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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魔王娇养指南全文阅读

作者:风行水云间     大魔王娇养指南txt下载     大魔王娇养指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大魔王娇养指南全文阅读

第1章 她来了

    黑云压城,北风卷地。

    还不到傍晚,天就暗了。眼看乌云里头躲着闪电,黟城街上的行人飞快减少。酒铺插着的旗子被大风刮下地,滴溜溜滑出几丈远,路边的小黄狗追着吠了一路,突然又抬头望了望天,呜咽两声,转头夹着尾巴跑掉了。

    只用了半个时辰,梁国北部的这座小城就黑如子夜。家家户户点亮灯火,有人声、有饭香,就是人间的味道。

    一条暗巷里,却有人在亡命奔跑。

    他气喘如牛,狂奔时犹不忘回头观望,紧按腹部的指缝间,有液体点滴落下,在地面炸开鲜红的水花。

    跑得越久,体力流失越快。他的步履踉跄,脸色已经由苍白变作了铁青,喘息间全是铁腥气,幸好这时前方隐约露出一个园子,暗褐色的墙体垮出一个能容数人进出的大洞,里头杂草丛生,比人还高。

    这是个荒园,占地面积不小,但很久很久都没人居住了,连建筑都塌掉一大半。曾被精心打理的花园,现在成了野草和藤蔓横生的荒地。

    风吹过,到处都像有鬼影招摇。

    这人不假思索跨进园子,拨草前行,走出四十来步,眼前豁然开朗。

    前方是个池塘,高高的假山后头露出水榭一角,似乎保存完好。

    他看看水榭,又望了望边上的楼宇,似是打算从榭顶借力跳过去。然而才迈开两步,不远处忽然传来轻微的嗦声。

    有活物穿行在草丛里,并且离他很近了!

    这汉子脸色大变,正要抽出腰间长刀,却发现那声音由近及远,居然正在远离,速度还很快。

    不是追兵?

    他大步追过去,挥刀斩开草丛,正好看到一个灰色的影子蹿过,扑向墙上的狗洞。

    这人想也不想,一把将它拎了起来

    原来是个小童,大概七、八岁年纪,身形瘦小,哪怕汉子重伤之下也能轻易提动。

    “乞丐?”这汉子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这小鬼衣衫褴褛,双手和脸上都是泥,脚上只有一双开洞的破草鞋,又宿在这荒园当中,不是乞丐还能是什么?

    小乞丐被他提着领子拎起,眼中顿时露出狠色,伸长了手来挠他,一扭头又露出两排细牙,对准他手腕就咬。

    这小子的牙,居然很白。

    汉子脑海里居然晃过这么个不相干的念头。眼看对方像小狼崽般又抓又咬,他干脆捏着小乞丐下巴,压着声音道:“别动,我给你钱!”

    小乞丐顿时停下动作,眨巴两下眼。

    他还是能听懂人话的。

    黟城并不是个富足的城池,生活在这里的穷人过不上好日子,更何况是乞丐?他干瘦得像只小猴子,脸窄而瘦削,面颊没有一般童子那么饱满盈鼓,却反而衬得眼睛更大,并且黑白分明。

    汉子重伤在身,撑到现在也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心跳都快停止,耳中却听到荒园外头传来长草被拨开的声音。

    追兵来了。

    小乞丐同样朝那个方向转头,似乎也听到响动。他没有吱声,目光闪了闪。

    时间紧迫,汉子再顾不得别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黑匣子,连同两锭银子一起塞进小乞丐手心,急促道:“立刻送去城西郊的土地庙,那里有人会再赠你十两银子!”说到这里,才后知后觉补了一句,“知道那地方吗?”

    他对这小鬼的品性一无所知,本不该冒险。可他已经穷途末路。

    那东西,绝不能落在追兵手里!

    小乞丐点了点头。汉子一松手,他立刻钻进狗洞,顷刻无影无踪,只有踢踏的细小足音传来。

    汉子能感觉到生命力加速流失,但他依旧勉力撑起,挪去水榭边上。

    走动的声音惊动了追兵,对方笔直朝他冲来。

    他长吸一口气,握紧手中越来越重的长刀,迎了上去。

    希望和任务都已经转移,他要为那个小乞丐争取更多时间!

    ……

    小乞丐熟门熟路奔出荒园,灵活得像草丛里的小耗子。

    奔到巷子另一头时,身后的园子里传来一声惨呼,又像嘶吼。

    他充耳不闻,溜得更快了,一猫腰就钻进黑暗里。

    ……

    荒园。

    两个黑衣人从长草间的尸首身上摸出一个黑色的匣子,小乞丐如果还在这里,当会发现它与汉子交给自己的一模一样。

    “到手了,回去。”

    另一个黑衣人却道:“慢着。血迹从那时延伸过来,他方才在园子里绕了一圈。”

    危在旦夕的人不忙逃命,在这园里兜兜转转作什么?

    很快,他们就找到了答案。

    “这里有个狗洞!他的同伙逃了。”不然他何必留下来断后?

    “追!”

    ……

    小乞丐跑出十几步,天地间忽然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就是轰隆一声滚雷。

    快下雨了。

    就在这时,他捏在手里的匣子亮了。

    那光芒就和天上的闪电一般,森白中带着淡蓝。电流的刺痛感让他掌心一颤,一抖手将将匣子甩了出去。

    发着银光的匣子在地上滚了两圈,照亮了周围。

    这是两家酒楼的后巷,除了凌晨有车来运泔水,平时都不会有人路过。

    小乞丐犯了难。

    要是这东西一直发光,他怎么才能带出城关?城卫会认定他偷了贵人家里的宝物。

    自然他也看见,发光的不是匣子本身,而是匣外贴着的一张黄纸。

    也不知为何,这张黄纸有金属的色泽,上头布满红色图案,像字又像画,他看不懂以他阅历见识,怎知世上还有“符”此物?

    但他转眼就想到了解决办法,伸手从地上摸了根树枝,就去挑这张符。无论这个会发光的物体是什么,只要把它揭开,他就能带着匣子走了。

    此物原本大概裹得严实,但现在已经脱落一半,面上泛黄、边缘发卷,上头的符文模糊了好几处,看上去又破又旧。

    小乞丐只试了两次,符就被挑开。

    一旦落地,它就没了光芒,像一张普通的黄纸。紧接着“叭嗒”一声,匣盖自行弹起。

    匣子打开了,露出里面的东西。

    那汉子拼死也要送走的宝物,应该很贵重吧,怎么会是这个?小乞丐侧了侧头,小心翼翼走上前去,从匣子里拾起一样东西。

    那是一条项链。

    准确来说,那只是一根红绳,系着的坠子居然是个木刻的小小铃铛,只有尾指的指肚大小。

    可是铃身有些奇怪的花纹,或者说是文字?反正他不认得。

    小男孩下意识摸了摸铃铛,很光滑,像是长久有人摩挲,表面甚至裹着一层黯淡的包浆,也不知这些花纹是怎么印上去的。待摸到顶部的缺口时,指尖突然刺痛!

    他火速缩手,见到指头上冒出了血珠,有点着恼这铃铛里还藏着针吗?

    此地不宜久留,小乞丐突然回过神来。但他抓着项链还未跑出两步,墙头上突然落下两个黑影,就拦在他面前。

    两个黑衣人赶到了。

    “东西呢?交出来!”

    小乞丐一把丢出红绳,没有半点犹豫。小命要紧,他可没有拼死保物的决心。这不是他的东西,也不关他的事。

    他正打算反身就跑,却见木头铃铛里逸出一股红烟。

    紧接着,铃铛莫名其妙消失,红烟却在快速扩散。

    这是什么情况?小小一个铃铛里面,到底藏了多少机关?

    两个黑衣人见状,只以为是他放毒暗算,正打算绕开红烟追去找他算账,烟气却凭空一收,竟然化作一人,迳直挡住他们去路。

    从小乞丐的角度看去,只见到一个身着红袍的窈窕背影,腰细得像柳枝,露出来的肌肤白得好似能发光。

    两名黑衣人停下了脚步。

    前方有个女子正对他们浅笑嫣然。

    他们应该戒备而警惕,可是眼前人那么美好,有幸看见她的人就像是绝世美景的闯入者,满脑子只剩下欢喜赞叹,哪里还生得出半点敌意、半点杀心?

    她有秀发如瀑,红唇如血,凤眸里却含着无尽春水,顾盼间盈盈荡漾,只消一眼就令人自此沉溺,直至覆顶。

    她往这里一站,凉薄凄寒的秋夜仿佛就变成了春风沉醉的晚上,连扑面而来的劲风都小意温柔起来,不敢惊扰于她。

    两个黑衣人直着眼痴痴凝望,连移开一眼都舍不得,竟不知空气中还飘荡着几缕红烟,在夜色掩护下接连钻入他们口鼻当中去了。

    他们卸下了心防。

    这女子轻启朱唇,和声道:“你们累啦,还不想歇歇么?”

    声音幽喑低婉,带着温柔劝慰之意,仿佛真为他们着想。

    这两人听着“累”字,立刻就觉得心底泛上来一股子酸乏,脑袋也重了,身体也沉了,果然恨不得坐下来好好睡上一觉。

    其中一人心志尚坚,挣扎一下兀自记得:“任务还没完成,要追、追回……”

    “要追谁?”女子眨了眨眼,“这儿哪里有人?”

    她身后只有一条空巷,莫说人了,就算野猫也没一只。

    这两人头脑越发昏沉,见到巷里无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女子好听的声音又钻进耳中,在脑海里层层叠叠地回响:“看看你的同伴。”

    从“你们”变成了“你”,两人却都未发现,只是转动眼珠,望向对方。

    她的声音循循善诱,每个字听起来都像是金科玉律:“他偷走了宝物,还要抢你的功劳,害你的命呢。”

    她笑了笑,伸手轻拂鬓发,露出腕上一只金色手镯:“你要怎么办呢?”

    两人互望的目光里,慢慢有怒火积蕴:“怎么办?”

    “杀了他!”女子语音突然转厉,如曲至高处。两人脑海里似乎有根弦“啪”一下应声而断,“夺回宝物!”

    “锵”,兵刃出鞘,刺耳又冰冷。

    那是杀人之音。

    ¥¥¥¥¥

    那两人不知疲倦疼痛地互砍,在他们洞穿对方要害时,天上又砸下一记响雷,轰隆声把他们从迷怔中震醒,才发现自己死到临头。

    而后,大雨倾盆。

    旱了年余的黟城,终于迎来一场及时雨。

    女子抬头,任冰冷的雨水胡乱拍在自己脸上。她迷醉地深吸一口气,压根儿不介意这巷子里的各种怪味儿:“这么久了,终于出来啦。”

    说罢,她才转身沿巷前行。其步履悠闲,速度却比常人发力奔跑更快,接着拐过了一个弯,又一个弯……

    七拐八弯,她才追上前方那个流蹿的瘦小身影。

    就连她也不得不承认,这小乞丐看着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可身形比猴儿还灵活,跑起路来一般成人大概都撵不上。并且他熟悉地形,常换去岔路。换作其他追兵,八成要被他借助蛛网般的巷子给甩掉了。

    当然,不包括她。

    眼看这小子越发往大街跑,周围的灯火也越来越多,她适时咳了一声,确保自己声音能钻入他耳中:

    “停下。”

    他充耳不闻,也没受到惊吓,两条腿倒是迈得更快了些。

    她的声音更加阴狠:“否则我吃了你。”小白眼儿狼,她可是为了救他才出手的。

    他一下刹住脚步。

    酒楼后巷里传来的动静已经消失了,可是先前的惨呼、叫骂和兵刃相击声,他可是听得清楚。他不知这女人底细,但她既能轻松收拾掉那两个黑衣人,那么说吃他也就真能吃了他。

    他一直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怪物。

    “看来你还听得懂人话。”她哼了一声,“可知道方才那两人是谁?”

    小乞丐摇头。

    “可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她往他胸口一指。

    小乞丐低头,瞳孔骤然一缩:

    方才被他掷出去的木铃铛项链,居然还在他脖子上挂着!

    他顾着逃命,居然都未察觉这东西是何时回来的。

    他摇了摇头。

    果然是这样,红衣女子伸手拂了拂鬓角。她生得极美,即便是个漫不经心的动作也显风华天成。

    “这是个祸害,分分钟就能取你性命,就像方才那两人一样。”说话间,她紧盯着这小鬼,想从他脸上看出害怕。不过他的表情没有变化,好似有些呆滞。“想摆脱它么?”

    小乞丐终于点头。

    “我可以帮你。”

第2章 威胁与利诱

    她的心情终于转好,面色和缓下来,“这城里身份最高的人是谁?”

    他怔怔看着她,不吱声,表情有两分呆滞。

    莫不是个蠢物,只会凭本能行事?红衣女蹙起黛眉:“你不知道?”

    依旧没有回应。

    “城主府在哪里,你总知道了吧?”一座小城里身份地位最高的,不是城主就是豪绅了。这小乞丐是本地人氏,讨饭到七八岁还饿不死,必定对城里布局了若指掌,“带我去,我再给你一段解除咒。只要乖乖念出,这祸害就不会跟着你了。怎样,很简单罢?”

    小乞丐侧头望着她,眼珠子转了转,又摇上头了。

    她气结:“说话!光是摇头点头,鬼知道你什么意思!”

    她不就是鬼吗?小乞丐低头看地面。她赤足而行,那双雪白小脚骨肉亭匀,挑不出一点瑕疵,可是足底离地面还有半寸,根本不曾接触。

    她嫌脏。

    除了鬼,什么生物能这样飘着走?

    红衣女瞧见他的目光,就知道他发现了自己的异状,不由得轻哼一声,暗暗奇怪。今晚遇上这么一连串怪事,普通人都会吓得胆秃,这小鬼还能分神仔细去看她的脚,他是脑子缺根筋还是胆子太大?

    “我不是鬼……”她不耐烦了,掏出一挂铜钱,“行了,你去城主府走一趟,这钱就归你了,如何?”这是她方才顺手牵羊,从地上的死鬼身边摸来的。乞丐么,不是要钱就是要食,这小家伙还不得扑上来千恩万谢?

    可是小乞丐眼都不眨,也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在她面前一晃即收起。

    这是在告诉她,他有五两银子!

    其实他有两锭这样的银子,是先前那汉子给他的。可他不想全拿出来现眼,万一被这女人全抢走怎么办?

    红衣女一噎,终于看见他脸上流露出一点不屑。

    尼玛,她居然被一个乞丐嫌弃!

    她脸上浮起怒气,四周落下的雨点顿时斜斜往外飞去,像是一下都被推远。小乞丐见状,立刻蹿去路边的屋檐下站着,不让自己再挨浇了。

    红衣女看他行止,就知道他是打算跟她好好“议价”了。才几息的功夫,这小子好似已经从方才亡命奔逃的紧张中脱离出来。

    可她才刚刚醒转,没带着这些阿堵物,手边的钱银都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那两个黑衣人出来执行任务,身上带钱极少,凑起来居然还不到这小子手上的五两重!

    活该黄泉路上当穷鬼。

    “好吧,咱们来做一桩交易。”红衣女再度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遍,“你把铃铛按我的要求送掉,我就请你上城里最好的馆子大吃一顿,山珍海味,你想吃什么就点什么。”见到小乞丐露出神往之色,她的声音变得更加魅¥¥惑,比起方才对付两个黑衣人时也不差了,“想想红烧鱼、酱肘子、九转肥肠、小豆凉糕,再来两杯果子露!这天气吃进肚里,怎一个爽字了得?”

    她料定这小乞丐没听过真正的美味珍馐,只拣些最普通的菜式来打动他,果然说一道菜名就见他咽一下口水,于是嘴角终于浮起微笑来。

    一顿饭就能收买,小孩子就是没见识。

    “好啦,带路罢。”她的声音放得柔和,像山涧里的清泉,“我从不食言,答应你的一定就能做到。”

    小乞丐仰头望着她。

    他这年纪还辨不出她的美有多么惊心动魄,只知道她立在这样的滂沱大雨中,青丝与衣衫却不沾湿,应该是有很厉害的本事。

    所以红衣女再度催问的时候,他终于张口开声了:

    “啊”

    声音又粗又哑,好比鸦啼,全无童音的清琅。

    红衣女心中一跳,脸上却变了颜色:“你作什么!”

    小乞丐又接连“啊”了两声,长短不一,却同样刺耳。

    红衣女顿感眼前一黑。

    “你是个哑巴!”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凤眼一下瞪成了杏眼,“你怎么可以是个哑巴!”

    是哑巴就念不出解除咒,不能切断他和铃铛之间的联系。那么她就、她就……摆脱不了这个臭小子!

    小乞丐双手一摊,眼神无辜。

    谁能愿意自己是哑巴?

    她忍不住在巷子里踱了两圈,又想出个办法:“要不,立个契约也有同等效力。”一抬手,指尖就浮现一份文书。

    纸面泛着淡淡的红光,小乞丐还能望见上面的字正在飞快生成。

    他不懂神通,自然也不晓得这一手有多了不起。

    “内容我已经拟好了。”她拈着契纸往他面前一推,“你只要签名画押就能生效。唔,画押知道么?就是盖个手印!”

    这张纸看起来很贵,表面甚至有若隐若现的金纹,一定很值钱吧?小乞丐呆呆望着,甚至凑过去嗅了两下。

    有一缕幽香,浅淡,但是好闻。

    “作什么?”她忍不住一缩,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支毛笔,塞进他手里,“快签名!”

    小乞丐抓着笔,抬手,在契纸上虚虚比划两下,突然冲她用力摇头。

    “怎……”这回她只说出一个字就没了下文。

    她望见他执笔的方式了,居然是握拳,就跟拿着小刀似地!

    会写字的人,能这么执笔吗?

    “你不会写字?”她没控制好,声音都拔高了八度,“你竟然不认字?”

    不等小矮子再摇首,她已经按住额头,胸口一阵阵发堵。一定是自己是睡太久了,刚醒来脑筋不灵活。这世道就连多数平民都不通文字,能去塾里上课的都有家底。这小子是个乞丐,吃都吃不饱,穿也穿不暖,哪有人会教他识文断字!

    她一下气得笑了:“既不会说话,又不能写字,废物一样的,你还能干成什么事!”净知道给她添麻烦!

    小乞丐抿了抿唇。这句话里有几个字,从前那个女人一边狠命揍他时也一边骂过无数回。

    他眼中露出一点阴鸷,但转瞬即逝,连红衣女都未注意到。

    自然她现在也没功夫去理会他的小情绪。眼下这情况真是妙极,他说不出也写不出解除咒,那么木铃铛就还会跟着他,她也……不得不跟着他!

    即便从前最危难之时,她也没想过自己会跟着一个乞丐!

    再想想,再想想,还会有办法的。

    她暗暗深吸一口气,打了个响指,纸和笔都不见了。接着,她凑近小乞丐,而后伸手

    还未碰到他,他就后跳一步,满面警惕。

    “躲什么?我真想弄死你,一根手指就够了。”

    小乞丐避得更远了,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的手指。

    她的确伸出了一根手指呵,嫩生生地,春葱一般。

    从来没人会避她如同蛇蝎!红衣女呵呵一笑,强压下怒火:“过来,我看看你还有没可能说话。说不定能治好呢?”

    他的病,能治?

    小乞丐将信将疑,但是渴望占了上风,他还是慢慢挪了过来。

    她有求于他,应该不至于现在就弄死他罢?

    红衣女伸手在他脖子上摸索,感受到他肌肉紧绷,于是轻弹两下:“放松。”

    他咽部有个疤,或许是从前受过伤。

    小乞丐立觉一股清凉酥麻从她指尖传递过来,深入腠理、筋腱、骨骼,谈不上舒服,却绝对不难受。

    稍顷,她缩回指尖,那股子古怪力量也不见了。

    “声带受损,可以治好,但是要花点时间。”

    小乞丐双眼一亮。他也能说话?

    说到这里,红衣女心下叹气。换作从前,这种小事只是举手之劳;现在么,她却没有让他立地康复的能力,“先说好,我帮你治病,你把这只木铃铛按我的要求送人”

    小乞丐低头看着胸前的坠子,伸手摸了摸。这东西光滑趁手,并且有阵阵悸动传来,似乎它与他格外亲切。

    这世上对他和颜悦色的人很少,想不到反而是个死物愿意跟他亲近。

    眼前的红衣女每分每秒都想拿走铃铛,可为什么她不动手,只与他讨价还价呢?

    明明她那么强大,先前两个黑衣人都死在她手里。

    他沉思了几息,正好听见她最后一句话:“我们各取所需。”

    他用力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红衣女气得伸手,直想一指头戳死他。天底下竟然有这么讨人厌的小鬼!

    可是手伸到半路就停顿了,紧紧捏成了拳。

    她无法伤害铃铛的主人,甚至不能用神通蛊¥¥惑他!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喧哗声,有一队衣甲鲜明的士兵从巷前奔过,神情肃穆。

    紧接着,又是一队。

    那是城守军,小乞丐甚至认出里头有几张熟面孔。

    城里出事了?

    联想起交给他木铃铛的汉子,他皱了皱眉。

    “喂……”红衣女又唤他一声,然后就听到一阵古怪的声音:

    咕噜叽咕咕

    响动不大,可她耳力太好,在喧哗的雨声中都能分辨出来。

    小乞丐揉了揉肚子,脸上倒没什么异常。平常这个时候,他都窝在荒园里睡觉,今天遇上一连串意外,又穿行了大半个城市,肚里那一点儿存货早消耗光了。

    但他已经习惯了忍饥挨饿。

    “可怜呢,饿得这样厉害!”红衣女跃上墙头往远处眺望,“我看百丈外就有两家馆子灯火通明。生意这样好,想来厨子手艺很不错。”

    她笑吟吟看着他,即便不经意,眼里也是一片波光潋滟:“你身上有钱,怎不去美美吃上一顿?头盘先切个香喷喷的烧鸡,保证咬下去就满口流油!”

    听见“烧鸡”两字,小乞丐咕嘟咽了下口水,又挠了挠脖子,眼神直往那个方向飘。

    他知道两家馆子位置,也吃过那里的东西当然,不是正大光明走进去,而是在馆子的后巷和猫狗争抢残羹剩饭。

    红衣女嘴角微扬。才几岁大的孩子,平时又没吃过好东西,她就不信这小鬼不心动。

    然而一个臭要饭的突然有了钱,可不是什么好事。他敢上饭馆亮银子,店家八成把他当小贼报官。等他惹上更大麻烦,自然只好找她求助。到那时,她就要求解约!

    不过,小乞丐定定往那里看了几眼,居然就转身走了。

    走得干脆利落,毫不留恋。

    “……你就不想吃顿饱饭?”她的口气已经有些艾怨。

    小乞丐奔出数十步,才转头看了看她。

    哪怕把嫌弃都写在脸上,她也依旧跟在他身边呢。难道?

    他撒开手,大步前行,再不往她那里多瞧一眼。

    红衣女轻抬莲步随他前行,风姿绰约,哪像他一迈腿就溅出满身泥点?但她脸上写满不悦,这会儿也懒得开口了。

    一个人自说自话,实在没什么意思。

    接下来一路沉默,只有雨声淅沥不绝。

    对小乞丐来说,他的世界原本就是这样安静,只不过现在身边多了个看客。

    ……

    小半刻钟后,他们走进一条胡同。

    和前面的暗巷不同,这里家家户户点亮灯火,显然都住着人。还有几条狗冲出来,对着小乞丐一通狂吠。

    红衣女心情不佳,冲它们一瞪眼,这几条狗就嗷呜一声,夹着尾巴蹿回去了。

    民宅门口经常有老人闲坐,不过今晚下雨,一个人都没有。尽管如此,小乞丐还是走到胡同底才绕个圈子,走去尾巷。

    民宅的后门,多半朝这里开。

    红衣女就见他悄悄溜到一扇黑门前,不知从哪里摸了个不大不小的石头丢进墙里。

    “啪嗒”,石头击中正房屋瓦,在雨声中依旧清脆。

    要是有人,这会儿就该出来看情况了,此谓投石问路。

    然而过了十几息,门里一点动静都无。

    小乞丐又扔了一回石子儿,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才观顾左右,然后爬墙翻了进去。

    莫看他矮,身手比起猴儿一点不差。红衣女撇了撇嘴,暗道原来是个惯偷儿,翻墙已经翻得这么老练了。

    门后就是个很小的院子,空地种上了青菜,然而菜花都开出了一掌多高也未采摘,显然主人离开有段时间了。

    正屋都上了锁,小乞丐也没去费力撬开。不过红衣女从门缝里飘进去,到处转了转。

    小乞丐望见这一幕,更确定她是鬼了。

第3章 不许吃!

    而红衣女则下了个定论:这家主人大概是个小商贩,每隔几个月就得趟远门,于是被这个小滑头钻了空子。

    巡视一遍回来,她发现小乞丐已经在后厨里生火,又座锅烧水。

    他个头太矮,还要拿板凳垫足才够得到灶台。

    趁着这段时间,他去后院里刨土挖出几个毛芋这些块茎上头并没有长植物,因此她知道它们原本并不种在这片地里,只可能是小乞丐带来的。

    这小子居然在别人家里偷藏食物?红衣女抚了抚下巴,看来他已经摸清了这家主人的规律,知道何时可以“借用”人家的房子。

    挖取第四只毛芋时,地里突然蹿出一个黑影,闪电般往墙角跑去。

    它快,小乞丐更快,两指一挟,就拎住尾巴将它倒提起来。

    这东西挣扎不休,还一边吱吱叫唤。

    “老鼠!”红衣女不由得倒退一步,满脸嫌厌,又见到小乞丐仔细打量着老鼠,那眼神和看毛芋并没有什么区别。

    “不许你吃它!”太恶心了,尤其这老鼠又大又肥!

    小乞丐瞅了几眼,就去厨房里找了个小竹笼子,将老鼠关了进去。这东西要偷吃他的毛芋,他就有权利吃掉它,这有什么不对?但他知道,城里的千金娇小姐们也很怕蛇蚁虫豸,尤其怕老鼠,哪一回见了都要跺着脚尖叫。

    虽然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老鼠更怕她们。

    一边想着,他动作不减利索,飞快给挖出来的小芋艿洗净泥巴。正好水也烧开了,他就上屉去蒸。

    红衣女一直紧盯着他,唯恐他真去收拾那只老鼠。毕竟这小子看起来很久没沾荤腥了。

    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模样,他伸手提起了竹笼子。

    “不许吃!”她大惊失色,像是要打掉这个笼子,但是上前两步又顿住,“铃铛的主人,绝不许吃进这种东西!”

    否则她一辈子都会犯恶心。

    堂堂的铃铛主人居然要吃老鼠,这是什么天方夜谭?换在从前有人跟她这样说,她必要笑破肚皮。可是现在么,她笑都笑不出来!

    他举着笼子朝她晃了晃,一边指着自己咽喉。

    “作什么?”

    小乞丐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咽喉,“啊”了两声,最后又晃了一次笼子。

    红衣女看懂了,俏面微变,然后换上一脸茫然。

    他在威胁她,要是不帮他治好声带,他就吃掉这只老鼠?

    这小要饭的居然敢威胁她!

    “什么意思?”她故意眨了眨眼,“光这么比划,我看不懂。”

    臭小子,想得倒美。她就欺负他说不出话,怎滴?

    小乞丐沉吟一下,反手打开锅盖,就要将吱吱叫的老鼠丢进滚水里。

    “住手!”她尖叫一声扑上来,下意识要将他手上的竹笼拍掉。然而指尖还未触及,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硬生生挡住。

    那是契约之力。

    铃铛既已认主,在自身安全不受威胁的情况下,她就不能跟铃铛主人对着干!

    小乞丐把竹笼子往灶上又凑了凑,更近了。

    红衣女胸口一阵起伏,费尽全力才能将怒气暂且压住:“行,我帮你治,只要你将这东西丢远!”

    要的就是这句话。小乞丐目的达到,立刻将竹笼放到一边,又当着她的面,打来清水反复洗手,又搓了两遍皂角。

    这即是说,他不会再碰老鼠了。

    红衣女怒色稍霁,心里的火气却没消褪多少。她从前纵横天下,令多少生灵谈之色变,如今受制于人,竟被人间一个最低贱的小乞丐尽情拿捏。

    想到气处,她一掌拍在案板上。

    这案板底下的台子由红砖砌成,结实得很,被她这么一拍,也没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响声。

    小乞丐望着这案板好半天,以为会像那些功夫在身的人劈板砖那样咣咣碎成几块。

    然而,并没有。事实上,她一掌下去像拍在棉花上,没有半点儿声音回响。

    好吧,他预计错误。小乞丐耸了耸肩,这个女人的出场方式太古怪,他还以为她很厉害呢。

    他又去找东西了。

    才翻出半包蔗糖,他胳膊肘不小心碰到案板,只听见“哗”一下低响,红砖台子就塌了。

    坍塌得很彻底,都碎成齑粉,找不出半块好砖。

    就仿佛这台子原本就是用细沙堆起来的一样,而红衣女那一拍只是重新将它们打回了原形。

    小乞丐张着嘴,一下就合不拢了。好、好厉害!比胡财主家的护院大师傅还厉害,那人只能一下敲碎三块板砖呢。

    红衣女幽幽道:“再惹我,我就将你也变作粉末!”

    小乞丐缩了缩,眼里好似终于露出了畏惧之色,让她稍感满意。

    这个时候,芋艿蒸熟了。

    小乞丐取出食物,又将蔗糖撒在粗陶碟子里,然后给芋艿剥了半圈外皮,露出肥白圆短、形如鸡蛋的身段,再去蘸糖。

    糖比一般调味品要贵上许多,并不是平民家中必备的食材。好在这家主人平时贩卖的货物里就有蔗糖,自家厨房里是不缺的。

    他没有马上开吃,而是将芋艿递给了她。

    红衣女挑起秀眉,有些意外:“给我的?”

    小乞丐点头,又将芋艿往她面前凑了凑。

    食物特有的香气一阵阵飘近,让她想起自己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吃过东西了。再看他脸上神情很诚恳,红衣女面色一阵阴晴不定,最后还是伸手接过。

    罢了,她还能一直跟他对着干么?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虽然他这“大腿”看起来细了些、短了些。

    咬一口食物,咯吱作响。芋艿特有的粉糯混合着蔗糖的清甜,尽管单调了些,可是吃下肚里立刻就饱足感油然而生。

    尽管没有荤腥,但这样热气腾腾的食物一样可以将胃肠哄骗得很好。

    小乞丐也在大口啃芋,吃得很香,好像这是他在世上的最后一顿饭,甚至都无暇分心去看她。

    两人吃着同样的食物,红衣女的目光就在他身上流连,若有所思。

    这小家伙要挟她治病,知道她心中不忿,所以回头就请吃东西讨好她么?他才多大年纪,能有这种心机?

    若真如此,那可就有趣了呢。

    这一顿饭吃得各怀心思。红衣女用得秀气,只吃了一个,剩下的芋艿都被小乞丐包圆儿了。他又瘦又小,胃容量却着实惊人。

    吃着吃着,他还伸手去挠脖子。红衣女注意到,他颈部不知何时冒出一小块红疹。

    就这么快?方才她在暗巷给他检查声带时还没有呢。

    吃饱以后,他又去菜地里刨出两个带土的芋艿,还把装着老鼠的竹笼顺便拎上。红衣女奇道:“你不在这里过夜?”

    饭都在这里吃了,用的是人家的柴火清水和蔗糖,她不信这小子拉不下脸来睡觉。外头有凄风冷雨,又不太平,他好不容易找到个栖身之所。

    小乞丐摇了摇头,循原路爬出围墙,悄悄遁走。

    过不多时,就有一队士兵走进胡同,挨家挨户敲门。

    所有人都被惊动了,睡眼惺忪出来开门:“兵爷,发生什么事了?”

    “城里有命案发生,凶嫌在逃!”

    大家都吃了一惊。

    这时住在商贩隔壁的家主人主动道:“哎呀,大刘十天前出门做生意去了,但我今晚好似听到他家传来一些响动,后院还有白烟飘起。”

    几个士兵相视一眼,立刻就转身去了商贩家门口:

    “搜!”

    ¥¥¥¥¥

    红衣女就伫立在附近的牌楼上,居高临下,将巷子里的骚动尽收眼底。她叹了口气,这才飘然落去小乞丐身边。

    他们走得及时,避过了兵祸,否则小乞丐要吃不完兜着走,或许就得求着她帮忙了。

    他坚持不在商贩家过夜,是事先就预估到这样的危险吗?

    小乞丐破旧的衣裳重新被雨水打得精湿。他的身形瘦小又狼狈,脑门儿上顶着一蓬乱发,无论放在哪里都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谁也不会在意他。

    但红衣女终于觉得,有点意思了。

    她也不着急了,慢悠悠开了口:“现在,你想上哪儿过夜?”黟城太小,可供流浪儿过夜的地方本就不多。这小鬼身体再强健,淋上一夜的雨也是够戗。

    小乞丐没有反应,但他每一次拐弯都不犹豫,显然心里已经盘算好了。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高喝。

    “喂,站住!”

    巷口有个兵卫看到他了,转身走了过来。

    小乞丐乖乖停住脚步。

    这里快到闹市区,地形不如方才那片区域复杂。他人小腿短,在这里根本跑不过一个健壮的成年人。

    红衣女“嘁”了一声:“倒是很听别人的话嘛。”

    小乞丐理都不理。混在市井之中,什么时候能逃,什么时候得听话,他心知肚明。

    那卫兵大步走来,看清他的模样,不由得一怔:“小家伙,是你?”

    小乞丐点头,还冲他露齿一笑。

    他的脸不算干净,但是两排小牙很白,这个笑容就显得很灿烂、很阳光,甚至还有两分……谄媚。

    红衣女不由得一呆:看不出这小子还能讨好人,难不成方才在她面前都是装聋作哑?

    不过这卫兵显然是认得他的,脸色缓和几分:“附近有可疑人物出没吗?你在这里,可曾听到什么异响?”

    他是迳直走过来的,目光也只放在小乞丐身上,好像对孩子身边显眼十倍的红衣女视而不见。

    小乞丐看看他,再看看红衣女,面露不解。城里要是出了乱子,首先被盘查的必定是他这种人。不过说到可疑人物,眼前这个女人不算么?

    她抱臂轻哼:“只要我愿意,普通人是看不见我的。”

    原来如此。小乞丐懂了,听说有人能看见鬼,有的却不能。不过方才她也吃芋艿了啊,鬼能吃东西吗?

    卫兵狐疑道:“你在看什么?”

    他冲着卫兵摇了摇头。

    又露出那种无辜表情了,看起来自然不做作,可信度很高。红衣女啧啧两声,这小子装得好像。

    卫兵知道他是哑巴,年纪又小,那桩案子和他应该扯不上关系,这时也只是顺口一问,就挥了挥手:“去吧去吧,这几天别惹事,不然你吃不完兜着走!”

    小乞丐正要转身溜走,却见不远处的墙根有黑影一闪。

    有人躲在那里!

    卫兵也看见了,对他道了一句:“快走!”自己就大步追了过去。

    那是一条短街,夜色里暗沉沉地,黑暗中像藏着能噬人的怪物。小乞丐往那个方向看了几眼,红衣女从他眸中望见了一点担忧。

    看来这小子不仅认得那卫兵,平时还有些接触呢。

    “你是该担心他。”

    好一会儿,她才慢条斯理道,“再走两个拐角,前面埋伏着三个黑衣人。这兵头武艺普通,不会是他们对手。”

    小乞丐一懔。

    这女人虽然古怪,但到目前为止都没说过假话。何况她也没有理由骗他不是?

    红衣女站在高墙上,往那个方向做了个眺望的姿势:“那些人杀气很重,不会留活口。你的朋友活不了多久了,怎么办呢?”

    她一双妙目斜睨过来,满满都是笑意:“你现在开口求我,我就能保他安然无恙哦。只要你点头两下,我就当你同意了我的条件。”

    所谓一力降十会。这小鬼再奸诈,遇上武力值远高于他的黑衣人也只有勉力逃生的份儿,遑论在人家手底下救人。

    除了老老实实来求她出手,她都想不出这小家伙还有第二条路可走。

    别挣扎了,来吧,乖乖向她求助吧!

    她心情大好。

    小乞丐目光闪动。

    求她,无非是要他同意将木铃铛送去城主府吧?可他事先已经收了那汉子的钱。

    若不求她,他还有什么法子救人?现在冲进去拖着兵头子往回走已经来不及了,八成会把自己当盘菜送给那些黑衣人。

    对方最想抢的东西,就在他手上!

    时间紧迫,他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忽然瞄到了对面的一间商铺。

    这铺子门脸儿很新,前不久才刷过漆,招牌也是描金的,老大的“祥桂堂”三个字很气派,就连围墙也比其他店面要高得多。

第4章 奇计

    不过路旁的枣树生得高大,有两根树杈伸进他家了。

    这条路上没人,小乞丐三下五除二爬上枣树,抓了几个青涩的果子就往铺子里丢。

    这些铺子前边是做生意的门面,后边是堆货和养骡马、放大车的院落。

    果子才落地,院里就响起了犬吠声,随后两条大狗从厩棚里蹿出来,冲着树上的小乞丐直叫唤。

    啊哦,这次投石问路失败了。红衣女抱臂在树杈上坐下来,不准备插手。

    有些铺子招贼的次数多了,就专门养狗当护卫,不仅比人可靠,还训练有素,不吃陌生人丢进来的食物。

    这小子还下得去么?

    小乞丐面不改色,像是早知道这铺子养狗。

    这倒不奇怪,他在黟城长大,对这些铺面该如数家珍才是。红衣女就见他从腰间摘下一个竹笼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倒在了底下的院子里。

    那只老鼠好不容易得了自由,不远处却有两条大狗。它刚一落地就一溜烟儿蹿向墙边,疯狂逃命去也。

    两条大狗吠了一声,好生纠结。主人的确训练它们不吃外人给的食物,可这食物要是会动会跑会叫……

    好为难啊!

    看看树上的人,再看看地上的老鼠,两条狗原地蹦了两下,实在按捺不住追赶活物的冲动,嗷嗷嗷撵耗子去了。

    趁着狗拿耗子的功夫,小乞丐溜进了院子。

    坐在树上的红衣女扶着自己额头,叹了口气。

    似乎又失败了。

    但这一次,她心境平和。

    难不成失败次数多了,也能习惯成自然?这对她来说,可是好新奇的体验。

    不过十几息功夫,狗还没追到耗子呢,底下那个小惯犯已经摸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手脚利落地重新爬回树上了。

    ……

    兵头拐过两个弯,果然遇上了埋伏。

    黑衣人都有功夫在身,又是以三凌一。很快他就伤痕累累,最严重的一处开在右胸,怕是伤了肺部。

    他用力呼喝。这附近有军队巡查,然而他的声音都被哗哗的雨声盖住,传不出多远。

    对方的攻击也因此越发凌厉,显然不愿夜长梦多。

    这些人必定就是今晚命案的凶手,可惜,他好似等不及救兵赶到了。兵头苦笑,随即后背上中了一刀。

    就在这时,有几挂长长的红色物体从天而降,就落在他们周围,还带着细小的火星。

    一连串巨响,震耳欲聋:

    “噼啪,噼里啪啦!”

    场里正在打生打死的几个人都呆住了。

    在地上又炸又跳地,不是鞭炮是什么?还是老字号祥桂堂的特制鞭炮,点上一挂就能炸上半炷香时间那么久!

    这地上可足足有七、八挂之多,刺鼻的硝烟味儿立刻弥漫开来,硬生生把这个凄风冷雨的杀人夜变得像年三十那么热闹。

    紧接着,附近的大门纷纷打开,几十人探出脑袋往这里看来附近住着不少人家,鞭炮响上几声,家家户户都要开门出来瞧个究竟。

    哪怕睡得再死,被这漫天响的炮仗声震一震,谁能不醒?

    有孩子被直接吓哭了,于是那一户的婆娘怒气冲冲奔出来,给了个河东狮吼:“哪个杀千刀的,大半夜在这里放鞭炮!”

    鞭炮声一响,黑衣人就知道此地不可久留,赶紧撇下兵头逃走。

    附近的居民望见战斗现场和满身是血的兵头都吃了一惊,黟城才多大点儿地方,当地人互相都认得,于是立刻有人上来扶起他。

    这里的响动实在太大,半个小城都听见了,军队也闻声赶来,问过情况后向着黑衣人撤退的方向直追过去。

    兵头子被扶去屋里之前,往暗处看了一眼。

    先前,那里好似站着一个矮小的身影。

    ¥¥¥¥¥

    小乞丐从树顶爬下来,贴着墙根溜进了黑暗里,正好与匆匆赶来的城守军大队人马交错而过。

    他打不过那三个黑衣人,可他知道祥桂堂的鞭炮一响,兵头儿就安全了。黑衣人肯定也发现鞭炮是从树上丢下来的,可那有什么关系,他们没瞧见他的模样。

    红衣女跟在他身边,沉默了许久才问:“现在去哪儿?”

    这小子真地只有八岁?满身的花招层出不穷。

    她又忘了,他现在还不能“说”。小乞丐自然没什么反应,只是沿着主路往城西走去。

    “看来,今晚的命案闹得很大,不知道死了什么人物。”她耳力极好,在牌楼上就听到了线索。

    命案?小乞丐目光闪动,想起托付黑匣子给自己的汉子。其实两人从前就见过,可是以这汉子的身份,他的死还不足以惊动全城。

    难道是……

    街上已经到处都是兵卫,连他都被盘查过两次。不过他年纪太小,没有行凶杀人的能力,所以兵卫们也只是例行公事,懒得在他身上多费唇舌。

    不久之后,小乞丐顺利走进一座破旧的驿站。

    这驿站早被废弃,骡马车辆皆无,但场地还在,甚至空地上还铺着稻草。

    驿站门口石阶上蹲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衣衫比小乞丐还破烂,看来就知也是流浪的孤儿,然而体态壮实。

    小乞丐刚刚走近,他伸出一条腿拦住门口,流里流气道:“哟,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

    他们不是一伙儿的。

    小乞丐看了看场内,比了个睡觉的手势。

    “怎么,你那破园子里的宝座睡得不舒服?”这小要饭的有怪癖,哪怕为此吃过大亏也没改过独来独往的性子。

    小乞丐自然答不上来,但从怀里掏出两个圆溜溜的东西,在少年面前一晃。

    那是两枚毛芋,还带着泥,很新鲜。

    他下巴往驿站一呶,再把毛芋往少年眼前一推,意思很明显:

    这是今晚的住宿费。

    少年接过来掂了两下,嗯,有份量。拿人的手短,他脸色也好看了两分,缩腿又指着门内道:“马厩边上那位置给你。”

    这里原本就宿着五六个乞丐,其中有一个大喇喇占据了小乞丐的半边铺位。后者抱着些稻草走过去,也没甚别的动作,就直勾勾盯着那人。

第5章 灭门

    那人被他黑沉沉的目光看得后背发毛,赶紧往回一缩,让出位置。

    红衣女捂住鼻子,靠在马厩的木板上,看他铺好稻草就躺下去了。

    这里的味儿可不太好闻,哪有乞丐成天洗澡的?可是走进来她才后知后觉想起,小要饭的手脸看着虽然黑,可他身上什么气味都没有。

    她低头,这小子神情舒缓下来,终于露出了疲惫的模样。他把自己蜷成一小小团就闭上了眼。

    今晚发生了那么多事,他还真沉得住气,就没有一丁点稚龄童子的好奇心?

    红衣女没有吱声。过不多时,她就察觉到孩子的呼吸变得匀长,但姿势却是一如既往的防备。

    毕竟年纪太小,其他七八岁的童子这会儿还在长辈膝下玩耍,哪用体会这些世情疾苦?

    雨声渐收,她听见矮棚后面有两个乞丐正在低声细气地交头接耳:

    “……就是马厩边那个小鬼?”

    “对,上次咬掉徐老三耳朵的就是他。徐家兄弟想去报仇,结果是瘸着回来的,打死不说过程。这小哑巴又疯又坏又狠,一次弄不死他,后面休想安生。从那以后,这里的人都不愿意惹他。”

    “就这么个小鬼?我一只手都捏死他了。”

    “干说不练,你去试啊!”

    先前那人哼唧两声,没再多言。

    红衣女听在耳中,只觉好笑。那小子不是个好东西,但跟疯可搭不上边。他年纪小,又有残疾,这就注定了他不合群,不但得不到旁人的照顾还要被冷眼相对。

    都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在这下九流的江湖,人若没有一点脾气和个性,恐怕早被欺负得渣都不剩了。

    驿站还有半面破旗迎风招展。她立在旗柱顶上面向东方,衣袂翻飞,轻飘飘地好像要乘风而去。

    黑暗当中,似乎有些事儿正在快速发酵。

    “睡得倒挺香。”她瞥了底下的小乞丐一眼,轻声一笑,“今晚可不太平呢。”

    ¥¥¥¥¥

    小乞丐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凌晨,红衣女见他面色潮红、呼吸急促,知道他染了风寒。其他童子若是这般,家人忙不迭就得去找大夫。不过再有两个时辰,他的体热又已消褪,一切恢复正常。

    一场病来无影也去无踪,显出他生命力的顽强。

    不过他到底是多睡了一会儿,一睁眼就见太阳升得老高

    今儿是个大晴天,碧空如洗。如果他能跃到山上往下看,或许还会赞同麦田如画这一句。

    小乞丐左右张望,没瞧见红衣女。

    她离开了吗?

    红衣女的消失,他不意外。他短短的几年生命中只有过客,所有人最后都会离去,这一位或许也不例外。可惜的是,她说过要治好他的嗓子。

    看来只是说说而已。但他很想知道,能与人对话是种什么感觉。

    乞丐的生活本就悠闲,他在地上躺了一小会儿也不急着起,众人的议论声却将他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城主府……血案……三十七条人命……”

    他噌地一下坐起,全神贯注。

    ……

    一个时辰后,小乞丐站在城主府外。

    来看热闹的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但城主府大门外有兵卫严加看守,他们只能在四丈外伸长脖子,边看边议。

    众人所说的内容,和他方才听见的大同小异:

    昨晚,一伙强人夜袭城主府,城主叶大人全家带仆役一共死了三十七人!

    从昨晚起,署衙就排布兵力四处巡查,到今晨终于抓到几个贼人,此刻正在严加审讯!

    黟城很小,平时最多听闻鸡鸣狗盗之事,这样的恶性大案却是从未有过,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都在热议。

    小乞丐在城主府大门口看了好一会儿才离开。他进不去命案现场,但听说里面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状。

    下手的凶徒有多么狠辣,他倒是亲自领教过。

    他抚了抚自己胸口,木铃铛就掩在衣襟底下,别人看不见。但他明白,城主府的命案与这枚铃铛有关。

    把黑匣递给他的汉子,就是城主的亲信!

    但愿那些黑衣人不知道,他冒死携出的东西、害城主全家丧命的东西,眼下就在一个小哑巴身上。

    小乞丐又想起了红衣女。她知道来龙去脉么?

    她一直盼他将木铃铛交去城主府,现在这里被血洗,她的希望落空了。

    一整个白天,黟城大街小巷都有军队穿梭往来的身影,到处风声鹤唳。

    小乞丐又走去西城门,毫不意外地发现铁将军把门,城守军把人往回赶。

    署衙查案,怕走了贼人,因此黟城全城封锁,谁都不得进出。

    这下好了,他暂时去不了西郊的土地庙了。

    转眼又到傍晚。

    夕阳下山时,小乞丐去井边打水喝。刚一低头,地上就多了条长长的影子。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昨晚救下的兵头子。

    这人一身便服,领口还露出包扎的白布。他的身板硬朗,虽然负伤多处但未中要害,是以脸色苍白了些,精神却很不错,右手还抱着一只白猫。

    他站到小乞丐面前,以身体挡住其他路人视线,而后掏出一串铜钱、两块碎银子递过来:“谢谢你。我身上暂时只有这么多。”

    他知道那几挂鞭炮是眼前人的手笔了,这孩子于他有救命之恩。

    男孩毫不客气地收了,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猫。

    这是本地罕见的长毛白猫,杏眼直鼻,面相饱满。虽然还未完全长成,但领毛浓密而完整,体态雍容。

    可惜,它身上到处都沾着树叶泥灰,脏兮兮地。

    兵头儿道:“这是城主夫人豢养的宠物,昨晚被贼人踢了一脚。它原算作是灭门案的物证之一,不过检查出内脏被踢破了,恐怕活不过今晚。衙里留只死猫没用,上头令我带出处理。”说到这里,将猫儿往小乞丐面前一送,“这猫原是府里精养的,还有一身好肉,不若你拿去吧?”

    白猫和肥兔子差不多重量,这孩子也不知多久没碰过荤腥,他就做个顺水人情吧。

第6章 找上门来

    说话间,猫儿转过脑袋,果然是奄奄一息的模样,有气无力的叫声仍是娇滴滴地,难怪曾是城主夫人的心头宠。它一直眯着眼,这时勉强睁开,小乞丐就发现它琉璃般的眼睛有一只是黄色的,另一只却是蓝色。

    他咽了下口水,把猫抱了过来。

    “这猫据说很有灵性。”兵头儿揉了揉小乞丐的顶发,“归你了。”

    他又叹了口气:“黟城发生了这等大事,署尹大人焦头烂额,从昨晚到今天都不敢合眼。听说很快有大人物要来了,我们也都战战兢兢,反倒不如你的日子过得坦然。”说罢转身走了。

    入夜之前,小乞丐拿铜板换了两个粗面馒头,就着井水吃下肚,又奢侈了一把,买了个小糖人,把玩了许久才吃掉。

    然后,他才往旧驿站走。这城里的栖身之地不多,每一块都有主人,非法入侵就是率先挑事。

    哪怕是个弹丸小城,也有普通人看不见的规则在作祟。

    不过这只猫怎么办?只要拿进驿站,恐怕不等天明就会被其他人抢去吃掉吧?

    他边走边想办法,没留神自己正走过市集最后一段路程。

    这是市集最靠近河边的部分,平时摊位就少,太阳下山以后,这里就静悄悄地一个人也没有。

    城守军刚刚巡过这里,所以应该挺安全吧?然而耳边风声忽起,眼前即有人影一晃。

    小乞丐立知不好,正要转身逃跑,却被人揪着后领直接提起。

    对方还捂紧了他的嘴,而后随便找了家店铺削开门闩,反手把他丢了进去,再恶狠狠问:“东西呢?”

    虽然杀气十足,但他压低了声音。

    白猫掉在地上,虚弱得爬不起来,只得喵喵叫了两声。对方心细,把它也挪进铺里,免得引来路人注意。

    这是家成衣店,无人值守。

    现在小乞丐眼前站着两人,相貌服饰都只是平常,属于扔进人海里就再也寻不着那一类。

    这些杀人凶徒恁快就找上门来了!小乞丐侧了侧头,脸上茫然,心里却转过无数念头。

    “城主府的朱涣昨天交给你一样东西,你把它藏哪了?”

    小乞丐心念电转,而后伸手指着一个方向,“啊”了两声。

    这两人也知道哑巴说不了话,只得道:“带我们去。”

    他小心绕过两人身边,正要往外走,其中一人突然抓过他的手,在他掌心盖了个红红的朱砂印。

    “别想着逃跑。”这人冷笑,“有这引路咒,就算你溜去天涯海角,我们也不会跟丢。”

    “这玩意儿不错。”有个声音从他身后响起,空灵、清脆,悦耳,在冰冷的夜里却突兀得有两分人。“拿来给我玩一玩。”

    两人嚯然转身,见到一名红衣女子倚门而立。其中一人不及看她长相,就伸手去抓小乞丐:

    这小子游鱼一般往门口蹿去,若被他跑了,他们又会有大麻烦。

    不过他还未抓着男孩瘦小的胳膊,门边的女郎后发而先至,雪白软腻的小手重重按在他胸膛上,而后

    穿了过去!

    全程未见血光四溅。

    若是屋里两人通晓阴阳,当会看见那倒霉蛋的魂魄居然直接被她推出身体之外,这时正飘在空中茫然无措。

    小乞丐头都不回,抓紧时机溜出铺子,不忘顺手带上了门。

    过了几息,他就听到铺子里传出一记奇怪的响动,清脆、急促,像竹子被砍断。

    而后,那里头就归于平静。

    小乞丐谨慎地隐在夜色中一动不动,做好了随时拔腿就跑的准备。

    但紧接着就有个女声附在他耳边哼了一声:“小没良心的!”

    他一回头,发现红衣女不知何时溜出铺子,就站在他身侧。“自己一个人跑了还带关门的!我要不是那两人对手怎办?”

    小乞丐摊开手,掌心躺着一枚竹制的哨子。

    这是他白天在小摊上买的,一旦在城里遇险就用力吹响。在眼下草木皆兵的黟城,他只要撑过几十息,城守军一定来得其快无比。

    市集又安静下来。红衣女忽然抓着他的手,红唇凑近,往他掌心吹了口气。

    印在他掌心那个鲜红的符印就化作了粉末,被她这么一吹就飞离手掌,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好了,他们追踪不到你了。”

    话音未落,小乞丐就用力抽回手,速度快得像被烫伤。

    漂亮的凤眸顿时瞪圆了:“怕个p啊,吃亏的是我好么?”他以为她喜欢触碰一个脏兮兮的臭要饭的?“我替你祛掉追踪标记,懂?”

    在识货的人眼里,这一手本事了得。可是小乞丐才不理会,左右看了看才重新钻入铺里,发现袭击他的两个人躺在地上,没了气息。一个脑袋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显然被拗断了脖子;另一个浑身都没有伤痕,不知红衣女是怎么杀掉他的。

    “这是昨晚城主府灭门案的同伙。”红衣女掸了掸裙子,“现在才找上你,手脚可真慢。”

    手脚快的是这小子,他正伸手在两个黑衣人身上到处乱搜,很快就摸出两枚金叶子、几锭碎银、两张面具、两块令牌,一盘钩索、一捧暗器,还有几个药瓶子。

    剩下的,就是辨不出用途的玩意儿。

    对于发死人财,小乞丐毫无心理负担。他快手快脚收好银子,面对余下的东西就犯了难:

    杂碎太多收不完。这两人用来装东西的都是上好的鹿皮囊,他一个乞丐要是敢佩在身上,恐怕明早署衙就要抓他进班房。

    “罢了,我先帮你收着。”红衣女伸手从物件上抚过,变戏法一样,地上的东西就全都不见了。

    小乞丐大奇,瞪圆了眼往她袖子里打量不休。

    终于有个小孩的样子了。她弯腰去抚地上的白猫。那猫在城主府受过重伤在先,方才又被掼在地上,这会儿出气多进气少,显然是救不活了。

    “那府里都是俗人,反倒是这猫有些灵性,就这样死了可惜。”

    猫儿似乎能听懂她的话,挣扎着向她喵呜两下,满是哀求。

第7章 借宿

    她微微一笑:“我可以救你一命,可是你拿什么来报答我?”

    白猫呜咽得更娇气了。

    这猫儿竟然能听懂她的话么?唔,或许该反过来问,她能听懂猫儿的叫唤?小乞丐好奇。不过红衣女已经俯身抱起白猫,对他道,“走吧。”

    小乞丐走出铺子,却站在原地不动,好似有些犹豫。

    红衣女问他:“你不去昨晚借宿的驿站了?”

    他摇了摇头,往身后铺子一指。红衣女知道他意在说,这些人已经摸清他的底细,很可能布置人手,就在驿站守株待兔。黟城就这么丁点大小,城主府案的凶嫌们只要有路子,不难打听到这娃儿平时就憩在荒园,因此他们穷追不舍的黑匣子最可能被他带走。

    因此这两人一出现,他就觉得步履维艰,不知去何处过夜才好。

    七、八岁的乞丐,全城就那么几个。对方既已经弄清他的身份和体貌特征,黟城还有哪里是安全的?

    小乞丐踯躅了。

    红衣女看着他脸上流露出少许不安,心头畅快。自木铃铛唤醒她以后,这小子做事总是有条不紊,情绪鲜少外露,却原来也有害怕的时候。

    “你这模样,再走回街上又要召来杀身之祸。”她目光从整排店铺的门面上扫过,又指了指身后潺潺流淌的小河,“我倒有个主意。”

    石板街到这里就下沉入水,方便妇人在河边浣洗衣物。

    换在昨日,她一定会借机要挟小乞丐将木铃铛送出去。可是城主府遭此变故,她一时半会儿也未见到甚合适的托付人选,再说这小子煞是有趣,她不妨再多考察考察。

    小乞丐忍不住挠了挠脑袋。

    ¥¥¥¥¥

    入夜以后,天空又是乌云密布,星月都不见了。

    刘诠刚刚伺候老娘用过晚饭,正在刷洗锅碗,就听见外头有人敲门。

    他鳏居已久,与老母亲相依为命,这时候怎有人来找?

    刘诠皱眉,顺手抄起厨房里的拨火棍走去前门。黟城这两天不太平,他也存着两分小心,可是木门一开,站在外头的居然是个撑着油纸伞的童子。

    他看来只有七、八岁模样,收拾得很整齐,身上一件浅蓝撒银袄,料子很新。头发有些细软,也用同色绸带束在脑后。

    这孩子眼睛很大,若非瘦得厉害,脸庞应该会更秀气。

    虽然眼生,刘诠面对稚龄童子也下意识放轻了语调:“孩子,你找谁?”

    男孩不说话,却露齿一笑。

    牙很白很整齐,并且这个笑容有点儿熟悉。刘诠一怔,见他从身后吃力地抱起一只白猫,冲自己晃了一晃。

    这猫儿,他下午才送给了……

    “小哑巴?”刘诠脱口而出,上下打量个不停,眼里都是惊讶。

    童子连连点头,比了个睡觉的姿势,又往刘诠门里一指。

    这是要借宿?

    刘诠并不犹豫,退开一步:“进来吧。”他感念这孩子的救命之恩,下午送出手的谢礼太少,正觉寒。小小少年不过上门借宿,他没有推拒的理由,何况这孩子是干干净净来的。

    男孩走进去,刘家的宅门就关上了,街上又恢复一片黑暗。

    刘诠的娘亲已经更衣睡下,不便再会外客。于是他带着男孩走进厢房,先提了一壶热水进来,又点起烛灯:“你拾掇一新,竟是人模人样了。”从前这小子满身脏兮兮地,人人避之不及,谁能料到他洗净头面也是个秀气孩子?

    男孩取出五文铜钱,放在桌上。

    小鬼还挺讲究。刘诠把铜板推还给他:“不必,就当谢还你的恩情。”接着又道,“这空房是给我二弟留的,他返乡时才住。你先歇在这里,我去给你热饭。”

    少年连连摆手,抚着肚子作打嗝状。

    这意思就是他吃饱才过来的。刘诠也不坚持,交代他几句就要离开。不是他不好奇,可对方是个哑巴,两人怎有办法聊到一起去?

    不过他才转身,忽然又道:“咦,那只猫呢?”男孩明明把白猫抱进来了,就这么一转眼功夫,它去哪儿了?

    男孩做了几个手势,刘诠看不懂,也不当回事,只是耸了耸肩:“算了,你好好休息。”

    他离开以后,男孩才站去床边,轻轻抚着被褥。料子有些硬,被上还打了几个补丁,但于他而言已像是天堂。

    他都不记得,前一次睡在床上是什么时候了。

    他并没有除衣躺下,而是在凳上坐好,长长舒了一口气。

    在刘诠家里,他暂时安全了。

    那些黑衣人的目标是“七八岁的小乞丐”,而他在河中洗了澡、换上铺子里顺出来的衣裳,从头到脚都焕然一新。

    他就像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如今再住到刘诠家中,任黑衣人搜遍全城也万不可能再寻到“那个”小乞丐了。

    一道银光划过天际,紧接着轰隆两声,天地间又现大雨滂沱。

    这个秋季,天气说变就变,还真是任性。

    光线微暗,红衣女又出现在他身畔。

    他回过头,指了指自己咽喉,眼神头一次这样清明地传达心声:

    治好我。

    他们之间有过约定。

    不过他当乞丐时见过的人物形形色色,不讲信用的多了去。眼前这个女人,会守约吗?

    红衣女在他面前坐下,面容转作严肃:“你的声带损伤放在别人那里是不难之症,神医束手。但在我这里么,算不上难事。”

    男孩眼中顿时流露出渴望。

    她才接下去道:“不过我刚刚醒来,力量不足,还需要你配合。”

    这句话她说过好多次了,他要怎么做?男孩眨了眨眼。

    红衣女指了指他的胸口:“这木铃铛有名字,称为‘天衡’。但你还是喊它木铃铛好了,现在它已经认你为主,那是我安身立命之所在”眼看他不明白何谓“安身立命”,她讲得更通俗一些,“也即是说,木铃铛就是我的家。你戴着它,我从此也只能跟着你了。”

    她的话里,多少有几分怅惘、几分唏嘘,又有几分认命的语气。

第8章 千岁

    这么个小东西里头也能住人?男孩摸了摸木铃铛,又指了指自己。

    相处两天,红衣女与他也培养出些许默契,居然看懂了,当下脸色微愠:

    “不行,那里是我的住处,活人可进不去。”她的居所可不欢迎外人!

    男孩有些惋惜。要是他也能住进去就好了,从此再不用餐风露宿。不过听到她说“活人”,他下意识按了按她的胳膊,隔着衣袖。

    软,热,有实体。

    她不是鬼吗?

    “我不是鬼!”她看出他的想法,面现倨傲,“你好大胆子,敢将我跟低贱鬼物混为一谈!”

    那是什么?男孩依旧不明。

    红衣女看出他心中茫然,也不细加解释,只道:“你记着,能言语之后,要恭称我为千岁大人。”

    她的名字叫“千岁”?好奇怪。男孩把这名字放在心里,点了点头。

    “我昨日才醒转,正是力量最弱时。”外头雷声响起时,她正好说完了下面的话,“需要你去收集愿力,转化为我的力量,我才有法子施展神通,为你医治。”

    说来也怪,外头滚雷轰隆,什么声响都被盖住,可是她的话每一字都能传入男孩耳中,清晰得很。

    他目光转动,并未马上点头。

    “愿力”是个什么玩意儿?收集过程中,会不会有危险?

    尽管无比渴望能开口说话,但他一向远离危险,这也是他能活到现在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富贵险中求。”她悠悠道,“想治好病,就得付出代价。你偷窃别人财物,岂非也要冒着被抓住的风险?”

    “由来收益与风险并存。想要的东西越好,自然得冒更大的危险。”她并不着急,“你可以仔细考虑。若是没这个胆子,就早些将铃铛移交给别人罢。你不配为它的主人!”

    说到最后一句,她凤眸微眯,有光芒流转,露出一点煞气。

    男孩沉默了。

    他安静如木头,连眼珠都不转动一下。不过千岁知道,他正在反复权衡。

    “权衡”这个词用在一个八岁小童身上并不恰当,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连贯思考能力并不健全,更不用说像大人那样想通来龙去脉、前因后果。

    更何况,男孩现在要做出的决断,知晓其中利害的成人都得战战兢兢、谨慎对待不可。

    虽然她眼前这个小子早慧近乎妖,不能以常理度之,可是再聪明又怎样?小孩子的天性就是抵不住诱¥¥惑。

    果然,在沉默了一刻钟之后,男孩终于下定决心,冲她竖起拇指。

    “想好了?”她笑吟吟地不掩得色,像偷偷吃鸡的小狐狸,“决定要干这一票,不反悔?”

    他点了点头,面色庄重。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也没有平步青云的野心。可他隐约明白,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不应该再继续下去。

    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是他摆脱艰难生活的唯一机会。

    有一种渴望,从这时起在他心底深深扎下了根。

    目的已经达成,千岁脸上笑容越发温情,甚至有两分少见的和蔼:“好极,那么你听仔细了。其一,你既是木铃铛主人,我会尽力保你性命;然而我同时还要避天地之威,因此在寄居木铃铛的时候,我的本体只能在夜间活动,白天则以灵体出现。换句话说”

    “我只有夜里能出来;白天么,你的安全自负,我帮不上忙。”

    男孩恍然。

    难怪今天醒来她就不见了,原来她不能在大白天露面。嘿,鬼魂不也是这样?

    千岁竖起第二根白嫩嫩的手指:“其二么,我就吃点亏,木铃铛赚来的力量,我们二八分吧,你二,我八。”

    男孩掰着指头,仔细算了很久也没算明白。即便他再聪明,终是没钱上学的孩子,算术并不会无师自通。

    千岁嘴角的笑容扩大了,隐着一分得意:“不用算了,反正你不亏。”

    他狐疑地望着她。

    “普通人可没资格积攒愿力或业力。你看庙里供的神像和祠里拜的牌位,都是祭神明和死人的。要是活人敢立生祠,不仅没有好处还要折寿。”她耸了耸肩,“谁让你运气好遇上了我。有木铃铛护身,你可以收取少量这种力量而不被上天制约。要知道,过犹不及,贪心的人往往都没什么好下场。”

    男孩眨了眨眼,点头。

    红衣女郎说的话,每个字他都懂,可是连在一起以后,他就只能听懂小半,也不敢尽信。然而行乞这么多年,他早就明白什么叫作“形势比人强”。在这段关系里,现在她占上风,所以主动权在人家手里,想怎么忽悠他都成,他也只好依从。

    他面无表情,小手在桌下暗暗捏成拳头。

    小孩子果然好哄,她轻轻松松就将分配酬劳的规矩定妥了。千岁心情大好,拂了拂额前垂下来的青丝:“行了,现在来谈谈赚取愿力的办法。唔,要怎么说才能让你听懂呢?”

    这当中涉及到的机制和道理太复杂,莫说一个八岁孩子,就算学富五车的名流都未必能琢磨明白。她又不是夫子,要深入浅出地讲清楚,实在为难她了。

    所以她仅仅思索了几息就放弃了,很干脆地挥了挥手:“哎呀,简单点说。你可曾听过一句名言,‘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男孩愣愣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摇头。

    也是。这小要饭的生活重心只有乞讨和睡觉,谁会这么文绉绉给他吊书袋子?她又犯傻了。千岁轻咳一声,给自己打了个圆场:“没听过也好,因为说这话的人很傻很天真。如果真有天网,那也是浑身长满了窟窿眼儿,堵都堵不过来,谈什么‘不漏’?”

    小乞丐呆呆望着她,千岁光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没听懂。

    可是下面的话很重要,她磨了磨牙,挤出最大的耐心:“这世间不提善恶有报,只讲因果循环。你的一个行动,必然干扰到别的事物,比如那些黑衣人是来抢木铃铛的,但因为你凭空出现,所以他们现在一无所获。你出现,这件事就是因,他们拿不着木铃铛,这就是果。”

第9章 白灯笼

    她看小乞丐听得认真,又给他打了个比方,“再比如你偷盗人家财物,有可能得手,也有可能被抓起来打个半死。那么你的偷窃就是因,由此产生的后果就可能有两个,可能好,可能坏。”

    男孩脸上露出恍然神情。

    “有因必有果,但是善行未必有善报,恶行未必有恶报,你好心做好事很可能导致坏的结果,你做坏事么,也可能反而有好的效应。所以这世间有因果存在,但自有其规律。”

    说到这里,她不管男孩能不能听懂,伸手一指他脖子上的坠子:“然而规律和法则也不是万有的,偶尔也可以被打破,此谓失衡,也叫作有失天常。这枚木铃铛‘天衡’,它的最大作用就是能够感应到被扰乱的因果。如果你我可以适时出手做些修补或者调整,那么这段因果被补好了,可以继续运行了,由此产生的圆满业力同样也会被木铃铛感知、吸收,作为反馈给我们的报酬。”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见男孩望着她出神,顿感挫败:“所以,你一丁点都没听懂对不对?”

    男孩用力摇头。

    真是秀才遇见兵,她怎么就遇上了这么个榆木脑袋!千岁肩膀耷拉下来,努力抑住狂暴的冲动,简明扼要来了一句:“附近如有任务能接,这木铃铛就会提示你;做完任务以后,你就可以收获力量了!”她按了按太阳穴,“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这回男孩用力点头,给她一个大大的笑容。

    懂了。早这么说,他早明白了嘛,这女人的嘴真笨。

    就是接任务,做任务,收报酬嘛!死在荒园那个大汉就是这么干的,只不过他交代任务给男孩是先付钱,这个木铃铛是事后才肯给报酬。

    唉,要给这小蠢蛋解释清楚可真费劲。千岁长长吁了一口气:“不过能干扰到因果的人或者生物,一般都不是善茬。所以”她轻咳一声,“通常来说,我们要用上一点点……唔,无伤大雅的小手段才能完成任务。”

    小手段?男孩直觉不会像听起来这么简单。

    她凭窗而立,望着天上电蛇闪耀。风裹着雨拍在她脸上,她将衣襟收拢,又搓了搓自己胳膊。

    男孩对这动作太熟悉了,他也常常做出。可是,她也会觉得冷吗?

    千岁转身面对他:“接下来,你打算怎办?”

    男孩目光晦暗,不觉得她诚心咨询他的意见。他是个哑巴,只能点头和摇头,哪可能亲口告诉她“怎么办”?

    千岁笑靥如花:“那我就代你说了。虽然暂时躲过这些黑衣人,但你也看到他们寻不到你不罢休的决心。要是黟城继续封锁内外,你被他们找到只是时间问题。”

    事实如此,他无异议。

    “因此当务之急,是赶紧帮我恢复一点力量。这么一来,我们才有自保之法。”

    这回她说出了“我们”。

    男孩脸上难得露出茫然之色。她不是很厉害么,弹指杀人不费吹灰之力,怎么突然就连自保都难?

    这个转折有点大。

    千岁抱臂在前,不满道,“要我说几遍?我曾经身受重伤,沉睡了不知多久才苏醒过来,如今正是最虚弱的时候。”

    男孩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这女人架子摆那么大,原来是外强中干,现在也没比他厉害多少嘛!

    千岁瞧得心头火起,恶声恶气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男孩却站了起来,朝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现在他已经准备和她同进退。无论这女人是不是真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虚弱,他都只能帮她。那么,真和假又有什么所谓?

    “想清楚了?”她神奇地看懂了,“那么抓紧时间吧,木铃铛的因果任务可遇而不可求,在这么个弹丸之地恐怕遇不上。我还有个办法……”

    话未说完,男孩忽然抓起木铃铛,向她晃了晃。

    这玩意儿忽然震动了,算不算是给他的提示?好像还能发热,熨得他手心暖乎乎地。

    “怎么?”千岁不明其意,“我是说,弄不到愿力的话,我们还可以使用别的法子,先将我的……”话到这里,忽然咦了一声,眼露惊奇,“不会吧?”

    男孩摊开手,那枚木铃铛不知从何时起闪着浅淡的绿光,上面的符字正在快速游走。

    “……这东西该不会坏了吧?”非要这么打脸吗?她刚说了这小地方不太可能有任务,这玩意儿就狂闪,该不会是被封印太久故障了吧?

    她话音刚落,符文就凝出一个名字,不再游移:

    朱涣。

    千岁:“……”

    男孩侧了侧头。铃铛上面显示出来的,就是任务目标吗?可惜他不识字。

    千岁把这个名字念了出来,然后问他:“你知道这是谁么?”

    她只随口一问,没抱什么指望,哪知男孩用力点头。

    是了,黟城就这么大点儿地方、这么点儿人,如果木铃铛要找的是本地人,这小要饭的多半会知道。

    “行了,你带路吧。”她打了个呵欠,“顺便一说,目前我最多能只离开你三十丈距离,无法远行。后头若有需要,你得跟着我走。”

    男孩懂了,她得跟着木铃铛走。

    他出屋挪到墙边,蹬了蹬腿想爬上去。千岁拎着衣领将他提起来,一把扔到了墙头。

    在她手里,他不会比一只麻雀崽更重。

    男孩在墙上站直身体,往西看去,那里也是一片民宅。

    他往那里一指。

    “乌漆麻黑,谁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家。”千岁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唔,倒是有一扇门上挂着白灯笼,挺显眼的。”

    男孩用力点头。

    呃,“朱涣就住在那里?”

    那家的门脸儿不大,黑木还显出两分破旧。檐下挂着两个白灯笼,按照本地习俗,那是家里有人新丧。

    千岁高高兴兴地拍了拍手:“走吧,我们去会一会这个朱涣。”

    男孩却扯了扯她的袖子,在她的注视下头一歪,眼一闭,嘴张开。

    这样子真丑!她嫌弃道:“什么意思?”

    男孩晃了晃木铃铛,又向着那家白灯笼一指。

    “朱涣、白灯笼、死人……”

第10章 登门

    他刚摆出的动作,代表的不是睡着,而是死去。千岁微微一惊,“你是说,朱涣已经死了,那户人家祭的就是他?”

    男孩点头。

    千岁不由得挑起眉头。“朱涣竟然已经死了!看这样子,头七都还没过完,木铃铛上怎么会出现一个死人的名字?”

    这回男孩先指了指白灯笼,再双手托着木铃铛,做了一个戴回自己脖子上的动作。

    千岁忍不住按了按眉心。这种良宵美景只该对月独酌,她为什么非得站在人家墙头上,和一个臭要饭的玩你猜我猜大家猜啊?

    男孩有点着急,又重复做了这两个动作,只不过他这回嘟起嘴,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朱涣。”

    千岁从他口型看出来了:“他和木铃铛有关?”

    男孩做了个手势,仿佛掌中有个四四方方的物事。

    她不确定道:“盘子?”

    他摇头。

    “盒子……?”她最不擅长猜谜了!

    然后他又做了个开盖、取物的动作。

    “拿出东西?”

    他再指了指胸前的木铃铛。

    “拿出的是木铃铛?”

    点头。

    “你的木铃铛是从匣子里拿出来的。废话!我早知道那上头必定还打了封印。”她翻了个白眼,迳自推导,“但匣子和铃铛都和这家伙有关?”

    他用力点头。

    “他是因你而死?”

    男孩摇头。不对,就算自己不出现,那人也难逃一死,这个锅他不背。

    她不耐烦地呼出一口气。唉,猜得好累啊。她得赶紧把这小哑巴治好,否则今后都得靠着比比划划猜哑谜过日子了。

    她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好浪费!

    “他是城主府的人?”黟城就这么丁点大小,命案也就那么一桩,很容易猜到死人跟城主府凶案有关。

    男孩向她竖起了拇指。

    千岁沉默了几息:“这人……该不会就是把木铃铛交给你的倒霉鬼吧?”

    话音刚落,她就望见男孩咧开嘴笑了。

    这真是完美的推理啊,她忍不住自得了两秒,然后才沉下脸:

    不对!就因这蠢材死得不是时候,才让木铃铛落到一个乞丐手里,让她破天荒要认一个八岁的小屁孩为主!

    “一个死人,为什么能牵动天机?嗯,莫不是因为木铃铛?”她眼珠子转了几下,“走吧,速战速决!”

    男孩从墙头上直接跳了下去。在胡同里九拐八弯,飞快朝着白灯笼前进。这里的路况他很熟,绝没有走错一说。

    他头也不回。方才她不是说过么,不能离开他三十丈外。他过去了,她也只好过去。

    千岁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没奈何,只得飘了下去。

    ¥¥¥¥¥

    白灯笼和刘诠家就隔着几户人家而已,男孩几次拐弯,就站到了人家家门口,笃笃叩响了黑木门。

    这么晚了,胡同里没有其他行人。惨白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平添两分凄清。

    “谁啊?”门里有个女人出声,嗓子低哑,带着哭腔。

    千岁皱了皱眉。她能感知到房子里现有两个活人,唔不对,是两个半。并且都是女子,其散发出来的怨气和执念,比周围的人家都要猛烈得多,并且哭个不休。

    哑巴不会说话,千岁双手抱臂,也不打算吭声。男孩只得自己敲门,这回力气放轻,以免吓到屋里人。

    他们耳力都不错,能听见里头有细小的脚步声凑近木门,然后就没了声响。

    里面的人在权衡危险。在城主府命案发生之前,黟城是个相对安全的小城,街坊邻里互相认得;可现在么……

    里面的人犹豫着,男孩突然开了声。

    他说不了话,只得“啊”了两下。夜里寂静,怪异的声音就传出去很远,门内人自然也听到了。

    千岁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相处的时间不长,她总觉得这小子身上有种东西根本不该属于他,那便是尊严。哑巴说不了话,只能发出粗嘎难听的声音,所以他从来沉默,哪怕遇险也不肯这么丢脸。

    现在,他居然愿意自曝其短。

    过了好久,门才吱呀一声开了。

    有个女人探出脑袋,望见外头没有强人,只站着一个小小少年。她神色木然:“你找谁?”

    男孩指了指她身后的屋子,又做了个上香的手势。

    他是来祭拜死者的。女人明白了,已经哭肿的眼睛又浮上一层水雾。男孩的模样看起来毫无威胁,但他在夜深人静之时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口,这就透着不寻常。“你自己来的?你家大人呢?”

    这孩子生得不错,就是有点儿黑又太瘦了。再说黟城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她并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么一个男娃。

    男孩还未回话,拐角处就走出一个青衣女郎,对着他面露不满:“你果然偷跑来这里!明儿再登门拜访不好么,现今都这样晚了!”又侧首向屋子的女主人道歉,“真对不住。这是朱涣家么?”

    这女子实在太美,便是黛眉微蹙也有万千风情,连同为女性的屋主都看得呆住,半天回不过神来。

    男孩眨了眨眼,然后收到千岁偷偷丢过来的一记白眼。

    他任的性,最后还不得她出面?千岁又唤了一声,女主人才如梦方醒,不自觉拂了一下鬓角:“亡夫正是朱涣。你,请问你是?”

    眼前这女子貌比天仙,通身的气派更是贵不可言,令她自惭形秽。就是城主夫人生前也没有这种气度。

    这样的人,怎会和她丈夫有交集?

    “半年前我们经过黟城,财物遭窃,是你丈夫路见不平替我们追回。”千岁张口就来,连草稿都不必打,“前些天再来黟城,本想登门道谢,哪知打听到这等噩耗……”说罢,幽幽叹了口气。

    她面带戚戚。更重要的是,朱涣已经过世,家里又没甚财物,有什么值得别人惦记的东西?这么想着,朱家的女主人就往后退开一步:“请进。”

    一大一小就进门了,跟在她身后往灵堂而去。

    朱家和黟城里的普通人家并没甚不同,只是宅子比刘诠家稍大一些。从这里也能看出,朱涣生前是城主亲信,薪资要比刘诠更丰厚。

第11章 问前因

    他死于两天前,署衙经过一番调查就吩咐朱家人收尸,如今停灵在家中已有十来个时辰了。

    灵堂里一片素缟,案前烛光照亮了牌位。

    男孩恭恭敬敬给朱涣上了一炷香。这人塞给他黑匣子,的确将他带入了纠葛的漩涡中,可是伴随着危险而来的,却是他以前从未奢望的机遇。

    没有朱涣,他还是荒园里那个讨饭为生的小乞丐,往后还要继续忍受旁人的白眼和唾骂,或许还要做一辈子的哑巴。

    冲着这一点,他也感激朱涣。

    他身边的女郎上香可就不是那么心甘情愿了。呵,尊贵如千岁大人何时给凡人上过香?这死人真是好大的福份,九泉之下也该感激涕零!

    她暗暗吸了口气,收拾自己心情,才换上一脸沉重:“徐夫人节哀。”

    朱涣的妻子姓徐。她悄悄拭掉了眼泪:“您有心了,啊……怎么称呼?”

    “唤我千岁便可。”

    “千……”徐氏微怔,斟酌了下道,“原来是千姑娘。”说到这里,心里划过一个念头:如是姑娘,那么和眼前这七八岁大的孩子是什么关系?

    不过她心绪沉重,哀伤满腹,并没有提问的心情。

    什么千?她又不姓千。当然千岁不会计较这等小事:“敢问徐夫人,朱先生怎会遇害?”

    “外子前夜在城主府里当差,彻夜未归。天明时,我们就接到署衙报讯,说他、说他横死荒园,让我们前去认尸!”徐氏眼泪又下来了,“我不信,可是我和婆婆第一眼见到他,就再也没了侥幸……”

    说到这里,她呜咽不能成言。

    这哭声已经持续大半晚上了。朱涣死后,屋里两个女人都在哭,朱涣的老娘年纪大熬不住,这会儿已经睡着,只有徐氏还能秉烛守夜。

    千岁听她哭得有些头疼,轻咳一声道:“好了,哭坏了身体怎办?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肚里的孩儿着想。”

    话音刚落,徐氏蓦地抬头,眼里都是惊讶:

    “你,你怎知我有身孕?”

    她怀孕刚刚两个月,身子不显,加上本地人都有怀孕不满三个月前不向外人明言的习惯,知道她怀上遗腹子的人真是少而又少。这女子头一回见她,怎就知晓?

    “何止?”千岁左手拇指、中指轻按两下,仿佛捏了个诀,“我还知道这胎是个男孩。恭喜你,朱家有后了。”

    大夫给她号过喜脉,却没提生男生女。有点儿常识的人都清楚,没到分娩时,谁能说得准?是以徐氏将信将疑:“千姑娘,您到底是什么人?”

    “和朱涣有渊源的人。”千岁微微一笑,直截了当道,“徐夫人,你想不想给丈夫报仇?”

    徐氏瞪圆了眼,一时连悲戚都忘了:“什么!”

    “这段时间,你最常想的就是官家能不能还你丈夫一个公道,可你又不信他们;你万念俱灰,有心寻死明志,随丈夫同赴九泉之下,偏又挂念肚里的孩子,希望为朱家留个后代。”千岁叹了口气,“这个晚上,你可是怨气冲天、愁肠百结哪。”

    “你怎么……”徐氏惊得目瞪口呆,好半晌都不能言语,喉头咯咯作响,却吱不出一声。

    这些心理活动她根本都未说出口,只在脑海里反复酝酿,外人怎可能知晓?

    除非这女子有鬼神之能!

    想到这里,徐氏害怕得连退几大步,就要尖叫出声。

    男孩见状,忍不住想去扶她手臂,助她镇定下来。可是徐氏身形晃了两下,下一个动作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千岁面前!

    “仙姑!”其实她不太确定眼前来历不明的女子是神仙还是妖怪,但这么称呼着总不会有错,“求你为我家朱涣报仇!”

    她想明白了,眼前这位必是奇人。徐氏恨自己一介女流,没有为夫雪恨的本事。甭管眼前这一位到底是什么身份,只要能替她复仇就行!

    朱涣死了,家里都成了这样,还有什么让别人贪图的地方?

    这是老天垂怜,派给她的机会。无论是福是祸,她都不能轻易放过。

    千岁大大方方受她这一跪,也没觉得有甚不妥,只淡淡说了一句:“给我们倒杯热茶。进来这么久了,一口清水都没喝上。”

    木铃铛只出现了朱涣的名字,并未说明怎样才算完成任务。这也很正常,一因可能致多果,谁说最后结果能有个标准答案?只要他们出手就行,如果切入得好,能抚顺这段因果,那就能多得报酬。

    她进来朱涣的灵堂,也只是为了寻找更多线索罢了。朱涣这么个平凡无奇的小人物,为什么能引动天机?那只可能因为他送出了木铃铛。

    难道说,原本这件宝贝会落进黑衣人手里,却因他交给小乞丐,从此改变了整个故事的走向?

    千岁撇了撇嘴,若说想拨乱改正,那么最直截了当的法子就是杀了这小鬼,把铃铛再扔回给黑衣人。这段波折就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但现在显然已不可能,这小要饭的和木铃铛绑定了,历史的轨迹已经发生偏移。所以他们能做的就是干脆顺势而为,把这段麻烦了结!

    什么是反,什么是正,原路就是对的么,偏移就是错的么,谁能说得清楚?

    徐氏连连道歉,赶紧站起来倒水斟茶,小心翼翼各捧了一盏给她和男孩:“家里没有好茶,还请两位莫怪。”

    茶叶是金贵的东西,现今只有名门富贾用得起,平民家中所谓的“茶”,多半都是果茶、蔬茶,徐氏奉上来的是自制的秋葵茶,那是摘取新鲜的秋葵朝花晾晒而成,喝到嘴里有清淡的苦味,喉头乃有回甘。

    男孩将整盏都喝完了,千岁却只抿了一口,在徐氏眼巴巴期盼的目光中说道:“官家怎么看待这次城主府血案?”

    徐氏咽了下口水:“他们说,很可能是山贼悍匪所为。”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年前城主大人主持过两次剿匪,很是杀了不少山贼。署衙里的人推断,很可能是他们含恨报复。”

第12章 做选择

    “你不信,一个字也不信。”这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为什么?”

    徐氏是生长在深巷的妇人,对外面的世界有多少了解?凭什么认定署衙的推断一定是错的?

    “山贼哪有那么厉害?”徐氏干巴巴道,“否则剿匪不会那么容易。”

    千岁笑了,把手中的茶盏放到桌上去,弯腰作势起身:“罢了,你守你的秘密,我走我的路。”

    徐氏大急,冲上来想抓住她的手。可是千岁目光微凝,徐氏顿觉背后发寒,动都不敢再动一下,只得苦苦恳求:“仙姑别走,是小妇人错了!”

    千岁掸了掸袖口:“不说实话,我就帮不了你;也莫要想在我面前撒谎,你道行不够。”

    她比徐氏还要高出一头,这时以俯视的姿态盯住妇人,后者立刻就被她气势打压下去,嗫嚅道:“我,我亲弟弟就在毒牙山落草,每年都会回来。他们……不会伤害我丈夫!”

    千岁长长“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原来城主府的手下,跟城外的山贼还有勾结呢。难怪徐氏这么笃定朱涣不是山贼所杀。

    徐氏捂住自己的脸。

    排除了山贼的嫌疑又如何?这也意味着她提不出有力证据,只会令自己越发痛苦,因为杀害丈夫的凶手还隐在暗处,根本没人能指认他们!

    千岁看出她心中所想,声音放得很轻很轻:“我可以助你完成复仇,但是,有代价!”

    徐氏毫不犹豫:“仙姑请说,只要能复仇,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千岁目光微动:“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徐氏抿紧了唇,眼神坚毅,“只要能为丈夫报仇!不过,我家中积蓄不多,未必能尽数支付。”

    “也许我要的不是钱呢,而是你最看重的东西。”

    徐氏苦笑:“仙姑说笑了。外子蒙难,我心也死了,只想跟他一起去,哪里还能有什么看重的东西?”

    “那可说不定。”千岁目光在她肚皮上转了两圈,秀眉微挑。

    徐氏被她看得遍体生寒,好似连小腹都隐隐作痛。她捂住肚皮,突然吓得心脏都要收缩了:

    这女郎想要的,难不成是她肚里的孩子?她听说有些异士会把孕妇肚里的胎儿生生挖出来修炼邪术!

    在她眼里,这美得胜过谪仙的女人立刻变成了红粉骷髅,能生吃活人那种!就连对方的轻声细语,都好像催命的旋律:

    “现在,你还说得出‘什么都行’这句话么?”

    徐氏面如金纸,突然哭道:“不,求您不要取走我的孩子!”

    千岁不为所动,还补了一句:“那你到底想要给丈夫复仇,还是想要保住胎儿?”

    徐氏抽抽噎噎:“我、我都……”

    “可别告诉我你都想,这可太贪心了。”千岁望向灵堂,幽幽道,“你可听说过,世事难以两全?”

    徐氏站在原地茫然失措。给丈夫报仇就要失掉孩子,想保住胎儿就要放弃捉拿凶手。放弃哪一样都让她心肝寸断,难道她真要做个抉断吗?

    看她脸上神情,男孩忍不住站起,抓着千岁袖子用力摇晃。

    “做什么?”青衣女郎不悦道,“大人谈事呢,小孩子乖乖坐好!”就要谈成了,这小子跳出来搅什么浑水!

    男孩拉着她就往外走,同时伸手指着朱涣的牌位,又拍了拍自己胸口。

    这个动作,是做给徐氏看的。

    因为动作夸张,所以屋里两个女人都很清楚地领会他的意思:

    这事情,包在我身上。

    他只是个孩子,徐氏呆呆不敢相信,却又心存一点侥幸。他是和这个神秘的女人一起来,说不定也有些本事呢?

    千岁的脸色沉了下去:“你别胡说八道!”

    她嗔怒之下,忘了这家伙从来不“说”。

    男孩还是坚决摇头。

    千岁觑了徐氏一眼:“她还老想着寻死呢,那就是不要腹里的胎儿了。既然这样何妨废物利用,拿来给丈夫报仇有什么不可以?”

    徐氏得身形一晃,双手护着肚皮连连道:“我要孩子,我要生下来!”声音出乎意料地尖厉,睡在隔壁的婆婆被惊动,咳嗽了两声。

    男孩朝她笑了笑,然后就往外走。

    他离开了,千岁也留不下来,她忿忿叹了口气,转身出了灵堂。

    宅子立刻就安静下来。

    听着男孩的脚步声远去,然后是木门关闭的声音,徐氏伫立原地半晌,才艰难迈步,往外头走去。

    脚步沉重,像是灌了铅。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草丛中又有秋虫啾鸣。

    徐氏不知道那奇怪的一大一小所为何来,他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除了留下一段莫名其妙的对话,似乎对局势没有任何改变。

    然而神奇的是,自己变了。

    她不想死了,她有孩子。

    ¥¥¥¥¥

    走出朱家,千岁用力戳了戳男孩的胸口:“不懂装懂,小p孩你还想不想攒起愿力了!”

    她的指头正好点在木铃铛上,然后

    穿了过去,仿若无物。

    千岁沉着脸收手,心里暗叹。真是可笑,对她来说这东西没有实体,能够让她栖身,却无法直接触碰。

    男孩一手指着朱家的大门,一手拽出脖子上的木铃铛,对她连晃两下。

    千岁冷笑:“你动了恻隐之心?”

    “恻隐”是什么东西?男孩歪了歪头,不解。

    “就是同情心!”千岁负手而行,抬腿就踢飞了路面上一颗石子儿,正好打在别人家大门上,咚地一声。“光知道同情,没有手段怎么行?你知道么,在你叩响朱家大门之前,她已经往厨房梁上挂好绳圈,打算上吊自尽了。”

    男孩吃了一惊。

    “既然是朱涣引动天机,我们又不能逆转前因,那么与他有关的人、事都要尽量妥善处理。假使你替徐氏报了仇,她夙愿一了,在人间再无挂念,于是两腿一蹬下黄泉去了,那么这事就可能办得不算完满,到手的愿力就太少了。你费了恁大力气,却没争取到木铃铛的报酬最大化。那真真叫作事倍功半!”

第13章 好心

    男孩直勾勾盯着她,目光沉沉。所以,她并不是真想剜出徐氏肚里的胎儿,只是吓唬人家?

    千岁哼了一声又道:“你们人类执念太深,只能看得清自己所失,鲜能记起自己所得。”

    执念是什么?

    “或因求不得,或因不甘心,或因放不下,而坚持太过,那就是执念。”她知道男孩理解不了这个概念,拍了拍他的心口位置,“化开她的执念,她才不会寻死。现在,懂了么?”

    男孩似懂非懂。

    千岁明白自己说的这些,对一个八岁孩子而言太过艰深。可是她也没料过,木铃铛这等天下至宝会落在一个小乞丐手中!

    这算是什么狗p的天意?

    吱呀,被石子儿踢中的那扇门打开了,有个老太婆躲在里面探头探脑。她看见男孩微微一怔,眼里透着谨慎,却没有出声询问,很快又关闭门扉。

    这一路走来,也遇上了两三行人,都是这条巷子里的住户。大家行色匆匆,都是低头快走。

    城主府的命案,就像是盘旋在人们头顶上的阴影,挥之不去。这个弹丸小城的居民,心头恐慌难消。

    千岁默默感受这种氛围,一边对男孩道:“你换了这身装束,见过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们难免起疑。唯今之计,要尽快做完木铃铛的任务,离开黟城。”

    小城里来了个生面孔的男孩,在熟人社会,这种讯息也会快速传播。在黟城耽搁越久,那伙黑衣人得到风声的概率也就越大,他们迟早会把他和当时的小乞丐关联起来。

    到得那时,或许就是杀身之祸。

    “现在,你想好怎么替朱涣报仇了么?”

    男孩默然。方法哪是那么容易想的,他们在暗,对方也在暗。

    快要走到巷口,两人却停下脚步。

    前面就是南大街了。平日里街上没几个人,现在却灯火通明,卫兵来回巡弋。

    命案发生以后,全城警戒,夜里有宵禁。先前在居民巷里也就罢了,现在男孩可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过主街去。

    他没有合适的身份。

    男孩看向千岁,眼里有询问。这女人神通广大,就没办法助他瞒天过海吗?

    千岁难得秒懂他的眼神,摊了摊手:“换在全盛时,帮你潜行不过举手之劳;可现在么,没有余力。”

    也就是说,不成了。

    男孩想了想,转身就往回走。

    “去哪?”

    他揉了揉眼,比了个睡觉的手势。

    千岁:“……”这小子心可真大。

    罢了,夜已过半,今晚就到这里罢,再折腾就天亮了。

    两人折回刘诠家。千岁提着他翻过围墙,穿堂入室,没有惊动任何人。

    屋里只有一张床。

    男孩看了看她,睡觉么?

    “你睡吧。”千岁走到角落,抱起那只奄奄一息的白猫,“我还有事要做。”

    毕竟年幼,男孩其实已经很乏了。他躺到床上,才打了个呵欠就睁不开眼。

    沉入梦乡之前,他望见猫儿被放到桌面上,千岁抚着它,指尖发出一点柔和的微光。

    那光照亮了她的眉眼,软化了她的凌厉,让她看上去像慈眉善目、救苦救难的神明。

    当然男孩知道,这只是假象。他隐约觉得奇怪:花力气去救助一只猫,这女人有那么好心?

    然后,他就睡着了。

    ……

    次日天晴,阳光明媚。

    刘诠特地出门买了早点,也有男孩一份儿。

    芝麻烧饼和羊杂汤。

    刘诠的老娘牙口不好,羊杂自然是咬不动的。老太婆一边喝着豆浆,一边打量男孩。才睡过一觉,家里突然就多了个孩子,真是古怪。

    刘诠笑呵呵对她道:“还记得肇县的老王?”

    “那个老鳏夫?很多年没听你提起了。”

    “就是他,娘记性真好。”刘诠夸了一句,紧接着就道,“他要出趟远门办差,时间挺久,就把儿子暂时寄到咱家来。”

    老太婆哦了一声:“昨个儿怎没听你说起?”这么一碗羊杂汤就要十文,刘诠平时哪里舍得买,如今竟然特地出门给他打上一碗。

    别人投注过来的眼神,男孩从来视若无睹,只是闷头用饭。

    刘诠嘿嘿一笑,摸了摸自己脑袋。不是他喜欢撒谎,可是老娘最讨厌满街跑的小乞丐,他们不仅讨饭还偷钱。

    “害羞还是不会说话?”再不讨喜的孩子,进门总要叫人吧?可这男娃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刘诠吞吐两下:“这孩子,嗓子有点儿麻烦。”

    原来他领了个小哑巴回家,难怪先前不敢说。老太婆瞪他一眼,才问男孩,“好吃么?”

    这孩子也太吓人了,比巴掌还大的烧饼,十几次呼吸的功夫就能啃完。她和儿子才说了几句话啊,男娃就吞了三个大烧饼。

    他只顾着喝羊杂汤,抽空点了点头。

    热乎乎的鲜汤,香喷喷的饼子,他从没吃过这样的好东西!

    一张嘴好像都不太够用。

    老太婆把盘子里最后一个烧饼也夹进他的碗里,“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点。”

    他毫不客气,拿起来就啃。过去几年的流浪生活教会他,吃东西千万不能矜持,否则就要饿肚子。

    吃过早饭,老太婆就拐着杖去院子晒太阳了。

    男孩正舔着指头上的芝麻粒儿,刘诠就凑过来低声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孩子动作一顿,刘诠就赶紧摆手:“我不是催你走啊。反正你在城里举目无亲,不如认我作义父,今后就住在我家如何?”

    他早年丧妻,膝下无子,如今年纪大了,家里又无余财,城里的女人未必看得上他。不如收养这个孩子,家中可享天伦之乐,他自己也算真正报答人家的救命之恩。

    男孩没有吱声,像在考虑。

    院里,老太婆唤他。刘诠笑道:“你慢慢想,不用急着回复。”说罢,站起来走了出去。

    他的老娘就站在院门边上,把他招到身边才低声问:“这孩子要在咱家住上多久?”

    “少则几日,多则两三月吧。”刘诠打算先应付掉这一关再说,“你也知道,出趟远门回家,哪有那么准时。”

第14章 猫

    “不懂甚礼数,又是个哑巴!”老太婆哎了一声,“你看别家的孩子,小嘴都可甜哪,这个就像闷瓜……”

    话未说完,墙上突然掉下一样东西,“咚”一声就砸在她身上。

    眼前一花,老太婆吓得往后一仰,幸好刘诠眼疾手快扶住她。

    两人定睛一瞧,跳下来的竟然是一只白猫,长得油光水滑,浑身一丝杂色都没有。它跳下来时还踢了老太婆一脚。

    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这一脚准准地蹬在她心口上,然后就昂着头一路小跑,旁若无人地消失在屋后。

    两人这才反应过来。

    猫儿不大,劲儿不小,老太婆被蹬得胸口直发堵,好半天才缓上一口气,不由得骂了一声:“吓我一跳,哪来的死猫!”

    刘诠却觉得这猫看起来很眼熟不就是先前他送给小乞丐那只么?昨儿还奄奄一息,真就要变成死猫,怎地今日突然生龙活虎?

    好生邪门。

    ¥¥¥¥¥

    午后天光正好,男孩沿着主街往北走。

    他今日换过一身青布衣裳,后背还负着一只竹篓。这篓子是他从刘诠家的厨房里借来的。黟城有许多孩子都这副装扮出门,帮助父母或者东家添购物件,因此他在人群里并不起眼。

    再往北走就是主城区,路上行人越来越多,有些行色匆匆,直往北门赶去。

    “听说北边城门开了,快快,说不定能出去了。”

    “我这批货在黟城压了两天,再耽搁下去保不齐要坏了!”

    北城门开了?男孩脚尖一转,也往北门而去。和收集愿力比起来,当务之急是尽快逃离黟城。

    他离北门很近,赶过去也不过一炷香功夫。然而紧赶慢赶终于赶到,城门方向却被挤得水泄不通,前方隐约还传来吵闹声,像是起了冲突。

    他身边的人都在翘首观望,然后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

    过不多时,千岁的声音就传入他耳中:“城门开了,但不给百姓通行。有几个汉子着急出城,和城守军起了冲突。”

    为什么?男孩知道她耳力惊人,听见几十丈外的动静只是小菜一碟。

    “开城门是因为……”千岁还在整理听见的讯息,“有大人物驾临,城里的头面人物都要列队相迎以示隆重。”

    正说话间,前方有马蹄声得得,像有人马进城。紧接着男孩前方的人墙就像拍上岸的浪潮一般往后飞快退去!

    若非他见机得快,这会儿大概已经被人踩在脚下了。

    城守军飞快在人群中辟出一条道儿来,护送百余骑兵通过。男孩踮起脚尖匆匆一瞥,望见最前头那人骑着大白马,享受着前呼后拥,往署衙去了。

    边上的黟城居民都在议论,一时倒没顾得上发火:

    “陪在边上的不是署尹大人吗?”

    “还有刘大官人,还有徐老爷!”

    徐老爷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富户,黟城的粮食铺子基本都是他家开的。

    “看来上头派来的大官了不得,不然怎么能劳动他们出迎?”

    众人提及的署尹,男孩也望见了,他的确陪在新来的大人物身边,可是脸色难看得紧。

    很快,城门重新关上了。城守军再次强调全城仍在戒严期,然后疏散了人群。

    走不成了,男孩往城门方向望去最后一眼,转身折返回去,只得仍按原来计划行事。可在这时,千岁忽然“咦”了一声,像是兴致勃勃。

    “我找到好东西了呢,这次说不定能有额外进账,不错不错!”

    ……

    几个时辰后。

    男孩刚刚踏进榕街,就有个软绵绵、暖乎乎的东西按在他后背上。他转头,正好看见一只毛茸茸的白爪子搭在他肩膀上。同时,千岁的声音也在他耳边响起:“停,看向你右边。”

    男孩往右转头,看见一栋宅子。

    “就在这里。”听起来她很满意,“我感应到了。很好,东西不错。”

    男孩看了两眼,不敢多逗留,迈步继续往前走。

    这地方,他可进不去。现在怎办?

    身后那东西又缩回篓里,他还能听到千岁的指点:“在这附近找家客栈住下来,要离目标越近越好。”

    这是黟城最热闹的地段之一,住宿可不便宜。

    男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装,很普通,像是平民家的孩子。

    他很满意,于是拐弯,换了条岔路,然后迳直走进了最靠内侧的一家客栈。它不是临街第一排,但后院距离男孩重点关注的那套宅子不到三丈远。

    他走进大堂,坐下,悄悄摸了摸四四方方的榉木桌子。这套桌椅有些年头了,表面掉了点漆,桌角还粘着两颗饭粒。

    其实他吃过这家的饭菜,味道不错,但从来不是正大光明坐在这种桌子上享用。

    客人不多,跑堂的伙计很及时地凑过来:“小哥儿,就你一个人?”

    男孩点头。他不再破衣烂衫,就不会被撵出去。

    八岁的孩子自己上馆子,这事儿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伙计看他眼生,不由得多问一句:“你家大人呢?”

    男孩无声张了张口,又指着自己咽喉。这毛病有时也给他省了不少事,至少人家不会再刨根问底反正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伙计懂了,这孩子是个哑巴。城里有哪一户人家的孩子是哑巴吗,他怎么不记得?

    男孩手里抓着一锭碎银子,在他面前晃了晃,成功将他唤回了神:“哦,小哥儿要吃点什么?”

    这种客栈可供打尖也可供住店,他指着墙上的木牌子道:“我们店里的砂锅吊子、素炒三丝和五香熏鱼都是招牌……”

    他话未说完,男孩就点头了。

    再配一盆米饭,这顿午饭就完美解决。

    一个男孩踞案大嚼,这副场景未免吸睛。掌柜站在台子后头吸着旱烟,一边道:“这是谁家的孩子,莫不是跟家人走丢?”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

    男孩将砂锅里最后一小块猪心丁也拣起来吃了,这才擦了擦嘴走过来,把碎银子放在柜台上。

    掌柜给他找了零钱,男孩却不收,而是指了指掌柜身后的木格子。

第15章 必须得漂亮!

    这暗示很明显,并不难猜:“你要住店?几晚?”

    男孩竖起一根指头,把钱尽数推还到掌柜面前。

    黟城物价不贵,这些钱够住上五、六天了,男孩却只要求一晚。掌柜看他来路不明,本有些犹豫,可是转念一想,八岁的孩子能干什么坏事来?无非就是进店偷东西。现在店里客人稀少,总共也只有两房,他只要派伙计把这孩子看牢,那便无虞。

    官家的确要求,店里来了生面孔就得上报。可是这小家伙只有八岁,那是不可能跟城主府的惨案扯上关系。只要他家大人找来了,但凡是个生面孔,他马上就差人去报官。

    再说了,这是个小哑巴,就算官家提去问也问不出东西来。若是他跟家人走散了,店里收留他也算做了善事,毕竟城主府惨案的元凶还没抓到,夜里的街道并不安全。

    掌柜这么想着,也就心安理得地收了钱,向伙计招手:“你带他去客房。”

    说来也巧,掌柜提防男孩偷窃财物,把他安排在最偏远的客房,远离其他客人。这恰好就遂了他的意愿,因为几丈开外就是那一栋大宅的高墙。

    伙计送上热水就离开了。

    男孩把背后的竹篓放下,又将手里的油纸包打开,摊在桌面。

    熏鱼的香味儿顿时弥漫开来。

    篓盖一动,随即掉开,白猫从里头钻出来,轻盈跳到桌上,鼻头不自觉轻嗅两下。

    男孩将油纸包往它面前推去。

    猫儿侧了侧头,他却听到千岁的声音:“给我的?”

    “不对!给猫的。”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口误,飞快纠正,“你没碰过吧?”他要是敢让她吃自己的剩菜,看她不抓花他的脸!

    男孩赶紧摇头。熏鱼的确很香,但他从头到尾都没碰一下。

    他见过那些富家子的作派,出门用饭还要自带餐具,讲究得不得了。千岁这么贵气,想必更加斤斤计较。

    “算你识相。”她不饿,但这只猫饿了,它已经两天没有进食。

    白猫叼起一块熏鱼,小心吃了起来。它的品相很好,吃相也很秀气,细白的小牙咬在棕红色的鱼块上,发出咯啦咯啦的爆裂声。

    味道不错。白猫一边啃鱼,一边眯起了眼,长长的尾巴轻轻拍打桌面。

    男孩就趴在桌边看它进食。

    毫无疑问,千岁附到这只猫身上了。他没忘记她昨晚说过,白天只能以灵体出现,这就很不方便了。因此她给自己找了一副临时的躯壳,以方便光天化日之下行动。

    按她的话说,这副身躯必须灵巧、不引人注意,并且不具备威胁性,至少在别人眼里看来是这样;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必须得漂亮,才能勉强配得上她千岁大人的身份!

    所以,这只白猫成了首选。

    他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她,苦于开不了口。这么想着,男孩看它吃饭却觉得手越来越痒。

    那白毛看着是又干净又绵密又细软,不懂得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猫儿吃得正欢,他忍不住轻轻抚了它一下。

    真是好软好顺好滑,比他昨天傍晚在成衣店里摸到的水貂皮还舒服!

    这么想着,他又摸了摸。

    白猫突然转头瞪他,滚圆的杏眼里全是怒色,口里咝咝响声,像是下一秒就要跃起攻击。

    谁给他的胆子,敢用那双讨饭的手来碰她!

    男孩飞快缩手,安静地看它吃鱼,再也不敢逾矩。

    白猫瞄他一眼,转过了身,毛茸茸的尾巴“啪”一下打在他胳膊上。

    “太咸了,给我倒水!”

    ¥¥¥¥¥

    一转眼,天就黑了。

    客人来了又走,大厅里热火朝天了两个时辰,终于慢慢变空。掌柜和伙计闲聊,都在感叹这一天又过完了,然而城主府惨案的元凶还未落网。

    从街上越来越严密的军力来看,署衙着急了。

    这次大案万众瞩目、不同以往,城门已经关了三天,压力越来越大。黟城毕竟还要对外通联,人们还要出外讨生计,不可能一直锁城下去。

    可是凶手还逍遥法外。

    能犯下这种恶性大案的不是普通人,所以署衙一点儿抓人来顶缸的念头都没有。就因此事牵涉到地方高官,又闹得人人皆知,才必须要秉公办理。

    “署衙那帮子人,现在焦头烂额呢。这事儿只要再悬着几天,就要惊动上面了。”

    “这回也是怪了,一点儿线索都没找到。”

    掌柜摆了摆手:“我在署衙的朋友说,昨晚市集那里又出现两具尸体,都是生面孔。”

    “外乡人?”

    “是啊,而且城守军盘查外地人两、三天了,压根儿没见过这两个。他们是直到死了才被发现。”掌柜压低声音,神秘道,“身上还配着武器,很可能就是凶手那一伙儿的。”

    “他们又是被谁杀掉的?”

    “那就不清楚了。”这事儿从头到尾都笼罩着阴云和不祥。

    两人正在窃窃私语,却见临窗的座儿有个男孩吃好了,走过来会钞。

    掌柜一边结账一边问他:“小哥儿,你家人还没找来?”

    他摇了摇头。

    “可要我帮你报官?”

    他又摇了摇头,面色平和,并没有一般孩子的惊惶。

    然后,他就回房去了。

    掌柜悄悄提点伙计:“这孩子有些古怪,你今晚多盯着他点儿。”

    伙计领命去了。

    这个晚上月明星稀,是个好天气,四下里的响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住店的客人事儿多,伙计半夜起来三、四趟,见男孩的客房紧闭。床就挨着墙,他经过时,都可以听见里面均匀的呼吸声。

    一点异常都没有。他摇了摇头,掌柜年纪大了,就喜欢疑神疑鬼。

    ¥¥¥¥¥

    月过中天,黟城署尹杨奇行还在挑灯阅卷。下人知道他这两天上火厉害,眼睛通红、满嘴起泡,一晚上给他送了两次冰镇的莲子百合羹。

    秋风已经带上凉意,可心头的闷火还需要沁骨的冰水才能稍稍压止。

    他扔下手里的案情卷宗,揉了揉干涩的眼,数不清是第几次叹气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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