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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世祖全文阅读

作者:芈黍离     汉世祖txt下载     汉世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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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自闭少年刘承祐

    仲春卯月之初,春雷乍动,细雨潺潺,淅沥不辍的雨丝,温柔地将城池内外飘飞的草絮打湿。春雨被泽,滋润大地,努力地将弥漫在这世间的杀伐锐气消弭。

    这场春雨,来得快,去得也急。雨霁之时,天才放亮。坐落在南流汾水边的晋阳城被洗刷得很干净,然濛濛雨雾,使其沉沦在一片朦胧之中,显得晦暗不明,仿佛在暗示着天下诡谲的局势。

    北平王府在晋阳西城,比邻着太原宫群,占地甚广,本就是河东之地的军政中枢,霸府要所,随着中原沦丧,地位愈加拔高。近月以来,出入王府的河东军政要员,都越发明显地表现出恭顺谨慎。有不少聪明人,都敏感地察觉到了那风雨之下潜然酝酿着的暗流。

    王府自是深宅大院,广厦难计。在这辰光初露之时,王府之中的仆人们已然忙碌起来,干着伺候主人们的本分工作。不过上至院使、管事,下至仆从女婢,都显得谨小慎微,垂首低眉,脸上不见一点笑容。

    只因王府的主人,北平王殿下心忧社稷之危亡,顾念天子之蒙尘,心情日渐郁愤。前两日方有一名东圊污仆与人谈笑,为北平王撞见,一番责打,直接被赶出了王府。效果自是上佳,上下警醒,府内肃然,没有人再敢有狂言浪行。

    后苑东侧一处院落,不小。比起王府其他院落,这里的下人数量显得稀少,不过显得更加小心,整座院落也更加安静。

    寂静的长廊上,三名女侍端着洗漱用的盆、钵、盂,迈着小步子,轻轻地朝院深处的阁楼而去,领头的是一名中年健妇。“哐啷”一声,打破了院廊中的宁静,却是后头的一名婢子,急步之下,摔了一跤。

    前面的健妇顿时眉头大蹙,心虚紧张得朝楼阁方向看了看,随即转身,脸色沉凝地走到那女婢身前,极力地压抑着嗓子,叱骂道:“你这贱婢,连盆水都端不稳!”

    摔倒的婢子很年轻,更确切点应该用稚嫩来形容,估摸着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体态娇小瘦弱,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受到责骂,头垂得愈低了,泪珠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另外一名侍婢,则默默得站在一边,并不开腔,目光平静得有些冷漠,看着其挨训。

    “还坐在那里作甚?”健妇见状眉色更阴,斥道:“还不快与我重新打一盆水,郎君与娘子还等着我们伺候。耽误了时辰,惹郎君生气,你想连累我们一并受罚吗?”

    “是。是。”闻言,女婢这才忙不迭地起身,顾不得擦伤的手掌,端起铜盆便回转。

    回廊环绕着中庭,二层的楼阁上,门户窗扉皆染着水雾,垂垂欲滴。大开的窗棂后边,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默然而立,静静地注视着被绿树红花点缀的庭院。清风徐来,晨起的困顿,消去不少。

    这是名少年,容貌清秀,颇有姿颜,面态之间透着些稚气,不过那一脸严肃的表情,将那点稚嫩完全破坏掉了。相较于那近乎面瘫的表情,少年的眼睛则多了好几分“生气”,颇有神韵。若有所思的样子,转动之间,偶有凛光闪逝。

    他便是此院的主人,北平王的次子刘承祐。

    “二郎。”娇柔如糯的软音在耳畔响起,一名长相妍丽,身材曼妙的美貌女子,小步走到刘承祐身边。清亮如水的目光在刘承祐侧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便顺着刘承祐的视线看向庭院,陪着他注目,低声道:“雨停了!”

    “嗯!”刘承祐只点头应了声,似乎很冷淡。

    女子年纪也不大,花季般的年纪,不过却已着妇装,梳妇髻,她是刘承祐的宠妾耿氏。面对刘承祐的反应,耿氏稍显委屈地低下了头,不过却不敢表现出任何怨艾。

    自当初落水,昏厥苏醒后,刘承祐便“性情大变”,让耿氏颇为惶恐。半年多的时间下来,刘承祐完全褪去了少年的跳脱与荒嬉,转而变得严肃刻板,寡言少语,不动声色,而旁人不敢轻之。

    未几,几名侍婢依次入内,伺候着刘承祐与耿氏的起居。之前的健妇姓李,是刘承祐母亲李氏家里人,被派到刘承祐身边伺候。

    很快洗漱结束,摊直双手,任由那两名婢女用那温软的小手在自己身上动作,整发、理襟、束带......住着深府广宅,亦享受着仆佣成群,刘承祐的生活看起来却很俭朴。穿着很简单,一袭黑缎裁就的旧服,身上未带一样饰品。

    铜镜前,刘承祐望着镜中自己模样,双眼有些不受控制地眨动了好几下。镜像很清晰,但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每每对镜,仍旧有一种不真实感。

    “今日来晚了!”刘承祐自己提了一下衣襟,有些强迫症地将衽缝压平,随口问那健妇李氏。

    闻言,那李氏脸上闪过些许不自然,斜了眼一旁有些战栗的小婢女,叹了口气,躬着身子,陪着笑道:“是老妇安排不周,还请郎君责罚。”

    那点眼色,没能逃过刘承祐的眼睛,看了看那婢子,沾湿的裙角,挫伤的手掌,以及紧张难安的表现。转动了两圈脖子,平淡地说:“李婆,你嘴虽刻薄,但我知道你实则是个心软的善人。”

    健妇闻言一愣,正欲说些什么,被刘承祐挥手打断:“下去吧。去告诉阿母,我马上去请安!”

    “是!”

    奴婢们退下,刘承祐走到还在梳着妆的耿氏身后,轻按其肩,问道:“我,就如此让人惧怕?”

    耿氏身体转过来,仰首望着刘承祐。妆扮过的耿氏,更显美丽,吹弹可破的脸蛋上,只略施粉黛,清净雅致。朝着刘承祐妩媚一笑,耿氏说道:“二郎严于律己以及人,有威严,而人慑之。府中仆侍,皆庸贱之徒,哪里能受您威势而如常态......”

    听其言,刘承祐有些麻木的面庞上终于有了点动容,嘴角出现了一闪而逝的抽动,并不能让人看出他喜怒。

    抬手,在耿氏娇嫩的脸蛋上捏了捏,动作轻柔。耿氏则美眸如水,嫩脸贴在刘承祐手上,细细蹭着,难得见刘承祐有这般柔情动作了。

    目光一扫,落到其发髻上,那里扎着一支碧玉翠簪,形状精巧,显然出自名匠之手。取下,刘承祐顺手拿起梳妆台上一支普通的木簪,替其戴上:“用此簪......”

    ......

    刘承祐初穿而来之时,正处唐季之后的五代十国,占据中原的是儿皇帝是石敬瑭建立的晋朝,不过也到将亡之际。契丹主耶律德光以举国之力连年南侵,意图占据中原,牧马南国,皇帝昏聩,内部矛盾重重的晋朝,抵御经年,终不能当。

    刘承祐的运气是比较好的,在这乱世,穿到了权势显赫的王侯之家。至少衣食足,安全无虞。

    当然,意识到自己就是那后汉亡国之君隐帝刘承祐的时候,刘承祐心里还是有些发慌的。不过,没有太久便淡定下来。后汉都还未建立,又何虑他年之沦亡,做那杞人之忧。

    穿越前,刘承祐的性子便属随遇而安的,自闭木讷,沉默寡言。花了些时间,搞清楚情况之后,便开始慢慢地寻求融入新的身份,新的环境。然后,北平王府中的刘二郎,在旁人异样的目光下,有些突兀地,变得“自闭”了。

    如今正值晋开运四年(947年),不过于石晋君臣而言,大概开的是噩运。石晋已亡,就在去岁腊月,契丹主耶律德光率师三十万,大举南来,滹沱水畔,中渡桥一战,十万晋军,在主帅杜重威的强压下不战而降。

    其后,“带路党”张彦泽率两千骑为先锋,倍道疾行,南趋而陷汴梁。在汴京醉生梦死的晋出帝石重贵,有意殉国,还没动作,便被皇城侍卫牙将擒拿。其后石晋君臣素服出降,晋国遂亡。

    时下,华夏天倾,社稷沦亡,中原无主,契丹据之。天下局势,并没有因为契丹兵强马壮而镇定下来,反而随着其暴政虐行,群情汹涌,血气士民,争相以抗。

    不过在河东这片地界,却难得地保持着相对的安宁。国有大乱,正当野心家冒头的时候。比如刘承祐的便宜父亲北平王刘知远,必在此列。

    双手背在腰间,缓缓地走过王府中的亭台楼阁,刘承祐仍旧一脸自闭相。不过想到他那父亲近来持续于河东臣民面前的表演作秀,眉色间有了些许变化,他心中知晓,刘知远必定动了心思。

    纵使刘知远没有那个心思,随着时局发展,也有的是想要“进步”的人要将他推上位,比如刘家的宗族,河东的文武。

    这个时代,皇帝轮流做。击鼓传花,以当今天下的局势,也该花落刘家了。对此,刘知远或许还在迟疑摇摆之中,但刘承祐已然做好了准备,并且十分自信。

    思索间,刘承祐冷脸上的表情似乎变得更加沉凝了。

第2章 父母兄弟

    刘母居所,自然在王府深宅,和刘承祐的寝居隔着几道院落。向刘母请安,这是刘承祐自穿越后的每日必修课题,早晚两次,风雨不辍。其虽然不免作秀的成分,但时间一长,也难免增添几分真情,毕竟,刘母对刘承祐十分地慈爱,舐犊之情,既真且切,刘承祐感受得到。

    “二郎。”刘母寝居外,一声呼唤让刘承祐回过了神。在府中,也只有最亲近之人才敢这般称呼刘承祐。

    抬眼看去,只见一名锦衣青年含笑走来,仪表堂堂,风度翩翩,一副如玉佳公子的形象。温润的笑容,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让人不禁心生好感。这是刘承祐的大哥承训,长刘承祐八岁,性格温厚,极重孝悌之义,佳名扬于晋阳,甚得父母钟爱。

    “大哥!”眼睛都没眨一下,刘承祐朝其抱拳一礼,有点冷淡。

    大概也是习惯了刘承祐的作风,刘承训对此并不以为意,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阵,张了张嘴,化作一缕叹息。近前,拍了拍刘承祐肩膀:“走吧,你我还是先去问安母亲吧。”

    “嗯!”刘承祐点头,平静地侧过身,给其让路,补了三个字:“大哥请。”

    兄弟俩一齐入内,行礼拜见,刘母已然在堂中准备了些早食。屋中布置,同样很普通,丝毫不见奢靡之风。吃食也很简单,素粥、面饼拌点小菜。

    刘母李氏,是个中年妇人,凤目琼鼻,落落大方,颇有威仪,这是一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贤内助。

    李氏与刘知远之间的婚姻,是带有些“传奇性”的,就是十分纯粹的抢亲。当初正值梁晋争霸,刘知远在河东为军卒,牧马晋阳,向李氏求娶而不得,故纠集着一干弟兄,趁夜潜入其家劫取之。元人刘唐卿还据此夸张地改编了一出《刘知远白兔记》,李氏便是那经典戏曲形象“李三娘”的原型。

    当然,李氏的经历自不会似戏曲中描述的那般坎坷艰难。他与刘知远也算琴瑟和鸣,刘知远主外,深耕行伍,驰骋沙场,赚取功名,建立勋业;李氏则主内,为刘知远生儿育子,将刘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从不以后宅之事,而使刘知远烦扰。

    李氏虽出身于农家,但贤惠明理,待人宽厚,一向受人爱戴。妻以夫贵,随着刘知远的崛起,她也受封魏国夫人,地位尊崇。

    “大郎,时局动荡,变化难测,诸事冗杂,乃父维艰,操劳日笃。你侍候在侧,还需多多帮衬着他,为其分忧。”目光慈爱地在两个儿子身上扫了一圈,李氏将注意力放到长子身上,叮嘱道。

    从她说的话便可知,李氏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妇人,明显很有见识。刘承训看起来并没有体会到其间深意,只是恭顺地点着头:“孩儿明白。”

    偏过头,看着默默在那儿喝着粥,拿着张饼细嚼慢咽的刘承祐,广额之间,又不禁露出些许忧色。打去岁意外发生后,这个儿子,便变得懂事恭顺,举止有礼。这本是好事,但就是性格变得冷若磐石,脸上难得见到一点笑容,实在让她心疼不已。

    对李氏,刘承祐心中还是比较敬重的,只是出于性格方面的原因,有口而难言。感受到其关怀的目光,刘承祐垂下的眼睑终于抬起,望着李氏那张雍容慈爱的面庞,嘴张了张,终于蹦跶出一句话:“春寒料峭,夙夜冰凉,侵人肌骨。阿母还当,保重身体......”

    听其言,李氏忍不住舒了一口气,和蔼的脸上还是浮现出些许笑容,不管如何,至少以往的刘承祐,还说不出似这样的体己之言。

    对兄弟俩,李氏并没有太多耳提面命般的唠叨,顶多又叮咛了一番刘承祐,让他于军旅之间,多加谨慎,切莫肆意妄为。

    作为北平王刘知远的儿子,刘承祐身上自然挂着官职,此前署节院使、检校尚书右仆射。节院使虽掌旌节仪制之重,却已无唐时的地位,尚书仆射名头虽然响亮,早就成为安置勋贵的虚职。

    刘承祐自是不甘于此,在大哥刘承训早早地入职霸府,协理军政的情况下,去年暮秋,刘承祐自请入军职。面对刘承祐所请,刘知远虽然感到意外,但考虑过后,或许是抱着历练二子的心理,竟然答应了。于是,刘承祐一下子成为了北京龙栖军都指挥使,典一军之事。

    辞别李氏,兄弟俩联袂而往王府正堂。不出意外地,刘承祐表情又严肃起来了。

    余光不住地瞥向那张沉默脸,道路间只有二人的步伐声,没一会儿,刘承训有点绷不住了,儒雅的面庞上露出一丝尴尬,主动找话道:“二郎,听闻军中骄兵难治,颇不服你,屡与你难堪。有什么困难,可告知大哥,我向父亲替你说项......”

    闻言,刘承祐斜了兄长一眼,旋即扭头平视前方,语气似乎柔和了些,不过依旧表现得淡淡然的:“这倒不劳兄长多虑,军中悍士,我自驯之。唔,多谢兄长美意。有赖于兄长者,军需之用,粮饷之馈......”

    “你且放心!必不短你!”刘承训一挥手,颇为大气地说道。

    行进间,刘承训叹了口气,开始在刘承祐耳边念叨着:“军旅艰辛,煞气盈宵,以你这养尊处优的身体,哪里能受得了那等苦楚,徒惹母亲心疼。要不还是上言父亲,回王府谋一差遣?”

    听刘承训这么一说,刘承祐冷面上掠过少许微妙的变化,偏过脑袋观察着刘承训的表情,但见其目露关怀而神色自然。

    眼睛稍稍眯了下,刘承祐轻声答道:“父亲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然挺剑执戈,浴血沙场。披荆斩棘,历经艰险,方有今日。比起父亲创业之艰辛,军中那点苦楚,又算得了什么?”

    闻言讶异地看了看刘承祐,刘承训眉毛扬了扬,轻吁一口气,感慨道:“二郎,确是长大了。反倒是我这个做兄长的,好逸恶难了。罢了,不提此事了。”

    在刘承训感叹着的同时,刘承祐则悄然审量着刘承训,但并不能从刘承祐脸上看出什么异常,恰如言随于心,有感而发。收回目光,刘承祐心中暗思,就他的观察,这个大哥并不像是个有心计的人。不过何以提出那建议,难道,真的只是表示对他这个弟弟的关怀?

    一阵吵闹声打断了刘承祐稍显阴郁的思绪,一名少年嬉笑而来,身上带着雾霭,裤脚沾着春泥,不知在哪里溜达了一圈。这是刘知远三子,刘承勋。

    青葱少年,眉飞色舞的,待瞧见刘承训二兄,表情立刻一肃,步上前来见礼。刘承训笑骂道:“如此玩闹轻浮,被父亲撞见了,你又要挨罚了!”

    吐了吐舌头,刘承勋嘿嘿一笑,待瞧见刘承祐,小脸顿时一苦。比起大哥的亲善,这二兄变得实在有些陌生可怕,一张阎王脸,让少年甚是畏惧。

    “我去找阿母了......”撂了一句话,刘承勋避开刘承祐的凝视,急急忙忙地去了。

    “你把三郎吓到了!”见状,刘承训苦笑着摇摇头,对刘承祐说道。

    可惜,刘承祐并没什么反应表示,收回目光,继续走着,沉吟几许,方主动地问道:“听闻,父亲又遣人携奇缯名马,去汴京觐见那契丹主了?”

    “是啊!”难得见刘承祐主动问事,刘承训当即倒豆子般吐来,说着表情间忧色隐现:“父亲派白公亲往。契丹势大兵雄,又有十万降卒为辅,占据中原,诸节镇争相效忠。父亲虽分遣兵马,守御关卡要隘,却也不敢不进表效忠啊。否则契丹兵来,以河东之力,只怕难当。”

    面对刘承训的忧虑,刘承祐没有给出多少反应,只是点了下头,然后不说话了。穿越之前,刘承祐对唐末以来的这段历史,虽算不上熟知,却也是有所涉猎。心中有底,刘承训那点担忧,根本算不得事,契丹军众且强,面对河北、中原的人民战争,却也难当。

    见终究没能挑动刘承祐的兴致,刘承训也觉无趣,有些无奈地与他往王府正堂而去。

    北平王府的正堂修得自是威严大气,一名面相严毅、气度恢弘、威仪孔时的锦服老者,正居主座,侃言而谈。这名老者,正是北京留守、河东节度使、北面行营都统、守太尉、北平王,刘知远。

    堂间,另有几名河东节度属下押衙、随使、孔目官员,都是刘知远的心腹。看得出来,河东的掌权者们近来真的很忙,这一大早地,便聚来议事了。

    兄弟俩先后步入,一众僚属很是给面子,俱起身行礼。刘知远一脸厚重像,看着两兄弟,目光稍微柔和了些,在刘承祐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摆手直接吩咐道:“今日春耕之节,你二人与孤同往锄耕,劝课农桑!”

    “是!”刘承训习惯性地应是。

    刘承祐回应的同时,猜测开始在脑壳中打转,想来,这又是要去作秀了。

第3章 田畔问对

    二月二,龙抬头。

    晋阳城外,汾水之畔,一场颇具规模的作秀已然上演。选了一大片还算平整的田地,在刘知远令下,河东节度属下的肉食者们都不得不放下身段,扛着锄头,亲自于田亩间耕作。

    刘知远为首,亲自下田,以表“重农桑、务耕田”之意。刘知远治河东数年,此前虽有劝课农桑的措施,却还从没有像今日这般搞个热闹的仪式,亲力亲为,来下这“开年第一锄”。此番动作,其中意义,却是耐人寻味。

    随行的文武,要说多甘愿,那倒不见得。只是北平王如此,面上总得笑嘻嘻,跟着做出一副勤恳的样子。

    清晨那场春雨,还有人在感叹那是个好兆头,待下地之后,形容多有不乐意了。被雨水打湿的泥土,分外黏脚,动作间仿佛有股怪力将人往地下拽。耕地这种活,却是将河东的官老爷们折腾得够呛。但刘知远有令,一人一亩。

    刘承祐既随行而来,自然也参与到这场作秀之中,撸起袖子,卷起裤脚,脱去鞋袜,赤着脚下地。拾着锄具,刘承祐是头一次尝试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滋味,并不容易,耗时费力,且消磨耐心。不过刘承祐,倒是显得不骄不躁的,不急不缓地翻着地,仿佛在磨练心态一般。

    离得刘承祐不远,倒是有名粗豪大汉,表情严肃,目露凶芒。抡起锄头,用力地往田里砸,将心中的郁愤之气朝脚下的土地狠狠发泄。这是刘知远的爱将,北京武节都指挥使、兼领雷州刺史史宏肇。此人出身农民,却从来厌恶农事,这番让他下地干活,哪怕是做样子,都做不好。

    “江山动荡,社稷沉沦,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打仗了!”锄头大力一挥,扬起一土块,扶腰而立,史宏肇朝刘知远方向瞄了眼,嘴里碎念着:“也不知大王作何想法,不忙着整军备战,竟有闲暇来这地里摆弄锄犁......”

    听其言,刘承祐余光不由扫向史宏肇。此人看起来是在忧心时局,但刘承祐清楚,这厮只是单纯地不愿做此“低贱活”,口出抱怨罢了。淡漠地收回目光,刘承祐继续埋头苦干......

    “大王,您先歇歇吧。”年纪毕竟大了,在刘知远有撑腰动作时,侍候在边上的一名牙将,立刻迎了上去,殷勤地搀扶着。

    刘知远并不逞强,放下锄头,拭去手上的些许泥尘,走到田畔上铺陈的一方毯席,坐下,接过水袋畅饮一口。目光游移,观察着周遭文武的情况。

    注意力很快放到两个儿子身上了,刘承训一向是属于四体不勤的,动作笨拙,垦作乏力,早已气喘吁吁,正靠在田埂上偷着小懒。反倒是刘承祐,那一锄一锄,淡定平和的动作,配合着沉稳得过分的表情,让刘知远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奇。

    “让大郎、二郎过来歇歇!”抬指,刘知远朝左右吩咐着。

    得悉刘知远召见,刘承祐仍旧徐徐将脚下一方土壤锄翻了,方才慢悠悠地朝刘知远走去。

    近前,刘承祐一板一眼地行了个礼:“父亲。”

    “坐!”刘知远正与刘承训商谈着什么,抬眼看了看刘承祐,示意他坐下。

    “是!”应了声,刘承祐坐下,喝了口水,然后默默地听二人交谈。

    刘知远的兴致似乎挺高,看着兄弟俩,轻声问道:“大郎、二郎,近来有人建议孤去汴京觐见契丹主,以求保全,你们觉得如何?”

    话音一落,刘承训立刻就急了,激动道:“万万不可啊。契丹虎狼之族,契丹主更是贪暴之君,父亲若去,岂非羊入虎口。父亲乃一方伯主,身系河东数十万军民安危,岂可轻离,而入危地?”

    听其言,刘知远没有应答,只是恍有所思,淡淡地看着他。

    “赵在礼、刘继勋等晋臣之亡,前车之鉴,犹在眼前。父亲不可不警惕于心啊......”看刘知远对自己的话没什么反应,刘承训更急,向刘知远举了两个例子。

    赵在礼、刘继勋都是后晋藩臣,一为晋昌军节度(雍州),一为匡**节度(同州)。在耶律德光入主汴京之时,与不少后晋节度都做了一样的选择,亲自去大梁觐见,以表忠诚。可惜殷勤而去,都没有落得个好下场。

    当初晋少帝与契丹初绝好,以致南北兵戈剧起,刘继勋当时官居宣徽北院使,参议其中。刘继勋入汴,耶律德光拿此事问罪,欲锁之赴黄龙府,以“疗”其风痹之疾。

    相较于刘继勋,赵在礼则显得更冤了。耶律德光针对此人讲过些不怎么友善的言论,说赵在礼引起了“庄宗之乱”。倒这是事实,当初赵在礼在邺都,受众裹挟,婴城而叛。其后又与前来讨伐的朝廷兵马,一同拥护后唐明宗李嗣源为帝。不过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耶律德光这契丹主以中原之旧乱而罪之,牵强得连秋后算账都搭不上边,显然只是想要立威。

    赵在礼深感东行之患,在路过洛阳之时,又为番将所折辱。其后先到一步的刘继勋被索的消息传来,更是忧忡难安,或是畏惧,或是没能想得开,找了个机会自戕于马枥之间。

    闻赵之死,耶律德光大概也是觉得自己玩过火了,便释放了刘继勋。但刘继勋心中早是郁愤难填,更知恶了契丹主,前路晦暗,再加有疾傍身,很快便病卒于家中。

    赵在礼与刘继勋二者,名望德行虽不著,尤其是赵在礼,每历节度,则行重征暴敛,士民无不苦之,视之为“眼中钉”。但以中原方镇节度之地位,觐拜大梁,最终却落得个惨淡收场,这给所有仍在观望的后晋藩镇,敲响了警钟。

    刘承训言辞恳切而谏,那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刘知远威严的脸色浮现出了点浅笑,抬手安抚道:“大郎之虑,为父知矣。”

    言罢,瞥向刘承祐,只见次子脸上仍旧没有一点动容,嘴角不由抽搐了两下,轻咳了一声,说道:“二郎,你有何见解?”

    “进言之人当杀!”言简意赅,刘承祐冷冷说道,表明了态度。

    但觉刘承祐那平淡语气中饱含的杀意,刘知远倒没怎么觉得意外,摆了摆手:“孤广开言路,岂可因言而杀人,寒了河东僚属之心?”

    能够感觉得到,刘知远说这话是言不由衷,只是表个态罢了。刘承祐语调则毫无起伏,淡淡然地叙来:“父亲据关隘,拥重兵,功大于国,声望隆重,石重贵那庸碌之君都知惮惕,更遑论契丹主。父亲若去汴京,必不能还,纵使苟得性命,亦为砧上鱼肉。如今中原无主,华夏沉沦,父亲有河东以为凭仗,正该锐意进取......”

    说着,刘承祐话音戛然而止,他意识到自己话有些多了,抬眼看了看刘知远,正见其目光灼灼而视自己,下意识地垂下了头。刘承训愣愣得看着刘承祐,自家二弟,果然只有谈起正事时,方会涛涛不绝。

    “黄口小儿,敢出不逊之言,藐视天子?”注意着刘承祐的反应,刘知远目光一瞬,佯怒斥道。

    刘承祐默然,稍顿,答道:“不敢。”

    见状,刘知远旋即笑了,很是自然地转变话题,眼神中满带着审视:“近来孤收到了不少奏报,说你在龙栖军中又不安分了。肆意妄为,滥杀军士,擅委将弁......”

    迎着刘知远质询的目光,刘承祐脸色仍旧僵硬着,眼睛如常眨闭间,平静地答道:“军中骄卒,不听将令,藐视上官,我只行军法罢了。至于委弁任职,军中强者为尊,儿以能者上,庸者下,仅此而已!”

    听刘承祐的解释,刘知远注视他良久,呵呵大笑了几声。笑声中隐约透着些满意,飘荡在四周,引得不少田亩间心不在焉的文武侧目。

第4章 中原易主

    闲谈几许,只歇息片刻,刘承祐主动告退,扛着锄头,再度下田。刘承训作为兄长,自觉当以身作则,不肯落于后,故也拖着有些疲弱的身体,到地里,继续笨拙地刨着地。

    二人去后,刘知远身边不远处一名文官,将父子的对话,收入了耳朵。透着精明的目光四下扫了扫,放下手中的耕具,步至田畔,面带笑意地对他拱手道:“恭喜大王!”

    其人三十来岁,面相清癯,精神爽秀,留着一抹修得十分精致的胡须。此人名为苏逢吉,官居河东节度判官,是刘知远的心腹近臣,深得刘知远器重。刘知远性素刚严,宾佐畏而敬之,唯有这苏逢吉,竟得幸侍奉左右,察其颜色而进文簿,每有进言,刘知远亦多表赞同而少否决。总之,这苏逢吉在刘知远这儿混得很不错。

    “哦?”刘知远对苏逢吉的态度较他人确是亲善许多,竟然对其露出了一个常人难见的笑容,好奇问道:“何喜之有?”

    苏逢吉显得很恭敬,谨躬而立,眼睛扫向远处的刘承训与刘承祐:“世子端谨孝敬,温厚有容人之量;二王子虽寡于言,然果敢严毅,腹有经略。有子若此,难道不是大王的喜事吗?二位王子,皆是龙凤之姿,天日之表......”

    苏逢吉这马屁拍得响亮,且拍到了刘知远的心坎了,不过其表情严肃到底,应道:“孤这二子岂当得此等评价?唔......不过大郎秉性醇厚,确是不假,至于二郎——

    话音一顿,刘知远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深邃:“这半岁多以来,性情大变,御人过肃,言行尖刻,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刘知远显然是将苏逢吉当成亲近之人的,对两个儿子的评价,却没有一点遮掩的意思。跟在刘知远身边也久了,也大概明白其顾虑所在,但苏逢吉不敢贸然发表什么意见。

    垂首复仰,眼神中透着些机灵之色,苏逢吉神态自然地带偏话题,话里带着点暗示:“二王子方才之言,却也不无道理,大晋已亡,中原无主,胡虏猖獗。大王确是应该积极进取——”

    苏逢吉显然是准备长篇大论的,但被刘知远粗暴地打断:“竖子之言,岂可当真?”

    见刘知远“发怒”,苏逢吉面色反倒愈显轻松,不慌不忙,自顾自慢悠悠地说着:“河东形胜之地,自古以来,据之可成王业。远的不说,当年晋王拥之,以抗强梁,及庄宗灭梁,大唐所以兴也;十年前,高祖镇河东,以一隅之地而抗天下,长驱而直入洛阳,大晋兴于此也;如今大王拥兵数万,民且安,兵且壮,中原沉沦于异族铁蹄,若纵河东之雄,南下中原,帝业可期也......”

    “闭嘴!”听苏逢吉道出如此直白的“逆言”,只见刘知远怒状骇人,狠狠地瞪着苏逢吉呵斥道。

    苏逢吉有些意犹未尽,但迎着刘知远的目光,还是识趣地闭上了嘴。他自认猜出了刘知远的心思,然而此刻直面其那凶狠的眼神,心头仍旧不免打鼓。北平王刘知远,可不是个善人,身体不禁哆嗦了一下,苏逢吉赶紧深埋下头。

    耳边传来刘知远的激切之言:“此等悖逆之言,再敢言语,孤绝不轻饶。孤简拔于高祖,长受国恩,自当图报。晋室衰微,天子蒙尘,落于契丹之手,孤身处千里之外,未及援助,已是痛彻心扉,愧悔难当,岂敢有此等悖逆妄想!勿复此言!勿复此言!”

    刘知远那动情的模样,仿佛真的一样。苏逢吉也是个聪明人,眼珠子提溜闪了几圈,长长作揖:“大王之忠心,臣下明白了。臣下滥言造次,还请大王责罚!”

    “再复此论,必严惩不贷!”轻哼了一声,刘知远起身拂袖而去,似乎真的生气了一般。

    见状,苏逢吉赶忙与几名牙将亲卫缀行而去,脸上不见一点慌张。

    刘知远答苏逢吉之言,当然是言不由衷,瞎扯的了。他要是真忠诚于晋室,在晋朝与契丹长达五年的对峙鏖战期间,也不会稳守关隘,坐观成败了,且还偷偷地收容散卒,壮大自己势力。中渡桥之变,杜重威全军而降,汴梁危及之时,也未见他有勤王援护动作。耶律德光入汴,见诸节度争相觐见,又毫不犹豫地派人携重礼诣殿而拜,大表忠心......

    就刘知远的动作便可知,他是有野心的,事实上到了他这个名望地位,是不可能没有野心的,且不进则退。这段时间以来,河东文武已经有不少人明里暗里给他旁敲侧击了。苏逢吉讲得虽然大胆直白点,但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刘知远的态度如此“坚决”,只有一个原因,时机未至。一者,天下局势仍未明朗,虽有耳闻契丹主耶律德光在中原的暴政与聩行,士民虽有激烈反抗,却还未成规模。二者,刘知远心里也是有些发虚的,耶律德光属下胡汉几十万大军,还是很有威慑力的,他可不愿拿他苦心于河东经营的家底去与契丹人硬碰硬。

    刘知远此时的做法,就一个词,观望。

    刘知远这边的动静,引起了一阵波澜,田间锄地的文武臣僚各个侧目而望。刘承祐也下意识地瞄了瞄,不过很快便有埋头专注于翻土,一亩之数,必须达成。

    北平王离去后,很多人都开始偷懒了,这场作秀,显得有些虎头蛇尾。最终,只有刘承祐与少数位卑之官吏,足额完成了锄作。那寥寥几名文武将吏,都被刘承祐默记于心。

    大变之临,必有异兆。在这万物复苏之时,春暖花开之际,晋阳内外始终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氛。傍晚时分,南城城门指挥使上报,忽有“妖风”起,城头“晋旗”拦腰而折。刘知远以此问左右,无以对,唯有苏逢吉担当了解惑的角色,言此乃上天警示,恐有剧变。刘知远默然无语,时值今朝,还能有怎样的变故。

    比较凑巧的是,日落不久,一则消息,自汴京传来了。就在昨日,二月丁巳朔(初一),契丹主耶律德光在蕃汉群臣的“拥戴”下于汴宫称帝了,改契丹国号为“辽”,改元大同,大赦天下,正式从法理上统治中国。伴随着的是一道略显强硬的诏旨:“自今节度使、刺史,毋得置牙兵,市战马。”

    六百里飞骑来报,晋阳城中,又是一阵波澜起伏,刘知远放下吃了一半的饭碗,紧急召集霸府僚属于王府议事。

    夜幕下的王府,仍旧一片肃然。宽敞威严的正堂间更是一片噤然,寂静无声,只有几座灯盏,默默燃烧着,晃动的火苗释放着缕缕迷离的光芒。

    堂间只十来人,刘知远并没有大议的意思,文武以右都押衙杨邠、马步军都指挥刘崇为首,另有刘信、扈彦珂、王章、史宏肇、常思等刘知远属下的高级文武。大概是这半年多,尤其是近段时间以来的突出表现,刘承祐也得以在列。

    以一个端正的坐姿挨着叔父刘崇落于右列次席,表情与诸人保持着相类的严肃沉凝。当然,刘承祐打心底没什么紧张的,耶律德光称帝建辽,他是早有“预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同时,刘承祐的目光,不时瞟向堂间位次靠后的一名中年武将,面相端正威严,气度豪迈,那是河东蕃汉兵马都孔目官——郭威。此时的郭威,在刘知远帐下已经有一定地位,但也就那样,武将之中相比刘崇、刘信、史宏肇者,他就是个“弟弟”。

    孔目者如一孔一目,无不经其手。郭威这个孔目官,兵马之事无不可管,但以河东兵马眼下的情况,却是无可管者。就如刘承祐所领的龙栖军,他就绝对插不上手。

    不过,刘承祐却是一点也不会轻视这个眼下还未有誉名扬天下的武臣。每视其人,“黄袍加身”四个字眼,就不断在刘承祐脑中盘旋,眼神不自主地变得冰冷。

    大概是刘承祐的目光太过冷厉,郭威察觉到了,朝其张望过来,却只见到已经转过头、表情恢复平淡的刘承祐。浓眉微皱了下,郭威平静的眼神中不由恍过一丝疑惑。

    “大王到!”伴着牙将一声大喝,堂中气氛更紧,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

    刘知远一身绛服,跨步而上主座,大马金刀坐下,环视一圈,语速极快,直接道来:“契丹主称帝了,海内哗然,其宣制诏旨恐怕已经在北来的路上了。孤只问,河东当何去何从?”

第5章 堂议

    “契丹主何德何能,敢居帝位,真当我中原无人?”刘知远话落,堂间沉寂了小片刻,由兴捷军都指挥使刘信率先说话了,发表了一番愤慨,辄转近来已算老生常谈的话题:“兄长,晋室既亡,国民无依,还请速加尊号,号令四方,以敌北侮!”

    刘信是刘知远从弟,为人凶暴,无甚才能,只靠着刘氏宗族的身份得以居河东高位。似这等意见,或许是他的想法,但措辞都是临来前找幕佐给他提前打好腹稿的。近来,在刘知远面前积极劝进的河东文武中,便有他。

    毕竟是刘家人,纵使没有什么深远透彻的见解,却也能感觉到那难得的机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例子,在这个时代太过于常见了。

    看向刘信,刘知远不置一词,好像在等着他的下文。只可惜,刘信肚中已无货,愣愣地望着刘知远,不复多言。

    还是刘崇接话,拱手向刘知远,以一种肯定的语气劝道:“兄长,信弟之言有理,当今天下,除了您,再无力挽狂澜、再造乾坤之英雄。”比起刘信,刘崇看起来显得沉稳一些,但那双眼睛中的希冀却是一点也没能掩藏得住。

    只可惜,同样没能得到刘知远的积极反馈。严肃的面庞间,凝着一个令人生畏的表情,刘知远将注意力转向其他人,想要兼取建议。

    见状,节度押衙杨邠开口了,缓缓说道:“大王,契丹主有席卷天下、并吞八荒之心,既据中原、河北,威及关右,河东又岂能独善其外。大王虽两度遣使输诚,然遣精兵据守关隘,既有防扼之举,又有忌惮之意,以契丹主的狡猾,又岂能不察。大王乃晋之元勋,德高望重,又拥王业之地,以如今之局情,不进则退,还请速断之!”

    杨邠的态度也很明确,劝进!

    杨邠在刘知远手下,渐有霸府首臣的意思,他这番表态,彻底引爆了诸文武的共鸣。很快,在场诸人,相继发言,或多或少地,都表现出积极的姿态。

    唯有牢城都指挥使常思尝试着提醒了一句:“契丹饮马大河,有数十万虎狼之卒,横行中原,以河东之力,恐难敌之。要不......还是再观望一二?”

    常思年纪不小,一头老发,精神却十分矍铄。此人起于军卒,却无多少战功,能力平庸,得以居将位,只是运气好被刘知远看上了。不过此人与郭威交情匪浅,郭威微末时,常衣食其家,待之为父叔,哪怕至今,私下里仍旧称呼其为常叔。

    大概是也觉察到自己语气显得太过软弱,众目睽睽下,常思讪讪一笑,又赶忙转变口气赌誓说道:“不是末将怯敌,长契丹威风。大王但有令,末将筋骨虽老,却敢提剑上马为大王冲锋陷阵!”

    闻其所表忠心,刘知远有了些反应,抬手止住表情激越的老将,淡然说道:“你这是老成之言。契丹军强,这是不争的事实,便是孤,想到那足以踏平江山的铁马金戈,亦难免心生忌惮!”

    刘知远话里,满是对契丹的忌惮,但观其表情,也仅是忌惮罢了。处在这个时代,作为一名合格的枭雄,野心激起的时候,别说几十万契丹大军,纵使再倍之,亦不可能不战便即纳土献降。

    这个时候,史弘肇奋然而起,神情激越,朗声说道:“契丹拥兵虽众,我却不惧!我就不信,三十万契丹,尽是强兵悍卒。大王雄立河东,兵强马壮,有数万横磨剑士以为凭,何惧契丹?”

    史弘肇这激昂之语,慷慨之辞,还是很提气的,刘知远看向他的目光中都不禁流露出赞赏之意。此人虽然暴躁、粗俗,刚愎、自傲,但那份胆气却是实实在在的,再加时常表现在嘴脸上的忠诚,却是甚得刘知远亲信。

    不过,总归有人不买他帐的,一道稍显阴恻的声音自旁边沉沉响起:“横磨剑?史将军豪气干云,直冲云霄。呵呵,看起来,您是要学那景延广了!”

    出声的是两使都孔目官王章,这位是刘知远手下的干吏,与杨邠共掌政务,主官钱粮。

    景延广是后晋朝的“大人物”,也是行伍出身,以箭术与膂力著称,曾仕后梁、后唐、后晋三朝,不过真正崛起,还得在跟随晋祖石敬瑭过后。在石敬瑭引契丹为援,南夺中原、代唐立晋的过程中,立功不小。

    等到石敬瑭内外交困,忧愤而亡后,被倚为托孤大臣,当了好一阵子权臣。当时少帝石重贵继位,秉政的景延广进行了一场由上而下的“反契丹”运动,一番“愤青”动作下来,使得耶律德光与石重贵“爷孙”义绝。

    在这个过程中,“横磨剑”这个梗便产生了。当时景延广对南来问责的契丹使者乔荣做了一番强硬的回应,其中有一言曰:晋朝有十万口横磨剑,翁若要战则早来。这话说得是慷慨激越,豪情盖天。

    但遭契丹南侵之后,景延广立刻将自己说出的话吃了回去。契丹灭晋,一共有三次大规模南攻,前两次都为晋国挡住,还有不小斩获胜果。晋国诸军将士,不畏北狄,浴血死战,反倒是景延广,领兵而畏战,临阵而怯敌,表现得十分窝囊。及去岁契丹再度大举南下,耶律德光入汴,受不住“挑动国战”的罪责,畏刑而扼喉自戕。

    王章拿史弘肇来类比景延广,显然不会是什么好话。

    史弘肇虽是这个时代批量造就的标准武夫,粗鄙易怒,好武厌文,脾气十分暴躁。他对“横磨剑”这个梗虽然不熟悉,甚至有些茫然。

    但王章语气中的那些许讥诮却是实实在在地感受得到的,易怒的性情顿时爆发了,脸红脖子粗的,怒目而视之,厉声道:“是又怎样?你待如何?”

    “在大王面前,下官能如何?又岂敢如何?”相比于史弘肇之厉色,王章则显得很有风度的样子,迎着其凶狠的目光从容道:“下官并无他意,只是想提醒将军,骄兵易败,更遑论,在契丹大军面前,我等还没有骄矜的本钱。军争大事,生死攸关,不可不慎呐!”

    王章的话似乎提醒了史弘肇一般,下意识地瞥了眼刘知远,但见其严肃的表情间多了几分沉凝,心头一跳,赶忙请罪:“末将失态无状,请大王责罚!”

    一直观看着这场好戏,刘承祐古井无波的眼神中,也不禁浮现出一丝玩味与哂意。刘知远帐下,本不是铁板一块,互相攻讦拆台的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也就是在刘知远的压制下,还能堪就保持着将吏和谐,同舟共济。

    刘知远的心思,显然不在属下的那点争端上,摆了摆手,略作沉吟,方看向王章:“河东钱谷之事,皆委于君,庶务度支,军资靡费,向使孤安。唔......倘若用兵,仓廪可足?”

    面对刘知远垂询,王章不假思索,直身持礼,郑重答道:“数年之经营,虽少有结余,但河东帑廪犹虚。然,今天下汹汹,大王若欲挥兵南向,下官纵呕心沥血,也定为大王筹得五万马步军,半岁之用!”

    对王章的保证,刘知远显然是很满意的,只见那稍显严刻的眉梢都不禁扬了扬。

    抬眼缓慢地扫视了堂间众僚属一圈,见再无人发表意见之后,刘知远方慨然一叹,表态道:“戎狄肆掠,神州浮沉,孤领河东,只求卫护治下百姓免于战祸,安享太平,已然足矣,岂再有分外之冀求。起兵之事,勿复多言!”

    “都散了吧!”又顿了顿,刘知远起身,神色凝沉,扬长而去。

    刘知远离去,在场诸文武互视了几眼,多少有些无奈。刘承祐悄然注意着大哥刘承训的反应,只见俊朗的面上满是沉思,显得“心事忡忡”的。

    从堂议开始到结束,刘承祐都未表一言,只是默默地旁听着。诸人散去,刘承祐也跟着起身,迈着淡定地步伐,追上了另外一名同样未置一言的人。

    “郭将军!”

    耳边响起那略显干冷的呼唤声,郭威住脚,转过身,有些讶异地看着刘承祐,恭敬地抱拳:“仆射唤末将何事?”

    刘承祐双手紧袖,背在身后,就近打量着郭威。举止肃慎有礼,神色谨然,刘承祐心头暗叹,此时的郭威,是个有文化的武夫,有涵养,无半点骄矜之意,当真难使常人心生恶感。

    “方才堂间,诸公皆踊跃进言,独有将军神色泰然,不置一词,却是何故?”刘承祐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郭威,发问。语气平淡,甚至显得有些乏味。

    郭威也打量着刘承祐,北平王二子的“不凡”,他当然也是知道的,但闻其问,不禁纳罕。在这少年的逼视下,心头陡然生出了些别扭感,嘴上却沉稳答道:“末将人微言轻,见识浅薄,不便妄议。”

    看郭威这谦虚的样子,刘承祐脸色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声音稍微拔高了些:“将军何必妄自菲薄。我常听大人说,将军机智聪敏,每每言之有物,深切綮肯。如今时局动荡,河东去从无依,还请将军不吝赐教。”

    听其言,看着刘承祐那麻木的表情,郭威眼睑微微垂下,思吟几许,方才娓娓而谈:“河东的将来,我等赘言再多,也尽在北平王一念之间。以大王的英明睿智,刚毅坚决,心中恐怕已有计议。末将等,只需静候时机,待大王马首所向,提剑而往即可......”

    郭威说完,便观察着刘承祐的反应,还是那副让人心生不适的自闭样。脑筋急转,刘承祐语气强势地追问:“时机何来?”

    “也许,等王秀峰与白公回晋阳,情势也就明朗了。”想了想,郭威说道。

    “受教了!”平静地回了句,不再多言,若含深意的目光自郭威身上挪开,刘承祐拱了拱手,慢悠悠地朝王府内院而去。

    望着刘承祐的背影,郭威沉稳的心境内不禁泛起了些许波澜,眉头微锁,方才刘承祐的目光,竟让他感到些许心悸。北平王二子,似乎对自己很是关注,这是何故?心头忍不住泛起些狐疑。

    深吸了一口气,轻晃了下脑袋,郭威低调地朝王府外走去,嘴里嘀咕着:“这北平王府二郎,城府却是越来越深了......”

    刘承祐寻郭威,自然只作试探。事实证明,在审时度势方面,此人还是有些功力的,他对此时的局势看得很准。刘承祐心里也同意他的看法,河东这边的动向,还真得等那二人北归,刘知远才下得了决心。

    郭威所言王秀峰、白公者,指的是王峻与白文珂。王峻相州人,字秀峰,年轻时辗转多地,数度易主,直到投靠刘知远,方才安定下来。军职牙将,职级地位虽然不高,但其人颇有些干才,办事得力,极得刘知远赏识。

    此前,受刘知远命出使汴梁,奉表于契丹,献贺礼,表忠诚,顺便向耶律德光解释未敢离镇亲自上京谒拜觐见的原因,试探一下其态度。当然,更重要的是“间谍”任务。耶律德光入主汴梁,中原河南士民深受其荼毒,此类的消息纷至沓来,但究竟如何,还需专人实地“考察”一番。

    至于白文珂,就是晋阳本地人,年逾古稀,官居北京副留守,同样奉命使汴,与王峻的任务差不离。

    晋阳与汴京距离实则上并不算远,忽视掉山岭川流,直线距离也就七八百里。白文珂后出,不必说,王峻使汴已有近半月,迁延这许久,料想也该来归晋阳了。

    脑中思绪不止,念头不断,走动间,刘承祐的脸色更显漠然了。及至母亲李氏庭前,方伸手揉了揉脸,尽量使面部肌肉柔和些,入内请安......

无题

    晋阳雄峙于汾水岸,距离城池以东二十余里,平整的原野上,坐落着一座军营。数寨连营,栅栏布置,十分严谨。营垒周遭,军旗高树,除了“刘”字旗号外,更多的便是“龙栖”军旗了。

    刘知远治下河东,号称诸镇之首,除了“王业龙城”的加成之外,最大的底气便来自于其麾下数量众多且“训练有素”的军队了。

    最初,刘知远奉诏出镇河东,不及一岁,而石敬瑭驾崩。及少帝石重贵继位,与契丹交恶,两国刀兵遽起,为御契丹,刘知远被委为北面行营都统,但因为君臣将相相互猜忌的原因,空有辖制之名,而无其实。

    在两国倾轧之际,为御契丹,更防着石晋朝廷,刘知远在太原广募兵勇,置有兴捷、武节等十余支新军。又收容不少各州散兵游卒。等到去年,又很腹黑地将境内吐谷浑族吞并,夺其财货牲畜,收其精壮力士,实力至此急剧膨胀。

    到如今,河东节度下,新设之军,加上原属后晋之禁军如牢城者,大大小小有十余军,马步军逾五万,可称兵强马壮。当然,这些军队,同样有着这个时代鲜明的特点,军号繁杂,编制混乱,众寡悬殊,战力不等。

    河东下属诸称号军,大军如兴捷、武节,分左右两厢,其下再置数军,其卒众近万。此两军属于刘知远的嫡系部队,毕竟是他亲自组建的,待遇优渥,战力且强。而兵寡者,三四千之军有之,更寡者亦有。甚至有卒不满千之军,不过其多被任支郡、关卡的守备。

    龙栖军也是节镇新军,规模中等,有兵三千,分三军,置六营,常驻太原府内,承担着晋阳外围的一部分防御责任。军卒来源不一,蕃汉混杂,其间有精悍之士,亦有孱弱之辈,总之良莠不齐。而此军的改变,也正是在刘承祐掌兵之后。

    最初,刘知远授刘承祐龙栖军都指挥使,未行,上下多有非议。有僚属疑刘承祐年幼,此前又未有表现出在武功方面的天赋,军中骄兵悍卒,恐其难制,不过都被刘知远压下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下属的顾虑并不是没有道理,对上头指派的“娃娃军主”,龙栖军将士并不服气,哪怕他是北平王的儿子。军中从来强者为尊,尤其是在这武力至上的乱世,拳头才是硬道理。

    初掌兵事,刘承祐便遇到了极大的挑战,军官藐之,士卒疑之,虽以身份之故,底下人还不敢正面顶撞,但那沉默的对抗与排斥,却让刘承祐感受得异常真切。军令难通,上情下达,十分滞涩。

    这个时代的军队,军纪一般都难用“优”、“良”、“好”之类的词来形容,甚至有的军纪越差,战斗力越强。

    但初期的龙栖军,战斗力不怎么强,军纪却尤差。将怠兵懈,常有违法乱纪之举。驻地临村镇,似欺压良善,偷掠百姓,霸民财货之类的事情,底下军士干得并不少。

    一开始,刘承祐表现得很佛系,寡言而少语,放任自流,只是默默地将所见所闻,默记于心。直到半月之后,刘承祐将龙栖军上下的情况摸清楚之后,大棒果断挥下了。

    首先便将数十名乱纪士卒,当作典型抓起来重惩,情节严重者,直接枭首示众。这些人都有个特点,基本都是上过战场的,强壮剽悍,桀骜不驯,是军中骨干。也只有这些骄兵才敢恣行肆为,软弱者是不怎么敢违法乱纪的。

    有军官以此质问求情,威逼刘承祐释之。早有所准备的刘承祐,怎会再受其所迫,一意而孤行。并且,第二步便将刀子砍向乱纪军官。以其作风,想要挑些军官的差错,那是一点难度都没有的。虐待士卒,收受贿赂,不听军令,藐视军法......

    就在那三两日的时间内,刘承祐拿下了十几名队长、都头这类的低级军官,一名营指挥使也被他以“慢军之罪”的名义杀了。甚至于麾下称得上中级军官的一名军指挥使,都被刘承祐上请解职调离。

    态度极其强硬,手段十分狠厉,从那之后,全军将士才真正意识到刘承祐这个“俏郎君”,分明是头吃人的老虎。在刘承祐一番强硬的动作下,全军肃然,上下无人敢轻视他,再配合着刘承祐那终日保持着的冷漠脸,更觉威严,令人生畏。

    刘承祐在军中激进地折腾,对其“胡作非为”的告状举报,不断地传至北平王府。对底下的不满之音,抱怨之言,刘知远的反应很是暧昧,只善加安抚那些受了委屈的军官士卒(前提是还留有性命),赏给丝帛钱粮,以作慰藉。

    另外,将刘承祐唤回府中申饬了一番,更多的,便没有了。事实上,龙栖军的情况刘知远一向有所耳闻,早有整饬之意。让刘承祐统之,不管最初抱有什么心思,但刘承祐在其间的作为,还是让他感到惊讶的。意外之余,或许还有赞赏,这大概也是刘知远开始让刘承祐正式参议河东军政的原因之一。

    在刘知远的“斥责”下,刘承祐自我检讨了一番,表示知错,其后果然适可而止地收敛了,未再有急刑重措。毕竟他的目的已然达到,立威的效果达到了。至于龙栖军将校,在上告无果的情况下,只能暂时屈服于刘承祐的“淫威”之下。

    不过,威不可无有,而不足专恃,恩威并施的道理刘承祐还是懂的。一味地耍威使狠,终不可长久,刘承祐的头脑还是很清醒的。

    在威严确立的情况下,刘承祐开始施恩了。作为刘知远麾下的二流部队,龙栖军的地位并不高,这完全体会在待遇上,比起兴捷、武节二军,差得不是一丁半点。从刘知远的重视程度,也可窥一二,前两军的统军将领,不是刘氏同宗亲族,便是心腹股肱之将。而龙栖军,虽有不少刘氏老人,却更像个大杂烩。

    考虑到这点,刘承祐开始想法为帐下将士谋取利益了。粮饷物资,军需供应,再无短缺,时不时还有烈酒、猪羊肉食奖励。军械、武器、甲服,亦拣精良。

    得到了好处,此前的怨言立时消散了大半,龙栖军上下,看刘承祐也渐觉那张冷脸变得可爱了。不过待遇虽然提上来了,刘承祐治军御下,反而愈加严厉,尤其强调军纪,在他几番打压下,那些刺头也慢慢被磨平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军士们也渐渐熟悉并接受了这个主将。出身贵重,却毫无纨绔之风;年纪虽小,处事却很老道;公正严明,毫无偏私。虽然没有强横的武力,但其威严更令人敬畏。再加刘承祐时不时地下基层,与队、火之卒交流,同衣同食,很是骗得了一部分军心。

    以其治军严厉之故,龙栖军士偷偷地给刘承祐取了个外号——俊阎罗。刘承祐闻此,立刻派人将最先传出此号的士卒找了出来,赏钱十缗,表示此“雅号”取得不错。从那以后,士心更附。

    待军纪已肃,士心归附后,刘承祐又开始折腾了。不久前,为了提高龙栖军的战力,开始裁汰军中老弱,调整军官职缺,量才而用。在军中搞了几次大比武,能者上,庸者下,强者为官,弱者为卒。

    一番动作下来,有上百骁勇之士与低级军官被提拔上来,这些军士,对刘承祐的好感度一下子爆棚。

    当然,有上就有下,那些“无故”被裁撤、降职的人,当然不会服气,只是这一次,根本闹腾不起来,有一众既得利益者的支持,又有刘知远暗中背书,刘承祐轻易地弹压。没能避免地,还是杀了三两名酒醉上头,藐视刘承祐权威的低级军官。

    也就是刘承祐敢这么干,北平王子的身份给了他极大的底气。换个人这般折腾,不被那些将官搞下去,刘知远都要怀疑他有异心,留他不得。刘承祐做得聪明的是,一切动作,都有向刘知远汇报解释,对龙栖军的整治,一直是在刘知远的眼皮子底下的。

    在刘承祐的大力整饬下,龙栖军焕然一新,战斗力急剧上升,士气日旺。及至今时,已有强军风范。

    ......

    开春以来,刘知远节度下大小诸军,都加紧了操练。在刘承祐的命令下,龙栖军训练尤甚,再加他定的奖惩机制,上下将士尤其卖力。

    军营内校场间的“嘿哈”声持续了许久,快到正午的时候,龙栖军士们方结束了一上午的训练,其后在指挥的带领下,以营为单位,分批进食。在后营,炊烟依旧在升腾,早有伙夫准备好了飨食。

    今日军营中的士兵们都很兴奋,昨夜自营外拉入了六头大肥猪,今晨杀猪,那一声声凄厉尖锐的哀鸣声是那般悦耳......每月,总有这么一两日,刘承祐命人犒军。

    几口大锅,水半满烧开,然后置入被宰得大小约等的猪肉块,再辅以葱、椒、盐、油,加大火力高煮,直到煮熟煮烂。做法虽然简单,于普通军士来说,却是难得的“美味”。

    不过哪怕分肉,也是有规矩的。强者吃好,中者吃饱,弱者吃少甚至只能跟着蹭口肉汤......然不管如何,打得一次牙祭,士卒们或多或少都露出了满意的神态。

    东寨间一座营帐中,数十名士卒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享受着中午的休憩时光。当中的是一名低级军官,坐在一张麻布上,观其军服标志,是一名都头。都头姓李,看起来年纪不小,实际也就二十多岁,胡茬四扬,一脸凶相。皮肤粗糙,满口黄牙,头盔摆在屁股边上,翘着二郎腿,正用小拇指甲在嘴里剔着牙缝里残留的肉丝,一副惬意的表情。

第7章 小人物议大事

    自刘承祐掌典龙栖军后,对此军的管控便异常严格,到如今,上下士卒也都渐渐习惯了那约束。然而,军营中的生活,却是异常枯躁,除了日复一日的训练之外,也就轮期轮员离营省亲能得片刻放松。当然军中光棍甚多,更多的人会选择去晋阳潇洒,在酒馆、乐坊、妓院等场所将不多的饷钱消费干净。

    偶有闲暇时,军士大多喜欢凑在一起,闲聊胡侃。就如此时,一名队长端着碗清水,走到那李都头身边,递给他,有些感慨加好奇地说道:“都头,这大晋朝,真的就这么亡了?”

    舌头在齿缝间滚了一圈,将肉屑吞入腹中,接过水碗喝了一大口,李都头方才晃悠着腿说道:“是啊,大晋皇帝都被契丹人俘虏,押去北方契丹国内去了。”

    “哎,大晋有那么多兵马,竟然打不过契丹人!”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听说那皇帝小儿在京城,大肆建造宫殿,到处搜纳美人,甚至将其寡婶冯夫人也收入后宫,供其渔色。整日不停地跳舞听乐,不理会国政,不关心军情,不体恤将士。落得这个下场,还能保住性命,也算其运气好了!”李都头看起来知道不少事情,朝手下解释着。

    二者的交谈,早引起了周边士卒的注意,都竖起了耳朵。其中一名士卒闻言,顿时叫骂道:“皇帝如此昏庸,难怪保不住江山!”

    “只可惜了那些与契丹死战,保卫家国乡梓的将士了。”此言似乎引起了李都头的共鸣,只见那张饱经风霜刮削过的糙脸上浮现出愤愤之情。

    “听说,队长您当年也参加过阳城大战?”接着其话,那名队长突然发问。

    “是啊!”此言似乎挠到了李都头的得意处,一副来了精神的样子,身体都坐直了,一脸回忆状地说道:“两年前,契丹大举南伐,朝廷派军抵抗,初战不利,大军被敌军重重围困在阳城南边。契丹人甚是阴险,竟然断了我军的粮道与水源,将士们受不了饥渴,只能饮泥水解渴。”

    “那大军不是很危险?”队长很快代入了其间情境,紧张地追问。

    闻问,李都头情绪也更加到位了,语速都加快不少:“那是自然,当时情况已是万分紧急,数万大军危在旦夕。但是——”

    跟说书一样,话音急转,李都头卖了个关子,方才在士卒们催促下,抑扬顿挫地说道:“但是我军受到上天的庇佑,阳城一地,忽然狂风大作,沙尘蔽日,昏晦如夜。契丹军此前异常张狂,想要将我们尽数擒拿,进军大梁,如此小瞧我们,诸军将士被激怒了,早有死战之心。于是将令下,全军将士趁机奋力出战,一战而大破契丹,北追二十余里方才收兵。传言那契丹国主,吓得一路逃到幽州才敢朝南张望......”

    费了不少唾沫,将阳城之战的情况给手下士卒描述了一番,李都头扫视一圈,都听得认真,很满意他们的反应。

    “晋军壮哉!”有人兴奋呼道。

    都头却是摇了摇头:“谁能想到,不过一两年的时间,还是被契丹破了汴京,皇帝都为其所俘。真是奇耻大辱!”

    “昏君误国!”

    不过,这个时候,那名队长眨巴了几下眼睛,疑惑道:“不知都头,当年一战杀了多少契丹贼子,立了多少功劳?”

    闻言,李都头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顿时瞪了那队长一眼:“某当时虽然只是排阵使符将军(符彦卿)麾下的一名小伍长,但破阵击敌,可是一直冲锋在最前面。某这双手,可亲自斩下了两名契丹人的脑袋。后来,符军使都还夸某勇猛......”

    “那你怎么到北平王帐下来的?”

    一句话将李都头问住了,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见那发问的队长愣头愣脑的样子,心中来气,照着其头拍了一下,哼唧道:“某自然是心慕北平王之威德,特来相投!”

    话说到这儿,机灵者已经意识到队长在吹牛了,不过却没人拆穿他。而李都头表情也渐渐严肃起来,那双泛棕的瞳孔中,流露出些许戚戚之色,仿佛又回忆起了当年那艰险的战场经历。

    李都头自然是参与过阳城之战的,晋军决死反击之时也在冲锋阵列,只是还未靠近,便被契丹人的弓箭射倒。运气好的是,他活下来了;运气不好的是,他一伍的弟兄死光了,他也被遗于荒野。其后,艰难地从死人堆里爬出,为山野农户所救,待养好伤后,也沦为了散兵游勇。恰逢刘知远在河东征募士卒,不欲归制后晋禁军的李都头闻之,跨过太行来投了。

    随着李都头一声沉重的叹息,帐中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压抑。

    “旧皇帝既然没了,也不知新皇帝是谁?”有士卒嘀咕了一句,打破了那稍显凝滞的氛围。

    “还能是谁?”好像受了提醒一般,李都头一下子回过了魂,嘴里骂骂咧咧的:“听说,就在前日,那契丹国主在汴梁登基称帝了!”

    “什么?”帐中哗然,身边的队长睁大了眼睛:“契丹人,怎么做得了我们中原的皇帝?”

    “怎么不可能?”李都头此时表现出了他见识,冷哼着说:“这么多年来,还不是谁兵强马壮,谁就能当皇帝。契丹国主有几十万大军,自然能当皇帝。”

    听他这么说,有士卒开始哀叹了:“难道,以后我等要尊那契丹皇帝为主,替他打仗了?”

    “那倒也不一定!”李都头此时语气却变得意味深长了。

    队长眉头一扬,紧跟着附和问道:“都头长,您又听到什么消息了?”

    提及此,队长目光游移,四下瞧了瞧,挪了挪屁股,方才压低嗓音,小心地说道:“听指挥使说,都虞侯与其他诸军使们,不欲投降契丹胡虏,正在暗中筹划,准备奉北平王为天子!”

    此言一落,众人面面相觑,只有那队长反应极快,用力拍了下大腿,兴奋道:“对呀!我等华夏儿郎,怎可奉胡寇为主!北平王德高望重,声威煊赫,当为天子!”

    “没错,当今天下,除了我们北平王,还有谁有资格、有实力当皇帝?”

    “北平王若为天子,契丹又有何惧?”

    “若册立北平王为帝,我等皆可享富贵!”

    ......

    气氛一下子被炒得火热,一干士卒盲目地发表着既兴奋有压抑的言论,而那李都头则与队长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第8章 巡视

    一干低层的丘八,三言两语间,便被挑动得情绪激昂,热血沸腾,深陷忽悠迷局而不自知。似此帐中类似的对话,在龙栖军中绝不止这一起,此前便有些苗头,只是在慢慢发酵,而随着耶律德光称帝的消息传来,开始在军中成规模地扩散了。

    伴着一阵高亢凌厉的号角声,帐中军士皆是一振,条件反射般地起身,整装持兵。帐外传来一声粗犷的呼喝:“左营集合!”诸帐士卒闻声而动,短时间内,整座军营陷入一片有秩序的忙碌。

    未几,营指挥使带着几名军士,走入了李都头这一帐。李都头见状,赶忙迎了上去:“王指挥,什么情况?”

    “还能有什么情况!‘俊阎罗’进营巡视了!”指挥使语气十分“不善”,对着李都头吩咐着:“别给我废话了,带着你的人,校场集合!”

    “是!”李都头立刻挺直了腰杆。

    说着,扫了眼帐中的士卒,指挥使扬起马鞭,点了一圈,大声叫骂道:“都给我打起精神,动作麻利些,不得迟滞拖延。还是那句话,第一军左营,要最快最齐。要是落后其他营,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军营中央是一片校场,不算大,容纳在营龙栖军士还是绰绰有余的。三层将台上,刘承祐肃然危坐,一套鱼鳞甲札在身上,显得英气勃勃的。目光平静如水地盯着陆续而来,紧张集合的士卒们,心中则默默估摸着时间。

    在其面前的军案上,一炷小香已燃了一半,火苗不断吞噬着香体,待其燃尽,校场中央,诸营战兵已集合完毕。将士们佩刀执盾,军容整肃,表情严穆,目不斜视。场面一片噤然,人数虽然不多,但一股威武雄壮之师的凌厉之气,似乎在校场上空升腾着。

    这种突然袭击,临时集合的戏码,刘承祐不是第一次搞了。对龙栖军士们的表现,刘承祐心里还是比较满意的,至于更精练快速,他暂时还没那个期望。

    心中虽然满意,脸上却一点没表现出来,起身居高临下地检视了一会儿,刘承祐神色恬淡地抬手挥了挥:“都散了吧!”没有再观看操练演武的意思。

    话音落,刘承祐身后,立刻有一名将领出列,挥旗高喊:“军主有令,全军解散,各归己营!”

    大概也是被折腾习惯了,没有也不敢有什么怨言,在各自军官的率领下,军士依序离场。刘承祐注目许久,方才在两名龙栖军官的陪伴下,朝中军大帐而去。

    “不错,将士们没有懈怠,就那股子精气神,河东诸军,我军敢称第一!”行走间,刘承祐抬指开口,竟是对两名军官表示嘉勉:“二位做得很好,辛苦了!”

    两名军官,一长一少。长者三十来岁,满脸横肉,看起来很凶,留着络腮胡子,身体有些发福。此人名叫张彦威,职居河东行军司马、龙栖军都虞侯,是刘知远的爱将。

    当初刘知远任刘承祐为都指挥使,事实上又怎么可能完全放心将一军之重交付于他这么个小儿,张彦威就是刘知远给龙栖军上的保险,命其以都虞侯的身份辅助刘承祐。当然,名为辅助,实则就是监管。只是后来事情的发展出乎刘知远意料,刘承祐以其身份、能力、手腕,将龙栖军上下给压服了,包括张彦威在内。

    别看张彦威长相不过关,但这是个聪明人,很会讨好人。听刘承祐那么说,立刻露出个难看而又自然的笑容,拍着马屁:“都是您治军有法,一改往日弊病,方有如今的龙栖军!”

    刘承祐斜着眼睛看向张彦威,面无表情,目光中仿佛含着利芒。张彦威脖子不禁缩了下,下意识地低下头,别过刘承祐那张“司马脸”。心中仍旧不免泛起些嘀咕,都知道北平王严肃厚重,但相较之下,这刘家二郎,还要骇人得多......

    “却是不枉我费了那般多心思。”直到耳边传来刘承祐轻飘飘的声音,张彦威才松了口气。

    “全义,军心如何?”迈着稳定的步伐,略作沉吟后,刘承祐又看向另外一侧的年轻将领。

    “士气高昂,可堪大用!”名为“全义”的年轻将领回答很简洁。此人年纪确是不大,但身上行伍之风甚浓,显然是个在兵堆子里打磨多年的,看起来十分干练。

    “唔。”刘承祐点头应了声,然后就不说话了,加快脚步朝中军营帐而去。

    年轻将领名叫马全义,幽州人,长于骑射,剑术高超。十五岁的时候就在邺城跟随当时的天雄军节度使范延光反石敬瑭,作战颇为勇猛,及范延光投降,便被收编入后晋禁军。只是无所依仗,在禁军中颇不得意,难得迁补,郁闷之下,离营而遁。

    隐于乡野,在河阳种了两年地。但在这乱世,似马全义这样的年轻人,又有一身好武艺傍身,怎么可能甘心于务农。恰逢刘知远在太原招募兵马,果断来投,编入龙栖军。在刘知远麾下,日子好过了些,不过也只慢慢地混了个队长的军职。

    直到去岁九月,契丹三万步骑入寇河东,刘知远亲自领军于阳武谷败之,斩首七千。马全义当时随军,率其部下无畏冲锋,连斩两名契丹军校,战后以功升为都头。

    等到刘承祐掌龙栖军,马全义也就彻底时来运转了。在点察全军的时候,刘承祐很快发现了马全义的不凡,勇猛并不是其唯一的优点,相较之下,刘承祐更欣赏其勤恳、忠实,于军旅之事,亦多有见解。

    钟意之下,果断提拔之。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刘承祐便将之擢升为龙栖军第一军指挥使,统领一千士卒。而马全义,意外之余,便是感动。其做事,更加勤勉严肃,以报刘承祐知遇之恩。

    一军之事处理得井井有条,且显得游刃有余,丝毫没让刘承祐失望,更以其能力将他身上的“闲言碎语”给打破。他在底层士卒中有些名声与威望,在刘承佑掌控全军的过程中,出了大力。

    如今,马全义的升拔已成为刘承祐“唯才是举”的典型,军中有志之士大受其鼓舞。

    快速进入军帐,刘承祐直接坐到独属他的座位上,挥手屏退亲卫到帐外守着,吸了口气,方才盯着站在面前的张彦威与马全义:“事情办得如何?”

    二人当然知道刘承祐指的是什么,张彦威当即拱手,脸上的横肉都颤了颤,嗓子中压抑不住兴奋说道:“末将与武节、兴捷军的几位指挥使联络过,大家都有此意。可以肯定,只要有人为先,振臂一呼,都会随之带领麾下助声!”

    闻言微点头,刘承祐手上有了点小动作,捏了捏鼻梁,又看向马全义:“你这边呢?”

    “已按照您的吩咐行事,按士卒们的反应,北平王深得军心,大事可期。”马全义语气中也透露出了些许期待。

    “不错。”闻言,刘承祐淡定地说了声。而后便住声垂头,仿佛在思考着下一步的动作。

    见刘承祐沉思许久也没有吩咐,张彦威却是忍不住了,不由开口建议道:“许多士卒已经被暗中鼓动起来了,要不末将引人前往晋阳请愿,要是迟了,也许就被别人抢先了!”

    “不急!”刘承祐直接摇头,又思量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再等等,还不到火候......”

第9章 王峻归来

    “自今日起,龙栖军上下,取消所有休沐,离营外出者,全数召回!”

    “晓示诸营、都、队、火官兵,此刻起,全军戒严,诸营一应人等,无论战辅,勒止出入,各安其职。违者以军法论处!”

    “......”

    在马全义及军中另外两名军指挥使的陪同下,亲自在几座营寨间巡视了一圈,站在营中高垒处,俯视全营,刘承祐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对跟在身边的这几名将领吩咐道。语速如连珠炮,也不知三人听全了没,只是很干脆地拱手应是。

    “另外,军纪虽已整肃,但我观军中将士,训练之余,仍不免散漫懈怠者。还得给他们找点乐事,以解军营乏味!”想了想,刘承祐补充道。

    刘承祐话音落,左侧的龙栖第二军指挥使两眼顿时发亮,当即回应,不过此人显然是想歪了,只其粗糙的脸上透着些猥琐,嘿嘿道:“军主,听闻牢城军中,前不久召了一些娼妓。我们要不要也......”

    说话间忽觉身体有些发凉,抬眼正对着刘承祐冷测测的眼神,生生地将后半句话给咽回了肚子。淡漠地盯着这名指挥使,心中生出些无奈之慨叹,以此类军官的素质,可以驭使他们打仗杀人,却实在不能对他们有更高的期待了。

    直到看得那粗豪汉子两手无处安放了,刘承祐方才收回目光,视线放远,淡淡出声:“我在晋阳找了些自中原、河北流亡河东的读书人,让他们进军营,给将士们讲讲,故事吧......”

    “讲故事?”身边的三位指挥使都愣住了。

    “讲什么?”

    “讲讲契丹人的暴虐行径,讲讲中原百姓正遭受的痛苦与蹂躏,讲讲大义、气节......能讲的,太多了。”刘承祐平静说道,面色间仿佛弥漫着一股沉重。

    吩咐完,畅快地呼吸了几口春日的气息,刘承祐脸色恢复了正常。一名亲卫突然快速地跑至垒上禀报,刘知远遣人召他火速回晋阳,闻报,刘承祐当即朝军帐而去。

    马全义跟上,却被另外两名军使招呼着慢下脚步,方才与刘承祐搭话的指挥使问道:“全义兄弟,你素与军主亲近,可知他方才什么意思。找那些无用的书生文人来给弟兄们讲故事?有甚用?”

    “就是!”另外一名军指挥使在旁附和道:“本以为,军主是体恤下情,要给弟兄们找些乐子,结果却是这样!”

    闻二人之言,马全义停下了脚步,看向他们,淡淡地说道:“军主的脾性,这么久了,你们还不清楚?他怎么吩咐,我等便怎么做,难道还有什么商量的余地吗?”

    “这......”被马全义呛了一句,两名指挥使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注意着两人神色变化,马全义冷着声音对头先那人继续说:“军主是什么心思,在下猜不出来。但在下却十分佩服孙指挥使的胆量,军主已下令全军戒严了,你还有心思想那腌臜事,当真不知死?”

    说完,马全义便撇下二人,追随着刘承祐的脚步而去。

    “这小子太猖狂了!我看吶,用不了多久,他要彻底压到你我头上了!”孙指挥哼唧一声。

    “人家运气好,有贵人赏识,又年轻,深受军主信任,哪里是你我这样的老卒能比的?”另外一名指挥使念叨道,语气很是泛酸。

    这两名军指挥使,都是军中老人,资历深,靠着武勇爬上指挥使的位置。此前对刘承祐还算比较客气,再加为了安抚老卒之心,刘承祐没有将这种旧军“沉疴”清除,还将其留在指挥使的位置上。

    不过这些时日,随着军中“唯才化”的展开,伴着新旧矛盾的累积,二者屡出怨言。

    “哼!”孙指挥眉目间透着桀骜:“我等跟随北平王多年,靠着一刀一剑打拼至此。看着吧,等上了战场,作战杀敌,还得靠你我这样的老人!那些小儿,能成什么事?”

    “孙兄,马全义那小子,好像挺凶猛的......”

    ......

    刘知远派来传话的是个名叫郭允明的青年人,是一直侍候在刘知远身边的牙将,长相比较清秀,眼神中透着股讨喜的机灵劲儿,一向很受宠信。

    在军帐中来回转悠,与张彦威笑谈着,神情间饱含着倨傲。只是怀中揣着几锭银锞子,看向张彦威的目光显得挺和善。只是心中暗暗藐之,堂堂一个军都虞侯,出手这般小气......

    等到刘承祐入内,郭允明很是自然地展现了一副“前倨后恭”画面,他一向以刘家奴仆自居,见到刘承祐,低眉顺眼地小撅着屁股近前行礼。

    刘承祐看着郭允明,冷冽的目光让其有些心惊。每每见到此人,刘承祐心头便忍不住沸腾起一股猛烈的杀意。要知道,按照正常的历史进程,“汉隐帝”刘承祐最终便是为郭允明这个宠臣所弑杀。

    “郎......郎君。”在刘承祐的凝视下,郭允明显得有些畏缩,颤着声唤道。

    自己终究还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更没有理由无故杀人,何况还是刘知远的幸臣。迅速地将心中的杀意平息下来,刘承祐收回目光,嗓音轻轻地问道:“父亲唤我何事?”

    郭允明顿时松了口气,不及平复加速的心跳,恭顺地回道:“回郎君,是王峻自汴梁归来了,带回了契丹人与中原的情况,大王急召诸文武议事。”

    “营中便交给张将军了!我请的文人们,给我照顾好!”

    听完郭允明的回答,刘承祐朝张彦威撂下一句话,转身便招呼着亲卫离营:“回晋阳!”

    龙栖军营离晋阳本就不算远,不惜马力,快鞭疾驰,花费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便归晋阳。及至王府大堂,在城文武济济在列,已然开议了。

    一名清瘦的身影在众人的目光下,卑恭地站立在堂中,刘承祐一眼便认出了,那便是出使汴梁的王峻。

    在堂庑下遥遥朝刘知远一礼,刘承祐悄步入内,默默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竖起了耳朵。

    刘知远只瞥了刘承祐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手里握着一根木拐,把玩了一会儿,随意地置于案上,瞧向王峻:“这便是契丹主给孤的礼物?”

第10章 契丹乱政

    闻问,王峻淡定一笑,朝前半步,向刘知远解释着:“大王,此拐可是有些说法的。按照胡法,唯有优礼大臣,才有资格得到此赏赐,犹如中原几杖之赐。哪怕是契丹贵族,也甚少有人得此赏给,效力契丹的汉臣中,也只有燕王赵延寿曾获此拐。末将北归途中,所过城池,契丹蕃将见此拐者,无不谨礼相待!”

    听王峻这么一说,刘知远却是冷笑着说道:“如此说来,这契丹主对孤,却还是挺看中呐!孤,是否应该感到荣幸?”

    “回大王,至少在契丹主看来,正是如此!”王峻接着话答道:“末将觐见契丹主,其对大王多加赞誉,言当年出兵协助晋祖代唐之时,便看出大王不凡。言语间多加亲厚,下诏褒美,又呼大王为‘儿’——”

    音落在“儿”字上,堂间的史弘肇忍不住遽起,怒容满面,一副主辱臣死的模样,喝斥道:“契丹主欺我主过甚,当我中国儿郎,尽是认贼作父之徒吗?”

    一句话,引得在座好几人跟着叫骂,好像真的受了什么了不得的屈辱一般,刘承训都忍不住义愤填膺的谴责了两句。至于刘承祐,则没什么表态,只是默默地听着。

    刘知远那严肃脸上也带有愠色,当初,他就是极力反对石敬瑭称臣作儿,割让“燕云十六州”的。一个“儿”字,对他还是有少许刺激的,待众人平静下来后,方才不屑道:“莫非,契丹主还想再立孤,做他的‘儿皇帝’?”

    “契丹主确有此心!”

    “哦?”刘知远眉毛扬起。

    王峻侧过身子,手指东南,轻笑道:“末将辞别汴京时,契丹主曾私下对末将暗示,只要大王亲自南下,便策立您为中原新主,他则率契丹大军北返。不过,末将在汴梁听闻,契丹主曾对燕王赵延寿与投降的杜重威,都有过类似的允诺。然而......”

    说着,王峻语气中不由流露出讥讽:“末将还未归太原,便收到了契丹主称帝建辽的消息。想来,他对末将所说,不过是敷衍之辞,目的便是想要诓骗大王去汴梁。只可惜,他太急了,这般迫不及待地想要坐上中原的皇帝宝座!”

    “哼哼,纵使其按捺得住,以大王之英明,又岂会受其蒙骗,而入其彀中任其炮制?”杨邠此时在旁,接着王峻的话说了。

    闻言,刘知远嘴角拧出一个轻蔑的弧度。垂着眼睑,好生思量了一番,抬眼注视着王峻:“王峻,你与契丹主有过当面对话,你觉得,契丹主此人如何?”

    面对刘知远此问,王峻沉吟几许,方才郑重地说道:“就末将之见,契丹主在北国,当得一代明君。然而此次南取中原,既入京师,却犯了一个无可挽回的大错!”

    “说说看!”刘知远挥手示意。

    大概是察觉到“戏肉”来了,边上的刘承祐一下子来了精神,腰都挺直了,望着王峻,想要听他讲讲此时中原的情况。

    王峻轻咳了两声,将早打好的腹稿,朝众人说来:“契丹主入汴之后,契丹主最大的失策,便在于‘以胡法治中国’。”

    抬眼瞟了下刘知远,王峻开始详细道来:“赵延寿请以粮饷供给契丹大军,本意劝契丹主收束兵马,但契丹主以‘国无其法’拒绝。其后纵胡骑四出,以牧马为名,分番剽掠,谓之“打草谷”,旬月之间,自东、西两畿及郑、滑、曹、濮,数百里的范围内,财畜殆尽,此举大失民心。末将归时,沿途所见,丁壮毙于锋刃,老弱委于沟壑,中原百姓,仿若置于炼狱之中,流离失所,惨怆之景,让人不忍直视。”

    说这话时,王峻的情绪都忍不住有些激动。深吸了口气,方才继续道:“契丹主南平大晋,为励胡兵,欲尽取国库以赏将士。然经过少帝奢靡与连年战争,国库早已空虚,余财哪里能满足三十万胡卒的饕餮之欲。于是,下诏向全城官民括借钱财,以做犒赏之资。然明为借,实则有借无还。如此,犹有不足,分遣数十路‘括钱使’,奔赴诸州,大掳民财。士民被其苦,积怒之怨,几冲斗牛!”

    “既失民意,又丧士心。赵在礼、刘继勋之死,强留觐见诸节度,分派兵马将吏驻其地,又失诸藩镇之心。且契丹主惮于投降的晋军,屡屡口出杀降之言,虽被谏止,又欲尽迁其父母家人北上以为人质,胁使晋兵。如今中原的晋兵,皆怒惧而生怨愤,依末将所观,随时可能乱起。”

    “少帝一家蒙尘北上,一路供馈不继,仓皇凄然,地方旧臣,多悯之。”

    “至于契丹主,大纵酒乐于汴宫,每与人言,多小视我国人。其人之骄矜,由此可观!”

    “......”

    “契丹苛政暴行,实罄竹难书,非臣三言两语,能够尽述。然臣北归一路略观,中原士民,群情愤涌,已在爆发边缘。只待英雄一举,扭转乾坤。”说得口干舌燥的,王峻舔了舔嘴唇,抱拳向刘知远自信地总结着:“天下士民盼望英雄,如望甘霖,大王当海内之望,若能举兵,必定天下影从!”

    听完王峻的叙述,堂间静极了,人大都是感性动物,在座文武基本都为契丹的暴政感到愤怒。此前仅有所闻契丹人的虐行,然听完王峻的描述,仍不禁怒发冲冠。不少人面露激愤之色,武将们则握紧了拳头。

    “契丹真胡虏也!虐我生民至此!”刘承训儒雅的脸色涌上了一团红潮,表情显得十分愤慨,嘴里喃喃道。

    刘承祐,还是没有作声,只是那张自闭的脸,看起来越加阴沉了。

    并没有阻止下属们表达愤怒,刘知远端坐许久,方才长叹息一声:“至今日方知,契丹政乱,竟至于此!中原生命之苦,竟至于此!胡虏,果不能治中国!”

    离刘知远并不算远,其悠长的感慨中饱含着愤懑,刘承祐却从其中,感受到了一丝隐晦的兴奋......

    随着刘知远发话,堂间热烈的声讨声渐渐小了下来,直到静谧无声。气氛,突然诡异地变得压抑起来。

    这时,一道魁梧的身影站了出来,三两步跨至中央,高声跪请道:“中原沦丧,胡寇虐行,天下愤然。大王当四海之望,还请速加尊号,正位天子,发兵南下,以击胡寇,以解生民危难!”

    带头作用下,在场的河东文武顿时纷纷起身请命,堂间迅速跪倒了一片,劝进!若说以往劝进,是为了权力富贵,为了从龙之功。那么这一次,大伙可以正大光明地高举“戡乱救民”的大义旗帜了。

    刘承祐也是不急不缓地,双膝着地。余光却瞥向那带头的人——郭威。这厮,上次堂议还不置一词,这一次,却又是抢在所有人前面......

    这次面对所有人之请,刘知远没有什么反应,不怒不喜。抬首望向堂外,越过众文武的目光显得有些迷离。良久,方才看向跪在人群中的王峻:“王将军汴京之行,一路辛苦了,孤必有厚赏,回府好好歇息吧......”

    “至于诸位,都散了吧!”说完,刘知远便离席而去。

第11章 请教

    “大王!大王!”在场文武不断高呼,头前的几人更是膝行而前,亟欲劝谏。

    然而,对于最敏感的问题,刘知远还是选择了回避,果断地留给了众人一个背影往二堂走去,丝毫不留恋堂间文武激动的疾呼。刘知远退了,河东的文武却还跪在那儿,一个个情绪不能自已的,但正主都不在,又显无奈。

    这个时候,跪在前边的刘承训站了起来,平复了一下心情,转身朝众人抱拳道:“诸公请起。”刘承祐注意着大哥好似主人翁一般的表现,眼睑垂下,默然起身。

    刘承训发话了,其他人也不继续跪着了,纷纷站起,议论声仍旧不停,嗡嗡响在堂间。苏逢吉则朝刘承训靠近了两步,拱手高声说:“世子,大王对您一向钟爱,时局若此,还请您多多进言,让大王负起这江山重担啊!”

    苏逢吉的话再度引起了“共鸣”,莽夫刘信闻言,也粗着嗓子对刘承训道:“大郎,苏判官说得对,你得多劝劝兄长,你们是父子,什么话都好说。这天下,除了他,还有谁有资格当皇帝,让他别再谦辞了......”

    一个个紧跟着提出建议,堂间忽然变得吵吵嚷嚷的,反倒把刘承训压迫住了。押衙杨邠作为“文臣之首”,出列重咳几声吸引众人注意力,环视一圈说:“诸位,听杨某一言,此事急不得。听大王的,大家先各归己职,维持好衙署运转,切莫出了乱子。”

    “......”

    一干人讨论得激烈,然得不到刘知远的应和,仍旧无果而终,各自散去。离席之后,河东文武三三两两走在一块,议论不断。

    “大王这是何意?”史宏肇与一向交好的郭威走在一起,满脸不解地问他:“都到这个地步了,还在犹豫什么?”

    “化元兄莫急。”郭威神色间倒没多少意外,向史宏肇靠近了些,低声道:“这可是创立江山的大事,哪里是能够草草决定的,大王有些顾虑,有所迟疑,是很正常的。”

    “话是这般说,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当断不断,若被其他人抢了先,那可就落了下乘了!”史宏肇语气始终显得迫不及待的,当真恨不得立刻给刘知远披上黄袍。

    “这一点,化元兄倒不必多虑,今天下方镇,关内疲敝,中原、河北尽在契丹人眼下,唯有我河东得天独厚,不是其他势力比得了的!”郭威摆摆手,轻松说道:“再者,你就没有发现,大王态度的变化吗?这一次,他可不似之前,愤然拒绝......”

    听郭威这么说,史宏肇收起了急躁的表情,思考了几许,方才以一种不确定的语气问:“我却没有在意这些,唔,难道大王还在等什么?”

    郭威此时,却是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信步而迈,余光瞥着史宏肇,深邃的眼神中饱含着深意:“在下有所耳闻,龙栖军都虞侯张彦威,正暗地与晋阳诸指挥使串联,欲谋大事?”

    闻言脸色微变,扭头凝视着郭威,郭威也神态自然地看着他。二人对视了一小会儿,还是史宏肇率先别开目光:“是常思那老儿告诉你的?”

    郭威笑了笑,并不接话。见状,史宏肇方摊了摊手:“我也不瞒文仲了,确有此事!”话音落,史宏肇不由捏紧了拳头:“说不得,我等还得靠着手下弟兄,强扶大王即位了!”

    听史宏肇语气中的“兵谏”之意,郭威赶忙制止:“诶!化元兄不可急躁啊!”

    “我也就说说。对了,文仲兄,串联之事,心知肚明即可,我等还在筹划之中,万不可外泄!”解释一句,史宏肇还不忘向郭威叮嘱一句。

    看着史宏肇那小心的样子,郭威忽然觉得此人的谨慎显得那样“单纯”,嘴里却附和道:“化元兄且放心,郭某,从来不是多嘴的人!”

    二者分开后,郭威恢复了慎重的表情,心中则默默感慨着:“张彦威背后,应该有刘家二郎的推动。此子,从始至终不言不语,毫无作为,动作却是一点也含糊啊......”

    事实上,从一开始,刘承祐让张彦威出动联络诸军,并没有刻意隐蔽行为的意思,毕竟不是图谋不轨。也就史宏肇,自以为暗谋大事,不欲走漏风声,却是有些可爱,有些可笑。

    刘承祐这边,出堂之后,却是加快脚步,找到了王峻:“秀峰将军且慢。”

    刘承祐自认态度是毕竟和善的,只是生硬的语气,搭配着一张苦脸,实在让人难以把住态度。回过身,望着刘承祐那面肃容,王峻心怀疑惑,不卑不亢地作了个礼:“不知仆射有何吩咐?”

    刘承祐打量着王峻,此人正是年富力强的岁数,人长得清瘦,但十分结实。身上还带着赶路的仆仆风尘,虽然不免舟车劳顿的疲乏,但整个人十分精神,一双不大的眼睛中,也透着强烈的自信色彩。

    “吩咐谈不上。”刘承祐声音四平八稳的,走到王峻身边:“将军使汴梁归,我对契丹人的情况与中原的局势很是好奇,有心向将军请教一二!”

    “请教不敢当。”闻问,王峻露出一个矜持的浅笑,微微颔首:“仆射但有疑问,直言便是。末将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见状,刘承祐眉毛满意地跳了一下,朝东面指了一条道:“若不介意,到我宿处饮盏热茶?”

    “仆射请!”刘承祐少年老成的表现让王峻心中生出些异样感,侧身抬手示意。

    刘承祐的院落,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静,仆人们约束在森严的规矩下,有序地忙着自己的活计。不大的堂间,两人对案而坐,一壶香茶已然煮好,空气中都有一阵沁鼻的茶香在弥漫着。

    王峻扫了眼堂间简陋的布置,再看向一身墨衣的刘承祐,不由感慨道:“谁能想到,仆射身份贵重,居处竟如此简约!实令在下佩服!”

    刘承祐待客,宠妾耿氏也在侧,一身素花衣裙,白皙的脸蛋上挂着点恬静的笑容。小指微翘,葱玉般洁净的手提着茶壶,优雅地给刘承祐倒上一杯茶水,又亲自给王峻倒上。随后便静静地坐在一旁,乖巧的模样很是讨喜。

    “仅以茶水待客,将军莫觉简陋便可!”刘承祐朝王峻伸手示意了下。

    “不敢,多谢。”王峻接过,显得很有风度。

    刘承祐一时没有再说话,于是二人“默契”地开始品着茶水,堂间很静,静到啜水的声音都十分明显。其间场面,刘承祐好像真的只是邀请王峻来品茗一般。

    一杯茶尽,王峻眉头却是不自然地皱了起来,瞟着安然在坐,神情稳重的刘承祐,心中不由泛起了嘀咕。

    王峻的耐性,实则并没有其表现出的那般足,在耿氏再度给他续满茶杯之时,脸上已然挂上了些许不耐。刘承祐,也终于开口了:“河东若出兵,夺取天下,以将军之见,当取何道?”

第12章 方略

    刘承祐突发此问,王峻一下愣住,视线落到少年那张自闭的脸上,十分地意外。放下手中的茶盏,王峻讶异地说道:“仆射何出此言,恕末将有些不明白?”

    “若我没有记错的话,方才堂间,文武僚属请劝,将军也在跪请之列。”刘承祐没有与王峻兜圈子的意思,双目紧紧凝视着他,语气有些强势:“我观将军,也是聪明人,对眼下的局势只怕也是洞若观火。父亲出兵,那是必然的结果。我再问得明白点,异日河东军出,该东出太行,还是至扑中原?”

    闻问,王峻再度认真地看向刘承祐,这少年思维太跳跃了。受邀之时,说是要了解中原局势与契丹的情况,这一盏茶下肚,竟直接问起进军方略了......

    与刘承祐对视了一会儿,只觉其神目似电。想要从刘承祐脸上看出些什么,但王峻注定要失望,自闭少年表情漠然如斯。

    深吸了一口气,少作思考,王峻脑中思路清晰了些,方才看着刘承祐,悠悠感慨说:“河东文武还在想着赚那从龙之功,仆射却已在考虑他日进军之途了!”

    “未雨绸缪,总归不是坏事!”刘承祐目光平静得过分,没有丝毫闪烁,轻声说来。随即,又提醒了王峻一声:“王将军,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已经严肃起来的脸上浮现出少许犹豫,在刘承祐的目光压迫下,王峻还是开口道来:“国家之重,在于河南;河南之重,在于两畿;而两畿,又以汴梁为尊。若欲进取,当全力南下中原,占据两京,居天下之中,而号令四方!”

    “看来,将军是赞同南下了!”刘承祐微微颔首,眼皮子抬了下:“中原的重要性自不必说,但那里,可活动有契丹十数万大军!”

    “那里,同样还有中原数百万士民!”王峻立刻回了一句,语气十分坚定。

    而刘承祐,显然明白了其意思,张嘴又转变话题:“若先取河北呢?”

    王峻这个人,显然是真有几分见识的,也能跟上的刘承祐的思路,清明的眼神中流出少许精明,言语中也带上了些考校:“仆射觉得,能将三十万契丹军马,全数留于国内吗?”

    王峻语气中的考量之意,刘承祐也察觉到了。他是在暗示,契丹人守不住中原,若河东兵马东出太行先取河北,断了契丹人北归之途,那耶律德光与其手下的大军,为了回家,就要与刘知远死磕了......

    当然,那是正常的情况下,倘若出现点意外,比如年富力强的耶律德光突然死了。那局面,又将有所不同了。

    就刘承祐所知,这辽太宗耶律德光,正是在北撤之时,客死途中......想到那情况,刘承祐双目渐渐变得深邃起来,黝黑的眼睛仿佛将所有神光收敛了起来,思绪显然飘远了。

    只稍稍走神,刘承祐迅速收回了发散的思维,拾起茶杯浅饮一口,慢悠悠地,有跳过话题:“将军,还是与我,讲讲汴梁一行的见闻吧......”

    “是!”目光实在忍不住往刘承祐那张冷脸上瞟,王峻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心头的不自主,沉声应道。他却是发现了,这谈话的节奏,貌似一直掌握在这少年手中。

    王峻的口才,应该还算是不错的,对刘承祐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将他在汴京与中原一路所见所闻,详细地讲解了一番,让刘承祐对南边的局势有了更进一层的认识。

    相谈间,时间却在缓缓流逝,很快便近傍晚。一个时辰的时间,却是品完了两壶好茶。等注意到王峻神色间的疲惫,刘承祐方起身告罪,亲自送王峻离去。

    而王峻,是深深地看了刘承祐两眼,方才告辞。

    送离王峻后,刘承祐回到堂中,再度正正经经地坐于案后,一脸沉思,却再无饮茶的兴致了。耿氏见状,赶忙命人小心地收起茶具。

    “二郎。”陪着刘承祐枯坐了一会儿,耿氏忍不住了,轻声细语地唤了声。

    “嗯!”刘承祐也轻声地应了下。

    回过神,注意到耿氏的娇人模样,刘承祐忽然来了点兴致,侧倚在案上,撑着脑袋看着她:“想说什么,直言便是。”

    目光小心地在刘承祐散漫的姿势上停留了一下,耿氏有些拘谨地问道:“大王,他真的要当皇帝?”

    短短一句话,耿氏的声音有明显的起伏变化,“皇帝”字音更是几近于微,因为她注意到了刘承祐那又冷了几分的表情。

    “院中又有人传闲话了?”又复常态,刘承祐语速极慢,平淡地问道。

    从其语气中,并不能听出喜怒,耿氏确是赶忙解释道:“院中下人都是很守规矩的,消息是从其他院里传来的。听说,河东诸文武共同请命,方才你与那王将军也商谈......”

    刘承祐直起了身子,盘腿而坐,轻轻抓着耿氏的手将其朝自己拉近了些,一面细细把玩着纤柔的小手,一面玩味地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有些不敢直视刘承祐的双眼,耿氏垂下脑袋,细声如蚊,却有透着少许兴奋:“如果大王当了皇帝,那二郎你,不就是皇子了嘛......”

    刘承祐若是皇子,那耿氏的身份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了。虽然后半句话没言明,但刘承祐哪里瞧不出这小女人的那点小心思。

    刘承祐对此,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向上之心,人皆有之嘛。

    不过,抬眼平静地注视着耿氏俏丽的脸蛋,刘承祐目光难得地柔和了些,语气依旧生冷:“有些话,听在耳中即可,就不要多嘴了。我,不喜欢多嘴的女人......”

    刘承祐的声音很平淡,但落入耿氏的耳中却是很明显的警告,这个小娘子虽然不算聪明,却也不蠢,有些惶恐地点着头:“是我多嘴了,二郎切莫生怒......”

    摆了摆手,刘承祐脸上仿佛带上了点笑意,稍显好奇地看着她:“我看起来,像是在生气吗?”

    眨着如水眼眸,望着刘承祐,耿氏却是有些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那张自闭脸,实在让人难以捉摸。

第13章 考校

    晋阳分西、东大小两城,其间夹着中城,汾水之上,则有一座宽阔的中城桥勾连着两岸,方便东西两城的联系与交流。

    夜幕降临之时,心中带着点疑窦,刘承祐乘车穿过城中的坊里楼阁,直至桥下。刘知远有请,召见地点竟是在这桥上。

    脸上仍旧带着点异样的红润,只是在黑夜的笼罩下,不甚清晰,他是在与耿氏深入交流的关头,被人打断唤来的。刘承祐虽然属于禁欲系男主,但毕竟不是性冷淡,真要发泄**时,却也绝不会矫情。

    在桥下,正撞见了刘承训。兄弟俩下车照面,刘承训有些意外:“二郎,父亲竟然把你也叫来了?”

    与刘承训对视了一眼,刘承祐只是淡漠地点了下头:“嗯!”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问法有些不妥,刘承训俊逸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赶忙招呼着:“你我一同上桥,切莫让父亲等久了。”

    “嗯!”刘承祐还是这般回应。待其无奈地走到前头,刘承祐方才晃悠着步子,跟在后边,清冷的目光投到刘承训身上,却不知他这大哥是否感觉芒刺在背。

    近来,晋阳城的宵禁时间提前了许多,城中道路间已是万籁俱寂,只有来回巡视的巡检士卒。中城桥上也是静得出奇,完全没有白日里人流如潮的喧嚣。

    桥上下,上百名王府亲卫都士卒守备在侧,警惕着可能来自周遭的威胁。刘知远静静地站在桥中央,正靠栏南向,盯着不断流逝的汾水出神,一身锦服,肩上披着件长袍。从后边望去,刘知远的背影伟岸而孤高,浑身上下又仿佛释放着凌人的威严。

    “父亲!”兄弟俩上前见礼,而后恭敬地分立于其两侧。

    刘知远轻轻地回应了声,就近而观,刘承祐发现,刘知远脸上并没有他想象中沉凝严肃的表情。相反,在斑驳的桥灯照射下,刘知远一脸平和。

    “不知父亲唤我们至此,有何训示?”两兄弟同老父一道伫立良久,还是刘承训没能忍住,口出疑问。

    闻问,刘知远双手按上了石栏,悠悠说道:“这些时日以来,河东文武,不断劝为父称帝建号。群情踊跃,争相进言,到今夜,王府公案上的劝进书表已然摆满了!孤这心里,却是有些没底。你们兄弟,有什么想法?”

    对两个儿子,刘知远没有再故作矜持,装模作样,而是直白地商讨。唤二子来,也许还带有考校的意思。

    面对刘知远的问话,刘承训稍显纠结,沉吟几许,方才一面观察着老父的眼色,一面犹犹豫豫地答道:“群僚所请,尽是忠良之言,腹心之语,他们的一片丹心祝愿,却是不好拂逆。不过,契丹毕竟势大,父亲谨慎些,也是无可厚非的,或可再观望一二,以待时变!”

    对刘承训的回答,刘知远看起来并不算太满意,只是叹了口气:“劝进的那些人,忠诚或许有,但更多的,恐怕是为了从龙之功,为了功名富贵。以为父如今的地位,进一步或许不难,但却再无退路了。自唐季以来,天下九州,不知有几家几姓坐上那个宝座,最终却落得个身死国灭......”

    刘知远的语气中,是真带着少许怅惘,但在刘承祐看来,却是有些矫情了。在皇帝宝座面前,一切的顾虑都是浮云!自古兴衰多少事,刘知远心里又岂会真的在意那许多,瞻前顾后,并不是他的性格。

    刘承训明显把握不住刘知远的心态,闻其感叹,却是开口劝慰道:“父亲的顾虑,不无道理。但自古得人心者得天下,您现在已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您乃当世英雄,承天景命,又岂会步前朝之后尘?”

    听其言,刘知远不由偏头看了看爱子,那俊秀的面庞间怎么看都透着点单纯的迂腐。心中默然一叹:打江山不易,守江山更难吶......

    刘承祐默默听着父兄对话,一直到刘知远将目光投向自己时,很是坚决地说:“天予不取,必受其咎。胡寇窃据两京,中原百姓遭受危难,父亲建号称尊,倡令天下,吊民伐罪,拯溺黎庶,这是顺天应人的事,何需迟疑?”

    刘承祐的话,实则也没什么新意,刘知远笑了笑,不置评说。

    不过,刘承祐并没有刻意去猜测附和刘知远的心态,只是继续将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道来:“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安重荣此言,却是振聋发聩,实乃这乱世真理。如今河东兵强马壮,为诸藩之首,父亲践祚帝位,旁人又岂敢不服,又岂会不附应!”

    刘承祐此言落,刘知远老眼之中闪过一道亮色。另外一侧的大哥刘承训,忍不住偏头望着自家二弟,愣愣的。

    “现在,我刘家已有天时,河东又占地利,义旗一举,必拥人和。有此三者,以父亲的英明,以河东的实力,难道还不能成事吗?”不知觉间,刘承祐的话就变多了。

    “天时、地利、人和?”刘知远的兴致被勾起来了。

    在刘知远的注视下,刘承祐徐徐叙来:“抛开那些大义凛然的说辞,契丹灭晋,是国家的灾难,是黎民的祸患。但于父亲而言,却是天大的机遇。若无契丹的威胁,以往年父亲与朝廷之间的猜忌矛盾,迟早会演变为刀兵相见,届时父亲恐怕会处于晋祖当年的艰难境地,以一隅而抗天下之大。”

    “而现在则不然,契丹祸乱中原,父亲名虽仅拥河东数州之地,但登高一呼,便可聚天下之望,集一国之力,以抗契丹。进可取江山,退可守家业。这其间的差距,您难道不明白吗?”

    听完刘承祐的话,刘知远露出了认真的表情。大概是站累了,四下瞧了瞧,直接招呼着二子,席地而坐。待坐定,刘知远看着刘承祐:“二郎,你若在旁人面前出此不义之言,我必定严厉斥责于你。但今夜,就你我父子三人,为父却不得不承认,你说的是事实!”

    刘知远那坦然的反应,让刘承祐嘴角抽搐般地翘了下,吸了口这春夜凉爽的空气,继续侃侃而谈:“河东山川险固,地利之要,自不用儿细说。至于人和,契丹军马残暴肆虐下,我中国士民,哪有不万众一心,共抗仇雠的道理?”

第14章 大论

    在这春夜,长桥之上,刘承祐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仿佛要将穿越以来憋在心头的话一次性说个够。高冷的面容间多了几分活跃的色彩,侃侃而谈,滔滔不绝。见着二子指点江山的模样,刘知远静静地当着倾听者。

    “白日下午,堂议之后,我特地邀王秀峰将军至院宅,咨之以中原、契丹事,所获匪浅!”讲到了兴头上,刘承祐手上不禁添上了小动作,在空中晃悠了几下:“王将军断定,契丹人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对付,契丹人必定守不住中原,迟早北撤!”

    “说说看!”刘知远脸上仍旧兴趣盎然。

    刘承祐的兴致显然也来了,直接站起身,在父兄面前踱了几步,说:“父亲最为忌惮的,便是耶律德光与契丹那三十万大军。三十万之众,那是何等强大的一股力量,然而细细剖析,却也没那么可怕!”

    “契丹人号称三十万,然战兵所占几何,精锐又有多少?南来,滹沱河之战以前,并非坦途,一路厮杀,兵卒减员,早不复满额。冀赵之地广大,所过州县,亦留兵马,控制地方,坚城要塞似镇州者,更驻重兵,以保退路。”

    “入汴梁后,又分遣兵马四处劫掠,关中、河阳之地,亦派兵马。数十万人马,分散各州,却专事抢掠,享受着中原的花花世界,士气必然有所消沮。”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契丹人的暴政虐行,必遭中原士民反复,这是毋庸置疑的!耶律德光此时,坐于烈火之上,犹不自知。其以三十万胡兵兵强,却不知中原人民愤怒的力量,爆发出来,足以让其粉身碎骨。”

    “晋军降卒十万,饱受苛待猜疑,还时受性命威胁,心怀怒愤,早有怨言。虽有杜重威、李守贞之流弹压,但那二人德行早为人所不齿,听王将军说,降卒多厌其不战而降,为虎作伥。那十万之卒,非但不是契丹人掌控中原的助力,事到如今,已然成了其榻边致命的威胁!”

    “大肆括钱,使原本依附的大晋遗臣,亦渐离心。觐见臣服的诸节度,或死或辱,余者亦多为禁足于汴梁,不复还镇。在汴节帅,似高行周、符彦卿这些资历、能力、威望出众者,深为耶律德光所忌,他们对降服契丹,恐怕也是心存悔意。失了诸节度之心,那地方就别再想安定了。”

    “而各地地方节度,手上仍旧握有一定实力,只要有人带头反抗契丹,必然群起响应。”

    “父亲起兵河东,或可只发兵数万,但相辅者,却是中原、河北数百万军民。”

    “且如今冰雪已消,天气回暖,契丹军卒,多千里远征,难免有水土不服者。一旦中原士民群起而相抗,不约而同攻,耶律德光又岂能长久逗留?”

    “......”

    一番大论,刘承祐将自己都说得有些心潮澎湃,长舒一口气,缓缓平息有些起伏的心绪后,再度坐到父兄边上。

    刘知远与刘承训两个,都注视着渐渐恢复自闭态的刘承祐,神色都有些复杂。消化了一番刘承祐所说,刘知远轻声叹了句:“这些,不都是王秀峰教你说的吧......”

    “儿子且妄言,若有疏漏不当之处,还请您见谅!”刘承祐微垂头,做出了一个谦虚的姿态。

    盯着刘承祐看了许久,刘知远忽然捋过他的胡须,感慨说:“不曾想,我儿竟有此见识,我心甚慰啊!”叹息间,余光却忍不住扫了眼身边的长子。

    抬眼看了看周遭,中城桥上更静了,手撑着地面,径欲起身。这个时候,刘承训立刻凑了上去,将刘知远扶起。

    “时辰晚了,都回府休息吧!”撂下一句话,却没再多说什么,在卫士的护卫下,刘知远慢步先行。

    刘承祐与刘承训也是相伴而下桥的,刘承祐继续自闭,刘承训却也没再似以往那般主动找话说。在踏上车驾时,刘承训还是忍不住往二弟的方向望了望,表情尤为复杂......

    刘承训所不知道的是,在他所张望的车驾内,隔着车帘的缝隙,刘承祐也瞄着他的身影。所不同的是,刘承祐脸上,没有所谓复杂的表情,只是漠然。

    ......

    自那日堂议之后,晋阳城中,那股名为“劝进”的暗流越发汹涌了。在此事上,河东文武很难得地上下一心,共同发力,欲将刘知远抬上帝位。

    只是刘知远的态度,依旧让人捉摸不定,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就是冷着一张脸不作回应。其后,更是将军政要务尽数交付于诸僚属,不再视事,自己则深居北平王府,陪伴夫人李氏,并亲自调教起刘家三郎刘承勋。

    刘知远能够稳坐钓鱼台,底下的文武官员们却是一点也没有停下动作,积极聚会串联,一时间,晋阳城中,竟然显得乱糟糟的。

    河东文武之中,并不乏聪明人,似杨邠、王章、郭威这些追随已久的老人,随着局势的发展,大概也猜到了刘知远观望待机的心思,不似底下人那般莽撞生聚,反而尽力安抚。

    似王峻这样的后来者,亟欲建功,则找了些文人,奔走于市井,大肆宣告他出使一路的所见所闻,将契丹的暴行公诸于众,更极力宣扬“契丹威胁论”,说契丹大军随时可能发兵河东。

    当然,最核心的是,天下需要一个驱灭胡虏、收拾江山、再造乾坤的英雄,而这个英雄,自然非太原刘公莫属!

    王峻的做法,很聪明,就像刘承祐当日对面交谈所说,王秀峰将军是个聪明人。至少,在未功成名就,性格缺陷未暴露出来之前,王峻确实是个十分聪明的人。造势这一套,玩得很溜。

    王峻使汴归来没两日,同样南去觐拜的北京副留守白文珂也归来了,比起王峻,他来回的速度可要快得多,同样,也显得更狼狈。

    年逾古稀的老将军,身子骨看起来还是很硬朗,顾不得鞍马劳顿,带着一身风尘,直接谒见刘知远,向其禀复出使情况。

    刘知远呢,正于书房中秘密听取刘崇、刘信、史宏肇、郭威等人汇报军中情况,刘承祐弟兄俩也在列,他也将龙栖军的情况讲述了一番。

    命左右搀着白文珂坐下,刘知远问道:“德温公,汴梁之行如何?”

    白文珂先是道了声谢,方才晃着脑袋,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带着些感慨:“契丹政乱,恐怕不能久待于中国!契丹主登基大典我全程观礼,一片沉容,毫无新朝建立的兴盛之气。”

    “与王峻所得相类啊!”刘知远感慨一句。

    白文珂继续说:“离汴之时,契丹主使我给您带句话!”

    “那孤倒要听听!”刘知远显得很轻松。

    “契丹主说,大王既不事南朝,又不事北朝,究竟在等待什么,究竟有什么打算?”白文珂道。

    “呵呵......”刘知远闻言笑笑,瞥向在场的军官们:“看来,这契丹主对孤与河东,已经没有多少耐心了!”

    “大王,此等质问,足表其猜忌,如今已是后退无路!”又是郭威,反应极快地请道:“据王秀峰与白公之言,契丹贪残,必不能久有中国,请您不要再犹豫了!”

    刘知远,仍旧没有回应。

第15章 荆南来使

    白文珂归来之后,与王峻差不多的说辞,又给晋阳日渐汹涌的舆情增添了几分刺激。而这一回,不止是求上进的官员们了,不少庶民百姓,也加入了对“契丹暴政”的声讨之中。

    而北平王府,仍旧平静如常,高墙厚壁,似乎将外界的呼声全数隔绝了一般。但在暗处,晋阳的局势从来就没有脱离刘知远的控制,来自河东内外的各种消息,不断地传至其书案上。

    对这一切,刘承祐也是洞若观火,头脑异常清晰。他这几日,也没有太多的动作,除了日常巡检龙栖军外,很安分。

    相比之下,他那大哥刘承训则不然,以世子的身份代替刘知远接见臣僚,安抚勉励,又时时出入那些劝进官僚组织的宴会,发表一些暗示性的言论。总之,自那夜中城桥谈话之后,刘承训表现得很是积极。

    纷纷扰扰中,仲春之月的这上旬,时间过得异常慢。但是,不管底下人如何焦急无奈,北平王刘知远始终稳如泰山。等他再度现身于臣僚面前,已又过去了几日。为了接见,来自荆南节度使、南平王高从诲的使者。

    荆南高氏的名声虽然不好,但人家毕竟携礼千里迢迢前来拜会,刘知远自不会不近人情,亲自于厅堂接见,还找了刘家兄弟与几名僚属作陪。

    南平国,在“五代十国”之列,在诸国之中,这弹丸小国的名气一向不小,“无赖君主”的名声可是广为流传。

    在南方诸国中,也以此国与中原的联系最为紧密,毕竟地处要冲,是沟通中原与诸国的一条重要通衢纽带。以往中原有事,也是他们反应最快。

    毕竟只占据着荆南这方寸之地,兵力薄弱,国力不振,地理位置却又十分重要,在诸国的夹缝之间求生存,由不得他们不敏感。此次耶律德光灭晋,中原易主这么大的事情,以高家一向以来“跪舔”的存身处世之道,自然会有所反应。

    不过遣使到太原来谒拜,却还是难免让人感到讶异。

    高从诲的使者,是名青年人,形容挺正,眉色间透着点机巧,大概是底气不足的原因,身形显得十分卑屈。刘知远正堂一坐,便直接拜倒行了个大礼:“下臣高远,拜见北平王殿下!”

    这番低微的姿态,更让刘知远意外,挥了挥手,轻笑道:“来使请起,孤可当不得你如此大礼!”

    “北平王威德兼弘,令世人敬仰,自是当得臣下一拜!”硬是又拜了拜,这使者高远方才起身。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审视着这使者,刘知远很是直接地问道:“你且直言吧,南平王派你到河东来,有何目的?”

    高远那样子明显是还想再说几句吹捧话的,但面对强势的刘知远,却也不敢啰嗦,拱手抱拳,恭谨答道:“今北寇窃据中原,社稷无主,生民无计。亟需英雄,戡祸乱,定山河。南平王纵观天下,只有北平王您威德远著,当世英主。还请大王登极,御临天下,南平王愿在荆南俯首以待......”

    听其言,刘知远双瞳中划过一道亮色,随即露出了点似笑非笑的表情,玩味地审量着他:“据闻,南平王早遣人携重礼去汴梁向契丹主进贡,不知使汴者,在契丹主面前,又是怎样的一番说辞?”

    “这......”面对刘知远轻描淡写般的质问,高远气息一滞,但很快收起脸上那一丝尴尬,继续保持着卑躬的姿态解释道:“契丹势大,南平王使之,不过是虚与委蛇,顺便探其底细。一旦大王起兵,南平王必以臣属,率荆南之卒,北上共逐胡寇......”

    也许只是同姓高,也许就是高家人,此人嘴里道出这套说辞,当真是脸不红气不喘的。然而观其眉色,仍旧能够感受到其紧张,那眼巴巴望着刘知远,等待回应的表情,却是显得有些可怜。

    刘知远沉吟了下来,认真思量了一会儿,虎目微张,凝视着来使:“南平王的心意孤明白了,你回去告诉他,只要荆南之军北上,孤必定于河东起兵响应,共击契丹。孤为中原方伯,护持江山,救国救民,乃职责本分。至于帝位,却是不敢有非分之想。异日,南平王若能兵入汴梁,拯溺天下,建号称尊,孤亦愿奉之!”

    万万没想到,刘知远竟然给出这样的回答。出兵北上与契丹人作对,高从诲可没那个底气与胆子,至于皇帝宝座,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更是想都不敢多想的。

    高远可身负高从诲“使命”而来的,哪里愿意带着这样的回复归去,还欲开口劝说一番,刘知远却不给他机会,一摆手:“来使一路辛苦了,暂于馆驿歇息吧,回荆南后记得带上孤的问候。杨押衙,你亲自安排一下!”

    “是!”杨邠立刻起身应道。

    在刘知远的强势下,高远有些不情愿地被请下去招待了。等其退下后,刘知远遍扫在场诸人,蔑笑道:“这高赖子,惯会左右逢源,这首鼠两端的毛病,恐怕是改不了了。”

    众人哄然一笑。

    “诸位觉得,这高赖子不远千里派人来劝进,目的是什么?”

    这回是苏逢吉起身了,面容间满是自信,说道:“高从诲恐怕是感受到契丹人的威胁了,虽然契丹继续南下的可能不大,但荆南毕竟就在其兵锋之下。至于目的嘛,恐怕是想要挑动北方战争了。大王若称帝起兵,契丹人必不能相容,一旦北方战起,高氏可就安全了,以高氏贪利的习性,寻机还可能向北面咬上一口,占些州县。倘北方战定,不论谁胜胜负,其继续称臣便是......”

    “逢吉你却是将高赖子看透了啊!”听苏逢吉一分析,刘知远说道。

    “大王,高氏虽然无赖,却也是一方国主,连他都遣使劝进,足见您已是众望所归。请您,再切莫再有迟疑,需早定名分啊!”这个时候,杨邠接着话,趁势劝说。

    眼见着在场臣僚又要动身附议,刘知远提前抚住:“尔等,皆是孤腹心之人,当明白孤之志向才是......”

    留下一句“暧昧”的话,刘知远又率先起身离开了。

    “兄长这究竟是什么打算?可真是要急死我等啊!”刘崇在旁,扫了眼众人,哀叹一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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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世祖介绍:
穿越后汉隐帝刘承祐,辅弼创立江山。其后以尚幼之年,嗣新造之业,保延洪之运,守不拔之基。PS:若不是父兄死得早,这也许会是个再世李二。汉世祖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世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世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