈六伙相熟同村水性好的,见着他下了水,赶忙跟着到了水边,拖鞋扒衣服,一齐涌进水里。
陈六伙扑腾着水花到了河中心,看着呛水挣扎的黄茂,没敢正面过去拉人,而是游到了黄茂身后,凫水拖着对方的头和后背。这溺水救人,最忌讳就是正面拉扯,所谓溺水之人抓的是最后一根稻草,保不齐被对方惊慌之下一把抱住,最后两个人都得一起溺水。
只是就在陈六伙从身后拖住黄茂用力朝上凫水的时候,总觉黄茂身子沉得厉害,根本拖拉不动。
“陈大哥。”
“陈兄弟。”
“六伙兄。”
跟着下水的几人这时候也游了过来,帮着陈六伙将黄茂托出水面。
“你们去个人,闷水下去看看,黄茂右脚好像被缠住了。”陈六伙喘着粗气,朝着游过来的几人喊道。
其中一个年少些的,闻声长吸了一口气,跟着一个跟头就潜到了水里,约莫过了一会儿,才再次钻出头,长呼了一口气,接着喊道:“水里有东西,水里有东西,把黄茂的脚被缠住了。”
“将黄茂扶好了。”
陈六伙听到上来这人的话,跟着其他几个凫水的人说了一句,深吸口气钻进了水底,过了一会时间,陈六伙才再次从水下冒头出来,冲着几人挥了挥手。
众人这才七手八脚地,拖着黄茂游到了岸边。又是一番拍打、颠倒,折腾了好一会儿,已然昏死过去的黄茂忽地身子一个痉挛,吐了几个水,活了过来。
陈六伙和忙前忙后下水的几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一个个跌坐在了地上。
“黄茂命不该绝啊!”
“还是这水流平缓了些,不然可救不上来。”
“多亏六伙几人仗义。”
围观的众人这时见得黄茂活了,七嘴八舌地再次议论了起来。
“六伙,那水里是有什么?黄茂这小子我知道,这么就溺水了。”
“去,刚还说人家水性差咧。不过,六伙,方才听你们喊,这水下有什么呀?”
又有人朝陈六伙那边问道,河岸边上放下了手头伙计的诸人,这时候都把注意力放在了陈六伙的身上。
陈六伙摇了摇头,站起身朝着众人道:“水下浑浊,我也没看清,就隐约看到个大物件。”
“这可稀奇了,什么大物件能在水底缠住人手脚的?”
“捞上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岸边的众人听的新奇,个个鼓噪了起来。
当下就有人找来木棍和铁链,疏通河道这工具里本就是县城的,又有会凫水的,方才没能赶上救人,这会个个奋勇争先,扑咚扑咚就钻到了河里。
不多时,陈六伙领着众人就将一个巨大的物体从水中心打捞了上来,合力运到岸边之后,众人看着又面面相觑。
这被他们从水中捞上来的,是一个和常人差不多高矮的石人,涂着彩漆,身上有花花绿绿的带子,湿漉漉地挂在手臂肩膀上,倒是有些像庙里的塑像。
但令人称奇的地方在于,这石人只有一只眼。
第十章 门前遇人
犬吠之声在村落中不时响起。
员里村,一间收拾得颇为干净的农家小院内,裴楚正坐在院中的一块矮木凳上,抱着一个大碗,稀里哗啦地吃得痛快。
碗里是粟米粥,还算粘稠,配着几点干菜,进入腹中,直让人额头冒汗,全身暖洋洋。
“哥哥,我吃这碗也给你。”
旁边同样坐在矮木凳上的陈素看着裴楚碗里的粥已经不多,伸手就将手里的碗递了过来。
“不用。”
裴楚摇了摇头,小姑娘昨夜担惊受怕,一大早又跟着他冒着晨露走山道,此刻也是饥肠辘辘。
他站起身从带着的包袱里翻出了一个小布包,布包里还有三张烙饼。取了一张撕开,一半递给了陈素,一半抓在手里,就着最后两口热粥吞咽了下去。
一碗热粥加半张饼子下肚,裴楚精神振作了几分,看着旁边蘸着粥水小口吃饼的陈素,又问道,“小布现在怎么样了?”
“姑婆给弟弟洗了澡,吃了点东西后又睡着了。”陈素有些怯怯地声音响起。
“那就好。”裴楚心中的大石落下,又有些庆幸陈布后来晕死过去,一些场景都没见着,不然还真是容易留下阴影。
想到这个,裴楚不由低头看了一眼陈素,小姑娘看似柔弱,但内里聪明坚强。
又从背包里翻出了之前收好的那张“虎豹避符”,交给了陈素,“素素,这东西你贴身收好,如果晚上害怕就把它帖子门上。”
“哥哥,是要回去了么?”陈素将碗放在地上,接过了“虎豹避符”,又抬头看着裴楚问道。
裴楚笑着点点头,看了一眼天色,“趁着现在时间还早,刚好能赶回去。”
“可是……”陈素欲言又止,神色明显露出了几丝惊恐。
正在这时,小院外的门被人推开,一个面颊左侧有颗痦子的老妇人,手捧着一条白布,走了进来。
老妇人腿脚麻利,人还未到跟前,声音已经钻到了人耳朵里,“我访了好几家人,可算是找到了。”
“辛苦姑婆了。”裴楚看着进门的老妇人,赶忙站起身迎了上去。
这老妇人便是陈家姐弟真正的姑婆,裴楚大清早带着俩姐弟一路匆匆下山,没有转回头,依旧是到了员里村。在寻访了几户人家后,终于就找到了两姐弟的姑婆家。
裴楚让这陈姑婆先将弟弟陈布安顿好,后面又将遇见虎媪的事情捡了一些说了,老妇人揉着两姐弟又惊又怕,再加上知道一些乡野奇闻,也信了七八分。
“这算什么辛苦,我这老婆子谢都来不及。”老妇人脸上满是感激之情,“裴哥儿,多亏得你呐。”
她孀居多年,多靠几个兄弟帮衬,这些兄弟故去后,又多依仗几个侄儿。其中陈叔家算是宽裕些,一年总有那么三两回来送些柴米,陈家两姐弟虽见得少,也是老人的心头好。
“姑婆客气了,陈叔陈婶对我多有照拂,素素和小布也如我姊妹兄弟,分内之事。”裴楚摆手笑道。
“我那侄媳也是心大,两个小人儿怎么就敢让他们找过来,有事托人传个话,我老婆子过去接一趟也好。我若见着了,非训她一顿。”老妇人又抱怨道。
“陈婶走得匆忙,去县里想来可能是急事。”裴楚跟着解释了一句。
老妇人摇着头连连叹息了两声:“这光景是越来越坏了。往常年月也没见着说这山里闹出什么事端,倒是近两年,听人说隔壁几个村有砍柴打猎的还有行脚卖货的,后来都迷在了山上,敲锣打鼓的闹了好大动静也没找寻着人,这回她俩姐弟要没有裴哥儿你一路看护,哪里能到得了老婆子这里。”
“这事儿就烦请姑婆跟村里说说,山中有虎,要多加小心。”裴楚谦虚了两句,又和老妇人交代了一句。
“那是自然,这方圆七八个村我都有相识的,往后总得让人提防点。”
老妇人一手叉腰,话语有力,展露出了几分十里八乡大媒婆的风采。
裴楚笑了笑,又看了看天色,提出告辞,“那姑婆,我这趁着天色还早,这就准备回去了。”
“裴哥儿,要不你再留上一日,明天再回?”老妇人见裴楚要走,出言挽留道。
裴楚看了一眼面前不算宽敞的房子,笑着摇摇头道:“家中无人,已经出来一晚,还是要回去的。”
“家中狭小,也没个空房,老婆子也就不留你了。”老妇人叹了口气,又将手中的那条白布递给裴楚,“裴哥儿,这是你要的白素娟,我与你借来了,路上定要小心。”
裴楚接过白素娟,看了上面的裁剪痕迹,知道老妇人已经是依着他给出的尺寸给剪好了,又道了一声谢,“他日有暇,我再来还与姑婆。”
“不妨事。”老妇人也不问裴楚要这么一条白素娟有什么用处,只是颇有感怀道,“可惜这些时日村里的青壮被县中征召服役,不然也好让村里纠结个百十号人,同裴哥你走一遭,将那些为祸的畜生撵出去。”
这事裴楚是知道一点,像陈叔和同村的一些青壮就是被县里召去服役,他之前要不是发烧病重,恐怕也免不了。
至于留宿住上几人这种事情,裴楚也没有想过,这本身就不算熟悉,留着只是给人徒添麻烦。
当下裴楚和陈家姑婆以及一旁端着碗坐在旁边的陈素告别,便径直出了小院,离开了员里村。
依旧沿着来时的山道回去,在路上裴楚又寻了一个无人的地方,将那白素娟拿了出来,在上面画了一个“虎豹避符”,然后缠在左手手肘后方,才接着继续启程赶路。
裴楚内心对于走这条山道多少还是有些忐忑,昨天遭遇了虎媪,夜间又隐约见着两虎,他也知道这路其实不算那么安全。
好在有这招“法驱虎豹”的法子,他才赶独自一人走山道回去。
这一路,果然没再遇着什么怪异的事情,甚至连鸟兽都虫豸都很少碰到。
观前村和员里村相隔其实并不算太远,要不然陈婶再匆忙心大,也不敢让两姐弟独自前往员里村。
昨日主要还是山中迷路,又前后遭遇了各种怪异事情,今天这回去,一路无波无澜,裴楚差不多也就走了一个半钟,就已回到了观前村。
观前村里由于不少青壮被征召服徭役的缘故,这段时日都比较清静,裴楚一路走过来,只遇到了一群路边玩耍的童子和一两个去溪边浣洗衣物的妇人。
他虽然有些散乱的记忆,也有叫得上名的,不过并不熟悉,也没和谁打招呼,直接往家中找去。
还没到家门口,裴楚远远的就看到了有个身影在他家小院门口徘徊。
裴楚看着奇怪,快步走了过去,朝着对方喊道,“请问,你是找谁?”
那人正探头探脑地看着小院内,忽然背后传了一个声音,吓了一大跳。
在对方转过头来后,裴楚这才看清这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一身粗布麻衣的装束,面貌普通,微微有些驼背,脚边放着一捆干柴。见着裴楚后,这人微微愣了下,接着才讪讪笑道:“没,没找人,我打柴路过,看院中的春韭长得不错。”
裴楚看了一眼院中的一小片菜地,又转而望向中年男子,笑着道:“大哥可要割一把回家下酒?”
他这个前身老实木讷,但伺弄庄稼瓜果却是一把好手,这小小的院子里的地也没闲着,种了韭菜。这也是他没了怙恃,也依旧有人愿意说媒的原因。
“这是小哥的家么?”中年男子脸上露出了惊讶之色,接着赞叹道,“小哥种得好春韭,我只走累了,在门前歇个气,可不敢领小哥好意。”
说着,这中年男子抬头看看天色,从地上捞起那捆干柴,笑着告辞道,“天色不早,家人等柴生火做饭,这就先回去了。”
“慢走。”
裴楚笑着摆手,转身迈步进了小院,只是在刚推开柴门的时候,又不经意地侧头看了一眼那远去的背影,这人似乎腿脚不便,走起来有点跌跌撞撞的。
裴楚觉得这背影隐约有点眼熟,细想了一阵,忽然记起了前日晚间陈素给他送饭时,似乎门外路过的也是这个人。
“这人不知是哪个村的,等陈叔回来找他问问。”
裴楚蹙眉摇了摇头,转身走进了院门。
第十一章 实修之法
进了自家的小院,裴楚坐在院中休息了一会,没多久就坐不住,起身开始将院子和屋舍内外收拾了一番。
穿越来的那几天,他身体虚弱又腿脚不便,吃饭都靠陈婶家送,是以一直没空拾掇。这时候他人已然大好,黄土草屋虽然简陋,但现在是他在这个世界的家,既然是生活,里里外外总得能让自己能看得过去。
趁此机会,裴楚又刚好盘点了一下家底。米缸中有半缸粟米,在那脱了漆的柜子里找到一串钱,四串为一吊,换算购买力的话大概在二百块上下,然后在空着的那个房间有个小木仓,里面还存着一袋稻谷和几十斤杂粮。
看着翻找出来的这些家当,似乎比他最初说的“穷得老鼠都没有”要好上一些,但这些钱米,要撑小半年,熬到秋收的,真说好也好不到哪去。
一番忙碌,裴楚又到了灶台生火烧水,再从房里找到米缸,里面还有半缸粟米,舀了一碗熬粥。
等把这些头头尾尾都做完,他才回到房间,拿出了那本无字书,准备继续好好研究一下。
这个世界有精怪鬼魅,但从与陈家姑婆的言谈中,裴楚能够听得出,普通山野乡民有耳闻,可真正了解的人其实不多。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和这些年光景变差有点关系。
裴楚知道的信息有限,具体也推断不出原因。但不论如何,既然有这些东西存在,那难保将来还会撞见,想要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自然还是需要有应对的手段。
“刺肉不痛法”和“法驱虎豹”两门道术,他是亲身验证过效果,符箓的画法繁琐,一有时间他就会拿出来温习默记,而且
翻看无字书,将“针符式”的六个符篆和“虎豹避符”又默默记忆了几遍,又翻到了第二页,他的目光又再次被那篇《三洞正法》所吸引。
“……谓修学之人,始入仙阶,登无累境,故初教名洞神神宝。其次智渐精胜,既进中境,故中教名洞玄灵宝。既登上境,智用无滞,故上教名洞真天宝也……”
这一次或许是在家中心境比较平稳的缘故,再加上来回揣摩过一阵,裴楚感觉好像读懂了几句。
《三洞正法》说的是一种修行的法门,讲修行之人有三重境界,第一重小乘为洞神,第二重中乘为洞玄,第三重大乘为洞真。
这片经文不像其他道术着眼于具体的符箓实用,而讲的是打磨法力,增进道行之法。
所谓术为表里,法为根基,相辅相成。
有召制鬼神之术,无了达通圣之法,鬼神不至,徒耗元阳。
有晓悟高真之法,无运用变化之术,飞登无路,卫道无方。
裴楚砸吧着嘴咀嚼了一阵,略微品出了一点门道,有些像是曾经看到的武侠小说里内力和招式的关系。
道术就是招式,道行就是法力。
懂道术没法力,要么高明的道术施展不出来,要么就是损耗自身。
有法力不通道术,缺乏了手段,没办法降妖伏魔。
“难怪我画了几张‘针符式’,用了一次‘刺肉不痛法’就昏睡了过去,这就是我从没修行过,道行不够,妄自施展道术,所以过度消耗了心神。”
裴楚翻阅着这篇《三洞正法》,算是明白了之前几次画符念咒之后,出现困倦的原因。
这就是一个修道之人的底蕴,妖魔常以年月论道行,这是因为术法单一,多数纯以法力论高下。
而左道旁门之中,又常有术法通天之辈,但常常因道行不够,遭遇术法反噬,折寿伤身。
不过裴楚虽然大概能看懂那么几分,可惜总体来说还是太过于深奥玄妙,光是始入仙阶,登无累境的第一重洞神之法,他一时就摸不着门道。
时间渐渐到了傍晚,裴楚起身将灶台上的热粥捧到了房里,一边慢慢吃着,又一边继续研究这篇《三洞正法》的经文。
“《三洞正法》,听着像是道家正统,只是又不知道具体属于道家之中的哪一门?”
道家之中派系驳杂,正统旁支诸多,仅裴楚知道出名的就有正一道,全真道,太一道等等,派别就更不必说,什么崂山派、龙门派、纯阳派数都数不过来。
这方世界和他所熟知的又有所不同,道家传承发展如何他也不知,想了一会,干脆放在一边,依旧是琢磨着起该如何实修入门。
他现在手握有两门道术,可如果没有道行法力,以后用的也不可能太过频繁,而且次数多了,耗费心神,难免伤身。
裴楚一点一点梳理着可着手的方向,他穿越前没有研习过什么道藏,但少年时被个有些国学热情的老师,逼着背了不少古文,后来长成了也买过《史记》、《古文观止》和《资治通鉴》,算是有一点功底。再加上互联网时代杂七杂八的书籍资料都看过不少,想得久了,渐渐有了一点头绪。
《三洞正法》洞神、洞玄、洞真,首先要搞明白的就是‘洞’是什么?
经文所说的“洞”,又叫做“玄关”,或者称之为“关窍”,是阴阳交汇的地方,二气氤氲,造化万物。
而这个“玄关”又是在哪里?
“……道法三千六百门,人人各执一苗根。要知些子元关窍,不在三千六百门。特以此窍,乃至玄至妙之关口。生死在此分,圣凡在此别……”
裴楚咂摸了一番经文上所载的内容,又接着继续看了下去。
“……静极生动,而用乃出,混混续续、兀兀腾腾,是一关;念头起处,醉而复苏,当下觉悟,是又一关;线抽傀儡,机动气流,是又一关;沐浴卯门又一关;飞上泥丸又一关;归根复命,沐浴酉户又一关;大休歇大清静,空空忘忘,还于至静,又一关……”
看到这句的时候,裴楚停了下来,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大概有些明白这个“洞”或者说“玄关”,其实应该指的就是穴窍的意思。
所谓真人呼吸以踵,众人呼吸以喉。
踵就是脚后跟,脚后跟当然不能用来呼吸,指代的意思其实就是用脚上的穴窍呼吸。
“所以说《三洞正法》是以打通玄关穴窍为主,积蓄法力,由此来通凡入圣,登至大乘。我还以为有以武入道,修炼内丹外丹,练气凝神呢,结果就只是打通玄关,修炼穴窍么?呃,不对,应该说是符箓之术中的增进道行之法。”
裴楚自嘲地笑了两声,看着经文里密密麻麻地写着的各处玄关,细细数了一遍,足足有三百六十之多,对应周天之数,其实就是人之一身的穴窍。
打通一处玄关,积蓄一分法力,增加一层道行。三百六十五处玄关穴窍全部打通,则意味着三洞之法大成,可超凡脱尘,羽化登仙。
有前面的“刺肉不痛法”和“法驱虎豹”两门道术的例子,裴楚自然明白这《三洞正法》是确确实实可以实修的道家法门。
裴楚搞明白了玄关穴窍,还有整篇经文讲的是什么内容,总算觉得要开始实修的话,不再完全摸不着头绪。
虽然写得玄之又玄,但如果能够细细分析,其实也是能够找到修炼的方法。
“不过,我也不知道穴窍在哪里啊?”
裴楚想到这里又有些头疼起来,他又没学过中医,哪里能够认识那么多的穴位。
“等等,我好像是有遗产的人。”
脑海里隐约有画面闪过,裴楚突然想起他之前找到的朱砂黄纸,顿时站起身跑到了另外一个房间翻找起来。
他那个神汉老父在村中属于巫医之流,会跳大神招魂,同样也懂点跌打正骨,识得几味草药,凌乱的记忆里似乎就有过关于穴位之类的东西。
裴楚在房间内一通翻找,果不其然,在床边的一个犄角旮旯的柜子里,找到了那个神汉老父留下的一张发黄的人体穴窍图。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可惜没见过面,不然说不定我想修炼入门也不用这么费劲。”
裴楚瞎感慨了一阵,当下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开始对照着图谱,寻找穴窍。
他第一个要修炼的就是手上的劳宫穴,劳宫穴位于握拳曲指头,主生发阳气,在《三洞正法》里这是始入仙阶,登无累境的第一重关窍。练通了这个关窍后,法力汇聚,画符掐诀,都能以此施展,不再如先前一般消耗心神。
经文中有言“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的说法,道家术法之中,手诀有象征对应北斗星、十二辰文、九宫八卦、二十八宿等等,大凡术法中的行步、问病、治邪、入庙、渡江、入山、书符都须掐捏诀目,简单的诀目只掐一个诀文,复杂的诀目则要同时或依次掐多个诀文。练通手中穴窍,掐捏法诀,事半功倍,法力氤氲,自可施展莫大神通。
裴楚当下盘膝坐在床上,按着《三洞正法》中所说的面向东方,双手结印抱诀,静气凝神,默默观想起手中的关窍。
夜色静默,隐隐可闻蛙叫虫鸣。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安静的房间之内,裴楚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早已呼呼睡了过去。
第十二章 杨浦县
“铛铛铛……”
一阵刺耳的金锣声,将裴楚从睡梦之中惊醒。
裴楚缓缓睁开眼,转头看了一眼窗外,才发现天色已经微微发白。
“我昨晚不是在打坐修炼的么?”
裴楚从床上坐起身,回忆了一下昨晚的情况,不由一阵摇头失笑。
昨晚他记得自己明明是在按着《三洞正法》所描写的打坐存神观想,寻摸着练窍的入门,可不知怎么地直接躺在了床上,睡了过去。
“看来这修炼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
比起画符念咒直接可以施法见效,这增进道行,打磨法力,显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铛铛铛……”
又是一阵金锣清脆的鸣响,接着传来了呼喊声,“裴哥儿,裴哥儿……”
“这大清早的谁来找我?”
裴楚听到了外间的金锣声和呼喊声,心下诧异,他这穿越来的这些天里,邻里过来串门问候的并不多,主要还是陈叔陈婶一家照顾,陈叔一家现在都不员里村,早上就有人来找,还是有些奇怪。
起身从床上下来,先找到放在床边的无字书,贴身收好,接着才去开门。
小院的柴门外,好几十号人正吵吵嚷嚷的经过,老少妇女居多,也有几个年轻的混在其中,不断挥手高声呼喊。老人多数沉默焦急,孩童则瞪大眼睛懵懂无知,只有一些妇人哭哭啼啼的,声音好不嘈杂。
“裴哥儿,走,且随我们去县里走一趟……”一看裴楚走出来,外间就有人冲着裴楚大喊。
“去县里?这是什么情况?”
裴楚一脸疑惑地看着门外吵吵闹闹的人群,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人群之中又有男女看到了裴楚,跟着呼喊了起来:
“裴哥儿,我叔婶一家待你那般好,你可不能袖手旁观……”
“三叔家以前还给你犁过地哩……”
“当初裴大伯后事,我家也出力不少。”
“走走,裴哥儿,莫要耽搁了,我们一齐去县里……”
众人闹哄哄一片,不少人冲着裴楚高喊了几声,脚步却没停下,跟着人群沿着黄泥小道,一直朝着村外的方向走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裴楚看着浩浩荡荡的人群,心中无比疑惑,正巧看到了一个匆匆从后面赶来的老汉,一把拉住对方,问道:
“庄伯,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这老汉姓庄,裴楚记忆里对得上人。
“裴哥儿,你还不知道呢?是了,你一个人住着,也没人和你说个信儿。”
庄老汉被裴楚拉住很是诧异,接着又像是明白了过来,神色焦急道,“前日县里有人回来说我家老三犯了病,我家老四就跟着去照料了。昨儿个又传话说,老三被关进了牢里。”
“什么犯了病,又被关到牢里?”裴楚听得云里雾里。
“我心里乱得慌,也说不清,裴哥儿,你若有心,且一起跟着去看看。”
庄老汉一把甩开了裴楚抓着他的手,没心思继续给裴楚解释,急匆匆地朝前面的队伍赶去,远远的隐约还有声音传来,“陈、陈家老六,也被收牢里去了。”
“陈叔也被关进了牢里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裴楚眉头深皱,远远看着追上人群的庄老汉,依旧没能完全搞明白状况。
“看来我也得跟着去看看。”
裴楚本意还想在家里继续研究那《三洞正法》,他虽然还不知这世界神秘侧的力量有哪些,但这等修炼契机,恐怕对于常人也是难得。
只是,这村子里虽然都是杂姓住着,但好几代人下来也算是一个鼻孔里出气,同村遭人欺辱,和邻村抢水械斗,还有哪家的红白喜事,都是村人相互帮衬扶持。
他翻阅的记忆里,前身父母的白事也是乡人帮着操持,这层人情羁绊,只要他还在这观前村里,就推脱不得。
裴楚又想起那天素素说的话,“那日陈婶匆匆赶去县里,莫非也是因为陈叔出了事情?”
就在裴楚思忖间,路边又有一个老妇人脚步蹒跚地跟着赶了上来,走得急了,在黄泥道的一个坑边绊了一跤,沾了一身的泥。
裴楚几步走了过去,将这老人扶起,认出了这老妇人是村中的张婆婆,便问道:“张婆婆也要赶去县里?”
“裴哥儿啊……”老妇人老妇人神色凄惶,看清是裴楚后,哭喊了起来,“都说我家幺儿在县里出了事,我家命苦,夭了六个孩儿,好不容易把小幺拉扯成人,这……这可如何是好?可怜我鞋弓袜小,跟不上人……”
说到后面,竟是两行热泪滚了下来。
“张婆婆且等一下。”
裴楚看得纠结,宽慰了老人一句,转身快步进了院门。
依旧是先打了个包袱,将昨天剩下的两张饼,还有朱砂黄纸还有画好的几张符箓都塞了进去,又从那脱了漆的柜子里找出那一串钱,随身带着。
裴楚这个身份没去过县里,不过道理都是一样的,身无分文,寸步难行。
再次关好门后,裴楚到了外面,远远看到那张婆婆一路踟蹰慢行,已经走了不短的距离。
裴楚快步从后面赶上,搀扶着老人,这才一齐上了路,慢慢追赶起前面的人群。
老人的腿脚不快,好在从村里出来的众人同样有老有少,两人坠在队伍后面,倒也没有被撇下。途中又有邻近几个村的村民加入了进来,都是栖栖遑遑的模样。
众人沿着浦溪边上的大路,从大清早一直走到差不多日头过半,远远的见着一座还算齐整的城池。
入得城后,又有熟识的乡人引路,裴楚跟在队伍后方,搀扶着张婆婆,第一次看到这古代市井热闹,还真有些新鲜。
他原以为这杨浦县一个小县城,真没什么可看的,但到了之后,眼界的热闹繁华颇为出乎他的意料。
杨浦县虽在越州,但北边与扬州相邻,属于商路通衢,南上的北下的,都经过这里。
城内街道平整,人烟辏集,有车马軿驰,有贩卖蔬菜瓜果的吆喝,沿街数十行经商买卖,诸物行货都有,虽是个县治,胜如州府。
一群人穿街过巷,跟着引路的乡人,很快就来到了杨浦县县衙。
县衙坐北朝南,衙门口前有牌坊一座,上书“旬宣”二字,县衙有大门三间,中间一个是仪门,东西两侧是两个角门。
仪门关着,这是只有知县上任,迎接上官,或有重大活动才开。西角门则是提审犯人时才开,县衙内往来,主要是在东角门。
在裴楚跟随着众人来到县衙东角门的时候,就发现早已经有百十号人围成一圈,等在那里。
哭喊声和哀求声不时响起,远远可闻。
“我去,这是依闹治……,不对,这是包围县政府的戏码?”
裴楚看得目瞪口呆,心中正在想着,这封建世界竟然也敢闹出这样的事情来,结果近看了才发现,在东角门前,跪着好多个老少妇女,哭天抢地地哀求着,口中高呼冤枉、请县尊大老爷做主云云。
其中一个裴楚看得真切,跌坐在地上,头发散乱,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给裴楚送饭烧水多有照拂的陈婶。
裴楚将张婆婆交给一个乡人照顾,冲进内圈将陈婶从地上搀扶起来。
陈婶显然有些心神恍惚,转过头看了裴楚良久,才哭嚎起来:“裴哥儿,你来了,你可要想办法救救你六伙叔啊!”
“陈婶先别激动,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裴楚将陈婶搀扶到一旁,询问起了究竟。
这一路上裴楚从同行的乡人口中,也得知了一些情况,说的是观前村和其他几个村的村民服徭役,不知怎么地就害了大病,个个虚软无力,之后不知怎么地又被县里的做公的给拿了,关进了牢里。消息传出来后,一时间弄得这些服役的家属人心惶惶。
陈婶被裴楚搀扶到一边,又有几个乡人上来给了水喝,定了定心神,这才和裴楚说了这两日事情的经过。
她前一晚突然得了有人从县里回来的消息,说陈叔在县里服役,下水救人后害了大病,情况危急,她也没法和家中的两个小儿说,只让他们自行前往姑婆家住上些时日,自己跟着几个村人匆匆赶到了县里。
这刚赶到县里后,到了服役的河道边上,问了一圈发现找不着人。后来才有人说,是被县里的差人给拿了去,总共有好几十号人,都扔在了牢里。
没个升堂审问,也不说犯了哪条发令,家人也不让探望,就这么关着不出来,惹得问讯而来的家属们,个个心急如焚。
“下水救人,然后被县衙的人给拿了?这道理可说不通。”
裴楚站起身,看着远处象征着这个时代权威的官府衙门,心中越发疑惑,不知道从哪里着手。
他自然是不相信下水救人,然后就被关押起来这种事。按照前身记忆里的民风乡俗,不说县中会不会有褒奖,至少被救的人答谢请酒之类总是少不了的。
不过要从生病这个点上推测,或许是得了什么急性传染病,所以才被隔离关了起来,这倒是有可能。只是,如果是这样的话,听周围人的口气,即便不让家人探望,也不至于一点风声都不流出来。
裴楚自觉虽继承了原主的一些记忆,但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还是处于一个流于表面的状态,他内心里也很想知道这么一个有山精鬼怪的世界,人间的王朝的统治秩序如何运转,还有升斗小民的生活里这些东西又有多少。
“看来还是得和这县衙里的人了解情况。”
在这东角门前的不是看热闹的就是普通乡民,见识有限,一些话囫囵着也说不清楚,找不到问题的关键点,自然没法解决。
“哪里是救人害病被拿下了,我告诉你们这些个村里的,你们知道这浦水里有什么吗?”
就在裴楚想着找人打探一下消息,了解清楚前因后果,忽然听到人群里有人高声叫嚷了起来。
裴楚顺着声音望去,看到叫嚷的是一个穿着破烂的瘦弱汉子,全身没骨头似的站在人群中手舞足蹈,被他一番说辞,周围许多不明就里的人都跟着倾听了起来。
那衣衫褴褛的汉子似乎很是享受这种被人关注的感觉,砸吧了两下嘴巴,用油乎乎的手抹了下头发,再次开口说道:
“……那浦水里啊,住着一个前朝就留下来的水鬼,你们算算这每年水里是不是要淹死个不少人。那你们又再知不知道这几年县里为什么不淹水了?那就是这镇河石人保佑,这镇河石人可是上任县尊请回来的,就是为了镇压这水鬼,你们这些乡人啊,竟然敢把镇河的石人给捞上来,这冲撞了神灵,又触怒了县尊……”
“白贼七,休得胡言乱语,大家莫要信他,这泼皮是个嘴里没门的,净说瞎话唬人。”
正在围观的众人听得入神,人群里忽然挤出了皮肤白皙的青年,头戴纶巾,一副书生打扮,对着那瘦弱汉子大声呵斥道。
被称作“白贼七”的瘦弱汉子见了来人,毫不示弱,扯开破烂衣裳,露出干巴巴的胸膛,大声叫道:“书生,那你来说说,这其中是什么内情?”
青年被白贼七这无赖做法似吓了一跳,跟着又朝前走了一步,“我……我当然知道。”
“来来来,七哥最爱和人论理,你来说。”白贼七嘿嘿怪笑,双手叉腰,一副等你来说个门道的模样
围观的人群这时候也都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这书生身上,有老成的开口说道:
“栾秀才,你是读书人,我们想听你讲的,白贼七尽会扯瞎话唬人,我们信不过。”
“对对,白贼七说的话哪能信,书生,烦你和我们讲讲。”
裴楚听到这里大概也有些明白了过来,在本地土语里,白贼就有大话瞎说的意思,这个被称作白贼七的无赖,大概就是瞎编一通来凑热闹。
他的目光这时候也不由转向这个书生打扮的青年,这还是他在这方世界见着第一个读书人。
站在人群中间的书生眼见众多乡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他,不知是羞怯还是其他,书生面皮微微有些发涨,“那石人,那石人是一只眼的……”
“石人一只眼?”
裴楚听到这里猛地愣了下,暗忖:“莫非这世界也有那句造反的口号?还是说,这石人有其他特别的?”
这世界的诸多事物裴楚已然不敢用原来的眼光去看,只是要说这石人牵扯到造反之类的,他也觉得有些荒诞。他穿越至此,虽然闻听了一些年成光景不佳,闹饥荒之类的事情,但至少在这杨浦县,不论是村镇之中,还是入城后的所见,都算是繁华年月。
反而是听那白贼七几句什么水鬼、神灵之类的,添了他几分狐疑。
场边围观的人群这时在听到石人一只眼后,纷纷响起了窃窃私语,陡地有人高声呼喊道:“书生,那石人一只眼又怎地?”
“对啊,书生,你快说,那捞上来的石人到底是怎么个说法?”
“快说快说……”
裴楚听得怪异,只觉得这些人似乎约好了似的。
“咦——”
就在人群有些鼓噪起来的时候,那白贼七忽然咧着嘴怪叫一声,朝着人群伸出脏兮兮的手指冲人群比划,“是七哥在和这书生论理,你们这些人瞎喊什么?”
“白贼七,你且一边去,让书生来说。”人群里又有人高声呼喊道。
“我们这些都是家里遭了事儿的,白贼七,你不要在那搅和。”
“一边去一边。”
白贼七泼皮性子发作,丝毫没有后退的意思,反而骂了起来,“屁,你是哪个?七哥可认不得你。”
“吵嚷什么,县衙重地,尔等也敢在此聒噪,想蹲大狱不成?!”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宛如洪钟,从县衙东角门传了出来。
……
第十三章 变钱法
“彭都头——,你可知前岁大河征召民夫修堤,贼子便是以独眼石人为号,揭竿作乱?”
杨浦县县衙后堂,县令廖知远须发皆张,望着站在下首的一个身穿皂衣的矮壮汉子怒声喝问。
“属下略有耳闻。”
身穿皂衣的矮壮汉子默然片刻,才低头回答。
“你既然知道,缘何敢为那些乱民求情?”廖知远砰地一声拿手拍打在身侧的茶几上,豁然起身,眉宇之间怒气升腾,“你是本县都头,这等轻重都分辨不清,往后本官如何敢再依仗于你?”
“县尊。”
皂衣矮壮汉子听得上司一番话宛如疾风劲雨,并未表现得唯唯诺诺,反而昂起了头,无比正色道,“乡人无知,此事断不能是他们做下的。”
“乡人无知,你也无知不成?”廖知远愤然起身,“这等事情莫说真假,只要沾上一点甩手都不及,你看这县衙之中,哪个胥吏衙役敢吱声一句?”
皂衣矮壮汉子未做反驳,只是躬身再次道:“还请县尊给我一些时日。
“你——”廖知远被皂衣汉子的目光望着,登时狠狠一挥长袖,在堂中来回踱起步子,好半晌才停了下来。
“朝廷自有法度,我给你七日,七日之内查清此事来龙去脉,在此期间,那些……那些乡人一个也不许少了。”
“县尊宽宏,属下七日内定将此事查清。”皂衣矮壮汉子神色肃然,连忙上前拱手应下。
“去吧。”廖知远神色不耐地挥了挥手,看着彭都头要出了门,忽地又喊道,“回来,你且将那些围在县衙的乡人驱逐了,莫让我看着碍眼。”
“喏。”皂衣矮壮汉子高声回应,转而大步离开了后堂。
廖知远轻哼一声,重新坐会了堂前的椅子上,捧起手边洒了半杯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神色平静,方才一番愠怒似乎都装出来一般。
等皂衣矮壮汉子出了门,站在堂内右侧,一个之前未曾开口的青襟男子走了出来,捻须微笑,“恩相,此事怕是别有内情。”
“本官自然知道,只是不想这些贼子竟也流窜到了越州境内,莫非以为这等把戏就能在杨浦县掀起风浪?石人一只眼,挑动天下反,可笑,真欺本官是愚民村氓不成?”
廖知远放下手中的茶杯,轻笑一声,又淡淡地瞥了一眼身边这位留着半尺长须的青襟男子,“不知幕友何以教我?”
“我原想是有人欲借题发挥,搅出一番动静,坏了恩相的前程。”青襟男子弓着身,脸上露出一丝媚笑。
“而后呢?”廖知远不置可否地问道。
“如今则在思虑,此事是否能为恩相所用。”青襟男子继续道。
“哦?”廖知远神色淡然,举杯吹拂了一下茶水。
青襟男子又笑了笑,朝廖知远走近了一步,低声道:“如今是多事之秋,这平叛之功可为进身之阶,那些乱民恩相需得捏在手里。”
“朝廷法令,自是宁枉勿纵。”廖知远放下手中的茶杯,声音清冽,无悲无喜。
青襟男子似乎想起了什么,又点醒道:“恐有妖人邪法。”
廖知远目光微微一凝,又举杯饮了一口茶,淡淡道:“本官已去信禁妖司。”
“恩相运筹帷幄,小生佩服。”青襟男子面露讶然,拱了拱手,目光又望向后堂门外,有些欲言又止道,“那彭都头……这是恩县简拔出来的人物,恩相向来优待于他。”
廖知远随手将手中的茶杯扔在了茶几上,站起身,目光深邃地望向门外,缓缓叹道,“我能将阖县上下拿捏在手,多赖此人出力,于杨浦一地,他也算豪杰。可惜,做不得肱骨啊。”
青襟男子听这话呼吸一滞,悄然斜睨了一眼起身的廖知远,缩了缩脖子,不敢吱声。
……
县衙东角门外。
闹哄哄正等着那书生和泼皮拌嘴的人群,只在这一个声音响起后,忽地就安静了下去。
裴楚转头看向衙门口,正看见一个身穿皂衣腰间佩刀的差役走了出来。
这差役个头不高,生得浓眉大眼,走起路来更是龙行虎步,颇有威势,围在东角门前的人群在这差役面前几乎下意识就让开了一条道。
“都头!”
“彭都头!”
不少识得这差役的,更是满脸堆笑,纷纷开口招呼。
彭孔武没去理会那些招呼的,而是一眼就看到了在人群之中的白贼七,大喝一声,“白贼七,你这混账在衙门口作甚?”
“唉哟,是彭都头啊!”
白贼七见着这差役后,几乎瞬间就变了脸色,谄笑道,“都头怎么来了?”
“这衙门口,我一个都头,来不得吗?”彭孔武冷笑一声,瞪着白贼七喝道,“爷爷问你话呢,你来此作甚?”
“小人就是来说个闲话……”
白贼七脸上快笑出花来,一边看着皂衣矮壮汉子走近,一边朝着人群外挤,显然是怕急了对方。
彭孔武见白贼七挤出了人群,登时勃然大怒,“你给老子滚回来。”
“彭都头,公侯万代,鸳鸯璧合,龙马精神,国色天香……”
白贼七脚底抹油似的一溜烟朝街道外飞奔,只留下了一连串声音在人堆里响起。
“噗——”
围观的众人本来见着彭都头脸色阴沉,都不太敢高声说话,被白贼七这番一搅和,登时有不少人笑出声来。
那公侯万代、龙马精神还说得过去,可鸳鸯璧合、国色天香就是着实让人忍俊不禁。
“笑个屁?”彭孔武瞪着大眼珠子扫了一圈众人,又瞟了眼白贼七钻入人群的方向,吐了口唾沫,“这泼才,也不知哪里听来的屁话。”
说着,又将目光落在了那个书生身上,“栾秀才,你又有什么话说?”
“没……没说的。”栾秀才见彭孔武神色不善,连连摆手,跟着朝人群外跑去。
看着白贼七和书生两人一前一后挤出了人群,彭孔武也不理会,反而朝着围观的众人挥了挥手,颇有几分恶行恶相地喊道:“不相干的都散了,再敢堵在县衙门前,县尊若是要拿人,彭某可不念情面。”
一些原本就是凑在衙前看热闹的路人闻听此言,登时个个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停留,三三两两纷纷离去。即便是跟一些跟风而来的乡人,这时候不曾离去,也远远退开。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在这杨浦县莫说是县令,就是这彭都头都没几个惹得起的。
只有那些家中是真的有人出了事的,还留在东角门前不愿离去,等着这位彭都头给出个说法。
裴楚站在人群中,看着这位彭都头几句话就将看热闹的轰散,心中也不由有些感叹这个时代的胥吏衙役的威风。
“嗯?”
忽然他肩膀被人撞了一下,两个面目普通男子前后脚从他身边匆匆挤了出去。
“这两人怎么走了?”
裴楚回头有些奇怪地看了两人的背影,他记得刚才白贼七和那书生吵闹的时候,这两人一直在说家里有人被下了狱,想要知道真相来着。
“诸位乡人邻里……”
正在裴楚疑惑间,另一边彭孔武站在场中,正朝剩下的数十号或坐或跪的老幼妇孺拱手高呼。
“都头,还请为我们做主!”
“彭都头,请问我家幺儿到底是出了何事?”
“冤枉啊,恳请都头让我和孩儿他爸见上一面。”
只是没等彭孔武一句话说完,这些家中遭了这无妄之灾的众人,就七嘴八舌朝着彭孔武涌了过去。
有哀求的,有痛哭流涕的,有讷讷不知如何言语的,更有从怀里掏出一些散碎铜板银钱的,场面再度有些混乱了起来。
裴楚本来还想上前找这位彭都头攀谈,探听一点消息,课看着这场景,根本就没他能够插上话的份。
反而在他没留神的时候,一直在身旁的陈婶跟着人群挤到了前面,朝着那彭都头苦苦哀求起来。
裴楚心内感慨,忽然听到一声哀嚎响起。
一个腿脚不便的老妪,不知哪来的力气,拼命挤到前面的跪了下来。
“张婆婆!”
裴楚看清了上前跪下的,正是他陪着走了一路的邻家张婆婆,就要走过去搀扶。
“哎呀,使不得!”
那彭都头已经抢先一步,砰地跪在了地上,双手平举将老妇人扶起,“老人家,你这般折煞我了。”
“都头,我只想见家中孩儿一面。”
“请都头开恩!”
“多听闻都头仗义,可怜我这些老弱妇孺,说说具体到底发生了何事?”
彭孔武这时没了方才那副凶神恶煞的面孔,将那张婆婆扶起之后,面色肃然地看着众人。
“诸位乡老能信彭某,彭某自当尽心竭力。只是,此次事关重大,我也不敢多做言语。但请诸位放心,我已在县尊面前立下令书,到时是非曲折自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说到这里,彭孔武又抱拳拱了拱手,“县衙重地,大家莫要再这里纠缠,早些回家去。若是路远没个去处的,我让人寻个地方安顿一晚。”
众多乡人听得此言,一时默然不语。
即便有些妇人想要再出声纠缠,也被旁边的人给拉扯住。这年月官府之中,能有彭都头这样的人出言作保,说上这番话已是不易。
况且,在场的终究都是升斗小民,彭都头这会说得和气,可就冲人家刚才的威风,心里还是有些恐惧的。
“看来这里面比我想得要复杂。”
裴楚在旁这时候却已经听出了一些意思,不论是那些被关押的乡民,还是从浦水里捞出来的石人,恐怕是涉及一些不好放在台面讲的事情。
……
县衙外长街上的一处酒家。
楼高三层,设有雅座。
二楼临窗的一个座位,桌上有大盘的鸡鸭鱼,又有几样山珍河鲜,拢共七八个热菜,并有一壶米酒。
一个皮肤黝黑却身穿白色锦衣的青年正坐在桌边,单脚架在长凳上,没个正行地大快朵颐。
油脂飞溅,白色的锦衣沾染了不少饭菜的油水,青年毫不吝惜,反而不时用脏兮兮的手抹嘴,又随意地在华贵的衣物上擦拭。
一阵砰砰的脚步声自楼下响起。
刚从县衙东角门外跑出来的栾秀才,气喘吁吁地走到了酒桌旁边,冲着那锦衣青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公子,人已经散了。”
锦衣青年对于栾秀才的话充耳不闻,自顾自依旧吃得正欢,转眼间风卷残云似的将一桌子饭菜扫进了肚里。
又随手抓起桌边的一壶酒,先是给自己倒了一杯,似乎尤不满意,从旁拿了个空碗,满满地倒了一碗酒水。
米酒微浑,隐约可见绿蚁。
锦衣青年端起碗轻嗅了一口,脸上似乎露出迷醉之色,仰头一口气喝了大半碗的米酒,才将手里的碗放下,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直到这时,锦衣青年才像是突然发现身边站着的书生,黑黢黢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栾秀才,身上可有付账的银钱?”
栾秀才微微一愣,随即面露羞赧,“学生,学生……”
“罢了罢了。”
锦衣青年摆了摆手,摇头叹气,“你这功名当真是白考了,一桌酒钱都付不起,铜板,铜板总有吧?”
“有,有。”
栾秀才忙不迭点头,伸手在怀里摸一个布包,摊开后露出了几十枚散乱的铜钱。
“嘁!”
看着栾秀才不过几十枚铜板就用布包着,锦衣青年不由撇撇嘴,嫌弃似的从他手里捡了一枚铜钱出来,一伸手又从对方的衣袖上一拽,扯下了一根细线。
栾秀才袖子上被扯出了一个线头,不解其意,愣愣地问道,“公子,你这是要……”
“给你耍个戏法。”
锦衣青年搓了搓脖子上的黑泥,才动手将将那根扯下来的细线从铜板上穿过,吊了起来。
在栾秀才茫然的眼神中,锦衣青年一挥手用宽大的衣袖将那用细线吊好的铜板掩盖住,端起面前还剩下的小半碗酒,抿了一口,朝着衣袖一喷,接着就见锦衣青年将袖子一挥,“拿去付账。”
栾秀才只觉忽然有东西落在手里,就见手中赫然多了一吊铜钱。
沉甸甸的,被那细线串着,似乎随时都会散了一般。
“这……这……”
栾秀才看着手中的这串钱,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变钱法,乃我教门仙术,你若用心做事,日后也能习得。”
锦衣青年嘿嘿笑了一声,伸手将桌上剩下的米酒,一股气喝了,砸吧砸吧嘴,摇头晃脑地走下了酒楼。
第十四章 怪诞
“哥哥吃饱兴致高啊,楼上的小娘笑一笑啊,脱得白花花地好皮肉,哥哥那个猴急哟来困觉……”
辽阔天宇,月色空明。
杨浦县城外临近浦水的一条小道上,白贼七坦着干瘪的胸膛,一路摇头晃脑哼着怪里怪气的小曲,好不得意。
“要天天有这日子过着,给七哥一个皇帝也不换啊。”
白贼七看着手中的半斤猪下水和一袋子好米,脸上是掩不住的笑容。
这猪下水是他特意早上让南城的李屠户留的,米是城中大米行“隆盛”的上等白米。
“这钱还是讹少了,七哥可是在县衙门口出的彩头,好险没被彭大虫逮着,不然少说又得脱成皮。
呃,彭大虫又怎么地,七哥时来运转,早晚成个大财主,到时他还不是得来舔七哥的脚指头。不对不对,这彭老虎家里也是个有钱的,呸,狗大户,算了算了,到时候七哥就勉为其难认下他这个兄弟……”
白贼七一路打着酒嗝,不时哼两段小曲,又胡咧咧几句。
最近他是走了大运,竟然有人请他喝酒吃饭。
嗯,这酒饭也不能白吃,得去给县里的人家说什么水鬼、石人的故事。
这算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他白贼七一年到头能混个囫囵饱,靠的就是这嘴皮子瞎白活。
以往过路的客商,进城的乡民,他遇见了就没少去唬去骗,当然挨骂挨打那也是平常。
儿子打老子不是?七哥可不怕这个。
至于这次编排的瞎话有没有人信,他管不着,反正给的钱财都用了,最后这一丁点儿他也换了手上的猪下水和米。
“七哥把这些东西在家里藏好,管教你们后悔了也没处找去。”
想到得意的地方,白贼七嘿嘿地傻笑了起来。
又走了一段路,隐约觉得小腹有些发胀,这是晚上跟几个街面上晃荡的相识一起酒喝多了。
站在路边,将手里的那半斤猪下水和一袋子精米放在地上,扯开裤腰带,眯着眼对着浩浩浦水就开始小解。
空荡荡的道路上见不到几个人影,远近只有倒映着几分月色的浦水川流不息。
白贼七对这夜路也没什么可惧的,他家就在左近,一年到头起码也走个百八十回。
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白贼七打了个寒颤,看着笼罩在夜色里的水波,蓦地觉得有些凉意。
他的脑海里里忽然翻涌起了这几日和人瞎扯的那什么“前朝水鬼”“独眼石人”之类的事情。
“屁,还水鬼石人,七哥从小长在这浦溪边上,要有那玩意儿,干嘛不把我拖了去……”
白贼七暗骂了一句,双手系好了裤腰带,低头去捡起猪下水和那袋子精米。
那一袋子米是被他抓在了手里,可半斤猪下水却摸了个空。
“咦?”白贼七惊叫了一声,左右找寻了一遍。
忽然,就见他刚小解的水面上,咕噜噜有水泡升腾,一个圆溜溜硕大黑脑袋从水中探了出来。
那硕大黑脑袋嘴里咬着的,赫然是他提溜了一路的半斤猪下水。
“娘咧,真有水鬼啊!!”
……
县城城西。
城隍庙。
几簇的篝火亮起。
裴楚站在一处临时搭好的灶台前,将一大锅熬好的稀粥端了下来。
先给跟着灶台前的几个孩童一人盛了一碗,然后才冲着周围地上或坐或躺、忧心不已的人群喊了声:“喝粥了!”
煮粥的米和厨具碗筷都是那位彭都头让下面的差役送来的,这间城隍庙也是那位彭都头给众多乡人安排的栖身之所。
院墙坍塌,屋瓦破碎,不少地方长了杂草,显然这间城隍庙早已经败落了。
不过地方还算开阔,百十号人也不见得拥挤。
似乎听到了裴楚的喊声,了无生气的人群里,有那么几个年轻一些的缓缓爬起身,走到了裴楚面前,舀了一碗稀粥就转身回去,但还有不少低声抽噎的妇女和默然无言的老人,呆呆坐着,全没动静。
裴楚先盛了一碗走到城隍庙一角,将手里的稀粥递给了神情萎靡的张婆婆,之后又盛了一碗,来到陈婶面前。
陈婶看着裴楚递过来的一碗稀粥,没有去接,只是双目空荡荡地看着裴楚,口中喃喃道:
“裴哥儿,你说这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啊?又说是病了,又不让探望,不明不白的,这也没个说法……”
“没说法的事情多了啊!”
裴楚心中一叹,看着面如死灰的陈婶,还是开口宽慰了一句,“陈婶,你先吃点东西,事情肯定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眼看对方毫无反应,裴楚无奈地将手中的碗放下。
这个事情于他而言,其实并无多大关系,他穿越而来的是时间不长,于人在这个时代受到的无奈也少了切肤的感受。但不论怎样,他是受过对方照顾,且还是邻里乡亲,如果可以,他都愿意帮上一把。
“服劳役,落水救人,从水中挖出石人,参与者似乎得了重病,官府收押,不让人探视。这里面的关键点,是那个石人的来历。”
裴楚起身绕着这间破败的城隍庙转悠,心中则盘算着内中隐情。
“县衙里包括那位彭都头在内,显然是有人知道这石人来历,之所以禁绝了消息,那么应该就是这消息流传出去会有不好的影响。”
裴楚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官员对于舆情是如何看待,但想来在某些方面应该还是相通的。
“说到底,还是我身份太低,我现在和周围这些人其实别无二致,一个乡野少年,在这小县城都没什么人搭理。”
所谓人微言轻,还有各种信息不对称带来的迷惑,裴楚对于这些心知肚明。
“我能依仗的一个是不同世界的知识,还有就是我现在会两门道术,要不我画上几道‘针符式’,找个机会给人治病来抬高一下身份。”
想起这个道术,裴楚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看这处城隍庙的正堂。
正堂中间的祭台上,城隍的塑像整个都碎裂了,只有腰腹以下,一个坐在石凳上的下半身。
“既然这个世界有神鬼之事,今晚这么多人在这里,算是叨扰,理应上柱香。”
裴楚左右看了看,见供台前有一把灰扑扑保存还算完好的线香,从中选了三根,又去盛了一碗粥,放在工台上,再将那三根线香点燃,插在了供台前一个裂了口子的香炉里。
此时,门外忽然响起了几声呼喊声。
“栾秀才来了!”
“栾秀才,能和我等说说我家男人到底犯了何事?”
裴楚寻声回头望去,就看到了白日里那个被众人挤兑,最后因为彭都头出现一溜烟跑了的书生突然出现在了城隍庙的门前。
“大晚上的这秀才怎么跑来这里?”
裴楚心中有些疑惑,跟着那些纷纷起身的乡人,一起走了过去。
“诸位乡人,小生闻听你们住在城隍庙,特来探望。”
头戴纶巾的栾秀才依旧是一身廉价长衫,一进门就朝着围过来的众人行礼。
“夜间天寒,小生找人送来了一些炊饼和衣物,聊以供众位饱暖。”
栾秀才说着,指了指身后,两个做随从的中年人跟着从门外走了进来,各自都挑着担子。
“茂才是个好人。”
“我们不求吃穿,只想知道家人到底出了什么事。”
起身走到栾秀才身边的乡人虽然感谢,但关注点并不在那点吃食和衣物上,反而个个继续追问栾秀才。
裴楚跟着走进了几步,在外间的月光和城隍庙内燃起的一一簇篝火下,却是看清了给栾秀才挑担的两个随从的面貌。
“这两人是白天和我碰了肩膀的那两个?”
裴楚心内疑窦丛生,隐约感觉像是捕捉到了一点什么。
栾秀才微微沉吟,脸上似乎露出难色,摆摆手道:“小生是闻听了一些消息,可这事儿实在不好说。”
“栾秀才,还请告知一二,这么不明不白的,唉……”听到栾秀才的推脱,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走上前,长吁短叹。
“也罢,这事情我只说一次,但请众位莫要传出去,害了我。”
栾秀才犹犹豫豫,似乎没办法推脱,无奈地拱了拱手。
众人听到栾秀才愿意说这前因后果,登时齐齐围拢了过来,一双双眼睛盯在了栾秀才的身上。
栾秀才面色似乎有些紧张,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两名默不吭声的随从,轻咳一声,略有些神秘兮兮道:“你们家人被官府收押,是牵连进了谋反大罪。
“什么?”
“茂才不敢开这玩笑,我等都是小民,几辈的良善人家,怎么可能……”
“栾秀才,你说这话,我等可要去官府告你。”
“对对,茂才分明是在说瞎话。”
栾秀才这话一说完,下面的人群就炸锅似的,所有人眼里都闪过难以置信的神色。
“没说你们家人造反,是牵连,牵连。那独眼石人就是谋反罪证,这石人被你们家人从浦水捞上来,自然定的是造反作乱的罪名。”栾秀才见众人闹哄哄的不信,又再次补充道。
“我家六伙,有家有口,清白身家,怎么就惹上这祸端了。”
“这,县老爷如何能这样不辨是非……”
城隍庙内的众多乡人或是呆愣,或是抱怨,一时听完都失魂落魄了起来。其中即便是再没见识的老妪,这时候也难免垂泪发抖。
要说自家人要造反,在场不论老少男女自然是不信的。可莫名牵扯进去,这就有些说不准了。
有些老成的,这几年也听过北边几个州闹饥荒,出过一些大事,心中唯恐被真的被牵连到了。
“你们是些没见识的,若不是犯了这样的大事,怎么会半点消息也不透漏给你们,那县令定是想升官想疯了,所以杀良冒功。”
“官字两张口,说你有就有。往年征收税赋,拉人劳役,何曾讲过道理。”跟在栾秀才后面的那两个随从打扮的男子,左右煽风点火嚷了起来。
“冤呐!”
一声尖锐的呼喊声骤然响起,围在人群里一个妇人骤然跌坐在地上,哭喊了起来,“我说这次劳役没轮着我家,不让他去,他却偏贪那三五百个铜子要替人来,如今可倒好,这牵扯进了大罪!”
“真的是牵扯进造反?”
裴楚在人群后方听完了栾秀才和那两个随从的话,越发觉得诡异离奇,跟着又摇了摇头,“这事肯定不可能,不然白天县衙门前那么一闹,这些人哪里走得出来。”
就在这城隍庙闹哄哄的时候,裴楚忽然注意到,那说话的栾秀才和两名随从,趁着人群哀伤混乱之际,正悄然溜出了大门。
“这个栾秀才和那两个随从,是故意来说这个消息的?”
对方说的话无从辨别真假,裴楚只是联想起白天在县衙门口的所见所闻,知道这几人肯定别有目的。
眼看城隍庙内哭喊连天,乱做一团,他也没那个心思和众多乡人一一掰扯清楚,跟着三人后面走出了庙门。
……
月明星稀。
“跟丢了?”
裴楚站在一处阴暗的街角,左右打量着周围的建筑物,一时间有些辨别不清方位地点。
这杨浦县内的建筑基本上都差不多一个风格,他之前没有来过杨浦县,道路不熟悉,再加上夜间,出了城隍庙门后,没走多远就失去了那几人的踪迹。
“这样好,贸贸然的跟着,还是太莽撞了。”
裴楚心中有些遗憾又有些庆幸。
他跟着这几人一出城隍庙门,其实就后悔了。
裴楚虽然不知道这几人的目的,但从那个栾秀才和那两个随从男子的表现,显然别有所图。
那种一路跟踪着小喽啰,最后得知了大阴谋的剧情,不是小说影视剧里的主角光环加身,遇上危险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先回城隍庙。”
裴楚抬头看了看月亮的方向,细细辨别周围的建筑物,寻找回去的路。
忽然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响起。
裴楚陡然一惊,回头看了一眼,就见不知何时从黑暗的巷子中走出了一个人影。
他几乎没多做考虑转头就跑,生怕是刚栾秀才那三人发现了他。
可刚跑了两步,裴楚忽然又觉得不对,折过身来。
通过清朗的月色,裴楚看清楚了从巷中走出的人,身形不高,但肩膀宽阔,生得十分壮硕。
“彭都头?”
第十五章 黄雀在后
彭孔武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似乎没有看到裴楚一般,只是遥遥望向远处长街,低声呢喃。
“竟然消失不见了?”
“彭都头?”
裴楚在旁边又喊了一声。
彭孔武这才像是注意到裴楚一样,朝裴楚问道:“方才你是忽然就丢了栾秀才那几人的踪影?”
“对,就在这个街口。”
裴楚轻轻点了点头,忽然有些奇怪道,“都头认得我?”
“白日见过两面,如何会不记得。你是哪个村镇的,叫什么姓名?”
彭孔武随口问了一句,目光不时望向空荡荡的长街,神色似乎依旧在思索着什么。
裴楚心中有些惊讶,他自觉在众多乡民里面没有什么存在感,没想到这个彭都头一两次照面已经将他记住了。
“裴楚,员里村的,这次是邻里有事,跟着一起来县城。”裴楚简单地说了下自己。
“同村邻里么?”彭孔武面上微微有了一丝讶异,上下打量了裴楚一眼,“看你也是个多事的。”
“常受人照顾,有事自然要帮衬。”裴楚笑了笑,看着彭孔武的神色,问道:“都头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路都跟在你们几人身后,在城隍庙外守了小半夜,等的就是他们,呵,煽动人心,糊弄愚民。”彭孔武轻哼一声,神色又沉了下去,“可惜栾秀才和那两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藏匿了踪迹。”
“跟在我后面?”裴楚心中一震,这时候有些明白过来,“还真是黄雀在后啊!”
他在县衙门口的时候发现不对劲,这个彭都头恐怕也有所察觉,只是三言两语驱散了人群,又因势利导地将一些无法回家的乡人送到了荒废的城隍庙,自己在藏在暗中观察。
不得不说这彭都头还真有点手段。
可惜裴楚跟丢了,这位彭都头同样失去了对方的行藏。
“那彭都头,能否和我说一说关押起来的乡人?”裴楚想到眼前这人的身份,还有他之前的打算,开口问道。
彭孔武一手扶着腰刀,又打量了一眼裴楚,“这里面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你明日就将人人带回家去。事情完了,自然会有结果。夜深人静,城内有宵禁,别在街上逗留了,回城隍庙去吧。”
“好。”
裴楚点点头,他对这县城本就不熟悉,黑漆麻乌的,那种疏离感不论是前身还是他现在,都有些格格不入。
正要转身离去,忽然远远的一阵凄厉的尖叫声传了过来
“彭大虫!”
“大虫!”
“彭都头!”
“快来救救七哥!”
从长街上飞奔而来的是一个惊慌所错的身影,一路喊一路叫,一只脚穿着草鞋一只脚光秃秃的,似乎鞋都跑掉了。
“这是那个……”
裴楚看着这身影跑近了,隐约认出好像是白天在县衙门前的那个泼皮。
耳边彭孔武的喝问声已经响起:
“白贼七,你这厮大半夜的又跑进城来?”
白贼七惊恐地冲到了彭孔武的身前,一把抱住了对方的大腿,鼻涕眼泪似乎都留了下来。
“彭大……都头,你可得救救七……救我一命!”
“放开,你这厮又怎么了?”彭孔武面上升起不耐之色,似乎下一刻就要将这泼皮一脚给踹飞了出去。
白贼七却越发将彭孔武的大腿抱得紧紧的,身体似乎打起了颤,“彭彭大虫,救命啊!当初我们去偷看张寡妇洗澡,可是我替你把的风,还挨了一扫帚……”
“你这厮在这胡言乱语什么?”
彭孔武面色黑如锅底,伸手一把拎起浑身像是没了骨头的白贼七,“说,出了什么事?”
白贼七面色煞白,被彭孔武似乎站都站不稳,口齿打颤道,“鬼啊!水鬼啊!大虫,那浦水里真的有水鬼啊!”
“胡说什么。”彭孔武呵斥了一声,“你又在哪吃酒喝醉了,发这酒疯呢?”
“没,没醉。”白贼七颧骨凸起的脸颊难得的有了几分认真,“可真让我见着了。”
“真有?”彭孔武声音微微拔高了几分,瞪着大眼睛看着白贼七。
“有有。”白贼七忙不迭叫道,“我骗谁也不能骗你,今晚我和人吃酒,回家走到那拐苇沟那一段,可巧被一泡尿憋得慌,结……结果,一泡尿刚撒完,就看到了,它它……它要来抓我啊。”
彭孔武神情一凛,推搡了一下白贼七,“走,带我去瞧瞧。”
“不不不……我不去……”白贼七头摇得似拨浪鼓似的,双手抓着彭孔武壮实的胳膊挣扎着就想要跑。
“不去也得去。”
彭孔武却已经一手扯着白贼七的衣领,刚要离开,忽又转头又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裴楚,问道,“你既然是个好事的,也算有点胆气,可要跟我去看看?”
“我?”
裴楚没想到彭孔武会突然问自己,有些讶异道。
彭孔武点点头,指了指白贼七,“这厮向来不可靠,若真是有腌臜的东西,还是得有个人在旁照应着。”
“他说的能信?白天他在县衙前也说有水鬼的?”
裴楚看向白贼七,白天在县衙门前,对方就有和那个栾秀才较劲,怎么看都像是演戏。
“那是七哥收了钱来吓唬你们这些乡民的。”白贼七听到裴楚这么一说,立刻叫了起来,“我原也不信,可他娘的真让七哥撞上了。”
“你还收了钱?”彭孔武眼睛一瞪。
白贼七立刻缩了缩脖子,低声道:“那是人偏要送我的,我就帮着说几句话。”
“你等会与我说个清楚。”
彭孔武抓着白贼七的衣领,冷哼一声,又朝裴楚道,“他惯爱扯谎,嘴里没几句真的,只是却不骗我。”
裴楚心中暗道:“早看出来你们两个有奸情了。”
不过这次他却没拒绝,“我也想看看水鬼是什么东西?”
从白贼七说收钱吓唬乡民,再到那个栾秀才突然出现,裴楚已经听出了一点背后的东西。
再一个,裴楚心中还隐约有个想法。
前两次他遇见了虎媪、黄鼠狼,无字书出现了道术和修炼法门,他很想再看看遇见其他诡异事物,无字书会不会再有反应。
……
城隍庙。
烧灼的篝火渐渐暗淡。
哭喊的声音早已消失,一群老幼妇孺或坐或躺,已经没了闹腾的精神。
夜深人静,隐约响起的不过是几声抽噎和哼哼唧唧无法入眠的叹息。
一阵阴恻恻的穿堂风从坍塌的院墙吹进了大殿。
几个躺在铺了层干草地上的妇人轻轻打了个寒颤,紧紧搂住怀中沉沉睡去的稚子。
倏然。
在大殿门边堆叠的一些旧衣物忽地轻轻动了起来。
那是方才跟着栾秀才的两名随从挑来的,其中除了有孩童的乡人拿了几件临时遮盖一下,大多数人不论是对那些充饥的蒸饼,还是御寒旧衣物,都没兴趣。
然而,在此刻这些旧衣物仿佛被人拉扯一般,一件跟着一件飘了起来,悄然盖到了那些或是入睡或是只是闭目叹息的乡人身上。
……
“饿啊!”
不知何时,忽然有人喊出了声。
静谧的城隍庙内,悉悉索索的声音接二连三的响起。
整个大殿内,不论男女老幼都仿佛梦游般从地上爬了起来,只是这些人身上,不知何时都穿了一件件红衣。
那红衣极不合身,但却如同长在这些人身上,将人套得紧紧的。
“饿啊!”
又是一声仿佛风声呜咽般呼喊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一个穿着红衣,双眼翻白的小小人影,咔嚓咔嚓仿佛提线傀儡一般移动着身体。
砰!
大殿旁放着的另一担子里,几十上百个蒸饼被打翻在地。
整个城隍庙内,登时人影凌乱,动了起来。
响起了一阵饿狗抢食般的咀嚼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