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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弱大佬的霸主日常全文阅读

作者:青冥衣冷     病弱大佬的霸主日常txt下载     病弱大佬的霸主日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病弱大佬的霸主日常全文阅读

001洞庭湖畔白马寺

    洞庭湖,白马寺镇,黄昏时刻,细细微雨。

    隐逸清净之处,峰回路转之地,有个意趣雅致的大花圃。

    花圃中,有个身穿青布衫子的村女正低头弯腰,整理花草。

    此处清净隐逸,只在花圃旁有三间茅舍,除此以外,四下别无人烟。

    这村女正一心低头侍弄花草,看不清她面目。

    耳边忽地听到一声低低的,压抑的咳嗽声,她一入耳就知道,这人的咳疾不太轻,身体病弱,绝对算不上好的。

    村女的手下微微一顿,若不是这声咳嗽她也不知道有人来了,看来这人武功比她好多了。

    她手下动作不停,心下已有计量,此时她耳边已清清楚楚传来一道温和文雅的声音。

    “金风细雨楼苏子期,特来拜会药王前辈,敢问姑娘,可知药王庄所在。”

    这声音初听上去温和斯文,但其天生音色清冷,泛着一丝凉意。

    犹如浸润在冰天雪地里的羊脂美玉。

    村女抬起头来,朝那人瞧一瞧,她一双眼睛明亮之极,眼珠清亮明澈,黑得像漆。

    这么一抬头,精光(1)四射,竟有几分流光溢彩的丽色。

    两人四目相对,那人心下微微一怔,复又平静。

    这姑娘的眼睛亮得异常,但她除了一双眼睛外,容貌却是平平,肌肤枯黄,脸有菜色,双颊消瘦,似乎终年未得什么进补,吃不饱饭似的。

    她相貌约莫十六七岁,身材却还是十三四岁小丫头的样子,双肩若削,头发枯黄,显是村中贫女,从小没有什么滋养。

    那苏子期是个青年男子,十**岁的样子,站在离村女不近的地方,村女能看清他,却不逾矩。

    他又轻轻咳嗽起来,用雪白的丝帕轻轻掩住了口鼻,动作斯文。

    虽然犹带病容,但他目中的光华如星,好像有种莫名的力量,让人觉得十分温和而让人信服。

    而后,苏子期又问了一句:“往药王庄去是这条路吗。”

    那村女突然低下了头,冷冷地道:“不知道。”语音甚是清亮。

    与苏子期同行之人,是一个带剑的汉子,身形魁伟如同山岳,有一种说不出的摄人之力。

    这汉子性格火爆,看她如此无礼,眉头一横,当时就要发作。

    但他也是老江湖了,随即想起此行目的,此地离药王庄如此之近,沉声道:“苏公子,毒手药王是边疆老人的师弟,药王庄又是白马寺有名之处,我们加快脚步,总不会找不到。”

    苏子期心道:毒手药王与边疆老人都是医道与旁门的好人物,药王武功或许不及其师兄,医卜星相却定有非凡造诣,天色已晚,不知哪里就是奇门遁甲,在此险地乱闯是大大不妙。

    与苏子期同行的大汉名唤路仲远,是天下第一神剑燕南天的好友,精研剑法。

    江湖流传“南天剑法,剑绝南天”的威名事迹,而且所修内力是达摩神经有独到之处深厚无比具有龙象之力,有个名号叫做南天大侠(2)。

    说话时路仲远已经大踏步向前走去。

    村中山边的道路狭窄,要行走势必要踏入花圃草丛中。

    路仲远虽无歹意,但性如烈火,颇为粗犷,加上他恼那村女无礼,又急于赶路,不做理会。

    苏子期眼见一丛花草就要给路仲远踩烂了,上前稍稍拉住他,轻声道:“路大哥,莫踏坏了主人家的花草。”

    如是五日前,路仲远定要嫌弃他做事麻烦不爽快,但这五日不敢有片刻耽搁,不眠不休的赶路,路上跑死了两匹快马。

    多亏苏路二人功力深厚,武功精湛,虽然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也坚持得住。

    路仲远终年闯荡江湖,奔波劳苦,苏子期却在襁褓中接受百年阴阳功力,以至于体弱多病,这番奔波于他而言,滋味绝不好受。

    无论多么疲累劳苦,苏子期皆是一声不吭,毫不耽误,路仲远也暗赞一声,这病公子是个果真是好男儿,颇有乃父之风。

    是以路仲远毫不责怪,只说了句:“快走吧,天黑就不好找了。”说着他已避开花丛,踏步走远了。

    苏子期也并非真的时时刻刻不放斯文礼仪,他在江湖上出手果断无情,算计对家时铁石心肠,但他的心并非无情,私下对无辜弱小,也会有柔软怜悯之处,这只因幼时,若无他人的善意怜悯,不知不觉间已是万劫不复。

    苏子期双亲当年在江湖上是鼎鼎大名的英雄人物,可他尚在襁褓中就没了父母,寄人篱下,自幼孤苦。

    见那村女贫弱消瘦,孤身劳累,心中并不气她不肯指引,反动怜悯之心。

    心想她独身一人,贫弱劳作,种些花草赖以活命已是不易,这样的花圃也不知费了多少心力体力,自家与她萍水相逢,出了花圃自以身法轻功发力,毁人心血未免不美。

    他不欲碰到花草,缓步而行,足尖轻点踏在花草间隔之中,出了花圃,就要纵身离开。

    那村女瞧在眼里,手上停了动作,抬头问道:“你到药王庄去干什么?”

    苏子期停下脚步,道:“我有一位长辈,因药害了病,不知是毒还是药物相克,正是想请药王前辈出手相助。”

    那村女说道:“你识得药王吗?”

    苏子期说道:“在下久病在身,早闻药王圣手之名,却从来没见过老前辈。”

    那村女慢慢站直了身子,向苏子期打量了几眼,问道:“那你怎知他肯跟你去医病?”

    苏子期淡淡道:“此事本就难以说明。”他隽逸温雅的面容,冷静克制。

    但苏子期心中忽然一动:离药王庄愈近,人烟就愈少,这位姑娘有些奇怪,既敢孤身在此,说不得知道药王的性情行事。

    苏子期拱手一礼,道:“如此,还请姑娘指点迷津。”

    指点迷津,是针对事物的困难处,提供解决的方向、办法或途径,这里却是一语双关,既是请她指点去药王庄的方向道路,也是向她请教如何请药王的圣手之术。

    那村女眸子一动,从头至脚,仔仔细细地把他打量一遍,也不答话,手指着花圃中的一对粪桶,说道:“你到那边粪池去装小半桶粪,到溪里加满清水,给我把这块花浇一浇。”

    她声音清脆,语气平淡,似乎并不当一回事,就像将他当做雇工下人一般。

    这几句话在苏子期意料之外,他想这姑娘会为难他,也可能一言不发,但他没想到,怎地是这种为难?

    他幼时虽孤苦无依,寄人篱下,却是长在韩相府中,身患顽疾,苦读诗书,勾心斗角,流言蜚语,人不动声色,挡暗中黑手。

    从未做过挑粪浇粪这等污秽脏臭之事,只见那村女说了这几句话后,又俯身拔草,手下干活,不再瞧他一眼。

    他虽然有些意外,但也仅仅是意外而已。

    苏子期未曾有丝毫的怒意,他向是个擅长忍耐的人,忍耐病痛,收敛情绪,久而久之,小事已无法激起他心思。

    那村女说了这几句话后,又俯身拔草。

    以苏子期的功力修为,方圆百丈之内,一草一木,风吹草动均瞒不过他的耳目,茅舍之内当是无人,这里,除了村女与路仲远,就是自己,其他再无旁人。

    苏子期心道:“这姑娘身体瘦弱,要挑两大桶粪水实属不易,苏子期啊,苏子期,你也是个人,寻常农夫能干的事,你怎就不能干?帮她挑一担粪又有何妨?”

    想着,苏子期手已勾起那两只大桶。

    路仲远行了一程,不见苏子期跟来,回头寻他,远远望见他挑了一副粪桶,向溪边走去,大为诧异:“苏公子,你这是在干什么?”苏子期道:“帮这位姑娘做一点杂事,麻烦路大哥先行一步,在下稍后便至。”

    路仲远还待再说,可苏子期虽说话斯文,声音温和,但语气中自有一股认真与威严,教人难以抗拒,把路仲远的未说的话堵在嘴边。

    这江湖上的老前辈心想,年轻人还是不知事,还是太年轻了,这几日搭话行事,莫不沉稳,这时候却不分轻重,在这紧紧危机的当口,居然还有闲功夫去管旁人的闲事?

    公子的举止斯文优雅,却并非是寻常的文弱书生,过不多时,就挑了一担粪水,回到花圃,用木瓢舀了,要往花旁浇去。那村女抬头看他,微带笑意,道:“没想到你真挑来了,不过这样不成的,粪水太浓,浇下去花会枯死的。”

    苏子期也不生气,淡淡笑道:“那该如何做,还请姑娘说清楚才是,以免我朋友等得心急。”

    那村女悠悠说道:“你倒回粪池去,只留一半,再去加半桶水,就成了。”

    他依村女之言倒粪加水,再来浇花。

    那村女又道:“小心些,粪水不可碰到花瓣叶子。”苏子期轻轻应了一声,依言而行。

    他见那些花朵色作深蓝,形状奇特,每朵花便像是一只鞋子,幽香淡淡,不知其名,苏子期常年练刀习剑,手上功夫甚好,目力也极佳尽数小心浇了,直把两桶粪水尽数浇完,也未花多少时间。

    那村女微笑道:“你既然肯挑一担,那再去挑一担来浇,想必也是肯的。”

    面对村女这样的要求,或许旁人会觉得冒犯,可能会恼怒,可能会不快,还可能会怔愣诧异。

    可苏子期还是那个样子,连神情也没有变过,还是和先前一般的隽逸文雅,但因久病在身,眉目之间,有几分清冷沉郁的病色。

    他抬手把木瓢轻轻放下,开口说道:“让姑娘从此不再做为难的杂事,苏某也是能的,只是现在苏某的朋友等得急了。”

    他若是放话要照拂一个贫弱村女,金风细雨楼与天山灵鹫宫的麾下弟子,堂口分舵定会保这村女无忧,并且不会透露半个字,就算是仇家也不要想知道。

    村女不清楚苏子期是谁,也不知道苏子期一句话的分量,但她明白苏子期话中的意思,而且她也相信,他不是空口说白话。

    他面容虽是苍白,骨骼显得清瘦,但他这个人所带有一种奇异的威慑,他所说的每句话,即使再斯文,也都充满了让人信服的力量。

    会弁如星,清隽淡雅。心藏猛虎,轻嗅蔷薇。

    村女却毫不在意,冷冷道:“你以为你叫别人来,我就会高兴么?就是你叫别人来帮我,我也是不要的。我见你人好,才要你挑粪呢。”

    苏子期听她这话说得奇怪得紧,心下思索,这姑娘话中似乎大有深意,也不必争这一时半刻,帮人帮到底,就再帮她一次。

    他加快手脚,再去挑了一担粪水来,把地里的蓝花尽数浇了一遍,还未到一盏茶的时间。

    这时夕阳已落到山坳,金光反照,射在一大片蓝花之上,苏子期的目光落在那片蓝花上,观那花朵辉煌灿烂,甚是华美,也不由轻轻赞了一句,“千嶂霞烟萦花草,这花生得真美,也不枉我照料它一回。”

    那村女说道:“那这花要是不好看,你照料它是不是就觉得冤枉了?”苏子期待回答,却听得路仲远已走了回来,远远喊道:“苏公子,到时候了,你还不走吗?”

    苏子期回道:“劳烦路大哥相候,在下这便来了。”

    说着,足下就要发力,他生来肖父,孤高冷傲,智计深沉,绝不肯受制于人。

    他已尽了能力,这村女的态度虽有些奇怪,但她若执意不答,多问也是无用,如此,也不必多做纠缠,显得难看。

    那村女却叫道:“且慢。”声音清亮干脆。

    苏子期心中一动,回头看她,想知她到底要做什么?

    回头时,那村女已拔起两棵蓝花,向他掷来,说道:“既然你说这花生得美丽,就送你两棵。”

    苏子期抬手接住,淡淡笑道:“多谢姑娘!”

    那村女问道:“你是叫苏子期吗?是哪个子期?”

    苏子期把那两棵蓝花收进衣襟,道:“就是伯牙子期的子期。”

    村女嫣然笑道:“子期是个樵夫,你虽不是樵夫,却愿意做农夫的活计,是不是也有个知音呢。”

    她笑过说罢,又道:“你们要去药王庄,还是向东北方去的好。”

002堂堂七尺男儿,帮一帮她又有何妨?

    路仲远一路向西北而行,久等苏子期不来,他天性如火,简单直接,觉得心中颇为烦躁,这就回头寻来。

    听那村女如此说,不耐烦躁之心顿时尽去,低声笑道:“苏公子,你还真厉害,这下少花你我多少功夫。”

    苏子期又咳嗽几声,轻轻摇头,而后唇畔又是含着极清极淡的笑意,眸中光华如星,看不出其中深浅。

    不等路仲远招呼,苏子期脚步一动,气势不改,身子已如飞箭离弦而出,跃到路仲远身边。

    路仲远一是惊于苏子期身法之疾,身法之快,一是急于赶路,好胜心起,立时也迈开大步,足下向前急走,要先苏子期一步。

    但苏子期脚步轻点,和他并肩而行,他身具百年功力,虽然阴阳不相容,可是这般运功急走,也是丝毫不费气力,游刃有余,未有气喘心悸。

    路仲远稳扎稳打,脚步动作大开大阖,自有一番豪迈大方,爽朗朴素,疾步快走皆是落地无声,但他也甩不掉苏子期,两人并肩而行。

    这位南天大侠不由暗暗心惊,猜道:这病公子一脸苍白病容,莫非功力还在我之上不成?

    “路大哥,你瞧那村女有易容的痕迹吗?”两人奔行了数里,苏子期突然开口说道,语声平缓,显是无甚负担,也未落后。

    本来这般以轻功疾行,应该无气力说话,怕岔了真气,内力不足,苏子期与路仲远却并无问题。

    路仲远边走边奇道:“怎么?有甚么问题?我看不出来,只是那村女一双眼珠子炯炯有神……”说到这里,他也感觉不太对劲。

    “我一位相熟的长辈与唐门很有些关系,易容之术,我自问还是能看懂几分,但那村女面容气色均没有半点易容的痕迹。”苏子期淡淡说道,也没有落后,身形潇洒,步履飘逸,似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路仲远微微沉吟,“我也行走江湖多年,易容术缩骨功也见过不少,但那村女身上当真是看不出来,你莫非是觉得她有什么古怪?这也对,不然她何故要作弄于你?”说到这里,路仲远颇有些忍俊不禁,心想若不是如此,以你金风细雨楼苏楼主的身家名声,平日里,想来也是养尊处优,何至于干挑粪那等脏乱杂事?

    苏子期却不在意,“她一个姑娘家,贫弱无力,照料那一片花圃实属不易,我确未见到花圃中有其他人的痕迹。”

    路仲远想了想,又道:“那几间茅舍也不像是新搭的,想来她居此已久,时时耕作,才有如今的样子。”

    苏子期眉目清雅淡然,一身风度,着实沉着冷静,他也未对路仲远的取笑揣测生气,只道与他听,“你我一路行来,人烟渐少,山中更是如此,其中必有缘由,怎么药王庄左近却有一个姑娘家独居于此?”

    路仲远若有所思,并未搭话。

    听他继续说道:“若是寻常的乡下女子,因甚么缘故,孤身一人在山中居住,她何以对陌生男子有如此胆色?就不怕你我有歹心?”

    路仲远“呸呸”两声,急道:“苏公子,你这是什么话?你我能有什么歹心?就那村女的样子还能让你我去坏了一世清白吧?”

    苏子期神色平静,道:“路大哥莫急,我不过是设身处地想想,可我想,山中野兽出没,缺衣少粮,一个贫弱姑娘敢独居于此,定然有所倚仗,能够自保。”

    他的声音无波无澜,声线温雅,但听到耳中,无端透着一股子凉意。

    这点沁凉透到人心里,只觉得森寒慑人,有种不可违背的力量。

    路仲远讪讪闭嘴了,他是一代豪侠,性格简单,想什么就说什么,可就算是如此,他这样说一个姑娘家也是过分了些。

    苏子期抬头看着黄昏的天色,微微叹息:“毒手药王是边疆老人的师弟,数十年前就成名了,绝不会如此年轻,外界说药王是个秀才相公,有人却说毒手药王是个矮胖子,还有人说,这药王竟然是个女人,是个跛脚驼背的女人。”

    路仲远道:“最奇怪的就是,这些人的下毒手段都是一般的高明,有人在岭南出手,有人又在辽东害了人,手法相似如出一人之手,才更加显得毒手药王的高深莫测,秘密的扑朔迷离。”

    苏子期淡淡说道:“但是在数十年成名的真药王只有一人。”

    “毒手药王只有一人。”

    “谁也不知道药王是谁,但药王也是人,也有师门,也有子侄亲近,弟子侍奉。”

    这一句话石破天惊一般响彻在路仲远心中,他心中疑惑顿解,“那女子莫非药王庄有些关系,或许就是药王的子侄?”

    苏子期道:“她很奇怪,也很正常,这就是我最疑惑的地方。也说不定就是一个可怜无奈,只能住在山中的姑娘。”

    路仲远猛地一惊,道:“她不是给你了两棵花,还是快些扔了吧。”

    他是说苏子期放在衣襟里的两棵蓝花,那两棵花现在依然花光娇艳,但苏子期却看也不看,也不想扔它,反而飒然一笑,说道:“以苏某久病之身,碰过的药毒不知凡几,如是能以此触发线索,再碰一种又有何妨。”

    他语声低沉,话说得轻描淡写,气魄威势却潇洒大方,慑人心魄。

    路仲远心中却触动,试探道,“要是那女子只是普通人,那苏楼主你岂不是亏大了,白白干了那些事?”他想苏子期统领金风细雨楼与天山灵鹫宫,这事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苏子期冷冷道:“她不过是一介瘦弱姑娘家,苏某堂堂七尺男儿,习得一身武功,帮一帮她又如何?”

    他话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路仲远却笑了,爽朗朴素的笑,大笑起来,笑出了声音,这是真正开心的笑,路仲远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他是江湖豪侠,如不是因为好友当年之事,留下心结,现下不会如此谨慎,他心里感慨道:苏子期一边说话,也不慢于我,看来他的功力已然不逊色于当年的梦枕红袖第一刀,难怪王小石能放心退隐。

    路仲远问道:“苏楼主,那你猜接下来会遇到什么?”他生性粗犷豪爽,这下称呼不是客气,只因敬佩他行止与素日行事。

    苏子期道:“不是什么都没有,就是有大凶险。”极安全,极危险竟然都在他的预料中。

    路仲远哈哈笑道:“那我就看兄弟你的了。”

    说这些话时,他们又奔出了八、九里,前面一片湖水,已无去路,只有一条小路通向西方。

    路仲远悠悠说道:“苏公子,被你料中了。那下面会是什么?”

    苏子期道:“我可不是神仙,猜不到,但那姑娘怎么样我大概猜到了。”

    路仲远问道:“那姑娘怎么样?”

    而苏子期只是悠然看着那一湖碧水,神情沉着,舒适安然,不疾不徐地说道:“我想,她如果不是对我们很好,就是对我们不太好。”

    路仲远若有所思,使他们避开凶险,自然是对他们很好,如果是为了拖延时间,准备凶险那就是不大好了。

    两人合计一番,预往西边一探,就往绕过湖水,从西边奔去。

    暮霭沉沉,夜色已近,归鸦阵阵要还巢,从头顶飞越而过。

    忽见湖边有两个人挡住去路,似是在俯身喝水。那两人身体僵硬,始终不动,苏子期心知有异,路仲远更是久历江湖,只是不知道那两人是死了还是动弹不得。

    苏子期叫道:“劳驾二位!”但那两人仍是不动。

    他一拂衣袖,一道无形气劲回旋击出,打向那两人面门。

    (一人顿时仰天翻倒,但见他双眼翻白,早已死去多时,脸上满是黑点,肌肉扭曲。甚是可怖,再瞧另一人,果然也是如此。)

    路仲远道:“你唐门的前辈有说过什么厉害的毒吗?”

    苏子期道:“倒有说过一些效果,凡尸身有异变,大多是烈性毒药,见血封喉无药可治。”

    见两名死者身上都带着兵刀,道:“看来是药王的对头。”

    (这时天色渐黑,更觉前途凶险重重。又行一程。只见路旁草木稀疏,越是前行,草木越少,到后来地下光溜溜的一片,竟是寸草不生,大树小树更没一棵。)

003天云五花绵

    若是有人铲净刨绝,也必留下草根痕迹。就算他翻开土壤,连草根都拔干净了,土壤也不至于如此平整,土中不是下了毒药,就是种了这么凶险之物,天生知道排除异己,叫别的植物永无出头之日。

    两人对视了一眼,心下均是感觉有异,心照不宣中,口中已各自含了解毒丹药。

    行不多时,远远就望见一座房屋立在那里,走到近处,又见乱石临立,荆棘围绕,那屋子的模样也极是古怪,似是一座大坟的模样,无门无窗,黑黝黝的甚是阴森可怖。

    荆棘乱石,七零八落,其中隐秘之处,又栽种了许多错落有致的假山,再加上山石泉流、异种花木的搭配,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离屋数丈,还有一排矮矮的小树环屋而生,树叶便似秋日枫叶一般,殷红如血,在暮色之中,令人瞧着不寒而栗。

    路仲远闯荡江湖数十载,什么凶险场面没有见过?他和长江大侠也是人人尊重的一代豪侠,自己动起手来,旁人还要害怕呢。但冷不防看到如此景象,他的心也不禁砰砰乱跳。

    人怕的是未知,豪侠也不知道未知会是什么,所以更加危险。

    苏子期神情十分平静,世界上有什么凶险比死亡更险?一个常常经受死亡的人,再凶险的事看起来似乎也是十分平常的事,不能放下的,只有尘世间深深的牵挂,所以他深吸了一口气。

    十岁那年遵先母遗命,前往江南,踪迹为人所知,方从王小石之处得知自家身世,拿到先父遗物,一番遭遇,流落海外侠客岛,经花间派护派尊者与权力帮柳随风授艺,十五岁那年回归中原,如今四载已过,继承先父遗志,保家卫国,战于江湖朝野,可谓是历尽艰险。

    即使经历过再多的艰险,再多的故事,他也总会有牵挂,也还有梦未完的遗憾,抱负未尽的不甘。

    路仲远低声问道:“想必这里就是药王庄了,现下怎么办?”苏子期道:“你我先礼后兵,随机应变。”软的不行,就用强,人总有弱点,软硬兼施,总要想到办法让毒手药王救人,要不然那人一倒,矛盾一触即发,朝中主战派怕是要元气大伤……

    苏子期朗声说道:“南天大侠路仲远,金风细雨楼苏子期,向药王前辈问好,盼前辈赏脸赐见!”他说字字语出丹田,声音层层推进,铁屋中人听到不觉震动,只会像在耳边说话一般清晰。

    “冒味打扰,还请前辈现身一见!”

    这样过了半晌,屋中竟无半点动静,一丝一毫的声音也没有。苏子期再次复述了一遍,圆屋之中仍然毫无声响,似是无人居住一般。

    苏子期又道:“韩相公遭人毒手,卧病在床,所用之药,正是奸贼自前辈处盗来。还请前辈慈悲,赐以医治妙方。”

    可不论他说什么,圆屋之中始终是寂静无声。

    过了良久,天色更加黑了,两人心中越发有些沉重。

    “这怎生是好?”路仲远喃喃自语。

    苏子期上前几步,“战事未定,韩相公若倒下,前方将士只会更加艰难。奇门遁甲也好,旁门机关也好,今日苏某都要闯上一闯。”

    路仲远精神一震,想到北地的百姓,边关的将士,一股豪气冲上心头,侠者的意气使他振奋,“管他什么刀山火海,龙潭虎穴。”

    所谓先礼后兵,软的不行,只能动武用强,两人心中均是闪过一个念头,毒手药王虽然擅于用毒使药,奇门杂学,武功却未必有多了得,软硬兼施,随机应变,死缠烂打,总得把韩相的病医好了再说。

    那一丛丛黑色荆棘看着尤为不安,扎根在乱石之间,生得枝叶紧密,四处蔓延又显得七零八落,无从落脚,不能穿过,路仲远纵身一跃,踏着乱石直直往荆棘丛上飞越过去。

    地上荆棘生长得乱七八糟,且都是坚刺,苏子期也不知该如何落脚,且不欲如路仲远一样以力破巧,所幸他一身所学极广,侠客岛绝世神功《太玄经》,有一招轻功,名唤“十步杀一人”。

    这身法突击如电,机巧百变,练到深处,气势未变,脚步不动,身形未变,人却已若弓弦紧绷的箭枝,飞箭离弦,突击杀人。

    现在只欲破阵,不欲杀人,“十步杀一人”挪移飞跃之术,无声无息,他向内转了几个弯,周围都是乱石,不知走到了哪里。

    “路大哥,”苏子期说道,两人分头破阵,没想到,路仲远也走到了这里。

    两人心里均是微微沉重,把人聚集在一起,当然是要下杀手的。

    这时,乱石之间忽地射出许多白雾,那白雾是雾气,其实丝丝缕缕,清楚分明,只是看着像缕缕雾气而已。

    白雾四射,隐然间便要笼罩了两人周身的各大要穴。

    苏子期这才看清,那丝丝缕缕的白雾,竟然是如雾般轻盈的丝线绸缎。

    乱石之间射出无数如云丝线,丝线若烟雾缭绕,紧紧缀着两人。

    满天是如云雾气,这雾气轻柔快速又危险。

    万道寒光骤然从云雾之间飞闪,往两人站立之处,激射而来。

    “来得好!”路仲远大喝一声,就在银光射出的瞬间,他也动了。

    路仲远纵横江湖数十载,见得多了,厮杀对决的经验更是极为丰富,在看到雾气丝线的那一瞬,就判断机关已然发动,毫不犹豫出剑格挡,要强压机关的锋锐。

    腰间的长剑悄无声息的出鞘,击在那万道寒光银色之间。

    剑光闪处,两者相逢,冲撞在一起,而后一声长响,清清脆脆,悠然不绝,路仲远后退了三步。

    “暴雨梨花针!”路仲远已勃然变色,他剑法雄浑,又将门户守得滴水不漏,方才那万道寒芒银光,原来是牛毛细针,那一声悠扬长响其实是极为短促的打击碰撞所组成的。

    雾气丝线之中顷刻之间,已并射出无数暴雨梨花针,路仲远斩挡刺击,一共出了六十余招,两人门户,均是守得滴水不漏,暗器尽数撞击在兵刃上,是以听来不过是一下长声。

    路仲远挡下暴雨梨花针,苏子期又在做什么。

    他挡住了那无边的飞絮,雾气丝线缕缕分明,乱石荆棘之间,又飘荡出白色飞絮,这飞絮弥漫出一股浓香。

    飞絮剔透,结成丝网,带动浮动的雾气丝线,朝两人围来。

    这自然是绝不能让它碰上的。

    苏子期平素以先母所遗留的红尘派至宝,雪凤冰王笛代剑,辅以音波秘法,点刺夹击,无往不利,极少动到兵刃。

    飞絮满天,已是黄昏,在黄昏之中还有黄昏。

    黄昏之中有黄昏,黄昏之外当有绵绵细雨,细雨之中有一点凄艳诡谲的光。

    细雨快而凌厉,黄昏的天色已笼罩了一方。

    惊风吹远了无边飞絮,细细疾雨打散了蒙蒙雾气,那是一点诡谲的丽色,血腥味道的凄艳。

    “一夜盛雪独吐艳,惊风疾雨红袖刀。”

    不知何时,苏子期手中已多了一把刀。

    刀锋是透明的,刀光盛放如雪,刀身却是绯红,像透明的琉璃镶裹着绯红色的骨脊,以至刀光漾映一片水红。

    黄昏细雨红袖刀,刀中重意不重行。

    黄昏细雨吹散了飞絮,空中却响起金铁交击之声,飞絮吹散了,又如跗骨之俎,粘上刀气反扑回来。

    苏子期神情依旧气定神闲,但眼神越发冷淡慎重,“莫非是昔日云梦仙子的天云五花绵!”

    云梦仙子,昔年乃是江湖中的第一女魔头,以天下最毒的暗器天云五花绵与**慑心催梦**,名震江湖。

    纵是武林中顶尖高手,遇著这云梦仙子也只有俯首称臣,只是她那天云五花绵委实太过险毒霸道,江湖豪杰便只记得她名字中那云字,反将梦字忘了。

    足以可见她手下天云五花绵的厉害。

004果然是个好姑娘

    路仲远见飞絮纠缠之间,竟是如漫天花雨,耀眼夺目,不由惊呼:“天云五花绵!”

    苏子期道:“传闻云梦仙子、边疆老人、毒手药王、古木天师出同门,今日看来倒也有几分是真。”

    云梦仙子已逝世多年,怜花公子也早随天下第一名侠沈浪去了海外,想来天云五花绵已失了真传。

    没想到此处竟有仿制品。

    单是仿制品的天云五花绵,倒不难对付,只不过此地毒物机关甚多,空间狭窄,难以躲避。

    天云五花绵如附骨之疽般纠缠。

    他的右手也已紧握住了红袖刀的刀柄。

    刀略短,刀弯处如绝代佳人的纤腰,刀挥动时带着一像空籁一般的清吟,掠起微微的香。

    苍白而修长干净的手指握住如佳人纤腰的刀柄,他的眉目之间,清隽雅逸,又是淡如冰雪的苍白,透着几缕病色,那几分病色却映上凄艳旖旎的刀光。

    千般风情,万般烈艳。

    他心头也有深深的牵挂,可凄艳的刀光寒芒,快而浓烈,旖旎带起千般风情,也带起千般凌厉。

    无论心里想过什么,拿起轻刀,他便都忘了,红袖刀万般烈艳,亦是万般的无情。

    每一刀都是那般烈,猩红的艳色,驱散起满天的丝线缕缕,飞絮锦缎,金铁交击之声不绝于耳。

    ————风华绝代,凄艳诡谲,人见之则难忘。路仲远脑海中只能冒出这些字句,公子的刀法着实让他心悸心惊了。

    他正想着,一边挥剑格挡,鼻尖却闻到一阵浓香,内息一乱,眼前一黑,登时就要晕眩,跌倒在乱石之中。

    苏子期看着也微微一惊,路仲远所修内力达摩神经有独到之处深厚无比,且具有龙象之力,怎么会无故倒下?

    苏子期手中红袖快闪,靠近路仲远,突觉奇香刺鼻,中人欲呕,胸口也甚是烦恶。

    他心中暗暗思索,伸臂扶起路仲远,脉搏较为急促,探他鼻间倒尚有呼吸,只是双目紧闭,手指和颜面冰冷。

    “韩相公尚不知情况如何,我等深陷阵法,路大哥似又中毒,我虽含解毒丹药,但也中招,只是尚未发作而已。”

    他师承昔日的权力帮三巨头袖里日月柳随风与魔门花间派护派尊者,两者均是天赋才情高绝之辈,柳随风师承唐门高人,苏子期才得以学得一身唐门绝学。

    只见,红袖刀光满天旖旎,一人影持刀护人,而后跃起,手微扬,就是满天花雨,江湖上的漫天花雨不过是波及数人的暗器手法,唐门的漫天花雨却可以同时攻击人体的八八六十四个部位,笼罩周身穴道,使人避无可避。

    长河漫漫飞星雨,朵朵飞花淡墨痕。

    客舍青青镖,如万点繁星,繁星过处,寸草不生,打在乱石间隙之间。

    两只打造精巧的情人箭,射向了那座奇怪的屋子,这里已离房屋极近了,但也有十余丈远。

    但他身具百年功力,自然不能一样。

    那围在中央的屋子,自屋顶以至墙脚通体黑色,显然并非是木材所构。

    情人箭撞在屋上,发出铮铮然的金属之声,在铁屋面上划出一道弧线,而后重重的坠落在地上。

    苏子期以暗器暂时封住乱石,搀扶着路仲远,正从衣襟内拿备用的丹药,鼻中忽地闻到一阵淡淡清香,解乏忘忧,精神为之一振。

    头脑本来昏昏沉沉,一闻到这香气,立时清明。

    他微微低头,那香气更浓,原来这香气是从那村女所赠的蓝花上发出。

    “看来她的确是个很好的姑娘,”苏子期心道,这香气有解毒之功,她指路也是为了让我避开凶险。

    “此处机关遍布,莽撞乱闯,敌人占了阵图之利,实有落败之险。”他想道,随即持刀带人,踏上乱石,窜出数丈,越出阵法,凝神待敌。

    苏子期取出蓝花,放一枝在路仲远鼻下,过不多时,果然他打了个喷嚏,悠悠醒转。

    “那姑娘既有解毒之法,必然了解此处内情,说不定就是药王门下,对药王一门的机关暗器,定然也是知晓的,她既然肯助我一次,多几次未必不肯。”苏子期心道,又将一枝蓝花插在路仲远衣服里,自己手中也拿了一枝。

    两人不敢再在这险地多逗留,低声商量了几句,决意回去向村女求教,于是从原路赶回。

    天色已晚,脚力疲惫,直到一更时分,方才回到那村女的茅屋之前。静夜之中,凉风沁爽,花圃中的蓝花香气馥郁。

    路仲远还有些昏昏噩噩,由苏子期搀扶着,这时二人一闻之下,困累尽去,大感愉适。

    只见茅舍的窗中突然透出灯光,呀的一声,柴扉打开,那村女开门出来,说道:“两位请进来吧!只是乡下没什么款待,粗茶淡饭,怠慢了贵客。”苏子期咳了几声,拱手一礼,道:“深夜来访,多有唠叨,请姑娘莫怪。

    那村女听他言辞谦和有礼,不由微微一笑,闪身门旁,让两人进屋。

    刚进门,就见他忽然咳嗽起来,村女不去扶他,反而搀着有些混混沌沌的路仲远坐下。

    苏子期这时才轻轻的,慢条斯理的,用帕子捂住嘴唇,靠在墙边咳嗽,才不至于弯了腰,没有发出很大声音。

    但他眼尾却染上一抹淡红色,面上是苍白虚弱的病色,内里虽没有肝肠寸断,也绝不好受。

    “多谢姑娘,”苍白病弱的公子接过村女递过来的一杯茶轻轻说道。

005这饭菜万万是吃不得的

    茅舍的窗中透出灯光,轻扣柴扉,青衫的村女微笑递给公子一盏茶,而后低头整理药材。

    那公子一袭白裳,微微偏头,接过那盏茶。

    在油灯暖黄的光下,他的容颜看不很分明,但极是清隽,神情极是文雅,也极是温和。

    只有极淡的薄唇还紧紧抿着,才透出几分内敛的冷傲森寒。

    山中夜风阵阵,山风微凉。

    那茶水碧绿,清澈可爱,茶香阵阵,熏染出沁人心脾的淡淡香气,轻轻啜饮温热的茶水,腹中十分舒服,四肢百骸也是一片温暖。

    ————这样的氛围气息,非常久违的宁静,既温馨又安心,以至于苏子期多年以后对今日的情致念念不忘。

    “咳嗽是要咳出来的,不然怎么叫咳嗽?咳不出来对身体不好。”村女说道,她转头看着苏子期,“别不信,这是大夫跟你说的,是个不爱多事的大夫。”

    苏子期嘴角弯起一丝弧度,他的眼眸如冰雪冷淡。

    可他微笑的时候,春水也弥漫到眼眸里去,很温和,他清隽而冷峻的眉眼,映衬着他微笑间的春水,一下晕染开来。

    他淡淡说道,“那也一定是个很好的大夫。”清淡沁凉的声音犹带几分认真的笑意。

    那村女道:“你怎知她是个很好的大夫。”

    苏子期道:“她救苏某性命,仁心仁术,自然是个很好的大夫,苏某心里很感谢她的。”

    他说话时语声平缓,目不斜视,十分大方有礼,村女也不气他话中指出自己身份,道:“现在那大夫请你坐下。”

    她说着,到厨下拿出两副碗筷,跟着托出三菜一汤,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三碗菜是煎豆腐、鲜笋炒豆芽、草菇煮白菜,那汤则是咸菜豆瓣汤。

    虽都是素菜,却也香气扑鼻。

    苏子期先前只道她看自己不适,刚想说无碍,就见了饭菜,如果站着吃饭,当然不舒服。

    他与路仲远劳累奔波,多日不曾好好饮食。

    只用些馒头点心对付过去,奔波了大半日,腹中早就饥饿。

    路仲远看了一眼,大为失望,他是个无肉不欢的人,没有酒肉全是素菜,没有什么胃口。

    又见屋中木桌木凳,陈设也跟寻常农家无异,只是纤尘不染,干净得过了份。

    甚至连墙脚之下,板壁缝中,也冲洗得没留下半点灰土。这般清洁的模样,便似圆屋周遭一般,令人心中隐隐不安。

    且因好友失踪之事,他对外人多有防备,药王庄附近岂敢饮食?当下继续闭目调息,不露痕迹。

    苏子期颌首微笑,道:“多谢姑娘款待!”说罢,才入座拿筷吃饭。

    路仲远却很是担忧,以高深功力把声音凝成一线,传音入密道:“苏楼主,这饭菜显是她早预备好的,莫不是料到你我去而复返?”

    “那你我一路行踪莫非她也知道?江湖险恶,这饭菜万万是吃不得的。”

    苏子期也传音入密道:“路大哥,这位姑娘却如我先前所言,对你我很好,否则绝不至于送花给我。你我若是在阵中中毒,又遭人伏击?现下可能全身而退?”

    若是不吃此餐,非但辜负人一片好意,也会惹她不悦,得罪她又有什么好处?

    那村女又从厨下托出一只木盘,盘中一只小小木桶,装满了白饭。

    三碗菜肴本就做得十分鲜美,且清淡可口,颇合苏子期平日里的口味,他心肺受损,即使在金风细雨楼天山灵鹫宫饮食也是以清淡为主,药膳为辅。

    即使这些菜肴并不精致,他也吃下许多,以补充体力。

    路仲远暗自着急,只当他身体虚弱,挨不住饿,心道,“我需得加备小心才是,万一真有危险,还要救苏公子,总不能一个两个都着了人家的道儿。”当下闭目养神,暗自警惕。

    那村女也不以为意,见苏子期吃了许多,眉梢眼角之间不由颇露喜色。

    苏子期见她眉间神采灵动,心情十分愉悦,显是出于真心,虽然不知为何,但她不似有恶意。

    饭毕,村女要过来收拾,苏子期站起身,道:“承蒙款待,怎好再劳烦姑娘。”说着,帮村女把碗筷放在盘中,托到厨下,将碗筷清洗干净了,放回橱柜。

    不过,他到底不是常干这些事儿,说是几乎没有干过才对,碗筷洗得倒是很干净,就是湿漉漉的,都是水珠,做得并不算很好。

    那村女看到不由一笑,也不愿说破。

    村女动手扫地,两人一齐收拾,很快便好。

    这女孩子心思灵巧,很会照顾人,他不经夜风伤病,咳嗽时就知道了,又有赠花之恩在前。

    苏子期感念她善心,见水缸中只剩下了小半缸水,想起先前在花圃帮她浇花,就拿了水桶,到门外小溪中挑了两担,将水缸装得满满得。

006灵枢的灵,素问的素

    等苏子期挑完了水回到堂前,苏子期听路仲远呼吸渐粗,转头一看,路仲远竟已伏在桌上睡熟了。

    他心下微微讶异,身体却禁不住那山间的透骨凉风,忍不住咳了好一阵子。

    剧烈的咳嗽,使他苍白的脸都晕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红色。

    那村女柔声道:“乡下人家,没待客的地方,只好委屈苏公子,胡乱在长凳上睡一宿啦!”

    她自是说苏子期身体不适,休息不好,虽未曾说出口,苏子期却已能领会她的意思。

    苏子期回答道:“冒昧打扰,本就多有不便,姑娘不用客气。”

    听她“嗯”了一声,就走进了内室,轻轻将房门关上,却没听见落闩之声。苏子期神情平和,心中却想,一个贫弱姑娘,在山中孤身独居,让生人帮忙还可,竟还敢让两个男子汉在屋中留宿,胆子却是不小。

    想来她该是有些倚仗的,他想这些也只是几个瞬间的事情。

    很快,苏子期就想到了其他的事情,路仲远方才如此警惕,又怎么会不设防备就趴在桌上睡熟了?

    想到这里,苏子期试探着,伸手轻推路仲远的肩膀,低声道:“路大哥,在长凳上休息,会更舒服些!”

    谁知他不过是试探着轻轻一推,路仲远竟随手而倒,就要跌在地下。

    苏子期忙伸手扶住,心头却是一惊,以路仲远的武功,就算睡熟,也该有所警觉,不该跌倒,探他脸上与脉搏,皆是着手火滚,竟是发着高烧。

    苏子期看他正面,更是惊讶错愕,只见他满脸通红,宛似酒醉,口中鼻中更喷出阵阵极浓的酒气。

    苏子期眉头紧蹙,“他不饮不食,严阵以待,又是旧历江湖的名侠,如何这一时之间,就能醉倒?”

    又听他迷迷糊糊道:“我没醉,我怎么会醉!燕大哥,史兄弟,来来来,我们再喝几坛花雕!”跟着“豹子通杀”!”“四季发财!”,自顾自笛划拳赌斗起来。

    苏子期心念一转,内息真气在体内运转了一个周天,但觉周身真气运转莫不舒适,也无甚怪异。但他知路仲远定是着了那村女的手段,但自己却不似中了什么手脚。

    路仲远不饮不食,一滴水也没有喝过,什么也没有用过动过,那村女却不知道用了什么奇妙法门,弄得他大醉一场,苏子期心中念头百转,他当是要求村女救治,这是中毒,并非真的酒醉,未必就能自然清醒。

    可村女不似要害人,为何又要让路仲远醉倒?他自己怎么又没有事,还是着了道而不自知呢?

    正在此时,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阵惨厉的野兽嗥叫之声,深夜听来,不由得令人寒毛直竖。

    听声音似是狼嗥,苏子期神色微变,洞庭湖畔多是平原,纵有一二野狼,也多是夫妻同.居,即使在塞北,狼群也是冬季成群,应不致于这般成群结队。

    这狼群有异,不知是不是人驱赶来的。

    苏子期细细来听,那狼嗥之中,还夹着一二声山羊的咩咩声,狼群追羊而噬。

    他神色却更加冷峻了,如今并非是冬季,山中食物丰富,几只山羊怎么能招惹散居的狼成群结队,穷追猛打?

    此中必有蹊跷,说不得就是有人驱赶来的。

    “呀”的一声,他回头见房门已推开,那村女手持烛台,走了出来,脸上略现惊惶之色,说道:“这是狼叫啊。”

    见她几面,都是镇定自然,面对野兽厮杀,她却也会惊惶,可见她虽有些倚仗,但也是个姑娘。

    苏子期点了点头,道:“姑娘,他——”一指路仲远。

    这时,只听得那些马蹄声、羊咩声、狼嗥声吵成一片,皆是直奔茅屋而来。

    苏子期面色如常,心中却道:敌人若是驱使狼群来攻,这茅屋自然形同虚设,路大哥不省人事也需要照顾,这村女不知是敌是友,身份不明。

    他只听那村女大声叫道:“是孟家的人么?半夜三更到这里干什么?”

    她口气严厉,不似作伪,看来她与来袭之人并非一路。

    苏子期见她神色,心中放松稍慰,却还是将路仲远带上,立时纵身抢出后院,跃上一株大柳树,将路仲远安放好,极目远眺,看那处的情景。

    星河高悬,月光之下,只见一个灰衣汉子骑在马上,已冲到了茅屋之前,马后尘土飞扬,叫声大作,跟着十几头饿狼。

    瞧这情势,似乎那人途中遇到饿狼袭击,纵马奔逃,但再一看,只见马后拖着白白的一团东西,原来是只活羊。

    “来者不善,这个季节,区区一只没有流血的活羊还不足以在南边引来狼群。”

    那人纵马驰入花圃,直奔到东首,圈转马头,又向西驰来,一群饿狼在后追叫,这么一来一去,登时将花圃践踏得不成模样。

    这汉子的坐骑甚是骏良,他骑术又精,来回冲了几次,饿狼始终咬不到活羊。

    苏子期心道:“原来是为毁坏蓝花而来,看来这人与药王庄有点关系,我却不能放任他毁了蓝花。”

    当下足下一点,跃到了茅屋顶上,忽听那人“哎哟!”一声叫,纵马向北疾驰而去,那活羊却留在花圃之中。群狼扑上去抢咬撕夺,更将花圃糟蹋得狼藉不堪。

    几头恶狼的脑壳迸裂开来,苏子期使了劈空掌力,一股奇异气体猛地击来,将恶狼的头骨打碎,登时脑浆迸裂,尸横就地。

    群狼吃了苦头,却不知道哪里来的掌力,只嗷嗷大叫,气势汹汹,张牙舞爪,四处游走。

    他身上还有些暗器,袍袖微动,几道寒光闪烁,银针就刺进了几头恶狼的要害,连“呜咽”也没有一声,立时就横尸当地。

    趁着群狼暴躁慌乱,另有一头大狼咬了白羊逃走。片刻之间,叫声越去越远。

    苏子期跃下屋顶,走到花圃边上,可花圃中的蓝花已被践踏得七零八落,只能叹息一声。

    他想,那村女每日辛勤除草种花,开垦花圃,只可惜,顷刻之间毁于一旦,她也不免要动怒失落。

    哪知村女对蓝花被毁一事只字不提,只笑吟吟地道:“多谢苏公子援手。”

    苏子期摇头,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只怪苏某出手时机太晚,不然,这片花卉或许还可保全。”

    那村女微微一笑,道:“蓝花就算不给恶狼踏坏,过几天也会自行萎谢。只不过迟早之间,那也算不了什么。”

    苏子期不由看她一眼,心道:“这位姑娘不但胆子不小,吐属亦然不凡,实在不太像是普通女子,若是武功再好些,也该是江湖上出彩的女侠了。”

    他道:“苏某在府上打扰已久,还未请教主人家的尊姓。”

    那村女微一沉吟,道:“我姓程,不过,在旁人跟前,你莫要提起我的姓氏。”

    她这几句话说得甚是亲切,似乎已是把苏子期当作是自己人看待。

    苏子期微微点头,道:“那我该如何称呼姑娘?”

    那村女道:“我看你这人很好,就索性连名字也跟你说吧。我叫程灵素,‘灵枢’的‘灵’,‘素问’的‘素’。”

    《灵枢》与《素问》是最早的两部医经,苏子期家学渊源,早就是知道的。

    这样名字,不像乡下女子该有的名字。

    十分雅致,与医道有些渊源。

    苏子期道:“那苏某便唤你灵姑娘吧,只道姑娘是姓双木林,不叫旁人得知姑娘的名讳。”

    程灵素嫣然一笑,道:“每次听你说话,虽然都是有礼有节,我却总是十分欢喜。”

    她相貌虽然并不甚美,但这么一言一笑,却自有一股妩媚的风致,就是打趣的语调也灵巧俏皮,那般生动,让人旧历生死,深沉冷傲的心也微微动了一下。

    其实苏子期虽然做事落落大方,有礼有节,但也总有一股子威慑力,文雅又令人心悸。

    这样的公子,就连他的未婚妻,人间九秀中最出色的一位,据说也把握不住,从而对其敬而远之,冷淡对待,没想到程灵素竟能这般自然得打趣他。

007谁人魂牵梦萦(然而并不是第一女主)

    程灵素一笑之后,又道:“你那位路大哥是喝醉了酒,不碍事的,好好睡一觉,到天明便醒了,血矮栗所遗之毒也全清了。现下,我要先去瞧几个人,你跟不跟我同去?”

    苏子期早不将她当做是普通姑娘,这个小姑娘行事处处似有深意,三更半夜探访别人,定有其用意,说不得就与药王庄有关。

    跟她走一遭又有何不可,当下道:“苏某与姑娘同去。”程灵素道:“你陪我去,咱们可得约法三章。第一,你今晚不许跟人说话,与我说话没有关系。第二,不能跟人动武,放暗器点穴,一概禁止。第三,你不能离开我三步之远。”

    苏子期点头颌首,答应她并无不可,他不是拘泥不化之人,时局不同随机应变就是。

    心中又想:莫非她是要带我去见毒手药王?她能解毒,应是会些医术,叫我不离开她三步之内,她可是要施以援手?

    苏子期轻声说道:“那程姑娘预备何时动身?”

    程灵素道:“得先带些东西,再动身呢。”

    说着,走进自己房内,约过了一盏茶时分,挑了两只竹箩出来,箩上用盖盖着,不知里面放着些什么,看她的模样,挑得颇为吃力。

    苏子期却知道了,虽然很浅很浅,但他却听到了。

    一只竹萝里面是人,是昏迷的人,是昏迷之人的呼吸声。

    可他却将扁担接了过来,放上肩头,约莫有一百二三十斤。

    两只竹箩轻重悬殊,一只甚重,一只却是极轻,挑来颇不方便,极重的竹萝里面应该就是人,一个活着的人。

    不知道程灵素做了什么手脚,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苏子期相信,既然他已经知道,就能有解决的法子。

    他已把路仲远送回到屋子里面歇息,路仲远兀自伏在桌上,呼呼大睡,经过他身旁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

    程灵素将门带上,在前引路。

    苏子期轻声道:“林姑娘,苏某有一事相询,不知能否解答?”

    他的语气很轻,也很平静,神态沉着而淡漠。文雅又让人心生悸然。

    虽然是体弱多病之身,身形有些单薄,但他看着却有使人心悦诚服的慑人,眼眸里也仿佛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幽深。

    程灵素却没有看他,道:“就怕我答不上苏公子的问题。”

    苏子期却是一笑,道:“你若说不上来,只怕天下也没有多少人能答出来了。那位路大哥堂堂南天大侠,旧历生死,不饮不食,行事亦然十分谨慎,片刻之间怎会醉成这个模样?”

    程灵素亦是轻轻一笑,道:“就因他不饮不食处处小心,这才吃了亏呢。”

    苏子期若有所思,道:“处处小心反而吃了亏,苏某素来体弱,行事也不如他小心,未想还在这里。”

    他十分坦然,对这唯一的弱点,病痛之身,素日体弱尽皆不在意,也无惧别人的言辞议论。

    程灵素道:“你这般才是对的,这些病细细调养,未必就治不好。怨天尤人,自怨自艾才是最难治的,他处处小心,反而着了我的道儿,是不是?处处小心提防便有用了吗?只有像你这般,才会太平无事。”

    苏子期淡淡说道:“我这般也不是每一个都好的。”

    程灵素这时却转头看着他笑道:“叫你挑粪便挑粪,叫你吃饭便吃饭。这般听话,人家怎能忍心害你?所以你这般才是好的。”

    苏子期轻声道:“做人是要听话才好,可我却不是会听话的人。不过姑娘的手段的确巧妙,直击人心。”

    程灵素嫣然道:“看来你已经猜到了,不过说话总是让人欢喜,其实也说不上什么巧妙。厅上有一盆小小的白花,瞧见了么?”

    那盆小小的白花很不起眼,只像寻常的盆栽,苏子期这时回想,果然记得窗口一张半桌上放着一盆小朵儿的白花。

    程灵素道:“这盆花叫做醍醐香,花香醉人,极是厉害,闻得稍久,便和饮了烈酒一般无异。我在饭菜里都放了解药。谁教他不吃不喝啊?”

    苏子期不由高看她一眼,心中暗暗赞她心思,寻常人用毒,总免不了防备吃食,她却懂得反其道而行之,这已不是在用毒,她想用得是人心。

    他喜欢聪明的女人,无关容色才能,聪明的女人心里,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安静,知道什么时候和你说话,既大方也有分寸,能让你明白意思,也不会说太多的意思。

    这个瘦弱少女已足够聪明,足够体贴人心,让人喜欢了。

    程灵素道:“待会回去,我便给他解药,你不用担心。”

    苏子期闻言,心中一动:“这位姑娘擅用药物,心智胆色也远超常人,不是毒手药王的子侄弟子,也是个人物,与之交好并无坏处。”

    他祖父的好友,树大夫年迈,已回家乡安享晚年。

    金风细雨楼到今日,虽然不缺大夫,也不是没有名医。

    活死人肉白骨的圣手却已然没有了。

    父亲组建了无发无天,招募了杨无邪等元老,与二十四气惊神指“想飞之心,永远不死”的白愁飞,自在门弟子,象鼻塔龙头老大王小石结拜。

    他父亲把金风细雨楼与妻儿的安全托付给王小石,这位王叔叔却不是个有野心的人,也不是适合扩张势力的人。

    如果王叔叔不知道苏子期的存在,他定不会勉强自己执掌十多年。

    可能十多年前王小石就把金风细雨楼传给九现神龙戚少商了。

    这位王叔叔从来没有洗刷过他父亲留在金风细雨楼的痕迹,加上杨叔叔等老人也还留在金风细雨楼。

    苏子期从海外归来,四年时间,就成为第三任名正言顺,掌控局面的苏楼主,不只是靠立功的本事,还有外界的因素。

    和先父一样,苏子期也是个爱才之人,求贤若渴,行走天下,为金风细雨楼招揽人才,总能把看中的人变成自己的人。

    苏子期问道:“林姑娘,你知道什么让人生病,又不下药的法子吗?”程灵素道:“难说,要见了人才知道。”只见她脚步轻盈,在前不疾不徐地走着,虽不是施展轻功,但没过多少时光已走了六七里路,瞧方向是走向正东,不是去药王庄的道路。

    看来她另有用意,并非是要带我去见药王,苏子期想道。

    见此,他却又想起一事,道,“我还有一事不明白,既然你已给了我解毒之物,适才又为什么要我与路大哥走西北方向,南辕北辙。”

    程灵素道:“因为,那时我并不是要你去药王庄,白天我要你浇花,一来是试试你,二来是要你耽搁些时光,后来再叫你绕道多走二十几里,也是为了要你多耗时刻,这样便能在天黑之后再到药王庄外。只因药王庄外所种的血矮栗,一到天黑,毒性便小,我给你的蓝花才克得它住。”

    原来如此,如果不是这样,苏子期也未必会信她,虽然心中颇为欣赏她心细聪慧,用药之妙。

    但他却是不适合说出来的,苏子期与程灵素还算不上很熟悉,看现在的情景,以他心思之深,绝不会随意流露真实想法。

    又走了五六里路,进了一座黑黝黝的树林。程灵素低声道:“到了。他们还没来,咱们在这树林子中等候,你把这只竹箩放在那株树下。”

    说着向一株大树一指。他提了那只份量甚重的竹箩过去放好。程灵素走到离大树**丈处的一丛长草之旁,道:“这一只竹箩给我提过来。”随即拨开长草,钻进了草丛之中。

    他点点头,什么也不问,提了另一只竹箩,也钻进草丛,挨在她的身旁。仰头向天,只见月轮西斜,已过夜半。树林中虫声此起彼伏,偶然也听到一二声枭鸣。

    程灵素递给他一粒药丸,低声道:“含在口里,别吞下!”

    苏子期接回去,看了一眼,慢慢含在口中,这药丸味道极苦。

    两人静静坐着,默不作声,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

    各人心思各人心,神色却都是平静。

    苏子期心中也有深深的牵挂,他想到金风细雨楼,想到自己亲自招募的四神,想到了自己的授业恩师,也想到最最复杂的韩相。

    午夜梦回,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能梦见那个美丽的身影。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清高孤傲,孤芳自赏。令人魂牵梦萦。

    苏子期还记得慕容九(1),那个清秀脱俗的姑娘,漾着淡淡忧郁,虽然不是绝色,气质如菊花般的幽香,令人沉醉,惹人怜爱。

    他怎能不记得她,那是母亲为他定下的约定,指腹为婚的未婚妻,慕容九还没有出生时,就已经与他命运相连。

    苏子期静静想着,但一切的一切,最后又归于平静,他身边是别的姑娘,不是他的未婚妻,而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

    他一直默默倾听着远方的声音,慢慢传来了脚步声。

    从声音来源看去,只见远处一盏灯笼,正在渐渐移近。本来灯笼的火光必是暗红之色,但这盏灯笼发出的却是碧油油的绿光。

    灯笼来得甚快,不多时已到身前十余丈外,灯下瞧得明白,提灯的是个驼背女子,走起路来左高右低,看来右脚是跛的。

    她身后紧随着一个汉子,身材魁梧,腰间插着明晃晃的一把尖刀。

008药王门下(1)

    苏子期目力极好,那两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他心中微微一震,心道:“江湖上,许多人说毒手药王是个屠夫模样的大汉,也有许多人说药王是个又驼又跛的女子。”

    “说话之人虽不是信口雌黄之辈,但金风细雨楼的记载,十余年前的毒手药王是个僧人,我原以为这两个模样皆是僧人易容,莫非确有其人?”

    想到这里,他就想到了程灵素,这个姑娘着实不像平庸之辈,似乎与药王有些关系,不知道她在其中又做什么事?

    苏子期盯着那两人,不去看程灵素。

    只是黑暗之中,虽不看她脸色,耳边也清清楚楚听见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显然她的心情甚是紧张。

    那两人已愈走愈近,那女子容貌甚是文秀,虽然身有残疾,也仍可说是个美女,屠夫模样的大汉却是满脸横肉形相凶狠。

    这一男一女皆是四十来岁的年纪,一看就知并非善类,久历江湖风雨,不知杀过多少人,亦不知多少人想杀他们。

    苏子期却不觉得他们有甚么可怕,他手下可能杀得人远比他们二人多得多了,想杀他的牛鬼蛇神也不知道有多少。

    他一闪而过的念头是程姑娘聪慧灵敏,用药巧妙,武功却未必非常好,又有赠花之恩在前,不论情况如何,我需得好生看顾她才是。

    那两人走到苏子期程灵素藏身的方向,待走到前面七八丈处,忽然折而向左又走了十余丈站定身子。那大汉朗声叫道:“慕容师兄,我夫妇依约前来便请露面相见吧!”

    大汉声含内力,字字以真气送出,洪亮响亮,那大汉又照样说了两遍却无人答话。那驼背女子细声细气地道:“慕容师兄既然不肯现身,我夫妇迫得无礼了。”

    这儿除了苏子期二人哪里还有旁的什么人?就算他之前就藏在这里,以苏子期的武功也绝不会不知道,那对夫妇未免说得奇怪,他却不觉得奇怪,而是想到之前所背的竹篓,竹篓里有人。

    那个人莫非就是那对夫妇所说的慕容师兄?

    只见那女子从怀中取出一束草来伸到灯笼中去点燃了立时出一股浓烟。过不多时林中便白雾瀰漫烟雾之中微有檀香气息倒也并不难闻。

    那对夫妇与毒手药王有关系,又有“迫得无礼”四字在前,这股烟雾定然非同小可,但自己却也不感到有何不适,想必是口中含了药丸之功。

    苏子期转头向程灵素望了一眼,不想这时她也正回眸瞧他,目光充满关切之色。

    病公子微微颌首示意自己无事,方见程灵素转头去瞧那些人的动静,但见她一对清澈晶莹的大眼望着两人神情显甚紧张。

    烟雾越来越浓突然大树下的竹箩中有人大声打了个喷嚏。只听竹箩中那人又连打几个喷嚏箩盖掀开跃了出来。

    那人衣衫凌乱,头巾歪斜,神情甚是狼狈。虽是一副书生打扮,但不见半点儒雅神态。

    那书生一见到那男女二人怒声喝道:“好啊姜师弟、薛师妹。你们下手越来越阴毒了。”

    那夫妇俩见他这般模样也似颇出意料之外。那大汉冷笑说道:“还说我们下了阴毒?你躲在竹箩之中谁又料得到了?慕容师兄……”他话未说完那老者嗅了几下神色大变急从怀中摸出一枚药丸放入口中。

    那驼背女子将散浓烟的草药一足踏灭放回怀中说道:“大师兄来不及啦来不及啦!”

    那老者脸如土色颓然坐在地下过了半晌说道:“好算我栽了。”

    那大汉从怀中摸出一个青色瓷瓶举在手里道:“解药便在这里。你师侄中了你的毒手得拿解药来换啊。”

    那老者道:“胡说八道!你们说是小铁哥么?我都几年没见他了,能下什么毒手?”

    那驼背女子道:“你约我们到这里只是要说这句话么?”转头向那大汉说道:“铁山咱们走吧。“说着掉头便走。

    那大汉尚有犹豫道:“小铁……”那女子道:“他恨咱们入骨宁可自己送了性命也决不肯饶过小铁。这些年来难道你还想不通?”

    那大汉想走又不肯走说道:“大师兄咱们多年以前的怨恨到这时何必再放在心上?小弟奉劝一句还是交换解药把这个结子也同时解开了吧!”

    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恳。那老者问道:“薛师妹小铁中了什么毒?”那女子冷笑一声并不回答。那大汉道:“大师兄到这地步也不用假惺惺了。小弟恭贺你种成了七心海棠……”

    那老者大声道:“谁种成了七心海棠?难道小铁中的是七心海棠之毒?我没有啊我没有啊。”他说这几句话时神情惶急恐惧之意见于颜色。

    两夫妇对望了一眼心中均想:“难道他假装得这般像?”那女子道:“好,慕容师兄,废话少说。你约我们到这里来相会有什么吩咐?”那老者搔头道:“我没有约啊。是你们把我搬到这里来怎么反说是我相约?”说到这里又气又愧突然飞起一腿将竹箩踢出了六七丈外。

    那女子冷冷地道:“难道这封信也不是你写的?师兄的字迹我生平瞧得也不算少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笺左手一扬那纸笺便向老者飞了过去。那老者伸手欲接突然缩手跟着一掌出。掌风将那纸笺在空中挡了一挡左手中指一弹出了一枚暗器。这暗器是一枚长约三寸的透骨钉射向纸笺拍的一声将纸笺钉在树上。

    这老者不敢用手去接笺自是怕笺上有毒了。

    只见驼背女子提高灯笼。火光照耀纸笺白纸上两行大字,在远处也看得清楚见纸上写着道:“姜薛两位:三更后请赴黑虎林有事相商知名不具。”

    那两行字笔致枯瘦却颇挺拔字如其人和那老者的身形隐隐然有相类之处。

    老者“咦”的一声似乎甚是诧异。

    那大汉问道:“大师兄有什么不对了?”那老者冷冷地道:“这信不是我写的。”

    此言一出夫妇两人对望了一眼。那驼背女子冷笑了一声显是不相信他的说话。

    那老者道:“信上的笔迹倒真和我的书法甚是相像这可奇了。”他伸左手摸了摸颏下胡须勃然怒道:“你们把我装在竹箩之中抬到这里到底干什么来啦?”

    那女子道:“小铁中了七心海棠之毒你到底给治呢还是不给治?”

    那老者道:“你拿得稳么?当真是七心……七心海棠么?”说到“七心海棠”四字时声音微颤语音中流露了强烈的恐惧之意。

    听到此处,苏子期早已明白事情缘由,这三人的景况定然是有第四人精心设计,算计人心,以致于这三人说来说去,言语总是不能清晰。

    慕容师兄是他所背来,给他竹篓的便是身边的姑娘。

    他向身旁程灵素望了一眼,但见她一双朗若明星的大眼在黑暗中炯炯生光。

    那病公子看着她,而后又转首,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敛下清隽冷峻的眉眼,也不知到底是想到了什么,他平日里沉静的眉目之间,竟也流露出一丝柔和。

    苏子期又想到什么呢?

    无他,只是这病公子历经劫数艰险,智计深沉心思难测,他不怕谁,却是掌握局势的性格,猜忌狐疑从来是少不了的。

    这个姑娘,却的的确确是个好姑娘,虽是布局的那位高手,对外界的情况非常关注,适才最担心关切的,竟然是他是否安然?

    就是这么几个瞬间,听得一声大喝声音呜呜极是怪异,那老者和那对夫妇已斗在一起。老者喝声峻厉,大汉喝声粗猛,那驼背女子的喝声高而尖锐。三人的喝声都是一般漫长连续不断。

    突然之间喝声齐止,只见那老者纵身后跃,寒光一闪,打出一枚透骨钉将灯笼打灭,跟着那大汉大叫一声:“啊哟!”显是中了老者的暗算身上受伤。

    林中漆黑一片,处处都是危机。远处的猫头鹰咕咕而鸣。病弱公子神情平静,身形却动了,他把程灵素拉倒身后,自己挡在前面,他是个男儿,怎能让施恩于自己的弱女子挡在身前?

    穿白裳的病公子微微一愣,原来忽然之间有一只软软的小手伸了过来握住了他的手掌。他随即知道这是程灵素的手,柔嫩纤细倒像十一二岁女童的手掌一般。

009药王门下(2)

    在一片寂静之中,眼前忽地升起两股袅袅的烟雾,一白一灰,两股烟像两条活蛇一般,自两旁向中央游去,互相撞击,同时嗤嗤的轻响不绝。

    隐约见到左右各有一点火星。一点火星之后是那个老者,另一点火星之后是那驼背女子。

    两人各自蹲着身子,用力鼓气将烟雾向对方吹去,自是点燃了草药,发出毒烟,要令对方中毒。

    静夜之中,这情景诡秘惊心,夜枭咕咕的怪异鸣叫,在树上枝头有一声没一声的回响。

    林间幽冷,夜色晦暗,老者与驼背女子的斗毒凶险,更让人不寒而栗,他们在暗处看着,那个瘦瘦小小的姑娘仍是静静握着苏子期的手。

    这病公子的手不算很大,修长白皙常年冰凉,但姑娘的手太小了,柔嫩纤细,娇小得像是十一二岁女童的手掌,公子的手可以完全握住,但现在是姑娘在握他的手。

    他们的手都不太暖,握着也是温温凉凉的感觉,但肌肤相近,自然而然就有暖意从双手相握处传导开来。

    两人吹了好一会,林中烟雾瀰漫,越来越浓。突然之间,那老者“咦”的一声,抬头瞧着先前钉在大树上的那张纸笺。

    那纸笺微微摇晃,上面发出闪闪光芒,原来是写着发光的几行字。

    那夫妇二人也大是惊奇,转头瞧去。

    只见那几行字写道:“字谕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徒知悉:尔等互相残害,不念师门之谊,余甚厌之,宜即尽释前愆,继余遗志,是所至嘱。余临终之情,素徒当为详告也。僧无嗔绝笔。”

    那老者和女子齐声惊呼:“师父死了么?程师妹,你在哪里?”

    ‘她果然是药王门人。’一句程师妹应了苏子期心中的猜测。

    程灵素轻轻放开苏子期的手,从怀里取出一根蜡烛,晃火折点燃了,缓步走出。

    老者慕容景岳、驼背女子薛鹊都是脸色大变,厉声道:“师父的‘药王神篇’呢?是你收着么?”

    程灵素冷笑道:“慕容师兄,薛师姊,师父教养你们一生,恩德如山,你们不关怀他老人家生死,却只问他的遗物,未免太过无情。姜师兄,你怎么说?”

    那大汉姜铁山受伤后倒在地下,听程灵素问及,抬起头来,怒道:“小铁之伤,定是你下的毒手,这里一切,也必是你这丫头从中捣鬼!快将‘药王神篇’交出来!”

    程灵素凝目不语。

    慕容景岳喝道:“师父偏心,定是交了给你!”

    薛鹊道:“小师妹,你将神篇取出来,大伙儿一同观看吧。”口吻中诱骗之意再也明白不过。

    程灵素说道:“不错,师父的‘药王神篇’确是传了给我。”

    她顿了一顿,从怀中又取出一张纸笺,说道:“这是师父写给我的谕字,三位请看。”

    说着交给薛鹊。薛鹊伸手待接,姜铁山喝道:“师妹,小心!”

    薛鹊猛地省悟,退后了一步,向身前的一棵大树一指。

    程灵素叹了口气,在头发上拔下一枚银簪,插在笺上,手一扬,连簪带笺飞射出去,钉在树上。

    她这一下出手甚是干脆利落,手下功夫很稳,并非真是不通武功的贫弱幼女,苏子期先前就道她不是寻常的乡间姑娘,要是再会一点儿武功,以她的心智胆色,当是江湖上出众的侠女。

    未想这一点成了真。

    借着她手中蜡烛的亮光,眼见笺上写道:

    “字谕灵素知悉:余死之后,尔即传告师兄师姊。三人中若有念及老僧者,尔以药王神篇示之。无悲恸思念之情者,恩义已绝,非我徒矣。切切此嘱。僧无嗔绝笔。”

    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人看了这张谕字,面面相觑,均思自己只关念着师父的遗物,对师父因何去世固然不问一句,更无半分哀痛悲伤之意。

    三人只呆了一瞬之间,突然大叫一声,同时发难,齐向程灵素扑来。

    这时,眼见薛鹊的双掌已拍到程灵素眼前,不知从哪里闪出一个白衣人来,他这一下身法动静,可谓缥缈无踪,如梦似幻,快到让人根本看不清脚步动作,更不知道他是何处来的。

    薛鹊与姜铁山手上劲力尚未触及程灵素周身,就觉有一股沛然不可匹敌的真力生生压制住自身。

010去金风细雨楼寻我就是

    就像是无形之中有一堵看不见的气墙,把薛鹊与姜铁山反弹开来,这对夫妇重重跌在地上,摔在远远的地方,外放的真气无形无质,置身其中,仿若天地笼罩,无处可避。

    大宗师的武道修为,在常人看来已属神技。

    突然闪出的白衣人,似鬼亦似仙,负手原地,一动不动,围攻程灵素的三人就被震开,摔跌在地上,连一片衣角都没有碰到,甚至内腑受了伤,但不至于害了性命,只有慕容景岳格外奇怪,被反震出去,就见他晃了两晃,忽地一跤跌倒,俯在地下,再也站不起来了。

    薛鹊俯着身子,也不敢看那白衣人,气喘吁吁地道:“小师妹,你伏下好厉害的帮手啊,不知前辈尊姓大名?”她知道,这人定是极厉害的高手,看似不动其实周身每时每刻都有劲力在抵挡反击。那白衣人说道:“说不上前辈,算是略有几分功力而已,我姓苏,贤夫妇若有疑问,去金风细雨楼寻我就是。”他的声音淡淡,透着一点凉意,却是年轻人的嗓音。

    很轻,但听着十分清晰的,文雅的冰凉感,威严而摄人心魄,令人轻微的战栗,惊艳且心悸。

    薛鹊与姜铁山猛地抬头,借着程灵素手中蜡烛的亮光,他们才看清,挡在程灵素身前的是个白衣公子,约莫二十一二岁的样子,生得清拔俊秀,面容苍白,眉宇间的神色淡淡。

    在朦胧的烛光中,翩翩于俗世的佳公子仍看不很真切,神清骨秀,气度却端凝如山,十分沉着平静,令人不敢逼视,薛鹊与姜铁山却看到他腰间斜插了一把玉笛,白玉笛子刻凤形,色如冰雪晶莹玉润。

    程灵素顿足道:“你还要说些什么呢?”她这句话说得又快又急,显是生气了。

    “原是苏楼主当面……我夫妇二人也无甚疑问,这就离开,不敢打扰……”姜铁山慢慢站起身来,不敢再看他,低着头,夫妇俩相互持扶,跌跌撞撞地出了树林。

    很快夫妇俩的身影就走远了。

    程灵素吹灭了蜡烛,放入怀中,一言不发,甚么话也不愿说。

    苏子期望着地上生死不知的慕容景岳,微微挑眉,他用了几分力,自己再清楚不过了,即使有几分魔门紫气天罗的影子,也不至于直接把慕容景岳震死。

    想必是中了手段,只是不知道出自谁手,适才薛鹊与慕容景岳斗毒虽是凶险,但苏子期觉得以程灵素的心智不至于没有后手,慕容景岳到底死在谁手下,还粉不清楚。

    在苏子期的感知中慕容景岳多半是死了,他也不说破,只道:“林姑娘,令师兄的情况似是不太好。”

    程灵素“嘿”的一声,并不回答,甚么话都不想说的样子。

    苏子期略有讶异,不知程灵素为何如此不快,他虽与程灵素相识不过一日一夜,也感觉她当是个聪慧体贴的女孩子,不是王家世妹那般爱耍小性子的女孩子。

    苏子期道:“姑娘似有不快,不知苏某是否能帮得上忙?”程灵素又“哼”了一声,幽幽地说道:“苏公子不知道吗?我说的话,你可有一字半句放在心上?”

    她和苏子期约法三章,苏子期不能跟旁人说话,也不许他动武,更不得离开她身子三步,他除了最后一条,竟没有一条遵守。

    面对程灵素幽幽地一句话,苏子期轻轻说道:“苏某亦知姑娘必有用意,对苏某更无坏处。”

    “但苏某虽是久病之身,也是上过战场的男儿,让一介有恩于我的弱女子挡在身前,苏某怕是很难做到。”

    程灵素“噗嗤”一笑,语音突转柔和,低首说道:“那你都是为了我啦!自己答应的事儿都忘得干干净净,只想着逞英雄,苏公子啊,苏公子,你为什么要自报姓名?”

    “这对夫妻最会记恨,一有机会,就会找上你,缠上你,阴魂不散,难缠得紧。他们明知打不过你,暗中下起毒来,千方百计,神出鬼没,你这可是防不胜防。”

    苏子期轻轻一笑,“自我执掌金风细雨楼以来,天下想杀我的人不知凡几,也不差他二人。”他眼中却无笑意,眸中神色平静淡漠,渲染了几分孤高冷傲的清冷。

    程灵素又道:“苏公子,我知道,你让他们去金风细雨楼找你,是因为你怕他们找上我,是不是?我知道你身份不一般,有好大一片家业,麾下有许多英雄豪杰,但是你我不过萍水相逢,却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

    “苏公子,你为什么一直待我这样好呢?”

    最后这两句话说得甚是温柔,夜色之中,苏子期隐约见她神色也是十分柔和。

011眸光盈盈

    无边夜色之中,程灵素神色柔和,一双清澈莹润的大眼睛凝视着白衣病公子,眸光盈盈,她的五官仅是清秀,又自幼少了滋养,可是此中的温柔真挚,赤诚动人又远远超脱于皮肉声色之上。

    这个姑娘吐露心声的时候,是那么诚挚动人,她不是什么美人,但是苏子期这样铁石心肠的人,此时此刻却觉得她很可爱。

    病公子眸中的神色仍是淡淡的,声音却是温凉悦耳,道:“仗着众位兄弟的信任罢了,何谈家业?不怕程姑娘见笑,苏某幼时微末,寄人篱下,只因一二善意存活至今。风雨楼虽是先父壮大,先父故去之后,却是蒙众位叔伯照拂维持,苏某方能忝居楼主之位,执掌风雨楼。”

    程灵素听苏子期自嘲往事,神色坦然从容,丝毫没有不愉羞愤,不由望一望他的眼睛,他眼眸中的神情无悲无喜,幽深冷傲,可是也很亮,清冷如星,那是雪夜中星星的光华。

    无边的夜色深沉,不知道深浅,夜色中有满天飞雪,月亮都瞧不见了,北极星却依旧明亮,那双眼睛像是寒星秋练,他的生命也像是打破夜幕的星星。

    两人如初见时那样四目相视,看着对方的眼睛,坦诚相待,苏子期一派安然,道:“程姑娘虽不是我楼中兄弟姊妹,也未在苏某微末之时雪中送炭,但姑娘萍水相逢赠花为药,对苏某确有恩义。将心比心,苏某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不过是花些力气,做点微不足道的小事,着实不必介怀。”

    程灵素很是高兴,嫣然一笑,她身形瘦弱,这一笑却是风致妩媚,又道:“你真当我是个好姑娘?那先帮我把灯笼拿过来,没有火光,山里不好走路的。”

    苏子期微微点点头,去捡薛鹊遗下的灯笼,随口说道:“蜡烛的确不如灯笼方便。”

    程灵素笑道:“那倒没什么,只怕你不敢用七星海棠做的蜡烛。”说着,天接过灯笼,晃火折点燃了,黑黝黝的森林之中,登时生起一团淡黄的光亮,将两人罩在灯笼光下。

    适才薛鹊与姜铁山三人几次提起“七心海棠”四字,大为恐惧,苏子期偶然之间也曾听出身唐门的授业恩师柳随风提起,知晓那是顶厉害的毒物。

    登时醒悟慕容景岳是死在七星海棠之下,不由叹息,“只可惜苏某不知姑娘打算,让他们走了,不然那二位也该留下的。”

    程灵素的蜡烛乃是用剧毒的药物制成,点燃之后,发出的毒气既无臭味,又无烟雾,因此连慕容景岳等三个使毒的大行家也堕其术中而不自觉,她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心智计谋,不由让苏子期刮目相看。

    那时一来不知程灵素是否要留下薛鹊二人,二来是别派的家务事,否则以他的武功,薛鹊二人定走不了的。程灵素猜到他的心思,说道:“你不留他们也走不掉的,不信,你用手指碰一下我肩头的衣服试试。”

    苏子期微微摇头说道:“我自然是信的,以姑娘心智,想来衣服上有药物防身。”程灵素格格笑道:“这就是啦,毒手药王的弟子岂能只会用毒,不会使药?

012我是笑自己,以己度人。

    “原来尊师无嗔大师才是真正的毒手药王,不过你那几位师兄师姐使毒用药或许不错,却不像是药王的高足。”苏子期说道,心中猜测已得证实。

    他不觉得很意外,心中升起本该如此的感慨,程灵素没有名师教导他是不信的。

    程灵素轻轻叹了口气,“他们确实没问过师父一句,你觉得他们几个无情无义不像弟子,是不是?”

    说话间,她已到大树边拔下银簪和透骨钉,将师父的两张字谕折好,放回怀中。这时第一张字谕上发光的字迹已隐没不见,只露出“知名不具”所写的那两行黑字。

    “这字条可是姑娘所写?”苏子期见字条上的字迹奇峻,不像是女子所写。

    但这局也是程灵素所布下,字条也当是她所写,此处足以见程灵素模仿有些天赋,该说不愧是云梦仙子的师侄,毒手药王的弟子。

    程灵素道:“是啊,师父那里有我大师兄手抄的药经。他的字我看得熟了。只是这几行字学得不好,得其形而不能得其神。他的书法还要峻峭得多。”

    白衫公子淡淡地笑道:“奇逸峻峭、笔势生动,未有其神却得真意,姑娘自己的字必定不差。”他在韩相府中长到十岁,由名师教学,读书明理,花间尊者与柳随风也皆是文武双全的名宿。

    这一届的苏仙后人当得起一句满腹经纶,文采斐然,即使他在江湖就业。

    这句点评说得恰到好处,程灵素的书法或许没有那么峻峭,但隐有奇逸之姿,更得山间隐逸真意,而程灵素语气轻松自然:“以前是师父教的,后来就是自己一个人瞎写,也没人说好不好,苏公子又是第一个。”

    这时伏在地下的慕容景岳突然身子一动,直直像是诈尸了一般,适才慕容景岳俯伏在地,一动也不动,苏子期全无听到他呼吸声,甚至是心跳声也听不到,似乎已然僵毙,这时怎能动弹?饶是苏子期也感觉大为惊异。

    程灵素似是看出他心思,又道:“他本来就未死,只是岔了气,又混了之前中得毒,成了龟息的活死人,要醒还要再过几个时辰。”

    原来是这样,适才真有些惊讶,苏子期不禁有些诧异,以己度人,他面对敌手一向是铁石心肠,冷酷决断,一但撕破脸面,不出手则已,否则定要一击必杀。程灵素却是不一样,只是不知道她要如何化解与师兄师姐的矛盾。

    程灵素这时忽然鼓气一吹,又将灯笼吹灭了,只听她走到竹箩之旁,瑟瑟索索地发出一些轻微的响声,不知她在竹箩中拿些什么,过了一会,回来点燃了灯笼。

    苏子期眼前一亮,见她已换上了一套白衫蓝裤。

    程灵素笑道:“这衣衫上没有药粉了,免得你一个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衣服受一番痛楚。”

    苏子期不禁哑然失笑,她见了就道:“怎么?不用碰药粉就这样高兴吗?就是碰了,以你的功力也逼得出来,不过要受一番痛楚。”

    苏子期抿了抿唇,敛下眉间清冷的郁色,淡声道:“我是笑自己,以己度人。却不知道只是初遇就一直照顾我,使我避却危难的姑娘难对同门心狠。”

    在火焰的映照下,程灵素面上似乎浮现一层红晕,光华流转氤氲下,她的眼角眉梢十分柔和,漆黑的瞳孔,温婉清亮,道:“我学了使用毒药,整日便在思量打算,要怎么下毒,旁人才不知觉,又要防人反来下毒,挖空心思,便想这种事儿。你武功如此之高,动起手来真正是连身也近不得,又执掌风雨楼,锦衣玉食,却偏偏要想有的没的,让自己快活不起来。”

    苏子期深深看了她一眼,眼眸中夹杂着些许深沉,几度变化浮动,最终归于平静,才淡淡笑着道:“或许是因为我总不甘于现状吧,因为不想手无缚鸡之力,所以我练了武功。待武功略有所成,就成了领路人,同路兄弟把命托付到领路人身上,领路人总免不了要多思多想,才对得起卿卿性命。”

013你瞧冤是不冤?

    而他的兄弟,或是不甘于此,或是志同道合,或是一腔孤勇。苏子期没有说的话,就是正因为他不甘于此,不愿留在原地,惟愿开辟前路新篇,才使身边聚集一样的同路人。

    程灵素久久凝视着他,方才叹道:“你对得起别人性命,别人不一定对得住你,别人对得起你,也不定一心,这时候想多些也是应当的,可这世间之事就算想再多也总是难以预料的。”

    “虽然世间之事难以预料,但世人想要罢手却难以克制抗拒,苏某不是什么神仙真人,算出的东西只要自己相信就好……咳咳……”苏子期声音平和稳重,可话未说完,猛然咳嗽起来,眉眼沉郁的苍白染了一层病态的红晕。

    隔了一小会儿,苏子期已平静了自己的呼吸,才说道:“你师兄师姐提起的‘药王神篇’,听名字该是药王前辈所著,是不是?”程灵素道:“是啊,这是我师父花了毕生心血所著的一部书。给你瞧瞧吧!”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小小包袱,打开外面的布包,里面是一层油纸,油纸之内,才是一部六寸长、四寸宽的黄纸书。程灵素用银簪挑开书页,只见每一页上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可想而知,这书的每一页必定都沾满了剧毒,无知之人随手一翻,非倒大霉不可。

    那看书的白衣公子目不斜视规规矩矩,既不会紧张也没有害怕,就好像他看得不是危险的,神妙的医道宝典,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事物。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此珍贵之物,姑娘还是莫要让人轻易得见。”苏子期说道,语气自然从容。程灵素将药书包好,放回怀中,道:“家师一生心血自然珍贵无比,但这几个字怎比得他老人家在世时给人开膛剖腹、接骨续肢的本事,那是多少珍贵物事也比不上的神技。”

    只有那病公子自己知道,他并没有外表那般平静,这是因为药王神篇,又不是因为药王神篇,他只是没有想到,不过是初识,相处不过一日一夜,她却对自己如此推心置腹,什么重大的隐秘也不隐瞒,以他阅历头脑更明白程灵素绝非是试探,只是满心的信任。

    同样的事,一个心细聪慧的女孩子远比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子更让人觉得温柔感动,前者真正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后者连做了什么都不明白。

    未等深想程灵素为何对他信任如斯,纯粹如斯,苏子期的心神就被那句“开膛破腹、接骨续肢”吸引,不禁神往,叹道:“汉末有名医华佗断肠湔洗,缝腹膏摩,麻沸散始出。世间多是庸碌之辈,华佗一去,此技失传。此术在要是战场上不知能救下多少大宋儿郎,药王前辈虽擅毒,但论起医道技艺,道一声圣手毫不为过,无愧于药王之称。”

    程灵素眉梢微挑,道:“只可惜世间多有庸碌辈,师父研究这些就是为了救人的,救了人将来再得些什么病痛也一并怪到师父头上,”说到这里,她眉眼弯弯,脸上现出喜容,道:“不过我师父若是听到你这几句话,他一定会喜欢你得紧,要说你是最懂他的少年郎咳,只可惜他老人家已不在了。”说着眼眶不自禁的红了,盈盈双目已落下泪来,毫不做伪。

    苏子期道:“你师姐说药王前辈偏疼幼徒,却不想也只有你一人记着师父。”一个姑娘小小年纪独居山中,整日劳作,或许十天半月也没人同她说一句话,未免有些孤苦,而程灵素又非是普通的姑娘,她是毒手药王的弟子,云梦仙子的师侄,冰雪聪明医毒双绝。

    不是朋友,就是敌人,很少有中间人,程灵素帮了他,他已当她是朋友。

    但如此才华技艺如何能埋没乡间?若程灵素能为金风细雨楼所用,苏子期只会对她更好,就像对楼中所有兄弟姊妹,怜惜疼爱这个小姑娘。

    程灵素听他此言,说道:“我师父生平收了四个徒儿,这四人给你一晚上都见到了。慕容景岳是我大师兄,姜铁山是二师兄,薛鹊是三师姊。师父本来不想再收徒儿了,但见我三位师兄师姊闹得太不像话,只怕他百年之后无人制得他们,三人为非作歹,更要肆无忌惮,害人不浅,因此到得晚年,又收了我这个幼徒。”她顿了一顿,又道:“我这三个师兄师姊本性原来也不坏,只为三师姊嫁了二师兄,大师兄和他俩结下深仇,三个人谁也不肯干休,弄到后来竟然难以收拾。”

    苏子期道:“你大师兄也喜欢三师姐是不是?三人都是为情所困。”程灵素顿了顿,才道:“这些事过去很久了,我也不大明白。只知道大师哥本来是有师嫂的,三师姊喜欢大师哥,便把师嫂毒死了。”苏子期听到耳中,也不觉得奇怪,把毒药换成武功,放眼江湖这样的女子真不知道有多少,毒药是一种手段,暗器是一种手段,刀剑也都是手段,人中了手段结果都是一样的。

    程灵素又道:“大师哥一气之下,给三师姊服了一种毒药,害得她驼了背,跛了脚。二师哥暗中一直喜欢着三师姊,她虽然残废,却并不嫌弃,便和她成了婚。也不知怎么,他们成婚之后,大师哥却又想念起三师姊的诸般好处来,竟然又去缠着她。我师父给他们三人弄得十分心烦,不管怎么开导教训,这三人反反复复,总是纠缠不清。倒是我二师哥为人比较正派,对妻子始终没有二心。他们在这洞庭湖边用生铁铸了这座药王庄,庄外又种了血矮栗,原先本是为了防备大师哥纠缠,后来他夫妇俩在江湖上多结仇家,这药王庄又成了他们避仇之处了。”

    苏子期微微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还道江湖上说得秀才相公、粗豪大汉、驼背女子均是药王的易容,原来是药王前辈的弟子。”

    程灵素道:“真正的毒手药王,其实也说不上是谁。我师父挺不喜欢这个名头。他说:‘我使用毒物,是为了治病救人,称我“药王”,那是愧不敢当,上面再加“毒手”二字,难道无嗔老和尚是随便杀人的么?’只因我师父使用毒物出了名,我三位师兄师姊又使得太滥,有时不免误伤好人,因此‘毒手药王’这四个字,在江湖上名头弄得十分响亮。师父不许师兄师姊泄露各人身分姓名,这么一来,只要什么地方有了离奇的下毒案件,一切帐便都算在‘毒手药王’四字头上,你瞧冤是不冤?”

    苏子期道:“前辈是有苦难言,若是有人知晓,也会有人迁怒,一并也算到他这个师父头上。”

    说到这里,程灵素道:“江湖恩怨哪里说得清楚?更要紧的是咱们,今晚还有两件事要办呢,若不是……”说到这里突然住口,微微一笑。苏子期歉然说道:“若不是苏某冒然出手,姑娘已安排好一切,不必麻烦,确是苏某的不是。”程灵素笑道:“你知道就好啦,走吧!”苏子期点点头,把地上躺着的慕容景岳重新装进竹篓里背起来,既然不杀慕容景岳,接下来做的事说不定就和他有关。

    程灵素柔声笑道:“就算什么都不说,你做事也总是十分合乎我的心意。”苏子期也只微微笑一笑。

    程灵素在前领路,却是向西南方而行,走了三里模样,来到一座小屋之前,叫道:“王大叔,去吧!”屋门打开,出来一个汉子,全身黑漆漆的,挑着一副担子。苏子期看了那汉子一眼,踏步颇重,呼吸很沉,看筋骨身形也不似有练什么外家功夫,虽这汉子有什么用处,但有程灵素在前,说不定这汉子也不是普通人,就算是,以这姑娘的才智,必有其用意。

    程灵素要他答应的三件事,他唯一遵守的,现在还没忘,跟在程灵素身边,不离开她身边三步之内。程灵素回眸一笑,意示嘉许。那汉子跟随在二人身后,一言不发。程灵素折而向北,四更过后,到了药王庄外。

    她从竹箩中取出三大丛蓝花,分给苏子期和那汉子每人一丛,于是带着二人七弯八绕,出了血矮栗的阵法,到了铁铸的圆屋外面,叫道:“二师哥,三师姊,开不开门?”连问三声,圆屋中寂无声息。程灵素向那汉子点点头。那汉子放下担子,担子的一端是个风箱。他拉动风箱,烧红炭火,熔起铁来,敢情是个铁匠。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苏子期武功虽好,要他来做这些也是不成的,没有铁匠还真不成。

    又过片刻,只见那汉子将烧红的铁汁浇在圆屋之上,摸着屋上的缝隙,一条条的浇去,原来竟是将铁屋上启闭门窗的通路一一封住。姜铁山和薛鹊虽在屋中,想是忌惮二人厉害,竟然不敢出来阻挡,连声音都没有一句。

    以苏子期的武功权势,程灵素的医毒造诣,再来十个姜铁山和薛鹊也没什么区别,说不得在他们眼里,现在苏程二人就是这世上最可恨的恶人魔头。

    程灵素见铁屋的缝隙已封了十之**,这时屋中人已无法突围而出,于是向苏子期招招手。两人向东越过血矮栗,向西北走了数十丈,只见遍地都是大岩石。程灵素口中数着脚步,北行几步,又向西几步,轻声道:“是了!”点了灯笼一照,只见两块大岩石之间有个碗口大小的洞穴,洞上又用一块岩石凌空搁着。程灵素低声道:“这是他们的通气孔。”取出那半截蜡烛点燃了,放在洞口,与苏子期站得远远地瞧着。

    蜡烛点着后,散出极淡的轻烟,随着微风,袅袅从洞中钻了进去。苏子期负手而立,遥遥瞧这般情景,心道:这淡淡轻烟极难知觉,便因两人是使毒行家,及时发现堵上气孔,不过等一二个时辰,也要窒息而死,蜡烛还是那根,但看程姑娘言行神色又不像要取他们性命。只见程灵素取出一把小团扇,轻煽烛火,蜡烛上冒出的轻烟尽数从岩孔中钻了进去。

    也说不定程姑娘就是要清理门户,她十用毒的行家,当然要用医毒解决师门败类。

    可是,苏子期还记得适才的情景,他也是以为程姑娘对慕容景岳使了手段,但事实上却不是,那个姑娘满心信任真心对他,以她的聪慧为何不叫他动手?

    这个冰雪聪明的姑娘没有他的深沉冷酷,如他苏子期,不明白一个姑娘似乎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他遇见过很多人,兄弟、朋友、敌人,但里面没有需要他明白的姑娘。

    敌人没有性别之分,朋友之间无关风月,兄弟姊妹同道并进。他一向恪守礼仪,不进女色,不仅仅是因为从小受到的教育,更因为他从小知道,苏子期要明白的女子,只有一人。

    慕容世家的九姑娘,他从小指腹为婚的未婚妻,那个未出世命运就与自己相连的女子,人淡如菊,清高孤傲的慕容九。一个男人最该明白理解的女子岂非是自己的妻子,苏子期不知道自己明不明白慕容九,但在此之前,他从未想明白了解别的女子。

    苏子期其实不明白如何和一个小姑娘相处,他不明白,但他感觉程灵素的心其实很软,很善良,即使与他初识,她却是真诚温柔聪慧体贴的。

014恰似一株海棠,惹人动

    “又要劳烦你了,”苏子期见程灵素伸出左手小指,用指甲在蜡烛上刻了一条浅印,道:“请你给我瞧着,别让风吹熄了,点到这条线上就熄了蜡烛。”说着将团扇交到苏子期手上,站直身子,四下察看,倾听声息。

    苏子期也不用真气,就像程灵素之前一样将轻烟煽入岩孔。

    程灵素在十余丈外兜了个圈子,没见什么异状,坐在一块圆岩之上,说道:“今晚引狼来踏我花圃的,是二师哥的儿子,叫做小铁。”苏子期道:“他也在屋里吧,是不是?”程灵素笑道:“是啊!咱们费这么大劲,便是去救他。先薰晕了师哥师姊,做起事来不会碍手碍脚。”那病公子苍白修长而指骨分明的手握着团扇,轻轻煽风道:“以姑娘的才智,自是不会做没有缘由的事情。”

    他生得修眉俊目,在烛光映照之下朦朦胧胧,就算是眉目间凉薄沉郁的病色也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光晕,温和淡雅,即便是摇扇煽风的样子,也是一身的高华气质。

    “你总是很懂人的心意,不会误会什么,打搅什么。”说着程灵素转过头来看着那公子,微微一笑,神色颇是妩媚,容貌虽不甚美,但灵秀隽永,如春水庭院里一株婉约的海棠。

    或许世上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于微弱的巧合之中,无声而至。

    病公子抬眸时,她嘴角的微笑恰好落入眸中,四目相视恰恰只是一瞬。

    并没有惊心动魄的昳丽华美,清丽曼妙的容色倾城,但灵秀狡黠的妩媚,素淡如菊的温柔,光华内敛,温情脉脉,令他心中忍不住一动,想到另一个相似的女子。

    苏子期一直记得慕容九,他不常去想她,但他不能忘记她,因为如今慕容九是这世上离他最近的女子,是他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她还是那样美丽的女子,如空谷幽兰,人淡如菊清秀脱俗,他记得深刻清楚,偶尔在幽静的夜里,苏子期还能梦见那个令人魂牵梦萦,牵挂思念的美丽身影。

    程灵素容貌仅是清秀,少了滋养,固然比不上慕容世家清丽绝俗的九姑娘,可她温情脉脉的神情态度又胜过无数容色,那份灵秀狡黠的妩媚又恰似孤芳自赏的可爱。

    公子的眸子蕴藏星芒,眼睫微微颤动,只觉得平生所有的胡思乱想,绮思绮念在同一时间约好了似的,全部涌了出来,又在一瞬间压在心底,若无其事收敛所有心绪,气定神闲,眉宇间的凉薄沉郁,变得似冷似暖,看不真切。

    又听程灵素道:“二师哥和三师姊有一家姓孟的对头,到了洞庭湖边已有半年,使尽心机,总是解不了铁屋外的血矮栗之毒,攻不进去。”

    “死在洞庭湖畔的那两个人,十九便是孟家的。我种的蓝花,却是血矮栗的克星,二师哥他们一直不知,直到你和路大侠身上带了蓝花,不怕毒侵,他们这才惊觉。”

    苏子期点点头说道:“之前我如何呼叫始终无人答应,发暗器到铁屋也不见有人回应,直到出了林子,才有人惊呼。”

    程灵素说道:“这血矮栗的毒性,本是无药可解,须得经常服食树上所结的栗子,才不受那树气息的侵害。幸好血矮栗毒性虽然厉害,倒也不易为害人畜,因为只要有这么一棵树,周围寸草不生,虫蚁不留,我这蓝花是新试出来的品种,总算承蒙不弃,没在半路上丢掉。”

    苏子期淡淡笑道:“这花很是特别,我确实从未见过类似的花卉。”程灵素“哼”了一声,道:“幸亏这蓝花好看,倘若不美,又或是平平无奇无甚新意,你便要把它抛了扔了,是不是?”

    苏子期摇摇头,道:“只要归属于苏某的物事,有用无用总是苏某的,何必丢弃。更何况苏某也稍微照料它一下。”

015你这一辈子可得好好待程姑娘啊

    正在此时,一阵风吹了过来,苏子期的手又快又稳,立时举扇挡住蜡烛,风吹动烛火左右晃动,一滴滴小小的烛泪轻轻落下。

    蜡烛有心替人垂泪,蜡烛还是蜡烛,就算是七星海棠做的蜡烛也是有烛芯的,火光闪烁爆出一朵烛花,那素烛光芒顿时黯淡下来,仅有的一点火星欲熄未熄。

    那护着蜡烛的白衣公子毫不慌乱,取了火折,要重新点火,他的举动仍是十分沉静卓然,一派翩翩君子的气度。

    钗头杏子今如许,剪烛裁诗莫问他。些许小事就算是做得细致,也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苏子期低首,正要点那蜡烛,就听程灵素在黑暗中道:“算啦,也差不多够了。”她语气中颇有不悦,末尾隐约是叹息,说不出的黯然之意。

    苏子期听入耳中,不觉一怔,不知何处使她不悦,但心道自己对她的话多有违背,今夜之事说不上很坏,但也没有很好。

    白衣公子当下拱手,歉然说道:“苏某看护不力,还请姑娘原谅则个。”程灵素默然不语。

    苏子期不懂女子的心,却知人的心,这些事一样又不一样,一个独居心细十分聪慧的姑娘,虽是弱质纤纤,也有面对危机泰然自若的胆色。

    但她的心也是软的,面对危机之外的事物,或许也是敏感脆弱的,截然不同又息息相关。

    苏子期想着,唇角稍稍勾起,浮现淡淡的笑,“凡是苏某心甘情愿做的事,必定用心去做,苏某不想做的事,往往没有初始。”

    “姑娘让苏某做的事亦或者遵守的事,虽然没有尽善尽美,但的确是苏某心甘情愿用心做得。”

    他的语气平静,并无半分面上淡淡的笑意,更没有透露出情绪的变化,他只是在阐述事实,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事实,平静而坚定自信。

    那是某种让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

    苏子期从来不善于讨好谁,他只是有办法把人拉拢过来而已。

    蜡烛熄灭与他关系不大,不必过分夸大错处,但也的的确确在他手里熄灭。

    苏子期不怕承担应该承担的,但要他无底线的低头,是件很难想象的事情。

    不知是否因为肖似红袖刀的先主,他那孤高冷傲,霸道自信的父亲,在命运面前尚且不肯缠绵病榻苟活一世的人,难道面对旁人就会收敛骨子里的桀骜?这是个很少人能解开的未知数。

    程灵素听他说这几句话,不由看他一眼,然后“嗯”了一声。

    在黑暗之中,那人星眸如火,雪夜里的星星耀眼时,会发出火焰一样的光芒,火光伴随着漫天的雪色,幽深而明亮,淡然而坚定,相反矛盾的色彩几乎要吞噬人的灵魂。

    明明随时都是镇定自若的样子,好像可以让任何人安心依靠,其实又是个琢磨不透超然自信的人,不知道其中又蕴藏了多少深沉冷傲?

    如果这人有欣赏欢喜的女子,那一定是个非常好的,非常美丽的,能与他心智相通的女子吧。

    两人相对坐着,过了一会,程灵素点燃了灯笼,说道:“走吧!”

    苏子期可以清楚瞧见她的脸色,此时她已变得平静,似乎并没生气。两人回到铁屋之前,见那铁匠坐在地下吸烟。

    程灵素道:“王大叔,劳您驾凿开这条缝!”所指之处,正是适才她要铁匠焊上了的。那铁匠也没问什么原由,拿出铁锤铁凿,叮叮当当地凿了起来,不到一顿饭时分,已将焊上的缝凿开。

    程灵素说道:“开门吧!”那铁匠用铁锤东打打,西敲敲,倒转铁锤,用锤柄一撬,当的一声,一块大铁板落了下来,露出一个六尺高、三尺宽的门来。

    这铁匠对铁屋的构造似乎了如指掌,伸手在门边一拉,便有一座小小的铁梯伸出,从门上通向内进。

    程灵素道:“咱们把蓝花留在外面。”三人将身上插的一束蓝花都抛在地下。程灵素正要跨步从小铁梯走进屋去,轻轻嗅了一下,道:“苏公子,你身上是不是还有蓝花?这下可不能带进去。”

    苏子期轻轻笑了一下,从衣襟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包,打开纸包,里面果然是程灵素最早给他的两株蓝花,“苏某久病在身,常年服药,蓝花味淡,未想姑娘竟也闻得出来。”

    那牛皮纸包中包着几个瓷瓶,还有一块玉佩,日间程灵素给他的两株蓝花也在其内,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虽然包了大半日,已有些枯萎,但形状还十分完整。

    苏子期伸指拈起那两株蓝花,放在铁门板上。程灵素见他仔细珍重的收藏那两株蓝花,确实珍惜他人所赠事物,果然没有骗她,很是喜欢,向他嫣然一笑,道:“你真没骗人!”

    那白衣公子也不奇怪,只是会心一笑,一个江湖人不能离身的物事是兵器,一个久病在身的江湖人,除了刀剑还有什么比良药更重要?钱财乃身外物怎能相比,而特定的物事又不一样,比如那块玉佩,又或者那两株蓝花。

    所以苏子期一直都欣赏聪明的女人,聪明的女人看得很清楚,听得懂话,不会多嘴吵闹,也不会让人不舒服。

    这时程灵素指着铁屋的门道:“里面的人平时服食血栗惯了,这蓝花正是克星,他们抵受不住。”提起灯笼,踏步进内。苏子期与王铁匠也跟着进去。走完铁梯,是一条狭窄的甬道,转了两个弯,来到一个小小厅堂。只见墙上挂着书画对联,湘妃竹的桌椅,陈设甚是雅致。

    姜铁山形貌粗鲁,是个屠夫模样的江湖客,居处却是颇为雅致,但只要联想到程灵素与慕容景岳那一笔字,也不奇怪。

    程灵素毫不停留,一直走向后进。苏子期跟随在侧,与她走进一间厨房模样的屋子,眼前所见,便是他也不由大为惊异。只见姜铁山和薛鹊倒在地下,不知是死是活。

    当七心海棠所制蜡烛的轻烟从岩孔中透入之时,苏子期已料到有此情景,他丝毫不以为异,真正让他奇怪的是一只大铁镬盛满了热水,镬中竟坐着一个青年男子。

    这人**着上身,镬中水气不断喷冒,看来这水虽非沸腾,却已甚热,说不定这人已活活煮死。

    苏子期远远看去也不知这人是死是活,待他快步上前,近了才听到极其微弱的呼吸声,轻得几乎要以为是他的错觉,苏子期伸手正要探他鼻息。又听程灵素道:“别动!你瞧他……瞧他身上还有没有衣服。”苏子期低头往镬中一看,道:“放心,不碍事的。”

    那人身上还穿了条裤子,程灵素自然明白,不必说得太清楚让姑娘家尴尬。但程灵素脸上还是忍不住微微一红,才点了点头,走近镬边,自己探了探那人鼻息,道:“你到灶下加些柴火!”

    苏子期微微点了点头,此时他已认出这便是引了狼群来践踏花圃的人,只见这人双目紧闭,张大了口,壮健的胸脯微微起伏,果然未死,但已晕去,失了知觉,苏子期道:“他就是你那师侄小铁?”程灵素道:“不错,我师哥师姊想熬出他身上的毒质,但没有七心海棠的花粉,总是治不好。”

    苏子期看灶中火势微弱,逐加了一根硬柴,他生来谨慎,不知火候,只怕乱加一通,小铁抵受不住一命呜呼。

    程灵素笑道:“多加几根,煮不熟,煨不烂的。”苏子期虽对些许杂事丝毫不知一窍不通,程灵素却常年独居,又医术高明,听她此言,他也不迟疑,又捡了两条硬柴塞入灶中。

    程灵素伸手入镬,探了探水的冷热,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药瓶,倒出些黄色粉末,塞在姜铁山和薛鹊鼻中。稍待片刻,两人先后打了几个喷嚏,睁眼醒转,只见程灵素手中拿着一只水瓢,从镬中挹了一瓢热水倒去,再从水缸中挹了一瓢冷水加在镬中。

    夫妇俩对望了一眼,初醒时那又惊又怒的神色立时转为喜色,知道她既肯出手相救,独生爱子便是死里逃生。

    两人站起身来,默然不语,心中各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爱子明明是中了她的毒手,此刻她却又来相救,向她道谢是犯不着,但是她如不救,儿子又活不成;再说,她不过是小师妹,自己儿子的年纪还大过她,哪知师父偏心,传给她的本领远胜过自己夫妇,接连受她克制,竟是缚手缚脚,没半点还手的余地。

    程灵素一见水汽略盛,便挹去一瓢热水,加添一瓢冷水,使姜小铁身上的毒质逐步熬出。熬了一会,她忽向王铁匠道:“再不动手,便报不了仇啦!”王铁匠道:“是!”在灶边拾起一段硬柴,夹头夹脑便向姜铁山打去。

    姜铁山是什么心性,立时大怒,喝道:“你干什么?”一把抓住硬柴,待要还手。薛鹊却道:“铁山,咱们今日有求于师妹,这几下也挨不起么?”姜铁山一呆,怒道:“好!”松手放开了硬柴。王铁匠一柴打了下去,姜铁山既不闪避,也不招架,挺着头让他猛击一记。

    王铁匠骂道:“你抢老子田地,逼老子给你铸造铁屋,还打得老子断了三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半年,狗娘养的,想不到也有今日。”

    骂一句,便用硬柴猛击一下,他打了几十年铁,虽然不会武功,但右臂的打击之力何等刚猛,打得几下,硬柴便断了。姜铁山始终不还手,咬着牙任他殴击。

    王铁匠打断了三根硬柴,见姜铁山满脸是血,却咬着牙齿一声不哼,他是个良善之人,觉得气也出了,虽然当年自己受他父子殴打远惨于此,但也不为己甚,将硬柴往地下一抛,向程灵素抱拳道:“程姑娘,今日你替我出了这口气,小人难以报答。”程灵素道:“王大叔不必多礼。”转头向薛鹊道:“三师姊,你们把田地还了王大叔,冲着小妹的面子,以后也别找他报仇,好不好?”

    薛鹊低沉着嗓子道:“我们夫妇这辈子永远不走湖南路,再说,这种人也不会叫我们念念不忘。”

    程灵素道:“好,就是这样。王大叔,你先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王铁匠满脸喜色,拾起折在地下的半截硬柴,心道:“你这恶霸当年打得老子多惨!这半截带血硬柴,老子是要当宝贝一般地藏起来了。”又向程灵素与苏子期行了一礼,转身出去。

    这王铁匠也是高大质朴的汉子,只是被姜氏夫妇欺压甚久,一朝得报大仇,那张朴实淳厚的脸上不由充满着小孩子一般的喜色。苏子期却想起了曾经发生在灵鹫宫的故事,故事里的灵鹫尊主虚竹子信了很多人的话,解开生死符,得了后患无穷,最终害了自己的孙儿,也使他母亲救下种相公韩相公以后,伤重不治。

    所以他迈步走到门口,对王铁匠说道:“王大叔,还请留步,在下有句话要说。”王铁匠站定脚步,回头瞧着他。公子语气温和,说道:“王大叔,等到天明你就卖了田地,离开此地,越快越好。”王铁匠一怔,很舍不得这住了几十年的家乡,道:“他们答应了再不走湖南路的。”苏子期的语气仍是十分平和,道:“他们说的话,你也敢信么?”王铁匠恍然大悟,连说:“对,对!我明儿便走!”他跨出铁门,转头又问:“你贵姓?”苏子期说道:“免贵姓苏。”王铁匠道:“好,某家在此谢过苏公子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江湖再见罢,不过你这一辈子可得好好待程姑娘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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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南宋,江湖争霸。灵气复苏,世界融合。鬼谷传人决战华山之巅,百步飞剑再现江湖。既然有轻刀快马肆意江湖,也有二五仔连环卧底。第一美人对对碰,剑仙剑神有很多。小楼一夜听春雨,疾风骤雨红袖刀。在这个乱入、重生、穿越比比皆是的大世界,病弱大佬苏子期除了给他铺好路的轮回者娘亲,实在是太难了。PS:男主有点作和装,看似深情,其实在事业面前都要让路,属于作者自嗨之作。本文又名《穿越女的孩子冷酷炫》,第一女主是个XYJ,出场较晚。病弱大佬的霸主日常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病弱大佬的霸主日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病弱大佬的霸主日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