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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风行水云间     大魔王娇养指南txt下载     大魔王娇养指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09章 收入门墙

    “没有。”燕三郎老实道,“是我家做的。”

    准确来说,是他做的。石星兰的酒楼有好几样拿手点心,其中一种就是这蛋黄酥。燕三郎作为她青睐的弟子,有机会站在厨房亲眼看她手造。千岁在云城吃得油嘴滑舌,离开以后经常想念,成日磨迹他。燕三郎被磨得无法,只得凭记忆努力尝试复制,十几次下来终于有模有样。

    当下两人开开心心嗑点心,再召唤连家的侍女过来斟茶连容生只交代不给饭吃,却没提茶都不能喝,否则也是太过了。

    这两人动作斯文然而一点不慢。在他们吃掉了茶几上一半点心时,门外光线一暗,有个老头昂首走了进来。

    他骨架很大,宽袍大袖愈显其精瘦,脸上有些棱角,颌下一绺精心修剪过的山羊胡子。

    刑天宥当即放下点心拍拍手,站起来肃容道:“连先生来了!”

    燕三郎跟着站起,向老人恭敬行了一礼。

    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子,就是众人称道的大师连容生。躲在书箱中的白猫悄悄抬头,瞄了他一眼。用“其貌不扬”来形容他还是客气了,在千岁看来,这人的面相就是标准的贼眉鼠眼,一张正宗鞋拔子脸,五官挤在一起,眼睛又小,天生就自带两分猥琐。

    这跟普罗大众印象中“仙风道骨”的先生模板简直背道而驰。

    但燕三郎脸上没有表现出一点讶色。

    他为今日的拜访已经准备多时,自然要事先了解连容生。风传这位名师很介意自己外表,旁人莫说是敢对他指指点点了,就是表现出一丁点大惊小怪都会被撵出门去。

    所以燕三郎这一刻的面部神经仿佛钢浇铁铸,没有一点额外的颤动。

    连容生没看刑天宥,目光在燕三郎身上扫视两眼,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他方才已经吃饱喝足,正在后边观察两个小辈的表现。如燕三郎这个年纪的,平时看着乖巧,大人带来这里一定又会事先叮嘱教养,可是肚子一旦饿得厉害,小孩子的本性就出来了。

    他也就能判断,那是不是可教之材。

    没想到,燕三郎随身背了那许多好吃的,饿是饿不着他了。连容生也没必要再拖延,干脆自己走了出来。

    刑天宥满脸堆笑:“连老先生,这位就是石凛石公子,家祖诚意举荐。”

    连容生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带东西上别人家吃,也不怕失礼,这算什么教养?”

    燕三郎脸上写满无辜:“在连先生这里吃不上饭,我又饿得很,只好自行解决。”除了蛋黄酥,那些点心其实有一多半是他晨起从城里的铺子买的,准备带回去给夜里的千岁吃,没料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在他这里吃不上饭……连容生摇头,对刑天宥道:“心思都放在吃上,多半是个饭桶。你领回去吧,刑老头成天就知道给我惹麻烦。”

    刑天宥赶紧陪笑:“连夫子,他年纪太小,人却极聪颖,正需要您的雕琢……”他能替燕三郎争取到的,也就是见上连容生一面的机会,至于能不能被收入门墙,那要看燕三郎自己的造化,他家就爱莫能助了。

    刑天宥也希望燕三郎被录取,否则家祖面子上有点过不去嘛。

    “食色,嗯”燕三郎侧了侧头,“性也,连夫子的学生莫非都不用吃饭的?”

    “牙尖嘴利。”连容生斜睨他一眼:“你上一任西席是谁,他教你顶撞上师么?”

    燕三郎眨了眨眼:“我还未拜师,您还不是我师傅,谈何顶撞?”

    连容生一滞。是呵,他此刻于燕三郎来说就是路人甲,至多能倚老卖老,却没有教训这小子的资格。就见燕三郎咧嘴一笑:“您要是收我入门,今后就可以随意教训于我。”

    这一老一小唇枪舌剑,互相顶撞,刑天宥哪里料到今日能见得这番景象,下意识替燕三郎捏了一把冷汗。

    连容生冷笑两声:“想用激将法?小子你还太嫩!我告诉你”

    他顿了一顿,见边上的刑天宥都睁圆了眼等下文,燕三郎一张小脸却依旧绷得紧紧的,什么表情都没有,不觉有些挫败。

    “你被录取了。”

    刑天宥险些惊掉下巴。

    就这样?说好的脾气最乖张、性情最古怪呢,为什么没有好好刁难这小子?

    另外两人都不看他。

    连容生见燕三郎平静的面容终于涌上一丝喜色,立即接下去道:“从明日起,辰时即要到我这里上课,无论刮风下雨,就算天上浇滚水下冰雹,只要迟上半刻钟,定罚戒尺打手心十下,以此类推!”

    燕三郎点头:“是。”他住在城外,这一趟路要个把时辰。但先生要求严格,无可厚非。

    他从书箱里取出一只小巧的红木匣子,双手捧给连容生:“恩师在上,请受束。”

    束即是学生提交给老师的学费。连容生这样的名师,收费当然不低,他也从来不避讳这一点。

    连空生半点推让也无,接过来迳直打开,看见里面躺着一对儿金莲花。

    这是以纯金打成莲花形状,精细得连莲瓣上的褶皱都一清二楚,藏在中心的花托缀着通透的子母绿宝石,星星点点,不须强光照射都灿烂耀眼。

    只这份雕工匠心,就远超金子本身的价值。

    这是柳肇庆的私藏,老头子当时变卖了所有家产,这对金莲花品相特别,被他一直带在身边,舍不得处置。

    千岁也喜欢得紧,燕三郎想从她那里弄出这套金莲花,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

    看见新学生拿出这样的束,连容生也暗自点头。燕三郎拿出的这对金莲花很可能是人间孤品,连容生不缺奇珍宝异,但由此可以看出这孩子拜师所花费的心思。

    礼物的贵重程度,就代表了送礼人对于拜师的重视程度。

    什么礼轻情义重?不存在的。

    他唤侍女上前,收起这对金莲花,自己脸色也和缓下来,把燕三郎从头到脚再多打量两遍,才抚着山羊胡子道:“我听刑老头说,你最近藉着千食人南下,大赚一笔?”

第210章 不离不弃

    他既然提起,燕三郎也不避讳:“是,前些日子南北交互,宅价波动,学生小有盈余。”

    连容生在春明城住下多年,身份尊贵、消息灵敏,虽不知道燕三郎到底卖掉多少套宅子,可至少明白眼前的新徒儿赚进的可不是“小有盈余”。即便是哪一家高门子弟来操作,也是一场极漂亮的战役。

    可他看燕三郎双目直视,面色淡然,竟然真没有一点骄傲自得。这就太奇怪了。

    其他男孩在这个年纪,要么贪玩,要么轻狂,即便在长辈的要求下说几句自谦之言,也是目光闪烁,压不住自得之情。

    自得自满,这是人之常情,孩童更会表现而已。燕三郎才十一二岁,沉稳就远胜大人,家中长辈若得子孙如此,大概引以为傲。但连容生明白,没有孩子天生会是这样,甚至燕三郎的眸子虽然也是黑白分明,但若真凝神看去,就会发现他瞳孔黑得深不见底。

    小孩子的天性,就是爱玩爱闹,无忧无虑。

    燕三郎有这等表现,当真是少年老成?又或者他经历过什么,才过早地将他雕琢成了这样?

    可也正因这样,连容生才觉得,教导这样的弟子格外有挑战性。

    “富与贵,人之所欲也。能赚钱是本事、是好事,至少在这个世道不吃亏。”连容生呼出一口气,“但你须得牢记,富而无骄只是基本,富而好礼才值得称道,你性子是稳了,今后对人也要谦冲平和,不得傲慢无礼、恃财而骄!尤其不许再顶撞长辈!”

    说到最后一句,忍不住挟带了私货。

    燕三郎虽然看起来聪颖稳重,但上无长辈、手握巨资,这样的孩子很容易被带歪。连容生既然当了他的师尊,就有义务教导他为人处世。

    燕三郎当然也认认真真应了句“是”。

    其实他方才并非自谦,而是真心觉得自己没赚多少钱。三万两银子在别人那里,是吃用十辈子都花不掉的财富,可在他这里么……

    打通第一条经脉以后,千岁就给他调整了每日药浴的方子,照方抓药更贵了!

    这样算下来,每年光是药钱就得用掉上万两银子,还不计入其他任何成本。燕三郎炒房一波流赚到的钱,也就能支撑个两年不到吧。

    所以,这钱只能说缓解燃眉之急,却谈不上让他一劳永逸,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连容生又随口考较他几个问题,当作基础学问摸底,燕三郎一一答了。离开云城之后,他也是日日勤勉,从未落下功课,石星兰送给他的几本书更是看得滚瓜烂熟。那里头就有石星兰从前读书做下的笔记,写着她个人的心得与看法。

    千岁每每看了,都嗤之以鼻,说她为人过于软弱,这世道就该手持利刃前行。但燕三郎依旧将石星兰的每句教导都记在心底。

    连容生问了几句,燕三郎都以石星兰的心法答之。前者基本满意,最后却道:“做人还是要有棱角,一味退让只会助长恶焰。”

    话音刚落,千岁就“哈”地一声笑了出来。这老头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嘛,只是她的话臭小子从来不听而已,这回看他怎么办。

    连容生听见喵呜一声轻响,不由得一怔,探头往书箱一看,怫然不悦:“你怎么还带只猫来!”

    春明城的富家子有架鹰驱宠的习惯,亏得他对燕三郎原本是越看越满意,没料到这孩子也不能免俗吗?

    “师父,这猫是我救命恩人。若非它拼命相救,我早就身亡。”燕三郎应答如流,眼都不眨一下,“那时我就发过誓,一定将它带在身边,不离不弃。”

    白猫把脑袋搁在箱壁上,满脸生无可恋:

    谁要陪他不离不弃?明明是他死抓着她不放手!她做梦都想着木铃铛能换个主人啊,自己还有远大前程,根本不想被个小破孩子耽误!

    她看那个端方就不错,可是每提一次,燕三郎就去揪她的猫尾巴,对她表达自己坚定的意志:

    你想得美!

    “喂!”千岁突然想起,连容生也行啊,“我们打个商量,你把木铃铛换给这老头子如何?就当是送给恩师的礼物。他有些本事,得此至宝也不会亏待你的。”

    连容生曾是帝师,就算本身老朽,认得的大能也如过江之鲫,一定能帮她物色更好的宿主。

    那厢燕三郎正抬手作了个起誓的姿势,一边肃容道:“因此,请恩师允我完成誓言。”

    木铃铛认他为主,这段契约本身就是生效的誓言。

    带一只猫在身边,不离不弃?连容生忍不住按了按额头,这回收进的徒弟是不是太有个性了?

    正好这时白猫又唤了一声,那声线是天生的娇滴滴。连容生转头,恰好和那对一蓝一黄的鸳鸯眼儿对上,不由得凝神细看。

    这猫……

    燕三郎一颗心提了起来。猫本身很普通,有灵性但是没妖气,白天虽被千岁附身,但她保证过自己的灵体很收敛,一般人看不出异常。除非有人掌握了通灵之术,才会发现这猫是一身双魂。

    问题在于,燕三郎也不清楚连容生有没有这个本事。他接着道:“再说我这猫儿乖极,不好动也不乱跑,平时更是一点声息也无,断不会影响别人。”

    猫儿倒是没心没肺的模样,它舐了舐唇,大大方方地任连容生看。

    好一会儿,连容生才收回目光,摇头道:“罢了,我也不想坏你誓言,但你平时要好好管束它。要是它闯下祸事,板子可是打到你身上的。”

    燕三郎大喜,迭声道谢:“恩师放心,它不会添乱的!”

    连容生见他两眼放光,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再不是先前那般稳重但是沉闷的小大人模样,也不由得暗笑。终究还是个孩子,城府能深到哪里去?

    他今天是特地拨空给燕三郎的,这会儿就挥挥手,不耐烦道:“行了,我还有事,你们回去吧。”

    两人赶紧告辞。

    走出泯庐,刑天宥就同燕三郎道别,要赶回去禀报家祖。

第211章 好欣慰啊

    黄鹤候在耳房,见燕三郎走出,赶紧迎上前去:“小主人,如何?”

    “过了,明日来此上课。”燕三郎言简意赅。

    黄鹤大喜过望:“真不愧是小主人,这关过得如此轻松!”连容生刻意磨硌燕三郎,连累黄鹤也在耳房里呆了大半天,又不能到处乱走,只好和边上的老门房拉呱。

    那老门房对于自家门第,言谈间另有一股清高,给黄鹤普及帝师门槛有多高,全春明城有多少豪门子弟进来拜师却又怏怏而回。

    按老门房的说法,全春明城都没有一家子弟能入连容生法眼!

    黄鹤越听越是担忧,小主人的身家和这些大贵族相比还是弱了许多。直到燕三郎走出来报喜,他才放下心。

    白猫在书箱里直哼哼:“过关就得庆祝,我要吃花胶鸡炖参!”这东西不便宜,燕三郎平时都舍不得买。臭小子背着好几万两的身家,竟然连二两银子都不愿花,也是小气到一定境界了!

    燕三郎眼都不眨就应了:“好,回去给你做。”

    看吧看吧,小气吧?连下馆子都不愿意。

    燕三郎又补了一句:“自家做,给你买最好的材料。”

    千岁翻了个白眼。算了,反正不是她动手,谁做有什么区别?他的厨艺也、也还能凑活了。

    唉,从什么时候起,她千岁大人过日子也要靠凑活?

    白猫想了想,还是不甘心:“那鸡汤要熬够两个时辰,不得偷工减料!”

    “好。”

    “黄鹤给我盯好你家两个小的,不许再偷吃!”

    让黄鼠狼不偷吃鸡,真是有点儿难度。黄鹤苦笑:“是,一定一定!”

    这天晚上,春深堂的小厨房里飘出阵阵浓香。

    睡在假山里的两只小黄鼠狼连咽口水,就是不敢越雷池一步。上次偷吃东西,千岁大人震怒,险些拿它们喂了琉璃灯。

    小厨房里,黄胶鸡锅已经端上了桌。千岁等了很久,迫不及待扯下鸡腿,撕下一大块皮肉放进口中,细细嚼了一会儿,才眯着眼赞叹:“好吃!”

    真是焙得香糯软烂,药味儿与肉香完美融合,最难得还带出三分清甜。

    据说这一锅最是美颜滋补了。千岁美美喝了一口汤,才拍了拍燕三郎的脑袋:“进步很快啊。你今后要是修行失败、走投无路,还可以去酒楼当个大厨。”

    这是夸他还是咒他?燕三郎无奈,就当是夸吧。“你说,恩师为何会收我进门墙?”

    连容生看起来不仅不好说话,恐怕还有些怪癖,否则学生怎么只有三人?当然他这人有个规矩,除了王室子弟,任何学生在他这里读满三年都要出师。这段时间里,学会多少就是多少,逾期不能再接受他的教诲。

    连容生说起理由也是振振有辞:这样才能让更多优秀子弟有机会来他这里就学。

    但无论如何,连夫子作为老师的口碑也是极好。他的门槛虽高,收费也吓人,却是有真才实学的。并且他不开大班,将精力都倾注在有限的三五个学生身上,正满足了权贵们对于“精英教学”的追捧。

    可是燕三郎拜托刑天宥牵线,也只是抱着一线希望而来,没以为自己一定能被选上。

    “比你优秀,比你刻苦,比你有天赋,比你有前途的子弟,这城里不晓得有多少。”千岁舀一口热汤,在唇边慢吹凉气,姿势优雅。

    燕三郎:“……”他是让她分析原因,不是给她机会贬低他的。

    “但连容生可能见怪不怪、见多腻歪了吧?我相信他周游列国教过的天之骄子不知有多少,春明城对他来说只是个小地方,这些子弟与他曾经教过的尖子生相比,又是什么都不算了。这样看来,你和他们的差距并没有那么大。”

    换言之,无论是燕三郎还是春明城的贵族子弟,都是连容生看不上的选手。

    一群矮子,呵。

    燕三郎:“……”他是不是该好欣慰啊?

    “既然这样,选谁不是选?”千岁耸了耸肩,“或许选你当弟子还能给他一个惊喜。毕竟你先前有一个月赚进三万银子的战绩,比起那些只会读书的世家子要务实得多。再说你家没长辈,不会成天上门找他应酬或者告状,多省事啊?”说到这里,她冷笑一声,“连容生也贪财,跟你说不定是臭味相投呢。”

    “再者,现在春明城里暗流汹涌,无论他收本地豪门还是千食贵族的子弟为徒,恐怕都会引人诟病,但你就不同了。”千岁点了点杯子,燕三郎立刻给她斟了杯美酒。想听她说道说道,他自然要勤快点。“你跟这两派都不相干,收你为弟子,别人无话可说。并且连容生还把最后一个选徒的名额给用掉了,这些权贵也没理由再去磨迹他,否则整日价有人登门托关系走人情,估计他也腻烦得紧。”

    “这样?”燕三郎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那我就放心了。”

    千岁伸了个懒腰:“连容生与石星兰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先生不同,修为精深,连氏心法赫赫有名。你要是能从他那里学到一点,总比外头买书自学强得多。”

    燕三郎却没有她这么乐观:“听说连夫子只教书,很少教人神通,在王子那里都没有破例。”

    “一个人哪来那么大规矩?”千岁冷笑,“破例和不破例,无非是合不合眼缘罢了。”

    ……

    隔天一大早,燕三郎不到辰时就抵达泯庐。

    连容生已经起了,端正衣冠坐在上首,认真吃了燕三郎奉上来的茶,这个拜师礼就算走完了。

    他对边上观礼的两个弟子道:“从此刻起,这就是你们的三师弟。同门之间,要和睦友爱,互相关照!”

    众人应是。

    连容生给燕三郎介绍两个弟子。年长的是十六岁的少年,眉眼细长、斯文秀气。在千岁熏陶下,燕三郎如今也有识人之能,一眼就看出这必是世家子弟。

    果然连容生道:“这是涂老三的孙子,涂云山,在他族里排第七,你该唤大师兄。”

第212章 有钱人真爱折腾

    燕三郎懂了,这是涂三爷的孙子,那么就是涂家家主的曾孙。在春明城,他早晚要跟涂家人打交道,但没料到会是在此时此地遇上。

    他的大宅就是卖给涂三爷的,那即是涂云山的亲祖父了,关系很近。

    涂云山笑容和煦,看不出他是否知道燕三郎与自家的过节。

    另外一个门生罗应亭,十二岁,是千食国来的罗氏嫡孙。罗氏非常低调,主开染坊和酱园,虽然他家子弟在春明城不张扬,可是罗亨彩缎在千食国是贡品,来这里依旧热销。至于酱园,百姓生活离不开各种调味品,酱的味道又是千人千种。

    反正,罗氏在春明城很快就站稳了脚跟。

    几个同门微笑着互相见礼。

    偌大的春明城现在挤满了两国的权贵,可是有资格到连容生这里来念书的只有三人。光这一点,涂云山、罗应亭两人就绝不敢小觑了燕三郎,这小子必有过人之处。

    反之亦然。

    所以这三人之间立刻就是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

    连容生本身不端架子,介绍过后就拾起书本:“行了,落座上课。”

    燕三郎打开书箱取书。

    三个学生挨得很近,另外两人一低头就望见书箱底部垫着洁白的软毡,都觉奇怪。

    再一细看,竟是一盘猫。

    这时就看出两人涵养了,惊讶之色都是一闪而过,随后就全神贯注去听夫子讲课。

    ……

    燕三郎听得仔细,竟不觉时间推移,转眼就到午时。

    放学了。

    莲花漏的漏箭一指,连容生就放下书本:“今天就到这里,回去温习功课,明日检查。”说罢看了燕三郎一眼。这孩子的基础相比另外两个学生是薄弱了些,但今日的课程也还能举一反三,可见天资不错。

    燕三郎很恭敬地请师尊和两位师兄同去酒楼用饭。

    这是礼节。

    连容生摆了摆手,站起来就往后堂走:“小孩子自己去,我就算了。有我在场,你们放不开。”

    他有自知之明。

    燕三郎即邀请两位同门,涂、罗二人很爽快地答应了。

    三人即往外行,还未走出泯庐大门,却见回廊另一头有两个姑娘迎面走来。燕三郎一瞧,咦,眼熟。

    身边的涂、罗二人主动打了个招呼:“连姑娘。”

    走在前头这女子柳眉雪肤,甚是美貌,后头跟着的应是她的丫鬟,也很秀气,却瞪了燕三郎一眼。

    后者满脸无辜。

    连姑娘回礼,一抬眸也望见燕三郎,不由得掩口一笑:“真巧,我们又见面了。听说祖父新收了一个徒弟,想来就是你了。”

    “正是。”燕三郎面不改色地唤她一声:“连姑娘好。”

    这对主仆前些日子与燕三郎在堤上偶遇,想买下白猫,被燕三郎拒绝了。唔,因为白猫发怒,他拒绝得有些生硬。

    没想到……他惹到了恩师的孙女,嗯。

    燕三郎知道连容生的次子一家早都搬来春明城,但因为老头喜欢清净,因此并不住在泯庐里,他也知道连容生有个孙女叫连萱。

    可他没料到,是她。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怪不得连萱出门那么大排场,原来她家不缺钱,并且在这城里的地位还很超然。

    罗应亭见机道:“你们认得,那是最好。小师弟要请我俩用饭,连姑娘一起来不?”

    连萱先看了涂云山一眼,见他点头,这才眼珠一转,望了望燕三郎背后的书箱:“你那猫儿呢,现在不会也带着吧?”

    燕三郎点了点头。

    涂、罗两人立刻想起盘在书箱底部呼呼大睡的白猫。这新出现的小师弟也有趣得紧,上课还要带一只猫来。更让人不解的是,恩师居然也默许了。

    连容生对学生的要求严格是出了名的。说起来老头子只收男徒,曾经有皇室想为帝女求学,连容生却放言,自己传的是治世安邦之术,女子学来无用,就不要浪费其他子弟的机会,于硬生生拒绝了。

    别人也无话可说,因为就连他最疼爱的孙女连萱也只能偶尔旁听,却始终没资格分到一个徒儿的名份。

    听见白猫也在,连萱笑了:“好,我去。”

    在春明城,涂云山和连萱都是东道主,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选了水边的精舍“小红柳”,说罢才相视一笑。

    唔,这两个人?

    燕三郎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最后看到罗应亭在一边挤眉弄眼。

    于是他就明白了。

    连萱面色微红,涂云山则是轻咳一声:“那地方隐蔽得紧,少有人知,可当真有些拿手好菜。”

    燕三郎登上船时,才明白为何从未听过小红柳之名:

    这馆子居然建在河心岛上,想过去吃饭还得先乘画舫过水。

    有钱人可真会折腾。

    好在河心岛离岸边也不远,最多就是八十丈左右(二百五十米),燕三郎目测一下距离,基本笃定自己能游得回来,这才迈步上船。

    河心岛不大,但胜在礁岩性质与岸边截然不同,在河心久受河水冲刷,居然冲出了大小不一、千奇百怪的蚀洞,风在孔洞中穿行,如同吹响长笛,音阶有高有低,韵律有急有缓,听起来居然隐隐成曲。

    这些孔洞,也被称作风笛。

    本地人发现它的异处,再在岛上遍种绿植花木,这里俨然就是放大了百倍的盆景,兼收石、木之巧趣。

    涂云山给燕三郎介绍道:“风笛奏出的乐曲,视风声大小又有不同,时而哀婉,时而雄壮。连萱姑娘以之谱曲,旋即在春明城传唱开来,至今不衰。”

    说来说去,又捧到连萱身上了。她笑吟吟道:“谬赞了,不敢夺造化之功。”转向燕三郎问道,“石公子原本是哪里人?”

    这问题,估计许多人都想问了。燕三郎轻声道:“梁国。”

    “这么远?”连萱微讶。春明城和梁国之间,可是隔着偌大一个拢沙宗,以及两个小国的地盘。

    “我们为避战祸出逃,哪知路上也不太平。”燕三郎神色黯然,“等来到春明城,只剩下我和几个忠仆了。”

第213章 大疫

    罗应亭也是被瘟疫迫得从千食国搬来这里避祸,只不过“石公子”一家其实躲的是**,他们躲的是天灾而已,因此格外能够感同身受,闻言慨叹:“这个世道,人人都要挣扎求生,唉!”

    罗家原本在千食国即便不是第一等贵族,日子也过得好好的。这次搬迁,罗氏也是大伤元气,从此还要在别人的地头安营扎寨。

    四人忽然都沉默了。

    这时前方露出黑瓦白墙,连萱往那里一指:“好了,我们到地方了。今日是出来玩耍的,伤怀且留去明日。”

    众人进入精舍落座,燕三郎打开书箱盖子。白猫在箱子里憋屈大半天,这时忙不迭跳出来,伸了个懒腰舒展身体。

    连萱逗它:“小美人儿,可还认得我?”

    白猫冷笑:“再靠近点,你就知道我的爪子认不认得你了。上次欠你的龙爪手,这回可以补还给你。”

    当然她的话语只有燕三郎能明白,别人听见的都是喵喵几声叫唤,甜得很。

    没办法,她天生一副娇嗓子,只要不是暴跳如雷的呐喊,谁听着都要酥了骨头。

    燕三郎翻译:“它说,认得。”

    三人大感有趣:“你听得懂猫语?”

    “猫语未必。”燕三郎老老实实回答,“但听懂她没问题。”他轻轻抚着白猫,从脑袋到后背这么一溜儿捋下来顺毛,力道拿捏得刚刚好。

    千岁好像对连萱有特别的敌意,他不明白为何。

    哪怕白猫心里不爽,也被捋得很舒服,遂在他身边趴了下来,但是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眼前三人。

    猫儿又叫唤一声。

    罗应亭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忍不住问:“这回它又说什么了?”

    “它说”燕三郎停顿一下,钓足三人胃口,才接着道,“它饿了,也想吃。”

    当然千岁的原话可没有这样客气:“你们打算干坐一中午吗?还不快点菜,我要吃最贵的!哦不对,这顿饭好像是我们出钱,那就挑点实惠好吃的上吧。”

    她瞥了连萱一眼,还得花她的钱请这小丫头吃饭,太不爽了!

    她得努力吃回来。

    猫儿眼波如水,连萱被她看得心都软了,温声道:“那就跟我们一起用饭。”唤来伙计,多加了一张小桌子在边上。

    用你慷我的慨?猫儿不屑,跳到小桌上蹲坐着。正好阳光透窗而入,笼罩她半身,每一根雪白的毫毛顶端都映出淡淡金光。它向几人望过来,水亮的眸子在太阳映射下变成了透明的琉璃。

    涂云山见连萱看得一瞬不瞬,知道她爱猫,遂道:“想要石师弟割爱是不可能了,我想法子给你再买一只,跟家里的配对如何?”

    连萱摆了摆手:“不必。这品种虽然稀少,我家猫儿也小,今后有缘遇上再说。”

    白猫一边等菜一边洗爪子:“这两位当着我们眉来眼去,看来是连老头不反对呢了。”涂云山这么献殷勤,甚至清楚人家家里养的猫是什么品种,看来没少下功夫。

    可是想想也就明白了,连萱是连容生的亲孙女,讨好她就是讨好了连夫子。连容生交游何等广阔,与他往来的人都贵不可言。

    涂家不存点心思,那才奇怪。

    燕三郎在她脑门儿上打了个爆栗。

    罗应亭对燕三郎道:“你家猫儿漂亮又有灵性,说不定有修行的机缘呢。我听人说,飞禽走兽要成精成怪,最难的就是开启灵智那一关。”

    猫也修行么?燕三郎向白猫看过来:“我家猫儿也能?”

    千岁不说话,似在思忖其中的可能性。

    涂云山笑道:“或许能,这才叫全凭机缘。”

    不一会儿,菜肴上来了,果然道道都很精美。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连萱的细心,菜是她点的,然而每一道的价格都谈不上离谱。

    席间,几人免不了谈起瘟疫之事。只有罗应亭见识过疫疾的可怕,这时说起千食国内惨状,三人皆是嗟叹不已。

    “今年春天我还随家里去过千丝砻,那里湿地绿树交加映衬,风物极美,没料到如今变成人间炼狱。”连萱叹道,“还没找到解救之法吗?”

    罗应亭摇了摇头:“我们动身南下前,九弟才不幸染疫。他爹娘痛哭流涕,最后依旧是无法,只得将他送去城外的庄子。”

    他没有明说,但在场的都懂,被隔离在那里的都是病患,去了就意味着等死。

    连罗氏子孙染疫都是如此,普通大众更不必说。

    “没人去瘟疫的源头看过?”燕三郎忽然道,“总要找出原因才能医治。”对症下药,他精读医书,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涂云山摇头:“那就得深入夕眠大沼泽。那儿不是我们人类的地盘,本身危险就大。”

    “是的,好些异士前往,都是有去无回。”罗应亭低声道,“再这样下去,千食国恐怕要完。”

    他毕竟年纪尚小,沉不住气,这么不吉利的话想都未想就脱口而出。

    燕三郎皱眉:“无人生还?”这不应该,世上奇人那么多。

    “那就不清楚了。”

    涂云山道:“总不可能人人进入大沼泽之前,都事先通知官署一声。”

    连萱忽然道:“涂、涂公子,涂家也在研制解药,眼下进展如何?”

    燕三郎闻言心中一动。

    研究瘟疫解药,不知有多少势力都在进行。

    涂家手底也有一家药行,几个药铺子,但那不是涂家主业,名气不响亮,生意也不温不火,远比不上刑家的大而精。没料到,涂家也在悄然研制瘟疫的解药吗?

    涂云山笑道:“有些眉目了。”

    罗应亭哇了一声:“这么厉害!”

    燕三郎望了千岁一眼,从她圆溜溜的杏眼中也看到了好奇之色。

    瘟疫解药如能问世,即是天功。涂云山只是在佳人面前吹牛,还是涂家当真取得了一定进展?

    可是涂云山不再多言,顺口切换一个话题。他年纪比在座的男孩女孩稍长,也沉稳得多,晓得涂家研制解药未竞功之前,不宜到处宣扬。

第214章 入股

    原本这研究难度就出奇地大,若是说出去了最后却无果无功,那就徒增笑话而已。

    这顿饭,算是吃得宾主尽欢。

    ……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一转眼又是小半个月。

    这段时间以来,燕三郎与两位同门都混熟了,倒是只见过连萱一次,显然这位连家千金不常到泯庐来。

    连容生多了个入门弟子,这消息在整个上流圈子传得很快,各家都在互相打听,究竟什么人能入得连容生法眼?一听是春深堂的石凛,不少人都道:“哦,原来是他。”

    自那日小聚以后,涂云山和罗应亭回家应该都被问起。因为罗应亭次日即对燕三郎更加热情,像是有意结交,而涂云山的态度也亲近不少,显然燕三郎的炒房给他们家里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

    燕三郎对涂云山更加留意。

    罗应亭和他年龄相仿,更谈得来,燕三郎有意无意打探了几句。原来涂家曾经领着好几个晚辈去拜访连容生,只有涂云山被点为弟子。他对这机遇格外珍惜,每日刻苦勤奋,笃学不辍。

    “据说过年都把自己关在书房,只有年三十出来吃了顿年夜饭而已。”

    连容生就点评过两个弟子,言涂云山“拙诚”而罗应亭“巧诈”,说涂云山是春明城勤奋第一的世家子,今后会有所成;而罗应亭正相反,就凭着一点小聪明混日子。

    燕三郎都听在耳里。

    涂家与他有些罅隙,涂云山还是表现得若无其事,按照千岁的说法:“要么这人城府很深,要么涂家压根儿不把‘石凛’这个人放在心上,又或者涂家打算放掉从前的小小过节,毕竟你现在是连容生的弟子了,身价跟着水涨船高,为了一万两得罪你已经不划算了。”

    “总之。”她下了个结论,“都不是坏事。”涂家不找麻烦,燕三郎在城里的日子就能好过得多。

    从前,燕三郎哪怕是赚足了三万两银子,也不被这些世家放在眼里;但他跻身连容生门下,知名度一下就扩了出去。

    这就是名望带来的好处。

    此时燕三郎在春明城住上月余,对这里有更直观的了解。刑天宥来给他道贺时,燕三郎即问他道:“我看刑氏最近在春明城开了几家药行?位置都相对偏僻。”

    “是啊。”刑天宥顺口答道,“在千食国,我家的药材生意做得很大,还有专门的药山药园。到了春明城,也想试试能不能打开局面。”

    燕三郎见识过木婆婆的药园子:“那规模是真不小。”一般药铺子都走分销渠道,能从药农手里收来都算很少。刑家的药行自己开山开园,显然摊子铺得很大。

    但反过来说,刑家在这上面投入的心血财力巨大,撤离时受到的损伤也最大,以至于在春明城开铺试水的动作都不得不温柔起来。

    想必,涂家也没少给它们使绊子。

    刑天宥看燕三郎沉吟不语:“怎么?石公子有些想法?”换作别个男孩是这年纪,刑天宥断不会问出这种话。可是面对燕三郎,他总有一种跟成人谈天的感脚,下意识就忽略了对方的真实年龄。

    何况刑天宥知道,眼前这位大概是整个春明城私房钱最多的孩子了。整个石家的财产都是他的,前不久还大赚一笔。刑天宥身为世家子虽得家主喜爱,可每月的用度也是有数儿的,绝不可能像燕三郎这样想花多少就能花多少,无须任何节制。

    想起这一点,他这个成年人也是羡慕嫉妒恨啊。

    “还真有。”

    刑天宥立刻来了兴趣:“哦?”

    “我手里还有几个铺面,也是一个多月前房屋价格上涨之前买下来的。”当时房屋价格带动铺面价格一起涨,燕三郎犹豫过,但没卖。手里全是现钱跑路容易,但想要定居的话,产业宜多样化。

    这些个铺面该做什么,他始终没想好,黄鹤提议出租,毕竟租金也上涨了。可是燕三郎依旧否决。当个包租公赚那点儿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看不上。

    现在,他倒是动了个念头。

    “有旺铺也有普通地段,基本分散在春明城各处。”当时他买铺子没有时间细挑,入手就有大有小,朝向方位也各不相同,“刑少爷有兴趣么?”

    “你要出租铺子给我家?”刑天宥笑了,“这事儿我就能拍板,没问题。”

    春明城的铺面租售价格的确都在上涨,但刑家想弄到也并不算难。如果这就是燕三郎的提议,那么他们无可无不可,卖个面子租下他的铺子好了。

    燕三郎不置可否,只问他:“刑家药行的货源渠道可是已经打开?”

    这就问到人家的商业机密了,刑天宥微一犹豫才道:“已经畅通。”百行百业,上游进货、下游分销的渠道都畅通,这才好赚钱。刑家带着字号过来,哪里是随便开几个店铺就算完事了?这段时间都花在梳理人脉、打通上下了,刑家男人忙得不可开交,连家主都连着好些天没睡一晚好觉。

    这句话正是燕三郎想听到的。刑家的药行在千丝砻名气很大,甚至可以定期向拍卖行输送珍贵药材,如今来了春明城还要重建金字招牌,对药材的品质把控必定严格。

    所以燕三郎也不再犹豫:“我想入股。”

    “嗯?”刑天宥微微一惊,仔细看了他两眼,“愿闻其详。”

    其他小男娃敢这么信口开河,刑天宥只会赏他一巴掌:一边玩泥巴去。

    可是燕三郎是真地有钱有铺子啊,甚至还有眼光和胆气,这让他的话也变得含金量十足。

    “我拿铺面出来给刑家开店,三个是主街上的旺铺,余下在东莲塘、西关口等处,基本分散在春明城各个角落,深入街区。租金分文不收,以表诚意。”

    刑天宥等着,知道他还有下文。

    “另外,刑家远道前来春明城安顿,用钱的地方太多,哪怕家底再丰厚,这会儿资金周转应该也有些为难。”

第215章 别想独善其身

    刑天宥暗暗叹一口气,燕三郎说中了,眼下的确是家中最困难的时期。

    一个大家族在千丝砻经营数十年,树大根深,突然短短半月内要全部断舍离,其损失之重大不言而喻。许多富贵之家走到春明城,从此一蹶不振,再寻不到往日荣光。

    刑家就算原本还有余力,迁到春明城以后立刻就重新买宅整修、安顿家眷、购铺置田,除开这些硬件必须到位,还有官署买办、人情往来、供货分销谈判等等软件要办。并且刑家涉猎不止一业,除了药行之外还同时要做起粮食、油蜡等等,哪里是“千头万绪”一词可以概括?

    摊子铺得越大,用钱地方越多,资金周转必定就越紧凑。只说城郊的上好水田就必须赶在隆冬之前买下,春明城的手续有些繁琐,不抓紧就会耽误来年的春耕。

    但与此同时,刑天宥心中也是微懔,十岁大的娃娃就能看出刑家尽量隐藏的窘境吗?孩童再聪明,一般也就表现在举一反三、记性过人,至于统筹全局、通盘考虑,那是大人才有的本事,是丰厚阅历积淀的结果。

    刑天宥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这小子,背后是不是另有高人?

    只听燕三郎道:“我愿意出白银二万两,入股刑家药行。钱虽不多,至少能帮助刑家在此业上尽快立足春明城。”

    刑天宥终于动容:“你要出钱?”

    “是。”这条件是燕三郎和千岁昨晚合计好的,这会儿就娓娓道来,“我能提供的也就这样多。”

    刑天宥心里扑通连跳几下。

    二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就算瘟疫爆发前的刑家也没有藐视的资格,更何况现在。有了这笔钱,刑家的确可以在短时间内打通关节,并且迅速在春明城内多点开花,攻涂家一个出其不意。

    “条件呢?”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我只出店铺,其他事宜都归刑家打理。你拿我的铺子去卖药还是做别的营生都可以,但药行年底要按股分红,每隔三个月我要看账,此其一。”燕三郎的模样干脆俐落,刑天宥知道他过往战绩,对此倒不太惊讶。

    “其二,专款专用,这钱只能用在药行批售事宜,不能挪为它用,否则刑家要将二万两尽数返还于我,并且多罚两成。”

    刑天宥点头记下。

    “其三,我自己拿药材也必须是进货价,交由刑家药行替我搜罗。”

    虽然钱也很重要,但最后这一点,才是燕三郎孜孜以求!他日常要消耗大量药材,其中多数又很贵重。药行本身就是暴利,就算常买的几个药铺给他贵宾价,又怎比得上自己拿进货价来得便宜?

    那可是对折以后再对折,几乎就是骨折价了,想想能省多少钱?

    算起这笔账,千岁原本有多肉疼,现在就有多开心。

    刑天宥笑了:“那是自然。”股东就是自家人,哪有自家人拿药按市场价算的?“这个不需要你来费心。”

    但是不久之后,当他知道燕三郎提药的品质和频率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燕三郎嘴角微扬:“我就这三点要求,没了。刑家要是都能做到,我们立刻就可以定契。”

    刑天宥立刻振袍而起:“等我消息。”

    对刑家来说,这是雪中送炭,他要尽快上禀。

    ……

    刑天宥没有让燕三郎等太久,隔天下午就重新登门,这回还领了一个老头子过来。

    老头中等身材,着一袭团花锦缎的长衫,外罩紫色比甲,衬得气色红润。他眼睛不大,一笑起来更是眯得只剩条缝。

    燕三郎见刑天宥给他引路,就知道这人身份还在刑家少爷之上。

    果然刑天宥介绍道:“这是我二伯,族中的大总管,家里这些商号都是他一手打理。昨儿听我回去说道,他一定要亲自会会你。”

    白猫在一边提醒燕三郎:“刑天宥的二伯名为刑文慈,掌理财大权,是个笑面虎。”

    果然刑文慈就笑眯眯道:“石小公子最近风头无俩,我也是好奇得紧。今天一看,果然英雄出少年。”顿了一顿,又摇头道,“这还没到少年时呢,却教我等今后如何自处。”

    燕三郎眨了眨眼,并不谦虚:“共赢便好。”

    刑文慈亲自出马,就是要拿下这笔注资协议,于情于礼,他都该见一见药行的新股东了。

    两人逐条对照,刑文慈坚持道:“铺子的租金,我们还要照付,不能让你吃亏。”

    燕三郎也不矫情,点头同意了。能多赚钱谁不乐意?

    接下来两人敲定了药铺的开设地点。燕三郎有好坏十五个铺面,刑文慈倒真没跟他客气,把好的都挑走了。

    燕三郎无所谓,先吃亏才有后占便宜的机会。

    余下的条件商谈,与他昨天提起的大同小异。随后两人定契、盖印,这合作就算达成了。

    刑文慈春风满面,又说了几句好话才告辞。

    燕三郎望着他和刑天宥离开的背影,也是长长舒了口气,放下心头沉甸甸的大石。

    千岁给他泼冷水:“他们的药行若是经营不善,你就完了。”

    燕三郎嗯了一声,又更正她:“是‘我们’完了。”

    他俩就是一条线上的两个蚱蜢,他要是破产,她也别想独善其身。

    千岁翻了个白眼,但心底明白,燕三郎一直考虑做些细水长流的营生,但他的年纪和身份不太合适。他是孤身一人,算上黄鹤几个,在春明城一点根基也没有,远不如千食国来的世家人多势众。

    手中那十几个铺子,别说自己开起来做买卖了,即便只是往外出租都会有杂事一箩筐,他们人手紧缺,根本不好管理。

    再说自家做买卖有多么亏耗心神,燕三郎在开酒楼的石星兰身上就见识过了。他有志于修行,还要去连容生那里上学,现在时间都是紧着花,哪里还能分心搞经营?

    所以当时千岁提议:“不如做股东吧。”

    对燕三郎来说,这又是一个全新名词。

第216章 皆大欢喜

    “就是你只出钱,由别人出工出人出力做生意,最后分账时你再按股分红。有些懂行的股东还能对生意指手划脚,至于你嘛”千岁早知道眼前这家伙于做生意一窍不通,炒房能赚钱纯属时机妙、胆子肥,“你就算了,等着分钱就好。”

    燕三郎默默盘算半天:“真有这等好事,出钱不出工也不操心,等着分钱就行?”

    “当然有,否则你以为富豪都必须自己出去赚钱么?他才有多少精力,怎可能桩桩件件都管得过来?”千岁给他普及最基本的生意经,“不过这里面也有风险。如果人家生意失败了,你投进去的钱就相当于打了水漂。”

    “没了?”

    “没了。”千岁正在嗑瓜子,顺手抓了一把,数着粒儿一颗一颗按在左边桌角,“如果自己做生意长久经营,你的钱财就是这样缓步增长,但增幅缓慢。这也是多数人,包括多数买卖人的赚钱方式。”

    “另外一种方式,就如我今日所说。”千岁另抓过一把瓜子放在右边桌角。

    “经营得好,你的分红就高。”她往瓜子堆里再添上十几颗。

    “经营不佳,很可能就要倒亏。”说罢,刨了一大半瓜子回篮中,桌上只剩寥寥几颗。

    燕三郎就对着这几颗瓜子发呆,然后问她:“这风险,比起我们卖宅子呢?”

    “那当然是不能比了。你炒宅得来的钱叫作横财,时机稍纵即逝,这么操作最是凶险不过。”千岁笑道,“好了,我已经解释明白,你想选哪一种法子赚钱?”

    燕三郎指了指右边桌角。

    千岁嘴角笑意加深:“我就知道。”这小子血液里自有一股悍勇,并不像许多人那样稳扎稳打,瞻前顾后。

    或许,这是因为他从未过上按步就班的安稳生活。

    不过燕三郎随即就从这几颗瓜子里划出一大半往前推:“只能动用这些。”再指了指余下的几颗,坚决道,“剩下的,保本。”

    千岁不由得笑出声来。

    果然诳不到这小子呵,他头脑还清楚得很,知道有所保留。

    燕三郎静静等着她笑完,突然问道:“你做过生意么,这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犹记得千岁在黟城把银子称作阿堵物,一个精于生意、计算收益的人,对金钱会是这种态度吗?他在衡西商会呆过,知道商人的本性都是逐利。

    千岁的笑意慢慢敛去,眼中露出沉思之色,像是想起某些往事。

    燕三郎等了一会儿,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正想起身,哪知她轻声道:“我曾经认得一人,精于算计、锱铢必较。”

    “一百年前?”燕三郎知道千岁被封印了很久,她认得的,想来不是今人了。

    “嗯,一百多年前。”

    ¥¥¥¥¥

    经过紧张筹备,二十天后,刑家把它的金字招牌“百顺源”药行开到了春明城里,并且是遍地开花,在春明城的大街小巷一下子开了六家之多。这比它的原计划要提前至少一个月,也让涂家有些措手不及。

    百顺源药行的铺面大小不一,两家大铺直接就有刑家从千食国带来的名医坐诊,看病抓药甚至煎服都是一条龙;苍蝇铺的面积就只有小几丈,但是常用药品一应俱全,并且同样出售百顺源赖以成名的秘制膏方和药丸。

    这些药物,知情者从前要托人从千食国带回,还怕买到假药。现在倒好,百顺源直接开到了自己家门口,皆大欢喜。

    燕三郎从东莲塘的百顺源走出来时,脸上神情难得可以用“如沐春风”来形容。这是他首次到百顺源来取药,按照他与刑家的协议,药行要按照他给出的单方配药,不仅要保证品质,还只能收取进货价。

    这样一来,燕三郎购买同样的药物,成本节省了三分之二。原本每日的药材开销从三十多两银,骤降为十余两。

    长此以往,他能省下多大一笔钱!燕三郎顿时觉得大街上的空气都清新起来。

    最妙的是,燕三郎需求的药材都比较贵重,在有些药铺里买不全,还要多跑两家。这回么,黄鹤只要将小主人的药单送去百顺源,对方自然就会提前配药,约时取件。

    并且刑家还表示,药行刚开业人手紧缺,过段时间缓过来了,可以给燕三郎送药上门,让他省心又省力。

    没办法,谁让他是出钱的大股东呢?眼下百顺源里从出售的药材到装点门面的家私,有许多都是动用了燕三郎的投资买下来的。

    男孩第一次体会到了金钱带来的服务有多么贴心。

    现在药行开起来了,只要刑家顶得住压力,经营得好,燕三郎就可以边收租金边等来年的分红了。这比自己做买卖要舒服得多,并且手里的铺子还有人打理,都不需要他去操心。

    ¥¥¥¥¥

    时间飞逝,又过去两个月。

    这会儿已经到十二月,春明城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处处都是银装素裹。

    经历前后几个月的磨合,千食国人基本融入了春明城的节奏。这个城市看起来祥和许多。

    燕三郎晨起推窗,外头的寒气伺机而入,屋中气温骤然下降。他首当其冲,然而面不改色。

    经过数月苦修,燕三郎已经打通三条经脉,养出了完整的三条真力小龙,每一条都是泼喇喇的活力十足,恨不得挣脱经络的束缚飞出来。

    这也说明他的根基越发扎实,原先在黟城挨饿受冻落下的病根和损伤,基本已经修补完毕。筑基稳固,才有在这上头盖起万丈高楼的可能。

    今晚,他就要开启全新一条经脉,即手太阳小肠经。他已经贯通了膀胱经、肾经和心经,心血、肾水运行畅通无阻,只待小肠经也打通之后,体质将得到极大提升。

    如今的燕三郎个头虽在同龄人中并不显高,但面色红润,头发浓密,体态端正,反而一双眼睛越发乌沉,似乎光都透不进去,不如其他异士的精光熠熠。

第217章 出事了

    按千岁的说法,这小子心眼儿太多,眼神就过于阴沉。

    燕三郎已经不是黟城那个受人欺侮的小叫花了。日以继夜的内外兼修,让他气力赶上两个大人的同时,还能保持身形灵活,尤其短时爆发力更加了得,这是虎扑和轻身之术效果的叠加。

    他也尝试着练习其他神通,毕竟异士和一般武夫的区别,就在于手段千变万化。

    石星兰的赠书,他已经看完了,除了黄鹤从城里的书坊替他买来的杂书之外,燕三郎还在研究《青谲秘录》,这里面包含许多诡谲秘法,尤其是阴蛊、巫毒和灵蜮之术。换个正派导师,也许燕三郎看一眼这本书就要挨骂,可是千岁根本不在乎,反而催促他尽快读完。

    “天下术法无正邪之分,只看你怎么运用。”她说得正气凛然,眼里的笑意却出卖了她的真实想法:人间正道是沧桑,那走正道干嘛?

    别人修行,都是从丹田蓄能开始,往经脉延伸;燕三郎反其道而行之,既有好处,也有剑走偏锋的坏处,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几条小龙越发好斗,一到晚上尤其活泼。幸亏他在睡前可以将这些不体贴主人的东西都扔进木铃铛里去,否则休想有一晚好眠。

    不过他也没有一味贪图省事,但凡自己清醒,一定将真力小龙再迎回自己经脉温养。只有在这里,它们才能茁壮成长。并且由于无时不刻都要分神照看和安抚它们,燕三郎的心神在这种折磨中,从一开始的无所适从慢慢向习以为常转变,甚至开始可以一心多用了。

    个中的痛苦和艰辛,只有他自己清楚,连千岁都无从体会。

    但燕三郎从来不提,于是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他的感受,就好像他还是哑巴时,在黟城里渡过的那几千个日夜。

    无人注意,但是始终存在。

    他的性格本就沉稳,所剩无几的、属于孩童的那一点浮躁和不耐,也终于在日复一日的照养中被慢慢洗褪。

    这点转变很不起眼。

    他刚推开窗,玉兰树被积雪压得沉甸甸的树杈上就有一团白雪动了,随后迈着小碎步往这里奔来,轻盈跃进窗口。

    “咚”,它跳在坚固的檀木案上,发出厚实的一声。

    听起来:“你又重了。”

    白猫也不反驳,撑开全身毛发,扑噜噜地高频率快速抖起。

    燕三郎想拦,来不及了。

    附在白毛上的浮雪飞向四面八方,至少有十几点溅在他身上。有一枚雪花顽皮地从襟口钻进去,拍在他胸膛温热的肌肤上,一阵冰凉入骨。

    “哼哼。”白猫斜睨着他,“再嘴欠试试?”

    别惹雪地里回来的猫!

    燕三郎也不生气,将它抱过来,不顾它的挣扎用力揉了揉脑袋。白猫在深秋就换上一身更密实的里绒,帮助自己抵御严寒,此时撸起来细软柔顺丰泽,手感无敌好。

    他也忍不住多抚了几下,然后转移去抓它的下颌,于是猫咪发出了舒服的呼噜声,尾巴一翘一翘打着弯勾。

    燕三郎抱着白猫下楼,正逢黄大从外头快步进来,见状乐呵呵道:“您二位感情真好!”

    男孩手一顿,白猫从他怀里跳开,顺便照他心窝子狠狠踹上一脚。“什么感情?”

    “没、没什么。”黄大一窒,觉察到一阵杀气,立刻切换话题,“刚接到消息,靳大少被找到了!”

    靳大少神秘失踪有一段时间了。

    在偌大的春明城里,这么个人真不起眼,只有燕三郎始终留意他的动态,才知这个人至少有半个多月没露面了。

    他正想开口,就听黄大补了一句:

    “死的。”

    白猫瞪了黄大一眼:“有话一次性说完,能不能别大喘气!”

    黄大最怕她,赶紧道:“能,能!”

    他这几个月来化作人形游走市井,阅历大涨,虽然仍然不及妹妹灵活,但口齿越发流利,也懂得分主次、挑重点了。

    燕三郎和白猫互视一眼,眼里均有讶色:“时间,地点?”

    “他四天前就消失了,家人找不见,以为他又输多了出去逃债,没太当回事。结果昨天浚河船工从水里捞出一具浮尸,身体仍然肿胀,面目依稀可辨。官署通知靳家老太太去认尸,听说老太太哭晕过去,被人搀回家里。”

    看来真是靳大少了。燕三郎问:“请仵作验尸没?”

    “请了,还不知结果如何。”

    白猫懒洋洋地嫌弃:“这死法好无趣啊。”

    燕三郎想知道的却是:“靳家人有什么反应?”

    “报官。靳家老太被送出署衙时还在连哭带嚎,周围人都亲眼所见。她说,凶手一定是涂家。”从千食人抵达春明城至今,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终于有好事者挖出了涂家与刑家的夙怨,并且这两家对付彼此的态度,无疑也坐实了这个传言。于是乎,靳家老太该知道的也知道了。

    老太太还没糊涂,她这样控诉,自有她的道理。连黄大都道:“或许真是涂家吧?毕竟他们暗中对付了靳大少。”

    靳大少解决了刑家的住房难问题,重新修葺过后的莲汀墅非常气派,向整个春明城彰显主人的身份与实力,这也深深扎痛了死对头的眼,让他们迁怒于靳氏。

    燕三郎一直暗中观察靳家,再说靳大少是个逮住一切机会高调的人,获知他的情报都用不上鸿雁飞书。

    卖宅之前,靳大少原本的确打算悔过自新,他在靳家老太面前赌咒发誓,自己再去烂赌就不得好死。

    不过赌瘾可不是那么好戒的,尤其祖宅卖掉之后手里银钱充裕,涂家再使人暗中勾他。靳大少心里的瘾虫痒得慌啊,一天不去,两天不去,第三天就抵不住了,到赌场里小小试水了几把。

    原本他还抱定主意,要是输光手里那十两银子就拍拍p股走人,再也不进。

    哪知道,轻而易举就赢了。

    靳大少待了几个下午,赢多输少,手里的本钱很快就从十两变成了一百两。

第218章 失踪

    赌徒赢钱都是洋洋得意,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

    靳家老太喊他去训了几次话,他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再没放到心上,反而吹牛自己时来运转。靳家老太明白自己儿子是个什么货色,训到自己胸口发堵也干脆不管了,只把卖宅的钱悄悄藏好。

    好景不长,靳大少的好运气只持续了不到半个月,后面起起落落,这两个月来又不得意了,一直是输多赢少。

    赌坊的人得了涂家的示意,让他小赢多亏,狠狠削他一笔钱就要接着给点甜头尝尝,让靳大少以为还能翻本。

    这么一来二去,原先赚的千余两银子早都亏进去不算,他又不知不觉砸进去一千多两。

    十来天前,靳大少还因为欠债太多,被赌坊扣住,着靳家老太拿钱来赎。这事情闹得满城皆知,靳家老太脸面尽失。

    现在靳大少死了,靳家老太认定是涂家想害儿子不成,派人下了毒手。

    可她没有证据。

    千岁听到这里就问:“城里各家都是什么看法?”

    “我们听见街头巷尾热议,什么古怪论调都有。”至于大家族是怎么议论的,他又走不进人家,听不到。

    燕三郎摇头:“九成不是涂家所为。”

    黄大微愣:“为何?”他倒觉得涂家下手的可能性很大啊,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哦,动机充分!

    “涂家如要杀他,早就下手,何必花上几个月时间钓他回赌坊赔钱?”千岁笑道,“这种大家族习惯了软刀子杀人,哪有你想象的简单粗暴?何况靳家没落,就剩个败家子和老娘相依为命,涂家杀之何益?弄他们个倾家荡产也就算出气了。”

    涂家在春明城有身份,要脸面,犯不着杀这种人惹麻烦。

    白猫伸了个懒腰:“靳家还未没落之前,靳大少也干过欺男霸女的混帐事儿,说不定那时候的仇人找上门来。”

    燕三郎轻轻嗯了一声。

    ……

    燕三郎对靳大少的命案抱以高度关注,甚至去找了鸿雁传书打探消息。

    过了几天,案情终于被一点一点拼凑出来。靳大少的死因就是溺毙,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伤痕。

    因为他从水里被捞起,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落水。

    鸿雁飞书收集到的情报,也只有这么多了。燕三郎按了按脑门儿,千岁在一边道:“线索太少,根本查不出来。”

    燕三郎何尝不知?可他也不知为何,心里隐约觉得惴惴,好似有什么事要落到自己头上。

    若是用算命的说法,那就叫不祥。

    他将这种异感说与千岁听。

    她破天荒地没有嘲笑他,而是一脸严肃道:“既如此,我们接下来小心行事。修行之人偶有心血来潮,都很灵验,你要学会利用。”

    过了几天,又有一个消息传来。

    这不是官府查证到的,而是鸿雁飞书采集来的。燕三郎一听就明白,为何官署没有采信了:

    靳大少毙命当晚,有个邻居说他听见隐约歌声从河边传来,就在靳大少被捞起不远的地方。

    那声音很悠扬,很悦耳,可惜太飘渺,若有若无,但他还来不及凑上前去,歌声就消失了。他以为自己幻听,也没多想就回家睡觉了。

    这种话主观癔断太多,不足采信,官家并没有理会,尤其这所谓的证人嗜酒,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回家,连街坊们都觉他在胡说八道。

    靳家老太去署衙递状子,一定要告涂家。靳大少死了,她在人间再无留恋,也不害怕什么权贵了。

    可她手里没有证据,官方不接,只让她回家等消息。

    对此,涂家毫不理会。

    其实众人议论,都说靳大少是喝醉酒自己淹死的。毕竟在他消失前几天,有人见他醉醺醺沿河道往回走。

    官署也列出这个可能性,但靳家老太绝不接受。她在自家宅院里成日价地喊天骂地,周围的邻居忍了两天,开始怨声载道。

    ……

    春明城渐渐被不安笼罩。

    大雪节气这一天真地飘下了鹅毛大雪。

    连容生有事外出,学堂停课七天,燕三郎在家温习功课,不敢松懈,因为夫子回来是要抽考的。

    屋里点起了上好的银丝炭,几乎没有烟气,但满室温暖如春。燕三郎全神贯注伏案疾书,白猫眯着眼趴在炭盆边,舒服得频频打盹儿。

    猫冬猫冬,猫的冬天就该这么过。

    呀,中午吃点啥好呢?

    这个问题还未想好,外头就响起了敲门声,还有黄鹤一声呼唤:“主人。”

    “进来。”

    门开了,黄鹤和黄二走了进来。少见的是,两只未化形的小黄鼠狼,黄三和黄四也紧紧跟在后头。

    这两个小东西惧怕千岁,很少主动往她跟前凑。燕三郎一低头见到它们,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什么事?”

    果然黄鹤满面凝重:“老大清早就进城领药,本来巳时前就该回来的,现在还不见影子。我和小的们搜遍附近,都没找到他,只好来请两位主人帮忙。”

    这会儿是申时了,离巳时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时辰。这点儿时间不够失踪人口报案的,但燕三郎和千岁知道,黄大是只很守时的黄鼠狼,时间误差鲜少超过一刻钟,更不要说长达近四个时辰了。

    何况最近春明城内的风吹草动,也足以让人忧心忡忡。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都聚焦在千岁身上。

    白猫睁开眼,打了个呵欠,琉璃灯自虚空中显出身形,散发光晕。

    那光芒还没有火盆里的炭块红亮,但谁也不敢小觑它。

    “还好最近力量恢复一点,否则还召不出来。”白天,千岁的身体在木铃铛里陷入沉睡,幸好琉璃灯是她的本命法器,勉勉强强还能召唤出来。可是缺少愿力支撑,目前它的神通几乎发挥不出,只有寥寥两三项特效还能发动。

    比如照明,再比如

    白猫伸出毛茸茸的前掌随意拨动,将它挠得真像个走马灯,溜滴滴原地打转。

    也不知琉璃灯转了多少圈,千岁突然一把按住:“在这里了!”

第219章 下水

    那灯上原有无数符文和图案流淌,令人眼花缭乱,可是被她伸掌一按就蓦地停顿。众人望见,被她称作锚文的图案当中有一个小小空缺,差不多是一个字符的大小。

    白猫对琉璃灯下达指令:“找到它!”

    那枚锚文被她安放在黄大的心脏里,找到锚文也就能找到他。

    在旁人听来,她也就是对灯喵了一声,但琉璃灯当即凭空向前飘去,速度不快不慢,恰好就在众人面前引路。

    燕三郎抓起厚氅披好,再把猫抱在怀里,这才大步往外走。几只黄鼠狼互视一眼,赶紧跟了上去。

    春深堂外,一片白寂。

    大雪盖不住的地方,裸着黑枝黄草,倍显苦寒。

    灯引着众人走,越走越是荒僻,看方向竟然是往大湖去了。

    春深堂临水而建,前方二十丈外就是开阔的湖面。不过这会儿天寒地冻,湖水已经结冰。少了这道天堑,住在对岸的人们就可以直接过来。

    琉璃灯一刻不停,朝着湖面飘去。黄二担忧道:“莫不成被对岸的人类抓去剥皮了?”

    千食国难民迁到春明城就被集中划片安置,一般都住在城郊,其中一部分就被安置到这片大湖对面,约莫是两千余户。

    燕三郎不语,跳下岸垅,向冰面进发。

    再走二三十丈,就能看见前方隐约有人影晃动,伴随着砸物的声响。

    燕三郎忽然出声:“小心脚下,他们在凿冰洞。”

    小黄四缩在姐姐的掌心探头探脑,小声道:“他们作甚?”

    “捉鱼。”燕三从前住在黟城,那地方也是冬春苦寒。穷人饿得受不了就上冰河打洞。湖河水面要是冻住,底下的鱼儿缺氧,下意识就会往洞口游,那便容易捕捉。

    只是这种冰洞在几场大雪之后就会被遮蔽,或者变成薄冰,那就是能噬人的窟窿,燕三郎亲眼见过人掉下去。

    离前方越来越近,四下里寒风四啸,白猫舒舒服服地趴在他怀里:“不必担心,只要我愿意,普通人看不见琉璃灯。”

    再过几息,燕三郎就靠近前方的平民。对面十来人回过头,眼神平和,并没有见到异常物事的惊讶。

    很快,燕三郎一行就穿过人群,迳直往前走去。这时就要留心脚下了,冰窟窿经常来得猝不及防。

    这回快要走到岸边,琉璃灯终于停止,缓缓降落到冰面上。

    黄鹤看得心头砰砰直跳,一阵惊惧:“不会当真在这冰下吧!”他儿子是个黄鼠狼,不是鱼啊!这要是好几个时辰都在水下,那不早就被憋死了?!

    燕三郎沉声道:“下去看看。”

    白猫拍拍他的胸膛,提醒他:“拿上珠子。”

    这么冷的天,水里冰寒刺骨,她可不想湿身!再说她现在是猫,猫本来就怕水。

    天正冷,这里冰层厚达二尺,燕三郎一边从怀里掏出颗明珠系在腰间,一边低头四顾。

    还好,五步开外的冰面上就有个大洞,正可容孩童进入,至今还未合拢。

    他问黄鼠狼一家子:“可会水?”

    黄家人一起点头。这种动物和猫不同,天生就会游泳。

    “下去。”

    黄鹤早就急不可耐,燕三郎方才一声令下,他就“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琉璃灯也跟着飘了下去,入水如无物,在漆黑幽深的湖水里散发着微弱的黄光。

    燕三郎跟在黄二之后,慢吞吞下水,连一点水花都没溅起。

    首先,他特别惜命,水下环境未知,他需要黄家人先行探路;其次,这样也算是帮黄鹤观望后方。这老黄皮子牵挂儿子安危,心乱如麻,没了平日的谨慎。

    燕三郎滑进水中,周围的湖水突然就退了开去,留出身周的三尺空间给他。

    他系在腰上那颗明珠,赫然是辟水珠。这是他和千岁从衡西商队截杀案的赃物中挑选的五件宝物之一,当时他想着人在水里终归不如游鱼灵活,而千岁的猫身又很惧水,不如选这珠子以备不时之需。

    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他会水,但周遭的湖水都退开了,因此他一下如秤砣般沉到了湖床上。

    这里离岸边已经很近,湖深不到两丈(近七米),但冰层透下来的光极其微弱,湖底还是暗乎乎一片。

    琉璃灯如影随形,一直跟在他身边,为他照亮三尺之内的景象。倒不是千岁小气,而是在这么漆黑的水底放个高亮度探照灯的话,实在太容易被暗中潜伺的敌人当作靶子了。

    “琉璃灯在水下受了影响?”燕三郎打起精神警惕四周,一边问怀里的白猫。有辟水珠相护,她漂亮的皮毛一点儿都未被打湿。

    “嗯。”在弱光环境中,猫儿的瞳孔变得又大又圆,仿佛人类婴儿的眼睛。现在,千岁的视力比燕三郎要好了。她趴在燕三郎肩膀上往后看,帮他观察身后的盲区。“除了水族有特殊天赋,绝大多数陆生生物的神通都无法穿透厚重的水体。”

    水就是最好的阻体。

    深湖养大鱼,这句话一点不假,湖底除了巴掌大的小鱼之外,外来客透过昏黄的光线还能望见水里隐现大鱼的轮廓,那至少都是三四尺长(一米多)打底,或者更大。可惜它们对外来者保持警惕,往往不待他们靠近就游了开去,令人看不清首尾。

    说来也怪,多数鱼儿都有趋光性,但它们对琉璃灯的光芒却不会趋之若鹜。燕三郎提问,千岁给他解答道:“这些鱼太蠢,琉璃灯的光芒通常只有智慧生灵或者神魂才可以看见。”

    既然他们已经着床湖底,琉璃灯又选定一个方向往前漂去,继续带路。

    燕三郎压低声音:“也就是说,捉走黄大那东西随时可能伏击我们?”

    “嗯。”白猫的声音听起来很不高兴,就差跟他咬耳朵了,“我方才就提醒过你,不要贸然下水,再有个把时辰就天黑了。”

    “推拖不便。”黄鹤既然开口相求,他们还三推四阻,人家以后怎么肯尽心替他们办事?

第220章 危机来袭

    还有一点,燕三郎没说出口:他不能次次都指望危机只在入夜之后到来。

    这时几头黄鼠狼也游过来,站进辟水结界,燕三郎遂闭口不语。

    尽管在水底辨不清东南西北,但燕三郎肯定自己正沿着斜坡向上,足底也越来越松软,说明泥沙越多。也即是说,他们正朝着湖岸的方向行去。

    黄大是被杀掉了抛在这里吗?这念头才从千岁心中一闪而过,就听黄二紧声道:“那个靳大少也是被抛尸水边,该、该不会……”

    她跟兄长虽然终日绊嘴吵闹,毕竟手足情深,心中的隐忧终忍不住脱口而出。

    “住口。”千岁厉声道,“死不见尸,不得胡乱臆测!”

    她不能动武,手底下能用的力量就这么点儿,可不能让这傻妞再动摇了军心。没看黄鹤虽然眉头深蹙,但一字未吭么?

    还是太嫩了啊。

    这时琉璃灯忽然急速下沉。

    众人凝神瞧去,才发现前方是一块巨型的白色湖石,春深堂的假山就取材于这种石头。其凹洞众多,造型千奇百怪。

    这湖石也不晓得是何时滚进湖里,大半都埋在沙中,只露出几个黑黝黝的孔洞示人。

    琉璃灯就沉入了其中一个大洞里,洞口形状不规则,直径不到四尺。

    微弱的灯光从底下亮起,千岁忽然道:“找到黄大了。”琉璃灯能照亮的范围,她即能感知。

    四只黄皮子大惊,齐齐道:“怎样!”

    “不动弹了。”燕三郎抱着猫咪的手一紧。

    白猫不满地拍他一下才道:“但好像还未死掉。”她也学学黄大,说话喘大气吓死人。

    还活着就好!几只黄鼠狼齐齐松了口气,燕三郎用力捏了捏猫耳朵才对黄鹤道:“你还有水灵罢?放进去。”

    琉璃灯进去了,没照见其他东西,但不代表里面就没有危险、没有埋伏。水灵没有实体,在湖底行动自由,用来探路最好不过。

    黄鹤一拍脑门儿:“主人提醒得好,是我糊涂了!”终是心乱,否则早该想起这一茬。

    他自怀里取出一截木头,其仅有尾指长,一头还长着淡绿的小芽。

    燕三郎喃喃道:“养魂木?”

    “嗯哼。”千岁肯定了他的眼力。这小子的书果然没有白念,学以致用。

    黄鹤默念几句,而后在木头上轻轻一弹,即有个淡白色的身影被弹了出来,在水中展开身形,却是个不足三尺高的孤魂。这是人类幼童夭折后形成,面貌与生前无异,只是脸色苍白一点,绝无先前夜探春深堂的阿飘那么吓人。

    当时黄鹤也是存心要将燕三郎吓走,才派了个面相可怖的出马,结果它被千岁的红莲业火烧死,至今还未能找到替代品。

    这小诡(某字现在已经不可出现,自行代入吧)一出现即钻入洞底,不一会儿手里托着一物重新漂了上来。黄鹤豢养五灵,自称练的是最正宗的五子搬运术,都养出一点门道了。这诡要是不能接触实体搬东西,还算什么搬运术了?

    但它的动作比人类轻柔得多,此刻手心里托着的物事也很是古怪:

    黄大已经恢复黄鼬原身,从头到尾变回细细长长的一条。但就像千岁说的那样,此刻它四脚绵软无力,动也不动,脑袋上还套着一个薄薄的口袋。

    这口袋怪异,竟然有些透明。透过它,众人居然能望见黄大双目紧闭。黄二心急,走过去用力扯了扯口袋,结果这东西没破,反而从黄大脑袋上自动脱落,而后飞快地瘪了下去,像气球放走了气儿。

    也就是一息左右的功夫,它就放完了气,居然变作一条圆头钝脑的鱼,晃晃悠悠向远处游去。

    它身子滚圆像个鼓槌,鳍却小得可怜,游起来可笑而缓慢。

    就连白猫也没见过这种鱼类,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写满好奇:“这是什么!”

    黄鹤察探儿子身体,发现它还活着,才长长吁出一口气:“这是圆,夕眠沼泽特有的鱼类,能从水里析出空气灌到嘴里。它的幼崽出生后三天内必须呼吸空气,否则泡在水里会淹死,所以它都把后代含在口里。这东西鳍尾有毒,触碰不得。”

    两人回想,方才黄二随手将这圆扯下来,倒真是特意避开了它尖锐的鳍和尾部,显然很有经验。

    这一窝黄鼠狼都是从夕眠沼泽搬过来的,对当地生物相当了解。

    毫无疑问,抓走黄大那人利用圆的特性,将黄大困在水下的礁石里而不致命,并且圆的唾液里有轻微的麻毒,能保持黄大在昏迷状态。

    燕三郎沉声道:“先回岸上再说。”倚仗辟水结界转身就往岸边走。

    陆地生物对于幽深的水底,本能地都感不安。

    儿子活着,黄鹤心情立即好转,亦步亦趋跟了上来。一旦确定儿子没有生命危险也没有外伤,黄鹤就拽着他的脖子用力摇晃:“醒醒!”

    晃了几下,黄大果然微微睁眼。

    “你被谁抓了?”

    黄大脑袋发麻,目光发直,还没回过神来。

    黄鹤用力拍了拍他的脑袋:“回话!”

    黄大终于清醒,目光先在四周一转,发现自己还在水里,望向老爹的目光就带上了惊惧,突然道:“快点出水,抓我下来的是……”

    话音未落,千岁忽对黄二道:“小心!”

    黄二就在燕三郎身边,跟黄鹤一左一右护住小主人,也就站在辟水结界最外围的位置。她正在听兄长说话,身旁的湖水当中突然冲出一个巨大的身影,张嘴冲她咬去。

    这居然是一头肥硕的六须鲶,重量至少有三百斤,张开来的大嘴可以把燕三郎这样的孩子整个吞掉,更何况里面还布满了细密如针的牙齿,谁被这种怪物咬住,恐怕都不好逃脱。

    眼下,它就一头撞进辟水结界,冲着黄二拦腰咬去。

    黄鼠狼的人形只是伪装,跟人动手会立刻露馅。燕三郎反应更快,拽着黄二扑向前去。

    就听身后传来“咔吧”一声,像是上下牙打架。

第221章 怪物

    燕三郎百忙中眼角余光瞄去,却是另一条大鱼不知何时潜近,从后方发起进攻。这一下动静就是它扑了个空,上牙打下牙的声音。

    辟水结界跟着燕三郎移动,两头全力进攻的大鱼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巨响。体型较小的那头,当场就晕了过去。

    黄鹤一半身体涉水,又一条大鱼扑了过来,但还未冲到近前,护主的小诡就附上鱼身,抓坏了它的眼珠。

    大鱼吃痛,像是如梦方醒,一个摆尾就飞快游走了。

    可是黑暗的水域里头,影影绰绰,像是有更多生物即将赶来。原本漂在水里的琉璃灯,被方才扑空的六须鲶给一口吞进了肚子里。

    光源消失,水底一下子暗比天牢。

    黄鹤大声喝道:“这些大鱼受召唤而来。”一边说着,一边冲往燕三郎身边迭声催促,“快上岸!快,快!”

    这里离岸边也不过是几十步距离,奔得快些还有脱身的可能。

    燕三郎也知道这个道理,他有辟水结界,在湖底还可以迈动双腿奔跑。

    这时终于看出他平时勤奋修行的成果,双足发力,即是箭一般冲向岸边,速度比起半年前要快了一倍不止!

    这就是打通三大经脉、强身固体带来的好处,不仅更快,也更灵活。燕三郎轻松躲过两次来自湖水的袭击,就已经离岸又奔近了十余丈,眼看前方水里透出的天光越来越亮,水生植物的根茎和草叶也越发茂密,即知湖岸将至。

    只要想办法上岸去,他们也就能暂时脱险。

    燕三郎目光忽然微凝。

    水草的叶茎上好似附著什么东西,有鹌鹑蛋大小,一连串紧密排布。这里光线也仍昏暗,他看不真切。

    偏此时又有一尾大鱼扑来,块头比之前的都要硕大,仿佛移动的小木屋。燕三郎甚至能感觉到辟水结界被强劲的水流震得不停抖动。

    这鱼真可以一口吃掉他。

    燕三郎敢打赌,春明城里的居民九成九不知道郊外的大湖底下就生活着这样的庞然大物。它们要长成如此硕大,至少也开了些灵智,平时深潜水底鲜少露面,以免被人类所乘。什么人能驱动它们疯狂进攻燕三郎等?

    大鱼扑得太猛,燕三郎有些狼狈,但终是一个回身躲了开去。情况紧急,他什么都来不及多想。

    不过他还未站稳,却见鱼腹底下又钻出一条鱼儿,体型细长然而速度更快,飞快向他扑过来不说,手上甚至还握着一柄三股叉!

    是的,这条鱼居然长着两只手,与人相仿,有肘有关节,灵巧而有力,至少挥动手中的暗叉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这家伙也是十足阴险,先以大鱼为自己掩护,分散燕三郎注意力。再者众人都快奔到岸边,只要想办法破冰出水也就安全了,心里难免焦急,极易为它所乘。

    它手中叉子对准燕三郎肩膀扎来,快得甚至带起一股小小水流。男孩这时立足未稳,新力未生,腰部却硬生生发力,猛地将自己下了半腰,险而又险躲开鱼叉。

    那怪物却顺势伸手抓他。双方离得很近,燕三郎甚至能看出它有四根手指,但指甲尖锐,指间有蹼以便于游弋。

    它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燕三郎。驱使大鱼冲击,不过是要打散众人的防御阵型罢了。

    不过它还未来得及在燕三郎胳膊上刺出几个指洞,斜后方突然冲出一个硕大的身影,砰一下将它撞飞出去!

    好不容易摆下的伏击,竟被破坏。这怪物被撞开两丈远,一只胳膊都深陷到湖床上的烂鱼篓里。

    它大怒,拼命甩开鱼篓再回头,却见撞开它的是先前那头吞吃了小灯的六须鲶。此刻它正在疯狂翻滚,仿佛遭受莫大痛苦,连这怪物发出的安抚声也不顶用。

    湖床都被它搅混,泥沙遮蔽了视野。六须鲶痛得神智不清,一个摆尾冲了出去,结果自下而上,狠狠地撞在了冰面上。

    “咔嚓”,一记闷响。

    越近岸边,坚冰越厚。并且六须鲶毕竟不是座头鲸,没有那么强大的抗撞能力,这一下直接将自己撞昏过去。

    可是冰面上已被撞出一个小洞。洞外还有人影晃动,显然有人正好走在上头,被突如其来的冰下撞击吓了一跳,下意识凑过来围观。

    有人大喊:“鱼,好大的鱼!”

    走上冰面的平民本来就打算凿洞,都带着趁手工具,这时就吭哧吭哧开挖。

    不过六须鲶一边下沉,庞大的身形却在迅速干瘪、缩小,像是有某物从内部飞快榨干它的血肉。

    也就是短短一瞬间,原本肥硕的六须鲶瘪成了一个空口袋,表皮裂开,又飞快被内吸进去。

    眨眼间,这头大鱼消失了,连块鱼皮都没能剩下。怪物亲眼看见它们都被吃掉,原地只剩一盏宫灯,在水中散发光明。

    目前琉璃灯的法力未复,千岁也是猫身,并没能使唤它进攻别人。可食物都自动钻进它嘴里了,它实在舍不得不吃啊。

    琉璃灯很节俭,用饭从来打扫得干干净净,半点儿也不浪费。

    它的华光看着比原先更加明亮,瞬间穿透幽暗的湖水,并且持续了三息时间才恢复如初。

    但岸边的人已经看清了,连连道:“底下有光!”

    这时黄鹤已经回到燕三郎身边,再度护住他,对着冲来的怪物大喝道:“丝芽大人住手!我们无怨无仇,有话好商量!”

    他竟然认得。

    这怪物闻言微顿,显然没料到他能认出自己。但它反应极快,立刻反手指着深水处的白色湖石:“走回去,我们就可以谈。”否则就是缓兵之计。

    它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柔和,甚至称得上温醇,即便穿透水中传来也是饶富韵律。在燕三郎所有已知的人声当中,好像只有苏玉言才能与之媲美。

    这样的嗓音,和外貌简直形成鲜明对比。

    男孩想也不想,一口回绝:“两个时辰后春深堂湖畔见。你若不来,小心我通报城中,找人下网捞你。”

第222章 出水

    说话间,他两眼不离眼前怪物。最近他正拜读各地奇闻异志,尽管书里的绘图要么夸张要么简陋,都是高度失真,但黄鹤喊出这怪物的名字时,他基本可以确认它的身份了:

    鲛人。

    这种生物和人类的关系不好,若是春明城知道地盘上有鲛人出没,说不定要动干戈。鲛人或许可以溜掉,但它在城中的图谋说不定要打水漂。

    更何况,燕三郎竺人离岸已经很近,离水面不到五尺,大鱼冲滩困难,没了最开始的凶猛。冰面上的人类正在扩容冰洞,很快就发现底下的异常,它没把握在那之前拿下燕三郎,方才宫灯活吞大鱼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所以它沉沉盯了燕三郎一眼,一甩尾巴,转身游走。

    仅仅两个呼吸时间,它就消失在幽暗的湖水当中。少了它的控制,聚在岸边的大鱼也飞快散去,重新返回大湖深处。

    转眼间,湖岸边又静谧如初,仿佛从未有意外发生除了几丈开外那头昏迷不醒的大鱼。

    “该上去了。”这时岸上的人已经将冰洞凿大,燕三郎对白猫道,“憋住气,忍一下便好。”

    “喂!”千岁明白他想干什么,正要阻止。可是燕三郎已经扯下夜明珠,一下塞进口中。

    辟水结界失效。

    湖水一下汹涌而至,将原本的无水空间全部灌满!

    惧水的本能让白猫十爪齐出,死命拽住燕三郎衣裳。后者紧紧抱着她,让她不至于被水流一下冲走,然后开始往上游去。

    原本他戴着辟水珠就浮不起来,只能沉在水底,没法游上湖面,只能委屈白猫湿身了。

    冰面上有个男人抓着两把萤光草,手里还握着一杆渔枪,正想往下跳,冰洞里头“哗啦”一声水花四溅,倒有东西先钻了出来!

    冰洞边上聚着六人,还有带着孩子一起来的,这下吓得往外一仰,孩子更是放声尖叫。

    燕三郎动作敏捷,眨眼功夫就爬出冰洞。边上的平民举起铁锹正待砸过来,他已经抢先道:“别打,是人!”

    他一开声,众人惊恐立减,发现钻出来的只是个小男孩。再凝神细看,这孩子怀里居然还抱着一只猫!

    这是不小心落水?

    紧接着,黄鹤和黄二也从水里爬出,还带着几只小黄鼠狼。

    这外头天寒地冻,燕三郎甫一出水即觉出寒风侵体,他身上还挂满水珠,被风一吹,整个人都在快速结霜。

    饶是燕三郎现在气血运行已经十分旺盛,这会儿也被冻得牙齿咯咯作响。

    他从里到外都湿透了,何况怀里还有个同样精湿的猫儿。燕三郎都能感觉到白猫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还接连打了两个喷嚏。依目前这状态,他俩可撑不到走回春深居就会被冻成冰坨子。

    边上有个女人面露不忍,从同伴那里抱过三件厚棉袄道:“披上吧。”

    他们上冰面捕鱼,原就带着厚衣物同来,以防有人落水湿身。这种天气里,掉水里可就相当于等死了。

    其他人也纷纷道:“快到村里来喝点热水,冻坏了要掉耳朵掉手指的。”这话可不是唬孩子,人体在这里的低温里要是冻到组织坏死,那就只能选择切除不要了。

    燕三郎没有拒绝,接过来披好。

    黄鹤和黄二还保持着人形,也依旧画葫芦。

    这棉被沉甸甸地极有份量,上头有好几处颜色不同的补丁,黄鹤披着的那件还露出一点棉絮,显然主人用了很久都舍不得扔掉。

    燕三郎将白猫小心裹在怀里,不让它继续受凉,这才从怀里抓出两块碎银子,塞进女人手里:“这几件棉袄,我买了。”

    女人一呆,赶紧摆手:“不用这么多!”这些钱,就是买十来件又新又漂亮的袄子都够了。

    燕三郎却已经退开几步,手指无意识在裤腿上擦了两下,顺便一指冰洞:“这下头沉着一条大鱼,至少有二百来斤。趁着它昏过去未醒,赶紧捞上来吧。”

    说完,他就带着黄鹤等人转身走了。

    他们出现得匪夷所思,走得也风驰电掣。那户平民呆怔几息,几个男人各拣几股绳索系在鱼枪上,就跳下水了。

    如果像那孩子所说,水下真地沉着二百斤重的大鱼,他们捞起来可以吃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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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魂淡!”白猫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在男孩怀里扭来扭去,“冻死我了!”

    千岁附在猫身上,自然可以体验到猫咪的五感。猫有多怕冷、多怕水,她算是体会到了。

    燕三郎低声道:“坚持一下,很快到家。”

    猫咪抖得越发厉害了,燕三郎运起真力催动本源,周身很快热力滚滚。他连里衣的衣襟也解开,让湿漉漉的白猫紧贴着自己胸膛,再重新裹紧了袄子。

    棉袄挡风,燕三郎的身体又在发热,暖乎乎地,白猫蹭了两下,终于感觉缓过一口气来,不由得大骂:“下次再不许跳湖!跑去别人主场上作战,你真是嫌命太长了!”

    它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连脑袋都捂在燕三郎的衣襟里没露出半点儿,但男孩记得它刚出湖时原本蓬松的皮毛都紧贴身上,一绺绺往下滴水,望人的眼神满是无辜,尾巴上还挂着两根水草,当真比落汤鸡还要可怜。

    “嗯!”他下意识把猫儿抱得更紧,千岁怒气冲冲,“松开,你是不是想憋死我?”她都快被捂死啦!

    跟在后头的黄鹤忍不住往前几步:“都怪我儿,让两位主人亲自涉险……”

    “不光怪他,还要怪你。”千岁冷笑,“怎会把鲛人引到这里来!我们跟它从前全无交集。倒是你们原来住在夕眠沼泽,是不是得罪过它?”

    黄鹤和黄二互视一眼,才道:“我们的确认得丝芽大人,它是夕眠大沼泽黑木部落大酋长的女儿,一直都很和善。我们在夕眠沼泽住了这么多年,跟丝芽大人说过的话不超过两句,更谈不上得罪。方才她都认不出我们也曾是夕眠沼泽的住民。”

第223章 托大(加更)

    燕三郎微惊,没想到那么凶悍的生物居然是雌性鲛人,甚至还是个公主。

    “既然不是你们引来的,那么它跑来春明城,跑来找我们麻烦作甚?黄大”千岁点名了。

    “啊?在!”黄大赶紧应了一声。它自湖底被救上来之后,一直耷拉着脑袋,有时舌头伸长了还缩不回去,显然身上毒性还未褪尽,但神智已经基本恢复。

    “说清楚,鲛人为什么捉你?”千岁不悦道,“你偷她东西了?”

    “没、没有!”黄大一个劲儿叫屈,“这事儿真地与我无关!”

    千岁冷笑:“那就是与我们有关呗?”

    “……”黄大居然默了一默。

    这下连燕三郎都觉好奇:“把来龙去脉说清。”

    黄大这才扁了扁嘴:“我今早要进城给小主人拿药,从春深堂走出来就听见外头风声很大,呜呜呜地吹个不停。我听了一会儿越来越困,恨不得倒地睡觉,这时突然觉出不好。我也是有道行的,哪能被几阵寒风就吹困?这风里,不对,是这风声必然有古怪……”

    “然后呢?”这话不是千岁问的,而是黄二急不可待打断他。

    “我、我发现时已经太晚。”黄大挠了挠头,黄鼠狼的脸部不如人类表情丰富,看不出它的赧然,“抵不住困意,还是睡着了。”

    黄二气极:“蠢不可及,你是我亲哥吗!”

    “是啊。”黄大无辜道,“我就比你早五十息出生呢。”别人有心算无心,能怪他吗?

    燕三郎不理会他们兄妹绊嘴:“继续。”

    这自然是让黄大继续往下说了。

    黄大赶紧回神:“我再醒来就见到大家了。”

    不光是黄二绝倒,连燕三郎都多瞥了他一眼:合着这家伙光顾着呼呼大睡,对于中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黄鹤忍不住在儿子脑门儿打了个爆栗:“亏你还在夕眠沼泽长大,连沼鲛的天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黄大呐呐,自知失理,不敢多言。

    黄鹤这才对燕三郎道:“夕眠森林和夕眠大沼泽由沼鲛统治。外界虽称为鲛人国,但它其实分作十余个大小部落。您也看到了,沼鲛与海中的鲛人不同,无论是样貌还是体型。它们的音域同样出色,甚至还能模仿自然界风雨雷电之声来代替歌声,更有迷惑性。”

    说到最后,忍不住还是替儿子开脱了一句。

    燕三郎听了也明白,原来沼鲛还有这样出色的天赋。的确,生物行走在凄凄荒野时,要是听见来历不明的歌声,或许还会提高警惕;可若是刮风下雨打雷闪电,那是再自然不过,这样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中招了,飞快变成鲛人的盘中餐。

    这一手绝活也真是厉害。

    说话间,几人已经赶回春深堂。

    黄鹤不惜动用妖力,飞快烧好热水。

    燕三郎丢开半湿的棉袄,衣裳都不脱,千岁还来不及抗议,就被他抱着跳进了大木桶里。

    被热水包裹的感觉真好,仿佛全身的寒气都在噌噌噌往外冒。

    猫儿捱冻这么久,终于感觉到自己活过来了,这回连惧水的天性都未再发作。

    但转眼之间,她就回过神来,拍着燕三郎的胸膛用力嫌弃:“起开,你怎么敢让我用你的洗澡水!”

    这是共浴啊,好不爽!臭男人的洗澡水,她才不想碰。

    话说,这家伙今天两度自作主张了,先前强行抱着她跳湖,现在强行抱着她跳桶,都是问都没问过她的意见。

    这可不行!

    “我冷。”燕三郎给她一句朴实无华的回答。

    千岁一怔,看着他发青的脸色,话到嘴边忽然又咽了回去。

    算了,看在他现在可怜兮兮的份儿上,她暂时不跟他一般计较!

    感觉到热量充斥四肢百骸,将渗进骨子里的寒气一点一点逼出来,燕三郎长长舒了一口气。其实常人在那样的天气里被冻伤,都不宜马上浸泡热水。燕三郎正着手打通第四条经脉,心火旺盛,肌体强韧,先前就没有被冻坏,这会儿一进热水就缓过来了。

    他把猫儿抱在水里,一点一点给她挑走身上的水草。先前猫咪偎在他怀时取暖,可没有他冻得厉害。

    白猫气鼓鼓地眯着眼,不看他,但也不推拒他的服务。

    他替她清理下颌时,她还下意识抬起了脑袋。

    燕三郎笑了,悄悄给她挠了挠下巴和脖子。

    猫儿咂了咂嘴,没反对。

    燕三郎洗好猫后,就取巾子将它裹好,放在桶沿上擦干,而后拍了拍猫背:“好了。”

    白猫得了自由,第一件事就是抖一抖身上的水,务必溅燕三郎一头一脸,这才竖起尾巴迈开小碎步,往炭盆边去了。

    燕三郎已经习以为常,随手捋走脸上的水珠,这才脱掉湿衣裤,舒舒服服地泡起澡来。

    猫儿守着暖热的炭盆,不一会儿毛发就脱了水分,渐渐又丰盈起来。

    男孩见它连打两个呵欠还坚持用后背对准自己,于是找了个话题:“靳大少的死,和鲛人有没有关联?有人说那晚听到了歌声。”

    白猫不吱声,只有尖尖的耳朵动了动。

    这代表她听着呢。燕三郎又道:“鲛人为什么找上我们?”

    白猫忽然回身站起,几个箭步跳到桶沿上,居高临下望着他:“这么爱说话,我们就先把话摊清。你对敌人一无所知,怎敢直接跳进冰封的湖里?”

    燕三郎:“……”现在回想,他冒进了。

    “如果那鲛人并非单打独斗,还有其他同类,你怎么办?”白猫在桶沿上来回踱步,方寸之地被她走得像康庄大道,“天还未黑,你只有两头黄鼬帮手,还是在水下!那可是鲛人的地盘!”

    燕三郎继续沉默。

    “这才过去几个月,你从前的机警和谨慎哪去了,陪着杨衡西一起留在柳沛了吗?”

    她提起杨衡西,燕三郎心中顿时一懔。

    杨衡西就是太托大,太自信、太自以为是,才会折在端方手中。连带自己十年心血结晶,也被仇人通盘收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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