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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奕辰辰     边月满西山txt下载     边月满西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六章 好梦最易醒

    沈清秋还记得。

    他和狄纬泰在酒家当伙计,干杂活的时候。

    狄纬泰总是很羡慕那些皇朝府衙内的捕快。

    沈清秋也很羡慕。

    不但羡慕他们帅气俊朗的官衣。

    还羡慕他们随身佩戴的阔面长刀。

    以及。

    一颗惩恶扶弱,匡扶正义的赤心。

    当时皇城里最有名的捕快,叫做西门正义。

    天下人都称之为西门神捕。

    天下的捕快,也自然都以此为标杆。

    只有狄纬泰知道,后来沈清秋真的成为了一名捕快。

    虽然只在那一处小地方。

    但这捕快就是捕快。

    以前对自己呼三喝四的酒楼掌柜的,现在见到自己也是止不住的点头哈腰。

    只不过沈清秋分的很轻。

    他们尊敬的不是自己这个人,而是自己身上穿着的一层皮罢了。

    这里是个极为安静,平和的地方。

    比那博古楼脚下的景平镇还要安静的多。

    以前沈清秋在酒楼里当伙计的时候,就认识了一半的人。

    现在做了捕快,却是又认识了另一半的人。

    但平静总有被打破的时候。

    什么地方都不例外。

    今晚的平静,就被一位外来的蓝衣老者所打破了。

    当沈清秋一脚踢开这位蓝衣老者所在的屋子时。

    他得意洋洋的用了自己最大的力量。

    这个场景他已在脑海中演练了无数次。

    自己帅气无比的踢开房门,缉拿了里面的要犯。

    所以现在用出来,自是熟练无比。

    好似真的发生过无数次一般。

    “外来人为何不向官府报备?户籍?姓名?”

    沈清秋中气十足的问道。

    但当他看到屋里已经躺着两具血迹已干,温度已凉的尸体时,他的腿不由得一阵发软。

    此时的他。

    武道修为,不过是小小的人师罢了。

    人师抵四方。

    但却从来未见过鲜血,也没见过死人。

    蓝衣老者头也不回,依旧在忙着自己的事。

    沈清秋当啷一声拔出了刀。

    现在能给他壮胆的,也就唯有手中的刀。

    “你是本地的捕快?”

    蓝衣老者听到身后的拔刀声,微微测过身子问道。

    “没错!你没有报备在前,现在又无故杀人!本捕劝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别怪刀下无情。”

    沈清秋说道。

    虽然这话听来冠冕堂皇。

    但却早已没了进门时的底气。

    “待我做完手中的事,我就和您走,捕快大人。”

    蓝衣老者说道。

    言毕,便重新转过了身子。

    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

    “你是不是没有听懂我说的话?本捕刀下无情!”

    沈清秋厉声说道。

    人紧张到一定的地步。

    便会进入一种玄妙的忘我境界。

    沈清秋现在就是如此。

    他已然极度的害怕。

    但是他已经麻木到没有感觉了。

    “你的刀,真的无情?”

    蓝衣老者问道。

    沈清秋没有回答。

    他咽了口唾沫。

    把手中握着的刀又紧了几分。

    没来由的,沈清秋看到眼前寒光一闪。

    一柄暗器,就钉在了他的刀上。

    把他的刀身,钉了个通透。

    巨大的震动袭来。

    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手中的刀稳住。

    不过右手的虎口,已经震裂。

    渗出了血。

    这血色鲜红。

    和地上那两具尸首,却是对比明显。

    “刀都握不稳,还敢自称无情?”

    蓝衣老者轻蔑的说道。

    这会儿他倒是和沈清秋四目相对。

    脸上挂着一丝玩味的表情。

    沈清秋看着他的脸庞。

    简直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一张脸。

    没有任何能称得上是特质的东西。

    这张脸,即便和他朝夕相处个一年半载。

    分开后,也不会有任何印象。

    “若是你愿意等我半个时辰,待我做完手头的事情之后,我还真的愿意被你拿下。但是现在,你破坏了我的心情。”

    蓝衣老者说道。

    沈清秋没有想到,本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问询。

    却让自己陷入了十死无生的境地。

    眼前这位蓝衣老者。

    是一位他高不可攀的对手。

    若是现在的他,自是动动手指就能要了他的命。

    可是在当时。

    情况却是要颠倒过来。

    若是方才那柄暗器不是奔着他的刀身来,而是杀向了他的咽喉,胸口,或眉心。

    那么此刻的他。

    也就和那地上那两具尸体没有了什么差别。

    只不过他的会比较新鲜罢了。

    但他的手上依然握着刀。

    只要刀在手。

    他的勇气就没有尽失。

    他的希望就没有熄灭。

    虽然他的刀,已然不完全。

    但残破的刀,依然是刀。

    仍旧是能爆发出出人意料的光辉。

    沈清秋舞起了刀。

    宛若一条银龙。

    朝那蓝衣老者快速逼近。

    这已是他的极限。

    他榨干了自身的每一分气力。

    调动了阴阳二极内的每一分劲气。

    蓝衣老者看着眼前这条不断逼近的银龙。

    脸色突然变了变。

    竟是摇着头,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悠忽一下,从窗子里飞了出去。

    沈清秋愣在了原地。

    他的精神停住了。

    可是手中的刀却停不下来。

    此刻手中的刀和他的精神竟是一份为二。

    他的精神在思考为何蓝衣老者要逃?

    他本可以轻轻松松的要了自己的性命。

    而且在逃离之前,他为何要摇头叹息?

    明明是初次见面,他怎的对自己竟有种惺惺相惜的叹惋?

    这些问题显然是没有解答的。

    所以沈清秋的精神,便被这些问题牢牢的困在了原地。

    但他手中的刀,却丝毫没有停顿。

    若是一开始的银龙,只有蜥蜴大小。

    但是现在的银龙,已经粗壮到可以破天而起了。

    随着阵阵辐射出去的刀光。

    整座房子轰然倒塌。

    沈清秋茫茫然的站在原地。

    蓝衣老者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背着手。

    静静的看着远方。

    沈清秋手中的刀,开始寸寸断裂。

    最后只剩下手中的刀柄,和短短一节刀身。

    不过他的精神以及从先前那几个问题所构成的牢笼中脱困而出,重新和身体化为一体。

    这让他又恢复了甚至。

    看着自己手中的断刀,沈清秋一阵苦笑。

    自己还没当几天捕快。

    还没破一场大案。

    还没被那名动天下的西门正义收为弟子。

    就要和手中的断刀一样,就此终结。

    但死法有千种。

    心态却各异。

    有些人会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而有些人会无所畏惧,昂首从容。

    沈清秋显然是后者。

    他提着断刀。

    慷慨的迈着阔步,朝蓝衣老者走去。

    到最后的一刹那。

    他再度出了刀。

    “噗呲!”

    没想到。

    这一次他却是将手中的断刀顺顺当当的插进了蓝衣老者的后心。

    沈清秋看着眼前的场景不敢相信。

    他的精神再一次离开了身体。

    不知神游到了何处。

    血顺着断刀的锋刃汩汩流出。

    浸透了蓝衣老者身上的蓝衣。

    本是天青蓝的颜色,现在却变得幽深起来。

    深的泛紫,紫中透黑。

    蓝衣老者缓缓的转过身子。

    嘴唇蠕动着。

    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一个字。

    但从他双唇间的开合中。

    沈清秋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两个字。

    谢谢!

    蓝衣老者托着身子,朝前一步步走去。

    还未走出十丈远,便一头栽倒在地。

    沈清秋没有追上去处理尸体。

    他抬头看着天空发呆良久。

    突然觉得,头上这一弯月亮,人间谁也配不上!

    第二天,官府就收到了沈清秋的递交的辞呈。

    他把一身捕快官衣整整齐齐的叠好,放在公堂的桌上。

    手上的血还没有洗净。

    嘴里反复念叨着那位蓝衣老者最后说的两个字“谢谢”,走出门去。

    这件事,就连狄纬泰也不知道。

    当狄纬泰问他为何不当捕快时,他只说了一句话:

    “坏人抓不完,恶人死不尽。我没有资格去评判他人的正义。”

    ——————

    沈清秋看着狄纬泰举起的笔。

    他知道这一笔之后,两人之间多年的情谊恩怨,也将全都一笔勾销。

    他忽然觉得一阵轻松。

    这种轻松在此之前只有过两次。

    一次是他辞去捕快,扬长而去之后,和狄纬泰一同去寻那天涯时。

    一次是他愿赌服输,为狄纬泰看守乐游原完成之时。

    再一次,就是现在。

    当狄纬泰终究是对着他提起了笔时。

    寻找天涯的时候。

    他俩都对那位少女说了很多话,但总觉得词不达意。

    可是现在,两人却没有一个字好说。

    因为不论说什么,都显得言不由衷。

    这或许就叫做沧桑。

    从陌生,终究还是会回到陌生。

    而一旦变得沧桑,青涩却就再也回不去了。

    两人都有自己的一厢情愿。

    也都有心中的对往昔日子的无限怀念。

    就好像蓝衣老者死去那一晚的月亮。

    不明亮,也不清冷。

    淡淡的注视着人间一幕幕的死去活来,悲欢离合。

    天真时候,做天真的事,说天真的话。

    即便最终都会破灭,也算不得是说谎。

    因为每个人都有故事。

    区别只在于,想说还是不想说。

    就像狄纬泰的心中,被无数的权谋计较装满。

    沈清秋的心中,被酒和剑填满。

    然而两人的心中,却都没能装下一位痴情的姑娘。

    沈清秋闭了闭眼睛。

    终究也是狠下心来。

    言未发,剑已出。

    身似惊鸿,剑如霹雳!

    一把长剑视一切于无物。

    穿夜色,破云层,踏大地。

    让整个博古楼都腾起了一阵亮堂。

    许多还未熟睡的读书人,被这一阵亮堂所惊醒。

    以为天上的月在隐藏了大半夜之后,终于是露出了真容。

    慌不择路的,赶紧跑去拿出几壶酒,想要坐在月色下学学那位先辈诗仙,看看能不能写出什么佳句来。

    只是他们忘记了。

    诗仙并不是靠酒写的诗。

    而是他的诗,本就是一壶酒。

    可烈,可淡。

    不同的人喝,滋味不同。

    可笑这些读书人以为只要月下独酌就能写出什么千古诗作来,真是悲哀的紧。

    不过人间是从来不缺这些徒有其表的人的。

    狄纬泰的表面功夫,不也是丝毫不差?

    他看着袭杀而至的剑气剑光。

    手中的笔微微一偏。

    笔尖写了一个“丿”。

    正面迎着沈清秋的剑而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后来者居上

    常言道,事有先后。

    先到先得。

    但最终的赢家,往往却是后来者居上。

    不因为其他。

    只是因为先到者,往往会惶恐的不住回头。

    而经常回头的人,怎么能注意到前方更远处的靓丽?

    但后来者,却没有这么多的顾虑。

    只顾着一门心思向前冲。

    每前进一步,都有一步的小欣喜。

    不知不觉一抬头,才发现,四下里早已孤身一人。

    到了这时,却又开始顾影自怜的落寞。

    朝闻道,夕可死的事是不存在的。

    闻了道的人,都想追那更加虚无缥缈的去处。

    谁又会舍得死呢?

    除了那位让沈清秋捉摸不透的蓝衣老者。

    此刻的博古楼内看似平静,但实则却有千百双眼睛都在注视着这里。

    注视着狄纬泰和沈清秋二人的争斗。

    狄纬泰写出的‘丿’。

    犹如落日前,夕阳染红的万丈波涛。

    劲气与笔力。

    月光与夕阳。

    他们二人都分别裹挟着两股力量碰撞在了一起。

    让这本是破败的长街顿时大放光明。

    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

    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还有些心虚。

    头晕目眩是因为这力道的碰撞着实过于恐怖。

    虽然激烈无比。

    但却又控制的极为精妙。

    除了光与影,笔和剑,却是没有一丝一毫劲气的泄露。

    如此一来,便也不会伤及无辜。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萧锦侃也是那千百双眼睛中的一员。

    只不过此刻的他却远远没有往日里的那般悠闲。

    若是换做了旁人的打斗。

    看不看另说。

    就算要看。

    也一定会倒上一杯酒,找个朋友。

    二人边喝边看,再点评说道几句。

    刘睿影现在就坐在萧锦侃的身边。

    却看到他双拳紧握。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掌心已满是冷汗。

    刘睿影看得出他的紧张。

    当下却也不好言语。

    桌上虽然摆着酒。

    但萧锦侃的神色的确太过于肃穆。

    这般肃穆的氛围下,别说喝酒。

    就是喝一口水吞咽的声音,都会让刘睿影没来由的提心一下。

    一招过后。

    两人瞬时又回到了原地。

    正面相对,四目相视。

    莫名的,两人的眼中都浮现出一抹兴奋之情。

    而这种兴奋,却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浓烈。

    此刻的战斗,好像已经无关于先前的种种阴谋,阳谋和算计。

    只是两个本都站在最前端,顾影自怜的人,终于发现身边不远处竟是还有旁人的存在。

    这样的兴奋已经涵盖了所有。

    现在他们二人想要的,只有酣畅淋漓的一战。

    将军百战死。

    武修之人虽不上战场。

    但最好的宿命,便是死在自己最为尊重的对手之下。

    对于沈清秋而言。

    苍茫大地上,还有比狄纬泰更合适的人选吗?

    没有。

    绝对没有。

    至于狄纬泰怎么想,沈清秋不知道。

    但他早在几十年前就认准了这一点。

    甚至还以开玩笑的形式说出来过。

    可惜的是,那会儿,狄纬泰没有当真。

    听者无心,说着有意。

    多少真心话因为怕负累太重,只能以这样的方法说出来?

    你若明白,自会照做。

    你若不懂,一笑了之。

    当这股兴奋即将达到顶峰时。

    沈清秋再度出了剑。

    他的剑尖不住的颤动着。

    劲气涤荡。

    转眼间,就封死了狄纬泰的

    咽喉,心口,等等身前所有的要害之处。

    狄纬泰的笔仍旧保持着写完那一撇的姿势。

    文字总要比剑招的变化多得多。

    不说字。

    光是这偏旁部首,怕是都没有一本功法武技能赶上这般的丰富程度。

    所以狄纬泰看似不动。

    实则是最为精妙的守招。

    他知道沈清秋只是在试探。

    他自己的心中也没有想好最后出剑的位置。

    虽然他号称‘三千剑’。

    但实际上的剑只有一柄。

    分而崩。

    合而破。

    若是将其拆分开来。

    定然威力骤减。

    起码对狄纬泰,构不成一丝威胁。

    所以他没有必要先动。

    只需在最后一刻,把沈清秋的出剑目标判断准确就好。

    这或许是一场持久战。

    也或许在电光火石之间就能结束。

    但这一切的一切。

    都看这二人间谁会先出错。

    凭他俩的武道修为和心性。

    想必是决计难以出错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

    比一比谁会心软。

    虽然已从曾经的形影不离,到如今的刀兵相向。

    但人非草木。

    这感情的烙印与羁绊一旦生发出来,是很难根除的。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不知道某一刻,便又会触碰到二人心中的某处柔软。

    一旦这处柔软被唤醒。

    秉笔也不再如刀,词锋也不会见血。

    剑光黯淡如残灯,长剑枯萎似朽木。

    也就是瞬息之间的变化。

    “师傅他……怎么了?”

    华浓看到萧锦侃的模样,有些不安的朝着刘睿影问道。

    “唉……”

    刘睿影深深的叹了口气。

    他也感觉到了博古楼内的异动。

    虽然没有萧锦侃那么清晰透彻。

    但他也知道怕是出了不小的变故。

    只不过刘睿影不知道该如何向华浓解释。

    也不清楚自己解释了,他能否理解。

    世上的很多事。

    本也就不能解释的。

    发生过的,正在发生的,以及将要发生的。

    没有道理。

    没有规律。

    或许在萧锦侃这位至高阴阳师的眼里,可以看到那一线若有如无的因果脉络。

    但在刘睿影眼里,这些事只有两个字。

    无端。

    没有起因,也没有原因。

    就是这般毫无端倪的发生了。

    而且愈演愈烈。

    不到终止的一刻,决不罢休。

    犹如覆水难收。

    世人都很喜欢‘找补’这个词。

    但世间的事情,却从来没有一件是能够完完整整找补回来的。

    刘睿影叹完气之后,给华浓倒了一杯酒。

    虽然这气氛着实不适合喝酒。

    但此刻的酒已不是酒。

    而是药。

    是能让人安心的良药。

    除了这一杯酒之外,刘睿影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

    话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酒倒了这一杯,第二杯还会不会倒,他也不知道。

    沈清秋的剑,停止了抖动。

    狄纬泰面色一凝。

    就连萧锦侃方才略微有些松开的拳头,此刻却又再度攥紧。

    刘睿影看到他的尾指处,已经有了一颗汗珠。

    汗珠越聚越大。

    终于是脱离了手掌,直落而下。

    就在这颗汗珠砸落在地的同时。

    沈清秋一剑刺出。

    世间事就是这般因缘际会。

    即便是萧锦侃,也算不到自己掌心的汗珠落地时,就是沈清秋的出剑时。

    但一切就是这般巧之又巧的碰在了一起。

    沈清秋的剑。

    没有刺向狄纬泰的咽喉和胸口。

    而是正正的对着狄纬泰的眉心。

    就如同他刚刚提笔时,用笔尖对着沈清秋的眉心一样。

    这时,华浓却突然有了几分明悟的表情。

    他从来没有忘记。

    这个让自己从山林间走向人间的师傅。

    他不知道自己走出山林的意义何在。

    他的师傅萧锦侃到现在也没有透露只言片语。

    只是给他上了一堂让其莫名其妙的课。

    好在他除了那些树木禽兽之外,第一个遇见的人就是萧锦侃。

    萧锦侃让他知道,这人间也没有那么可怕。

    至少以他的秉性,是能闯的开,行得通的。

    老虎要吃自己,那就一剑先杀了老虎。

    自己能活着,且不饿肚子,不受冻,才是山林间唯一的真理。

    没想到,在这人间也是如此。

    但此刻,他看着刘睿影给他倒的这杯酒。

    他却从中喝出了温情。

    山林间只有恨。

    只有无端的恨。

    每一日都在生存的死线上挣扎。

    但人间却是有情有有爱的。

    虽然并不多,也很罕见。

    但起码是有的。

    父母对子女的爱,夫妻之间的情。

    细细盘算下来,总是要比人们以为的多很多。

    起码在一个人手足无措时,倒一杯酒来安慰,也是种美德。

    而这种美德,是那些尚未异化的飞禽走兽所决然不会具备的。

    温情总比冷漠好。

    爱总比恨更让人舒坦。

    这就是华浓从刚才刘睿影给自己倒酒的举动,以及这一杯酒中无处的道理。

    虽然这和萧锦侃与刘睿影担心的事毫无关系。

    但自己的心永远是自己的。

    两个人就算是关系再好,也不能时时刻刻的把心都捆在一起。

    刘睿影看到他的改变。

    又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这明明是一件极好的事,为何还要叹气呢?

    因为这一件极好的事,华浓的师傅却没能够看到。

    或许他已然明了。

    但此刻却分不出心来关注。

    狄纬泰看到朝自己眉心袭来的剑光也提起了笔。

    他笔尖的指向,也是沈清秋的眉心。

    剑尖对笔尖。

    眉心对眉心。

    他的笔,没有任何动作。

    只写了一个点。

    文字中最为基础的点。

    很多读书人都追求自己的书法龙飞凤舞,大开大阖,气吞万里江山。

    但却忽略了一道最为本质的事情。

    那就是每一个字,都是由最为基础的一笔一划构成的。

    点。

    就是这一笔一划中更为基础的存在。

    比先前的‘丿’还要基础的多。

    写一个点只是一刹那的事情。

    或许都用不着写。

    一支饱蘸墨汁的笔,让那墨汁自然低落在纸上,就会成为一个点。

    但这样的点,慵懒随意。

    却是配不上沈清秋的剑光。

    狄纬泰自认,这是他写的最为精彩,最为用心的一个点。

    所以这一刹那也是最为壮美凄惨的一刹那。

    流星划破天际,至少还会拖拽着常常的尾翼。

    但这一个点,却安静的不漏一丝痕迹。

    可是就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点。

    却让那千百双注视的眼睛都为止屏息静气。

    尤其是萧锦侃。

    虽然他是个瞎子。

    刘睿影看到他失明依旧的双目,此刻却从眼角处密密麻麻的逐渐布满了血丝。

    因为这一点,和这一剑。

    对博古楼。

    对整个天下。

    影响都太深。

    深到即便是个瞎子,也不得不目眦尽裂的去探寻这一剑一点背后的永恒。

第一百三十八章 尽是了然

    大家都想要寻找一种最为舒服的状态。

    但舒服的状态未必就会适合自己。

    有些人的舒服,是躺着一动不动。

    而有些人,则沉醉于忙忙碌碌。

    但是这些却都算不上是真正的舒服。

    最多只能是好。

    不管是冷冷清清,还是风风火火。

    亦或是这二者兼而有之。

    刘睿影收起了心神。

    不再去感应那些外界所发生的事情。

    他觉得有些累。

    这种累不是身体上的劳累。

    而是精神与心灵的。

    都说喝酒解乏。

    但真正的疲惫到来时,却是连酒都不想喝一口的。

    解乏也就无从谈起。

    刘睿影站起身,抻了抻胳膊。

    看了一眼仍然凝神不止的萧锦侃。

    他准备离开。

    不是离开这间屋子。

    因为这本就是他在博古楼的住处。

    他要离开的,是博古楼。

    离开一个地方的时候,总会有些不舍和感慨。

    可惜的是刘睿影没有不舍。

    尽皆只有感慨。

    “终于是要走了?”

    萧锦侃忽然说道。

    刘睿影看到他把手在身上蹭了蹭。

    那些汗珠全都擦在了衣服上。

    让衣服的颜色,都瞬间便深了些许。

    刘睿影点了点头。

    没有说话。

    早就知道,他不擅长道别。

    所以这会儿以沉默来应对,无疑也是个最佳的方式。

    他的手中提着剑。

    大拇指在剑柄上反复摩挲着。

    心里很是紧张。

    虽然说话之人是萧锦侃。

    他熟悉到无法再熟悉之人。

    但无论这熟悉的程度有多么强烈,在此时此刻的境遇下,他也会变得紧张。

    反观萧锦侃则是一脸坦然。

    他本就能算出这一切。

    算出刘睿影何时会走,甚至算出他走时会不会说话,会说什么话。

    刘睿影以为他是算到了。

    但这次,刘睿影却着实有些自作多情。

    萧锦侃根本就没有算。

    他的心神刚刚才从狄纬泰和沈清秋二人的大战中收回来。

    “结果如何?”

    刘睿影说道。

    终究他还是开了口。

    不过这句问题,却是和萧锦侃先前说的话毫无瓜葛。

    “你觉得呢?”

    萧锦侃反问道。

    他微微一笑,并不直接作答,而是卖了个关子。

    刘睿影也笑了。

    先前的紧张随着这一笑而荡然无存。

    他知道萧锦侃的用意。

    如实不如此的东拉西扯几句,其实刘睿影自己的心里也会有几分遗憾。

    “我不知道。但看你的神情,答案应该是很让你满意才对。”

    刘睿影说道。

    “谈不上满意,只能说不失望吧……”

    萧锦侃拖长了语气说道。

    若说满意太难。

    那不失望岂不是更难?

    期望对于每个人而言都有不同的高低大小。

    而凭借刘睿影对萧锦侃的了解,他的期望,一定很高。

    至少比自己要高。

    而刘睿影本身,已经是个期望极高的人。

    所以能让萧锦侃觉得不失望的结局,定然就是极为圆满的。

    “这倒是件好事。算是我走之前的一场皆大欢喜。”

    刘睿影说道。

    虽然博古楼到底要如何,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多和萧锦侃说几句话。

    不论是什么话。

    这两人一句一句的顺下去就好。

    他也着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所以只能再度评价升华一下这件事情。

    “皆大欢喜?怕是有些人空欢喜了一场。”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听到这句话,却是又来了兴致。

    竟然重新坐回了桌边。

    饶有趣味的歪着头,等着萧锦侃的下文。

    “你不是要走?”

    萧锦侃诧异的说道。

    “我是要走,但你的话还没有说完。”

    刘睿影说道。

    “要走的人,是不会在意旁人的话的。”

    萧锦侃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但却并没有立马喝下去。

    “只是恰巧碰到让我感兴趣的话罢了。”

    刘睿影随意的说道。

    “你对什么感兴趣?”

    萧锦侃问道。

    “起码我不像你这般,只对喝酒感兴趣。”

    刘睿影指了萧锦侃面前的酒杯说道。

    “但你现在却是也不能否认,喝酒也是你的兴趣之一了。”

    萧锦侃说道。

    “不,回了中都,我就戒酒。这是早就说过的事情,难不成你却忘了?”

    刘睿影说道。

    “我的确是不记得了。但我也不能确定,你说这话时我究竟在不在场。”

    萧锦侃说道。

    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这可不像是他喝酒的作风。

    刘睿影看他这般喝酒,脸上充满了戏谑之情。

    “怎么这杯酒喝的却像是个大姑娘?”

    刘睿影嘲讽道。

    萧锦侃不做言语。

    只是默默地又抿了一口才将酒杯放下。

    “大姑娘喝酒,不但是小口喝,更重要的是要有一抹娇羞。你方才可看到我有任何娇羞之态?”

    萧锦侃问道。

    “这倒是没有……”

    刘睿影很是认真的回想了一遍后说道。

    萧锦侃的确是在小口喝酒,但也着实没有任何娇羞之态。

    这般说起来,又是谁规定的,小口喝酒就是女儿矫情?

    萧锦侃方才那两口,虽不说豪迈,但也的确是坦荡无比。

    “所以说,这喝酒不论大口小口,是英雄就是英雄。”

    萧锦侃说道。

    这倒是他难得的自夸。

    “好的大英雄。只是这般喝法儿,岂不是喝到天亮也不会醉?”

    刘睿影打趣的问道。

    “为何要喝醉?为何要喝到天亮?”

    萧锦侃反问道。

    刘睿影愣了愣。

    的确是如此。

    但在此之前,他向来都以为,喝酒就定然是要求醉的。

    “一心求醉的人,和一心求死的人一模一样。要么是悲伤事太多,要么是闲心太多。”

    锦侃说道。

    “闲心太多的人怎么会求死?”

    华浓突然插嘴问道。

    他从山林之中初入这人间。

    虽然萧锦侃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懂,但却是很难领悟其中的意思。

    “因为闲心太多的人无事可做。无事可做,便觉着活下去是一件极为消磨的事情。所以就会求死。反正也没有别的事情好做。”

    萧锦侃摊了摊手说道。

    “我还是想听听前面那件事。”

    刘睿影说道。

    他的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这些道理对他而言可有可无。

    平时喝酒聊天时说说也就罢了。

    而他真正关心的事情,还是狄纬泰和沈清秋之前的种种。

    “我都说了啊,不失望。”

    萧锦侃提高了音调说道。

    若是别人,自然能听出来其中的意味。

    那就是萧锦侃对此事,不愿多谈。

    但刘睿影不同。

    首先他和萧锦侃的关系就与旁人不同。

    再者,这件事的结果对他关系重大。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萧锦侃淡淡的一句‘不失望’,是根本无法让他满足的。

    “不论是庙堂还是江湖,故事的结局无非就那么几个。”

    萧锦侃看到刘睿影态度坚决,不得以,再度开口说道。

    “的确就是那么几个……而且世人还总是挑着好听的说。”

    刘睿影说道。

    什么读书人战死沙场。

    大侠被人误会,自刎证清白。

    盖世王侯最后在神庙里青灯黄卷。

    此生挚爱一生殊途到终了也未能同归。

    无非就是这么些个结局。

    不管是爱的,恨的,还是惺惺相惜的,勾心斗角的。

    在一股股跌宕之后走向落幕。

    再精彩的故事,也会等到结局的一刻。

    可故事结束了,江湖还在,庙堂还在,人也还在。

    只要有人也有平台,就总会出现转机。

    这转机不论好与坏,都会让人动容。

    “沈清秋的剑,是一把普通长剑。虽然长了点,但也是凡铁铸造罢了。狄纬泰的笔,也是一支普通的笔。两人的兵刃上,都没有任何端倪。”

    萧锦侃说道。

    “他俩想来也不需要靠兵刃来争个高低了吧……”

    刘睿影说道。

    “这可不一定!”

    萧锦侃却是对此很不赞同。

    “何解?”

    刘睿影问道。

    “若是狄纬泰用了自己的常用的笔,而沈清秋用了你手中的剑。亦或是他们二人间只有一人换了兵刃,结局决计不会是如此。”

    萧锦侃说道。

    “所以沈清秋输了。”

    刘睿影肯定的说道。

    他觉得萧锦侃就是这般意思。

    “你见过沈清秋吧。”

    萧锦侃问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那老头很怪,还很脏。不过武道修为的确高的离谱……我还从没见过有人能单凭指力就把红袍客的金剑像掰筷子一样掰断。”

    刘睿影说道。

    “既然你已知道他这么厉害,为何会断言他输了?”

    萧锦侃反问道。

    “你能不绕弯子了吗?”

    刘睿影有些焦急。

    他显然很想直接的听到最后的答案。

    但萧锦侃却并不理会。

    只是按照自己的节奏,接着往下说道:

    “人脏,洗洗澡就干净了。但心脏,你可有什么办法?”

    “不知道……但不能掏出来洗洗干净。”

    刘睿影说道。

    “的确如此。所以心脏了,也就算是无药可救,无病可医了吧。”

    萧锦侃说道。

    “所以是狄纬泰输了。”

    刘睿影抢过话头说道。

    他实在是太着急了。

    萧锦侃笑着摇了摇头。

    对自己这位朋友很是无奈。

    “是,狄纬泰输了!”

    萧锦侃干脆承认了说道。

    “没想到……沈清秋这怪人竟然如此厉害!”

    刘睿影叹了口气。

    觉得这造化无穷,着实是太过于玄妙。

    别说去研究一二。

    就是稍微往这个方向想一想,都会令他头疼不已。

    如此看来,这萧锦侃到的确是个天选之子。

    否则怎么能够去弄明白如此复杂的天道玄机?

    “沈清秋也没赢。”

    萧锦侃说道。

    这句话一出,却是又让刘睿影陷入了无边的困惑。

    一个输了。

    一个没赢。

    岂不就是说两个人都没有赢?

    那不就意味着两败俱伤?

    刘睿影顿时有些悲观起来。

    他不想让沈清秋输。

    但他也不想让狄纬泰输。

    不让沈清秋输,是为了私心。

    因为他总是能做出些让刘睿影觉得出其不意的事。

    而对于狄纬泰。

    则是站在中都查缉司的角度上。

    不管是身脏,还是心脏。

    现在的博古楼,起码明面上都是安静而祥和的。

    但若是狄纬泰有了任何意外。

    这一切的格局就将被打破。

    后面又会发生些什么,没人能知道。

    但终归不会朝着查缉司所希望的方向去发展。

    何况,一家独大不如双龙争锋。

    没了狄纬泰的博古楼。

    怎么能敌得过通今阁?

    所以他可以输,但不能死。

    可以变得衰老,但也得壮心不已。

    人间白发总是难免的。

    但若是连那雄志剑胆也化为了飞灰,那可就再也追不回来了。

    ————————

    相比于刘睿影在从萧锦侃的口中听故事。

    酒三半则就站在距离二人几十丈远的地方。

    一个嗜酒爱剑的人,怎么会放弃如此精彩的对决?

    在他的心中。

    没有喜好与厌恶。

    就算狄纬泰在先前一直冤枉了他。

    他也没有对狄纬泰有任何偏见。

    他的眼里,只有两位正在生死相拼的绝世武修。

    狄纬泰的笔很短。

    写的点也很小。

    但越是短的兵刃,越是能够出其不意。

    越是小的点,越是能尽揽锋芒,一枝独秀。

    相比之下。

    沈清秋的剑,

    就要平凡的多。

    起码没有让酒三半有任何惊艳的感觉。

    但他仍然没有一刻放松。

    他依旧死死的盯着沈清秋的剑尖。

    因为他明白,往往越是厉害的剑招,在初始之刻都会显得极为素朴。

    但当这剑尖和笔尖接触的一刹那。

    酒三半才知道自己低估了。

    即低估了狄纬泰,更是低估了沈清秋。

    他低估了一切。

    狄纬泰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衣襟。

    手上的笔早已不见了踪迹。

    酒三半看见他捂着胸口,身子上下起伏着。

    已然是受了重伤。

    体内劲气犹如一团乱麻。

    本来对敌之时无往而不利的,此刻却化为了一把把小刀,切割着他的经脉,和阴阳二极。

    每一次呼吸。

    都让他感到剧痛无比。

    可是他不能中断。

    不但没有中断,反而呼吸一次比一次剧烈,一次比一次急促。

    他想要直起身子来。

    即便当下的每一个动作,都让他犹如万箭穿心般。

    但是他却依然想要挺直了背!

    因为他是狄纬泰。

    是博古楼之主。

    是天下文宗。

    身死魂不灭,道难消!

    他可以输。

    但他绝不能倒下。

    而另一边的沈清秋。

    却是瘫卧在地上。

    身前一地银光。

    那是长剑断裂的碎片。

    现在看上去,却像是被揉碎的月光。

    沈清秋的右手已经变得血肉模糊。

    手腕之下已经没有任何形状可言。

    不出意外的话,他是没有法子再拿起剑了。

    此生也就如此了然。

    所以他也没必要起来。

    一个剑客失去了剑,也失去了用剑的手。

    他还有什么站起来的必要吗?

    没有。

    所以他就这般瘫卧着。

    右手肘拄着地。

    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上面,使得自己的上半身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斜倚着。

    当然,他的身子也在不住的颤抖。

    每次酒三半都觉得他即将要一头栽倒时,却又在最后关头自己拉扯了回来。

    两人一站一卧。

    彼此相对。

    狄纬泰朝后退了几步。

    找到了一根门前的立柱。

    “咚!”的一声,重重的靠在上面。

    “哈哈哈!”

    沈清秋忽然大笑起来。

    狄纬泰也跟着笑了起来。

    不是附和,而是发自内心的爽朗。

    “你这样子,可真难看。”

    沈清秋说道。

    “至少我还能站着,你却站不起来了。”

    狄纬泰说道。

    沈清秋想要摆摆手。

    但最终还是没能抬起胳膊。

    他是能站起来的。

    但是他却觉得没有必要。

    因为他无须要向世人去证明什么,也没有那么大的责任和义务要去执行。

    若说狄纬泰的身后,需得扛起整个博古楼。

    那沈清秋这三个字,便是一段江湖。

    若是不知道江湖是该当如何的话,看看沈清秋就知道了。

    听听他少年时的故事,再看看他走过的每一步路。

    最后画面一转,变到现在瘫卧在地的老头。

    这一幕幕穿起来,便是江湖的该当何如。

    从豪气冲天,到后来不得不放慢脚步歇一歇。

    再到最后兀自强行的再度提起一口浩然之气。

    全都是为了那心中的一阵幻光罢了。

    豪气可以歇。

    但幻光不曾停歇。

    大侠做的,都是问心无愧的事。

    但真正的江湖,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人?

    沈清秋向来都是问心有愧的。

    但他却敢于承认自己做过许多问心有愧的事情。

    谁的拳头硬,谁的刀锋快,谁的剑尖准。

    谁就有道理。

    江湖中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相比于那些庙堂之中的勾心斗角。

    反而却是要简单的多。

    不同的是。

    狄纬泰向来勉强。

    而沈清秋从不勉强。

    “小家伙!过来点!”

    沈清秋忽然把头转向了酒三半说道。

    话音中依然是雄浑豪迈。

    不管剑碎不碎,手在不在,身子直不直。

    这份心性是不会变的!

    酒三半不知这沈清秋叫自己是为了什么。

    但他的声音,配上眼前这般壮烈的场景,就有一种非凡的魔力。

    让酒三半不得不朝前走去。

    “给我看看你的剑!”

    沈清秋说道。

    酒三半把手中的剑递了过去。

    沈清秋没有用手接过。

    而是张开嘴,用牙齿咬住了剑柄。

    头一甩。

    就让这柄青娥剑出了鞘。

    “好剑……真是好剑……还是欧家的剑好哇!”

    沈清秋咬着剑,含糊不清的说的说道。

    狄纬泰在一旁静静看着。

    但他的头却是朝上仰起的。

    不知在想着什么。

    沈清秋把酒三半的剑插回了剑鞘。

    “小家伙!你有一把剑,而我有三千剑,你觉得谁更厉害?”

    沈清秋问道。

    “我!”

    酒三半毫不犹豫的说道。

    “却是为何?”

    沈清秋竟是被酒三半这般迅疾的回答怔住了半晌。

    “因为无论你有多少剑,我都能以这一剑破之!”

    酒三半说道。

    把抱在怀中的剑,又紧了几分。

    “那我把这三千剑尽皆传授与你,这样你就有了三千零一剑,岂不是将无敌于天下?”

    沈清秋问道。

    “不需要。”

    酒三半的回答依旧如此干练。

    “为何还是不要?”

    沈清秋皱了皱眉。

    “你的三千剑,都能被我一剑破之。那这样的剑,我要来还有何用?”

    酒三半说道。

    沈清秋哑然失笑。

    他用左手撑着地,硬生生的站了起来。

    “既然你不要,那就帮我找个好归宿吧。拜托啦!”

    沈清秋说道。

    话音刚落。

    他努力的抬起了左臂。

    伸出左手握在了酒三半的剑柄上。

第一百三十九章 听万声而不虚此生

    就在沈清秋的手握住酒三半的剑时。

    酒三半犹如醍醐灌顶一般。

    谈不上是明悟。

    也说不上要昏厥。

    好似是喝醉了。

    但他却很清楚自己是没有喝酒的。

    因为方才狄纬泰与沈清秋二人的打斗足够精彩。

    精彩到他却是连酒都忘记了喝。

    这么看来,他倒还真算不上是个酒鬼。

    因为酒鬼无论在任何时候,何种境地,都不会忘记喝酒的。

    而且不但不会忘。

    还会喝的很多。

    因为酒鬼喝酒的目的只有一个。

    醉。

    无论是什么酒,只要能醉就是好酒。

    但酒三半却不是如此。

    他喝酒只是相对的。

    曾经偶然一次,刘睿影问过他。

    为何平日里总是要不断的喝着,似是酒瘾很大,一刻都停不下来。

    但刘睿影实际上确实说,他的确是酒瘾。

    但这酒瘾他竟是能够控制。

    能够控制的瘾究竟还算不算是瘾?

    刘睿影分不清,也不知道。

    所以他开口问了酒三半。

    “酒不是我的心爱之物,酒只是我的一把尺子。”

    酒三半说道。

    “尺子?你用它来测量何物?难不成是看看究竟能喝多少?”

    刘睿影笑着说道。

    “我用酒来测量这世间的人和事是否足够有趣。若是比酒有趣,我就自然无须喝酒。若是没有酒有趣,那我定然会一刻不停的喝酒。不管怎么说,我都不想在睁开眼后的每一刻过得无聊。”

    酒三半说道。

    “看来我在你眼里,定然是没有酒有趣了……”

    刘睿影很是落寞的说道。

    毕竟谁让朋友如此一比较,总是会难过一阵子。

    只是有的人想开的快罢了。

    酒三半说完,就又往嘴里添了一口酒。

    这会儿还没来得及咽下。

    只得朝着刘睿影摆了摆手。

    “难不成我还是个极为有趣的人?”

    刘睿影反问道。

    这段对话发生的时间,是在博古楼遇见赵茗茗之后。

    虽然赵茗茗说了刘睿影是个极为有趣的人。

    但刘睿影并不觉得。

    何况男女之间看人做事的想法本就极为不同。

    他倒是极为在乎酒三半这个朋友。

    所以真心的想听听酒三半对自己这一点的评价。

    “你介于有趣和无趣之间。”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虽然他没有听懂。

    这句话说得也着实很模棱两可。

    但刘睿影却能从中听出十分的中肯。

    酒三半的确就是这么想的。

    而他也就如此毫无隐瞒的说了。

    “你不用去纠结于自己什么时候有趣什么时候无趣。只要看到我和你在一起时没喝酒,这答案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酒三半说道。

    “可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喝酒的。”

    刘睿影苦笑着说道。

    “那就说明,最近一段时间你有趣的时候少了。不过也正常。你是有事在身,而我是闲云野鹤。闲云野鹤的有趣,本就和你不同。但即便如此,我不是也有不喝酒的时候?”

    酒三半说道。

    “什么时候?”

    刘睿影很是差异的反问道。

    “现在和你解释这些的时候。”

    酒三半说道。

    言毕扬长而去。

    刘睿影看着他的背影,却是又咕嘟咕嘟的往肚子里灌了几大口。

    酒三半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在这个时刻想起和刘睿影的这番对话。

    但想起了这番对话,却是又想让他多喝几口酒。

    沈清秋的手,已经松开了他的剑柄。

    先前的那一阵玄妙的感觉,逐渐隐于心口,消失不见。

    沈清秋看到酒三半竟是如此轻易地就接纳了‘三千剑’的传承,不由得老怀大慰。

    即便是自己的右手尽废,也是毫不在意了。

    他把目光转向了狄纬泰。

    眼神里耀武扬威的意思很是明显。

    狄纬泰打和他的目光交错了片刻。

    随即便低下头去。

    本是靠着背后立柱的身子,不断的向下滑动。

    终于是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只不过坐的要比沈清秋笔挺的多。

    坐下前还不忘记揽一下身下的白袍。

    让其平平整整的铺在地上,没有一丝褶皱。

    两人之间依旧没有言语。

    酒三半迟疑了半晌,便从腰间拿出酒葫芦准备饮酒。

    “酒还是少喝些好!”

    沈清秋轻声说道。

    酒三半没有吭声。

    只是扑闪着眼睛,看了看他那种惨白却又布满了血污的脸。

    “一剑就够了,不需要第二剑。”

    酒三半终究还是把酒喝了下去。

    但却是如此着这沈清秋说道。

    沈清秋笑了。

    他看着狄纬泰狂笑不止。

    炫耀的意味更加浓郁。

    酒三半对着沈清秋和狄纬泰各自行了一礼。

    随后就背负着剑,缓缓朝着长街的出口走去。

    他们二人心中知道。

    酒三半行的这一礼,不为其他。

    只是为了二人能够让其旁观这么一场如此精彩绝伦的生死相杀。

    而酒三半喝酒之前说的那句话,也是因为他看透了沈清秋的心思。

    自从沈清秋握过了他的剑之后。

    他就觉得自己和沈清秋有些心有灵犀的感觉。

    酒喝多了,手就会抖。

    剑客的手,决计不能抖。

    所以只能不停的喝。

    直到喝酒也不能停止手抖。

    便也再也拿不起剑。

    剑客拿不起剑,活着便也失去了意义。

    从他的存在来说,却是就算是死了。

    但酒三半喝酒是因为,虽然他的手已经开始抖了。

    但他的第一剑,决计不会。

    至于第二剑究竟如何。

    那等到有一个能接住他第二剑的人再说吧。

    虽然这话现在由他说出来,显然是极度的自负。

    但多情的少年,何曾不轻狂?

    这是天给的。

    想躲都躲不开。

    两人的目光一直看着酒三半的背影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我输了。”

    狄纬泰说道。

    这三个字他说的很流畅。

    语速平稳。

    感情平静。

    但只有沈清秋能够知道。

    这平稳和平静之下有多么的艰难和波澜。

    若把九族当头的年代,狄纬泰委曲求全只是为了隐忍。

    那么这次,确实他此生第一次低头,第一次服软,第一次认输。

    沈清秋听过狄纬泰在酒家里当伙计的时候吆喝之声音。

    也听过他在九族时代的博古楼里朗朗的读书声。

    更听过他数次对博古楼的才俊们慷慨激昂的训话与布文之声。

    唯独这自认不如的服输声。

    他也着实是第一次听到。

    若是换做以前,沈清秋一定会大笑上一炷香的功夫不止。

    笑完过后,再搂着狄纬泰的肩膀,一起找个小店,打上几斤酒,大醉一场。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

    最为自负且刚强的人服了软。

    万事不萦纡怀的人学会了长期短叹。

    虽然沈清秋还能用左手搂着狄纬泰的肩膀。

    但他却失去了能够举起酒杯的右手。

    他能用嘴咬住剑柄拔出剑。

    但却着实不愿意把头埋在酒杯上喝酒。

    一个是因为不够雅观。

    还有个是因为这样喝酒的节奏让他很是不舒服。

    与其不舒服的喝酒,还不如彻底不喝。

    即便不喝也会不舒服。

    但若是让一件本来很是舒服的事情,突然变得不舒服。

    那这般不舒服可就是非同寻常了。

    这二人一同去过最为妖娆妩媚的安东王域。

    也去过最为辽阔壮美的定西王域。

    安东到定西。

    秋风都吹不过这八千里。

    但这二人却是一步一步的走了过来。

    擦肩而过的人不少。

    萍水相逢又喝过一夜酒后各自醉去的人也很多。

    但就到了当下这般时刻。

    两人身旁还是只剩下彼此。

    这是幸运还是无奈?

    亦或是苦恼?

    狄纬泰只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个傻瓜。

    但他看沈清秋,却如同一朵荷花。

    八千里的路,八千里的秋风。

    把他的心吹得面目全非,七零八落。

    但沈清秋却依然如故。

    不但清香如故,清丽也如故。

    想来也是极为可笑。

    一开始的时候,二人仗剑行走江湖。

    发誓要堪破这人间世道。

    要弄清搞懂所有的人情事理。

    出发前的当天中午。

    沈清秋与狄纬泰豪情万丈的,走进了一间酒馆。

    拍着桌子让小二上了满满一桌子店里最烈的酒。

    “二位少侠,这是要出远门?”

    酒家的小二都是人精。

    虽不见得识字。

    但长此以往的耳濡目染之下,遇见谁却是都能聊上几句的。

    “正是!所以才要烈酒,还要很多!”

    沈清秋说道。

    这倒是引得从酒馆内的所有人都纷纷转过头来。

    想看看这二人究竟是副怎生模样。

    在等上酒的功夫。

    狄纬泰一言不发。

    沈清秋也是如此。

    他们都在脑中构想着江湖这片天下,这片江湖该是多么的精彩纷呈。

    快意潇洒,纵酒挥刀。

    说不定还能寻得佳人相伴。

    快哉快哉!

    但当这酒摆满了一桌子。

    第一口入喉之后。

    二人便相视苦笑。

    本以为喝完就之后,才算是入了江湖。

    没想到。

    这江湖却是从这里就开始了。

    出门左拐,不到五十步之遥。

    二人已体会到了江湖中的黑暗与争斗。

    因为这看似和蔼亲和的小二。

    给他们上的烈酒。

    每一壶,都是掺了水的……

    其实狄纬泰的心,还未走遍那八千里路,吹尽那八千里风,就已经改变了。

    因为这一壶拆了水的烈酒。

    而沈清秋的心,从那一刻起却是愈发的坚定起来。

    狄纬泰照付了银两,拉着沈清秋准备离开。

    哪怕去镇上寻个腌臜酒坊。

    打上几斤散酒。

    起码也是货真价实的。

    但沈清秋却是一把掀了桌子。

    他虽没有拔剑。

    但却把剑鞘抵在了掌柜的咽喉处。

    逼着他一壶一壶的,将桌子上左右掺了水的假酒全都换成了真正的烈酒。

    而后自顾自的,也不管狄纬泰的心神如何,就如同吸海垂虹般豪饮了起来。

    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

    喝多之后。

    除了沈清秋死命的护住了自己的剑。

    二人被扒的只剩一条衬裤,而后丢了出来。

    沈清秋鼻青脸肿的哈哈大笑。

    狄纬泰却在当夜一把火烧了那间酒馆。

    虽然对他们日后的数十年来说。

    这只是一剑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一个人的改变,不就是从这么一件件小事累积起来的?

    南边儿的通今阁,也曾出过一位圣贤。

    圣贤有曰: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至江海。

    虽然这说的是读书做学问的道理。

    但文道,武道,都是人道。

    武是人练的。

    书是人读的。

    恶人练武,自是烧杀抢掠。

    邪人读书,自是满腹阴谋。

    关键不在文武。

    而是在练武之人,读书之人。

    狄纬泰和沈清秋虽然一开始就说定要闯荡到天涯。

    但自从和那位少女分别之后。

    他们便换了个目标。

    对于少年来说。

    这是常有的事。

    他们的方向,本就是该从草原到漠南,从中都到东海。

    山下纵横,没有定数。

    见万人而通晓做人。

    听万声而不虚此生。

    “你还能喝酒吗?”

    狄纬泰却是先开

    了口问道。

    沈清秋依旧是一脸得意。

    全然没有在意狄纬泰在说什么。

    “你若是不喝,我得去喝一杯。”

    狄纬泰说道。

    “只一杯?”

    沈清秋言语轻蔑的反问道。

    “你想喝几杯。”

    狄纬泰说道。

    沈清秋没有回答。

    但是他坚信狄纬泰会明白自己的想法。

    就在狄纬泰重新站起来的瞬间。

    沈清秋也左手撑着地,极为困难的爬了起来。

    他用左手,把身前的衣襟拉扯开。

    随即把已经废掉的右手踹了进去。

    而后快步走到狄纬泰的身边。

    狄纬泰身子一僵。

    双腿下意识的有些紧绷。

    沈清秋看在眼里,却不以为意。

    左臂高高抬起。

    随性的搭在了狄纬泰的肩头。

    “虽然我口口声声说着什么下辈子。但起码这辈子我已过得很是圆满。”

    沈清秋说到。

    “你有多恨我可以直接说。或者等一会儿有了酒再说也无妨。”

    狄纬泰说道。

    他的身子逐渐放松了下来。

    随即也把手搭在了沈清秋的肩上。

    但却不小心拍到了他的伤口。

    疼的沈清秋一阵呲牙。

    “恨?这样的话,像是两个男人之间该说的吗?”

    沈清秋目视前方。

    双眸澄澈。

    一如当年在小酒馆中逼着掌柜的换酒时的样子。

    “我只是不知道我俩现在该说什么话。”

    狄纬泰说道。

    “不知道说什么就别说。勉强说出来的话,你说的难受,我听得也刺耳。”

    沈清秋说道。

    “好,我不说。”

    狄纬泰点了点头说道。

    “可是你又说了。”

    沈清秋说道。

    “你不也又接了一句?”

    狄纬泰说道。

    两人都笑了笑。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随着先前酒三半离去的足迹,朝长街外走去。

    “我本自命天地傲豪客,

    广厦茅屋处处都不得

    言语间非但柴立不阿

    也从不虚慕宝马香车

    仗剑长啸且徐行

    天下江湖浊酒敬

    尘埃当是无落定

    抬手平九山

    横腿跨海南

    无谓文采风骚成诟病

    只当是乐天安命

    梳发蓬面太疯癫

    可谁曾见

    乞哀告怜?

    剑斩恶人百千

    醉尽万世人间

    若有幸一夜安眠

    必把那中都通达谙练

    王侯铁甲冲阵前

    等闲功名全不现

    ……”

    也不知是二人间谁先起的头。

    狄纬泰和沈清秋就这么唱着这首当年八千里路上,唱给云和月的歌,身形隐去。

    ————————

    酒三半提着剑径直来到了刘睿影的住处。

    刘睿影却是第一次见到酒三半如此清醒。

    这么晚没睡,竟然还没有喝酒。

    这还是酒三半吗?

    在看到他的剑柄上竟然占有血迹。

    一时间,不由得紧张起来。

    “放心,不是我的血。”

    酒三半说道。

    “我没有担心。我只是好奇。”

    刘睿影说道。

    “好奇什么?”

    酒三半歪着头问道。

    走到了桌边。

    也不和萧锦侃以及华浓打招呼。

    抬手拎起了酒坛子就开猛灌了几口。

    随后才又把目光投向刘睿影。

    “现在没什么好奇的了。”

    刘睿影撇了撇嘴说道。

    “难道你只是好奇我这大半夜的竟然没有喝酒?”

    酒三半第一次以戏谑的表情对刘睿影说道。

    “差不多吧。你要知道这第一印象可是很难改变的。”

    刘睿影说道。

    “不……什么印象都可以改。不能改的,只是因为时间不够。”

    萧锦侃忽然回过头来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上次见到萧锦侃时,他背着剑,两只手架在剑上,晃晃悠悠的走出了中都查缉司的大门。

    这次见面,不但眼睛瞎了。

    却是还成为了天下五大至高阴阳师之一的‘太白。’

    这些种种岂不就是时间来改变的?

    酒三半一股脑把坛子里剩下的所有酒都喝完了。

    华浓却站了起来。

    一把从酒三半手里夺过了酒坛子。

    “这是我给我师傅的酒。刘睿影算是师叔,喝了便也罢了。但你凭什么要喝这酒?”

    华浓说道。

    刘睿影看得出,他已是忍了许久了。

    知道此刻,却是再也忍不住了。

    “难道我还不能喝口酒了?你这就多少钱,我买!”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和萧锦侃却是偷偷一笑。

    因为他俩都知道酒三半的兜里,却是连一枚铜板都没有。

    “这酒你买不起。”

    华浓说道。

    “是东西就有价值。无非贵贱罢了。你尽管漫天要价!”

    酒三半说道。

    “这一坛酒,值二十两银子。”

    华浓说道。

    酒三半没有做声,而是看向了刘睿影。

    他对二十两银子究竟是多少,没有概念。

    但他知道刘睿影是一定有这二十两银子的。

    刘睿影还没等到他的目光,就已先拿出了二十两银锭放在了桌上。

    “钱有了,现在咱们扯平了。”

    酒三半说道。

    但华浓还是摇了摇头。

    很是不满。

    “怎么,这可是你自己开的价!”

    酒三半皱着眉头说道,

    “这坛子酒,的确是值二十两没错。但这二十两,却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掏出来的。”

    华浓说道。

    “都是银子,还能有什么差别?”

    酒三半问道。

    他坐了下来,显然是对华浓这少年很是好奇。

    “因为这二十两银子,是用两条人命换来的。”

第一百四十章 易沉且迟上

    夜已将尽。

    在集英镇的入口的牌坊处,行来一辆马车。

    这么早的时候。

    集英镇是没有任何人会起床的。

    外面泛起一阵清光。

    然而分不清是月光,还是即将破晓的朝阳。

    这阵清光照在枝头上。

    树影摇曳。

    把整个集英镇衬的寂静之极。

    一个人头从马车里探出来。

    四下张望着。

    “这是哪里?”

    他扭了扭脖子。

    似是不太习惯于马车之内狭小的空间。

    让他浑身上下都显得很是僵硬。

    这辆马车也着实是奇怪。

    就一匹马独自拉着疾驰。

    连一位赶车人都没有。

    不知该说是这条路因为走了无数次而熟悉的缘故,还是这匹马本就驯化的已经通了人性。

    “这里是集英镇。”

    车内另一道声音响起。

    这座马车并不大。

    甚至可以说极为小巧。

    而且不管是探出头的这位还是后起的那一道声音,都是男子。

    两位男子若是坐在这么小的一辆马车里,那着实是有些拥挤。

    也难怪先前那人会觉得自己的脖子如同落枕了一般,酸痛异常。

    “集英镇?名字倒是不错。”

    探头之人干脆从车上跳了下来。

    伸了伸胳膊腿。

    定西王域。

    越往西走,昼夜的温差越大。

    现在是清晨。

    言语间还有白气哈出。

    就好似抽烟一般。

    但却要比烟雾更加浓厚几分。

    “怎么个好法?不过是个名字罢了。”

    车内的人说道。

    他并没有下车。

    也没有露面。

    好像还对下车之人如此散漫的态度有些不满意。

    所以言语之间,不由得多了些挤兑。

    “嘿嘿……你前面说我的名字好听,什么暮霭沉沉楚天阔。现在我夸一句这集英镇的名字好听,你却又不承认了。”

    这人撩开马车的门帘冲着里面说道。

    这二人不是别人。

    正是霍望和楚阔。

    下车的是楚阔。

    马车内坐着的是霍望。

    这两人怎么会连夜从定西王城赶到这集英镇呢?

    楚阔不知道。

    只是这般被动的跟着霍望来了。

    楚阔摸了摸拉扯的这匹健壮的马。

    心想这匹马何止健壮?

    简直如同神驹!

    两个时辰前。

    他还在定西王城。

    在王府的大殿中,和霍望面对面坐着。

    他盘着腿。

    腿上横放着剑。

    霍望也从王座上走下来,盘腿坐在他的对面。

    面前放着他的红泥小火炉。

    火炉里烧的是橄榄核。

    焰色微微偏蓝。

    虽然不够旺盛。

    但却极为稳定。

    就这么不紧不慢的烧着。

    霍望盯着那焰火,目不转睛。

    直到看见那焰火微微一跳,才把提前准备好的酒壶放上去。

    这一跳平常人怕是很难看到。

    但霍望和楚阔都是剑客。

    剑客的眼最尖。

    就和他们手里的剑尖一样尖。

    剑客的手也很快。

    所以一看到这火焰的变化,酒壶便已稳妥的坐在了上面。

    “你喝酒,还需要喝温的?”

    楚阔好奇的问道。

    “我的胃不是很好。”

    霍望说道。

    楚阔笑的更厉害了。

    堂堂定西王,先不论他的武道修为如何。

    就算是遍访天下名医,也该把他的胃医好了吧?

    可他却说自己的胃不好。

    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胃不好,就该看病。却是不该喝酒。”

    楚阔说道。

    他看那红泥火炉中蓝盈盈的烟火很是欢喜。

    想用剑拨弄一下。

    却被霍望一掌排开。

    “焰要稳!不然酒温的不够均匀。”

    霍望解释道。

    “你该不会是把这酒当药吃吧?”

    楚阔问道。

    “酒是心药,不是胃药。”

    霍望说道。

    “那你胃不好,为何还要喝酒?”

    楚阔问道。

    “因为你是个酒徒。和酒徒对坐,泡茶总是不合时宜吧。”

    霍望抬头瞥了一眼楚阔说道。

    楚阔有些不好意思。

    相比于茶。他的确是爱喝酒的。

    但被霍望这般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还是难免有些尴尬。

    虽然这大殿中只有他们二人。

    只能算的上是大庭,却是没有广众。

    不过楚阔还是心虚的四下看了看。

    “你可有服过胃药?”

    楚阔问道。

    “当然服过……还服过很久。”

    霍望顿了顿说道。

    面色有些挣扎。

    “难不成你害怕吃药?”

    楚阔激动的说道。

    激动到何种地步呢?

    激动到竟然提着剑站了起来,用手指着霍望。

    霍望抬起头平静的看着他。

    没一会儿,楚阔就自己重新坐了下来。

    “我只是没想到像你这么一个名扬天下的大英雄,还会害怕吃药。”

    楚阔说道。

    “先不论我是不是英雄,也不说这英雄名不名扬。但只要是人,我就不信没有不怕看郎中吃药的。”

    霍望说道。

    “我就不怕!”

    楚阔拍了拍胸脯说道。

    “你不怕或许是因为你从未看过郎中,从未吃过药。”

    霍望冷冷的说道。

    楚阔瞬时泄了气。

    不得不承认。

    霍望说对了。

    他的确是没有看过一次郎中。

    也没有吃过一副药。

    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生过病。

    光着脚从震北王域一路走出来,怎么可能会不生病?

    即便他用劲气护住双脚也没有用。

    因为人总有睡觉的时候。

    他的武道修为还没有高到睡着时还能够有劲气这般运行不息。

    但他对付生病的方式只有两个。

    一个是喝水。

    一个是睡觉。

    他觉得生病就是体内有了些不干净的东西。

    既然是不干净的东西,吐出

    来就好了。

    喝水喝到自己喝不下时,一口嗓子眼,“哇”的一声,自然就会吐出来。

    待肚子里的东西吐干净了之后,他就睡觉。

    一般都会悄悄的溜到别家的牛棚或马圈里睡觉。

    因为相对来说,这样的地方都比较暖和。

    睡起来之后通常肚子都会很饿。

    他也不吃东西。

    生怕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还未完全排出去。

    若是又吃了新东西,岂不是又会生病?

    在他的观念里。

    只要我不吃,不动。

    那这病也就会停止不前。

    实在饿得遭不住了,就再去灌一肚子水。

    这次却不是为了吐。

    而是为了顶饱。

    这么反复折腾三两次之后病的确是好了。

    但楚阔自己却被饿的两腿发软,扶着墙都站不起来。

    这会儿,牛棚马圈的另一个用途就出来了。

    因为这里总会有刚出生的牛犊或马驹。

    有了新生命。

    自然也会有能够哺育新生命的乳汁。

    待他揪着尾巴,把小牛犊或小马驹拉到一旁后,就自己把嘴凑上去猛吸一阵。

    喝足了牛奶或马奶。

    精神头和体力便也恢复了。

    不必说,一个提气跃身,就翻了出去。

    随之继续朝前走着。

    不过也有倒霉的时候。

    若是这牛棚里只有一头老公牛,或一匹老公马的时候该怎么办?

    他便只能扶着墙硬撑。

    最后终究是饿晕了过去。

    但农家人普遍心善。

    发现自家这牛棚马圈里躺着个半死不活的人,通常都会架回家中。

    然后把平日里自己舍不得吃的白面馒头,拿出来几个。

    楚阔还没吃下肚。

    光是闻到那馒头的香味。

    这饿劲儿,就解了个七七八八。

    不得不说,他的运气着实是不错。

    但若是不遇到那位赠剑的女子。

    楚阔也不会受这般罪,吃这样苦。

    但他吃的开心,受的也开心。

    只要恢复了体力能继续往西走。

    他便什么都不在乎了。

    每每有人家帮助了他。

    他在临走前都会大声说一句:

    “我以后是会扬名天下的,还会娶一个大美女当老婆!到时候记得来找我,我叫楚阔!楚天的楚,宽阔的阔!”

    说罢还扬了扬手中的剑。

    这些个老实巴交的农家老伯、大婶。

    哪里懂得什么扬名天下?

    但出楚阔这个名字倒是记在了脑中。

    但他们更加惦记的。

    应该是楚阔这小子,一口气吃了八个半馒头。

    “看了郎中,吃了药也没见好?”

    楚阔问道。

    他看见红泥火炉上温的酒已经开始从底部冒泡。

    似是要开了。

    “我的师傅就是郎中。他从小把我带大。”

    霍望说道。

    “那可能是因为,你师父不是位好郎中。”

    楚阔说多。

    随即面色又有些紧张。

    他只是随口而说。

    毕竟像他这般散漫的人,说话本就没有任何顾忌。

    但他却也知道。

    不该如此说别人的师傅。

    “你说得对。他的确不是位好郎中。我到现在也不清楚,他把脉抓药的手段到底有几分斤两。”

    霍望笑了笑说道。

    他对此早已释怀。

    毫不在意。

    “这酒……还不能喝?”

    楚阔看着已经沸腾的酒汤问道。

    “你想喝就喝。离我要喝的时候,还差了些火候。记得给我留一点就好。”

    霍望说道。

    “你为何要请我喝酒?”

    楚阔问道。

    他正要拿起酒壶的手也突然停住。

    “你终于问出来了……我以为凭你的性子会忽略这个问题。”

    霍望笑着说道。

    “好歹我也是用剑的。虽然没那么细腻,可是我也不傻。”

    楚阔撇了撇嘴说道。

    “既然你不傻,难道还猜不到我为何请你喝酒?”

    霍望朝前凑了凑,低声问道。

    “你有事需要我做。”

    楚阔说道。

    霍望点了点头。

    但随即又摆了摆手。

    “对,也不对。”

    “那就是这件事,对你我都有好处。而且你很有自信我一定会做。所以你才会请我喝酒。”

    楚阔说道。

    “你果然不傻。”

    霍望说道。

    楚阔没再说话。

    言尽于此。

    还是喝酒重要。

    也顾不上烫。

    拿起酒壶就喝了一大口。

    “既然要做事,就不能喝太多酒。”

    楚阔用袖子擦了擦嘴。

    站了起来。

    “这事,恐怕不喝酒还真做不成。”

    霍望思量了片刻说道。

    “却是为何?”

    楚阔不解。

    “因为上次你说要杀我时,就喝了很多酒。”

    霍望解释道。

    他又把那酒壶重新填满。

    “所以这次的事,还是杀人。因为你觉得我杀人前一定要喝不少酒,所以现在才让我多喝一些。”

    楚阔说道。

    “你是不是会把脑子里想的话全都说出来?”

    霍望忽然问道。

    “脑子里想的话不就是为了说出口吗?若是成天只憋在脑子里想,那岂不是疯子?”

    霍望说道。

    “疯子是说话不用脑子想。凡是用了脑子的,都不是疯子。你看着他疯,实则也是装的。”

    霍望说道。

    显然,他对此并不赞同。

    “疯子有两种。一种外疯子,一种内疯子。你说的是外疯子。”

    楚阔说道。

    这个词倒是新鲜的紧。

    起码霍望是第一次听说着和疯子还有内外之分。

    “这么论起来的话,你至少是外疯子。而我,是内疯子。”

    霍望终究是喝了一口酒。

    看来现在才到他说的火候。

    “本来人都不正常的。即便是不疯,也得有些癖好。癖好多了,久了,也就是一种疯。”

    楚阔说道。

    他也喝了一口。

    两人就这么一人一口的。

    把这酒壶里的酒分了个干净。

    待到最后一口酒进肚。

    霍望才站起身子。

    提着剑,朝大殿外走去。

    一路上楚阔仍然喋喋不休的问东问西。

    但霍望却再也没有一句回答。

    等两人再度说话时,

    便已到了这集英镇。

    “集英镇中有祥腾酒家。”

    霍望说道。

    “难不成你还想喝酒?”

    楚阔问道。

    “叫酒家,不一定就只能喝酒。”

    霍望说道。

    “既然叫了酒家,他的主要职责便是喝酒。”

    楚阔环抱着剑。

    言语间寸步不让。

    “集英镇再往西,就是草原王庭。”

    霍望说道。

    “我不知道。”

    楚阔说道。

    不光是草原王庭。

    就连这集英镇,还有祥腾酒家他都不知道。

    楚阔本就没来过集英镇。

    更没进过祥腾酒家。

    他如何会知道?

    “现在我说了,你岂不就知道了?”

    霍望说道。

    “现在我是知道了。但还是不知道你要让我做什么。”

    楚阔说道。

    “你不如问的再直接些。”

    霍望也走下了马车。

    “要如何才算得上直接?”

    楚阔问道。

    “直接问我杀谁,怎么杀,为什么杀。”

    霍望说道。

    “这几个问题,我现在是问的出来。但我却听不进去你的回答。”

    楚阔说道。

    霍望点了点头。

    “上车!”

    楚阔还未反应过来。

    就听到霍望吹了声哨子。

    那匹神驹便拉着马车一溜烟的奔进了集英镇里。

    楚阔若是反应再慢个三分。

    他就只能跟在马车后面吃土了。

    马车停在了祥腾客栈门前。

    客栈的门半开着。

    透过半掩的门。

    楚阔看到只有一位小二正趴在桌子上打瞌睡。

    “吱呀!”

    霍望推开了门。

    小二看到霍望走进来,眼睛一亮。

    随即心领神会的微微颔首。

    “两位客观是住店还是打尖?若是打尖的话,厨子还没起。怕是得再等等!”

    小二双手紧握,走上前来说道。

    “不吃菜。只需上几壶好酒。开一间上房。”

    霍望说道。

    小二听后道了句“得嘞!”

    就先带着二人上了楼。

    不一会儿,几壶酒香浓郁的酒,就摆在了房间的桌上。

    “现在能听的进去了吧?”

    霍望问道。

    “还差点火候。”

    楚阔挤眉弄眼的说道。

    却是学着霍望先前的语气。

    霍望举起一壶酒,和桌上随意的一壶碰了碰。

    随即一饮而尽。

    楚阔拿起霍望碰过的那壶酒。

    但他却喝的极慢。

    一口一口的咽了下去。

    “好酒……真纯!”

    楚阔砸了咂嘴说道。

    随即一手一壶。

    把桌上的剩下的酒壶全都喝空了。

    “火候到了?”

    霍望问道。

    “差不多了。”

    楚阔晃了晃空空的酒壶说道。

    “从这里一直往西走,就进了草原王庭的地盘。”

    霍望说道。

    “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楚阔有些不耐烦。

    他还是没有听到他想听到的回答。

    “重复一遍只是怕你忘了。”

    霍望看到他神色的异样,开口说道。

    “草原王庭的事。你在这住两天就都能清楚。我也不跟你多做解释。”

    霍望说道。

    “难不成,你是要让我杀草原王庭的人?”

    楚阔问道。

    “没错。”

    霍望点了点头。

    “若是我没有想错的话,这只对你有好处。对我有什么好处?”

    楚阔玩味的问道。

    “你杀了这个人,不仅能帮我个大忙,还能让你名扬天下。”

    霍望说道。

    “谁?”

    楚阔一听能让他名扬天下,顿时来了兴趣。

    “思枫。草原王庭吞月部的三部公,思枫。”

    霍望说道。

    ————————

    “爷爷,我还没有睡够!”

    一位小童跌跌撞撞的走着。

    看他的样子,似是下一刻就要倒地不起,大梦千年。

    “既然要出发,就得趁早。”

    一位老人说道。

    他扛着一柄钓竿。

    钓竿的尽头上挂着一柄短剑。

    “爷爷为何不用你那缩地成寸的本事?这样的话到那定西王府岂不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小童问道。

    “我想走路。”

    老人说道。

    “我平时也想……但今天着实是起的太早!”

    小童不满的晃了晃脑袋。

    “要不我背着你走?”

    老人问道。

    “那是算了吧……你说背我都是把我挂在那吊钩上。看着就像一条死鱼。我才不要……”

    小童说道。

    说完竟是快步走了起来。

    一鼓作气的领先了老人十几步。

    “你这般快走,到最后没了力气,还不是要被我挂在吊钩上?”

    老人说道。

    “那我就去抢一匹马!”

    小童顽劣的性子又起来了,不服气的说道。

    “你若能抢到也行。不过无论你骑马还是如何,我都要走路。”

    老人说道。

    小童有些诧异。

    他想不通为何一向对自己百依百顺的爷爷,今天竟是寸步不让。

    难道爷爷知道这一路上竟会有些什么玄机不成?

    不过即便是有玄机,也不是非要走路才能遇到。

    相比于被动的等待。

    小童这急脾气宁愿先到一步主动相寻。

    “因为有些人,是值得一步一步走过去见的。”

    老人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小童不再言语。

    爷爷都这般说了,他也不好再推三阻四。

    值得这般亦步亦趋的,跟在爷爷身侧。

    不过地上时不时出现的小虫和蚂蚁,倒是让他这一路不至于太过无聊。

    偶尔踢飞一块小石头。

    望着那石头落到看不见的远方。

    也算是一种解闷的方法吧。

第一百四十一章 春气与秋气【上】

    博古楼内。

    刘睿影的住处中。

    “你应该已经去找过你的师傅了吧。”

    刘睿影说道。

    这话显然是对着萧锦侃说的。

    华浓面色诧异的看着萧锦侃。

    萧锦侃是他的师傅。

    他想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师傅还会有师傅。

    在山里中长大的他,对于这些事情想不通也是正常。

    但师傅不就和父母一样。

    师傅传授武技功法。

    父母赐予生命轮回。

    一个让你活着。

    另一个教你如何活的更好。

    本质上都没有什么差别。

    这两样,缺了谁都不行。

    酒三半自从华浓说了那二十两银子价值两条人命之后,就一直默不作声。

    他盯着自己剑柄上的血手印发呆。

    那二十两银锭就这般摆在桌子上。

    刘睿影也没有再将其收回。

    不是他看不上这二十两银子。

    何况这二十两银子本就是他的。

    只不过,他想说的话,却是要比二十两银子,以及两条人命更加重要。

    “二十两银子就在这里。两条人命,只要你有需要。我替你杀。”

    酒三半沉默了良久,突然说了一句。

    这却是把刘睿影和萧锦侃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去。

    “我只杀了一人。另一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但最后两句尸体却是都在我面前,再加上这二十两银子。”

    华浓说道。

    “不重要,银子我给了。杀人的事我也可以做。”

    酒三半摇了摇头说道。

    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方丝绣手帕,将剑柄上的血渍仔仔细细的擦了个干净。

    这手帕一看就不是酒三半的。

    因为手帕的一角上,绣了一个大字。

    欧。

    “我师傅说,他也没有办法。”

    萧锦侃说道。

    却是在回答先前那刘睿影问他的话。

    其实他的师傅叶伟什么都没说。

    但没说就等于说。

    有办法自然会说。

    没办法,也就只能闭口不言。

    萧锦侃说的虽不是叶伟的原话。

    但他的确没有曲解叶伟的意思。

    “不过我在师傅那里,见到了一个人。”

    萧锦侃说道。

    “谁?”

    刘睿影问道。

    他知道能和萧锦侃的师傅坐在一起的人,定然不会是个乌合之众。

    “铁观音。”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皱起了眉头。

    他当然知道铁观音是谁。

    如今江湖上风头最盛的大红袍之主。

    也是中都查缉司重点查缉的对象之一。

    铁观音虽然名动天下。

    但关于他的资料却着实不多。

    即便是在中都查缉司内。

    也只有一张纸上短短的半截话:

    铁观音

    真实姓名不详。

    江湖组织大红袍之主。

    手下红袍客一律以金剑红袍为标志。

    正邪难分。

    这张卷宗资料中最有价值的一句话,或许就是最后的那句‘正邪难分’。

    既然是正邪难分。

    那就代表着此人亦正亦邪。

    但究竟他何时会正,何时会邪?

    没人知道。

    不过在刘睿影看来。

    萧锦侃见到他时,他是正的。

    “你师傅都没有办法,难道这铁观音却是有办法?”

    刘睿影接着问道。

    “铁观音根本没有说话。他只惦记着和我师傅快点把铁锹和锄头打造完成。”

    萧锦侃说道。

    “打造铁锹和锄头做什么?”

    刘睿影不解的问道。

    “炒菜做饭。他们想尝尝这样做出来的饭会不会更加好吃。”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无言。

    这样的人物果然是正邪难分。

    天真起来,要比那牙牙学语的孩童更加纯粹。

    邪佞起来,却是能让鲜血浸透整个金剑,染红通篇红袍。

    刘睿影知道萧锦侃不会无的放矢。

    他既然提出了‘铁观音’这个名字。

    那就一定是有原因的。

    所以他不说话一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更主要的是,他明白萧锦侃肯定还有下文。

    他在等。

    萧锦侃转过头来,抬起右臂,伸出二指。

    刘睿影一看这架势。

    立马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做好。

    还不忘记赶紧喝上一口酒润润嗓子。

    果不其然。

    萧锦侃的二指点在了刘睿影的额头上。

    一副悠扬而漫长的画卷,便在他的眼前展开。

    此刻他的身体和意识已经是分离了。

    他笑了笑。

    虽然不知道脸上会否浮现出笑容。

    但他的确是笑了。

    他在暗自庆幸。

    庆幸自己没有判断错。

    庆幸自己方才换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还喝了一杯酒。

    若是再稍有迟疑。

    那一会儿一定是会腰酸背痛的。

    因为这副画卷很长很长。

    要比上次看狄纬泰和沈清秋一招定胜负时长的多。

    看来萧锦侃对铁观音小时候的事情也不甚了解。

    刘睿影在眼前看到铁观音时,他已和自己年岁相仿。

    只不过他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日后能组织起一个如此庞大的江湖组织的风云人物。

    只是一个农家少年罢了。

    还是果农。

    这会儿正值秋季。

    对于果农来说。

    一年只有两个季节。

    春与秋。

    春天的时候,总得精心呵护着果树。

    你有多精心,秋季就会得到多少回馈。

    但铁观音不是一个精心的人。

    他很懒。

    懒到米饭都不愿意上笼去蒸熟了,就这么抓一把放在嘴里像嗑瓜子一般生嚼。

    这却是把刘睿影看的一阵心悸。

    大米,真的能这么吃吗?

    不过看着铁观音那么一把一把吃进嘴里,且有自得其乐的样子。

    刘睿影心下有了一些异

    动。

    甚至自己都想去试试。

    人就是这么奇怪。

    当有些事没人做过的时候,有人做就会显得极为奇怪。

    但若是有人做了,且还没有出现什么异常。

    那围观的人,一定会跃跃欲试。

    或许嘴里会说这些不三不四的风凉话。

    但等人群散尽之后,一定还是会偷偷回到家里去试一试的。

    群体的心理真是比单个的人更加复杂。

    就好比刘睿影客观的这知道大米生着吃是不对的。

    虽然不会死。

    但一定很难吃。

    还费牙口。

    可当他看到铁观音这般吃的津津有味之后,这种冲突却是越来越淡莫。

    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人有感情。

    在这种理性与现实的冲突中,感情总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它永远不会失手。

    而铁观音显然已经是谙熟此道。

    否则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

    在万千人之中,选择去生吃大米。

    刘睿影发现,铁观音是一个人生活的。

    而他的果园也着实不小。

    所以不用过于精心的打理。

    也能让他一年到头,吃喝不愁。

    这倒是让刘睿影颇为羡慕。

    一个人若是到了群体中,他的脑子不知怎的就会变傻。

    为了获得周围人们的认同,不惜去牺牲自己的判断力和是非观,也要去获得那一份认同后的安全与归属。

    刘睿影虽然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已经变得如此。

    中都查缉司就是一个群体。

    你只需要服从。

    不需要思考。

    思考的越多,错误越多。

    错误多到一定的时候,要么下诏狱,要么掉脑袋。

    那份牺牲甚大而换来的安全与归属,便也随之荡然无存。

    不过这铁观音虽然懒。

    但若是勤快起来,也能勤快的吓人。

    他曾因为晚上睡不着,而一夜之间把果园内所有果树上的虫子全都捉掉烧死。

    而他的工具,仅仅是一双吃饭的筷子。

    漆黑的夜。

    冰凉的风。

    铁观音右手拿着一双筷子,左手提着一个火盆。

    身形飞速的穿梭在果林间。

    所到之处,不伤枝,也不落叶。

    刘睿影甚至都看不清他的手究竟动没动。

    但火盆里却不断的冒起一阵白烟,还发出不绝的“滋滋”声。

    这是虫子被扔进火盆里烤焦烧死而冒起的烟,发出的声。

    短短一个多时辰。

    诺大的果园却是一个虫子都没有了。

    铁观音得意的把火盆一放,筷子一扔,心满意自的回去睡觉。

    “果然还是得时不时的活动活动,才能睡个好觉。”

    虽然他今天的确是活动了筋骨。

    但却着实没能睡成一个好觉。

    因为他把筷子扔进了火盆里。

    而那火盆又没有熄灭。

    火盆引燃了筷子。

    风又把筷子吹到了屋顶上。

    屋顶上的铺盖的茅草瞬时就燃起了大火。

    铁观音闭着眼抽了抽鼻子。

    他显然是闻到了火烧茅草的味道。

    但他却没有理会。

    因为他今天已经打定了主意,要睡个好觉!

    所以天大的事,也不会让他起床。

    至少在他认为睡好之前,是决计不会起床的。

    不过房顶烧着了,这屋子就像是多了一面火墙。

    屋里被炙烤的越来越热。

    铁观音显示踢了被子。

    没过一会儿,又把衬裤脱了。

    就这么光溜溜的躺在床上。

    直到汗水把把床单和枕头都侵湿了,他才猛地睁开眼睛。

    嘴里骂骂咧咧的,说着某种方言。

    刘睿影却是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他本以为铁观音一定会去灭火。

    没想到的是铁观音竟然把先前被自己踢到地下的被子往身上一裹,而后走出了房门。

    甚至都没有看一眼那正在熊熊燃烧的屋顶。

    他裹着被子走到果园的深处。

    寻了出软和的地面。

    把被子一铺。

    剩下半边往身上一搭,就这么继续睡去了。

    反正整个果园中已经没了任何蚊虫。

    这一觉他睡得倒是极为踏实。

    知道日上三竿之后。

    眼光透过繁密的枝叶,稀稀疏疏的照在他的脸上。

    铁观音才悠悠转醒。

    他起身随手从树上摘了个梨。

    因为昨夜出了太多的汗,这会儿倒很是口渴。

    昨夜冲天的火光,和浓郁的黑烟。

    让周围几个山头上的果农都赶来想要帮忙。

    但当它们看到铁观音身上裹着被子,嘴里叼着梨子,眯着眼睛从果园深处走出来时,才松了一口气。

    “哎呀,没事没事!房子烧了人还在。房子是人盖的,只要有人,再盖不就是了!”

    铁观音挥了挥手随意的说道。

    众人渐渐退去。

    他却不知从哪寻了跟极为细长的木棍。

    把梨子往空中一抛。

    手持木棍,一下子贯穿了梨子核。

    虽然整个房子都已经烧塌了。

    但余温尚在。

    铁观音竟是想要用这余火,来烤梨子吃。

    他刚把梨子伸进那一堆断壁残垣中,却觉得有些不对。

    梨子还是要削了皮才口感最佳。

    可是眼下哪里有刀?

    铁观音看到自己脚跟后不远处有一株狗尾巴花,便随手拔了一根叶子。

    刘睿影正在纳闷,觉得这铁观音把这么一只草狗尾巴草能做什么用?

    但接下来的一幕。

    却是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只见铁观音拿着这一只狗尾巴草,一条一条的,把梨子皮削了下来。

    本来柔嫩异常的野草。

    在他的手里。

    却是要比钢刀更加锋锐,更加刚硬。

    刘睿影想不通的是。

    他既然已经有了这般本事。

    为何还要蜗居在此地当个果农?

    而且这般年纪,给又是如何有了这般本事?

    人都是爹娘生的。

    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

    日子也是一日日过的。

    不管是生大米还是熟米饭,也得一口一口的吃。

    但为何铁观音就能在这样的年纪达到如此地步?

    若说先前的身法迅疾。

    还能以他熟悉地形且眼力过人来解释。

    但现在这以草木为刀剑,却就是超乎于常理之外了。

    铁观音把那去了皮的梨子,大约烤了一盏茶的功夫。

    而后就大口的吃了起来。

    但显然他对这滋味并不是很满意。

    不过即便是皱着眉头,他还是吃完了。

    自己的做的选择,那就是再痛苦,也得把它完成。

    今年的对于果农来说是个好年。

    就算是铁观音的果园,没怎么打理,产量也不低。

    他摘了满满两大筐梨子,一手提一个。

    花了一夜的功夫,就走了二百多里山路。

    来到山脚下的市集上卖了。

    赚来的十几辆银子,刘睿影本以为他会去用来重新盖座屋子。

    虽然看铁观音的样子,在那软和的泥土地上睡的也很熟。

    但人毕竟还是得有个屋子才算是生活。

    不论几口人。

    没屋子就没找落。

    只要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哪怕饿死在里面,也心甘情愿。

    可铁观音却不这么想。

    或者说,这么想的话,他就成不了铁观音。

    这是十几辆银子,他全都用来喝酒了。

    还从对面的青楼妓馆里,点了两位姑娘陪酒。

    这点钱,是根本点不到好姑娘的。

    但偏偏他生的一副好模样。

    酒量也极为豪爽。

    谈吐之间优雅风趣。

    所以即便美人只能分到各二三两,却是也能让那极为红牌姑娘争的不可开交。

    喝完了酒,自然该要睡觉。

    可是他已没有多余的钱可以用来号房。

    只能在酒馆的桌子上趴着睡。

    那两位姑娘便也这般陪着他,一起在桌上趴着。

    酒醒之后,她拍了拍两位姑娘的肩头。

    随即潇洒离去。

    刘睿影看到这是从两位姑娘来之后,他第一次和这二人有了身体上的接触。

    一位如此文雅又幽默的客人。

    怎能不讨的这些个青楼女子的欢心?

    从她俩眸子中的不舍中就可以看出来。

    但铁观音却不在乎这些。

    也根本没心去看她们眼眸中暗暗流转的情意。

    下次再来喝酒时,来的是不是这两位姑娘还不知道。

    接受了这番轻易,岂不是耽误了人家,也耽误了自己?

    刘睿影算是看透了。

    他只想找个人喝酒而已。

    果子熟的越来越多。

    他的酒喝的也越来越多。

    但果子总有卖完的一天。

    就像他兜里的银子。

    也是一天比一天少。

    直至后来他只买的起酒,却是叫不起姑娘。

    他便拉着店小二划拳。

    可是他划拳的水平着实有些烂。

    刘睿影看到第三十把时,他却是一次都没赢过。

    一旁的小二急的跳脚。

    因为他知道铁观音的钱,只够买这么多酒。

    然而他却是一口也没喝上。

    小二提出改个规矩,赢的人喝酒。

    铁观音欣然点头同意。

    又是三十把过去。

    铁观音却如同换了个人一般,一把没输过。

    就这样,所有的酒最终还是都进了他自己的肚子。

    可怜这小二,陪他玩了一晚上,却是连一杯都有没能喝上。

    刘睿影心想。

    若是他就这般快乐的生活下去该有多好?

    为何却要劳心劳力不讨好的去搞一身大红袍呢?

    这会儿的铁观音。

    不怨天,也不由人。

    自己给自己定规矩。

    但只要定了,就绝不会更改。

    他活的着实享受。

    虽然不富有。

    但富人不见得就比他快乐,比他懂得享受。

    他们能买来红牌姑娘的一夜鱼水之欢。

    但却永远得不到她们心底里仅剩的那一丝真情。

    他们能高朋满座的,让所有人吹捧敬酒。

    却永远也看不到一位小二为了划拳能喝上一杯酒抓耳挠腮的样子。

    这一丝真情,和这般模样。

    岂不是人间最大的乐趣所在?

    刘睿影禁不住一阵感叹。

    这阵感叹也是他由衷而发的。

    生活大家都一样。

    但生命却是可以多姿多彩。

    不说铁观音的现在。

    就是短短这几日的时光,他却是已然做出了许多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情。

    而这些事情所带来的欢乐。

    怕是旁人一辈子也体会不到的。

    刘睿影不得不承认。

    起码自己做不到。

    想了想自己认识的人中。

    好像唯有酒三半能与之一拼。

    但酒三半却没有他这般通达。

    说到底,还是见得世面太少。

    若是可能。

    刘睿影真想看看这铁观音在果园之前的生活。

    不过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这样的人无论在哪里,做什么。

    都一定是可以风生水起的。

    有人说他的梨子不好,他会梗着脖子和人吵架。

    甚至不惜拿起隔壁屠户的刀,逼着那人吃了一个自己的梨子,然后再让他连声说好。

    但有时候,那些门阀子弟骑着高头大马,在市集上扬长而过,飞溅了他一身泥水。

    他却只是低头笑笑,并不发作。

    刘睿影有些搞不懂他了。

    不过这一定都是他给自己定的某些规矩。

    至于这些规矩是什么,只要搞懂了。

    也就明白了铁观音这个人。

    相对的,也就知晓了大红袍这个组织。

    刘睿影看到的,仅仅是一年之中秋的一段缩影。

    还有同样重要的春,就在秋之后等着。

    不过刘睿影却是兴致昂然。

    他渐渐领会了萧锦侃的用意。

    所以便踏下心来,继续看下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 春气与秋气【中】

    铁观音所在的地方,冬天是会下雪的。

    这说明他一定是在北方。

    只有北方的冬天,才会是一个有雪的季节。

    刘睿影看到铁观音依然没有把他的房子盖起来。

    秋天的时候,天气尚暖。

    席地而睡倒也能说的过去。

    可是到了现在这白雪皑皑,滴水成冰的时候。

    没有一间能够挡雪挡风的屋子,又该如何是好呢?

    不过面对着这一片纯白。

    人总是能够房费自己的思绪。

    铁观音在雪地里走着。

    山上的雪很深。

    所以他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

    那样子,好似生怕用劲大了,把雪弄疼了一般。

    没走几步。

    铁观音便停了下来。

    他俯身用手拨开了地面上的雪。

    发现雪下的草,仍然保有几分新绿。

    他笑了笑。

    重新把雪盖了回去。

    那动作之轻柔。

    就好似给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夜晚扯起被他蹬下床的被子一样。

    也是因为铁观音生活在北方的缘故。

    所以他是懂雪的。

    中都虽然冬天的时候也会下雪。

    但从未下过这么厚,下的这么白。

    中都的四季,是分明的。

    而北方,只有冬和夏才有明显的交替界限。

    铁观音是位果农,所以他才会更在乎春和秋。

    不过看着这原本还是一片盎然的天地,转眼之间就变得如此纯粹,到的确是让刘睿影有些不习惯。

    虽然他现在是一个精神内,超脱的旁观者。

    但他还是努力的眨了眨眼睛。

    雪地的反光太强烈了。

    让他的眼睛都有些难受。

    精神好似已跟不上这般快节奏的转变。

    还来不及去看看那秋的最后一抹身姿。

    眼眶里就被如此笼统的充实起来。

    刘睿影的目光本是一直跟随在铁观音身旁的。

    但此刻。

    他却是独自在原地发呆。

    虽说是发呆。

    但发呆只是表象。

    真正发呆的人,脑中有多精彩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以前的许多故事,像一条尚未结冰的河流,在他的脑中缓缓流淌着。

    凌乱的秋日落叶,还有果树上未来得及摘下的果子。

    有的掉进了河里。

    有的埋在了雪里。

    落叶,落果。

    和离人一样。

    但比人好的是,他们的情状只有一刹那。

    人却能记很久很久。

    刘睿影的目光再度追着铁观音朝前走去。

    冷风吹得他缩了缩脖子。

    他竟然会怕冷?

    身怀如此绝妙的功法武技之人,怎么会怕冷呢?

    这一刻的铁观音看上去,和普通人没什么差别。

    但凭缩脖子这一个动作,就能证明如此。

    不过刘睿影不知道的是。

    铁观音不是怕冷。

    而是单纯的想让自己身上的衣服给自己一些安全与归属。

    即便他早已习惯独自一人。

    但有的时候也会盼望着有人能和自己说说话。

    这是指那种有来有回的交谈。

    而不是在他喝多了酒之后,抱着果园里的树不撒手,嘟嘟囔囔一大堆。

    但他不是每次去市集上喝酒都有姑娘作陪吗?

    那岂不就是可以说话的人?

    前后如此的自相矛盾。

    让刘睿影很是头疼。

    但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过来。

    铁观音寻姑娘陪自己喝酒,正和当日汤中松找自己喝酒一样。

    其一是想问问有什么新鲜事。

    其二,恐怕就是单纯的想找个人碰碰杯罢了。

    这个碰杯之人不能熟悉。

    因为熟悉的人,自是会有很多话要说。

    一说起来,难免耽误了喝酒。

    但若不熟悉的人,又凭什么要和你碰杯?

    所以只得花钱叫两位姑娘来陪酒最为妥当。

    虽然他性质浓厚时,也会说不少话。

    但主要的目的,还是之为了碰杯而已。

    不过碰杯的时候还是少。

    一年到头的生活里,他想找人说说话的时间要更多些。

    但刘睿影已经发现了铁观音的一个毛病。

    他不喝酒时,决计不想说话。

    一旦喝了酒,说话肯定极为幽默风趣。

    但说不到几句,便就又想喝酒。

    待再要说话时。

    身边已是空无一人。

    想说的话,只得化为一声长叹……

    这该是怎样的一种情绪?

    刘睿影找不到合适的词来描述。

    铁观音以前的故事他不知道。

    现在的事虽然一直都在旁观。

    若是有人想问。

    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如何开口。

    但他唯一的感觉就是。

    这岁月的积累。

    春秋的轮回。

    让铁观音割舍的。

    已然太多太多。

    多到连地上的雪,雪下的草,都会心疼呵护的地步。

    到了冬天。

    刘睿影发现铁观音便开始极少睡觉。

    也不怎么喝酒了。

    不喝酒可能是因为他没有钱。

    但没有屋子,却不是不睡觉的理由。

    可能是因为他不愿意让自己的时间,都浪费在睡觉上。

    这倒是奇怪的紧。

    明明是最该勤劳的时候,他却选择了虚度光阴。

    而在最应该无所事事的季节里,他却一刻都不得闲。

    其实他也没有做什么。

    只是一刻不停的走着。

    走过附近的每一个山头。

    走过自己果园内的每一寸土地。

    把路过的树都拍一拍。

    像是许久未见又路上重逢的老友叙旧一般。

    但只是拍了拍,便继续往前走。

    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自言自语的念叨都没有。

    渴了就抓一把雪塞进嘴里。

    还一定要是落在树枝上的雪。

    这雪水一定冰的碜牙。

    但他却不在乎。

    走几步,就抓一把吃进去。

    还不住的嚼着。

    好像什么人间美味一般。

    但实际上,只是一口水罢了。

    刘睿影在冬天里第一次看到他说话。

    就是铁观音在与人吵架。

    因为那人正在门口扫雪。

    铁观音愤怒的冲上去躲过了那人的扫帚。

    轻轻一掰,就断成了两截。

    主人家一脸茫然的看着铁观音。

    都是果农。

    互相还算是熟识。

    铁观音掰断了扫帚后就指着这家主人破口大骂。

    骂得许多字词,都是刘睿影第一次听过的。

    “你不扫了不扫了!”

    主人家似是知道铁观音有这种毛病似的。

    也不和他计较。

    摆了摆手,就转身回到了屋里。

    但铁观音仍旧不停口的骂着。

    骂累了。

    就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歇歇。

    而后用手上那半截扫帚,把先前主人家扫开的雪重新扫回来。

    铺的平平整整。

    和下雪后一模一样。

    铁观音不愿意有人去改变这季节的自然规律。

    雪既然落下来了,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你为何要去扫?

    你扫了,证明你想改变这季节,改变这自然。

    但铁观音知道,真正能够改变的只有自己。

    改变自己对这季节,对这自然的态度。

    不过他也很清楚。

    在他走后。

    这家主人一定会换一把新的扫帚出来重新扫雪。

    但那却已不是他能管得了的。

    因为在他遇见时,他已经做出了他想要做的举动和反应。

    其余的,他看不见。

    也无从可说可管。

    毕竟他不会在这石墩子上坐整整一个冬天。

    他还是要继续朝前走的。

    即便不知道要去哪里。

    但朝前走,不要停,总没错。

    天黑了。

    山里人家都点亮了灯火。

    但那些灯火根本不足以照亮崎岖的山路。

    就像今夜。

    出奇的黑。

    好在这条路他已经走过了无数遍,却是连哪里有坑都能记得。

    倒是没有走错过一步。

    有些灯火里传来的是欢笑。

    而有些灯火中却只能酝酿出泪花。

    但铁观音没有灯火。

    自然也就没有欢笑与泪花。

    但刘睿影却在他的身上体会到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这种畅快,他也有过。

    而且只在夜晚。

    只在漆黑到连影子都没有的夜晚。

    云层和雪地遥相呼应。

    铁观音走在雪上,就好像在云层里跋涉似的。

    乾坤一颠倒。

    没了任何差别。

    生在南边的人,一定惧怕冬天的寒意。

    因为身材再曼妙的女子,到了冬天,都得穿上厚厚的棉袍冬装。

    显得臃肿不堪。

    毫无任何‘美’可言。

    而那平日里如暖阳的般的微笑,也会因为寒冷而变得愁苦。

    的确是让人不想再多看一眼。

    对于铁观音而言,这倒是省却了很多麻烦。

    因为大家都只顾低头锁着脖子走路。

    反倒是没人注意到他这么一个怪人。

    不光是黑夜。

    冬天也能给他最好的保护,是他每年中梦寐以求的归属。

    刘睿影甚至能够猜到他为何会选择生活在北方。

    因为北方的冬季最为漫长。

    漫长的冬季,让他的开心和舒畅也能保持的更为持久些。

    在北方冬天里上路的行人。

    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渴望。

    有的渴望见到父母妻儿之后的温情。

    有人惦记着炉子上已经熬好的一锅热汤。

    铁观音或许是唯一一个没有任何渴望的行人。

    他只是对在路上的感觉有一份卓绝的迷恋。

    兜兜转转饶了一大圈。

    他最终又回到了自己果园下的一处村庄。

    冬天让这村庄也陷入了沉睡。

    今天有太阳。

    但冬天的太阳是假的。

    即便它看上去再大再亮,也不能给人以任何温暖。

    村庄中的住户,零零散散的坐落在山丘上。

    若是在低洼处。

    开春时融化的雪水,就会把整个房子都冲垮。

    他们没有钱去修结实的屋子。

    只能多花费点时间和经历,去把房子往高处盖。

    这个村子,是他每年冬日游历的终点。

    从这里离开后。

    他便会回到自己的果园,掏一个雪窝子。

    蜷缩在里面。

    好似一头狗熊般,一直待到惊蛰才会出来。

    而他来这座村子的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这村儿里有一位老人。

    一位极老极老的普通老人。

    和当地的老农民没有什么区别,身上也毫无过人之处。

    唯一的不同就是,他要比旁人更老。

    有的时候,老也是一种特点。

    若老的没有特点,那只能说明这人还不够老。

    走到这里后。

    刘睿影看到铁观音的步子都变快了许多。

    可见他的心情有多么的迫切。

    这让刘睿影顿时来了精神。

    他想看看铁观音如此迫切的心情,究竟是要做什么事。

    走到了村口。

    刘睿影就看到一位老人靠在一张破烂的躺椅上。

    晃着,摇着。

    眯起眼,晒太阳。

    似是在打盹,但却又没有睡着。

    他显然是感觉到了铁观音的到来。

    因为他微微的把头朝铁观音的方向偏了偏。

    但随即又继续眯起了眼,晒着太阳。

    整个村子只有这位老人一人坐在外面。

    倒是显得极为突兀。

    从高处看下去。

    纯白的底衬上处处冒着炊烟。

    而后,一个小黑点静静的钉在原地。

    这小黑点,就是这位躺椅上的老人。

    “今天太阳挺大!”

    铁观音搓了搓手说道。

    “不大,我就不出来了。”

    老人说道。

    “还记得我不?”

    铁观音问道。

    老人终于是睁开了眼睛,仔仔细细的把以铁观音从头到尾瞧了一遍,继而摇了摇头。

    铁观音笑了笑,也不以为意。

    原来这老人,每年都会把前一年的事情忘个干净。

    不管去年他和这人有多么的熟悉,一起做过多少的事情,他都

    会忘记。

    去年的时候,他和铁观音一起晒过太阳喝过酒的。

    除了他身下的这张躺椅以外。

    老人的小院中还有另外一张。

    只是相比之下更加破烂罢了。

    “我也不认识你。只是想和你一起晒晒太阳!”

    铁观音说道。

    “院儿里房山头上还有张躺椅,自己拿去用吧。”

    老人懒洋洋的抬手一指说道。

    “记得要还!”

    就在铁观音走入他的小院中时。

    老人的声音又从身后响起。

    这样一把破烂的躺椅。

    怕是送人都会被嫌弃。

    又怎么会被人偷?

    可是刘睿影却从铁观音的背影中感觉到了兴奋。

    他拿出躺椅,放在老人旁边。

    随即一屁股躺了上去。

    躺椅发出“吱呀”一声。

    似是快要散架了一般。

    还好铁观音不是个胖子。

    整个身子放在躺椅上,还能余下三分之一的位置。

    不然的话,这躺椅能不能支撑的住还得另说。

    铁观音从怀中掏出一个酒瓶。

    这让刘睿影瞪大了眼睛。

    他的目光一路跟着铁观音走过来。

    从未见过他买过酒。

    那这一个酒瓶就是从何而来的?

    总不能是从他怀里生出来的吧……

    铁观音打开酒壶,递给了老人。

    “这是什么?”

    老人问道。

    “酒!”

    铁观音说道。

    这些对话和动作,去年都发生过一模一样的一遍。

    但是老人已经不记得了。

    铁观音却觉得这样的重复极为有趣。

    至少刘睿影从他的脸上没有看到丝毫的不耐烦。

    这老人看起来似乎要比这村庄更为古老。

    而铁观音拿出来的酒瓶,却又比这老人还要古老。

    古老的东西总是能够互相般配。

    “喝不了了……”

    老人说道。

    把头偏向了一边。

    “为何不喝?这可是好酒!又好又老。”

    铁观音说道。

    说着又把酒瓶子朝那老人面前凑了凑。

    老人拗不过,只好闻了闻。

    “的确是好酒。”

    随即拿过瓶子喝了一口。

    “只喝这么一口吗?”

    铁观音问道。

    “我若是都喝了,岂不是显得脸皮太厚?”

    老人笑着说道。

    眼睛眯的更深了。

    就像是两道月牙。

    太阳挂在天上。

    两弯月牙却在地上。

    在老人的脸上。

    “人老了,脸皮厚一些也无妨。”

    铁观音说道。

    自己饮了一口。

    看得出这酒还极其浓烈。

    铁观音喝完之后还咳嗽了两声。

    喝烈酒最忌讳的就是咳嗽。

    一旦咳嗽。

    还未完全咽下去的酒汤,就会被重新呛起。

    朝眼睛和鼻子里冒去。

    那种滋味。

    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体会。

    虽然难受。

    但却也有人对此极为上瘾。

    甚至不咳嗽时,也有硬生生的“咳咳”几下。

    刘睿影分不清铁观音是哪一种。

    但他的确是咳嗽了。

    “你知道我这辈子唯一没有做过的事是什么吗?”

    老人仰面问道。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你都做过些什么。”

    铁观音又喝了一口酒说道。

    这次他没有咳嗽。

    刘睿影便也知道,方才的咳嗽,不是他故意的。

    “我这把年纪,做过的事肯定比你多。唯一没有做过的,就是倚老卖老。”

    老人说道。

    “可是你这前半句话,不正是倚老卖老?”

    铁观音反问道。

    老人睁大了眼睛,转过头直勾勾的盯着铁观音。

    刘睿影看到这位老人虽然已经饱受岁月的沧桑,但双眸依旧清澈无比。

    没有一丝浑浊。

    “真的算吗?”

    老人问道。

    “算。只要以我怎么怎么,你才怎么怎么……这样的句式说出来的话,都算!”

    铁观音说道。

    “哦……”

    老人托着长音,应了一句。

    “你这般年纪,肯定没做过多少事。”

    老人想了想再次说道。

    “这样说,就不算是倚老卖老了吧?”

    老人戏谑的问道。

    虽然他的笑,只会让脸上的褶皱更加深刻。

    但他还是笑了。

    “还是有点那种意味。”

    铁观音重新在躺椅上躺好说道。

    “不,一点那种意味都没有。这句话是别的意思。”

    老人说道。

    “什么意思?”

    以铁观音好奇的问道。

    “单纯看不起你的意思。”

    老人说道。

    随即把铁观音手上的酒瓶一把夺走。

    朝嘴里猛灌了两口。

    “刚才还不是说,不能厚脸皮吗?”

    铁观音也笑了。

    这一老一少的笑容先后出现,却是要比这灿烂的阳光更能温暖人间。

    “对自己看不起的人来说,这不算是厚脸皮。”

    老人说道。

    “咕嘟咕嘟”的喝了大半瓶,才重新还给铁观音。

    铁观音把酒壶拿在手里掂量了几下。

    发现老人喝的酒,和去年相比,一口不多,一口不少。

    “不算是厚脸皮又算是什么?”

    铁观音接着问道。

    老人此刻却是不说话了。

    去年的今天。

    他们二人的对话也是到此为止。

    铁观音本以为今年能够有所突破,继续聊下去。

    但谁知,这个问题,老人花了一年却是还没有想出回答。

    日头偏西。

    铁观音把最后一口酒喝完。

    继而把这酒瓶子重新揣回了怀中。

    “这算是坐我躺椅的租借费,以及和我一起晒太阳的门票钱。”

    正当铁观音准备离开时。

    老人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铁观音没有回头。

    而是兀自笑了笑。

    虽然这个理由有些牵强。

    但至少在明年的冬天,两人又能多说一句话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春气与秋气【下】

    “看完了?”

    萧锦侃问道。

    刘睿影无动于衷。

    似是还在回味。

    但他的精神的确已经回了过来。

    “看完了。”

    沉默良久。

    刘睿影终是开口说道。

    “终归是积雪融尽,春满人间。”

    萧锦侃莫名的感慨了一句。

    “什么意思?”

    刘睿影问道。

    “没什么意思,只是一句感慨罢了。”

    萧锦侃笑了笑,晃着脑袋说道。

    “你从来不会讲无意义的话。”

    刘睿影说道。

    “那要看我是以何种身份说话。”

    萧锦侃说道。

    “所以这句话你是以‘太白’之口说出来的,还是以萧锦侃之口?”

    刘睿影问道。

    “半对半。”

    萧锦侃说道。

    这却是让人刘睿影更加摸不着头脑。

    “但为何你不让我看完?”

    刘睿影忽而又问道。

    “你不是已经看完?”

    萧锦侃饮了一杯酒。

    “我只看完了你想让我看的。”

    刘睿影说道。

    “故事长着呢。等你一点点都看完了,岂不是也要看到他这般年岁?”

    萧锦侃说道。

    “没看到转折,总是让我心里痒痒的。”

    刘睿影叹了口气说道。

    他着实是想不通为何铁观音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而这个最为本质的疑问,在萧锦侃给他的看的漫漫画卷中,却是并没有回答。

    “我能让你看的,自是你该知道的。不能看的,你若硬看,却是也不好。”

    萧锦侃说道。

    “怎么个不好法?”

    刘睿影反问道。

    “不好就是不好。相对于你认为的好而言,只要不符合,那便都是不好。”

    萧锦侃说道。

    “这话一定是以‘太白’之口说出来的。”

    刘睿影说道。

    “何以见得?”

    萧锦侃问道。

    但他的心里却知道,刘睿影说的是对的。

    “因为我的朋友萧锦侃,和我说话时向来都是谈话当实在,绝不会绕圈子,打机锋。”

    刘睿影说道。

    随即也饮了一杯酒。

    “若是我走了,你会不会孤独?”

    刘睿影放下酒杯,突然问道。

    萧锦侃正想去拿酒坛的手微微一怔。

    随即收回放下。

    “你怎么不问我会不会幸福?”

    萧锦侃反问道。

    “幸福?难道我在这里让你觉得很不幸?”

    刘睿影有些不悦。

    “你想错了。对我这种人而言,孤独就是幸福。你在我的确不孤独,但也着实打破了我的幸福。”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蓦然。

    他何曾不知这其中的无奈滋味?

    生活对于常人而言总是带有一种渴望。

    把看见的,得到了,即是一种满足。

    看不见的,得不到的,就只好希翼。

    希翼与满足不断的交织着前进,这就是生活。

    稍纵即逝。

    却又绵延亘古。

    也许这样的话对于寻常人家很是虚无缥缈。

    但这却是萧锦侃实实在在的面对。

    对于他而言,这着实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就好像没有方向的风。

    遇到过不去的墙,拐个弯就好了。

    反正它也不知自己该往哪里吹。

    但只要继续吹,不停地吹,就好。

    在这春气纵横的花开季节。

    旁人只会去欣赏鲜花的妖娆与美丽。

    可是萧锦侃却已经看到了秋气蔓延之后,她们的枯萎与死亡。

    他的记忆太过于庞杂。

    还很混乱。

    在一开始的时候,萧锦侃还尝试着去梳理清楚。

    但日子久了,便是剪不断,理还乱。

    干脆就如此的放任自流。

    有些东西不是想要就能如何的。

    凡是皆有定数。

    就好像他只给刘睿影看了短短一段铁观音的过往一样。

    人间是重复的。

    周而复始。

    但人却是独一无二的。

    在这周而复始的重复中,想要没有罪恶,怕是不可能的事。

    刘睿影觉得他罗织罪名,闹得那位将军满门抄斩是罪恶。

    殊不知,对于萧锦侃而言,回忆便是一种罪恶。

    每当想起曾经的事情。

    他便会周身比寒冷更加寒冷。

    即便是在三伏天,也忍不住要在面前烧起一堆炉火。

    可是那火烧的再旺,火苗跳动的再剧烈。

    也只能让他的肌肤发烫翻红。

    却是永远暖不进他的心。

    融不掉那些不想存在的记忆。

    萧锦侃的生活,刘睿影有参与过。

    但却不能理解.

    他的思绪,刘睿影有分析过。

    但却不能明白。

    两个人之间只有一点是相通的。

    那就是都对这夜色,情有独钟。

    这一点酒三半却不敢苟同。

    太阳一升起,他就在走出了屋门,到了屋外小院中。

    眯起眼,望着太阳。

    伸了伸懒腰。

    相比于夜。

    他更喜欢阳光。

    他喜欢阳光把自己晒个通透,就连衣襟的前胸都是暖洋洋的感觉。

    这让酒三半很是兴奋。

    他摸了摸自己胸前的衣襟。

    陶壶酒葫芦。

    朝着太阳高高举起。

    随后一口气喝了大半。

    刘睿影和萧锦侃坐在屋中。

    看着酒三半在屋外小院中的身影。

    眼里有种说不出的羡慕。

    就在这时,刘睿影好似忽然懂了酒三半为何要如此喝酒。

    因为就算是在日头最高的正午。

    也总有阳光晒不到的阴影之处。

    而这些阴影,恰恰是酒三半极为厌恶的。

    所以他只能用酒来麻痹自己。

    这些事他改变不了。

    也想不通透。

    还不如多饮几杯,混混沌沌的渡过去。

    每到临近黄昏的时候,他的酒便会喝的越多,喝的越急促。

    像是在为自己寻找一处庇护所一样。

    恨不得把自己藏进那酒葫芦里。

    以此来躲避这夜幕降临的天地。

    刘睿影也很奇怪。

    明明自己和酒三半性格迥异,为何却能成为如此要好的朋友?

    “夜再长,也不能总是夜。日头再高也不能一直晒。武修者体内,不也是阴阳二极?你可曾见过有人纯阴或有人纯阳?”

    萧锦侃说道。

    他读出了刘睿影的思绪。

    这一席话却是让刘睿影豁然开朗。

    每个人都喜欢用自己的方式来诠释眼前的一切。

    但再完美的方式也终归会有漏洞。

    只有互补之后,才是最为得体恰当的。

    就好像一天之内有两次最为美丽。

    却是都在日夜交替之时。

    一次是日落的红霞。

    一次是日出的金光。

    “不过即便是我走了,你也无法继续孤独。”

    刘睿影把目光收了回来。

    “怎么不行?”

    萧锦侃反问道。

    “你可还有个好徒弟要教!”

    刘睿影指了指华浓说道。

    华浓依旧精神十足的坐在那里。

    长期的山林生活,让他在陌生的环境中不敢有一丝放松。

    放松,就意味着死亡。

    “徒弟的确是我的徒弟。不过我该教的,已经教完了。”

    萧锦侃轻松地说道。

    “教完了?你教了他什么?”

    刘睿影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的问道。

    “这是我们师徒之间的事。起码现在能教的,我都教了。”

    萧锦侃说道。

    “然后呢?”

    刘睿影问道。

    按道理,他是不会接这个话茬的。

    他知道萧锦侃在停顿之后一定会接着说完。

    但此刻却是有些过于迫不及待,所以才问出了口。

    “然后就是你这个师叔的事了!”

    萧锦侃拍了拍刘睿影的肩膀说道。

    “我?你莫不是要把你的徒弟推给我来管教吧……”

    刘睿影说道。

    “你这做师叔的,见面礼也没给个什么。难道还不该出出力?”

    萧锦侃的名字中有个‘侃’字。

    但像方才这样调侃的机会,倒着实是不太多。

    刘睿影面露尴尬。

    他摸了摸身上。

    除了自己的剑,以及那本《七绝炎剑》以外。

    的确是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毕竟这华浓连银子都看不上。

    方才还对着酒三半说他的二十两银子后面连着两条人命。

    眼界这么高的一位师侄,他可不知道该给什么才能入的了眼。

    这么一想,自己也是理亏。

    刘睿影就没有争辩。

    心想道出力就出力,能麻烦到哪去?

    “我要你带着他回中都。”

    萧锦侃说道。

    “我可是要回中都查缉司的。”

    刘睿影说道。

    语气中已是异常严肃。

    他听出了萧锦侃的意思。

    这是要让华浓随自己一道,去那中都查缉司。

    而自己本就是查缉司的省旗。

    华浓却是一山野少年。

    “以你刘省旗之尊,想必这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吧。”

    萧锦侃说道。

    这已经是他一盏茶的功夫内,第二次调侃了。

    “是不难。但,为什么。”

    刘睿影问道。

    这句话也不是以刘睿影之口问的。

    而是以中都查缉司,天目省省旗之口问的。

    细细想来着实有趣。

    他与萧锦侃各自都有不同的身份。

    言语间转换自如。

    但却又时常令对方揣测。

    一来二去间,便从一团和气,变得如此严肃刚硬。

    “因为你需要这么一个人。”

    萧锦侃说道。

    “难道你收徒弟是为了我?”

    刘睿影问道。

    萧锦侃撇过头去,并不作声。

    刘睿影便明白此刻的萧锦侃,又成了太白。

    有些事,他可以默认。

    但绝不能开口说出来。

    不说,一切如常。

    说了,变数陡生。

    “好,我答应你。”

    刘睿影说道。

    他也有自己的野心。

    而华浓,正可以作为他完成野心的一柄利剑。

    未来的查缉司掌司,已经迈出了自己的第一步。

    而后续的路。

    道阻且长。

    却是不知还有几多曲折。

    中都是个龙吟虎啸之地。

    虽然定西王域也是风沙漫卷,旌旗高举。

    但却远远不如中都的一半峥嵘。

    看似那年华锦绣

    但转眼间便能被金刀铁马所踏碎。

    但现在的刘睿影。

    已经整装待发。

    他心头的执念已经足够坚定。

    自他烧毁了那本小册子后。

    人情世故已然写满心头。

    凄厉的长剑,从未离手。

    年纪虽少。

    但心高,却不气傲。

    只要胸中有热血。

    不管这世道是平是乱。

    他已然不可全身而退。

    “日后你就好好随着你刘师叔。”

    萧锦侃对着华浓说道。

    “那师傅你呢?”

    华浓说道。

    这少年决计想不到。

    自己这番费劲心血,万里迢迢的拜师竟然是这般结果。

    和师傅相处还不足半日,就要分别。

    但他依旧很冷静。

    就像那盘旋在山涧之上的猎鹰。

    “待你能学新东西的时候,我自会去寻你。”

    萧锦侃说道。

    华浓来找他一次。

    他再去寻华浓一次。

    这天下间恐怕是再难寻出这一对如此有趣的师徒了。

    “中都查缉司是个什么地方?”

    华浓转而问向刘睿影。

    “不管那是个什么地方,你刘师叔一定都能让你睡得香,吃得饱。”

    刘睿影说道。

    华浓笑了起来。

    睡得香,吃得饱。

    岂不就是他曾经生活在山林之中的梦想?

    没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朝思暮想的渴望。

    转眼间,就被人一口答应了下来。

    “我听师叔的!”

    华浓站起身来说道。

    刘睿影看到了他腰间别着的那把简陋的长剑。

    “第一件事,就是先给你换把好剑。”

    “师叔这就不必了。”

    华浓摇了摇头说道。

    刘睿影不懂为何华浓会拒绝。

    换剑一个是他自己的一份心意,二来华浓的这把剑也的确是过于不成体统。

    “剑不论好坏。顺手就行。何况我这把剑,虽然的确很破。但在我手里,却胜过千百锋刃。”

    华浓拔剑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萧锦侃的眼光的确错不了。

    一个身怀如此快剑决计的少年,是不会在乎一把剑有多漂亮的。

    这一幕不由得让他想起了死去的那位‘平南快剑’时依风。

    他的剑就很华丽。

    刘睿影也曾问过他。

    这剑上镶嵌了这么多的珠宝,难道不会变重吗?

    若是剑重了,又该如何能快的起来?

    时依风当时却是对刘睿影的这番言论嗤之以鼻。

    “我的剑,无论多重,都很快。就算重到我拔不出来,只要对方听到‘时依风’这三个字,我不信他还有信心出剑。”

    这是当时时依风的原话。

    果然是一语中的。

    对方在他还未报出性命,也没拔出剑时,就已将他了断了。

    到底是他的剑不快了?还是名头不好使了?

    都不是。

    刘睿影见过他出剑。

    的确很快。

    也知道他的名头。

    的确很大。

    但变得是他的心态秉性。

    人傲气了,剑也就傲气。

    几分傲气,就有几分松懈。

    松懈便难免生疏。

    他的死。

    已是必然。

    不过是早晚之区别罢了。

    有了前车之鉴,再有刚刚华浓的这番言语。

    刘睿影觉得,眼前站着的不是一位少年。

    时依风只不过号称‘平南快剑’罢了。

    但华浓。

    却未尝不能是天下快剑。

    ——————————

    集英镇。

    祥腾客栈中。

    “思枫是个很有名的人吗?”

    楚阔问道。

    “很有名。草原王庭,人尽皆知。”

    霍望说道。

    “但他只是三部公。”

    楚阔说道。

    “有些人是不能单看头衔的。你的剑虽然杀不了我,但想要在这天下间拿个头衔,却是唾手可得。”

    霍望说道。

    楚阔面露骄傲。

    “所以杀了他,我就能人尽皆知,四海扬名?”

    楚阔问道。

    “是。”

    霍望说道。

    “但我还是想杀你。因为你的名头肯定比他更大。”

    楚阔话锋一转说道。

    “在王府大殿中你不是已经放弃了?”

    霍望丝毫不为所动。

    冷淡的说道。

    “我只是有些犹豫。”

    楚阔说道。

    “我是定西王。”

    霍望说道。

    “我知道。”

    “所以我死了,你是可以成名,但你也会死的很惨。若是名扬天下了,却立即身死道消,你觉得值得吗?”

    霍望反问道。

    楚阔陷入了沉思。

    显然,他的内心斗争极为激烈。

    “那……杀了思枫,又有什么区别?”

    终了。

    楚阔开口问道。

    “你就会成为抗击草原王庭的英雄,我会在定西王城为你置酒。你的功绩将会被天下传颂。”

    霍望说道。

    “当真会如此吗?”

    楚阔问道。

    “当真会如此。”

    霍望说道。

    “好!思枫,我杀!”

    楚阔说道。

    他想再喝一口酒。

    但所有的酒壶却都已经空了。

    霍望打了个响指。

    门外一直侍候着的小二立马推门进来。

    霍望指了指面前东倒西歪的酒壶。

    那小二点了点头,心领神会。

    不一会儿,又照着原样再上来了一桌酒。

    只不过还多了几道小菜。

    “这是掌柜的亲自做的。”

    小二指着几道小菜说道。

    几道小菜都是凉菜。

    但却都能是下酒的好菜。

    “代我多谢掌柜!”

    霍望客气的说道。

    小二弯腰一鞠躬,随即又退了出去,把房门闭上。

    “不过不是为你,而是为我自己!”

    有了酒。

    楚阔猛喝了几大口。

    才把先前没说完的半句话接着说完。

    “既然你答应了,酒就不该喝这么多。”

    霍望说道。

    “难道你觉得我喝多了,就杀不了人?”

    楚阔反问道。

    “不,我相信你能杀死他。”

    霍望摇了摇头说道。

    “那为何不让我喝酒?若是你真不让我喝,为何刚才又叫了酒?”

    楚阔夹了一筷子菜。

    闻了闻,但却没有吃。

    “我只是觉得,等你功成归来的时候。我在王城置酒庆祝时,你该多喝点!”

    霍望说道。

    楚阔丝毫不理会霍望所言。

    自顾自的大口喝着。

    桌上的酒,很快又空了。

    当霍望再度要打响指的时候。

    却是被楚阔阻止了下来。

    “不必了。”

    楚阔站起身,推开了窗户。

    阳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

    他看了眼西边草原王庭的方向。

    随后抱着剑,往床上一趟。

    “你醉了?”

    霍望问道。

    他有点不可思议。

    人若是喝醉,总得有些先兆才是。

    哪会像这般,不明不白的,就突然躺在了床上?

    “没醉,只是不想喝了。”

    戳阔仰面朝天,眼睛整的很大。

    “没醉怎么就不想喝了?方才不是还酒兴正浓?”

    霍望反问道。

    “因为你不是我想喝酒的人,而且现在的天太亮了。”

    楚阔说道。

    霍望点了点头。

    不管这愿意是真是假。

    好歹是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

    不然他堂堂定西王坐在这里,而楚阔却躺了下去。

    “我走了,我会替你叫好晚上的酒。”

    霍望起身说道。

    “其实等我杀了思枫之后,王城里等我的不是庆功会,而是冷刀暗箭吧。”

    就在霍望即将要走出房门时。

    楚阔突然如此说道。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不忍笑离【一】

    “你可知这世上有种虫叫做鳞介?”

    霍望停住了步子。

    侧目问道。

    “不知。这是什么怪名字。”

    楚阔问道。

    “鳞介者,蛰伏地下五十年才一出头。若出,则化虫身为彩蝶,艳丽无双。若不出,则身长花苗,破土玉立,也是艳丽无双。”

    霍望说道。

    “反正终归是个艳丽无双呗!”

    楚阔满不在乎的躺在床上说道。

    霍望没有回答。

    而是推开门走了出去。

    下了楼,迎面而来的是祥腾客栈的掌柜。

    “定西王殿下受如此折辱为何不怒?”

    掌柜的问道。

    “你是说我脸皮厚?”

    霍望反问道。

    “在下不敢。”

    掌柜的躬身作揖,谦卑的说道。

    “我的脸皮不厚。反而比任何人都更爱面子。不过,我只是把那些凡人们眼里,看的无比沉重严肃的纲常伦理满不在乎罢了。”

    霍望说道。

    说完便离开了祥腾客栈。

    掌柜的看着霍望远去的身影,显然内心极为感慨。

    但终究是没再说出什么。

    只是吩咐小二。

    按照定西王的要求,晚上给楚阔再送上一桌子酒。

    楚阔一人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阳光,竟然萌生了些许睡意。

    他的直觉告诉他说,他并没有喝多。

    但事实却总是会和直觉相反。

    他喝多了。

    集英镇的酒总是要比别处烈一些。

    就好像边关的人,也会比中原的凶狠些。

    什么人喝什么酒。

    集英镇的酒,正好配得上这里人的秉性。

    楚阔是外来人。

    所以他不知道这里的酒是何等情况。

    也不清楚这边人是何种秉性。

    但是他不在乎。

    楚阔就是楚阔。

    在别处能喝多少酒,在集英镇也要喝多少酒。

    不管这酒有多烈,喝的还是一般多。

    不管这人有多凶狠,只要惹到他,一样还是会死。

    只不过他的剑不会轻易的出鞘。

    他的剑一出,就一定要名扬天下。

    霍望说的故事。

    他已听懂。

    不管在定西王城等待他的是庆功酒,还是刀枪剑。

    他都一样会去杀思枫。

    恍惚间,他睡着了。

    还做了个梦

    他已经许久没有做过梦了。

    或者说,他在得到手中的这柄剑之后,再没做过别的梦。

    尤其是关于女人的梦。

    不过在此之前,他是有过女人的。

    甚至还成了亲。

    只是没有儿女。

    没有儿女,即便成了亲。

    一个家里也会显得空落落的。

    没人知道,他其实来自于漠南。

    平南王域以南。

    漠南蛮族之地。

    但他却不是蛮族。

    蛮族是极为排外的。

    一个普通人想要在漠南生存。

    不但要有极大的本事,还得要有丰富的心眼。

    楚阔当然有本事。

    但他无论再怎么看,都不是一个有着丰富心眼的人。

    不过他却是还能在漠南有了立足之地。

    这倒的确是一件奇事。

    但他做到了。

    人间总有例外。

    在漠南。

    楚阔就是这个例外。

    他的父母去世的很早。

    也没有兄弟姊妹。

    迥然一身,活的倒也舒坦。

    直到有一天。

    他的家门口来了一个女人。

    那女人长得并不漂亮。

    但却极为阳刚。

    甚至比楚阔还更像男人几分。

    他骑着马,路过楚阔的家门口。

    身上带着好几处刀剑之伤口。

    当时的楚阔并不明白这是何种伤口。

    他只知道,这女人不断的在流血。

    而且气息垂危。

    后来的故事极为老套。

    老套到说书人都懒得用它当做作自己的话术。

    这女人自然就成了楚阔的女人。

    待她伤势好转之后。

    楚阔问他来自何方。

    因为他从未见过外人。

    自己也并没出过远门。

    到过最远的地方。

    就是走过两片戈壁滩去打水吃用。

    那女人告诉他。

    自己是从江湖来的。

    不知怎的。

    楚阔听到这里两个字时,他的眼睛突然迸发出一种光亮。

    就好像那漠南的胡杨。

    生死之间依旧屹立不倒。

    女人自然也看到了他目光中的异常。

    他告诉楚阔。

    最好不去要江湖。

    若是去了,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楚阔点了点头。

    毕竟是自己女人说的话。

    他对江湖又不甚了解。

    不点头。

    难道还能做什么别的回应吗?

    但是他的女人并不傻。

    微微的叹了口气。

    那女人知道,当他说出江湖两个字的时候。

    楚阔便已经是个江湖人。

    是那个自己曾经拼了命想要逃离的地方的人。

    最终女人 还是死了。

    也不知是忧郁过度。

    还是旧伤复发。

    但楚阔却并没有多么难过。

    他好似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似的。

    楚阔背着自己女人的尸体,走过了那两片戈壁滩。

    把她埋在了自己打水的地方。

    随后楚阔在那里住了两天两夜。

    但却没有说一句话。

    只是不停的喝着水。

    这水,好似已经把他女人的骨血融了进去一般。

    在第二天夜里。

    楚阔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水喝多了,却是要比酒喝多了还难受。

    不过当时的他还没有喝过酒。

    这也算是后知后觉的事情。

    水喝多了。

    腹中胀痛难忍。

    虽然想吐。

    但却又吐不出来。

    只能这么直挺挺的躺着。

    就好像他现在集英镇,祥腾客栈中的姿势一样。

    等到第三日天光大亮。

    日头晒了半晌。

    他不知出了几身透汗。

    才把这水饱之难受解了过来。

    楚阔早就听自己的父母说过。

    只要顺着头上的一颗大星一直走,就能走出漠南,到达平南王域。

    平南王域是不是江湖,他不知道。

    但这里决计不是。

    所以楚阔在第三日夜里,便看着那颗大星,上路了。

    身上除了两个羊皮水囊外,空无一物。

    也着实算得上是白手起家。

    戈壁滩上荒无人烟。

    午后,热气蒸腾。

    让人的眼前都出现了不少幻觉。

    白天,他尽量的寻处阴凉来躲避狠毒的日头。

    晚上的时候,便一刻不停的,跟着那颗大星指示的方向前进。

    他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动力。

    就这么不知疲倦的走着。

    但他的运气着实不错。

    总是能在水囊喝空后不久,就遇见一处绿洲。

    所谓的绿洲。

    只不过是有一坑水,几株草木罢了。

    但在漠南的戈壁中,这就是生的希望。

    没有绿洲的地方。

    戈壁的地面,纵横交错的全是沟壑。

    像极了他女人的肌肤。

    他的女人告诉他,这都是江湖的印记。

    一般人看到这样的印记,一定会对江湖不寒而栗。

    但楚阔不是。

    女人说的越多,他的兴趣越浓。

    越想要去江湖。

    楚阔没有一次把这个梦完整的做完过。

    虽然他也不知道怎么样才算是做完。

    是走出漠南?

    还是寻到那江湖?

    醒来的时候,天已黑了。

    月亮还未升起来。

    楚阔起了床。

    看到桌上已经重新摆上了一桌子酒。

    楚阔大笑着走到桌前。

    把那一桌子酒,一

    壶一壶的,全都喝了个干净。

    本来醉酒的人,酒醒之后最需要喝水。

    楚阔也很口渴。

    但他却不喝水。

    他只喝酒。

    酒越喝越渴,越渴越喝。

    终于,这一桌子就,都被楚阔喝完了。

    他又醉了。

    所以也感觉不到口渴了。

    这时候。

    窗外的月已然升起。

    他喝光了酒,也拔出了剑。

    对这月亮重重的挥了一下。

    好似要把那月亮劈成两半一样。

    随后就这般,连剑鞘也没拿。

    提着剑,出了房门下了楼。

    “客官可是要离开?”

    小二看到楚阔下楼,赶忙走上前去问道。

    “那草原王庭,要怎么走?”

    楚阔问道。

    一张嘴,满口酒气。

    “客官饮罢了这么多酒,怕是难以走到。”

    小二客气的说道。

    “酒怎么才算多?”

    楚阔问道。

    小二回答不上来。

    但依旧谦恭的立在楚阔身边。

    “小的虽说不出以客官的酒量,喝多少才算是多。但起码现在,却是杀不死那思枫的。即便是走入草原,也是一件难事。”

    掌柜的突然走出说道。

    “你是谁?为何知道我的事?”

    楚阔酒劲上头。

    双眼有些迷离。

    一时间,竟是没能看出这个掌柜和小二两人打扮的区别。

    “在下,集英镇,祥腾客栈掌柜。”

    掌柜的行了一礼说道。

    但楚阔却并未还礼。

    掌柜的这句话,他只听到了最后的两个字。

    掌柜。

    “难不成,这家客栈是霍望开的?”

    楚阔笑着问道。

    “自然不是……不过既然开在定西王的地头上,大家自然难免熟识。”

    掌柜的说道。

    “熟识?一起喝过酒吗?”

    楚阔问道。

    “这……倒是没有。”

    掌柜的被楚阔问的有些尴尬。

    “连酒都没有一起喝过,还敢说熟识?”

    楚阔嘲讽的说道。

    “难道阁下只因和定西王喝过酒,就敢如此轻视我祥腾客栈?”

    掌柜的也来了脾气。

    轻视他可以。

    但他是集英镇祥腾客栈的掌柜。

    他就是祥腾客栈的门面。

    轻视了他,不就也轻视了整个祥腾客栈?

    所以这可不可以,尚在模棱两可之间。

    “我不但同他喝过酒。我还想杀他。甚至出了好几剑。你说,这够不够熟识?”

    楚阔凑到掌柜的耳边说道。

    满嘴的酒气熏得掌柜的有些睁不开眼睛。

    但耳中听到的话,却是又让他不寒而栗。

    本以为这只是定西王霍望的一位死士罢了。

    没想到,却是个英雄。

    “阁下英雄,恕在下眼拙!”

    掌柜的立即后退了几步,躬身作揖说道。

    “那你说,这草原王庭,我走不走得到?”

    楚阔问道。

    “以阁下之勇,自然走得到!”

    掌柜的说道。

    “那这什么部公思枫,我杀不杀得了?”

    楚阔又问道。

    “以阁下胆敢行刺定西王的胆识,这思枫自是不在话下。”

    掌柜的说道。

    “哈哈!我知道你不信。但我也不与你争!我这剑,剑鞘尚在楼上客房中。记得给我收好了。等杀完了人,剑上散尽了杀气,我会再回来取那剑鞘的!”

    楚阔说道。

    “阁下为何要让杀气散尽才能回剑入鞘?”

    掌柜的问道。

    “因为杀了那思枫的杀气,还不配让其盘桓于我的剑鞘之内!”

    楚阔说道。

    随即大步流星的走出了祥腾客栈的大门。

    “掌柜的,这人……”

    小二眼见楚阔离去,欲言又止。

    “他要么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要么是个顶天立地的豪杰。前者后者,全看他手中一剑!”

    掌柜的说道。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不忍笑离【二】

    草原王庭。

    吞月部。

    大部公玉容正在自己的主帐中大宴宾客。

    宴请的对方,并不是草原王庭之人。

    而是一支普通的商队。

    从震北王域而来的商队。

    自从定西王斩了贺友建,置酒集英镇之后。

    定西王域与草原王庭之间的通商路径,就全部中断了。

    但中原的铁器,金器,玉器,甚至美女。

    却都是这些草原王庭贵族的珍爱急需之物。

    作为吞月部的大部公。

    这座主帐也是极尽奢华。

    都说草原王庭之人,尚无而不喜文。

    其实也不尽然。

    作为底层的草原居民来说,这句话倒是没错。

    但像是玉容这般贵族出身,自幼便接受了良好的教育。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草原王庭的历史,以及本民族的文化。

    虽说不喜文。

    但草原王庭却还是有着,自己能够独当一面的文化传承。

    玉容就极善作画。

    只是他的画作,一看就和五大王域的不同。

    强烈的体现了草原王庭的人们,游牧以及狩猎的生活。

    这些画作上面人少兽多。

    多以搏杀场面为主。

    更显草原王庭的血腥与兽性。

    玉容的主帐中,地面上铺了一大块地毯。

    从帐门口,一直蔓延到他的座椅后方。

    地毯的底色,是深棕的。

    看上去和泥土没有什么区别。

    但地毯的边缘上,却用红红绿绿的丝线绣着一道三指宽的贴边。

    沿着贴边,四角处还有四个小方格。

    每个小方格上面都有七棵树。

    原本是有九颗的。

    因为上任草原王庭的狼王,喜欢数字‘九’.

    而这一任狼王,却是喜欢数字‘七’。

    只因其个人喜好,玉容便命人将自己主帐中的地毯四角抹去两棵树。

    这狼王明耀在草原的威信,可想而知。

    在树与树之间,还有一对对互相追逐嬉闹的兽类。

    多以鹿和老虎为主。

    顺着四角绵延到中心的,是各种交错的花纹。

    这些花纹,全部都是绯红色。

    倒是让这底色深沉的地毯,有了一抹鲜亮。

    地毯的正中间,则是单独用彩色锦缎修成的云朵。

    这彩色锦缎不是草原的产物。

    想必是来自于五大王域。

    通过这些商队之手,流传到了草原地域。

    原本这块地毯的中央,是一位弯弓射雕的英雄。

    英雄的原型,正是上一任吞月部的大部公。

    也就是玉容的父亲。

    在上一任大部公,在战争中被汤铭一刀劈下马,重伤不治后,玉容才继位。

    他不是上一任大部公的长子。

    甚至她都不是男儿身。

    但草原王庭向来立贤不立长,这一点倒是要比五大王域开明的多。

    不过即便是再开明。

    也远远没有到能让一女子继任的地步。

    而这事除了狼王明耀之外,整个草原王庭之中也只有吞月部的三部公思枫知道。

    因为她俩本就是姐弟。

    还是一母同胞。

    所以玉容向来都是男装扮相示人。

    再加上草原人即便你是女子,也都各个膀大腰圆,雄壮无比。

    看久了,自是难辨真伪。

    毕竟那一战之后,知道玉容是女儿身的人,已经不多。

    剩下仅存的那些位老人,也都尽皆是其父亲的死忠。

    自是不会冒出头来拆台。

    何况思枫也不愿姐弟相争,自愿退让。

    甘愿只当三部公,辅佐姐姐。

    至于那二部公芷文,则是狼王明耀的嫡系。

    算不得吞月部的人。

    草原王庭虽然看似集权在狼王明耀的座下。

    实则每一部都极为排外。

    芷文的来路大家都心知肚明。

    无非是狼王明耀插在吞月部的一根楔子罢了。

    虽然内心深处,被吞月部的广大部众排挤。

    但面子上,还是得小心翼翼的伺候应承着。

    起码思枫进帐时,玉容是决计不会起身的。

    而这芷文到来时,玉容却会掀帐相迎。

    “大部公!”

    芷文进帐后抱拳说道。

    “二部公不用客气!”

    玉容抱拳回礼,右手虚引。

    示意让芷文入座。

    这抱拳礼原本也是草原没有的习惯。

    是和五大王域之人学来的。

    草原人的性情要比五大王域的人热情激烈的多。

    就算是集英镇中人,也拍马不及。

    向来见面都是以拥抱贴面为打招呼的方式。

    不过玉容是女儿身。

    这番礼仪终归是有诸多不便。

    好在草原和五大王域虽然征伐多年,但也算是彼此融合。

    不知从何时起,这抱拳礼便流传开来。

    玉容对此自是不会拒绝。

    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推波助澜之人。

    即便是她到了别的部去,对方已张开双臂以示拥抱。

    玉容却原地不动,双手抬起一抱拳。

    对方也只得收回自己已然张开的臂膀,以抱拳礼回之。

    继而便是宾主尽欢。

    芷文落座之后环视帐内,发现尚有一个空位。

    “思枫还有些部中事物要处理,会晚到些。二部公不用理会。”

    玉容说道。

    那个空位,自然就是留给三部公思枫的。

    “部中事物?目前不是风平浪静吗?”

    芷文问道。

    玉容眼皮稍稍一抬。

    并不做声。

    两人间虽然看似亲密客气。

    实则处处交锋。

    不过眼下的确是风平浪静,这一点芷文说的倒是没错。

    她也着实没有想到,芷文会在此刻发难。

    面对着满帐中坐着的震北王域商队,玉容心下有些难堪。

    但她却并不动声色。

    一个是因为他心中却是还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他总得有点大部公的架子。

    回答的太快,难免让这些王域之人看清了自己。

    好似自己这大部公只是个门面摆设一般,实权却是在这二部公芷文手中。

    这些个王域之人,一个个精明的要死。

    心眼儿怕是要比那篦子还多。

    最擅长的一点,就是见风使舵。

    只要若玉容稍露端倪,他们便会因势利导,绕过自己。私下去和那。芷文接触。

    先不说自己做的种种隐秘。

    就光是这些商队为了和草原通商而孝敬的好处,可就尽皆拱手让人了。

    玉容心想自己虽然能够用言语拖延,但归根结底,还是要思枫尽快赶来才好。

    说实话,自己这和弟弟最近在做什么他也着实不知。

    思枫很少待在部里。

    甚至更多的时间都不在草原。

    他的心里只有两个字,复仇。

    为死去的父亲,上任大部公而复仇。

    这可以说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玉容虽然知道这般下去定然不对。

    但碍于自己对弟弟的疼爱,和战死父亲的思念,也就由得他去了。

    上一次姐弟俩联系时,还是岩子离开之后。

    思枫传来的信息也很短暂。

    只说一切妥当。

    岩子一事,狼王明耀并不知情。

    但思枫为了服众,也为了能调动部中的资源,不得不假托为狼王密旨。

    但在看到岩子那般惊心动魄的邪术之后,思枫也有了些许后悔。

    自己假托狼王密旨已是大罪。

    但至少也得和自己的姐姐,大部公玉容通通气才好。

    现在这岩子人去后渺然无踪。

    自己精心筹划了这么久,不惜连祭月大会都没有参加。

    若是这岩子违约,背信弃义。

    到头来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每每想到如此,都让思枫着实一阵头痛。

    竟然就在几日内的功夫,换上了头风。

    只要出了营帐,必须得用厚厚的毯子把头部包括个严严实实。

    只要漏了一丝缝隙,让草原凌冽的风一吹。

    他便头疼欲裂,几欲昏厥。

    玉容让他前来赴会的传信,他早已收到。

    但着实是因为头风难忍,一路上走走停停。

    却是磨蹭了七八日还未到。

    “停车!”

    若论以前。

    思枫向来是不会坐车的。

    在他眼里,坐车是弱者的行径。

    只有那些五大王域内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才喜欢坐车。

    他有自己的狼骑。

    作为草原的勇士。

    吞月部的三部公。

    自然应该是昂首挺胸的坐在狼骑上飞驰才对。

    但那般疾驰,他的头风病焉能不犯?

    为了大业,迫不得已,只能坐车。

    起码头顶有车棚,四面有车厢。

    可以挡住那疾驰之中的凌冽风寒。

    “到哪里了?”

    思枫打开车门问道。

    “禀三部公!距离大部公的主帐,还有五十里之遥。”

    思枫听后一阵苦笑。

    五十里。

    换做先前。

    他胯下狼骑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可赶到。

    但现在这马车晃晃悠悠,少说都得走个小半天的功夫。

    他从怀中掏出姐姐玉容的传信。

    一个字一字的,重新读了一遍。

    方才开车门的一瞬,寒风冲脑。

    却是又让他疼痛难忍。

    他攥紧拳头,把指甲都抠进了肉里。

    让自己强行集中精神。

    虽然读的慢,但终究是读完了。

    思枫深长的喘了一口气。

    “啪!”

    他却是一咬牙,再度推开了车门。

    从车上一跃而下,立在风中。

    虽然头疼欲裂。

    但他面色如常。

    “三部公!您的身子……”

    随行的吞月部军士赶忙想要上前搀扶。

    但却被思枫一把推开。

    “你,赶车徐行。把你坐下狼骑让与我。”

    思枫随手指着一人说道。

    那人显示微微一怔。

    因为思枫已经有段时日没有上过狼骑了。

    他们作为近卫。

    朝夕守候在左右。

    对此自是再清楚不过。

    但他们对于思枫的命令却是不敢有丝毫违抗。

    当即便从狼背上下来,让与思枫。

    在思枫骑上去时,他虽然看出了自己主子的艰难。

    但却终究是没有伸手搀扶。

    因为他知道思枫的脾气。

    他永远不会在旁人面前露出自己软弱怯懦的一面。

    就算是自己的近卫也不行。

    前几次因为头风犯了,昏厥过去。

    被众人抬回营帐之中,已是让他深感颜面尽失。

    足足三日。

    思枫在营帐中大发雷霆。

    一尽杯盘碟盏全部砸的粉碎。

    更是粒米未进,只喝了许多的酒。

    “姐姐传信中言辞急迫。我是不能再耽误了……”

    思枫骑上狼骑。

    便开始疾驰。

    后方的近卫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眨眼间,便被落下了一大段距离。

    ————————

    “虽然是太平,但五大王域却有个成语,叫做居安思危。”

    玉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随后不紧不慢的说道。

    目光直视帐门,没有丝毫偏移。

    “这个词在下倒也是知道。不光是居安思危,还有未雨绸缪。”

    芷文说道。

    “看来二部公对于这五大王域的文化风情也是知之甚详啊!”

    玉容说道。

    转头看向芷文,微微一笑。

    “不敢当,自是没有大部公懂得多!大部公自幼便承咱吞月部老部公,王庭大英雄的言传身教,定然是要超出在下甚多。”

    芷文微微一低头,谦卑的说道。

    玉容稍稍松了口气。

    若是芷文再像先前那般强硬下去。

    等此番宴席结束,非要被这些王域商队之人笑掉大牙不可。

    不过玉容细细一品。

    立马就察觉到了这芷文言语中的锋芒。

    明面上是夸赞自己世代高贵,渊源深厚。

    但实际上,不是在说自己和五大王域走的太近?

    通敌的帽子,就是这么一点点扣下来的。

    今天你知道王域的一句成语,后天认识一个商队。

    但这利益总是相互的。

    没有人能一味的索取,而不给回报。

    玉容能给的回报是什么?

    自然就是草原王庭的种种。

    在芷文的眼里。

    无非就是出卖了草原王庭的利益罢了。

    至少也是吞月部的利益。

    狼王明耀在派芷文来到吞月部之前,专门交代过。

    他告诉芷文。

    这吞月部隶属于左庐将军昂然。

    而刚刚战死的老部公则是昂然的结义兄弟。

    草原人性如烈火,义胆当头。

    自己的结义兄弟新亡,肯定是要给予吞月部非同寻常的照顾。

    何况吞月部本就是昂然手下左庐中最为强悍的一部。

    即便在那场大战中元气大伤。

    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明耀一直觉得吞月部有隐秘。

    但碍于昂然的情面,始终没能探查个详细。

    所以他让芷文来这吞月部的目的只有一个。

    多听,多看,多想。

    这三个词看着模糊不清。

    但实际上却是涵盖了一切。

    何为多听?

    多听说话罢了。

    尤其是这大部公玉容与三部公思枫之间。

    何为多看?

    多看这部众的变化与面貌罢了。

    至于多想。

    芷文却还没有理清什么头绪。

    但狼王明耀也的确是个明君圣主。

    至少芷文这个人他没有用错。

    不得不说,芷文的嗅觉太过于敏锐。

    来吞月部才多长时间?

    他就把一切焦点和矛头都对准了这三部公思枫。

    玉容看似是大部公。

    但在议事时,却往往对这三部公思枫言听计从。

    即便两人是同一个父亲,也不该如此。

    这便是让芷文起了疑心的初始

    毕竟这左庐昂然和右芦昂雄还是双胞胎。

    不也是成日里为了一担粮草都能闹得剑拔弩张。

    “不过即便是如此,这三部公也不该如此怠慢才对啊!在下收到大部公传信时,并不在部中。但却是星夜飞奔,力争不要来晚了。一则是对大部公您太过不尊重,二者也不是咱们草原的待客之道!”

    芷文端起酒杯,对着一圈王域商队之人遥敬后说道。

    玉容抿了抿嘴唇。

    本以为此事已经揭过。

    没想到这芷文却是换了一个方向,再度发难。

    怠慢。

    这的确是个家伙的发挥路径。

    按照常理来说。

    思枫今日的确是怠慢了。

    虽然草原人没有五大王域那般尊卑有别。

    但还是要遵守一个起码的规矩。

    这思枫已开宴近小半个时辰还没有现身,岂不就是怠慢?

    而芷文的后半句话却是更加凶险。

    听到玉容耳里,可谓字字珠心。

    待客之道。

    这四个字一出,那些王域商队之人明显心下一惊有了打算。

    她已经能够想到。

    在这场宴会结束之后。

    这商队领队定然会去往芷文的营帐中悄然拜访。

    “二部公此言有失偏颇。虽然我也承认思枫有些怠慢。但这待客之道上他却是不会出差错。”

    玉容说道。

    当下他也没了主意。

    只能避重就轻的,话赶话往下说。

    “哦?难道是大部公对此另有安排?”

    芷文故作诧异的问道。

    玉容再度轻轻一笑。

    显得异常玄妙。

    “那在下就静等大部公的惊喜了!”

    芷文说道。

    这句话却是又把玉容的退路封死。

    若是思枫来了之后,没有丝毫准备。

    这该如何是好?

    何况芷文已经点破了‘惊喜’二字。

    怕是平常的准备都不足以称之为惊喜。

    但事已至此。

    多想也是了无益处。

    玉容端起酒杯,说了几句心不在焉的客套话。

    算是弥补了方才和芷文言语间对这王域商队之人的懈怠。

    就在她的酒杯刚刚落回桌上时。

    营帐被掀开了。

    “是在下来晚了!”

    思枫扶着帐们的立柱。

    定了定神。

    头风的疼痛已经让他到了崩溃的边缘。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得挺住。

    即便是要晕过去,也得等在这宾主尽欢之后。

    这几个字是他从牙缝里憋出来的。

    但只要他说出来的话,却都是字句平整,语气平稳。

    随即步入帐中。

    先是对玉容行过抱拳礼。

    继而对转过身对芷文也同样打了招呼。

    随后便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只不过他在坐下时,玉容却看到自己的弟弟身子正在微微颤抖。

    “二部公却是事物繁忙啊!”

    芷文果然又率先发难。

    “太平如此,何来的事物?在下只不过是领了大部公之命,去为这些从王域远道而来的朋友,特别做了些准备罢了。没想到却是耽误了许久。”

    思枫说道。

    言毕他起身自饮了三杯。

    说是自己晚到的惩罚。

    实则是想借这酒劲压一压自己的头痛。

    “原来如此!我就说二部公不会如此不知礼数,倒是在下有些武断了!”

    芷文站起来,微微欠身说道。

    玉容眼睛一眯。

    她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小看这芷文了。

    明明先前一直是他语占上风。

    但当下看到自己这方时来运转,却是又能够大大方方的承认这莫须有的过错。

    这般心性,他日定有大图谋。

    玉容与思枫一对视。

    姐弟俩心中已有了默契。

    此人即便不可除去,却也要比先前更加堤防!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不忍笑离【三】

    “咱们草原的酒太烈,饭菜也过于粗糙。若是让远道之客还未饮几杯就醉了。岂不是更加失礼?由此我特意从震北王域买来了客人们故乡的酒水,还带了一位能够烹得一手王域好菜的厨子!”

    思枫说道。

    “三部公如此思虑周密,真是令在下愧不敢当……本意承蒙大部公设宴厚爱,已是三生有幸。怎能又令三部公不远千里迢迢取来故乡酒水?”

    震北王域的商队领队起身说道。

    他朝着帐内的三位部公依次躬身而拜。

    言辞间极为诚恳。

    听之令人动容不已。

    听到这句话。

    玉容这颗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这只从震北王域来的商队。

    只是一个象征。

    说其重要程度,还远远不到能让这吞月部的大部公亲自设宴的地步。

    但目前吞月部在这草原王庭各部之中,的确是属于劣势。

    因此不管这来头大小,能耐多少,却是都得提高规格。

    这也是思枫的意思。

    他曾暗中和玉容商量过此事。

    草原王庭要么就恪守祖业,再不图谋王域之地。

    要么就挥剑南下。

    马踏定西,剑抵平南。

    纵观天下兴亡大势。

    自古偏安一隅者,或许能报几世太平。

    但终究会被逐步的蚕食、吞并。

    思枫每每和其姐姐言及于此。

    都愤恨万分,握碎手中杯盏。

    在思枫看来。

    本该在行经老人的王朝结束时,趁着大乱,挥师开拔。

    但上一任狼王,守成有余,进取不足。

    能配得上‘仁义’二字。

    但的确不是个能功成霸业之人。

    待狼王传到了这一代。

    明耀的确是一位百年难出的奇才。

    既有草原人的血性胆魄,更有王域中人的计较谋算。

    但当明耀继位之后,天下已然五分。

    五王并立,气同连枝。

    尤其是与草原王庭接壤最多的定西王域。

    更是在平定了天下之后,将矛头调转。

    对从草原王庭时刻都是一副虎视眈眈之姿。

    思枫无奈,但也着实没有办法。

    草原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狼王明耀,却碰上了五王之中最具野心与胆魄的定西王霍望。

    既生明,何生望?

    虽然自明耀继位以来,和霍望并无甚大战。

    但思枫觉得,这一战迟早难以避免。

    或许就在明天,或许会在十年后。

    但明耀要比霍望年长不少。

    他的时间,却是没有霍望那么充分。

    所以,先动手的,一定会是明耀。

    思枫对狼王明耀只有敬佩拜服之情,却并无归属至亲之感。

    他所考虑的,只有吞月部这一部的利益如何能安然无恙的同时,再发展壮大罢了。

    思枫第一次和玉容讲起这些天下事时,却是把玉容惊的目瞪口呆。

    在他的印象中。

    弟弟永远是那个前呼后拥,每日涉猎饮酒,不问部中事物的纨绔。

    但谁知他却是借着射野兔子的名义,日日徘徊于草原与定西王域的边境之处。

    甚至还屡屡削尽胡须,束起头冠。

    混在商队之中,前往集英镇打探。

    玉容不知道的是。

    就连那定西王城,思枫都去溜达过一次。

    也正是因为那一次定西王城之行。

    让思枫本是浮躁异常的心,安稳了下来。

    因为他知道目前的定西王域,还不是草原王庭可以轻易战胜的。

    即便是胜了,也是残胜。

    头顶上的震北王上官旭尧,岂不就刚好坐收渔翁之利?

    到时他既能一举击溃草原王庭的残兵。

    还能乘胜追击,一统定西王域和草原。

    这么一来,他上官旭尧就成了天下最大的王!

    就算是高坐中都的擎中王刘景浩也无法与之争锋。

    想来,他霍望不愿意轻易用兵。

    一是因为他时间充裕,二来也是怕这好处都让震北王上官旭尧都得了去。

    虽然五王之间互有协议。

    不能互相功伐。

    但这是在五王的力量相对平等的情况下。

    若是霍望与草原大战一场,实力大损,元气大伤。

    谁能担保这上官旭尧不趁势攻来?

    协议永远是麻痹弱者的。

    霍望和明耀之间也有协议。

    但今日你屠戮我边境一个村落,后天我杀你一只轻装狼骑的事,却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闹不大,双方手下的文臣将帅自己解决。

    闹大了,无非就是霍望与明耀之间互相修书一封,道一句误会罢了。

    玉容看着眼前的弟弟侃侃而谈。

    三两句就让这二部公芷文碰了个软钉子。

    心中也是深感欣慰。

    她看着地毯上正中央的那一块锦绣。

    又想起了父亲当年带着他们姐弟俩弯弓射雕的样子。

    随即望了望帐外的篝火。

    吞月部的篝火,和草原王庭王帐的外的篝火一样。

    燃起之后,永不熄灭。

    隐约间。

    玉容似是看到了自己的父亲正在看着他们姐弟俩微笑点头。

    一时间玉容竟是有些不能自持。

    赶忙端起面前的酒杯,借喝酒之姿,仰脖抬头。

    让那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再倒流回去。

    身为吞月部的大部公,她决计是不能哭的。

    虽然她是个女人。

    无论是王域的女人,或是草原的女人。

    只要是个女人。

    怕是都爱哭的。

    但她不行。

    即便要哭,也不是现

    在。

    玉容觉得近来自己有些奇怪。

    想当年父亲死时,她也没有留下一地眼泪。

    怎的到了如今这般时候,却时常感慨,泪眼涟涟?

    就在玉容神游之际。

    主帐的门帘再度被掀起。

    走进来的,是思枫的贴身近卫。

    正是方才他吩咐赶车徐行的那位。

    “小的禀二部公思枫大人之名,特地从震北王域取来了特酿美酒,曲居士。”

    这名近卫一进帐中,便单膝下跪,对着玉容说道。

    玉容瞟了一眼芷文。

    发现此人神态依旧。

    甚至还配合的露出了几许欣喜之色。

    “快拿上来吧!”

    玉容吩咐道。

    这话本该由思枫来说。

    但玉容能看出思枫的身体不知是出了什么状况。

    眼下能强坐于此,怕是已经使劲了力气。

    怎么还有多余的心神拿来说话?

    起码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上酒’,还用不着他开口。

    近卫知晓自家主子思枫和这大部公之间的微妙关系。

    因此也不等思枫开口点头,道了一声是后便转身走出营帐,搬酒去了。

    不一会儿,整整两大箱就便放在了主帐中央。

    “这就是我为各位准备的第一件惊喜,号称震北三绝之一的,曲居士!”

    思枫左手藏于案下,奋力坚持着。

    右手指着帐中的美酒,朗声说道。

    他的语速不急不缓。

    但却是说的很大声。

    尽显这草原人的豪爽与坦荡。

    实际上思枫却是有自己的一番计较。

    他焉能不知,这说话若是慢一些,轻一些,自己受的累也少些?

    但若是那样的话,反而会被芷文看出异常。

    不如就这般放亮了声嗓,好不拘束。

    借着这声音的反震之力,好似还能让颅中的疼痛,暂时减轻些。

    “三部公真是费心了!早就听说这震北王域的‘曲居士’号称是天下珍酿,被震北王上官旭尧列为三绝之首。不瞒各位。在下也是嗜酒之人。像‘曲居士’这般美酒,早就已是垂涎三尺了!今日借着大部公宴请王域列为的机会,真是让在下也跟着沾了光!”

    思枫话音刚落。

    还不等这王域商队之人道谢。

    芷文立马就回言如此说道。

    “二部公严重了!既然都是好酒之人,酒便已不什么珍贵之物,珍贵的是酒友之间这般酣畅淋漓的赤诚啊!”

    思枫说道。

    侍从们已经把这‘曲居士’分发完毕。

    思枫端起一杯,先对着商队之人逐一敬过,再对着玉容微微示意。

    随后却是丝毫不理会芷文,兀自一饮而尽。

    芷文笑了笑,并不在意。

    也随着众人举起的酒杯,饮下了这杯‘曲居士’。

    不过这酒一入口,芷文却是觉得有些不对。

    因为这‘曲居士’也过分寡淡了些!

    他虽然知道王域内的酒,通常酿造的要比草原之上的更加精细。

    但也不至于如此寡淡。

    若是这‘曲居士’当真是这般口感韵味,这震北王上官旭尧又怎么会把它定为‘震北三绝’之首呢?

    芷文抬头一看。

    不但是他。

    就连那震北王域的商队,以及大部公玉容都面露不解之色。

    显然也是因为这酒的问题。

    当下心里便多了几分坦然。

    这可不是自己的舌头有问题,毕竟不止自己一人皱起了眉头。

    那些商队之人怕是早就知道了名堂,但他们是客。

    客随主便,怎么好意思随意开口?

    但自己若是还假装糊涂,却是就说不过去了。

    何况他觉得这是一个让思枫出丑,探其虚实的大好时机!

    “敢问三部公,这酒当真是‘曲居士’?”

    芷文指着酒杯问道。

    “当然了!这就是货真价实的‘曲居士’!”

    思枫说道。

    玉容也尝出了酒味不对。

    虽然不是草原之酒,但也决计不该是‘曲居士’。

    “唉……”

    芷文听罢思枫言语之后,叹了口气。

    “这三旬酒未过,二部公怎的就突然长叹?”

    思枫关切的问道。

    “是我失礼了……不过在下只是叹这王域之内尽是些土鸡瓦狗之物,沽名钓誉之徒啊!”

    芷文微微仰头,故作深沉的感慨道。

    “二部公何处此言呢?”

    这句话却是引得那商队领队有些不满。

    他虽然不会直言顶撞,但如此委婉的一问若是再不开口,可就把震北王域的面子尽皆丢尽了。

    对于他们日后的发展,却也是没有好处。

    你敬人一分,人自会还敬。

    但你若退一步,必得再退三五步才能弥补。

    商人重利。

    这般计较算盘却是打的最好。

    芷文心下暗喜。

    他就在等这商队之人开口。

    若是他们不开口,思枫玉容也不接话。

    此事便就能被这样一带而过。

    但现在这商队之人一接上话茬。

    自己却是必须得说下去。

    即便是你大部公玉容也不好追究我什么。

    “当然我不是说列位贵客,我只是觉得这‘曲居士’有些名不副实……这名字倒真是如雷贯耳,直上九霄云天外。但怎么喝到嘴里,滋味有些寡淡呢……好似还不如我草原的浊酒!”

    芷文说着又喝了一小口。

    细细的品着。

    继而摇了摇头。

    “这……其实在下也尝出了不妥之处。或许是二部公不熟悉震北王域之情况,遭了无良店家的欺骗!要知道这‘曲居士’虽然名

    声大,但产量却是极少。在震北王域,也多有假冒之流。却是怪不得三部公!”

    商队领队说道。

    竟是还在帮着思枫开脱。

    但芷文清楚。

    越是如此,越是代表他的内心此刻却是摇摆不定。

    只待自己再添把柴,让火烧的更旺些。

    他们便能知道,在这吞月部中,究竟是谁才能占上风,拔头筹。

    “哈哈哈哈!各位果然都是好酒之人啊!尤其是二部公,没想到却是如此之快就发现了这酒有异样!”

    思枫却是大笑了几声,随后这般说道。

    这倒是让芷文有些出乎意料。

    他想到了思枫可能的几种表现。

    或是惭愧认错,或是羞愤怒斥。

    但唯一没想到的就是像方才这般,坦言承认。

    何况这商队之人已经在为他开脱。

    思枫只要顺着这台阶往下走两步,自是能掩盖过去,宾主尽欢。

    但如此承认了下来,却是要怎么收场?

    芷文突然之间也是没了主意。

    他看了一眼大部公玉容。

    见其仍就是坦然自若。

    当下也不得不佩服这般定力。

    “三部公不必尴尬!有道是入乡随俗,我等就饮着草原的烈酒便好!说不定,也能激发出几分英雄豪情!”

    商队却是再度端起了草原烈酒说道。

    思枫却是起身,压住了领队的手腕。

    示意其把酒杯放下。

    “我虽未去过五大王域,但这五大王域有一说法,在下却是听说过的。”

    思枫背着手面朝帐门说道。

    “敢问三部公是何说法?”

    领队的侧耳问道。

    “那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思枫说道。

    “哈哈,没想到三部公也知道这君子之说!”

    领队抚掌大笑。

    先前的尴尬,却是已然缓解了几分。

    “三部公博学之名,在整个草原也是人尽皆知。不过这‘君子’之说,和这‘曲居士’却又有何关联?”

    芷文问道。

    表情诚挚,似是实为不解,只待思枫详说。

    “君子之交淡如水,在下或许是理解的有失偏颇……这里倒是先要向各位贵客赔罪了!”

    思枫转过身来,对着商队众人行了个抱拳礼。

    却是没有理会芷文的话。

    “我草原自古争论英雄。何为英雄?便是义字当头,胆气过人!能举千斤巨鼎,能饮百壶烈酒!但我为了让各位贵客能有宾至如归之感,特意命人在这几壶‘曲居士’中兑了水!”

    思枫说道。

    “兑了水?难怪这酒味变得如此寡淡。”

    领队说道。

    “在下以为今日与位相聚,实为草原英雄,与王域君子之聚!英雄自当饮酒,而君子又淡泊如水。思来想去,这英雄与君子怎么才能合而如一呢?只有把这酒中加水,以示我吞月部之诚意!表达这君子英雄,同桌共饮,相识恨晚之意!”

    思枫说到。

    此言一出。

    商队领队却是起身致谢。

    “三部公如此心思,足可见一片赤诚之心!我等虽为行商之人,利益为上。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但能有幸认识三部公这样的英雄,又是什么利益能换来的呢?”

    芷文没想到,这般死局,竟是被思枫如此破解。

    再看那商队领队,竟是开始感激涕零。

    当即他心口犹如压着一块巨石。

    让自己甚是喘不过气。

    “我们今日,就喝这兑了水的‘曲居士’,不然岂不是浪费了三部公的一片美意?”

    领队随即又端起了那杯兑了水的‘曲居士’一饮而尽。

    “兑了水的‘曲居士’这名字未免有些不雅……各位都是王域中见多识广的饱学之士,不如给这酒起个名字?日后我们就饮此酒!”

    思枫说道。

    “三部公既然说这酒,是为了英雄与君子相交如一。在下斗胆一试,不如就叫君子英雄酒好了!”

    商队中一名看似文人的宾客,起身说道。

    他正是商队中的主簿。

    曾经也有过十年寒窗,考去过文人品级。

    虽然不高,但也算得上是个知书达理之人。

    “好!君子英雄酒!好名字!”

    芷文眼见设局不成,只能如此迎合。

    “君子多讲自我修身,英雄更谈天下安泰!这君子在前先修己,英雄在后安家邦!多谢先生赐名!”

    思枫说完对着这位主簿躬身拜谢。

    惹得这位读书人却是有些不知所措。

    只得把腰弯下的更深些,以示愧不敢当。

    “三部公如此费心,当真是我吞月部大幸!”

    直到此刻。

    居于主座的大部公玉容,才开口说道。

    这一句话,却是就给先前发生的种种下了判词。

    芷文虽然心有不甘,但却也无可奈何。

    不过他忽然想到,这思枫进帐之后说有两样惊喜。

    酒只是一样。

    另一样是震北王域的厨子。

    这酒能兑水造假,但厨子总得是个实打实的人。

    任凭他思枫巧舌如簧,却都无法说的圆满。

    玉容其实心中也在担忧此事。

    她知道自己这弟弟,定然没有事先准备。

    这些壶‘曲居士’,想必是他自己喝剩下的。

    但由于分量太少,不得已只得兑水分装。

    但她也着实吃惊思枫竟然能用这‘君子英雄说’遮掩过去。

    这也真是父亲英灵保佑!

    今晚真是险象环生……

    不过玉容看到思枫依旧在那谈笑风生的样子。

    想必这厨子一事,他心中也早就有了打算。

    自己只需稳定大局,端着架子持住劲便好。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不忍笑离【四】

    与此同时。

    在草原王庭,狼王明耀的王帐中。

    狼王明耀屏退了所有侍从与卫兵。

    独自坐在王座上。

    王帐的中央摆着一个火盆。

    火盆上吊着一面铜镜。

    铜镜被炭火炙烤的通红。

    “启禀狼王!左庐将军昂然,右庐将军昂雄已到王帐下。”

    门外的侍从隔着帐门说道。

    没有狼王的命令。

    他们是不敢踏入王帐一步的。

    狼王明耀没有回答。

    他正在看一本书。

    名叫《特尔克》。

    这本《特尔克》可以说是草原文明的精髓所在。

    是关于一位叫做特尔克的英雄的传史诗。

    狼王明耀手上的这本,是狼王时代相传的初代版本。

    是他的父亲赠与他的。

    里面的内容,他不知已看过多少遍。

    甚至在小时候每晚睡觉前,都要让母亲给自己念一段儿。

    久而久之,都到了可以背诵的地步。

    但他已然在极其专注的看着。

    “让他们进来吧。”

    不知过了多久。

    狼王明耀终于抬头淡淡的说了一句。

    左庐将军昂然和右庐将军昂雄,掀起帐门,步入帐中。

    “见过狼王殿下!”

    两人将右手放在心口处。

    异口同声的弯腰鞠躬说道。

    “不用如此客气,我亲爱的兄弟们!”

    狼王微笑着让两人免礼入座。

    在草原。

    男人之间一向以兄弟相称。

    而女子,则都是姐妹。

    由此才能体现出彼此之间的紧密团结。

    毕竟草原地势偏僻。

    资源匮乏。

    若是人心再不齐整,那便是一无是处。

    怎么敢于五大王域争锋?

    昂然和昂雄坐下之后便有些忐忑。

    其实他们在收到狼王要见他们的消息时,这忐忑便已经开始。

    只不过,在刚才狼王明耀那句‘亲爱的兄弟’之后愈发的剧烈罢了。

    狼王明耀也不多说。

    只是让侍从们进来,为两位将军摆上酒肉。

    随后继续低着头看书。

    “你俩觉得,我这王帐如何?”

    狼王明耀翻着书。

    头也不抬的问道。

    “这王帐自是人间一流!”

    昂然说道。

    “没错,有狼王在的地方,就是幸福的天堂!就是至高的荣耀!”

    昂雄接着说道。

    “至高的荣耀?那二位兄弟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才是至高的荣耀?”

    狼王明耀问道。

    “就如同狼王您的名讳一样,明亮且耀眼!您走过的地方,四季如春,皆为乐途!没有酷暑也没有饥饿与寒冷!”

    昂雄说道。

    “而且清风飒爽,花朵烂漫,草木芳香!”

    昂然不敢落后。

    赶忙紧跟着接了一句。

    “哈哈……你们当真觉得如此?”

    狼王明耀眯着眼,看着帐中被炭火烧的赤红的铜镜说道。

    昂然与昂雄觉得狼王明耀话藏机锋。

    这一句却是没有回答。

    先前的言语,无非是一番吹捧罢了。

    任谁都不会真的相信。

    狼王明耀也是人。

    他没有天地的伟力。

    怎能做到那些?

    即便是传说中的草原英雄特尔克怕是也做不到。

    “四季如春的地方,是平南王域。听说那里即便是在凌冽冬日,也会吹拂着柔和的暖风。时不时的下一场小雨,滋润着大地。”

    狼王明耀说道。

    “那平南王域岂不是有广袤无垠的草场?而且那里的人们还免去了转场之苦?”

    昂然问道。

    “你有多久没读过书了?”

    狼王明耀并不回答昂然的问题,而是如此反问道。

    “这……在下因为左庐中事物繁忙,所以的确是许久未曾读过书。不过王域中有句话流传甚为广泛。”

    昂然说道。

    言毕他很是挑衅的看了一眼昂雄。

    昂雄低着头,没有和他的目光有所对视。

    而是直勾勾的盯着面前的酒杯。

    他想喝酒。

    但现在的确不是喝酒的时候。

    不过草原人嗜酒乃是天性。

    天性是极难压制和改变的。

    所以昂雄终究是端起了酒杯。

    看到昂雄端起了酒杯。

    昂然心里顿时松快了些。

    他也想喝酒。

    但是他却能够忍住。

    昂然坚信,自己两人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狼王明耀看在眼里。

    虽然狼王明耀看似在低头翻书。

    但一定是要平时观察的更加仔细。

    说起来,从祭月大会之后。

    他们二人已经许久未见过狼王明耀了。

    草原的体质就是如此。

    狼王不召集议事,谁也不能擅自离开所属,前往王庭。

    否则就会以反叛罪直接格杀。

    草原的军队,大多都掌握在昂然与昂雄分属的左庐与右庐中。

    不了解的人觉得昂然与昂雄才是草原的擎天二柱。

    但昂然与昂雄却很清楚。

    草原真正的王牌,最为精锐的力量,却是被狼王明耀牢牢的掌控在手中。

    定西王霍望有玄鸦军。

    狼王明耀岂能没有与之相对等的军队?

    这也是狼王一脉世代能够坐稳江山的根基所在。

    不过却有一道祖训。

    那便是草原不到生死存亡的时刻,御风者绝对不能现身。

    这“御风者”,便是狼王明耀的亲兵。

    至于为何会叫这个名字。

    却就无人而知了。

    昂然和昂雄虽然了解这些事情,但他们连御风者的影子都没有见过。

    更别提知道他们驻扎在何处,或是有多少兵马。

    但未知的往往更加恐惧。

    看不到的,才是最可怕的。

    草原人世世代代看着《特尔克》,听着御风者

    的传说长大。

    因此没有人对其的真实性有丝毫的怀疑。

    昂雄曾经在心里暗暗质疑过‘御风者’的真实性。

    但只要他一动这个念头。

    立马就会四肢冰凉,心悸难耐。

    脖子像被人死死掐住一样,把整张脸都憋得通红。

    吓得他急忙想些莺莺燕燕之事,才能把身上这些痛苦尽皆除去。

    这样的原因不是因为他们被狼王明耀施过什么禁制之术。

    而是这种坚定早已祖祖辈辈的流传在草原每一位子民的骨血中。

    若是你对此有质疑。

    那就是质疑整个草原,质疑自己的民族,质疑自己家庭中的父母妻儿。

    这般重重压力之下,的确是很难舒服的起来。

    “什么话?”

    狼王明耀问道。

    “昂然想说的,恐怕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句吧!”

    昂雄放下酒杯说道。

    昂然本以为自己忍住了没有喝酒,可算是为今天在狼王明耀面前赢了一局。

    本以为用王域中的这句话再出个彩头,一定能让狼王明耀心花怒放。

    没想到,却是被昂雄抢了个先。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句话我也知道,但你们真觉得有人一句话就能抵得上读书十年?”

    狼王明耀问道。

    他仍旧在低着头不停的翻书。

    只是左手上拿了一块热腾腾的牛肉吃着。

    “现在有没有这样的人,倒的确是不知道了……不过我看那王域中的历史,有很多说客单单凭着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就能退百万雄兵,倒是确有其事。”

    昂雄说道。

    “嗯……主要还是没碰上咱们草原人!”

    狼王明耀抬起头。

    朝这二人挤了挤眼睛。

    显得调皮可爱。

    昂然和昂雄大笑着,都举起了酒杯对着狼王明耀遥敬。

    但狼王明耀右手捧书,左手拿着牛肉。

    便举起了那块牛肉,算作对二人的回敬。

    五大王域的人太好面子。

    尤其是在以前的皇朝时期时。

    打仗都要讲究个什么出师有名。

    否则就是不仁不义之军,民心不会有所倒向,天地也不会予其方便。

    但在狼王明耀的眼里。

    只有土地与金银。

    即便是征伐,也是为了自己的部族子民能够过上更加幸福美好的生活。

    有这一点支撑,便已然足够。

    所以那些说客,可以凭借着言语之机巧,退尽百万大军。

    但他们若是面对着草原狼骑。

    或许早就被无穷无尽的狼爪踏的血肉模糊了。

    没等他开口,狼王明耀就已拔出了剑,举起了刀。

    “两位兄弟,可知道我为何要把这面铜镜一直放在火上炙烤?”

    狼王明耀终于合上了书。

    端起了酒杯,指着那火盆和铜镜问道。

    “却是不知!”

    两人说到。

    狼王明耀嘴里大嚼着牛肉,含糊不清的说了三个字:

    “再想想!”

    昂然与昂雄便开始盯着这铜镜冥思苦想起来。

    但他俩的确是没有任何头绪。

    不过既然狼王有令,让他们‘再想想’。

    即便是脑袋里空空一片,也得装出这般形状。

    “什么时候,草原的疆土也能变成狼骑奔驰七个月都到不了边陲就好了……”

    狼王明耀端着酒杯吃着肉。

    忽然闭上了眼,自语的感叹道。

    “狼王殿下!这还不简单?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便尽起左庐之兵,一举拿下定西王域!为咱们草原扩土开疆!”

    昂然站起身来,激情的说道。

    一听到要大战,他便不自觉的热血上涌。

    就连那太阳穴都一股一股的跳动着。

    狼王明耀睁开眼,静静的看着他。

    昂然紧张的咽了一口唾沫。

    他甚至都能听到自己吞咽的声音。

    “我只是看《特尔克》有些感慨罢了……传说就是传说啊!即便是打下了定西王域,也不足以狼骑奔驰七个月还到不了边陲。”

    狼王明耀语气柔和的说道。

    “那就把整个五大王域都打下来!从东海之滨,一直到咱们草原之西!不管狼骑需要飞驰多久,但这天下就已然是这么大了!”

    昂雄说道。

    “说的对!若是天下尽在我手,自是也不用在乎这狼骑奔驰之事。”

    狼王明耀说道。

    “不过,若是真让你们劳师远征,你们舍得吗?”

    狼王明耀话锋一转,接着说道。

    “这有什么舍不得?”

    两兄弟疑惑的问道。

    狼王明耀笑了笑。

    “先前问你们我这王帐如何,你们都说好。但又怎么比得上你们在部中的宫殿呢?我的王帐可以随着大军四处征伐,但你们的宫殿怕是搬不走吧!”

    狼王明耀说完。

    两人却是都惭愧的低下了头。

    也放下了手中酒。

    这么多年的太平,让他们早已变得骄奢起来。

    觉得这营帐未免过于简陋。

    便给自己造了偌大的宫殿。

    宫殿里用南海的珍珠,和震北王域的宝石装饰着墙面。

    就连每一块地砖上,都镶嵌了一颗玛瑙。

    至于雄狮的獠牙,花斑虎的皮毛,更是多的数不胜数。

    在这样奢华的宫殿中住久了。

    怎么会舍得离开?

    更别说去吃那大军远征的苦了。

    要知道狼王明耀可从未给自己盖过宫殿。

    虽然前几任狼王也有自己的宫殿。

    但在狼王明耀即位后,却是把它们全部拆除。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宫殿拆除后他把那无数的珍宝全部换成了兵马钱粮,分派给各个部中。

    自己始终住在这间王帐中。

    草原人就该要草原人的样子。

    不能忘本!

    若是连营帐都不住了。

    那草原怕是离分崩离析就不远了。

    “咱们祖辈有一句口口相传的话

    ,就是不但要牢记过去七十七年的祸福,还要能洞察未来七十七年的吉凶。你们觉得,七十七年之后,这宫殿会变成什么样子?”

    狼王明耀问道。

    昂然与昂雄显然是被问的无话可说。

    想当年那些个前任狼王的宫殿建起来的时候,也不会知道自己会在狼王明耀这一代被拆除。

    洞察未来七十七年的吉凶,可真是太难了……

    即便是如同萧锦侃这般的至高阴阳师,怕是都难以估摸个准确。

    更别说这些草原上的愚夫莽汉。

    “不过这也怪不得你们。咱们草原传说中的英雄,特尔克不也有一个庞大恢弘的宫殿?据说只比这苍天低了三指。”

    狼王明耀指了指自己手中的书说道。

    昂然与昂雄此刻算是知道了狼王明耀今日唤他俩到此的目的。

    “狼王殿下,我等确实是羞愧难当!回去之后,一定拆除宫殿,像您一样住进营帐。至于那些宫殿的消耗,一律由我们各人承担。绝对不会牵连部族一丝一毫。”

    昂雄起身说道。

    昂然也起身,在一旁点头称是。

    “不必……盖好了再拆除多可惜?况且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狼王明耀摆了摆手说道。

    随即他走下了王座,站在了铜镜前。

    “你们看这镜子,可能照出人影?”

    狼王明耀问道。

    “这铜镜已被烧的赤红,却是照不出……”

    昂然说道。

    “没错。这烧红的铜镜,不就正好像一颗骄纵的心?这心一旦骄纵起来,便会目空一切,什么都看不见了。”

    狼王明耀说道。

    昂然与昂雄没有接话。

    因为狼王明耀的训示还没有说完。

    不过这‘骄纵的心’不正是指的他们俩?

    原来这才是先前那股忐忑的根源所在。

    狼王明耀拨了拨炭火。

    这一拨弄,火焰顿时窜的很高。

    把整个铜镜都包裹住了。

    “骄纵之心,就是被**之火所谋害的。但到了最后,整颗心都会被吞噬。别说照出人影了,在这火焰中,怕是连铜镜都难以看到吧!你们说对吗?”

    狼王明耀问道。

    “狼王殿下说的极是!在下一定克制心中**,不让其吞噬心灵!”

    昂雄行礼说道。

    狼王明耀没有言语。

    而是让侍从把火盆撤走。

    铜镜虽然还是赤红,但却是一点点逐步冷却下来。

    狼王明耀拿起酒杯,朝着铜镜一泼。

    “滋啦!”

    酒水立刻被炙热的铜镜所蒸发。

    继而整个王帐中都充斥着浓郁的酒香。

    但反观那铜镜,却是已然凉了下来。

    “这些年,我的确是老了许多……”

    狼王明耀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说道。

    此刻的铜镜,又能照出人影了。

    “狼王殿下自是青春永驻,犹如草原上不落的太阳!”

    昂然与昂雄二人单膝跪地说道。

    “哈哈!太阳每日都会起落一次!不落的,只有我草原的篝火!”

    狼王明耀说道。

    接着便把二人扶起。

    “来,上酒!今日我们兄弟三人要好好说说体己话,不醉不归!”

    狼王明耀吩咐道。

    自己转身又坐在了王座之上。

    侍从们把铜镜撤下。

    搬来了三个大酒缸。

    酒缸里放着一把木勺。

    此刻正飘在酒汤上。

    随着酒汤的晃动而微微荡漾着。

    这三人,酒量奇大。

    既然说了不醉不归,一般的酒杯酒壶早已不能满足。

    侍从们还给每一人拿了三个海碗。

    这便是草原人喝酒的酒器。

    狼王明耀率先打酒。

    把酒缸里的酒汤,用木勺舀进海碗中。

    一木勺,刚好是一海碗。

    三勺之后,三个海碗便全都满了。

    “干!”

    狼王明端起一碗说道。

    头三次干杯。

    却是得三碗一口气不停连着喝完才算数。

    并且还要比一比谁快谁慢。

    最慢喝完的人,要给最快喝完的沽酒。

    昂然和昂雄心中都有自己的计较。

    喝到第二碗时,都有意放慢了速度。

    因为他们一定要让狼王明耀当那最快的人。

    两人却是想争一争谁最慢。

    毕竟这给狼王明耀沽酒的机会,可是不容易多见。

    昂然和昂雄终于都端起了第三碗。

    但他们看到狼王明耀的第三碗已经要喝完了。

    因此他们这第三碗,一定要小心谨慎才行。

    既不能太慢,让狼王明耀察觉出刻意。

    也不能太快最后得了个什么都没有的第二。

    就在昂雄这般计较的时候。

    昂然却是突然仰起脖子。

    把剩下的小半碗酒一饮而尽。

    第二个喝完。

    昂雄不知道昂然是何居心。

    但自己既然已是最慢,也没有什么好磨蹭的。

    只得快快喝完后,放下了碗。

    “看来却是要让昂雄兄弟给我沽酒了!”

    狼王明耀笑着说道。

    这兄弟俩方才的小伎俩他如何能不知道?

    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给狼王殿下沽酒,是在下的荣幸!”

    昂雄说道。

    继而走上前去,从酒缸里一勺一勺的给狼王明耀沽酒。

    “唉……想我的确是没有好好喝过几次酒!年少轻狂的时间太短暂了!”

    就在昂雄给狼王明耀沽酒时,他忽然如此感慨道。

    “狼王殿下怎么这般说?您若是愿意,在下兄弟二人,每日都能陪您一场大醉!”

    昂然说道。

    他已放弃了给狼王明耀沽酒的机会。

    所以这个话头却是要抢先下来。

    “雄鹰在小的时候也会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那是因为它羽毛不全,尚不会飞。待它双翼丰满,能够翱翔于九天之上时,它就很少叫了。”

    狼王明耀说道。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不忍笑离【五】

    转眼。

    一大缸酒已然见底。

    狼王明耀和昂然、昂雄两兄弟已微微有了些醉意。

    稍有醉意在草原是不够尽兴的。

    但狼王明耀却把面前的三只海碗全部都倒扣过来。

    这意思就是,不再喝了。

    昂然和昂雄看着狼王明耀的举动有些不解其意。

    明明说了要不醉不归,怎么稍有醉意却就停下了?

    先前还口口声声说草原人就要有草原人的样子。

    但起码这般喝酒,就不是草原人的样子。

    “狼王殿下还有何安排?”

    昂然的头脑显然更加灵光。

    一看到狼王明耀如此做法,便猜到了他或许另有打算。

    “没错!咱们兄弟三人光喝酒也是无趣。何况咱们的酒量,本就是五五之间。即便是要拼酒,到最后无非就是你俩朝前倒去,我朝后仰去。”

    狼王明耀说道。

    昂然和昂雄听闻此言,尽皆大笑。

    “我等酒量自是比不上狼王殿下您的!”

    昂雄说道。

    却是又在无声无息之间,把狼王明耀吹捧了一番。

    “真的吗?要知道自从定西王霍望在集英镇置酒之后,这是我第一次喝酒!”

    狼王明耀说道。

    昂然昂雄都默不作声。

    他们显然不会是第一次。

    甚至在昨日还大醉了一场。

    这就是将与帅的区别。

    将只需要在关键时刻冲锋陷阵。

    勇而战。

    战而胜。

    但帅则大有不同。

    他或许不必亲自走上战场。

    但却要心藏锦绣,胸有成竹。

    一切杂念都不可萦绕于怀。

    谋定方能后动。

    狼王明耀的王座背后挂着一幅地图。

    这幅地图并不是草原的地图。

    而是五大王域的地图。

    至于草原。

    哪里有山梁,哪里有沟壑,何处有溪流湖泊,他早已了然于心。

    他关心的,是五大王域。

    由此可见。

    狼王明耀,志在天下。

    除了王座背后的这幅地图以外。

    他的桌子上还铺着一幅。

    一幅定西王域的地图。

    丁州,衡州,蒙州,齐州,越州五州。

    还有九山中的列山与前山。

    这些土地都是狼王明耀朝思暮想,魂牵梦绕之地。

    尤其是丁州。

    丁州是定西王域西北的门户所在。

    丁州不破。

    定西王域稳固安泰。

    丁州若失,则定西王域门户洞开。

    狼王明耀的草原狼骑便可长驱直入,日行八百里。

    甚至在其余四州还来不及反应时,便可率大军抵达定西王城下。

    每当想到此间场景,狼王明耀都不自觉的心潮澎湃。

    但他也知道。

    此举过于冒险。

    定西王城中驻扎着玄鸦军。

    若是玄鸦军依托着定西王城坚固的城防,只守不攻。

    那怕是就会陷入异常鏖战。

    但其余四州一旦知道王城告急,定会倾其所有前来勤王。

    到时候草原王庭的狼骑就会面临腹背受敌之状态。

    崩溃也就是在旦夕之间。

    何况这千里奔袭,粮草转运也殊为不易。

    其余四州只要派兵断了自己草原大军的粮道。

    无须迎战。

    自己的草原大军在定西王城下围攻月余也定然会自行退去。

    可是进容易,回来难。

    万一出了什么差错。

    草原所面临的结局,就是万劫不复。

    狼王明耀说完这是自己第一次喝酒之后,便低头看着自己桌上那幅定西王域的地图。

    三只海碗在他手中拿着,犹如三军一般。

    被他不断的推过来,送过去。

    昂然和昂雄知道这是狼王明耀又陷入了沉思,也不敢打扰。

    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坐着吃肉。

    只不过他们切肉的动作却很是小心。

    生怕发什么声音,惊扰到狼王明耀的思绪。

    兵者。

    诡道也。

    狼王明耀琢磨了这么久的长驱直入之法,虽然过于凶险。

    但却不失为一步奇招。

    只不过他从未曾把这个想法告诉过在坐的昂然与昂雄两兄弟。

    因为有了想法,总得沉淀沉淀才行。

    虽然他已经沉淀的够久了。

    但总觉得还是不够成熟完善。

    何况还有个致命的问题没有解决。

    那便是定西王域的每座城池,城墙都极为高耸坚实。

    草原狼骑虽然善战,但不擅长如此攻坚。

    若是稳妥起见,一座座城池的攻城拔寨而去。

    怕是在狼王明耀的有生之年都看不到定西王城的影子。

    这也是他心中最大的顾虑。

    即便这攻城的手段和器械制造技术草原也有。

    他也不敢大规模的建造。

    狼王明耀的计策就是兵行险招。

    突出一个‘奇’字。

    若是大规模的备战,那定西王霍望焉能没有察觉?

    一旦有了察觉防备,这计谋却也就了然无半点益处。

    沉吟了半晌。

    狼王明耀终于是再度抬起头来。

    “我设个彩头!咱们比试比试刀枪箭法!”

    狼王明耀说道。

    “难得狼王殿下有如此雅兴,我等自当奉陪!不过依在下拙见,这彩头就不必了。狼王殿下平日里对我等的恩典已经是让我们感愧万分!”

    昂然起身说道。

    “不,兄弟此言诧异!既然是要比试,那自然得有奖励。即便是一块小石子,放在那功勋台上,也抵得过黄金万万两!”

    狼王明耀说道。

    “狼王殿下所言极是!”

    昂雄说道。

    他看狼王明耀心意已决,如此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就好了。

    顺王心,知己命。

    总是不会出错的。

    即便看上去略显愚钝了些。

    但也起码能让狼王明耀知道自己的忠诚。

    “不过这彩头设什么,我确实还没有想好……二位兄弟可有什么主意?”

    狼王明耀问道。

    “我等遵循狼王殿下令!”

    昂然和昂雄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说道。

    “这样吧,我这王帐之中,你们看上了什么,都可以当做彩头!多说几样也是无妨!”

    狼王明耀张开双臂说道。

    昂然与昂雄环视四周。

    狼王明耀虽然贵为草原王庭的狼王。

    但他的王帐之中的确没有什么好东西。

    比起他们二人在部族中的宫殿,可谓是云泥之别。

    他俩也知道。

    这是狼王明耀有心再次敲打他们一番。

    连他这草原王庭,狼王的王帐都是如此质朴。

    你们却是还有什么理由去骄纵奢侈?

    但狼王明耀已经开了口。

    他俩也必须得说出些东西才行。

    不管那东西入不入的了眼

    ,值不值钱。

    却着实都是出自王帐中的。

    若是侥幸赢得了彩头,带部族中一定要穿越各部,共享荣耀。

    也能在今日之宴上最终压过对方一头。

    昂然的眼睛看到了王座右侧挂着的一个象牙酒壶。

    那酒壶可是老狼王的心安之物。

    曾经还救过老狼王的命。

    当时的草原,震北王域和定西王域也是摩擦不断。

    即便你老狼王再能忍让,也终究有忍无可忍的时候。

    当时他亲提二十万狼骑,屯兵于草原与震北王域的边界之处,。

    没想到却在两军交战之时,被乱箭射中。

    好在这象牙酒壶挂在胸前,替他挡住了那一箭。

    不然后果可想而知。

    自老狼王死后,这象牙酒壶便被现任狼王明耀挂在王帐之中当做纪念。

    就连那箭头也还镶嵌在酒壶中,仍未取出。

    “那就这个吧!”

    狼王明耀站起身,拿起旁边挂着的这个象牙酒壶说道。

    他看到昂雄先前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这个酒壶。

    虽然这是他父亲的遗物。

    但狼王明耀对于这些外物向来不在乎。

    在他眼里,无论是谁留下的,也只是个破败的酒壶罢了。

    酒壶就是用来装酒的。

    而这酒壶,早就失去了他实际的功能。

    而这意义,也不算多深远。

    相比之下,若是能用它使得整个草原上下团结一致,岂不是更好?

    这意义,也算更加长远。

    狼王明耀坚信,即便是他的父亲在世,也会赞成他这么做的。

    争天下,争的是民心所向。

    攻城略地,比的是不是兵马,而是钱粮。

    这两个最为本质的问题,狼王明耀记得很牢。

    “敢问狼王殿下,咱们比试什么?”

    昂然问道。

    “先比射箭吧!”

    骑射本就是草原人的强项。

    弓马娴熟才能称得上是一名合格的草原人。

    狼王明耀令侍从将先前的铜镜搬到三百步外安放妥当。

    “我也不用我的宝雕弓!咱们都用一般的弓,一样的箭!每人三发,越是靠近镜心的,就算赢。若是有人能一剑穿心还射透了铜镜,那我还另有赏赐!”

    狼王明耀说道。

    三人都是武修。

    但他却声明不许用功法武技,也不得调动劲气。

    只能凭借着**之力。

    三百步开外。

    凭借**之力能不能射到已经是个难题了。

    若是还想要射穿铜镜,那双臂非得有千钧之力不可。

    “咱们兄弟三人,谁先来?”

    狼王明耀问道。

    昂然与昂雄面面相觑。

    此刻他们二人却是谁都不敢争先。

    虽然这么远的距离射箭,不是没有过。

    但第一个去射的人,总能给后面二人增添些经验。

    “我来吧!”

    昂然说道。

    随即从一旁的侍从手里取过弓与箭。

    他拉了拉弓弦,先是空射了一发,没有放箭。

    昂然闭幕侧耳。

    仔细的听着弓弦上传来的嗡鸣之声。

    这弓。

    他没有用过。

    自然要先熟悉熟悉才好。

    昂雄和狼王明耀也没有催促。

    就这般静静的站在一旁等待。

    昂然一直听到这弓弦的翁名声尽皆消散,才睁开了眼睛。

    随即他用手把整张弓都摸索了一遍。

    感受着手上传来的触感。

    他与这张弓已经建立了联系。

    虽然这弓没有灵性。

    但对于弓箭手而言,弓和他们胯下的狼骑一样重要。

    都是自己最为信赖的伙伴。

    昂然虽然建立了一种微妙的联系。

    但这种联系并不稳定,也不深刻。

    所以他还在准备,还在酝酿。

    狼王明耀退后了半步。

    他不想让昂雄等人看到他此刻脸上的表情。

    不过他的脸上,始终都是那般不喜不怒的。

    但他的心里,现在却是极为满意。

    昂然与昂雄两兄弟,虽然平日里争斗不断。

    但在草原大义面前,还是极为精诚团结的。

    况且这兄弟俩的性格可谓是迥然不同之中的互补。

    昂雄更为莽撞些。

    有胆气,但无谋略。

    自是也比昂然更加冲动。

    而昂然虽然也没有那么仔细。

    但却要比昂雄的思虑周全的多。

    光看他现在这般状态就知道。

    若是换做了昂雄,定然是开弓箭即出。

    无论射到没射到,射准没射准。

    他都会这般鲁莽行事。

    可昂然就不同了。

    他要么不开弓。

    开弓,便能一箭必中。

    “说起来,再过五日就是狼王殿下的生日了!”

    昂雄忽然回过头来说道。

    “唉……”

    狼王明耀深深的叹了口气。

    “又是光阴虚度而毫无建树的一年。”

    明耀感慨道。

    昂雄也沉默了。

    他们都知道狼王明耀心中的远大抱负和野心。

    小的时候,狼王明耀极其喜爱过生日。

    一大早,他的母亲就会亲自送来一身崭新的皮袍子和一套崭新的缰绳鞍子。

    皮袍子是给明耀穿的。

    缰绳鞍子是给狼骑更换的。

    狼骑和他同岁。

    所以他的生日,也是胯下狼骑的生日。

    但是现在,狼王明耀却极为讨厌过生日。

    说讨厌,不如说是害怕。

    少年的时候,从不惧岁月长久。

    也曾问过父亲,那篝火为何彻夜不灭。

    老狼王牵着他的手,蹲在他面前告诉他说。

    那都是先祖们的英灵。

    先祖们都极其的慷慨,不愿意看到他们的后代饱受黑暗之苦,所以才会昼夜长明。

    然后老狼王指了指自己,又刮了刮明耀的鼻尖说道:

    “日后你我也会变成这英灵中的一员,我们也要像先祖这般,无限的慷慨,来庇护自己的后代族人,庇护整个草原。”

    明耀虽然点了头。

    但当时的他哪里懂得这个意思?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件事能让人迅速的成长。

    那就是分离。

    分别总是无时无刻的在发生着。

    这人们,不是生离就是死别。

    但无论是哪一种方式的分离。

    都会让人在一瞬间就有所顿悟。

    然而这样的顿悟机会,是盼不来的。

    总是不期而遇。

    可岁月悠悠,何曾厚待过谁?

    一年又一年的生日却总是不期而至。

    但若是这岁月的积淀并没有让他颠覆平庸的话,狼王明耀宁可不过这生日。

    但他是个很顽强的人。

    他决定和这岁月死拼到底。

    要么被岁月毁灭,成为篝火中的英灵。

    要么就成为一段辉煌

    被后代的草原人们写尽书中,像特尔克那般被世代颂扬。

    记得他在刚刚承继狼王大统时,就对左右部族的部公们,以及昂然、昂雄两兄弟说过。

    若是有一天,发现他停滞了身躯,不再向前。

    而是选择了低头与安逸。

    那么决计不要吝啬他们腰上的战刀。

    要向对待敌人那样,坚决的朝他砍去。

    仅此一席话,草原皆惊!

    他们知道,草原或许要迎来一场变革。

    但这变革何时会来,却也无人知晓。

    老狼王也知道自己这儿子自幼便是胸有大志。

    但他却时刻提醒着,生怕其好高骛远。

    “你要忍。不管过了多少次四季轮转,你都要忍。有可能这皑皑白雪十年都不会融化,但只要忍下去,总能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刻。你还要走,要一直在路上,绝不能停下步伐。即便走了十年眼前依旧是漆黑一片,但只要坚持走下去万丈深渊的尽头也会是一片灯火通明。”

    当时的明耀还听不太进去如此的劝导。

    总是觉得自己能行。

    天下之大,皆可纵横。

    但现在却是愈发的理解了父亲的智慧。

    老狼王,无论文韬还是武略,都不在他之下。

    可是他为何没有挥师南下,去争霸一把天下?

    就是因为不得其时。

    与其那般徒劳的消耗。

    不如安安稳稳的在草原上厉兵牧马。

    若是没有他最后二三十年带来的安稳,现在的草原怎么会兵强马壮,粮草丰沛?

    有些看似是退让,软弱的行为,其实就是在忍。

    是在等待时机。

    狼王明耀不知道现在究竟算不算时机已到。

    若是可能。

    他真想问一问父亲。

    有些迷茫,但对以后的日子却没有恐惧。

    他恐惧的只是过去的时光有些太过庸碌与乏味。

    人或许有逆天之时。

    但天却无绝人之路。

    就像当年老狼王的劝导之言。

    只要走下去,终归能走到灯火通明之处。

    狼王明耀抬起头看着王帐前的篝火。

    在心里把自己能想起的历任狼王的名讳全都念叨了一遍。

    包括他自己的。

    当明耀二字在心里话音刚落时。

    昂然出箭了。

    这一剑,正好射中了铜镜的中央之处。

    虽然没有穿透铜镜,但也让其有了些许凹陷。

    “好箭法!”

    狼王明耀称赞道。

    “想我们三人年纪尚幼时,昂然兄弟的剑法就已是百步穿杨,草原无双!没想到现在依旧是如此啊!”

    狼王明耀接着说道。

    昂然不懂神色。

    甚至连回应都没有。

    因为他的弓弦上,已经搭上了第二支箭。

    “咚!”

    一声闷响过后。

    第二箭竟然和第一箭的位置相差无几。

    遗憾的是,第二箭还是没能穿透铜镜。

    不过却是让那凹陷,又深刻了三分。

    “最后一箭了!”

    狼王明耀说道。

    “狼王殿下觉得这一剑昂然能射透铜镜吗?”

    昂雄问道。

    “你觉得呢?”

    狼王明耀反问道。

    为王上,为人主。

    自是不能先说话。

    总是要听完所有的意见争辩之后,再一锤定音。

    “我觉得够呛……”

    昂雄说道。

    “那不妨你我之间,再打个赌。”

    狼王明耀说道。

    “什么赌?”

    昂雄问道。

    “我赌昂然第三箭定然能穿透铜镜。”

    狼王明耀说道。

    “那我就赌他不能!”

    昂雄爽快的说道。

    “好!输了我送你一套崭新的鞍具。你要是输了,就得拔双刀,起舞助兴!”

    狼王明耀说道。

    他打赌用的这幅鞍具。

    实际上是为自己生日所打造的。

    但现今草原与五大王域的形势,已经着实让他没有了任何念头。

    还不如送出去,当个恩惠赠与部下。

    他俩刚订好这赌注。

    昂然第三箭已然射出。

    “当啷!”

    这一剑却是力透铜镜,一尺有余。

    “哈哈哈!看来狼王殿下这彩头,在下是拿定了!”

    昂然潇洒的把手中的弓一抛,转过身来说道。

    “昂然兄弟真可谓我草原箭神!”

    狼王明耀说道。

    “昂雄兄弟,看来我俩的赌局是你输了!”

    狼王明耀转而朝着昂雄说道。

    “是……狼王殿下神机妙算,在下自然是赢不了的。”

    昂雄惭愧的低着头说道。

    “不过这铜镜只有一个,昂然兄弟已经射穿,你我二人却是也没有再比试的必要了!”

    狼王明耀说道。

    随即把那嵌着箭头的象牙酒壶挂在了昂然的脖子上。

    “多谢狼王殿下!”

    昂然躬身说道。

    “除了你这神乎其技的箭法以外,一会儿还能看到昂雄兄弟的双刀飞舞,今晚真是欢乐啊!”

    狼王明耀说道。

    随即命人在外重新布置了案台桌椅。

    卤肉酒水自是不在话下。

    昂然待狼王明耀落座后,自己也做了下来。

    两人喝着酒。

    兴致勃勃的准备看昂雄舞刀。

    到此,狼王明耀今日叫这两人前来的目的已经全部完成。

    却是可以放松身心,豪饮一场了!

    只不过他的脑中,却又回想起了自己和父亲的一段对话。

    “父王,若是一直走真的就能灯火通明吗?你看那鱼无论怎么游,却是都上不了岸啊!”

    年幼的明耀对他的父亲问道。

    “鱼的确上不了岸。但它却可以从小溪中一直游到东海,只要他坚持不懈。就好像世人都觉得癞蛤蟆是永远追不上天鹅的,然若是这蛤蟆一直跳,天鹅也总会有飞累了落地歇歇脚的时候。”

    老狼王说道。

    “我不喜欢癞蛤蟆,我喜欢天鹅!”

    明耀说道。

    “喜好不能过于明显,尤其是你。要知道这世间的事,大抵只有不同,却无对错。若是你觉得错了,只要错不大,都应该要谅解。只不过这谅解和喜好的言语要放在关键的时候说,不可以随便讲。”

    老狼王说道。

    狼王明耀看了看自己在酒杯中的倒影。

    他到底是天鹅还是蛤蟆?

    想必是老狼王也说不清楚。

    就算他只是一只癞蛤蟆。

    狼王明耀也要做一只朝着自己的方向不断向前跳的蛤蟆。

    一直跳到天鹅筋疲力尽,跳到天鹅油尽灯枯。

    然后在它最疲惫放松的时候,自己铆足了最后一丝气力,跳到它的背上。

    即便没有锋利的口齿。

    也要尽力的咬住天鹅脖颈上的毛。

    就算只有一瞬息的功夫。

    但在那一瞬息,他也是赢家。

第一章 大小休歇【上】

    一辆马车慢悠悠的驶出了乐游原。

    拉扯的是一匹老马。

    每走两部就哼哧一声。

    似是下一步就要倒下一般。

    这匹马虽然老,但却绝不瘦弱。

    相反,它还结实的紧。

    它四蹄上的马掌是新钉上去的。

    在下,闪闪发光。

    让这匹老马平添了几分英武之气。

    不知是不是收到了这新马掌的鼓舞。

    老马虽然有些疲惫,但每一步却走的极其稳健。

    马走的稳健,马后拉着的车自然也很平稳。

    只不过相对于这匹老马来说,这车实在是太普通了。

    就算是让再精明的人看来,也捉摸不透车里人的身份。

    一出乐游原,便起了风。

    风裹着沙子不停息的拍打在车厢上。

    老马低着头,眯着眼。

    对这风沙早已习惯似的,马蹄没有丝毫迟缓。

    这车厢虽然普通。

    但却密封的很好。

    以至于一点风沙都没有透进来。

    “这么大的风沙,你确定不要上车来坐坐?”

    刘睿影问道。

    原来在车厢外还有一人正在步行。

    人的步子是赶不上马的。

    马走一步,人至少得走两步半。

    但是这人却跟的毫不费力。

    甚至已经掌握了这种与马车并驾齐驱的节奏。

    “马车里太小了!”

    华浓说道。

    刘睿影已经离开了博古楼。

    他要回中都查缉司复命了。

    他来的时候迥然一人。

    走的时候却有华浓这么一位少年相伴。

    想想倒也是幸运。

    至于酒三半。

    他本想和刘睿影一道去那中都看看的。

    只不过他还需要参加一个品级的考核。

    其余的朋友,或许只有在文坛龙虎斗时才能再见了。

    刘睿影也没有专门去道别。

    他一走,消息自然传开。

    “车厢里小,但外面风沙大啊!车厢里起码能挡住这些风沙。”

    刘睿影说道。

    “我不喜欢狭小的地方。”

    华浓说道。

    冷不丁,吃了一口风沙。

    接着便剧烈的咳嗽起来。

    巧合的是,刘睿影也咳嗽了起来。

    他不是因为风沙入口。

    而是因为喝酒太急被呛住了。

    两人都咳嗽了一阵,随即又回归了平静。

    那阵风沙也过去了。

    马车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

    但华浓还是能跟得住。

    刘睿影撩开帘子。

    盯着华浓的双腿。

    虽然这是一匹老马。

    但他也想看看究竟是怎么样的一双腿,竟然能跟着马车走出十几里地而没有丝毫懈怠。

    不过他看了半天,却是也没能研究个明白。

    不得已,只得放下了帘子,重新坐好。

    一出乐游原。

    刘睿影就觉得非常落寞。

    以前的他是没有这种情感的。

    或许是因为他总是落寞,所以便也不知这落寞究竟是何物。

    现在他有了羁绊,有了欢笑。

    跳出了那落寞的圈子,再回头一看,自是能体会什么是落寞。

    这不是一种让人舒服的感觉。

    落寞之后就是寂寞。

    寂寞完了就会疲倦。

    刘睿影困了,想要睡觉。

    但他还惦记着手上这半壶没喝完的酒。

    走的时候,他问萧锦侃要了这辆马车。

    还把他的马送给了酒三半。

    虽然那是中都查缉司的马,但以他和老马倌的关系,想必丢一匹马也不是什么太过于麻烦的事。

    刘睿影甚至还编了好几种幌子。

    但最后想了想,却是觉得自己很可笑。

    丢了就是丢了,送人了就是送人了。

    一匹马而已。

    又有什么值得纠结的地方?

    但若是不找些事情来纠结,他的落寞感却是愈发的严重起来。

    从足尖到脑后。

    一点点的蔓延,蚕食着他的身体和精神。

    外面很是温暖。

    车厢里还略显闷热。

    可是刘睿影却冷得厉害。

    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冰凉的触感让他浑身抖了个激灵。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后,觉得那落寞却是被这一阵冰凉压下去了不少。

    说实话,他不想离开。

    这并不是因为他喜欢博古楼这个地方。

    而是他极为的留恋在博古楼的人,以及此次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就连那屡屡为难他的定西王霍望,刘睿影都有些想念。

    萧锦侃在马车里放了很多酒。

    多到可以让刘睿影一刻不停的喝到中都。

    这会儿他的困意也没了。

    晃了晃手中的酒壶,掀开帘子,对外面说道:

    “上来,陪我喝酒!”

    华浓偏着头看了看刘睿影。

    他或许也有点渴了。

    终究是点了点头。

    “所以你不骑马,而是选择坐马车回中都,就是为了喝酒方便吗?”

    华浓问道。

    刘睿影打了个哈欠。

    趁着张嘴的空挡,又往嘴里舔了一口酒。

    “没错。”

    刘睿影说道。

    虽然他是华浓的师叔。

    但华浓却从来没有用这个称呼来叫过他。

    刘睿影自是也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反而觉得这样更加轻松自在。

    否则一会儿一句师叔的,岂不是让他得时时刻刻摆出一副长辈的样子来?

    那样的话还不如骑马。

    因为骑马的时候,人们通常不怎么说话。

    其实刘睿影选择马车还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华浓并不太会骑马。

    短暂的距离尚且可以。

    但若是让他随着自己一路飞驰到中都。

    怕是不知要从马背上摔下来多少次。

    鼻青脸肿的到了中都,那也没什么意思。

    况且这一路上,也是刘睿影难得的逍遥时光。

    他不想那么着急。

    很多时候,要把事情赶紧做完才不显得浪费时间。

    可是现在对于刘睿影而言。

    这般慢慢悠悠的回去,才算得上是把每一刻都利用的尽善尽美。

    听起来极为的矛盾。

    不过这人间世道岂不就是如此充满了矛盾和不甘?

    一想起回到中都查缉司后的种种琐事,刘睿影就很是头疼。

    何况,他还得给这华浓办理入职手续。

    中都查缉司不是茶馆。

    闲人自然是进不去的。

    但若是有了一纸文书,确定了身份,那就容易的多。

    自己已是省旗。

    想来提拔一位省着或是让华浓当个最普通的司卫侍从在自己左右,是决计没有问题的。

    但他还是觉得很麻烦。

    人啊。

    事情忙活起来的时候总是嫌弃麻烦。

    但无事可做事又觉得落寞。

    到底哪种情绪才是真的?

    没人能分得清。

    刘睿影对华浓也是极为感兴趣。

    因为他初出山林。

    对这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了希翼。

    只不过他却从来不问。

    很多时候刘睿影看到他的眉头已然皱起。

    显然是心中有很多不解。

    但他却仍旧不开口。

    刘睿影从车厢里拿出个酒瓶,扔给华浓。

    “我一定要喝吗?”

    华浓拿着酒瓶问道。

    “方才我叫你陪我上车喝酒,你可是答应了。”

    刘睿影说道。

    “我知道,我是答应了。但我以为,只要是坐在这里看着你喝就算陪了。”

    华浓说道。

    刘睿影大笑不止。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当初萧锦侃还在查缉司时,让刘睿影陪他喝酒。

    刘睿影变这样呆呆的坐在一旁,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杯起杯落。

    虽然当时他的面前也有一只酒杯,还倒满了酒。

    可是刘睿影却没有任何想要举杯的心思。

    萧锦侃也不勉强。

    就这么自顾自的喝着。

    刘睿影想起这些往事,觉得不能够让华浓重蹈覆辙。

    “别的事若是相陪,都可以这般静静地坐着。唯有喝酒不行。”

    刘睿影说道。

    “为何喝酒不行?”

    华浓问道。

    “因为旁人若是叫你陪着喝酒,你还答应了,就一定要一起喝。”

    刘睿影说道。

    “这是什么道理?”

    华浓问道。

    “这是规矩,不是道理。”

    刘睿影说道。

    “规矩?规矩和道理有什么区别?”

    华浓问道。

    他拿着酒瓶,但就是没有打开。

    不过这倒是把刘睿影问的哑口无言。

    他也说不出这规矩与道理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存在。

    但是他很清楚,这规矩和道理是绝对不同的两件事。

    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头疼。

    想着萧锦侃把自己的徒弟托付给了自己。

    然而自己这师叔却被师侄的第一次发问就语塞了。

    颜面无光不说,这责任与义务却是也没有尽到。

    “规矩就是规矩。它不能解释。存在了不知多少年头,人们口口相传,代代相教。只需要遵守就好了,不用问他有什么道理。”

    刘睿影说道。

    他总得说点什么。

    但也说不出什么具体的所以然。

    只能这般模棱两可的敷衍过去。

    “可是你最后还是牵扯回了道理上。”

    华浓说道。

    刘睿影无言。

    这华浓却是要比酒三半更加难缠……

    想酒三半也是不知这人情世故,不食这人间烟火。

    但起码他能听进去刘睿影说话。

    刘睿影也告诉了他很多规矩和道理。

    酒三半虽然不理解,但也在遵守照做。

    因为他看到周围的人的确都是如此。

    很多事不需要理解,照做就好。

    这便是酒三半给自己的安慰解释。

    但华浓不行。

    或许是因为他见的人还太少。

    有足够的例子来证明刘睿影是对的,那么他自然就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但经由他这么一问。

    刘睿影却忽然有种茅塞顿开之感。

    规矩是人定的。

    道理是嘴说的。

    当嘴上的道理站不住脚的时候,往往就会以规矩两个字来终结一切。

    那规矩岂不是就是道理的挡箭牌?

    道理说尽,若是还无法左右对方的想法。

    那便以规矩之名来解释所有。

    而人们却偏偏都听信这一套。

    一旦‘规矩’二字摆在眼前,再能说会道的人都会立马变成哑巴,一言不发。

    “好吧,这个问题我承认我也不清楚。”

    刘睿影说道。

    “你是我师叔,为什么还有不清楚的问题?”

    没想到刘睿影如此说却是还没能让华浓打消疑虑。

    反而却质疑起刘睿影本人来。

    “我虽然是你的师叔,但我毕竟活的也不长。自然也会有很多事情搞不清楚。”

    刘睿影说道。

    “活得长就一定能搞得清楚事情吗?”

    华浓问道。

    刘睿影开始后悔了。

    他后悔自己为何要把华浓叫进这里来陪自己喝酒。

    结果这酒没喝一口。

    却被华浓的连连质问搞得头疼脑热。

    就连先前喝的酒气都散尽了。

    他本想多喝几杯好好睡一觉。

    博古楼有一条笔直通往中都的路。

    除了中间横着一条太上河以外,却是连弯都不用拐。

    “活得久不一定就知道的事情多,但活得久一定知道的规矩多。其实很多规矩都是自己给自己定的,并不需要别人去遵守。主要看这定规矩的人是谁。”

    刘睿影说道。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华浓点了点头。

    刘睿影一听如此,立马有些欣喜。

    “比如我是中都查缉司的省旗,那么中都查缉司的掌司大人定的规矩我就必须遵守。”

    刘睿影说道。

    “不遵守又会如何?”

    华浓问道。

    “不遵守就是不合格。不合格就不能继续待在中都查缉司。日后等你入了查缉司之后,也得这般遵守。”

    刘睿影说道。

    “所以现在是你定规矩,你说陪人喝酒一定自己也要喝酒,我就得遵守是吗?”

    华浓说道。

    刘睿影很是无奈。

    他终究还是没能理解。

    不过虽然理解错了,但刘睿影最终的目的却是达成了。

    很多事情不是片刻之间就能强求的,他也只能点了点头表示的确如此。

    华浓也不再犹豫,打开酒壶,就猛灌了几口。

    “你的酒量如何?”

    刘睿影问道。

    “不知道,我没醉过。”

    华浓摇了摇头说道。

    若是旁人说了这句话,一定是在挑衅或炫耀。

    但刘睿影知道,华浓所谓的没醉过,是因为他没怎么喝过酒的缘故。

    “那你觉得酒好喝吗?”

    刘睿影接着问道。

    “有些淡……相比于血而言。”

    华浓砸吧了几下嘴说道。

    “血?你喝过血?”

    刘睿影对此很是惊奇。

    “山林里面不是每天都能遇到食物的。若是遇到了,就连血也不能够浪费。喝到肚子里都能顶饱。不挨饿就是最好。”

    华浓说道。

    说完又喝了一口酒。

    刘睿影想起当时在定西王域时,霍望麾下玄鸦军喝的狼血酒。

    那虽然是血,但依旧是酿造成了酒。

    怕是和直接饮血的差距还不小。

    刘睿影很想问问华浓,血是什么味道的。

    但他又怕勾起华浓对曾经生活的伤感,却是没有问出口。

    “血很腥……还有些咸。想比之下这酒味到的确是要比血好喝的多。”

    华浓忽然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想问你这些?”

    萧锦侃还没有把至高阴阳师的传承授予华浓。

    他怎么就能一眼看破人心?

    “因为你的眼睛。”

    华浓说道。

    “人的眼睛和动物一样。表情可以骗人,眼睛却不会。有时候你看那老虎狼群叫的很欢,但他们的眼神中却能流露出胆怯。每当到那时,我就知道自己赢了。”

    华浓说道。

    刘睿影长叹了一口气。

    觉得自己的确是不配当这师叔。

    华浓虽然不懂这人间的世道。

    但却总是能抓住最为本质的东西。

    刘睿影端起酒壶和他碰了一下。

    随即把帘子掀开。

    阳光透过帘子照进车厢。

    把刘睿影的半边肩晒得暖洋洋的。

    借着阳光。

    刘睿影看着手中的酒壶。

    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来。

    那人的面貌在酒壶光滑的瓷面上缓缓浮现。

    他忽然想吃点东西。

    可是举目望去,四下里一片荒芜。

    虽然绿油油的青葱一片。

    但却没有一个人影,更别提什么店家了。

    而刘睿影想吃的东西,也必须要找一处市集才能买到。

第二章 大小休歇【中】

    “你若是需要什么,可以直接告诉我,不用客气。”

    刘睿影说道。

    “我想要钱!”

    华浓说道。

    “钱?”

    刘睿影没想到华浓的第一个要求,竟然就是钱。

    “对,钱。因为钱好像总是很难得。而且没有钱,似乎什么事都做不了,连饭也吃不上,酒也没得喝。”

    华浓说道。

    “你说的没错。但先前酒三半给你付了二十两银子当酒钱,你为何不要?”

    刘睿影问道。

    “我早说了,那银子不够对等。况且我不喜欢欠别人的,我想有自己的钱。”

    华浓说道。

    “那我给你二十两,就当是借你的。等你有钱之后,再还给我,你看可好?”

    刘睿影说道。

    “二十两可以做什么?”

    华浓接过银锭问道。

    “看你要做什么了。若只是老老实实的吃饭喝酒,半年你也花不完。”

    刘睿影说道。

    华浓点了点头。

    “等我有了自己的钱,我就会还你。”

    刘睿影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马车突然“咣当”一声停了下来。

    刘睿影被这突如其来的停顿跌宕了一番。

    头还磕碰到了车厢的顶棚。

    他有些不高兴。

    不知道这匹向来勤勉的老马为何突然如此。

    待他走出车厢一看,发现前方的路上竟然被滚石和原木挡住。

    他们现在的位置,是在定西王域和震北王域的交界处。

    这里是没有雨季的。

    若是在南方,还有可能是因为暴雨的冲刷,而从山上滚落,阻断了道路。

    可眼前的景象,明显是有人故意为之。

    刘睿影冷冷一笑。

    他知道,这是碰上了强人劫道。

    “路断了,我们只能走过去了。”

    华浓也下了车。

    “那你走过去试一试。”

    刘睿影说道。

    他有心锻炼一番华浓,才会如此说道。

    “哦……”

    华浓应了一声,就朝前走去。

    还未靠近那堆滚石和原木。

    后方就层层叠叠的站起来十几人。

    每人脸上的表情都是一般的凶神恶煞。

    仿佛是戏台上的戏子排练了无数遍一样。

    刘睿影甚至都知道他们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话。

    虽然他没有遇到过强人劫道。

    但在说书人的口中,这却是经久不衰的桥段。

    “你们是谁?”

    华浓显然也被这些突然冒出来的人们惊住了。

    “哈哈哈!你小子够胆量,难道看不出大爷我是干什么的吗?”

    为首的强人大笑着说道。

    他故意把声音压的很低。

    这样听起来极为的嘶哑。

    若是让一般人听来,倒着实是更有恐吓之效。

    “我不知道……但你们若是没事,能不能帮我一起把这断树和石块移开?我们的马车过不去了。”

    华浓天真的说道。

    这却是让那为首的强人愣在了当场。

    他看着华浓淡定的脸庞和波澜不惊的话语,心中有些徘徊不定。

    这条路,大多都是些读书人行走。

    能读得起书的,至少不会太穷。

    而且读书人最好欺负。

    一般两句话出口,对方就乖乖的交出自己的全部盘缠只求能够保命。

    刘睿影看到这强人首领身上的外袍恐怕都是在不久前抢来的。

    强人首领在心里细细的盘算着。

    他不是傻子,也知道世上有很多自己惹不起的人。

    但眼前这华浓如此年强,却是也不像个有大本事的人。

    不过他这般的有恃无恐,难道是因为他身后之人?

    强人首领的目光锁定在了刘睿影身上。

    刘睿影能感觉到他们的注意力似是被自己吸引了过来。

    但他却满不在乎的坐在车前的挡板上喝酒。

    刘睿影为了不引人瞩目,特地没有穿查缉司的官府。

    此刻一身便装,配上清秀俊俏的面容,倒也就几分公子之样。

    但强人首领接着就看到了华浓腰上的那把破剑。

    在他眼里,自己小时候用木头削出的玩具都比这把剑精美。

    “识相的,值钱的东西都留下,否则就别想走了!”

    强人首领说罢朝着身旁的巨石打了一拳。

    这一拳竟是把那巨石打的四分五裂。

    刘睿影看出,这强人首领是个武修。

    方才那一拳,用上了劲气。

    不过看样子,最多是个人师境。

    人师抵四方。

    他恐怕只能抵一方。

    不过那一拳碎石到的确是有些震撼。

    华浓显然没有见过,此刻却是瞪圆了眼睛看着。

    “怎么样,小子!”

    强人首领见此情景,便以为华浓是被惊的说不出话来。

    刘睿影转念一想,方才讲的规矩和道理,华浓没能

    理解。

    然而眼前不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吗?

    “华浓!”

    刘睿影唤了一声,招呼华浓回来他身边。

    那强人首领一看如此情况,觉得这二人就是要服软。

    便得意洋洋的站在那里插着腰等着。

    “方才他对你说什么了?”

    刘睿影问道。

    “他让我留下钱财,不然就不让过去。”

    华浓说道。

    “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刘睿影接着问道。

    “我不知道……我只有二十两银子,还是问你借的。若是给了他,我便还得问你借钱。借多了,恐怕会还不起。”

    华浓说道。

    “既然你不想给他钱,可是我们又必须得从这里过去。你想想该怎么办?”

    刘睿影因势利导着说道。

    “和他们讲道理?”

    华浓突然说出了道理两个字。

    刘睿影笑了笑,觉得自己没有白费口舌。

    “你看他们的样子是能讲得通道理吗?留钱还是留人,这是他们定的规矩。你也可以定一个你的规矩。”

    刘睿影说道。

    “我的规矩?我该定什么规矩?”

    华浓问道。

    “你在山林间的时候,和野兽们搏斗,他们定然是听不懂道理的吧?当时你是如何做的,那就是你的规矩。那样的规矩,正好可以对付这样的人。”

    刘睿影说道。

    华浓想了想,似是明白了过来。

    转身重新回到了那强人首领面前。

    “要么让我们过去,要么你们也别想离开这里!”

    华浓强硬的说道。

    强人首领笑了。

    他觉得眼前这少年并没有什么本事,就是傻的可爱。

    傻的自己都有些下不了手去杀了他。

    但身后这十几个兄弟可都看着自己呢。

    况且连带着他们,自己却是也得吃饭。

    强人首领也不再言语,而是举起铁拳,朝着华浓砸去。

    他身后的一众人,脸上都浮现出了狂喜之色。

    觉得这少年一会儿定然会脑浆崩裂,就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

    “嗤!”

    果然很安静。

    没有任何惨叫的声音。

    但强人首领身后的众人却看到自己首领的脖颈后方冒出了一节长剑。

    上面沾着血,正在朝下不停的滴落。

    强人首领的眼睛和华浓对视着,显得那么不可思议。

    华浓看到这般眼神,却是笑了。

    因为对方显然是遵守了他的规矩。

    强人首领的拳头距离他的额头还有几寸的距离。

    可是他的剑,已刺穿了强人首领的咽喉!

    华浓缓缓的将剑拔出。

    强人首领的尸体倒在了他的脚边。

    剩下的人看到这一幕尽皆两股战战。

    甚至连逃跑都忘记了。

    人在被触发了最为恐怖的心境时,脑袋里尽是空白。

    华浓收起了剑。

    开始着手把那些石块搬开。

    当他搬了三块之后,忽然抬起头看着剩下的众人。

    “能不能帮个忙?”

    华浓客气的说道。

    脑袋里一片空白的人们,但凡听到了任何指令都会毫不犹疑的去做。

    于是接二连三的,有人上前帮着华浓一起将那些石块和原木移开。

    刘睿影看到这里满意的笑了。

    随即钻回了车厢中。

    待道路上的障碍已经全部都被移开之后,那些人依旧呆呆的望着华浓。

    华浓不解其意,准备转身朝马车走去。

    但忽然他想到,这些人能让自己给钱,那自己为何不能让他们给钱?

    “把你们的钱都留下。”

    华浓说道。

    这些人听闻后便开始迅速的浑身摸索,甚至还有人去往那已然死去的老大尸身上翻找。

    从他的腰间抽出了一串儿金珠,还有些散碎银两。

    “这些银两,够不够二十两?”

    华浓没有看那金珠。

    而是掂量着手里的碎银子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却是无一人敢回答。

    华浓很是无奈,只得回到了马车上。

    “这些够还你的钱吗?”

    华浓把那些银子和金珠一股脑的交给刘睿影说道。

    “这些碎银子已差不多二十两。但这串金珠,怕是值二百两!”

    刘睿影说道。

    华浓高兴的点了点头。

    那匹老马看到眼前的拦路之路已经不见,便又迈开马蹄,不急不慢的朝前走着。

    一众强人退散到路边,静静的看着马车驶过。

    似是还没有回过神来。

    车厢里,华浓看着那一串金珠,很是高兴。

    刘睿影却有些沉重。

    他又开了一壶酒。

    把手伸过去,想和华浓碰杯。

    此刻的华弄个显然心情大好,很是潇洒的和刘睿影碰了碰,而后一口气喝了大半壶。

    “你刚才做的事,一半对一半错。

    刘睿影喝了口酒说道。

    “哪一半错了?”

    华浓放下金珠问道。

    “你不该让他们把钱留下。”

    刘睿影说道。

    “可是你说让我自己定规矩,何况我还想尽快还你钱。”

    华浓说道。

    显然他的心又开始疑惑了。

    “你杀了那强人首领,做的很对。这样的人留在世上不知还要祸害人间多久。但其余的人,要么是走投无路,要么是被逼无奈。这些钱他们分了,恐怕便不会再做这一行当。杀一人而赦众人,岂不是更好?”

    刘睿影说道。

    华浓看了看手上的金珠,觉得方才艳丽无双的金珠此刻却是有些暗淡。

    他也不想杀人的。

    但先前他从那首领的眼神中感觉到了杀气。

    因此他不得不出剑。

    “那还有弥补的机会吗?”

    华浓问道。

    “当然有。”

    刘睿影说道。

    “怎么弥补?”

    华浓问道。

    “我饿了,想吃饭。一会儿前面会路过一个镇子。镇子里一定有不少穷苦人家。这些不义之财,若是再散出去,你也算是劫富济贫的英雄了!”

    刘睿影说道。

    “可是这样的话我就不能还你钱了。”

    华浓纠结的说道。

    “我的钱不必着急还。你要分辨清楚的是,钱要取之有道。虽然你不是不义之人,但若是用了这不义之财,你与先前那些强人又有何分别?”

    刘睿影问道。

    “我明白了!”

    华浓展颜一笑。

    刘睿影知道,这是他真的听懂了。

    随即身子往后一靠,坦然的喝起酒来。

    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过了许久,刘睿影被马车外的喧哗声吵醒。

    原来他们已经到了一处镇子。

    只是刘睿影醒来时,马车已经进了镇子。

    所以他没能看清这镇子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也饿了!”

    华浓说道。

    刘睿影伸了个懒腰,坐直了身子,把头探出马车外。

    “随便寻出酒楼就好。”

    刘睿影说道。

    但实际上他却想吃糖炒栗子。

    因为糖炒栗子总能让他想起一个人。

    准确的说,是那吃糖炒栗子的人身边之人。

    “但我没有看到什么穷苦人家。”

    华浓说道。

    “这我帮不了你。”

    刘睿影说道。

    他让老马停下。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一处酒家。

    “我在这里等你,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自己在镇子里转一转,然后把这串儿金珠散了吧。”

    刘睿影说道。

    华浓点了点头,下车走了。

    酒楼的小二看到门口来了辆马车,顿时笑脸相迎。

    但一看这简陋的车棚,和拉车的老马,又把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

    “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小二牵候在马车旁问道。

    刘睿影并没有回答。

    他看了看这酒楼的全貌。

    单凭这装潢而言,应该算是这镇上数一数二的酒家了。

    想必厨子也不会差。

    既然要吃,那就得吃顿好的。

    “打尖!”

    刘睿影说完便纵身跳下了马车。

    “给我的马喂最好的草料!”

    刘睿影回头扔给小二一块碎银子说道。

    “得嘞!客官您放心!”

    小二看到了银子,把它往袖筒里一丢。

    脸上的笑意顿时又浓烈了些许。

    “不知客官要吃些什么?”

    小二按照刘睿影的要求,为他寻了处僻静的座头,继而问道。

    “你这里可有糖炒栗子?”

    刘睿影问道。

    “额……酒楼里却是没有。不过镇子上倒是有一家。您要是想吃,我可以帮您买来!”

    小二殷勤的说道。

    “先上两壶好酒,然后去帮我买一袋糖炒栗子,越甜越好!”

    刘睿影随手又是一块银锭。

    这小二眉开眼笑的就跑了出去。

    竟是都没给掌柜的知会一声。

    刘睿影这副座头靠着窗子。

    他喜欢靠窗的座位。

    因为可以看见外面的纷纷扰扰。

    这处镇子显然要比集英镇繁华的多。

    和博古楼中最热闹的长街都有的一比。

    从街边人的谈话中,刘睿影得知这处镇子是归属于震北王上官姚旭的地界。

    紧跟着便在街上看到了熟人。

    只不过他熟的并不是那些人,而是他们身上的衣服。

    刘睿影轻轻一笑,心中不免有些自豪。

    中都查缉司果然是查缉天下,无处不再。

    没想到的是,这一行人,竟是也走进了这家酒楼。

    掌柜的明显是和他们熟识。

    见这些查缉司之人一进门,便亲自到门口迎接,转眼就上了二楼的雅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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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486/ 第一时间欣赏边月满西山最新章节! 作者:奕辰辰所写的《边月满西山》为转载作品,边月满西山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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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月满西山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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