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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奕辰辰     边月满西山txt下载     边月满西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人间锦绣常蹉跎【上】

    阳光透过窗子照进了刘睿影的眼眸。

    他正坐在萧锦侃的屋中。

    萧锦侃不在。

    刘睿影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在做什么。

    按理说,屋主不在,就这般进门坐着很失礼数。

    但刘睿影和萧锦侃的关系自是不必在乎这些。

    他在桌子的另一头放了一只酒杯。

    里面倒满了酒。

    这个场景很像是祭奠某人。

    虽然萧锦侃还没死。

    甚至活的很好。

    但此刻他却是不在。

    因此这祭奠,也就变成了怀念。

    不知怎的。

    刘睿影突然间泪流满面。

    他的心里并不痛苦。

    但就是很想哭。

    这眼泪来的莫名其妙。

    奇妙到连刘睿影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这眼泪会掉。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的被拉扯回刚从中都查缉司出来的那一日。

    看着眼前平坦无尽的官道。

    心中豪情纵生。

    以至于每一个落脚之地,还依旧能连名带姓的想起来。

    可是现在他却没了那些豪气。

    他只想好好睡个觉。

    突然,透过窗的阳光被遮挡住了。

    刘睿影抹了一把脸,朝窗子外看去。

    他以为是萧锦侃回来了。

    但进来的人却是汤中松。

    汤中松一刻不停的盯着刘睿影的脸。

    那眼神,好似盯着一位绝世美女裸露的身子一般。

    “为何要这样看着我?”

    刘睿影问道。

    他的嗓子有些哑。

    一是因为他昨晚一宿没睡,刚才又喝了很多酒。

    二是因为方才他哭了,眼泪流了不少。

    虽然眼睛和嗓子是两个不同的器官。

    但只要流了眼泪,嗓子就会变哑。

    这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谁也控制不了。

    好似是生怕旁人不知道自己在悲伤一样。

    “我只是在看一个了不起的人。”

    汤中松说道。

    “了不起?”

    刘睿影有些疑惑。

    不过汤中松一向妙语连珠。

    他也分清这番调侃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明月楼中本就喝了不少酒……接着又去渡了一夜**。而现在却是又在这里自己独酌。这难道不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吗?能做出如此了不起的事的人,也定然是个了不起的人!”

    汤中松说道。

    刘睿影无言。

    她只是和赵茗茗去说了会儿话,喝了几杯酒的。

    但却是被汤中松定义为‘**’。

    “你怎么不解释你没有去度**?”

    汤中松看刘睿影不说话,于是反问道。

    “你都这么想了,我再解释又有什么用?”

    刘睿影说道。

    “你变了。”

    汤中松说道。

    “变得了不起了?”

    刘睿影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

    “以前的你,眼里可揉不得沙子。而现在却是连解释争辩都懒得开口。”

    汤中松说道。

    “天地自有公论。若是一举一动都得拿个大喇叭对着天下人解释清楚,我怕是连撒尿的时间的都没有了。”

    刘睿影说道。

    同时又拿出了一个酒杯。

    放在汤中松面前。

    给他满上了一杯酒。

    “这是什么酒?”

    汤中松问道。

    “碧芳酒!”

    刘睿影说道。

    “难道真有这种酒?”

    汤中松看着酒杯,不可思议的问道。

    他只知道《碧芳酒》的戏曲,却是不知这天下竟然真有碧芳酒这种酒。

    “名字都是人起的。”

    刘睿影说道。

    汤中松把酒杯放下。

    因为他笑的浑身都颤抖不止。

    若是再端着酒杯,怕是要把这一杯碧芳酒全都洒出来不可。

    “刘省旗!我向你道歉!”

    汤中松竟是站起身来,朝着刘睿影深深鞠了一躬。

    “道歉?你没得罪我什么啊?”

    刘睿影的酒杯停在嘴边问道。

    “我方才心里得罪了。”

    汤中松说道。

    “我又钻不进你的心里,你大可不必说出来。”

    刘睿影说道。

    “但我忍不住。”

    汤中松说道。

    他强行想要自己的心绪平复一些。

    但却是越笑越厉害……

    “你忍不住却是让我也忍不住了,说说吧,心里怎么得罪了我?”

    刘睿影说道。

    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我想起你先前对什么事都一丝不苟,黑是黑,白是白的样子。结果方才你一不辩解,倒是让我觉得你没有从前可爱。但这碧芳酒一说出口,我就知道,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可爱,甚至更加可爱了!”

    汤中松一边笑的抽抽,一边说道。

    刘睿影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因为他着实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

    甚至他想勉强自己陪着汤中松笑一下都勉强不来。

    “你觉得一个大男人夸另一个大人可爱,合适吗?”

    刘睿影反问道。

    “对对!就是这种样子!就是这种斤斤计较,咬文嚼字的样子!”

    汤中松指着刘睿影说道。

    竟是笑的更加剧烈。

    整个人都开始咳嗽起来。

    一不留神。

    膝盖碰到了桌子。

    把先前刘睿影倒给他的那杯‘碧芳酒’打翻了。

    这倒是把刘睿影逗笑了。

    因为酒杯打翻后,流出来的酒汤竟然在桌子上画出了一个笑脸的模样。

    只不过这张笑脸有些扭曲。

    但却像极了汤中松此刻的模样。

    “你今天似乎心请很好。”

    刘睿影说道。

    一个人只有在心情好的时候,才会看什么都可爱。

    往常觉得难以下咽的苦瓜,在心情好的时候都能吃下去半盘。

    “当然了!你知不知道张学究那老头儿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早晨没有人来打扰我,让我无忧的和周公下棋到下午,是一件多么令人心情舒爽的事情!”

    汤中松激动的说道。

    “他去

    哪了?”

    刘睿影问道。

    “你说呢?”

    汤中松挑了挑眉毛,玩味的说道。

    刘睿影撇了撇嘴。

    他知道汤中松的意思是,张学究也一定去度**了。

    而且还度了好几日。

    毕竟当时他是和银星一同离开的。

    而后却是再没露面。

    “花开的若是晚,就一定会开的更加艳丽,更加长久。”

    刘睿影说道。

    汤中松点了点头。

    扶起那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

    人和花本就没什么不同。

    张学究这么一把年纪遇上了旧日情人,自是会激烈的多。

    这么多年过去,曾经的心结早已打开。

    自是不需要像少男少女那般羞涩的互相试探。

    很多事情都是水到渠成。

    当然就可以单刀直入,直捣黄龙。

    “其实我今天醒来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汤中松说道。

    刘睿影没有接过这话茬。

    因为他知道汤中松一定会接着往下说。

    “那老头儿如此宝贝他的扇子。所以睡觉的时候,他旁边是扇子离得近还是银星离得近呢?”

    汤中松接着说道。

    继而陷入了沉思。

    似是对这个问题想得极为用心。

    刘睿影有些无奈。

    因为这个问题太过于无趣。

    “你可以直接去问问张学究。”

    刘睿影说道。

    “带我再见到他,我一定会问的。”

    汤中松说道。

    “别忘了告诉我一声。”

    刘睿影喝着酒,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句。

    “那怕是有些困难了。”

    汤中松叹了口气说道。

    “有什么困难的?”

    刘睿影问道。

    “因为你要走了。中都查缉司那地方我可不想去……而且我也不喜欢写字,所以也不太可能给你写信告诉这些事。何况大家写信总是要有些正经话说。若是单单为了这么一个事情就写一封信的话,我也不好意思寄出去。”

    汤中松说道。

    刘睿影有些疑惑。

    难道他的身上写了几个大字“我要走了”?

    怎的人人都能看出来他要离开似的。

    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你觉得是谁?”

    刘睿影笑着问道。

    “只有一个人,他不会错过每一次喝酒。”

    汤中松指着酒坛子说道。

    既然萧锦侃不在。

    刘睿影便把先前倒给萧锦侃的那一杯酒,往外放了放。

    只等着那人进屋来,坐下就能喝。

    “这酒闻着不错啊!”

    酒三半还不等坐下,就拿起酒杯,深深的闻了一阵说道。

    “这可是传说中的‘碧芳酒’,当然不错!”

    汤中松说道。

    酒三半愣了愣。

    显然他没有听说过什么是‘碧芳酒’。

    不过无所谓。

    只要是酒,他都喜欢。

    只要是好酒,他就更加喜欢。

    “你要走了吗?”

    酒三半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刘睿影问道。

    刘睿影不禁面露苦笑。

    “你怎么也知道?难道我的脸上写字了不成?”

    “因为这酒里有股子依依不舍的味道。”

    酒三半说道。

    随后把这杯酒饮尽。

    “嗯……除了依依不舍还有几分决绝。也就是不太想走,但又不得不走。”

    酒三半砸吧着嘴说道。

    “看到了吗?这才真的是了不起的人……”

    刘睿影指着酒三半说道。

    这杯酒原本是他亲手倒给萧锦侃喝的。

    倒酒的时候,心里的感情和酒三半说的一模一样。

    但他还是难以置信,酒三半仅仅凭借着这一杯酒,就能知道自己的心事。

    “那我给你倒一杯酒,你能说出我在想什么吗?”

    汤中松端着酒坛说道。

    “若是你的想法不够坚定,不够深刻,我是喝不出来的。方才那杯酒,从酒杯到酒汤,都萦绕着些许离愁。”

    酒三半说道。

    听到离愁两个字。

    刘睿影想起他离开中都查缉司的前一日。

    那会儿是个午后。

    阳光明媚。

    就和今天的此刻一样。

    天上的云也不多。

    湛蓝湛蓝的天空,把他的心也映的湛蓝湛蓝的。

    像海一样。

    虽然刘睿影还没有见过海。

    不过他觉得海一定和这湛蓝的天空相差无几。

    透过这湛蓝的天空。

    刘睿影觉得自己的目光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天涯。

    虽然他也没有去过天涯。

    事实上没有人去过天涯。

    因为每个人所认为的天涯都不一样。

    狄纬泰以为的天涯,和沈清秋的就不同。

    酒三半的天涯,和刘睿影的也不同。

    但刘睿影就是觉得,那一眼,让他看到了天涯。

    回过神来,他已走到了马棚处。

    他要来领一匹马。

    往常都是偷偷来骑。

    现在终于是可以光明正大牵出一匹马了。

    “明天走还是今天走?”

    老马倌看到刘睿影走进了马棚。

    却是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明天走。”

    刘睿影说道。

    “我也觉得明天走好。”

    老马倌说道。

    “为何?要是我愿意,今天就可以走的。现在走都没问题。”

    刘睿影倔强的说道。

    他极为讨厌老马倌这一副万事早知道的神情。

    “因为今天的天气太好!”

    老马倌微微偏了偏头说道。

    但眼睛还是没有睁开。

    “天气好不是正适合赶路?”

    刘睿影反问道。

    他觉得老马倌这话简直是一无是处。

    就连起码的逻辑都没有。

    “天气太好只适合去游山玩水。却是不适宜做正事。”

    老马倌说道。

    他直起了身子。

    从腰间摸出了一支烟袋锅子。

    原先的那一支,被刘睿影拿走了。

    这一

    支一看就是新打造的。

    烟杆是铸铁的。

    烟锅是黄铜的。

    金灿灿,银亮亮。

    极为好看。

    刘睿影的心思都在老马倌手里这根崭新的烟袋锅子上。

    却是没有听清他方才说了什么。

    “天气太好,心情也好。心情一好,人就容易忽略些什么。对于你要做的事来说,有些东西忽略了,可能你就没法囫囵个儿回来了。”

    老马倌接着说道。

    这句话刘睿影倒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当即心下来气。

    这不是在咒自己吗?

    什么就没法囫囵个儿回来?

    “那若是明天天气也很好呢?”

    刘睿影问道。

    “若是明天天气也很好,你就该慢慢走。至少中都城方圆几百里地都是极为安全的。等出了中都城的范围,估计你心里的激动劲儿也就没那么高了。而且初春时节的定西王域,天气多变。怕是很难有中都城中的这般好。”

    老马倌说道。

    听到这里,刘睿影却是有些感动。

    没想到老马倌对自己的事这么上心,思考的如此细致。

    “天气不好,我就烦躁!人易烦躁,岂不是更加误事?”

    刘睿影说道。

    感动归感动。

    一点都不妨碍他逞口舌之能。

    “人在烦躁的时候,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去发泄情绪的。若是能借着烦躁的劲头,让你更加注意细节,那这烦躁就会变得异常值得。”

    老马倌嘬了一口烟说道。

    刘睿影没有说话。

    转身在马棚里挑起了马来。

    “你有什么推荐的吗?”

    刘睿影问道。

    “这些马儿你哪一匹没有骑过?还用的着我推荐?想要没话找话,这也有点太过于刻意了。”

    老马倌说道。

    话音刚落,却是又再度背过头去。

    一口一口的抽着烟。

    刘睿影很好奇为何老马倌躺着抽烟竟然不会呛住。

    就像以前看到萧锦侃躺着喝酒不会呛住一样。

    “毕竟没有你专业,我担心捡个芝麻丢个西瓜。”

    刘睿影说道。

    “可是芝麻的滋味,西瓜不能比。有时候恰恰只需要一粒芝麻。”

    老马倌说道。

    刘睿影曾经在萧锦侃离开查缉司后,老马倌有过一次彻夜长谈。

    老马倌告诉他,每一个努力的人都值得被尊重。

    不管他选择了何种方向。

    任何一件事,想要去做成,付出的代价都会很大。

    每个人,每件事,都该想的长远点。

    若是只顾眼前,未免有些太过于局限。

    虽然刘睿影最后还是选了一匹自己最为心仪的马。

    但并不代表老马倌的话他没有听进去。

    只不过,到了第二天要上路离开的时候。

    他的心里也是萦绕着一圈圈的离愁。

    就和现在一样。

    酒三半喝酒极快。

    没一会儿,这一坛所谓‘碧芳酒’就见底了。

    天色也开始转晚。

    日头逐渐偏西。

    刘睿影走进萧锦侃的卧房中,从他的床底下,又拿出了一坛酒。

    想当年,他也是把酒坛子藏在床底下的。

    汤中松和酒三半一对视,两人都有了决断。

    他们知道刘睿影是铁了心要等到萧锦侃的。

    即便等不到,也要把他的酒喝完才行。

    不过一个人喝酒,这离愁怕是只会愈演愈烈。

    而三个人的酒局,则会轻松畅快的多。

    虽然刘睿影只是静默的打开了酒坛,给自己和他们俩填满,一言不发。

    其实他看到自己的两位朋友愿意坐在这里陪着,心里还是很温暖的。

    人生处处是春天啊!

    此刻的春天就在这萧锦侃的屋中。

    在他藏在床底下的酒坛中。

    在三人喝下肚酒,和拿在手上酒杯中。

    更在三人偶尔抬头,相视一笑的眼眸中。

    这就是生活。

    绚丽的夕阳无法持久。

    但漆黑的夜空也无法持久。

    绚丽的夕阳能够引得无数多情人把酒临风。

    漆黑的夜空也能环抱着明月与群星。

    不管是夕阳,还是夜空。

    只要你真正读懂了二者中的一个。

    你就会明白这人间实际上快乐的事,要比悲伤的事多很多。

    屋外起风了。

    地面的嫩草,和越冬的落叶发出一阵‘沙沙’声。

    只不过刘睿影他们三人是用耳朵听。

    但萧锦侃却是在用脚底去感受。

    阻府童子已经没有了任何耐心。

    虽然他放下了刀。

    这却是狂风暴雨的前奏。

    夜风通常都会伴随着落雨。

    阻府童子放下刀,也是为了下一刀能更为致命。

    他在等。

    等刀与自身的劲气融汇贯通,浑然一体。

    待到了那时。

    他的刀就是巅峰。

    而现在,刀已是巅峰。

    人却还有所欠缺。

    所以他需要一些时间来酝酿。

    萧锦侃并不着急。

    他仍旧一下一下的,屈指弹着刀背。

    只不过他弹刀背的力量越来越轻。

    弹出的声音越来越小。

    其实他也在酝酿。

    他酝酿的东西和阻府童子没有什么差别。

    不同的是。

    他这个人,早已到达了巅峰。

    只是手中的刀,离那巅峰还差得远。

    他感受着指尖之上,由刀背传递来的震荡之力。

    每一下,都让萧锦侃手中的这把普通的柴刀朝着巅峰靠近了几许。

    待他停下这个动作时。

    就是这把普通的柴刀也到达了巅峰之时。

    但阻府童子明显要比他快。

    因为他已经缓缓的再次将手中的“春寒料峭”刀举起。

    阻府童子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

    这抹笑意这天上正偏西的日头倒是极为般配。

    自信中透露出些许纠结。

    纠结中蕴含着几分惺惺相惜。

    但他的手臂和手腕却没有丝毫犹豫。

    刀锋仍旧在一寸寸的不断抬高。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人间锦绣常蹉跎【中】

    “刘省旗,这次回去之后可有什么计划?”

    汤中松问道。

    他们三人依旧在萧锦侃的屋中。

    只是除了酒三半以外,刘睿影和汤中松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举起酒杯了

    “你都叫了我刘省旗,你说我有什么计划?”

    刘睿影白了他一眼说道。

    “不知道。叫你刘省旗是因为你本就是刘省旗。”

    汤中松摇了摇头说道。

    终于是再次端起了酒杯。

    “第一件事怕是就要戒酒。”

    刘睿影把酒杯放在掌心摩挲了一阵说道。

    “戒酒?为何要戒酒?”

    汤中松问道。

    “难道以你省旗的身份,在查缉司内还不能饮酒了?”

    这一句倒不是调侃。

    汤中松着实对刘睿影说要戒酒很是疑惑。

    “有一个人在今天早上给我读了一首诗。诗很长,但我只记住了最后一句。”

    刘睿影说道。

    “什么诗能让你如此印象深刻?”

    汤中松知道刘睿影不是一个读书人。

    若是能让他听一遍就记住的诗,一定是引起了他极大的共鸣。

    “世人问我贪杯否,实则只恋杯中友。”

    刘睿影说道。

    酒三半笑了。

    他笑的很开心。

    酒汤都从嘴角处流了出来也毫不在意。

    抬起胳膊用袖子一擦,转眼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难道你在中都查缉司就没有一个朋友?”

    汤中松问道。

    “都是朋友。只是不适合一起喝酒。”

    刘睿影说道。

    “那就不算朋友。”

    汤中松轻蔑的说道。

    刘睿影也笑了笑。

    给自己添了一杯。

    转而和酒三半还有汤中松碰了碰杯。

    正是因为查缉司内都是些不能一起喝酒的“朋友”,刘睿影才会对离开如此惆怅。

    “不过这句诗的确是写得好。”

    汤中松说道。

    “你怎么不问是谁写的?”

    刘睿影问道。

    “没必要……若是我认识,就会把诗句和本人对应起来。若是我不认识,我又会去想办法了解。还不如就单独听一听这句诗。无关任何人,也无关任何事。”

    汤中松说道。

    只不过此刻的刘睿影却在想着另一件事。

    或者说另一个人。

    赵茗茗。

    他不知道何时能再遇见她。

    就好比这次她突然出现在博古楼,让刘睿影很是惊喜一般。

    只是赵茗茗的身上总是隐藏着太多的秘密。

    让刘睿影无法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门阀小姐对待。

    他在纠结的,是要不要和赵茗茗道别。

    人说再见。

    是为了相聚。

    向来那些临别之际,互道再见的人,对下一次相见一定是很有把握吧。

    不然的话,怎么会如此轻易的说出这两个沉重的字眼?

    但是刘睿影却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和赵茗茗何时能够再见,甚至会不会再见。

    所以他不会给自己一个虚无缥缈的幻想。

    因此,刘睿影也不会去向赵茗茗道别。

    就像当初在丁州府城之时那般离开就好。

    安安静静的。

    没有任何打扰。

    话不说出口,只埋在心里,这压力应该就会小很多。

    说出口的话,总是有一种承诺的意思。

    若是这承诺没有完成。

    不论别人如何,刘睿影就会很不舒服。

    他从未体会过感情的温暖。

    就好似习惯睡懒觉的人从没见过朝阳升起时的壮丽一样。

    不过朝阳,在曾经刘睿影是每天都会看见的。

    以前他的生活极其富有规律。

    从来不会晚睡一刻,也不会早起一刻。

    总是能够在朝阳升起前就站在门口,松松肩膀。

    直到这次出门。

    他学会了喝酒。

    从此之后的这段时日里,他便失去了朝阳。

    若是赶上阴天,雨天。

    那便连朝阳也失去了。

    喝酒的人是没有办法早起的。

    因为酒总是需要睡眠来消化。

    若是不喝那么多,自然也不需要那么多睡眠,或许还是可以看到朝阳的。

    只是刘睿影与他的‘杯中友’相比,酒量着实太差。

    而喝酒若是不能尽兴,又是一件很难受的事。

    这一点,即便是酒量再差的人,也会觉得如此。

    但每到尽兴时分,刘睿影却早已醉去。

    总是要睡上五个多时辰才能缓过劲来。

    “酒三半,我有个事想请教一下。”

    刘睿影忽然开口说道。

    “什么事?”

    酒三半茫然的抬头说道。

    因为刘睿影的神色语气着实有些严肃。

    他不知道刘睿影要问他什么。

    “你每日都这样喝酒,是不是有什么解酒的方法?”

    刘睿影问道。

    “有啊!我说了我练过‘归元化酒诀’!”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有些性质缺缺……

    其实这个问题在前不久的时候就问过酒三半。

    那会儿他就是如此回答的。

    但刘睿影和汤中松却是不信。

    只觉得他是随口瞎诌。

    刘睿影有意过了一段时日再问,就是想看看酒三半这次又会怎么说。

    若两次不一样,那可就实打实的证明了酒三半上一次是在胡说八道。

    若是两次一样,要么是因为他记性太好,要么是因为他说的本就是真话。

    不过刘睿影现在却是没法考证。

    “你什么时候走?是要回中都吗?”

    酒三半问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但是却没有回答什么时候离开。

    因为他也没有想好。

    其实要走的话,现在就能走。

    不走的话,人总能给自己找出千百条理由,千百件事做。

    眼下就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那就是等萧锦侃回来。

    等他回来哪怕是只喝一杯酒,也算是完成了先前说过的话。

    刘睿影的心里就不会有什么负担。

    毕竟他在临走前就答应了这么一件事。

    若是做不到,怕是回去的一路上都会不安稳。

    “你有何打算?”

    刘睿影问道。

    “我还没有完成在博古楼的文道品级审核。不过我应该会去参加文坛龙虎斗的。”

    酒三半说道。

    “那就中都见。”

    刘睿影说道。

    他知道凭借酒三半的本事,一定能够去往那文坛龙虎斗的。

    “他的事算结束了?”

    汤中松指了指酒三半问道。

    刘睿影知道他说的是两分之死。

    但他却没有明说。

    只是点了点头。

    因为刘睿影早已胸有成竹。

    而他的底气,就在今朝有月给他的卷宗中。

    或许今早有月都没有想到,自己这些卷宗中最有价值的信息,并不是当年鹿明明

    为何离开博古楼。

    而是‘五福生’那早已死去的大哥,却是依然活着。

    只是被某人雪藏了起来。

    这么多年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做什么,如何生活。

    刘睿影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但却知道他如何生活。

    这些事卷宗里没有记录的。

    刘睿影全屏他的脑子推理出来。

    ‘五福生’的大哥,一定就在博古楼中。

    而且离他们现在喝酒的地方不会太远。

    至于靠什么生活,只有两个字。

    杀人。

    虽然人人都会杀人。

    在座的刘睿影,酒三半,汤中松都曾杀过人,还不止一个。

    但因故杀人,和为杀人而杀人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虽然杀人都是一件没有道理的事情。

    但没有道理的事情总是会有借口。

    不想被别人杀死,所以杀了别人。

    这岂不就是最好的借口?

    关于这些,却是不适合放在当下的场景里说。

    一个是因为他俩着实不应该知道。

    二是因为,知道了或许他们也会有不小的麻烦。

    想到这里,刘睿影发现自己的确还不能离开。

    因为他还有几个人要去见见。

    首先是他的师傅。

    那打铁又弹琴的七品读书人,文道七圣手之一,鹿明明。

    毕竟是正式拜过师的。

    却是不能就如此的不告而别。

    其次就是狄纬泰。

    这位名动天下的博古楼楼主。

    也唯有他才能给两分证明清白,继而也能结束自己来博古楼的公差。

    最后就是欧小娥,和她欧家家主,欧雅明二人了。

    欧小娥是他的朋友。

    欧雅明是欧小娥的长辈。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却是都该去拜别一番才好。

    只是刘睿影有些纳闷,为何欧小娥今天没来。

    但转念一想,别人家主在此。

    无论换做是谁,肯定都会有些放不开手脚。

    相比于从前有所收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一个不曾知道感情的人,一旦拥有了朋友。

    这感情就会像洪水决堤一般,倾泻而下。

    刘睿影现在就是如此。

    他的心里貌似有很多话想和眼前这两人说。

    但话头太多,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以至于才会有很长时间一言不发的静默。

    汤中松要比刘睿影更加通晓这些人情世故。

    所以只要刘睿影不开口,他便也不说话。

    有时候,只这样静静的坐着,也是一种极好的陪伴。

    他确信刘睿影能够感觉得到。

    “你们躲在这里喝酒却也不叫我?”

    今天的天气着实不算太好。

    阴云时有时无。

    这会儿厚厚的云层又把日头遮蔽了起来。

    萧锦侃的屋内是没有灯的。

    只能借着窗户和大开的门透入一点光亮。

    欧小娥了进来。

    却是把门中能够透入的光亮挡住了大半。

    于是让屋内更显的昏暗。

    “怕你忙,不敢打扰。”

    汤中松说道。

    欧小娥今天竟然穿了一身裙装。

    还配着长长的水袖。

    像极了台上的戏子的装扮。

    “你竟还有如此浮夸的衣服?”

    刘睿影说道。

    他见过欧小娥女扮男装的样子。

    也见过她一身劲装,英姿飒爽。

    却是没有看到过她穿的如此像个姑娘。

    不过这裙装虽然穿在身上,但眉宇间那咄咄逼人的势气却是一点儿都没有减少。

    “怎么样,好看吗?”

    欧小娥原地转了一圈说道。

    裙摆飞扬。

    比乐游原上最艳丽的春花还要美上三分!

    “好看好看!”

    酒三半使劲点着头说道。

    “我刚买的。”

    欧小娥说道。

    在桌边坐了下来。

    拎着酒坛就灌了三口。

    却是没有一滴酒汤洒落。

    一看他这般喝酒的架势。

    三人却是又不约而同的笑了。

    欧小娥还是欧小娥。

    不论他是穿着劲装,男装,还是裙装。

    只要她开始喝酒,那衣衫遮挡住的气质便会在一瞬间爆发出来。

    “你还会去逛街?”

    刘睿影有些吃惊的问道。

    “我是个女人,女人自然都爱逛街。我逛得少,不代表我不喜欢。”

    欧小娥翻了翻白眼说道。

    刘睿影噗嗤一声笑了。

    相处了这么长时间。

    倒是把她的性别都忽略了。

    看来这男女之间的确还是能够存在真正的友情的。

    只要双方相处的时间足够长,长到能够忽略彼此身体上的不同。

    “女人?你是女人吗?”

    汤中松挑逗的问道。

    欧小娥虽然泼辣。

    但却不傻。

    她能听的出来汤中松这一句话中的调侃意味。

    “姐姐我是不是女人,难道还需要让你知道?”

    欧小娥一手扶着酒坛子,另一只手撑着脸说道。

    想她离开欧家,独自一人闯荡江湖这么久。

    遇上的轻浮客,登徒子想必也决计不会少。

    凭汤中松的这一句话,显然还不够火候。

    却是根本刺激不到她。

    更别提让她有所害羞了。

    “我应该是比你大才对。”

    汤中松说道。

    “大不大不是年龄说了算的。”

    欧小娥又灌了一口酒说道。

    “那是什么说了算?论个头你也没我高。”

    汤中松摊了摊手说道。

    “这屋里三个男人,只有我一个女人!自然是我最大!因为物以稀为贵!”

    欧小娥说道。

    这般道理倒是极其新鲜。

    至少这三个男人都没有听过。

    不过细细一想却觉得有些道理。

    “此刻权且当做你大。可若是三男三女,或是一男一女有当如何?”

    汤中松问道。

    “对等了,性别上不存在什么稀缺。若是都差不多,那就一样大。若是有个极为漂亮的,或是有趣的,那就漂亮的最大,有趣的最大!”

    欧小娥说道。

    说完他看了看桌子。

    却是没有任何吃的。

    欧小娥的习惯是必须要有下酒菜才行。

    不然如此干喝,却是少了些滋味。

    “你们谁会炒菜?”

    欧小娥问道。

    刘睿影率先摇了摇头。

    “我会烤肉,烤土豆!”

    酒三半说道。

    他在酒星村时,每日都要放羊。

    早出晚归的,只能在野外自己随便生堆火,烤点什么吃。

    但这的确算不上会炒菜。

    欧小娥叹了口气。

    起身朝厨房走去。

    看样子是要给自己弄点吃的。

    “古人说君子远庖厨。我们不会做饭是应当的。”

    汤中松说

    道。

    欧小娥恍若没听见一般。

    但却是又从厨房折返回来。

    “送你了。”

    她从裙摆间抽出一把长剑,递给酒三半说道。

    “这是给我的?”

    酒三半看着欧小娥手中的长剑有些吃惊。

    竟是都忘记伸手接过去。

    “都说了送你,你若是不要,就再送回给我。”

    欧小娥说道。

    酒三半傻笑着从欧小娥手中接过了这柄长剑。

    但却是连谢谢都忘记说,就连忙把长剑拔出了剑鞘。

    这把剑。

    造型古朴厚重。

    大概的样式却是和酒三半先前的那把相差不多。

    而且颜色也都是冰蓝。

    这让酒三半有些爱不释手。

    他把剑不断的拔出剑鞘继而又回剑入鞘。

    “这是什么剑?”

    酒三半问道。

    “不知道,没名字。我从家主那儿求来的。也是谢谢你几次出手保护我。”

    欧小娥说道。

    她似是很不习惯说这样感谢的话。

    因为这样的话,总是让她感觉自己非常矫情。

    但对于酒三半这样的人,你若是不明说,他怕是一辈子都明白不过来其中的含义。

    “没有名字,那我可以给它取个名字?”

    酒三半问道。

    “我已经送你了,你爱叫什么叫什么。叫放屁,叫狗屎,也和我没关系。”

    欧小娥说道。

    随即一阵香风飘过。

    她却是又去了厨房中捣鼓吃的去了。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就叫它青娥剑吧!”

    酒三半高兴的说道。

    随即拿起一杯酒,顺着剑鞘浇下。

    “这是何意?”

    汤中松问道。

    他看到酒三半这样做,以为是一种古怪的仪式。

    “从今以后我和它就是生死之交的伙伴。伙伴之间当然要共饮一杯酒才能算数。”

    酒三半说道。

    “伙伴之间还得同塌而眠才能体现出感情!”

    汤中松说道。

    “对啊!以前我每晚都抱着我的剑睡觉的。最近这段时间一直睡不踏实,老做梦,想必就是因为怀中空落落的缘故……”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没想到欧小娥竟会送给酒三半一柄剑。

    这倒是了却了他的一桩心事。

    他一直记得酒三半的剑碎了。

    所以想要在自己临走前给他再寻摸一柄。

    只是这剑不比旁物。

    却是比让他炒菜做饭还要难的多。

    但现在有了这柄欧家的‘青娥’剑,却是要胜过外界的任何宝剑。

    再加上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酒三半对欧小娥的感情。

    这把剑怕是他真的会每日都供奉在床头也说不定。

    刘睿影看到后院中,欧小娥正在摘菜。

    她的手上已经拿着许多红红绿绿的辣椒。

    欧小娥喜欢喝烈酒,也喜欢吃辣菜。

    这是第一日见面是就知道的事。

    不过刘睿影的目光却穿过欧小娥的身影,穿过后院以及博古楼,望向更远处。

    他的心头莫名感受到了一丝悸动。

    就好似有无数马蹄在他的胸腔里奔驰一样。

    让他有些不安。

    “你们说,萧锦侃到底在博古楼做什么?他现在究竟是什么人?”

    刘睿影仿佛自语一般的说道。

    其实他的心里隐约有些答案。

    但当一个念头不够坚定的时候,总是需要旁人的肯定来当做佐证。

    “他是不会有事的。我敢说,还不等你把他床下的酒都喝光,他就会回来。”

    汤中松说道。

    “他床下的酒,我喝三分之一就会醉死过去两三天。”

    刘睿影摇了摇头说道。

    厨房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三人跑过去一看,发现欧小娥不知怎的,竟是把整个灶台都弄垮了。

    一口大铁锅碎成了七八瓣,散落在地。

    欧小娥手里拿着还未切开的辣椒,双眼瞪得滚圆,看着这一片狼藉。

    “姐姐,现在我打心眼儿里认可你是老大了!”

    汤中松说道。

    “因为能不动声色就把厨房毁灭的人,着实是天下少有。物以稀为贵,人以你为尊!”

    汤中松朝着欧小娥竖起了大拇指。

    刘睿影和酒三半一阵哄笑。

    欧小娥这番一闹腾。

    让他方才心中的不安也消散了许多。

    不过萧锦侃也的确是不用担心。

    若是他愿意,弹个响指就能让这五绝童子尽皆归西。

    只是他不愿意那样做。

    不论他已何种身份出手阻拦这阻府童子。

    他都无法摆脱自己是天下至高阴阳师‘太白’的事实。

    不动用那太白玉牒。

    也不能说他就不是太白。

    ‘太白’虽然只是一种传承。

    但此刻却是和他萧锦侃这个人融为一体,不分彼此的。

    但此刻的‘太白’,却是根本看不出来任何至高阴阳师的气派。

    就连他手上的柴刀,都断了一半。

    “我本以为你那把柴刀有什么来头,原来真是一把普通的柴刀……”

    铁观音说道。

    “你要是想让他有来头,何不自己给他编个故事?”

    叶伟说道。

    这两人似是对萧锦侃目前的处境毫不担忧。

    但景平镇中的人,却是都听到了一声龙吟虎啸,看见了两道刀气,破天而出。

    把这下雨前的混沌都一分为二。

    让整个镇子里,顿时亮堂了不少。

    阻府童子一刀出,当即收回。

    只是手上的刀仍旧平平的举着。

    萧锦侃却是背对着阻府童子站着。

    他的身子仿佛没有动。

    因为就连阻府童子也没有看出他为何会转了个身。

    他站的笔直,犹如一杆标枪。

    断裂的柴刀,刀尖下垂。

    阻府童子突然听到“啪嗒,啪嗒”的声音。

    “你的刀,的确厉害。现炒现卖终究是敌不过熟能生巧。”

    萧锦侃缓缓的转过身来。

    他的胸前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

    似是要把他的身子,都能一劈两半似的。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阻府童子问道。

    在他的眼里。

    萧锦侃必死无疑。

    即便自己再不出刀。

    他也会因为重伤不治儿身亡。

    但萧锦侃却是毫不在意的笑着摇头。

    “是我自己走了个死胡同。不过万幸你这一刀把我砍醒了!”

    萧锦侃说道。

    他扔掉了手里的柴刀。

    随后解开胸前的衣襟。

    阻府童子这才看到,那刀伤竟是被分成了两截。

    因为在他的心口处,放着一个玉牒。

    而玉牒之上,却是连一个白印都没有。

    不知为何。

    他只看了一眼这玉牒。

    便觉得目眩不已,腹中翻滚不止。

    继而头疼欲裂,似要炸开来一般。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人间锦绣常蹉跎【下】

    天色已晚。

    黄昏已逝。

    整片大地都安静了下来。

    博古楼也不能例外。

    不过刘睿影他们的所在之处,一直都是极为安静的。

    此刻只是失去了天光。

    倒不见得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萧锦侃的房中没有灯。

    四个人就这么静默的坐着。

    时而能听到一声酒坛与酒杯磕碰的清脆,以及酒汤汩汩流出的绵柔。

    刘睿影心念一动。

    伸手从后腰处摸了一把。

    抽出一支烟袋锅子。

    原来他把从老马倌那儿把这支烟袋锅子拿走后,便一直带在身上。

    欧小娥早已回来。

    端着一盘半生不熟又加了许多辣椒的油炸花生米。

    光是闻到那气味,刘睿影就知道它有多么的难吃。

    奈何欧小娥却兀自倔强。

    不肯承认。

    竟是还抓了一把直接塞进了嘴里。

    可惜没有灯火,看不见她的表情。

    这让汤中松有些遗憾……

    看人逞强,本事一件极为有趣的事。

    毕竟欧小娥逞强也是为了让旁人看见。

    这事儿一方做不了。

    有人表演,还得有观众捧场。

    但这般黑灯瞎火的,却是没人能看见欧小娥逞强的神情。

    只能听到她咀嚼花生米的声音。

    刘睿影笑了笑,起身走到厨房。

    接着灶台下还剩下的些微炭火,点燃了这只烟袋锅子。

    他重新回到桌边,一口一口的嘬着。

    火光忽明忽暗,时长时短。

    以一种怪异的节奏亮着。

    其余的三人都看呆了。

    他们没有想到刘睿影竟然还会抽烟。

    何况这样的烟袋锅子,只有那些老人家才会拿在手里。

    若是张学究如此,众人定然不会有半分奇怪。

    但现在看到刘睿影的这副模样。

    他们三人不但觉得奇怪,甚至还觉得异常滑稽。

    汤中松见过他老爹抽烟。

    汤铭抽烟不多。

    但每当遇事不决时,总是喜欢点一锅烟。

    时不时的嘬上一口,让它慢慢燃着,只看那烟雾缭绕。

    但是汤中松没见过一个人能抽出这么亮的火光。

    亮到能够照亮在坐的每一个人的脸。

    借着这亮,汤中松却是看到刘睿影的身后多了一道影子。

    这显然不会是刘睿影的影子。

    因为一个人只能有一个影子。

    汤中松又向来不信鬼神之说。

    所以定然是又来了一个人。

    究竟是谁会在如此夜晚来到这座没有点灯的屋子里呢?

    萧锦侃当然是最有可能的。

    这本就是他的屋子。

    而他是个瞎子。

    不需要点灯,也能走的很稳。

    可惜这人却不是萧锦侃。

    因为萧锦侃却是不会称呼刘睿影为‘刘省旗’。

    “没想到今朝楼主竟能找到这里。”

    刘睿影嘬了一口烟,淡淡的说道。

    他不知道今朝有月为何来此。

    但显然他没有任何恶意。

    虽然他的脚步很轻。

    但依旧是停在了距离刘睿影的后背一丈的距离。

    这个距离,若是想暗算的话,决计做不到。

    一丈远。

    除了长枪以外,刀剑也都够不着。

    但刘睿影知道,今朝有月是用算盘的。

    而他那一副算盘上的功力,却是与距离毫无关系。

    他这么做,无非是表明一个态度罢了。

    “萧大师的屋子,在下也是来过几次的。”

    今朝有月说道。

    算作是对刘睿影上一句话的回答。

    但实际上他却是巧妙的避开了真正的问题。

    因为来过萧锦侃的屋子,和知道刘睿影此刻就在萧锦侃的屋中没有任何联系。

    就像人每天都要吃喝拉撒。

    但你能说出一个人此时此刻具体在做什么吗?

    怕是除了萧锦侃这般的至高阴阳师以外,谁都不行。

    今朝有月知道能来此地找到刘睿影,定是有人告诉。

    至于这人是谁,却不用多想。

    因为这个问题说劳神也劳神,说简单也简单。

    博古楼中势力博弈众多。

    而博古楼中却只有一人独揽大权。

    刘睿影笑了笑,没有戳破今朝有月言语中摆弄的机巧。

    “今朝楼主请坐!”

    刘睿影左手虚引,对着今朝有月说道。

    无事不登三宝殿。

    刘睿影知道今朝有月一定是有求于自己。

    不过他已经知道了今朝有月为人处世的方式方法。

    那就是交易。

    万事万物皆有它的价值。

    这买卖没做成,无非是你出的价不够高。

    只要价够高,就算是这片天也能买下来。

    刘睿影虽然很不赞同他的这种观点与做法。

    但既然要与他打交道,就不得不顺着他的路子走。

    不过钱虽然买不来夕阳永恒,星辰漫天。

    却能够让你去夕阳与星辰最美的地方,找到最好的位置看夕阳与星辰。

    价值的高低,总能够给你更多变通的条件和机会。

    “实不相瞒,我有一事相求。”

    今朝有月抱了抱拳说道。

    “今朝楼主有何事?”

    刘睿影问道。

    他不觉得以自己的能力,可以帮上他什么忙。

    除非他是看到了自己背后的力量。

    中都查缉司。

    汤中松看着刘睿影抽着烟,神情淡漠,不卑不亢。

    心中骤然一紧。

    因为他知道刘睿影已经不是当日在集英镇外的驿站中和自己对饮笑谈的小小查缉使了。

    短短的功夫,整个人从上到下的气质以及心境竟是全然换了个人似的。

    汤中松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但他相信刘睿影自己的决断。

    既然他如此选择,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只是想刘省旗帮我解决一个麻烦。”

    今朝有月说道。

    他从袖筒中取出一个信封。

    这信封没有封口。

    却装的鼓鼓囊囊的。

    似是要撑裂了一般。

    他把信封放在桌上,朝刘睿影推去。

    刘睿影却是没有拿起。

    侧过头吐掉了最终的烟之后,平静的看着今朝有月。

    火光黯淡。

    虽然看不清对方的眉眼鼻子。

    但好歹有个大概的轮廓。

    若是可以,刘睿影是想看看今朝有月的表情的。

    一个人不经意间的表情,总是能透露出许多他不会说出口的秘密。

    但现在却是不行。

    不过既然他看不见今朝有月。

    那今朝有月也看不见他。

    一切就这么混混沌沌的在虚幻中进行着。

    “这里面全是金票。”

    今朝有月用手点了点信封说道。

    刘睿影还是没有说话。

    无功不受禄。

    上一次的交易,已经完成。

    刘睿影不相信今朝有月会不明不白的送钱给自己。

    这么做的人,要么是疯了,要么是傻了。

    天下间每一个人付

    出什么,都是需要得到回报的。

    像今朝有月如此精明的生意人更是如此。

    “每一张都是五百万两黄金。”

    今朝有月接着说道。

    刘睿影还是没有开口。

    不过他却知道这个信封里面装着的钱,怕是能够买下整个定西王城。

    “我想把这些金票都送给刘省旗。这次不是交易,只是单纯的赠予。”

    今朝有月说道。

    酒三半对金银没有什么概念。

    但汤中松和欧小娥却是把耳朵都听直了,眼睛都瞪圆了。

    要知道欧家卖剑,一年的收入也很难达到五百万两黄金。

    而眼前这个并不小的信封却被面值五百万两的金票塞的满满当当,都快要撑爆了。

    一瞬间,刘睿影也有些触动。

    他见过今朝有月密室中的金银珍宝。

    想来他却是把那些全都兑换成了金票。

    可是还有张止寒以及孙暮凝两人在等着分钱。

    这半日的功夫,显然又发生了不少离奇古怪的事情。

    “我们三人都决定为了以后能睡的踏实些,所以要把这些钱送出去。”

    今朝有月说道。

    他似是看出了刘睿影的疑虑。

    “你们为何不选择花完?”

    刘睿影问道。

    “哈哈……这里面的钱,若是想花完,就算是如江河流水般,也需要个十年八年的。”

    今朝有月说道。

    “那就花他个十年八年。”

    刘睿影说道。

    “只怕是花完了之后,这辈子都没法再睡着一个时辰。”

    今朝有月说道。

    “为何要送给我?”

    刘睿影问道。

    “因为刘省旗是第一个见了我密室中的金银珍宝而没有动心的人。”

    今朝有月说道。

    “今朝楼主这句倒是说错了……我也是人,也喜欢金银。当时怎么会没有动心?”

    刘睿影说道。

    “刘省旗的动心是震撼,而不是贪婪。这点眼力见儿,在下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今朝有月说道。

    “不过换成了金票,倒的确是没有满屋子金银珍宝来的震撼。”

    刘睿影笑了笑说道。

    他取下烟杆上挂着的一个小布袋。

    二指伸进去,夹了一小撮烟丝,放进烟锅里。

    猛抽了几口,让新放进去的烟丝能够续上火。

    这是他第一次自己抽烟。

    但手法却异常纯熟。

    今朝有月看在眼里,觉得刘睿影就是个抽了十几年的老烟枪一般。

    殊不知,这都是刘睿影看老马倌抽烟时学的。

    不知道为何。

    每次想起老马倌的时候,刘睿影总是能获得些平静。

    头脑也能更加冷静的思考眼前需要面对的问题。

    刘睿影没有想明白。

    但他觉得学老马倌这般抽抽烟或许会有些帮助。

    因为刘睿影几乎没有见过老马倌喝酒。

    但每当他要说一些比较晦涩深奥或抑扬顿挫的话时,他总是会点燃一锅子烟抽。

    “震撼与否,现在这些却是都送给刘省旗了。”

    今朝有月说道。

    “今朝楼主未免有些过于自私了。”

    刘睿影说道。

    “此话怎讲?”

    今朝有月眉头微皱。

    “因为你为了自己睡的踏实,却是不想让我睡的踏实。”

    刘睿影说道。

    他拿出了一只酒杯,放在今朝有月面前。

    但今朝有月却用手挡住杯口,示意自己不喝。

    “刘省旗怎么会睡不踏实?”

    今朝有月问道。

    “因为我要时刻担心着,提防着,这些金票会不会被偷或是被抢……你说这么劳神又麻烦一件事,时刻萦绕着我,怎么能睡得踏实?”

    刘睿影说道。

    今朝有月面露苦笑。

    “那依刘省旗之见该当如何?”

    今朝有月很是真诚的问道。

    刘睿影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只是静默的抽着烟。

    今朝有月看到刘睿影的这副样子,只得叹了口气,给自己倒了杯酒,饮尽。

    “刘省旗,告辞!”

    今朝有月起身拱了拱手说道。

    “不送!”

    刘睿影说道。

    “说不定,下次我们能在中都城一起喝酒。”

    今朝有月走到门口时,又忽然回头说道。

    “我请你!”

    刘睿影说道。

    今朝有月大笑着走出门去。

    这一晚星光黯淡。

    月光还未升起。

    今朝有月一袭白衣,就这么渐渐隐藏于夜色之中。

    刘睿影收了他的酒杯。

    “喝酒和人生一样。酒杯一只只拿出来,酒一杯杯倒满。接着把酒一杯杯喝完,酒杯一只只收起。然后人也一位位离开。”

    刘睿影说道。

    “难道你就只有这点感慨?”

    汤中松问道。

    “难道我还需要感慨些什么?”

    刘睿影问道。

    “方才你离富甲天下只有伸手接过一个信封的距离。”

    刘睿影说道。

    “我为何要富甲天下?”

    刘睿影问道。

    “钱还是越多越好。”

    汤中松说道。

    “他还没有走远,我可以追上他要过来然后送给你。”

    刘睿影说道。

    “我看得出他是真心要把那些金票送给你的。”

    汤中松说道。

    “我也看得出来,他是真心的。”

    刘睿影说道。

    “既然是真心相赠,你还是应该接受。”

    汤中松说道。

    “我即便是接受了,也会很快送出去。但我现在脑子里想不出该送给谁,总不能就那么仍在大街上吧?若是好人拿了,这好人怕是也会变成坏人。若是坏人捡了去,这世间便又多了一份不安宁。”

    刘睿影说道。

    “那为什么不自己留着?”

    汤中松说道。

    “天下间真正值钱的东西决计不是金票。虽然金票能办很多事,但我真正想办的事,却是那些金票的十倍都办不了。”

    刘睿影说道。

    “你可真是太奇怪了……以前只觉得你可爱,但还未发现你这么奇怪。”

    汤中松笑着喝了杯酒说道。

    “不奇怪。我也爱钱。但太多了就是负担。够吃够住够喝酒就好。”

    刘睿影说道。

    “你不刚刚才说,自己要戒酒了?”

    汤中松说道。

    “所以我开始抽烟了。”

    刘睿影扬了扬手里的烟杆说道。

    “人总得有点嗜好?”

    汤中松问道。

    “人总得有点嗜好。”

    刘睿影重复了一遍汤中松的话。

    但却是用了极为肯定的语气。

    不断超脱人间之枷锁,寻求本我平衡之境界。

    刘睿影不一定是刻意如此。

    但他的做法的确是于此不谋而合。

    汤中松觉得人当真是生来不同。

    若自己不是汤铭的儿子。

    不是丁州府的公子。

    自己或许不会比刘睿影超脱的少。

    但造化弄人啊。

    他不但没能跳脱出任何一道枷锁。

    反而给

    自己还又套上了许多。

    “今晚不回去了?”

    汤中松问道。

    “至少也得把酒喝完。”

    刘睿影说道。

    虽然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但若是愿意,这宴席总是能让它长一些,再长一些。

    只要能够长一些,散场就会晚一些。

    事在人为。

    刘睿影也不知现在是几更天了。

    只看见天上的月光已经升了起来。

    朝着四方洒下清辉。

    没有灯火的夜晚,却是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比月光更加明亮。

    但在萧锦侃那里,却不是如此。

    萧锦侃手上按着他的‘太白玉牒’。

    说是玉牒,实则却长得像一本小书。

    可惜这书却是没有内容。

    只有封皮和封底。

    太白玉牒一出。

    就连那天上的月光也显得黯淡异常。

    似是把漫天的光辉都吸引了过来似的。

    不过阻府童子的春寒料峭刀也不是凡物。

    虽无法与太白玉牒争辉,但也在兀自散发着幽光。

    刀已出鞘许久。

    但太白玉牒却尚未开启。

    阻府童子敏锐的察觉到,萧锦侃手中的玉牒上传来的阵阵威压。

    宛如要将天地都抗在自己肩头。

    于是。

    他出了刀。

    因为在这股威压之下,他不得不出刀。

    若是再等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就这般被活活压死。

    人在嫉妒恐惧的时候。

    总是要做一些抵抗。

    虽然知道这抵抗或许没有用处,但还是会做的。

    因为做了,或许还有机会。

    而不做,却就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说起来人们做事,无非是因为不知道结果。

    若是凡事都能知道结果,那却是做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

    就好像喝酒一样。

    虽然每个人都有一个底线的定量。

    但有时候可以超过这个定量好几斤。

    有时候却还比定量少了三四杯。

    不知道事情的结果如何,也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喝醉。

    这种把未知转换为现实的过程,才是人们一切行为最原本的动力。

    现在阻府童子出刀。

    只是想要驱散自己的恐惧。

    他不想让自己的恐惧变成现实。

    所以要在它还未转化之前,就将其扼杀在摇篮中。

    阻府童子的刀出的并不快。

    后院虽然不那么宽广。

    但他的刀距离萧锦侃的身子却还尚有一段距离。

    然而萧锦侃却避过了他这一刀的锋芒。

    阻府童子在最后一刻才发现,自己的刀竟然劈空了。

    他不敢相信的看着自己的刀和自己的手。

    因为他从来没有失手过。

    每一次出刀,总会得到些什么。

    要么是人血,要么是人命。

    但这一刀却好似孩童玩耍一般,就这么空空一挥。

    什么都没有带走。

    就连破空之声都没有。

    这一刀在景平镇中的普通人看来,一定都不精彩。

    甚至还有些迟钝。

    但在铁观音和叶伟的眼中,却是极为激烈。

    阻府童子的对手若不是萧锦侃。

    恐怕在他第一次出刀时,就已经杀了对方。

    可惜的是他找错了对手。

    萧锦侃是他杀不死的存在。

    至少现在是却是如此。

    阻府童子是武修。

    境界或许能触摸到地宗境的顶层。

    然而萧锦侃却不是武修。

    他是至高阴阳师太白。

    武修修武,修的无非是大道规则之下的路数。

    而萧锦侃掌握的,却是真正的大道规则。

    好比一个成年人看着盒子里一窝蚂蚁。

    蚂蚁中或许有健壮者,可以用他强力的口颚撕碎多方的头颅。

    但在成年人的眼中,蚂蚁终究是蚂蚁。

    再健壮的蚂蚁,也不过是让他吹口气就能解决的事情。

    叶伟明白这些,所以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徒弟。

    铁观音却着实有些震惊。

    他明白至高阴阳师的厉害之处。

    但却没有想到竟然能出神入化到如此地步。

    若这世间真有鬼神。

    想必就是这五位至高阴阳师吧。

    虽然他们不能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

    但的确能知常人不知,能行常人不行。

    铁观音自己若是有了这般能耐。

    或许对这寿命权钱也不会那么在乎了。

    把人间看透好像是一件极为厉害新鲜的事。

    实际上对一个人而言,却很是痛苦。

    阻府童子闭眼调息了一瞬。

    他让体内的阴阳二极彻底松弛了片刻。

    有张有弛,才能发挥出更大的力量。

    若是一直紧绷,或是一直懒散。

    那紧绷的总会崩断,懒散的迟早拾不起来。

    忽然,他睁开眼。

    眼中刀意凌然!

    散发出一股势不可挡的王霸之气。

    萧锦侃似是早就算到阻府童子会在此间突破一般,嘴角上挑,轻轻笑了笑。

    阻府童子一刀再出。

    此刻的他除了手中刀外,双眼中也有刀。

    三把刀心心相印,犹如天狼坠地,朝着萧锦侃杀去。

    想比于先前。

    这一刀反而动静要小的多。

    虽然眼中的两把刀气势恢宏。

    但手中的刀,却是乐游原上一轻风,定西王城一浮云。

    是那么的怡然自得,飘飘欲仙。

    只是这刀上有些看不见的东西。

    别人看不见。

    萧锦侃能看见。

    这一刀的刀尖上挂着通今阁阁主的使命,刀柄上拴着五绝童子彼此间的羁绊。

    萧锦侃既然已经看出了他刀中的破绽,想要破去这一刀却已然不是难事。

    但萧锦侃却没有这么做。

    他打开了太白玉牒。

    把阻府童子的刀身轻轻一夹。

    阻府童子的‘春寒料峭’立马进退不得。

    猛然间。

    阻府童子恍如醍醐灌顶一般,浑身一阵震悚。

    “原来……这都是你早就算好的。”

    阻府童子竟然松开了握着刀的手说道。

    ‘春寒料峭’就被这般牢牢的夹在太白玉牒中间。

    “我没有算计任何。我只是依从了规则。”

    萧锦侃说道。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受我一刀?难道这也是规则?”

    阻府童子不解的问道。

    萧锦侃点了点头。

    他拦住了阻府童子去完成他通今阁的使命,这便是后续发生的因。

    世间万事,只要有所掺和,那就得有所付出。

    受的那一刀,便是萧锦侃必须承受的果。

    然而太白玉牒出,却又是一段新的因。

    不过阻府童子在不明觉厉间武道有所突破,却是这段因的果。

    到此为止。

    萧锦侃与阻府童子二人之间,因果分明,互不相欠。

    接下来又会何如,就看阻府童子要作何抉择了。

    萧锦侃不会干涉。

    也不会出言引导。

    他只会这般站着,静静的等。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夜已很深,你该走了【一】

    再长的宴席也抵不住有散场的一刻。

    终于。

    萧锦侃的屋中只剩下刘睿影一人了。

    就连酒三半也熬不住困倦侵袭,回了他自己的屋中就寝。

    想来他今晚能睡个好觉。

    因为他不仅喝了很多酒,还得到了一把青娥剑。

    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无非于抱着自己的心爱之物喝醉,而后沉沉睡去。

    恐怕在座的人中,只有酒三半今晚能体会到这般美妙。

    只剩下刘睿影一个人喝酒,自是没有什么意思。

    虽然先前四人一起喝酒时,彼此间也没有太多的交流。

    但总是要比一个人喝酒有趣的多。

    刘睿影看了看屋外的天空依旧黑着。

    心中大概一掐算。

    觉得离破晓也就最多还有一两个时辰。

    若是现在回去睡下,一会儿起来难免会有些难受。

    睡不够觉的难受,比喝不够酒的难受更胜一筹。

    而刘睿影应对睡不够觉的办法也是新颖异常。

    他选择干脆不睡。

    正好一会儿能看看朝阳。

    先前下的雨,说不定能使得这晴空如洗。

    今天的朝阳,一定会比往常的更加好看。

    刘睿影想着自己背对着暮色苍茫来到了定西王域,来到了集英镇。

    若是能够迎着朝阳,离开博古楼,走出乐游原,也是一件极为圆满的事情。

    不过这却是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

    以为经历了这么多的种种,日子却只过了一天似的。

    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

    若是能把一辈子的光阴都压缩在一天之中。

    想必一定会很充实。

    至于美妙倒说不上。

    因为此刻的刘睿影还是觉得人活一辈子,悲伤占了大多时日。

    他举起酒杯再度仰起脖子喝了一口。

    虽然酒杯已经空了。

    但他想把最后一点汇聚在杯底的酒汤全部咽下肚去。

    喝完之后,他拿着酒杯在手中又摩挲了一阵。

    虽然萧锦侃不在。

    但自己好歹是来找他喝酒了。

    这和自己当时所说的一模一样。

    却是让刘睿影的心里也没了什么压力。

    他没有收拾桌子。

    就这么把酒坛子,酒杯子全都摆在那里。

    他想让萧锦侃自己回来后去收拾。

    谁让他不陪自己喝酒呢?

    这样做虽然会麻烦朋友。

    但很多时候朋友就是用来麻烦的。

    越麻烦,情谊越深。

    因为每个人的朋友,或每个人在朋友面前,都想体现出自己的价值。

    只有体现出了自己的价值,才觉得自己对得起这位朋友,或对得起成为别人的朋友。

    然而这些价值的体现,却是蕴含在一次又一次的彼此麻烦之中。

    刘睿影看了看杯盘狼藉的桌子笑了笑。

    把那一支烟袋锅子重新收进腰间。

    起身朝着房门外走去。

    院子里稀稀疏疏的种了些不知名的花。

    有些话的花朵半开着。

    想必是到了夜间,没了阳光,就会拢起来的品种。

    看到这些半开的花,刘睿影也知道天确实快要亮了。

    他在心中盘算着,回到房子之后要好好洗个澡。

    之后再用热水泡一会儿。

    这样不但能够冲刷掉身上的酒气。

    还能使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没有合眼的自己拥有片刻充足的放松。

    就在他出了萧锦侃的院子,朝自己屋中走去时。

    他又看到了一个人影。

    托着步子。

    艰难的朝这边走来。

    刘睿影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迎接这一道人影。

    兴许是变故太多,他早已麻木。

    “请问,这里是萧大师的住处吗?”

    这人影开口问道。

    声音稚嫩。

    刘睿影这才看清,来人竟是一位少年。

    不过十几岁的年纪。

    脚上穿着一双草鞋。

    脸上沾满了汗水和泥水。

    身后背着一个网兜。

    腰间斜插着一把……剑。

    只是这剑有些太过于简陋。

    不但剑柄处的缠绳是破破烂烂的,剑身外剑鞘还比剑短了一截。

    整整三分之一的剑尖,都从剑鞘的另一端冒了出来。

    “是。你找他何事?”

    刘睿影问道。

    虽然萧锦侃现在并不在屋中。

    但这少年只是问这里是不是萧大师的住处。

    刘睿影这般回答倒是没有错。

    却没想到少年听了他的后半句,立时后退了几步,眉毛一挑,瞪圆了眼睛。

    “我又问你是谁吗?有问你在萧大师门口做什么吗?”

    少年厉声问道。

    声调虽然依旧极为稚嫩。

    但其中的蕴含的力量却让人不由心惊。

    “……没有。”

    刘睿影少年的反问弄得哑口无言。

    只能弱弱的说了一句没有。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想着自己今天遇到的尽是些怪人怪事。

    今朝有月和他曾经两位伙伴的情仇恩怨自己还没消化,他却又送来一笔能买下一座王城的金票给自己。

    好不容易拒绝了金票,准备回屋子洗个澡放松片刻,却又被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乡土少年质问的无处说理。

    “既然我没有问你,你又何必问我?”

    少年说道。

    刘睿影没有想到这位少年竟是有如此强的自保意识。

    就连一句话都不愿意透露。

    顿时,心里对他有些同情。

    因为往往懂得把自己保护的很好的人,过得日子一定都很辛苦。

    无论是吃不饱饭,还是睡不好觉,还是受人欺负。

    总归是过得很辛苦。

    若是成日里的锦衣玉食,前呼后拥,只会觉得这个人间有着无限的美好。

    因为人们的善良和微笑,往往都愿意给予那些自己高不可攀的人。

    对于和自己一样的,怕是只有算计。

    然而对于不如自己的,则尽是欺辱。

    刘睿影不知道这少年究竟是什么来历。

    不过从他的穿着来看,怕是被欺辱的一类。

    转念一想,刘睿影却是又

    觉得不对。

    这少年是怎么进来的博古楼?

    又是怎么找到的这里?

    若单凭这身打扮,怕是早就被博古卫当做小偷拿下了。

    刘睿影一是为了试探个底细,二是为了给自己解闷。

    却是心生一计。

    “我问你是因为你要找我。既然你要找我,我为何不能问问你有何事?”

    刘睿影说道。

    他竟是装作自己就是萧锦侃。

    少年被这一番话绕的有些迷糊。

    但却是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你是萧大师?”

    少年把背在后背的网兜发下,疑惑的问道。

    刘睿影不置可否。

    故作高深的,把目光望向远处。

    “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

    少年眼见如此,也不再迟疑。

    当即跪倒在地,纳头便拜!

    这一举动却是让刘睿影很是措手不及。

    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受这少年一拜的。

    因为他根本不是萧锦侃,更不是这少年的师傅。

    刘睿影侧身闪过了少年的跪拜。

    少年似是没有看到刘睿影的小动作似的,一口气就磕了十七八个头。

    “好了好了……我不是萧锦侃,也不是你师父!”

    刘睿影心中着实过意不去,赶忙走上前将这少年扶起。

    少年一抬头,对着刘睿影怒目而视。

    这目光竟是把刘睿影盯的后脊发亮……

    因为从这目光中,刘睿影感觉到的只有嗜血的兽性。

    却是连一丝人性的基本都没有。

    少年飞速站起。

    侧身。

    扬手。

    抽出了腰间的剑。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刘睿影的咽喉之处。

    这一剑快到刘睿影根本都没怎么看清剑尖的寒芒。

    所以他只是下意识的把手中的剑,连带着剑鞘一起挡在了自己的咽喉处。

    “叮!”

    刘睿影的耳边传来一声清脆。

    少年的剑尖正好抵在自己的剑鞘上。

    刘睿影后撤了一步。

    他能感觉到少年的剑上没有杀意。

    有的只是愤怒。

    不过愤怒时出手自是有许多种选择。

    然而这少年却是直冲着要害袭杀而至。

    刘睿影觉得自己先前的判断没有错。

    他一定是曾经遭受了不少欺辱。

    如今有了能力,才会奋起反抗。

    甚至不给对手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

    “我虽然骗了你,但你也不至于就要杀人吧。”

    刘睿影说道。

    他心中也有些恼火。

    觉得这少年怎个如此不分青红皂白?

    “我没有想杀你。”

    少年平静的说道。

    “你的剑直奔着我的咽喉而来,若是我的反应再慢上片刻,起步就已经被你杀死?”

    刘睿影说道。

    他现在觉得这少年一点都不可怜,也一点都不可爱。

    甚至还觉得他有些讨厌。

    因为他强词夺理的样子,让刘睿影很是厌烦。

    若是他大大方方的承认了,因为你骗我,我就是要杀你,刘睿影还觉得他是个很有意思的少年。

    但现在却是没了任何感觉。

    “萧锦侃的屋子就是这里,你要找他就去找吧。”

    刘睿影指了指萧锦侃的屋子,对这少年说道。

    先前想要都逗闷子的心情全无,只想回去洗个澡,再泡个澡。

    “萧大师不在屋中。”

    少年站在门口往里望了一眼说道。

    “你怎么知道?”

    刘睿影问道。

    “因为屋里黑黢黢的,没有点灯。”

    少年说道。

    刘睿影不自觉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少年口口声声说着要找萧锦侃,还磕头不停的叫着师傅。

    但到头来却是连他师傅萧锦侃是瞎子,不用点灯都不知道。

    “你是萧锦侃什么时候收的徒弟?”

    刘睿影问道。

    “萧大师!”

    少年纠正道。

    “……你是萧大师什么时候收的徒弟?”

    刘睿影拗不过这少年的倔强,只得换了个称呼,无奈的重新再问一遍。

    “五年前。”

    少年说道。

    此时天已朦朦亮。

    东方露出了一抹鱼肚白。

    刘睿影借着微光打量了一番这位少年。

    却是眉头微微皱起。

    “五年前……向来他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这却是不太可能……”

    刘睿影在心里想到。

    “五年前,萧大师在野外偶然碰到我。让我五年后来找他拜师。并且告诉我那时他会在博古楼。还给我留了一张字条,一份地图。”

    少年似是看出了刘睿影心中的不信任说道。

    他从怀中掏出两个信封,放在剑身上,递给刘睿影。

    刘睿影接过一看,的确是萧锦侃的笔记。

    但这却是让他更加疑惑。

    “只是一面之缘,你就记了五年?还对他如此尊敬?”

    刘睿影问道。

    “因为萧大师还救了我的命。”

    少年说道。

    “他怎么救了你?”

    刘睿影眼见这少年开始和自己好好说话了,便接着问道。

    “这与你有关系吗?”

    少年反问道。

    这一句却着实有把刘睿影噎了个结结实实。

    他觉得自己和这少年绝对是无法再继续沟通。

    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转身就要离开。

    “站住!”

    少年在他的背后说道。

    不光人在刘睿影的背后。

    他的剑也抵在了刘睿影的后心。

    “你还是要杀了我是吗?”

    刘睿影调侃着说道。

    他并不惧怕这个少年。

    但也着实不清楚这少年究竟想要做什么。

    “你是什么人,为何在萧大师不在屋中的时候,从他的屋子里走出来?”

    少年问道。

    “用剑抵着人问话着实不是个好方法。因为被威胁的时候,人往往说的都是假话。”

    刘睿影说道。

    少年沉默了少许。

    似是觉得刘睿影说的很有道理。

    “现在你说

    吧。要是骗我,我真的会杀了你。”

    少年放下了剑说道。

    “因为我是他的好朋友。”

    刘睿影说道。

    “好朋友?那为何你一开始要假装自己是萧大师?”

    少年心神一动,却是又准备要提起手中的剑。

    刘睿影一阵苦笑。

    但这却着实是他自作自受。

    现在除了萧锦侃能快快回来解释个明了。

    不然自己就是跳进了太上河也洗不清了。

    “你会相信我的解释吗?”

    刘睿影问道。

    “不会。我只相信我听到的和看到的。”

    少年说道。

    “所以你又有什么必要问我?反正你都不会相信。”

    刘睿影一摊手说道。

    “所以我做了个决定。”

    少年说道。

    “什么决定?”

    刘睿影问道。

    “我决定在萧大师回来之前都跟着你。等萧大师回来之后再交给他处理。”

    少年说道。

    “另外,赶紧把你从萧大师屋中偷的东西交出来。”

    少年顿了顿,接着说道。

    刘睿影觉得自己这真是没事找事……

    但转念一想,若是他看到自己在萧锦侃不再屋中时,从他的屋子里走出来,说不定也会是这么一番光景。

    要怪只能怪自己出来的时间不对。

    若是在早片刻,铁定就碰不到这难缠的少年了。

    “我什么都没有偷。我本就不是个小偷。”

    刘睿影说到。

    “那你在萧大师的屋中做了什么?”

    少年不依不饶的问道。

    “喝酒。”

    刘睿影实话实说。

    “喝酒也是偷!偷酒喝!”

    少年说道。

    下意识的看了下自己的网兜。

    刘睿影顺着他的目光一瞧,发现他先前背着的网兜里,放着一大坛子酒。

    那酒坛,确实比平日里见到的都大出去两三倍还不止。

    “那酒是你的拜师礼吗?”

    刘睿影指了指那网兜问道。

    “这也不管你的事,偷酒贼!”

    少年后退了几步。

    把网兜提起,重新背在背上。

    似是一不留神就会被刘睿影偷去喝了一般。

    刘睿影想起欧家家主,当代剑子欧雅明,因为和旁人闹了个偷酒的误会,以至于这么多年双方都是你追我赶的,此仇必报。

    当时听着只觉得好笑。

    没想到时至今日,却是又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真是风水轮流转,河东河西各三十年。

    刘睿影想起老马倌就曾告诉过他。

    不要把旁人的悲伤和仇怨当做笑料,但也不必表示出同情。

    能帮衬就帮衬一把,不能帮衬就默默记在心里,提醒自己别走老路。

    但刘睿影却没有听进去。

    以至于他即把欧雅明的遭遇当做了笑料,现在也又走上了他的老路。

    “你要跟着我就跟着吧。”

    刘睿影有些心灰意冷,淡然的说了一句。

    他在前面走着。

    这少年果然就背着网兜,提着剑,跟在他后面。

    亦步亦趋。

    “这是你的住处?”

    少年眼见刘睿影没走几步路就停了下来。

    而且看着房子的样式却是长得和萧大师的住处一模一样。

    “如假包换,正是我的住处。我和萧大师是好朋友,而且也是邻居。”

    刘睿影说道。

    他忽然觉得这倒是一个洗清自己冤枉的最佳佐证。

    “你莫不是又想进这屋中也偷些什么,而后再嫁祸于我?”

    少年警惕的说道。

    刘睿影看着他的脸。

    虽然基本上都被汗水和泥水糊住,但五官还算是清秀端庄。

    可他却没有想到,这少年虽然对人情世故不甚了了,但心思的机敏程度却比自己还强了几分。

    “你若是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扭转。但我现在却是要进屋子了。”

    刘睿影说道。

    随即推开门,步入了园子。

    这少年看着刘睿影的背影进了小院,显然心中颇为纠结。

    迟疑了片刻后,却是一咬牙,也跟了进去。

    少年进屋,看到刘睿影熟练地把手中的剑放在了床头。

    又从行囊中拿出了一套换洗的衣物,接着就走进了浴室。

    “你要去哪里?”

    少年一个箭步冲到近前来问道。

    “洗澡,你要看吗?我不介意。”

    刘睿影说道。

    少年抢先一步走进了浴室。

    看到里面只有一扇小窗,并无法通过一个人。

    这才有些放心。

    “我就守在门口,你别想逃跑!”

    少年说道。

    “小兄弟……你看看这是什么?”

    刘睿影说道。

    他把自己的官凭拿出来给这少年看。

    “中都查缉司天目省省旗刘睿影?什么意思……”

    少年读了一遍问道。

    “……你不知道中都查缉司?”

    刘睿影不可思议的问道。

    他不相信这天下还有不知道中都查缉司的人。

    “不知道……但我知道了你叫刘睿影。不过你前面的头衔那么长,我听说了,头衔长的一般都不是好人。”

    少年说道。

    刘睿影彻底无奈。

    只好一头钻进了浴室。

    但求这热水能够洗去身上的酒气,也能抚平心中的焦虑。

    同时他更希望的是萧锦侃能够快点回来,把这四季不分,五谷不识的毛头小子领走。

    他解开了衣衫。

    露出一身匀称健美的肌肉。

    用水瓢舀起一瓢水从头浇下。

    这是冰冷的井水。

    但刘睿影洗澡时总是喜欢先用冷水把身上浇湿几遍,在钻入温暖的热水中泡着。

    因为真阳能让热水更加舒服。

    比起直接进入热水中,还要舒服百倍不止。

    说起来这也是他和萧锦侃学的。

    当年两人一起都在中都查缉司时,每次吃饭萧锦侃总是硬着头皮把自己不爱吃的菜先吃完,而后慢慢的吃自己喜欢的菜。

    他告诉刘睿影说,这样的话,喜欢的菜就能更加喜欢,足以弥补那些难吃的菜带来的伤害。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夜已很深,你该走了【二】

    “是不是在萧大师回来之前,我去哪,做什么,你都要跟着我。”

    刘睿影梳洗停当。

    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查缉司省旗制服。

    走出浴室,对这少年问道。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磕绊的点了点头。

    似是反应很慢的样子。

    刘睿影不知道为何他的剑出的那样快,然而反应却是如此慢。

    但随即传来的一阵“咕噜噜”的声音,却是解答了这个疑惑。

    他饿了。

    肚子里空落落的,任凭谁反应都会变慢。

    好在刘睿影这里还有些干粮。

    他把这些干粮拿出来,放在少年面前。

    少年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

    但又着实耐不住肚中饥饿。

    盯着那干粮,咽了几口唾沫,随即抓起来就是一阵狼吞虎咽。

    “要喝点酒吗?”

    刘睿影问道。

    “我不会喝酒。”

    少年说道。

    “喝酒哪有会不会的……你会喝水,自然也会喝酒。”

    刘睿影说道。

    少年不再理会。

    直到这么一大块干粮尽皆吃完之后,少年才抬起头看了看刘睿影。

    “你这吃的不会也是偷来的吧?”

    少年问道。

    “是不是偷来的,你也已经都吃光了。偷来的是赃物,你吃完了就是销赃!”

    刘睿影说道。

    少年面色一阵凝重。

    显然是把刘睿影的这句玩笑话听进了心里。

    “你为何会这么饿,身上怎么这么脏?”

    刘睿影似是觉得自己方才那玩笑开得有点过头了。

    于是想说点别的,换个话题试图找补回来。

    这少年一看就是个极为认真的人。

    认真的人不是开不起玩笑,而是会把人们的玩笑都当做实打实的真话去听。

    “因为我杀了人。”

    少年说道。

    杀人对刘睿影来说已是司空见惯之事。

    但他的确没有想到这少年还会杀人。

    虽然他手中的剑很快。

    但再快的剑也不一定杀过人。

    “你杀了谁?”

    刘睿影问道。

    少年又开始闭口不答。

    那是在大约五六日前的一个傍晚。

    这少年正在前往博古楼的路上。

    晚霞从他身后照来。

    把他的整个身形和影子都镶嵌了一圈儿金边。

    可惜的是这一天的天气着实不算太好。

    晚霞也是一山水即逝。

    少年看着西方的最后一抹斜阳,消失在群山之后。

    心里淡淡的念叨着:

    “明天可能要下雨了……”

    不过他并不担心。

    虽然下雨会让山坡变得湿滑,道路变得泥泞。

    但他却很喜欢这样潮湿温润的感觉。

    雨点细细密密的洒在身上。

    似是让他的灵魂都得以洗涤。

    另外。

    下雨的时候,却是山里最安全的时候。

    因为那些往日里不可一世的凶猛禽兽们,却是也讨厌自己的皮毛变得湿乎乎的。

    所以都会躲在山洞里,不露头的睡大觉。

    雨。

    就是这少年穿梭于山林间的庇护。

    只要有雨。

    他就不用分出一多半的心思来留意四处的情况。

    只要专心于赶路就好。

    不过这雨,怕是明天才要来。

    今晚的天气,还算是晴朗的。

    只不过日头落下去了,让少年觉得有些寒意。

    他本是不怕冷的。

    常年生活在山林中的人,又怎会怕冷?

    但他现在却着实感到有些寒意。

    他搓了搓手,呵了一口气。

    但并没有看到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因为他呵出的气,并不比他的手掌暖和多少。

    他摸了摸肚子。

    知道自己这是因为饿了的缘故。

    他已经想不起来上一顿是什么时候吃的。

    但上一顿吃的时候他还记得很清楚。

    少年烤了一只很是肥美的野兔。

    结果烤兔子时的香味,又引来了一头孤狼。

    这匹孤狼年纪不小。

    后腿还有些瘸。

    少年心中不忍杀他。

    因为这样的狼,都已半通人性。

    在它年轻的时候,一定是族群中的健儿,佼佼者。

    不知多少次围猎捕杀都冲锋在前。

    后来年老体弱,又受了伤。

    为了不拖累整个族群,才会选择自行离开。

    游荡在这寂寞无垠的山林间。

    走一步算一步。

    直至最后的宿命降临。

    少年一剑切下了兔头,朝着那老狼扔去。

    老狼低头闻了闻兔头,但却并没有张开嘴吃下去。

    虽然这一个小小的兔头并不能让它饱餐一顿。

    但起码能让它不那么难受的活过今晚。

    少年有些奇怪。

    以为是这老狼嫌少。

    他看了看自己穿在树枝上的兔子,无奈的摇了摇头。

    接着,又把肚子处的嫩肉扯下来一大块扔了过去。

    腹部的肉还没有烤熟。

    血腥味混着肉香,顿时充盈了少年和老狼的鼻腔。

    但这次老狼却连低头嗅一嗅的想法都没有。

    它拖着一条断腿。

    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少年。

    少年轻轻一笑,似是懂得了这匹老狼的心情。

    它不想庸庸碌碌的死去。

    也不想死去之后,被一群野狗乌鸦分吃了尸体。

    它希望自己能再战斗一次。

    死在这最后一次的战斗中

    它知道眼前这少年能够成全自己。

    看到少年微微一笑。

    老狼便知道他领悟了自己的心境,随即一跃而来。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

    少年连身子都没有动。

    就这般坐着,继续转动着树枝,烤着自己的野兔。

    待这匹老狼从跳跃的最高处落下时,少年拔出了剑。

    就这般立在那。

    老狼的咽喉就被剑穿透了。

    暗红色的血液染红了脖颈处的狼毛。

    但它还未完全死去。

    挣扎着,张开了嘴,咬住了少年的脚踝。

    在咬住的刹那,老狼也闭上了眼睛。

    少年依旧不动。

    任凭那老狼继续咬着自己的脚踝。

    他则继续烤着手中的野兔。

    野兔焦香。

    狼血腥咸。

    吃完之后,少年把老狼的

    尸体丢尽了他烤野兔的火坑中。

    本来已是要熄灭的火焰,顿时又蹭蹭的窜起了一尺多高。

    少年起身,把剑在老狼身上还未烧着的皮毛处蹭了蹭干净,随即又拍了拍屁股,大步流星的朝前走去,没有一丝留恋。

    山林间的规则就是如此。

    方才发生的,不过是山林间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的一幕。

    少年的背影被火光拉的很长。

    不知怎的,竟和那匹死去的孤狼极其相似。

    不久。

    月亮升起来了。

    月光从苍松翠柏的稀稀疏疏的枝叶中照射下来。

    伴随着晚风。

    树影婆娑。

    少年的步伐也不由得轻快了许多。

    刚刚吃饱兔子,也不觉得寒冷。

    却是比这会儿舒服不少。

    他想找些野果子来充饥。

    哪怕是喝上几捧山泉水也好。

    他的目光朝着四方转了一圈。

    施施然顺着一个方向走着。

    因为他听到风中传来了涓涓溪流之声。

    虽然找水喝难免浪费时间。

    但眼下若是不让肚子里有些东西,怕是到了明日会更加耽误。

    终于找到了那山泉水。

    泉声震耳,犹如银龙飞舞。

    在月光的阴沉下显得更加苍凉。

    只是少年却不能独享这般美好。

    他看见泉下已经坐着一个人。

    盘腿闭目,似是在调息修养。

    少年有些踌躇。

    他对豺狼虎豹没有任何畏惧。

    但对人却有一种先天的抵触。

    若不是五年前,萧锦侃救了他一命,还要他五年后来博古楼找他。

    这少年是说什么都不会离开那山坳之中的。

    若是不离开,自是也很难碰到其他旁人。

    少年不知道该如何和这人打招呼。

    索性远远的绕过去,在泉水的另一侧蹲下身子,洗了把脸。

    他洗的很是仔细。

    从额头开始,到脸颊,再到下颌,最后连带着脖颈处也用手抹了一把。

    最后不忘整了整鬓角处的散碎头发。

    终于,他捧着水就要喝进口中了。

    一想到喝完这些水,自己便又能松快的赶路,少年不由得心里很是得意。

    他虽然已有些记不清萧锦侃的样貌。

    但若是能早一日见到自己的救命恩人,再拜他为师,自然是极好的。

    “水里有毒。”

    坐在泉边的那人突然说道。

    少年抬头仔细打量了一番。

    这人年纪已然不小。

    若是和山林间的野兽对比,怕是不比先前那匹孤狼年轻多少。

    这名老者身上穿的极为华丽。

    袖口,胸襟上皆有极为繁复精美的刺绣。

    盘坐的双腿间还放着一把造型古朴的天青色宝剑。

    剑鞘上镶嵌着五颗蓝宝石。

    剑柄上布满了珍珠。

    “这水为何有毒?”

    少年问道。

    “因为我中了毒。而且我在这水里洗了伤口。”

    老者说道。

    少年撇了撇嘴。

    先前他捧起水准备喝下的地方,是泉下的积水潭。

    他觉得老者若是要清洗伤口,定然会在这积水潭中。

    只要自己去那泉下接着还未落入潭中的水,想必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我是在上面洗的伤口。而且这毒性极其剧烈……怕是三五日之内,这一圈水都不能饮用。”

    老者看到少年的动作,接着开口说道。

    “你为何要这样自私?”

    少年很是生气的说道。

    “将死之人,难免不自私。”

    老者说道。

    “你要死了?”

    少年不可思议的说道。

    虽然他杀过很多野兽。

    但却着实没有见过死人。

    “若是无法解毒,不出三五日,必死。”

    老者说道。

    少年摊了摊手。

    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既然这泉水喝不成。

    他就准备继续赶路。

    身体上的不舒服怎么都能克服的。

    但若是精神也松懈了下来。

    却就如烂泥糊不上墙一般,任凭谁也无能为力。

    不过这么一看,少年却是要比这老者更加自私。

    因为他面对一个将死之人,竟然这般淡定。

    却是能做到不闻不问的,转身走开。

    少年没有注意到的是,这位老者却是头一偏,双眼微睁。

    “你想不想要钱?”

    老者开口说道。

    “要钱?做什么。”

    少年问道。

    他知道什么是钱。

    但却并不清楚钱具体能用来做什么。

    因为他虽然知道,但却从来都没有用过。

    老者以为少年是故意的。

    他还没见过一个不要钱,和不知道要钱做什么的人。

    不过就在这时,少年突然想起来。

    他曾经路过了一个酒坊。

    里面传出的味道和当时萧锦侃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虽然他记不住人的样貌。

    但是他对气味却巢湖寻常的敏感。

    他走进酒坊指着酒坛子说自己要。

    掌柜的却是告诉他一坛酒,二十两银子。

    少年没有银子。

    只能悻悻然的离去。

    现在听到这人竟然问自己要不要钱,少年心想若是有了钱,便可以去买下那一坛子酒送给萧锦侃。

    见面礼这个规矩他不懂。

    他只是单纯的想要这么做。

    “你能给我二十两银子吗?”

    少年问道。

    老者笑了笑。

    脸皮抽搐了几下。

    他以为少年会狮子大开口,提出许许多多高不可攀的条件。

    但没想他却是只要二十两银子。

    “我可以给你五十两。”

    老者冲着少年伸出一个巴掌说道。

    “可是我只要二十两。”

    少年说完,竟是抬腿而行。

    他不知道五十两是可以换成两个二十两,以及一个十两的。

    而老者只是觉得自己碰上了一位绝世怪胎。

    “好!二十两,我给你!”

    老者说道。

    言毕从袖筒中掏出一块银锭。

    “这就是二十两?”

    少年看着老者手中的银锭很是惊喜。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钱。

    “一两不多,一两不少。”

    老者说道。

    “你为何要无缘无故的送钱给我?”

    少年疑惑

    的问道。

    欣喜过后,却是又退后了几步,警惕的说道。

    “因为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老者说道。

    “什么事?”

    少年问道。

    “杀人。”

    老者说道。

    “你要杀的人与我无冤无仇,我为何要去杀他?”

    少年摇了摇头说道。

    “很多时候杀人是不需要仇怨的。就好比现在。你需要二十两银子,而我需要一个人死。你帮我杀了那个人,我给你二十两银子。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岂不美哉?”

    老者说道。

    “你是读书人吗?”

    少年冷不丁问了一句。

    老者一怔,却是没有反应过来。

    “美哉这么奇怪的词,一定只有读书人才能说得出来。”

    少年自问自答的说道。

    “是极是极,在下正是位读书人。寒窗苦读三千载,腹饱诗书十万卷。”

    老者说道。

    却是接着少年的话头儿继续往下。

    为的就是让他能断定自己是读书人的身份。

    “既然你是读书人,这钱想必是拿不到的。”

    少年说道。

    “为何?”

    老者问道。

    本以为假意承认自己是读书人,能够骗到少年的一丝好感与信任。

    没想到,却是弄巧成拙。

    “因为我曾听过一句话:‘屠狗之辈多仗义,读书之人多负心’,负心,不就是不讲诚信?你是读书人,所以这银子肯定是不会给我的。即便我帮你杀了人也是一样。”

    少年说道。

    这次他却是没有任何留恋。

    下定了决心要继续赶路了。

    在这里已经耽误的太多。

    不但没有喝上水,还又多说了许多无用的话。

    然而这些无用的话,却是让他更加饥渴难耐。

    少年心绪有些烦躁。

    他想要大声的吼叫。

    但夜深人静的山中。

    如此吼叫难免惊醒一些林中的猛兽。

    所以他把这股子烦闷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炼化为力量,运行到双腿上,急速的向前走去。

    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

    少年觉得身体上的饥渴与疲劳让他实在有些难熬。

    正巧这时,他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座破败的神庙。

    他想来,若是没有水饭,能有个遮风的地方美美的睡一觉也是不错!

    当他‘吱呀’一声,推开破庙的门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神庙里的供桌。

    只是这供桌上早已没有祭品,也没有点着长明灯。

    有的只是一句尸体。

    先前那要给他二十两银子,雇他杀人的老者的尸体。

    老者的尸体旁还站着一位老者。

    这名老者站着一动不动。

    似是一根木桩。

    若不是能够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生机气味,少年便会觉得这站立的老者,也是一具尸体。

    不过既然看到这神庙中已经被人捷足先登。

    少年却是扭头就走。

    他不习惯和旁人一起,成群结队。

    他向来都是一个人穿梭于山林间,独行四方。

    但先前轻而易举就打开的门,此刻却是无论如何也推不开了。

    “要走可以,把东西留下。”

    那名站立老者开口说道。

    少年除了自己身上的衣裳,和腰间的那一把破剑以外,却是再无片缕。

    何来的东西能够留下?

    “若是执迷不悟,死了也别怪我。”

    老者看少年愣在原地,便接着说道。

    少年微微一笑。

    人们轻飘飘的语言,自以为能有十足的威慑力。

    殊不知这少年面对着花皮锦毛虎张开的血盆大口时,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你若是不让我离开,我就立即杀了你。”

    少年说道。

    他不是威慑。

    也并没有开玩笑。

    而是实打实的就要这么做。

    “杀了我?用什么?用你腰间的那一根烧火棍吗?”

    老者讥笑的说道。

    少年突然有了些后悔。

    他后悔方才没有答应那已变成尸体,躺在供桌上的老者把这人杀了。

    虽然他不知道那老者先前是让自己杀谁。

    可是他觉得就是眼前这人。

    “只是现在杀了你,我却是得不到那二十两银子了。”

    少年摇着头说道。

    这才是他真正后悔之处。

    “你若是能杀了我,我就给你二十两银子。”

    老者掏出一枚银锭放在供桌上说道。

    这枚银锭就和先前少年见到的那枚一模一样。

    “当真?”

    少年盯着那枚银锭说道。

    他很讨厌眼前这名老者。

    因为他既不让自己出去,还要逼着自己交出什么从未见过之物。

    不过若是杀了他,他就给自己二十两银子,少年顿时又觉得他有些可爱起来。

    “当真……”

    老者的真字还没有说完。

    就看到一张微笑而又稚嫩的脸离自己很近。

    这是那少年的脸庞。

    他心里觉得奇怪。

    明明方才那少年还在破败神庙的门口处站着,想要出去。

    怎么一瞬间就和自己脸对脸了呢?

    他下意识的想要后退几步。

    因为他着实不习惯和人的距离如此之近。

    随即从咽喉处传来的剧痛却让他意识被瞬时吞噬。

    比少年的脸贴的更近的,是少年的剑。

    少年的脸离他尚在一尺之外。

    可是少年的剑却不多不少的,插入他的咽喉一尺之中。

    老者带着满眼的不可思议,朝后方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不管过程如何,结果还是随了你的心愿。你也可以安心上路,这银子我就不客气了。”

    少年拿起供桌上的银子,对躺在供桌上的老者尸体说道。

    这顶银子自然是买了一坛酒。

    那掌柜的心地甚善,看到这少年风尘仆仆的样子,主动送了他一个网兜。

    把酒坛子往往兜里一装,再把网兜向身后一背。

    如此一来可就省力多了。

    翻山越岭也不怕。

    “为什么你们师徒二人都弄得这般狼狈?”

    刘睿影冲着少年的背后之处说道。

    他的话音把少年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他是杀了人,而我却差点被人杀。杀人的过程虽然有些狼狈,但结果却是潇洒的。而被杀不论是结果还是过程,却是都很狼狈。”

    萧锦侃束了束腰间的系带说道。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夜已很深,你该走了【三】

    这少年猛然回头。

    看到萧锦侃之后。

    心中那一抹模糊的身影,终于是和眼前人重合起来了。

    “师傅!”

    少年跪倒在地,神情激荡,几欲泪流。

    萧锦侃走上前将其扶起,掸了掸他肩头的尘土。

    “见过你刘睿影师叔。”

    萧锦侃指着刘睿影说道。

    少年看着刘睿影,恭恭敬敬的弯腰行礼,却是没有丝毫疑惑和不服。

    刘睿影刚刚沐浴完毕,正是精神与心情大好之时,也没有过多计较先前之事,只是坦然受了他的礼数。

    不过刘睿影看到这位少年竟是没有丝毫后悔或担忧的表情,不由得又对他高看了一眼。

    “已经发生过的,追悔莫及也没有用。”

    萧锦侃说道。

    “难道你就是看上了他这一点,才要收他为徒?”

    刘睿影问道。

    “也不尽然……若是他五年后没有来找我,或是早就把这事抛到了九霄云外,那我也是无能为力。”

    萧锦侃平静的说道。

    得失皆有因果与必然。

    萧锦侃只是给了这少年一种可能。

    若是少年抓住了,便万事大定。

    若是错过了,那便此生相忘于江湖。

    “你去了哪里?”

    刘睿影问道。

    他看见了萧锦侃前胸衣襟上的血痕。

    但他却没有点破。

    既然萧锦侃还能站在自己的面前,和自己说话,那就说明他已经解决了麻烦。

    “出了一趟博古楼。”

    萧锦侃说道。

    “你明知他要来,怎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出去?”

    刘睿影问道。

    “因为有些事比起这更加急迫……何况我也没想到会耽搁这么久。”

    萧锦侃说道。

    “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刘睿影问道。

    “当然。我只能看到开头,却永远看不到结局。尤其是这件事,我自己还身处其中。”

    萧锦侃说道。

    “难道你也会当局者迷吗?”

    刘睿影语气有些落寞的说道。

    “不管是人还是仙魔,只要身在局中,那便一定会迷的。”

    萧锦侃说道。

    “可若是能看到这局,还非要跳进去的话,这就是傻。”

    刘睿影不屑的说道。

    “有时候宁愿傻也得跳进去。”

    萧锦侃耸了耸肩说道。

    “你在我屋中喝了我那么多酒,现在在你的屋子里,怎么却也不请我坐下,而后再给我倒一杯酒?”

    萧锦侃知道刘睿影的嘴张了张。

    但他却是抢在刘睿影说出来之前说道。

    刘睿影笑了笑。

    指着少年带来的网兜并不言语。

    萧锦侃吩咐少年将网兜提来,一掌拍开了封泥。

    闻着酒香,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酒。

    虽然二十两银子已经着实不少。

    但却买不到萧锦侃和刘睿影认知中的好酒。

    不过这酒好坏,贵贱,却是要看跟谁喝。

    若是和朋友一起,刚打上来的井水也能当酒,也能醉人。

    萧锦侃给自己倒了一杯,却是没有给刘睿影倒。

    “人总得有些时候要犯傻的。不是为了自己,也会为了别人。”

    萧锦侃喝了一杯酒说道。

    这句话似是在回答先前刘睿影的问题。

    但他说完后却轻轻的咳嗽了几声。

    刘睿影看到有些许血沫混着酒汤喷溅出来。

    但萧锦侃却只是用袖子抹了抹嘴,毫不在乎。

    “你师父受伤了。”

    刘睿影指着萧锦侃胸前的伤口对那少年说道。

    “我知道。”

    少年点了点头说道。

    “但是他却还在喝酒。”

    刘睿影说道。

    就在这时,萧锦侃的咳嗽却越来越激烈起来。

    激烈到他整个身子都在大幅度的抖动。

    就连手上的酒杯都有些拿不稳了。

    “我知道。”

    少年依旧是平静的说出这三个字。

    虽然他心心念念,无比崇敬的师傅就在眼前,而且不断的咳嗽着,极为痛苦,但这少年却嘴里说着知道,实则不以为意。

    “你做得对!”

    萧锦侃止住了咳嗽,嗓音沙哑的说道。

    “多谢师傅夸奖!”

    少年说道。

    “难道不在你咳嗽时阻止你喝酒就值得被表扬?”

    刘睿影语带嘲讽的反问道。

    “因为他知道,每个人做任何事一定都是有选择,有思考的。即便这件事再坏,伤害再大,只要他做了,一定就是有承担这些坏处和伤害的准备。”

    萧锦侃说道。

    “这般高深的道理我能想通,但也是在不久之前刚刚想通。你能想通,想必是你看过的兴衰爱恨太多。可是他这般年纪,又如此纯情青涩,却是如何想通的?”

    刘睿影问道。

    “本能。”

    萧锦侃只说了这两个字。

    刘睿影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这两个字虽然极为笼统。

    但也着实解释清楚了为何这少年会如此通达。

    “他叫什么名字?”

    刘睿影问道。

    “你为何不直接问他?”

    萧锦侃指了指身边的少年说道。

    刘睿影把目光望向他。

    但少年却有些尴尬。

    这是刘睿影第一次见到他的脸上浮现出这样的表情。

    “我没有名字。”

    少年说道。

    刘睿影没有再往下问为什么。

    因为没有名字的人,一定没有归宿。

    刘睿影虽然是个孤儿,但是他起码还有名字。

    而这名字就是他的归宿,是他归属感的源泉。

    可是这少年却连名字都没有……

    怎能不让人因此叹惋。

    想到这里,刘睿影竟是有些觉得自己应当与这少年同病相怜。

    兴趣一旦上来,便想要喝酒。

    不知为何。

    酒总是能够催发人的情绪。

    让欢喜的更加欢喜,

    悲伤的更加悲伤。

    不过现在,刘睿影却是不知道自己是欢喜还是悲伤。

    找到了经历相似的人,本是应该欢喜的。

    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彼此理解,相互包容。

    其余的,只是一些同情心泛滥的慰藉罢了。

    做不得数。

    但对于这样的事情,即便是找到了相似的人,却是无论如何都欢喜不起来。

    因为太过于沉重,也太过于久远。

    悲伤的事情,在刚发生时一定会很悲伤。

    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它终究变得久远。

    而久远,就意味着沉重。

    从来不曾遗忘它。

    偶然想起来时,依旧会沉甸甸的坠在心头。

    只是流不出泪,也刺不出血。

    刘睿影拿出一个酒杯放在桌上。

    但萧锦侃却用手盖住,意思是不让刘睿影喝酒。

    刘睿影疑惑的看着他,但他却只是望向了门口。

    “这两日你喝的酒已经够多了。现在该去做事了。感慨可不能当饭吃。”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你呢?”

    刘睿影问到。

    “我的事已经做完,至少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日子里都没有事情做。”

    萧锦侃说道。

    “错。你当然有事做。”

    刘睿影说道。

    “对,我还是有事要做的!”

    萧锦侃举起了手里的酒杯,朝刘睿影挥了挥。

    继而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是该轮到他喝酒了……”

    刘睿影在心里想到。

    “是该轮到我喝酒了……”

    与此同时,萧锦侃也在心里这样想到。

    “还有最后一件事。”

    刘睿影忽然回头问道。

    他已走到了门口。

    一只脚将迈出门槛时,却又突然收了回来。

    “认识。”

    萧锦侃还不等刘睿影开口,便如此回答道。

    刘睿影咧嘴笑了笑,随即大步流星的走出了房门,走出了前院。

    “那位让你不惜犯傻也要跳进局里的朋友,我认识吗?”

    这就是刘睿影在方才想要说的事情。

    然而萧锦侃却只有一位朋友。

    这位朋友就是刘睿影他自己。

    ——————

    “刘省旗!别来无恙!”

    狄纬泰说道。

    刘睿影不是去往别处,正是来到了狄纬泰的屋中。

    “狄楼主仍旧是这般康健焕烁!”

    刘睿影拱了拱手说道。

    狄纬泰微笑着点了点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刘睿影便也没有过多客气,大大方方的做了下来。

    “清晨还是喝杯茶?”

    狄纬泰说道。

    虽然是询问的语气。

    但他却丝毫没有给刘睿影选择的余地。

    待刘睿影回答了一句‘好’时,一杯新沏的茶已经放在了刘睿影的面前。

    揭开杯盖,腾起一阵白气。

    但却并不浓郁连贯。

    显然这杯茶,是在刘睿影到来前就已沏好的。

    刘睿影看着这杯茶,微微抿了一口。

    随即便静静的坐着。

    这屋中的两个都是聪明人。

    聪明人之间说话只有两种方式。

    一种就是狄纬泰和欧雅明那般,互相打着机锋,看谁能扯的更远,谁沉住气的时间换更长。

    第二种方式,就是这般互相静默。

    似是在比拼劲气一般,看谁先会决堤溃退。

    虽然两人没有动武。

    但这般较量却要比刀剑来的更加凶险万分。

    功法不济还能认输投降,武技不行也可松拳求饶。

    但这般静默之中的比拼,却是有攻无守,有进无退。

    无论是对刘睿影,还是狄纬泰,都是绝路一条。

    每向前一步,身后就如断崖般寸寸崩塌。

    却是决计无法再后退。

    刘睿影的后背开始出汗。

    不是因为热。

    而是因为这种压迫感带来的紧张。

    先前本就喝了很多的酒,以至于这会儿一出汗,就觉得更加口渴。

    刘睿影想要端起茶杯再喝一口茶。

    但是他却不知道自己的手是否还能够稳稳的端起这茶杯。

    他有些后悔,刚才喝完之后为何要把茶盖再度扣上。

    若是没有这茶盖,他双手齐出,稳稳的端着茶杯,将其死死箍住,便也不会露出什么马脚。

    正当他在这般纠结犹豫时。

    狄纬泰却站起身来,把刘睿影茶杯上的盖子解开,给他又添了些热水。

    “绿茶味轻。若是水太凉,便喝不出滋味来。”

    狄纬泰说道。

    刘睿影心想,他一定是看破的自己的端倪。

    所以用添水暖茶为由,给自己解围,递过来一个台阶。

    但狄纬泰添完水后,却是又把杯盖扣了回去。

    刘睿影这才反应过来。

    他不是要给自己解围。

    而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狄纬泰的手摁在杯盖上。

    将这茶杯朝刘睿影轻轻推过去。

    这却是硬逼着刘睿影,不得不接过而后端起。

    刘睿影看着茶杯一点点的向自己这边平移。

    只能伸出手,想要去接过。

    但他的手刚伸到距离茶杯一寸远的地方时,就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狄纬泰在这茶杯的周围释放了一层薄薄的劲气。

    虽然极为稀薄。

    却也不是刘睿影赤手空拳所能突破的。

    若是用剑,他还有信心能一剑贯穿。

    但狄纬泰只是在给他将这杯茶略微推进一些,似是为了方便他引用。

    看上去只是一种极为普通的待客之道。

    但若是刘睿影拔出了剑。

    事情就会变得复杂起来。

    博古楼楼主,沏茶添水。

    中都查缉司省旗,拔剑相对。

    无论怎么解释,却都着实难以说清。

    但若是刘睿影不接下这杯茶。

    那此次来找狄纬泰就失去了任何意义。

    狄纬泰虽然看似和蔼。

    但那只是外在。

    实际上他却是一个最为高傲自负的人。

    他可以对任何人都和颜悦色的打招呼。

    也会客客气气的施礼道别。

    但除了他能够入眼的人以外,旁人向来察觉不到他这些举止和语气中有丝毫真实的感觉。

    就仿佛一个水车。

    只有有水流过,水车便会转动。

    即便这不是水车的本意,它却也不得不转动。

    狄纬泰也是如此。

    这些无关痛痒的旁人就好像是流水。

    然而他自己就是一架水车。

    只有有旁人在场,就像水流中的水车,始终有条不紊的转动着。

    但若是离开了这些情境与场合,没了水的水车,只会默然的站立着,凝冻直至万古。

    不过狄纬泰也可以变成一个风车。

    不用多么强烈,只要有威风吹过,便能慢悠悠的开始转动。

    只不过,刘睿影到底是不是这阵风,却是还要考量筛选。

    然而这考量筛选的方式,就是看他如何应对这一杯茶。

    刘睿影的指尖,也从体内大宗师法相中的太上台上牵引出丝丝劲气。

    他想要硬碰硬的闯一闯。

    他操控着这一缕极细的劲气作绣花针,狄纬泰便在这针尖处安放一枚顶针。

    不论刘睿影如何变化,狄纬泰却是都能在瞬间完成应对。

    然而这些阳谋与暗斗,却都是在眨眼之间发生的。

    一闪而逝。

    犹如电光火石。

    就在这时,狄纬泰却微微加快了推动茶杯的速度。

    留给刘睿影的时间,只剩下几次眨眼的功夫。

    若是让狄纬泰一直推到了桌子的边缘,自己却还是没能接过拿起,那这考量必定失败,筛选也注定淘汰。

    刘睿影知道单凭自己的身份和能力,面对狄纬泰只能束手无策。

    唯一的方法就是,他自己愿意开口。

    而想听到他内心的真诚,便只能先通过他的考量和筛选。

    突然刘睿影觉得狄纬泰着实算不上个一个坏人。

    虽然他对其做的恶事已经有了些概念。

    可是恶人是不会给旁人选择机会的。

    一切的对错都在他们充满粗话的口中,以及拿着浮夸兵刃的手中。

    但是狄纬泰却愿意给刘睿影一个机会。

    只有刘睿影抓住了,自是能渡到彼岸。

    这样总好过一开始就判定了对错的基调以及结果要好得多。

    起码刘睿影就算是无功而返,也不会有太多不满。

    技不如人而已。

    却是半点埋怨不得。

    刘睿影双掌微弯。

    他将这劲气抽丝,在狄纬泰劲气的外围,密密麻麻的编制了一个茧。

    狄纬泰自是感觉到了刘睿影的此招之中的变化。

    但他却并不明白刘睿影这般做法有何用意。

    刘睿影却是心中激荡起了层层波涛。

    他忽然想到。

    虽说是不破不立。

    但也可先立后破。

    只要自己能够接住端稳这杯茶,其他的事,却是走完这一步再做考虑。

    刘睿影只是想让狄纬泰的劲气变得更加凝视稳妥。

    只有如此紧紧的将其拘束住,他才放心狄纬泰不会突然釜底抽薪或是落井下石。

    只是这个过程说起来容易,却是并不好做。

    尤其是在刘睿影和狄纬泰的境界差距极大的情况下。

    狄纬泰很是轻松。

    而刘睿影的的后背却几乎都被汗水湿透了。

    幸好的他的脸上不易出汗。

    否则这会儿定当是汗如雨下。

    要是那样,刘睿影便也无须去接住茶杯了。

    直接起身,拱手走人,倒是最好、最潇洒的选择。

    不过刘睿影终究是在最后一刻,完成了自己的心中所想。

    这时,茶杯已经有小半截伸到了桌沿外。

    刘睿影左掌一托。

    同时右手奋力一握。

    竟是把这茶杯极为稳妥的端在了手上。

    看到这一幕,刘睿影暗暗松了口气。

    方才的注意力过于集中,此刻回过神来才觉得后背的冷汗把衣衫浸润的粘滑阴凉,这会儿贴在身上端的是极为不适。

    他微微提了提膀子。

    想要把贴在背后的衣裳扯动一下。

    就是这么一走神。

    刘睿影眼看着那茶杯盖一倾斜,就要从半空中落下。

    刘睿影赶忙将茶杯朝相反方向翻转,想要以此来让手中的茶杯重新获得一番平衡。

    可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方才略一松神,却是就再也无法抑制住狄纬泰的劲气。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茶杯朝崩溃的方向逐渐偏移。

    刘睿影的心中已经彻底放弃。

    不过能看到自己失败的过程,也是一件极为难得的事情。

    即便这种难得每个人都巴不得它一辈子都不要出现。

    但既然此刻出现了,那也是一种与众不同的经历。

    就在刘睿影已经在脑中把这茶杯盖落地的景象与声音在脑中预演了一遍时,手上却突然一松。

    狄纬泰不但收了劲气。

    还在撤出的时候,微微扶了一把。

    茶杯盖最终只是倾斜出一个弧度。

    却是刚好露出一个缺口,可以让刘睿影饮茶。

    “在我极为年轻的时候,还没有进入博古楼。”

    狄纬泰开口说道。

    茶杯的惊心还未完全落下。

    刘睿影以为是要换一种策略,与自己东拉西扯,以求突破自己的内心防线。

    但他却从狄纬泰的语气中听出了七八分真诚的意味。

    “我和村子里一个同龄的玩伴,一起去了个大镇子。那镇子叫什么我仍旧记得,但现在却早就不在了。或许那里还有人家,不过肯定是不叫作这个名了。”

    狄纬泰接着说道。

    刘睿影一听狄纬泰开口说话,心下也顿时多了些许坦然。

    他终究是能够稳稳当当的端着茶杯,摁杯盖,篦过杯中的茶叶,喝了一口茶。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夜已很深,你该走了【四】

    “因为是偷跑出来的,所以自然要找点活计做。不然晚上没地方遮风挡雨不说,肚子也得挨饿。”

    狄纬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刘睿影以为狄纬泰一直生活在博古楼内。

    至少目前所有对完的公开的资料以及查缉司掌握的档案却是如此。

    他竟是根本没有想到狄纬泰还会有这样的一段过往。

    但让刘睿影更加不明白的是,就是为何狄纬泰会告诉他这些事情。

    但现在却也不是他能够发问的时候。

    所以刘睿影只是点了点头,继续听下去。

    “我和那位伙伴就找了一处酒家打杂。不为其他,只是因为这酒家的活计,包吃住。有了落脚地,自是就要轻松得多。”

    狄纬泰说道。

    “没想到狄楼主的年少时的生活,也是这般坎坷。”

    刘睿影感慨了一句说道。

    这道不是为了客套而说的场面话。

    实则是他由心而发。

    “坎坷都是自找的。若是当年继续呆在家里,也就不会有这些坎坷。”

    狄纬泰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但有些人就是待不住。”

    刘睿影说道。

    这句话,不是他想说的。

    而是这番对话的场景,让他有些似曾相识。

    不知怎的,这句话竟是就自己从嘴里冒了出来。

    把刘睿影也吓了一跳。

    狄纬泰的眼眸闪烁了片刻。

    似是对刘睿影的这句话颇为赞许。

    可是刘睿影却是根本记不得,这番似曾相识的场景,是在何处发生的了。

    “没错……有些人就是待不住。虽然大部分朋友都向往着安逸。但你得承认,这世上总有些人很是另类。”

    狄纬泰说道。

    言毕指了指自己。

    “不过酒家的活计,虽然能锻炼人,但一定塑造不出后来的博古楼主。”

    刘睿影说道。

    他虽然没有在酒家中干过什么活计。

    但也能看出那小二哥成日里迎来送往的,笑脸相迎,实属不易。

    碰上些是有教养的还好说。

    至少不会去刻意为难这些做下人的。

    但这些有教养的人,大多都喜欢用挑刺儿来显示自己的见多识广。

    刘睿影觉得,狄纬泰的这般精心的功夫,或许就是那会儿在酒家里磨练出来的。

    当任谁都能对其任意的吆五喝六的时候,一开始或许还会为了自己的面子和尊严而争辩。

    但时间久了,这面子也放下了,尊严也破碎了。

    满脑子只想着尽力把眼前的活儿干好,能让别人少说两句,而后一会儿吃饭时,还要想办法多藏两个馒头。

    想到这里,刘睿影却很是惊奇。

    他觉得狄纬泰竟然没有在那样的世俗琐事中沉沦。

    难道他在如此年幼时,就能有这般坚定的心性?

    “孩子都一样。若是后来没碰到我师傅,估计我和那伙伴最好的下场就是,攒了点钱,自己在镇子上开了个酒家。”

    狄纬泰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虽然狄纬泰被世人称作天下文宗。

    但他也是个人。

    书是一个字一个字读的。

    饭也是一口一口吃的。

    人不可能一天就长大成熟。

    总得经历些什么,才能明白道理。

    有些孩子,虽然个头不高,年龄不大。

    但若是经历得多,自然也会通透的多。

    看起来就比同龄人成熟。

    想来狄纬泰也是如此。

    “您师傅?”

    刘睿影诧异的问道。

    恐怕世上没人听说过狄纬泰还有过师傅。

    流传出去的话,都是说他虽出生于博古楼内侍奉九族的农家,但却是天生异象。

    当晚有物色神雷汇聚成一书卷装,另一金光一挥,宛若神笔。

    随即这神雷书卷与神笔金光,便都飚射于狄纬泰家中,随即隐而不见。

    而后便被九族之人带走精心培养,大抵是自学成才后一路过关斩将,有了如今的成就。

    “已经离了家,自是就没了父母。若是再没有个师傅引导,有谁敢保证自己不掉到沟里去?”

    狄纬泰说道。

    他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

    但刘睿影却看到他的嘴在不住的咀嚼。

    “我有吃茶叶的习惯。”

    狄纬泰说道。

    “这茶叶,还能吃?”

    刘睿影看着杯中的茶叶。

    有些不敢相信。

    “酿酒的米粒,可以当做酒酿吃。这泡茶的茶叶,当然也能吃。”

    狄纬泰说到。

    刘睿影点了点头。

    虽然他没有吃过茶叶。

    不过狄纬泰说他也并不是在强词夺理。

    刘睿影也喝了一口茶。

    刻意的把杯中的茶叶往嘴里送了几片。

    刚一入口,还未咀嚼。

    一阵酸涩之感便布满了整个唇齿之间。

    狄纬泰看出了刘睿影学他的样子,吃了点茶叶。

    当下也不做何说明。

    就这般静静的看着。

    但他却把自己的茶杯收了起来。

    待刘睿影渐渐适应了这种酸涩之后,才开始略嚼了几下。

    没想到随着他咀嚼的次数越来越多,频率越来越高。

    这茶叶竟是又如糖果一般转为了甘甜。

    这倒是让刘睿影有了些意外之喜。

    “我的师傅是一名刀客。他不仅收了我,也收了我的伙伴。所以我们俩从难兄难弟就这般变成了师兄弟。”

    狄纬泰说道。

    “没想到狄楼主竟是练刀起家。”

    刘睿影说道。

    虽然他知道狄纬泰的武道修为也是极高。

    但着实没有想到他一开始却是练刀的。

    “与其说练刀,不如说打铁……”

    狄纬泰说道。

    随性的挥了挥手。

    想必我师傅鹿明明的打铁手段也是狄楼主您教的了。”

    刘睿影说道。

    “没错,是我教的。不过现在我和他的师徒情缘已了,却已经不再是他师傅了。”

    狄纬泰说道。

    刘睿影猛然想到一件事。

    若鹿明明仍旧是狄纬泰的弟子,那自己拜了鹿明明为师,岂不就成了狄纬泰的徒孙?

    先前没动过这番脑筋还不要紧。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一旦想通,却是让刘睿影有些头皮发麻。

    要是真的如此,估计他一回到中都查缉司,就会被下了诏狱拷问一番。

    “不过现在的鹿明明已经和我,和博古楼没了任何关系。只能是算作一位博古楼的老朋友吧,而我是他较为尊敬的一位长者。仅此而已。”

    狄纬泰说道。

    他看出了刘睿影的不安。

    这句话倒是颇有些劝慰的意思。

    虽然中督查缉司号称查缉天下。

    天下间没有找不到的人,没有办不成的事。

    但这天下可是五王共治。

    五王之外,还有如博古楼这般超然物外的大势力所在。

    它门各有各的地盘,各有各的情报渠道。

    却是谁也不在混天度日。

    狄纬泰很是清楚中都查缉司的种种,因此才会这般对这刘睿影解释。

    “不过狄楼主为何要打铁?”

    刘睿影问道。

    “因为我的师傅有一家刀行。不打铁来造刀,就没钱吃法。饿着肚子可是没法儿去练刀的。”

    狄纬泰说到。

    刘睿影听了有些想笑。

    他觉得狄纬泰当初愿意拜这个师傅,一定是觉得跟着这师傅去练刀,起码不会被人再吆五喝六的使唤,而且都能顿顿吃个饱饭。

    没想到这师傅是拜了,却要让他俩先打铁。

    刘睿影看过鹿明明打铁。

    知道这是一件极为辛苦且枯燥的事情。

    刚开始或许还有几分新鲜。

    但到了后来,狄纬泰说不定会更加怀念在酒家中忙碌的时光。

    起码每日里都有诸多变化发生。

    “我师傅是一个心气儿很高,但手底下却没什么真章的人。”

    狄纬泰说道。

    “这样的人自古就很多。”

    刘睿影说道。

    “但你不会见过有比我师傅更加痴迷的人。”

    狄纬泰说道。

    “有多痴迷?”

    “痴迷到疯魔。”

    狄纬泰说道。

    “你可听说过,无形刀?”

    狄纬泰问道。

    “当然听说过!”

    刘睿影说道。

    这无形刀的传说,天下武道修士怕是没人不知道。

    不过,大抵是当过笑话来听听罢了。

    据说,天下最快,最锋利的刀,叫做无形刀。

    刀出无形,幻灭成空。

    因此而得名。

    若是得到了此刀,再修习了锐金劲气,则可在兵刃器械中,战得一个天下第一。

    不过这刀却从来没人见过。

    也不知这传说是从何处而起的。

    没头没尾的故事,自然很容易断了人的念想。

    但不知为何。

    这无形刀的传说却是愈演愈烈。

    不单单是江湖,就连当时的皇朝都密派高手,潜入那山高水长之处,寻找无形刀的踪迹。

    “我的师傅,坚信他是无形刀的传人。或者说,这无形刀的是是非非,就是从他这里生发出来的。”

    狄纬泰说道。

    刘睿影一阵苦笑。

    虽然平淡的生活很容易让人有所消磨。

    但若是每日都置身于如此庞杂的争辩旋涡之中,没有片刻的安宁,日子应该会变得更加难熬才对。

    狄纬泰记得。

    当时师傅吧一个跟烧火棍似的刀递给了他俩。

    而后说,这就是无形刀的模具。

    让他俩以此去打造,以求能够使得辉煌重现。

    可是师傅去也没有告诉他们,这辉煌曾经是什么样的。

    有多高,多长?

    是纵横了八万里,还是从这刀行传到了镇口水井旁?

    “那绝对是我平生见过的最难以入眼的东西。”

    狄纬泰说道。

    刘睿影看到他的嘴角轻轻地扯动了一下。

    这让刘睿影却是极为的好奇。

    究竟是一把怎样的刀模,能让狄纬泰时隔几十年后,想起来时已然如此厌恶。

    可惜,狄纬泰没有详加说明。

    不过当时的他,却是非常明白自己的师傅是在夸大其词。

    至于为何要生此谣言。

    狄纬泰觉得无非是想让刀行的生意好一些。

    多卖出去几把刀。

    哪怕是菜刀,柴刀也好。

    人总是要吃饭的。

    当饭够吃的时候就想顿顿有肉。

    一旦满足了顿顿有肉,却就又想添上二两烧酒。

    但这一切的必须,就是刀行得多多卖刀。

    “既然是师傅交待的话,我们自然还是要尽心去做的。虽然明知道没什么可能会,但我俩也做得极为认真。”

    狄纬泰数到。

    “可有何结果?”

    刘睿影问道。

    “用废的钢铁,怕是能打造一百把菜刀都不止……但师傅却是不知悔改,我们也只好继续下去。”

    狄纬泰说道。

    若是那些废掉的钢铁都能打成菜刀或是柴刀,想必早就能赚个盆满钵满,锅上顿顿有肉,餐餐有酒的生活了。

    但有些人做事就是如此。

    即便是千万人阻拦,他也会坚持做到最后一刻。

    不到山穷水尽之时,绝不罢休放弃。

    这样的人虽然看上去很蠢,但也着实有他的可爱之处。

    看来狄纬泰的这位师傅就是这样的人。

    “只是后来。一个中年人路过刀行,竟是直勾勾的盯着那刀模,眼睛大放光彩。问我们俩要卖多少钱。”

    狄纬泰说

    道。

    “难道那刀模还真是稀罕物件儿不成?”

    刘睿影在心中如此想到。

    疑惑尽数全都写在脸上。

    不过狄纬泰却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而是从桌下取出了一小坛酒。

    刘睿影这才发现,原来狄纬泰的屋中也是有酒的。

    只不过他不常喝罢了。

    “这坛酒,就是就是当时我那伙伴送我的。”

    狄纬泰说道。

    刘睿影看到这一坛酒,坛口处封泥完好。

    仍是新的。

    想来狄纬泰一直珍藏着,定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其实你早已见过他。”

    狄纬泰说道。

    随即一掌拍开了封泥。

    刘睿影不知道狄纬泰是谁。

    但脑中却浮现出了乐游原上那位看原人的身影。

    狄纬泰对这刘睿影点了点头。

    仿佛是在肯定着刘睿影心中的想法。

    “不过他已经走了。”

    狄纬泰说道。

    “他去了哪里?”

    刘睿影问道。

    “我也不知道。当时他说,走之前要与我喝完这坛酒的。但是他却一口都没喝,就离开了。”

    狄纬泰说道。

    他重新拿出两只杯子。

    是茶杯。

    比酒杯要大上不少。

    狄纬泰托着酒坛,给刘睿影和自己分别倒了半杯。

    “狄楼主不说早晨还是喝茶好?”

    刘睿影看着酒杯调侃道。

    可是他已然不知道狄纬泰到底要说什么。

    为何告诉他一段如此的往事。

    这些往事和如今在博古楼发生的种种又有什么关联?

    刘睿影想不通。

    ——————

    与此同时。

    在离狄纬泰住处不远的地方。

    酒三半正在练剑。

    他把这把青娥剑,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感受着剑鞘上传来的一阵冰凉。

    接着又把剑鞘一寸寸向上移动。

    他却是想用自己的脸颊把这剑鞘尽皆温暖一遍。

    随后,他拔出了剑。

    看似缓慢。

    实则也缓慢。

    如抽丝薄茧般,一点点的拔出了剑鞘。

    这一幕落在了欧雅明的眼里。

    酒三半练剑的位置,正对着欧雅明住处的窗子。

    期间没有任何遮挡。

    “这位朋友你是从何处认识的?”

    欧雅明问道。

    欧小娥正站在她身后。

    这话定然是冲着她问的。

    “他是刘睿影的朋友。我不知道他俩是如何认识的。但只言片语中好似是路上偶遇。”

    欧小娥说道。

    “偶遇竟然竟能碰到这等人才……看来这刘省旗也是一个有大造化傍身之人。”

    欧雅明感叹道。

    “家主是从何处看出他是个人才的?”

    欧小娥问答。

    虽然她知道酒三半的剑法很高,武道修为也不低,甚至文才也不错。

    但竟是得到了家主的如此褒奖,想必他的身上还有些许过人之处。

    “你看他用剑的模样。”

    欧雅明双手背在身后,努了努嘴说道。

    “用剑的模样?”

    欧小娥不解。

    不过他也看出酒三半对这把剑极其爱护。

    “当他拿起剑时,他的手中,眼中,心中就只有剑。真样的人,才配称之为真正的‘剑心’!”

    欧雅明说道。

    “难道家主有意将其招揽进欧家?”

    欧小娥吃惊的问道。

    “机缘已逝……风云已化金龙。现在除了他自己愿意,怕是谁也没法勉强他。而这般拥有真正‘剑心’的人,却也不会被利益所打动。”

    欧雅明说道。

    “但他平时不是这个样子的。”

    欧小娥说道。

    “平时?你是说他三半不离酒的平时吗?”

    欧雅明问道。

    “是的家主。”

    欧小娥点了点头说道。

    “拿起剑的时候,只有剑。喝起酒来的时候,只有酒。天下还有几人能有如此的大纯粹?”

    欧雅明说道。

    情绪间,竟是颇为激动。

    “何况,他还很在乎朋友。”

    欧雅明顿了顿说道。

    他仿佛也知道自己刚才有些失态。

    尤其是面对欧小娥这样的晚辈。

    虽然自己平日里也没什么架子,但还是要沉稳些,有个家主样才好。

    欧小娥没有回答。

    因为她心里很是清楚酒三半对自己的感情怕不单单是朋友那么简单。

    花了这么长时间。

    酒三半的剑总算是抽出来了。

    他平平的举着青娥剑。

    将右臂一点点抬高,放在眼前,细细打量着。

    阳光照在剑身上,反射进了他的眼眸里。

    刺眼的阳光,让欧雅明都微微眯起了眼角。

    但酒三半却是毫不畏惧。

    依旧这般直视着剑身上反射而来的光芒。

    这些光芒仿佛能给他无穷无尽的能量似的。

    让酒三半的呼吸更加急促,脸上浮现了一层喝醉时才会出现的潮红。

    当他的呼吸快到一个顶峰时。

    酒三半放下了剑。

    他闭着眼。

    低着头。

    右手仗剑。

    剑尖冲下,就这么垂着。

    剑垂着。

    人也垂着。

    无所谓四季轮回,还是阳光雨露。

    仿佛就要如此站定,直至那剑芒划破永恒。

    萧锦侃也这么垂立在窗前。

    虽然隔着窗子,还跨过了一段距离。

    但酒三半身上释放的酒气与剑意,他已然能够感觉的清楚。

    酒气刺鼻。

    凌云豪迈。

    剑意穿心。

    寒凉灌体。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夜已很深,你该走了【五】

    一个人最孤独的时候,不是悲伤难过而无人倾诉。

    而是开心的得意之时,只有去照照镜子才能看见笑脸,得到回馈。

    但萧锦侃的这位徒弟,却是比这还要更加孤独。

    因为他连镜子都没有。

    说起来,萧锦侃都不知道他这徒弟叫什么名字。

    但他做任何事都不会随性而为。

    既然说要收他当徒弟,其中就一定有意义存在。

    “我给你取个名字?”

    萧锦侃问道。

    他让这少年坐在自己对面。

    并且也给他倒了一杯酒。

    独自一人生活在山林之间,是不需要拥有名字的。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一个称呼。

    说起来只是方便了别人在呼唤时能更加轻松。

    但山林间的禽兽以及树木是不会说话的。

    自然也没有东西去呼唤少年的名字。

    所以他便也没有名字。

    少年点了点头。

    眼中充满了希翼。

    虽然他不知道这名字究竟有什么用途,或是能带给自己什么好处。

    但既然别人都有,他便也想有个名字。

    “叫你华浓可好?”

    萧锦侃说道。

    少年点了点头说道:

    “以后我就叫华浓。”

    “华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收你为徒弟吗?”

    萧锦侃问道。

    华浓眨巴着眼睛,看着萧锦侃。

    并不言语,也无动作。

    “其实我也不知道。但当我见到你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让你死掉,而且还要收你为徒。”

    萧锦侃说道。

    “但师傅为何不在当时就收我为徒,而是一定要等五年之后呢?”

    华浓问道。

    “因为当时只有这样一个念头。何况这念头并不强烈。五年只是我随口说的。”

    萧锦侃说道。

    “为何师傅随口说出来的是五年,而不是十年,二十年?”

    华浓问道。

    他身上有一种特有的倔强。

    只要遇到自己想不通的问题,一定要问个清楚才行。

    只是这样的倔强,让旁人看来确实有些不近人情。

    无论是走江湖,还是进庙堂,怕是都让人难以亲近。

    不过萧锦侃知道。

    虽然华浓周身的气质冷若冰霜。

    但他的心却是火热的。

    他的心要比盛夏时午后的阳光更加明媚,要比雪夜里门前的篝火更加温暖。

    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去表达。

    “因为一个念头若是保持了五年还没有终止,那就证明我的确是想这么做,而不是一时兴起。”

    萧锦侃解释道。

    说罢,端起酒杯,对着少年微微示意了一下,接着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你不会喝酒吗?”

    萧锦侃问道。

    他看华浓并没有端起酒杯,而是盯着杯中的酒汤发呆。

    酒杯虽小,酒汤也很浑浊。

    但华浓依旧能从中隐约看到自己的面庞。

    鼻子嘴巴虽然看不真切,但一双眼睛却是格外的明亮。

    “我不会喝酒。”

    华浓把目光从酒杯里收回,抬起头看着萧锦侃说道。

    “但你却知道给我买酒。”

    萧锦侃说道。

    “因为当时我在师傅的身上闻到了这种问道。以前不知是什么,但后来知道这是酒味。”

    华浓说道。

    “原来如此……其实你的身上也有一股味道。”

    萧锦侃说道。

    “什么味?”

    华浓连忙举起自己的衣袖,凑到鼻子前面闻了闻。

    “血腥味。”

    萧锦侃说道。

    华浓笑了。

    一听到血腥味三个字,他的脑海中瞬时出现了无数个画面。

    都是他在山林间狩猎时的场景。

    猎物倒在他身前的时候,总是会弄的一地血腥。

    不过这些血液,很快就会渗入大地之中。

    成为那些花草树木的养料。

    对于旁人而言,血腥味总是意味着杀戮和恐惧。

    但对于华浓来说,却是一种无可替代的安全感。

    血腥满地代表着狩猎成功。

    狩猎成功,便能饱餐几顿。

    对于游荡在山林间的他来说,还有什么事能比吃饱了之后沉沉睡去而更加幸福?

    “不过,你杀了人。”

    萧锦侃话锋一转说道。

    “我本来不想杀他的。”

    华浓说道。

    话中的意思虽然有些可惜。

    但语气里却没有任何叹惋之情。

    可能在他的意识里,杀人和宰一只兔子,本就没什么两样。

    “所以是一种无奈?”

    萧锦侃问道。

    华浓沉吟了半晌,点了点头。

    他可能并不懂得无奈这个词的意思。

    但是他觉得师傅说出来的,终归是对的。

    “以后还是不要再杀人了。”

    萧锦侃说道。

    “只要没人杀我,我一定不会杀人。”

    华浓说道。

    他的思绪竟是又机敏了起来。

    萧锦侃听后一愣。

    他突然开始自我怀疑。

    怀疑当初为何要收这少年为徒,为何这收徒的念头一起,竟是五年之后也没有消退。

    萧锦侃这般怀疑,并不是因为华浓不好,不配当他的徒弟。

    而是觉得自己着实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他的了。

    华浓的剑很快。

    虽然不知道究竟有多厉害,但却是足以自保。

    华浓的心思很通透。

    虽然不懂人情世故。

    但谁又能说这天下就和山林间不一样?

    若是把五王比作狮子老虎,那其余的人们不就类似那梅花鹿和小白兔?

    大体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忽然,萧锦侃眼睛一亮。

    他突然知道自己该教他什么了。

    “先把这杯酒喝了。这就是你的第一课。”

    萧锦侃指了指华浓面前的酒杯说道。

    他要教华浓喝酒。

    华浓自是学的很快。

    不论萧锦侃让他连喝几杯,他都会照做。

    不多时,一大坛子酒就被喝下去了过半。

    “感觉还好?”

    萧锦侃问道。

    “师傅,我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

    华浓说道。

    “感觉说不出来,难道还能展现的出来?”

    萧锦侃笑着说道。

    华浓点了点头。

    他猛地抽出了自己腰间的那把破剑。

    把桌上的酒杯挑起,随后将杯底里还仅存的一些酒汤全都用剑借接住。

    待那酒杯再度落回桌上之时,他把剑身一斜,上面的酒滴犹如珍珠一般滚落,尽皆又全都回到了杯中。

    “好剑!”

    萧锦侃称赞道。

    他能感觉到少年虽然没有系统的修炼过任何武道。

    但就和酒三半一样,不知怎的,自己却是悟出了一条独一无二的路。

    “不,师傅。一点都不好。”

    华浓说道。

    他的手指着桌上的一处说道。

    萧锦侃虽然是个瞎子。

    可他用心眼看到,华浓手指的地方,有一星比芝麻还小的酒汤。

    鼓鼓的滴在桌子上。

    却是方才他用剑没有接住的。

    “所以你的剑慢了。”

    萧锦侃说道。

    “不是我的剑慢了,是我的眼,我的心,我的手,都慢了。剑只是将其表现了出来。”

    华浓说道。

    他重新坐了下来。

    “你觉得慢好,还是快好?”

    萧锦侃问道。

    “若是还在山林里。自然是快好。若是慢了,命也就没了。所以我总是要自己快些,再快些。”

    华浓说道。

    “所以你从未体会过这般‘慢’的感觉。”

    萧锦侃说道。

    “是的师傅,所以我突然有些害怕。”

    华浓说道。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

    此刻唯有这把破剑能够给他十足的安全感。

    “这里不是山林,也没人会杀你。不如把你的剑先放到一旁,好好上完这第一课。”

    萧锦侃说道。

    华浓看了看自己的剑,又看了看萧锦侃的脸。

    “前面那个师叔说师傅你是瞎子,你真的是瞎子吗?”

    华浓问道。

    “如假包换的瞎子。我的屋中从不点灯。”

    萧锦侃说道。

    他知道先前因为这一点,却是让华浓把刘睿影冤枉了个实在。

    “瞎子是不是做事都很慢。”

    华浓问道。

    他似乎不太会使用语气。

    不论是陈述,描述,还是疑问。

    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始终都是一个调调。

    “是。瞎子因为看不见,走路做事就会异常的小心。小心之下,速度就慢了。”

    萧锦侃说道。

    “可是我看师傅你走路做事并不慢。你还总是能一伸手就够到酒坛的准确位置。”

    华浓说道。

    “瞎子也分高低。我是高级一些的瞎子,自然不会太慢。”

    萧锦侃说道。

    “所以师傅说教我喝酒,其实是为了让我变慢?”

    华浓说道。

    萧锦侃微微一笑。

    心里更加坚定自己先前的想法。

    那就是他着实没什么可以交给他的。

    第一课,或许也是最后一课。

    先前觉得若是他悟性不够,可能还会有第二课,第三课,

    但是现在看来,只上一课已是足矣。

    华浓看到萧锦侃的表情,知道自己说对了。

    他用鼻子重重的喘了几口气。

    接着就把手上的剑放倒了一旁的桌上。

    在他的剑刚刚落在桌面上,手还未完全放开收回时。

    萧锦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抽走。

    一个反手。

    剑刃出鞘。

    剑尖抵在了华浓的咽喉处。

    他嘴里正好有一口想要咽下去的唾沫。

    但是他现在却只敢含在嘴里。

    因为若是吞下下去。

    势必会带动喉结。

    然而萧锦侃的剑尖却没有给他任何能够互动的空隙。

    就这般死死的抵在他咽喉的最柔软处。

    但只是片刻的功夫,萧锦侃就收了剑。

    将其重新放回到桌面上。

    华浓似是还没有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依旧梗着脖子,面色紧张。

    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眨。

    萧锦侃看到他这副模样觉得很是有趣。

    当头拍了他一巴掌,使得华浓张开大嘴,急速的喘了几口气,这才算是缓了过来。

    华浓缓过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起了他的剑。

    以先前萧锦侃对自己的方式,重新用在了萧锦侃身上。

    剑尖抵在萧锦侃的咽喉处。

    却是比先前萧锦侃对自己时,抵的更深。

    但萧锦侃却丝毫不慌。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用被剑尖抵着的咽喉,吞咽了下去。

    剑尖随着咽喉的动作,上下起落。

    虽然看着极为惊心动魄,但终究是没有见血。

    萧锦侃喝完后,把酒杯放在了华浓的剑身上。

    华浓皱了皱眉头,不解其意。

    僵持了许久之后,终于是收了剑。

    他把剑身之上的酒杯取下,重新放在了萧锦侃面前,还给他又添满了一杯酒。

    “这是第一课的下半堂。”

    萧锦侃说道。

    华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明白上半堂课是何时结束的,自己又在上半堂课学到了什么。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去了。

    ——————————

    刘睿影仍旧在狄纬泰的屋中坐着。

    两人都毫不例外的保持着沉默。

    只是一杯一杯的喝着面前的酒。

    刘睿影每次喝完,狄纬泰都主动再给其添上少许。

    只是这酒一次倒的比一次多。

    三四次过后,就是满满一茶杯了。

    狄纬泰仍旧

    不开口。

    刘睿影端起这杯酒,一饮而尽。

    准备开口道别。

    再坐下去,只是虚度光阴罢了。

    想必也没有什么意义。

    “刘省旗。在丁州府城中,截杀你抢夺《七绝炎剑》的人,的确是博古楼的人。”

    狄纬泰突然说道。

    他看透了刘睿影的心思。

    “狄楼主知道此事?”

    刘睿影问道。

    狄纬泰点了点头。

    “我一直都知道。”

    狄纬泰说道。

    这句话意味深长。

    知道,不一定是他做的。

    有些人知道很多事,但每件事都不是自己做的。

    要么是亲眼见证,要么是道听途说。

    刘睿影在思考狄纬泰这“知道”二字的真正含义。

    “狄楼主当然是知道的。”

    刘睿影如此说道。

    他故意把尾音拖的很长。

    好像这样就能显示出自己也成竹在胸一般。

    狄纬泰拿起酒坛子晃了晃。

    “还剩一点,我们分完?”

    他说道。

    刘睿影没有拒绝。

    他也没有理由去拒绝。

    主动拿过了酒坛,两人一人一半,把坛子里剩下的酒都倒入了杯中。

    “而且我知道是谁。”

    狄纬泰抿了一口,接着说道。

    “狄楼主愿意告诉我?”

    刘睿影问道。

    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即便这事情不是狄纬泰做的。

    但是他也没有理由告诉自己。

    老母鸡还知道护着小鸡崽。

    狄纬泰又怎会不爱护他博古楼中的人。

    “我也是知道不久。而且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告诉你最好。”

    狄纬泰说道。

    “在下洗耳恭听。”

    刘睿影说道。

    “刘省旗可知,文道一途,最讲究什么?”

    狄纬泰话锋一转,竟是又说起了题外话。

    “着实不知。”

    刘睿影说道。

    其实他心中有个答案。

    那便是文采。

    文道一途若是没有文采,就好比炒菜没放油盐。

    那样的文章读起来,只会是味同嚼蜡。

    “是诚心。”

    狄纬泰说道。

    听到诚心两个字,刘睿影有了些明悟的感觉。

    但依旧是犹如镜中花,水里月一样,明白的还不够透彻真切。

    “人无信不立,文无诚即废。若是没有一颗诚心,写出来的文章,最多是一番卖弄罢了。世人都说文人风流,文人虚伪,文人薄情。但那都是个人秉性罢了。真正落在纸笔间的诗词文章,有哪一句,哪一段,不是情真意切?不是诚恳朴素?”

    狄纬泰解释道。

    “所以狄楼主自是这读书人里最为诚心之人。”

    刘睿影说道。

    “最为不敢当……但也着实不算低。”

    狄纬泰说道。

    “若是没了诚心,文道一途又将会如何?”

    刘睿影问道。

    “若是没了诚心,自然就会出现刘省旗你遇到的事情。”

    狄纬泰说道。

    刘睿影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反复遭遇截杀一事。

    “狄楼主的意思是,没了诚心,剩下的就只有狠心。”

    刘睿影说道。

    “也不尽然。或者说光是狠心还不够。狠从何处而起?却是要找到它的源头。”

    狄纬泰说道。

    “狠从妒中起。只有妒火中烧之人,才会有狠心。”

    刘睿影说道。

    这并不是他自己的感悟。

    而是打小就从书里读出的道理。

    只要是识字之人,都会知道。

    “做此事之人,就是刘省旗口中的妒火中烧之人。妒火烧尽了诚心,剩下的便只有狠心。狠心之人,做处什么狠厉的事情,都不算奇怪。”

    狄纬泰说道。

    刘睿影心中一阵冷笑。

    虽然狄纬泰马口仁义道德的标榜着自己是诚心之人。

    但他却不相信狄纬泰的心中没有任何狠心。

    若是没有狠心,他又是凭借着什么来推翻的九族?

    刘睿影不相信一个懦弱之人,会有如此的魄力。

    狠心也是相对的。

    有的人狠心是对旁人。

    有的人狠心是对自己。

    刘睿影不知道狄纬泰的狠心此刻正在对着谁。

    但当初的他,一定是先对自己狠,再对别人狠。

    若是对自己不狠,如何来练就的那般隐忍决绝?

    虽然他日后没有再打铁铸刀,但却把当年的打铁炉搬到了自己心里。

    一锤锤的在体内不停地敲击着。

    把自己的精神和意志,像一块钢铁般锻炼着。

    同时也让自己的心,一点点的蜕变。

    “狄楼主有没有做过什么狠心之事?”

    刘睿影问道。

    这一问可谓是单刀直入。

    他本以为能戳中狄纬泰的痛点。

    没想到,狄纬泰却是缓缓解开了衣衫。

    “这就是我做过的狠心的事,以及这事给我造成的后果。”

    刘睿影看到狄纬泰的右臂上,有一道剑伤。

    血痂覆盖在伤口表面,看不出深浅。

    但刘睿影也是用剑之人。

    凭他的感觉判断。

    这一道剑伤,怕是不轻也不浅。

    “在博古楼之中,有谁能将狄楼主伤成如此?!”

    刘睿影吃惊的说道。

    不但是在博古楼中。

    想必在全天下里,能让狄纬泰流血的人,也不过一掌之数罢了。

    “我下的唯一一次狠心,做的唯一一次狠厉之事,就是想留下一人。但我失败了,终究还是没能留下。估计是因为我的心还不够狠。”

    狄纬泰说道。

    “此人是谁?”

    刘睿影问道。

    “若是能留下,这一切就可迎刃而解。”

    狄纬泰说道。

    他的手放在了酒坛口上。

    刘睿影深吸了一口气。

    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夜已很深,你该走了【六】

    定西王城。

    定西王府中。

    霍望今日不知是怎么了。

    一向勤勉的他,却是到现在都没有起床。

    他昨晚没有喝酒。

    但这会儿却如宿醉一般头疼。

    要是放在先前,这些小毛病他是向来不会在乎的。

    只是今天,他却是决定放纵一把。

    干脆就躺在床上不愿意起来。

    只是他心中却有些烦闷。

    明明自己没有喝酒,为何却会有了宿醉的感觉?

    要早知今日会如此。

    还不如昨晚喝个烂醉来的痛快。

    自他从景平镇中回来之后,他倒是觉得松快了许多。

    并不是因为他和叶伟说了多少话。

    而是见到了一个能让自己彻底放松身心的人,那些郁结便眨眼间都消散了。

    好在最近的定西王域极为安静。

    却也没有什么事值得让他去过多操劳。

    倒春寒虽然对耕种有些影响。

    但一年富庶一年灾,这本就是老天爷的规矩。

    即便他是定西王也左右不了。

    能做的,只有未雨绸缪。

    在富庶的年份,多积攒些余粮。

    等着遇到今年这般天气的时候,可以开仓救济。

    有些受灾严重的地方,霍望已经亲自批示,每日要开粥场。

    甚至一天还开两次。

    说实话,这还得感谢草原王庭。

    若不是他们连年犯边骚扰。

    定西王域怎么会有这么齐整的人心?

    人心不齐,很多事都无法推行得当。

    只有上下通体都居安思危,才能又如此上令下行的高效运转。

    至少目前为止,霍望对自己的定西王域的状态是很满意的。

    于是,他决定给自己一天清闲。

    可是他又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尚未成家。

    也没有爱人可以交心畅谈。

    自己平日里最多的爱好,就是在王府大殿中,看着定西王域的地图,喝着用那红泥小火炉烫好的酒。

    但今日他却不想去那大殿。

    不论在何时,霍望几乎都是一身戎装。

    虽然他有许多非常华美的便服。

    但都收在箱子里,一次都没有穿过。

    想到这里,霍望觉得自己对那些衣服好像有些亏欠……

    应该一视同仁才对。

    所以他从床上起来,打开了那些箱子。

    门外的侍从听到了屋里的动静,出言询问。

    但霍望却让他们都尽皆退下。

    还吩咐道今日无论何时,都不要来前来打扰。

    他一口气把十几口箱子全都打开,把所有的衣服一件一件的拿出来,摊开。

    终于选定了一件天青色的长衫穿在了身上。

    霍望照了照镜子。

    他也着实好奇自己穿上这样的衣服会是一副怎生模样。

    没想到,竟是给他增添了几分文气。

    犹如一个中年教书匠。

    霍望笑了笑,觉得偶尔这样自娱自乐一番也着实不错。

    但他的目光却望向了窗外。

    他想出去走走。

    没有什么方向,只是漫无目的的走走。

    说起来他对自己的王城还是极不了解的。

    既然今日清闲,为何不借此机会出去转转看看?

    久居王府之中,难免会不食人间烟火。

    今天春光正好,暖风阵阵。

    说不定让这太阳一晒,风一吹,就能化解了自己的头痛也说不定。

    霍望在腰间系了一根玉带。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太过惹眼。

    找来找去,却是只找到了一根金线祥云带。

    算是最为低调的一条了。

    霍望手上拿着这根带子,心中实则还是有些不太

    满意。

    踌躇间,他手腕一翻。

    忽然想到,把这条带子反过来系着,岂不是更好?

    花纹一面朝里。

    这样无论是谁却是都看不出上面的金线和祥云图,只是一根普普通通的绸带罢了。

    定西王域虽然偏远。

    但在王城之中,能系的起绸带的人还是着实不少。

    这样既不至于太过惹眼,也不至于被那些凭衣冠下菜碟的人轻视。

    穿戴停当之后,霍望就出了王府。

    他一个闪身,人就站在了王府东侧的围墙外。

    身上没有配剑。

    他觉得自己的双手有些无处安放。

    往日里,总是手中有剑的。

    现在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也总得有个时间适应不是?

    只好背着手,沿街向前走着。

    他心中没有方向。

    于是决定遇到的第一个路口左拐,第二个路口右拐,以此类推。

    这样既能避免围着一个地方转圈,还能曲折的前进看看自己这大好王城。

    只是他忘记了一样东西。

    银两。

    他身上没有带钱。

    就连同伴都没有一枚。

    不过身为定西王的他,早就没了钱的概念。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整个定西王域都是他的,街上晃动的人影都是子民。

    霍望上街怎么还会想得起带钱?

    不过这也是他头一遭自己悄悄溜到街上。

    往日里,身边总是前呼后拥的跟着一大帮子人。

    这番一个人出来,倒也觉得清净异常。

    至少自己想停就停,想走就走,随心所欲。

    看到自己感兴趣的人和事,就算是站定了脚步看他个一炷香的功夫也是无妨。

    但在以前,他却是两眼只朝前。

    不敢暴露自己的任何喜好厌恶。

    因为自己多看一眼的东西,或许就能改变这事物原本的运行轨迹。

    他不想干涉这些普通的存在。

    但他也是个人。

    是人自然也就会有喜好和厌恶。

    所以他只能强装淡然。

    不过今天,却是可以把这些都抛到脑后。

    这会儿,他就在一个吹糖人的摊子前驻足观望。

    看到那手艺人,把糖加热后,变得粘稠。

    随即犹如趁热打铁一般,嘴里鼓着气,手上用一柄小镊子样的工具。

    提,点,戳,拽。

    瞬时就把这些懒散的糖浆变成了一个个鲜活的生灵模样。

    霍望笑了笑。

    他知道吹糖人,也见过糖人。

    但如此这般的从头看到尾却是生平头一遭。

    他看了看那吹糖艺人的手。

    十指修长,很是白皙。

    毕竟这吹糖人是个灵巧的活计。

    不似其余的力巴活,需要出死力气。

    霍望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却是发现自己这定西王的手,竟还是没有一位吹糖艺人的好看。

    不由得面露一阵苦笑。

    “先生,是需要糖人吗?”

    吹糖艺人问道。

    他刚刚完成了一个‘三羊开泰’的大糖人。

    他把这糖人的吹起口扎死之后,往摊子前面的一个条案上一插,这才腾出嘴来问话。

    “糖人好吃吗?”

    霍望问道。

    他从没有吃过糖人。

    “和糖一个味道,爱吃甜的就好吃。不爱吃的,会觉得腻。”

    吹糖艺人说道。

    随即他憨厚的笑了笑。

    虽然吹糖人不费太大力气。

    但一天到晚的都要鼓着腮帮吹起,也着实让人不舒服。

    他揉了揉脸颊。

    从小坩埚中夹起一块化好的糖,便又准

    备继续吹起来。

    霍望很是惊奇。

    他本以为这吹糖艺人会把自己的糖人大夸特夸一番。

    没想到竟是如此质朴的说了一句。

    这根本不是夸奖,而是每个人都知道的大实话。

    不过霍望看着他这般灵巧的制作过程,便瞬时想通了其中的症结。

    糖人的味道怕是谁都知道。

    大家感兴趣的,只是制作糖人的这番过程。

    霍望看着这位吹糖艺人连做了两个糖人,有些不好意思。

    他觉得自己怎么着也该买一个,当做这‘看礼’才对。

    这会儿,他才想起来自己的身上却是一文钱都没有。

    两只手在身上摸索了一番,却是只能尴尬的笑笑。

    “没关系。看看也是人气。”

    吹糖艺人笑着说道。

    霍望点了点头。

    但在自尊心的驱使下,他却是再也看不下去了。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好转身就走。

    到了一个路口,本该是左拐。

    但霍望看了看左右,总是觉得右边更加热闹些。

    不是因为别的。

    只是因为右边的吆喝声,似是比左边更加嘹亮。

    计划本就不如变化。

    霍望大踏步的朝右边走去。

    这才发现,原来只是一个卖阳春面的摊位。

    摊前坐满了人,都在吃面。

    一对看似是父女的,算是摊主。

    女儿在后面煮面配菜。

    当爹的在忙着上菜端面,应付顾客。

    虽然忙的脚不点地。

    但却是一种意想不到的充实。

    霍望不爱吃面。

    但他也不否认,这一处摊子做的阳春面,的确是香气扑鼻。

    让他这本不爱吃面之人,都有些想尝尝的念头。

    正在他安详的看着这一切,把全部精神都沉浸其中时。

    忽然看到街头上来了一串马队。

    定西王城有规定。

    街市之上,是不可纵马疾驰的。

    但这一群人显然无视了这一条规定。

    一个二个都是快马加鞭的,向前飞奔。

    似是有什么急事一般。

    霍望本以为是官府众人,在执行什么公务。

    但看到这面摊上的食客,纷纷端着碗,站起身子,往墙角处靠去。

    似是在躲避着什么。

    马队临近。

    为首的人一鞭子,就把这面摊摆在沿街的桌椅打翻。

    为得只是给自己腾出一条路来。

    “这未免也有些太过霸道了……”

    霍望自语了一声。

    “怎么,你不是王城中人?”

    旁边的一位食客听到了霍望的自语,端着面碗问道。

    “我……刚来!”

    霍望略有迟疑,随即撒了个谎。

    “那难怪你不知道了……”

    这名食客说道。

    随即又低下头去,吃起了自己碗中的阳春面。

    霍望本以为他会给自己有所解释。

    但现在却是也不好打扰别人吃面。

    只能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去。

    看来这王城之中,还是比自己想的要复杂的多。

    霍望闲适的心境,也被方才那马队的领头人,一鞭子抽没了。

    这会儿却是烦闷之感又涌上了心头。

    他原地踱了几步。

    索性掉头,朝着那些马队前行的方向走去。

    他走的不快。

    自是赶不上那些人快马加鞭。

    但只要大致的方向是对的,总是能寻到些蛛丝马迹。

    毕竟这还是定西王城。

    他霍望也想看看究竟是谁,是什么势力,竟是如此的肆无忌惮。

    以至于让老百姓们都见怪不该,司空见惯。

第一百三十章 夜已很深,你该走了【七】

    就算是霍望,仅凭两条腿走路也是追不上那快马疾鞭的。

    而他又不愿意展开身法去追踪。

    就这般抱着的一种随缘的心态朝前走着。

    他路过了一间酒家。

    此时正值饭口。

    就家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霍望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先前在那阳春面摊位前,他就有些意动。

    只不过他不爱吃面,而且也没有现在这么饿,所以还是忍住了。

    可是闻到这酒家里传来的酒饭香味时,他却是鬼使神差的朝里走去。

    酒家门口没有站着侍从迎宾。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酒家。

    也就比那阳春面摊子多了四面墙,一个屋顶而已。

    却是没有那么高的档次。

    堂里也只有一位小二。

    跑前跑后的忙活着。

    菜色和酒单使用笔写在木板上的。

    这木板就挂在柜台的旁侧。

    霍望看了看那木板。

    都是寻极为寻常的菜色。

    最贵的,怕是就数那清蒸桂鱼了。

    霍望想起和叶伟在一起的时候竟是没有喝鱼汤。

    本想着或许还能再看一次他被鱼刺卡住的场景,却也是没能实现。

    不过现在,他却是很想喝鱼汤。

    尤其是用刚刚宰杀的鲜鱼炖出来的。

    奶白色的汤汁里,再整整齐齐的码着十几块豆腐。

    当喝完汤之后,整条鱼的身子就露了出来。

    不光是好吃。

    就这番模样看着都像画出来似的。

    “你这的桂鱼可是活鱼?”

    霍望对着店小二问道。

    “当然了!客官我给您说啊!咱店里这桂鱼,那可是王城名菜!那蒜瓣肉,鲜嫩紧滑,而且蒸好后浇的热油汁儿最能提味!虽不是什么大门大店,但就这一道菜,就让咱家在这王城里站稳脚跟三十年!”

    小二说道。

    言语间颇为自豪。

    霍望点了点头。

    向来他如此吹捧,定然也不会差到哪去。

    他环顾四周。

    发现在坐食客们的,几乎人人桌上都有一盘儿清蒸桂鱼。

    “好!”

    霍望点了点头说道。

    “客官您也来一份儿?”

    小二问道。

    “我要一份桂鱼汤。”

    霍望说道。

    “……好嘞!”

    小二愣了愣神后才反应过来,回答了一句。

    他想自己已经把这清蒸桂鱼都吹上天,夸出花来了。

    而这位客官却也是说了个好字。

    但怎的却是点了什么桂鱼汤?

    不过他对此也是颇为无奈。

    这一行当干的就是伺候人的活计。

    霍望这才又想起来自己身上没有带钱。

    他笑着摇了摇头。

    想自己明明在那糖人摊子前就已经知道了这事儿,怎的却是又一头栽进了这酒家里?

    不过现在想走也是晚了。

    毕竟这菜已经点了。

    若是要退。

    小二定然会说,这鱼已宰杀干净,正准备下锅。

    不过这鱼汤倒是个慢功夫。

    没有半个时辰怕是吃不上。

    所以霍望还有充足的时间来想象如何结账的问题。

    再不济,他就把自己这人押在这里。

    写张字条,让这小二去王府里取来银子。

    不过那样一来,他却是也无法继续这么无忧无虑的闲逛了。

    不出两个时辰。

    全王城就会传遍他定西王竟是在微服私访。

    连他穿了什么样式的鞋子,什么颜色的衣衫,都会描述的一清二楚。

    所以这是下下之策。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决计不能动用。

    常言道:一文钱难道英雄汉。

    古书中曾经记载过某个皇朝的一位开国大将,年轻时身为落魄。

    竟然在闹市中公然插标卖马,以求能吃得一顿饱饭。

    霍望自省了片刻。

    他却是连马都没有。

    不过他腰间的系带倒是个好东西。

    凭着质地和绣工,怎么着也能抵得过一份鱼汤。

    一想到这里,霍望却是不着急了。

    甚至把目光再度望向了那块木牌。

    因为他又想点些酒来喝。

    鱼汤配酒汤。

    一个隽永回味,一个腥辣奔放。

    放到一起倒也是极为跳脱。

    霍望从没这样吃过,但今天他却是想试一试。

    人喝酒的时候,往往都会急着咽下去。

    毕竟没有人愿意把这酒汤含在嘴里。

    这样做的话,非从鼻子里喷出来不可。

    就在霍望安心等待自己的鱼汤时。

    酒家中却是又走进了一人。

    这人身上穿着一件老旧的袍子。

    头上戴着一顶破烂的斗笠。

    斗笠的边缘已经残破不堪。

    早已不能遮风挡雨。

    最多只有蔽日之能,

    即便是在定西王域,现在的天气已然转暖。

    任谁都不会穿着这么一件厚重的袍子。

    霍望看到他脚下还穿了一双棉靴。

    靴尖处和脚跟都有破洞。

    露出了里面的棉絮。

    早已不是纯白,而尽皆都是炭色。

    只不过他的怀里抱着一把剑。

    一把极为精致且高贵的剑。

    剑鞘上的花纹很是雅致。

    剑柄上还镶嵌着密密麻麻的珍珠。

    这柄剑和他这一身打扮着实很不相配。

    但他的身份也随着这柄剑而一目了然。

    他是一位剑客。

    不过一位剑客是否落魄倒是的确不能从他的穿着来判定。

    或许他极为富有,只是喜欢这番打扮。

    因为剑客总是会穿着自己最为舒适的衣服。

    这样才不会再拔剑之时感觉到任何束缚。

    但霍望不觉得谁在这样的天气里穿的这样厚实会是一件束缚的事情。

    尤其是剑客。

    剑客本就是武修。

    武修对于这天气寒暑的适应,本就比常人厉害的多。

    普通人家的老人或许因为年老体弱,阳气不足,现在还未穿上单衣。

    不过这人的年纪,定然不大。

    霍望从他的手上就可以判断的出来。

    或许与自己算是同龄也说不定。

    这位剑客走进堂中。

    抬了抬斗笠,环视

    四方。

    他的眼神慵懒散漫。

    丝毫没有任何精气神。

    这也不该是一位剑客该有的眼神。

    剑客无论手里有没有剑,他的目光都应该是笔直犀利的。

    不会像这般毫无目的的发散。

    霍望笑了笑。

    想到一个极为好玩的事情。

    或许这柄剑是他偷来的。

    或许是祖传的。

    他准备把这柄剑卖个好价钱。

    卖一个至少能让他吃一顿好饭,喝一顿爽酒的价钱。

    不过却是和那位大将军卖马不同。

    人家是真英雄。

    这人只是可唯利是图之辈。

    霍望收回了目光。

    他已对这人没有了兴趣。

    与其浪费时间去猜测他的身份背景,不如安安心心的研究下那酒单上花里胡哨的名字都是些什么意思。

    不过,他的目光却忽然被人挡住。

    映入眼帘的,是一件老旧厚重的袍子。

    那位剑客此时却是站在了霍望的对面。

    “堂内座头都满了,不知先生是否愿意在下拼个桌?”

    这名剑客开口说道。

    他摘了斗笠,抱着剑,微微弯了弯腰。

    算是客气的行了一礼。

    霍望没有想到他却是如此知礼之人,当下也不好拒绝,只能点了点头。

    这名剑客看到霍望应允,便笑了笑,坐了下来。

    把抱在怀中的剑,放在了坐上。

    斗笠放在了条凳旁边空着的一半位置。

    “掌柜的,拿两壶好酒!”

    这名剑客朗声说道。

    他声音洪亮。

    中气十足。

    当酒上来之后,他的双眼中射出两道精光。

    却是一扫先前的颓废慵懒。

    霍望心里有些鄙夷。

    虽然他也喝酒。

    但远远每到此种地步。

    看这人的眼神,定然是个嗜酒如命之徒。

    与其称他为剑客,不是说他是酒徒还来的更恰当些。

    不过这位酒徒剑客却是把自己的两壶酒,分出一壶酒,推到了霍望面前。

    霍望不解其意,静静的看着他。

    指了指这壶酒,又指了指自己。

    “一起喝!”

    酒徒剑客说道。

    他已经拿起酒壶,咕嘟嘟的灌下去好几大口。

    霍望笑着看了看这酒,又望了一眼那酒单。

    不知道这一壶酒是对应着上面的哪一种。

    “这不是酒单上的酒。”

    酒徒剑客说道。

    还顺带着对霍望使了个眼色。

    “为何这酒不在酒单之上?”

    霍望问道。

    “因为这是好酒。好酒都不会光明正大的写出来的。”

    酒徒剑客说道。

    “好酒不写出来,岂不时犹如明珠暗投一般无人人知晓?”

    霍望疑惑的问道。

    “好酒只能给懂酒的人喝。若是明明白白的写出来,很多根本不懂酒的土财主,只看价钱贵,就会点。这才更是糟蹋。”

    酒徒剑客撇了撇嘴说道。

    “看来你是很懂酒了。”

    霍望说道。

    他没有像这酒徒剑客一般牛饮。

    而是倒在了杯子里小口品了一下。

    不得不说。

    这酒的确不错。

    虽然还比不上霍望王府里的珍藏佳酿。

    但也的担得起‘好酒’二字。

    入口先是绵柔。

    接着又如同一把小剑般,在嘴里纵横穿梭。

    当这酒化剑,即将要破口而出之时,霍望却一口将其吞下。

    这酒便又圈成了一团,一溜烟儿就滚了下去,落到胃中。

    “的确是好酒!”

    霍望放下酒杯赞叹的说道。

    “自然是好酒!”

    酒徒剑客说道。

    “可惜我不像你这般懂酒。”

    霍望摇了摇头,颇为叹惋的说道。

    “但是你懂剑。”

    酒徒剑客说道。

    “为何会说我懂剑?”

    霍望很是诧异的问道。

    他穿的很是文气。

    身上也没有配剑。

    甚至连周身气质也都尽皆收起,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因为你总是时不时的瞄一眼我的剑。”

    酒徒剑客说道。

    “因为你的剑很好看,让我觉得很有趣。”

    霍望说道。

    “这不是我的剑。”

    酒徒剑客说道。

    霍望心神一动。

    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果然是没错。

    “这是一位大美女的剑!”

    酒徒剑客说道。

    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因为喝酒而放松,还是因为陷入了回忆而陶醉。

    “大美女的剑为什么会在你的手上?”

    霍望问道。

    “你是想说,一位大美女如此华贵的剑,怎么会给我这个叫花子对吗?”

    酒徒剑客说道。

    霍望笑了笑。

    他的确是这番意思。

    只不过他没有这样说出口。

    一番话,同样的意思,若是换一种方式说不出来,给人的感觉就会大不一样。

    以前的霍望是不知道这些的。

    但随着他成为五王之一后,这言语间的机巧诡道确实无师自通,愈发炉火纯青起来。

    “不单单是你,这一路走来,所有见到我的人怕是都抱着如此想法。”

    酒徒剑客说道。

    却是流露出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豁达。

    霍望这时却是有点钦佩他了。

    即便他嗜酒,即便他不会用剑。

    但就凭着他这份豁达,也值得让霍望高看一眼。

    “你从很远的地方来?”

    霍望问道。

    “也不算远。震北王域罢了。”

    酒徒剑客说道。

    “那里似乎也暖和起来了。”

    霍望说道。

    言外之意是暗指他穿的似乎有点多。

    “这是我的全部家当。晚上就把这袍子脱了往地上一铺。既当床,又当被。我可是把床被都穿在身上的人。”

    酒徒剑客说道。

    他仰起脖子,把剩下的酒一口气喝完。

    随即高高的举起手,打了个响指。

    那小二哥便心领神会,又给他上了一壶一模一样的酒。

    “你常来这里?”

    霍望问道。

    看到这一幕,他觉得只有熟客才会如此。

    “和你一样,第一次。”

    酒徒剑客说道。

    霍望沉默了。

    这人显先是说他懂剑,又是说他也是第一次来这酒家。

    难道自己就是这么容易被人看破?

    “大白天一个人来酒家的,一定都是有心事的人。有心事的人不愿意和人说,也不想有人打扰,自然会寻一处生僻的地方。”

    酒徒剑客说道。

    他在给霍望解释自己是如何看出他也是第一次来这里的。

    “所以你也有心事?”

    霍望问道。

    “我没什么心事。但却有一件要事。”

    酒徒剑客压低了嗓音,故作神秘的说道。

    “桂鱼汤!”

    小二哥唱着菜名,把霍望先前点的鱼汤端了上来。

    却是用一个小砂锅盛着。

    直接摆在了桌子的中间。

    热气腾起,香气扑鼻。

    霍望本想继续问问他是有什么要事,但现在他的全部心思却是都被这鱼汤钩住了。

    “你请我喝酒,我请你喝鱼汤。”

    霍望指了指这小砂锅说道。

    “我喝酒不吃东西。”

    酒徒剑客说道。

    霍望虽然觉得奇怪,但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习惯,却是也不能勉强。

    他用筷子把小砂锅里的豆腐都夹了出来,放在碗里。

    “点了鱼汤,为何不喝汤?”

    酒徒剑客问道。

    “汤里最鲜的味道,都被豆腐所吸收了。所以直接吃着豆腐,却是要比喝汤更加美味。”

    霍望说道。

    “没看出来,你也是个老饕。”

    酒徒剑客往后靠了靠说道。

    他不但喝酒的时候不吃东西。

    甚至就连着食物的味道似是也不想闻见。

    “不时会吃……只是小时候穷,能从溪沟里捞几位小鱼,加一块豆腐炖出来,就已经算是鼎好的菜了。”

    霍望说道。

    “难怪……”

    酒徒剑客一位深长的点了点头。

    “难怪什么?”

    霍望刚刚吃下一块豆腐。

    看着而对方欲言又止的样子,开口问道。

    “人都会对苦难或者曾经的事记得很牢固。虽然当时可能不太喜欢,甚至饱含恨意。但到头来再想想的时候,却又巴不得能再重演一遍。”

    酒徒剑客说道。

    霍望没有接话。

    他也不在意霍望是否会有回应。

    因为他的目光已经朝向了门外。

    “所以你的要事是什么?”

    霍望觉得冷场有些尴尬,只得找了个话题继续说道。

    两人已然拼桌。

    就算是除了这酒家的门,今生不复再见。

    起码这顿饭也得有说有笑的吃完。

    “我来杀人。”

    酒徒剑客说道。

    霍望心中有些凉薄……

    明明这个人还挺有趣的。

    为何却偏偏要来自己的定西王城里杀人呢。

    “你要杀谁?”

    霍望问道。

    “霍望。”

    酒徒剑客说道。

    霍望直勾勾的盯着他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没有听错。

    但无论如何却也不敢相信,这人竟是要来杀自己。

    而且看样子,他却是连自己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当霍望随便走进了一处小酒家后,与自己拼桌的人说自己有一件要事。

    然而这要事就是杀了自己。

    更难得是,这人竟然还毫无遮拦的告诉自己,他要杀的人是霍望。

    即便这酒徒剑客没有与霍望拼桌,任他这般随口说出自己要杀霍望,却也时谋逆之罪,要斩立决的。

    但霍望看到他的样子,却是丝毫不在乎。

    说出霍望两个字的时候,和杀一只鸡,屠一条狗,没什么区别。

    是他真的有这般本事,还是他本就是个豁达到此般境界的人?

    “你为什么要杀霍望?”

    霍望问道。

    “为了出名……”

    酒徒剑客难为情的摇了摇头。

    “想杀霍望的人很多。有的人贪恋他的权利,有的人贪恋他的财富。我还是头一遭听说有人为了出名杀他。”

    霍望给自己盛了一碗鱼汤说道。

    “因为给我这把剑的人,让我三年为必须扬名天下。今年已经是第三年了。”

    酒徒剑客说道。

    “你从震北王域来,为何不去杀了震北王,反而要如此舍近求远?”

    霍望问道。

    “因为给我这把剑的人,就是震北王域之人。我曾立誓,今生不杀震北王域一人,也不破坏震北王域的一草一木。不瞒你说。我在震北王域,走路都是光着脚的,睡觉也只是靠墙站着。就生怕把那草皮压坏了。”

    酒徒剑客说道。

    “离震北王域最近的地方,不就是定西王域?定西王域最有名的人,不就是定西王霍望?所以我没有舍近求远,反而是做了最机智的选择。”

    酒徒剑客点了点自己的头说道。

    霍望不知该说什么。

    毕竟对方是要来杀自己。

    任谁也不会和想要自己命的人有太多的话说。

    不过他却是想知道给他这把剑的人究竟有什么魔力?

    竟是能逼的他在震北王域内,走路赤足,睡觉不卧。

    ————————

    博古楼内。

    狄纬泰的住处。

    酒已空。

    人也散。

    刘睿影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狄纬泰关乎‘无形刀’的故事并没有讲完。

    但他却是很明确的告诉刘睿影,他想要调查的那些事,都是那位自己曾经的伙伴,师兄弟,乐游原的看原人,沈清秋做的。

    刘睿影见识过沈清秋的厉害。

    自己断然不是他的对手。

    好在狄纬泰看在擎中王刘景浩的面子上,写了一封书信,在其中道明了原委。

    刘睿影要做的,就是在回去之后把这封书信逐级上交就好了。

    萧锦侃坐在他的对面。

    华浓也在。

    但刘睿影却没有心情搭理他俩。

    想自己这一番辛苦拼搏,最终换来的就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字和二纸信笺,他便一阵冷笑,替自己感到不值。

    萧锦侃没有打扰刘睿影。

    但他却用手指沾着酒水,在桌上不停的写着字。

    只不过他写的太快,怕是除了他自己以外,没人能够看清看懂。

第一百三十一章 江湖无老爷

    霍望已经回到了他的王府中。

    不过此刻他的面前摆着一只烧鸡。

    先前那一砂锅鱼汤,他除了豆腐,却是再没有吃任何。

    汤没喝一口。

    鱼肉也没吃一块。

    不过豆腐却是一点儿不剩的,全都吃完了。

    眼下虽然有一只烧鸡。

    但是他却没有心思动筷。

    霍望仍然在回想着今日里在王城里的见闻。

    那个吹糖人的手艺人。

    那两位沿街卖阳春面的父女。

    以及在酒家中说要来杀自己的酒徒剑客。

    他不知道自己这般坐着,是不是在等他。

    但霍望的确是手中握着剑的。

    并且还嘱咐了玄鸦军。

    今夜要是有人闯进来,一定不要阻拦。

    就任他来找自己便好。

    这不是过分托大。

    而是霍望确信他有自保的本事。

    何况,他对这名酒徒剑客也着实很感兴趣。

    不过更多的,是对他手中的剑,以及赠剑的人。

    黄昏的天气远远比不上先前那般晴朗。

    还未等到华灯初上。

    街上就已起了风。

    看这样子。

    今晚是躲不过一场雨的。

    太阳还未开始彻底西沉。

    不过这起风后的一阵凉爽,还是能让人的身心获得不少愉悦。

    酒徒剑客走在长街上。

    这条街不但是王城里最繁华的街道,也堪称附近方圆三千里内最为繁华的街道。

    不过他的心情,却没有如同这街道的繁华一样多姿多彩。

    因为此刻的他没有任何目标。

    杀人。

    现在还太早。

    所以他就这般漫无目的的在长街上来回溜达。

    从最东头走到了最西头,而后再折返回来。

    他看到许多用完晚饭,收拾完家务的妇道人家,三三两两的相约出来闲逛。

    偶尔在货郎的挑担前定下脚步,叽叽喳喳的议论着。

    但往往为了一盒水粉胭脂能便宜几文钱,不惜和同行之伴一起唱了出双簧。

    酒徒剑客看着这些人的每一张脸,落寞的抖了抖肩。

    因为他们都好似活的极为轻松随意。

    虽然或许要好几天才能吃上一顿好肉。

    但却已在这个王城里,拥有了自己的落脚之处。

    有了相伴一生的爱人,有了血脉的延续。

    即便平日里只能吃些蒸菜炖菜,日子却也是极甜的。

    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剑和脚下的靴子。

    突然也觉得自己有些和长街上的这些人过于格格不入。

    来往之人若是目光扫过,便都会在他的身上多停留片刻。

    这可不是个好事……

    对于旁人来说,能够吸引别人的目光,一定会很是开心。

    但对这酒徒剑客来说着实不是个好事。

    若是等他名扬天下之后,这会变成常态。

    但对于此刻现在的他来说,还是应该如芸芸众生一般融入进去。

    否则怕是还没到王府,就被巡城的兵士拦下来盘问。

    而他也不是一个能轻易说谎的人。

    他想做什么,就会如实说出来。

    所以避免自己暴露的最好办法就是,一点都不引人关注。

    于是,他决定去买一身衣服。

    再换一双鞋子。

    若是时间还早,就再去附近的澡堂子里梳洗一番。

    他已经很久没有买过衣服了。

    对于衣服的印象,还停留在去布店扯了布后再去裁缝部量尺寸的阶段。

    不过这时,他却看到街道的左边有一家成衣店。

    他不明白‘成衣店’三个字的意思。

    但是他透过门庭看到这家店里面挂满了已然缝合好的成套衣服。

    酒徒剑客走了进去。

    里面支应的小二,第一眼根本懒得上去伺候。

    毕竟这般破衣烂衫的主顾,也买不起什么好衣服。

    嘴碎挑理不说,到最后能拿一件绸衫已算是顶了天了。

    但第二眼,却是看到了他手中的剑。

    看到了剑柄上密密麻麻镶嵌的珍珠。

    “老爷!有什么需要的,我给您引荐引荐?”

    这小二却是立马改头换面,从柜台后面走出来,谄媚的笑着说道。

    “老爷?你为何称呼我为老爷。”

    酒徒剑客有些奇怪。

    “您看您这身儿气质!可就是一位江湖老爷嘛!”

    小二说道。

    他伸出右手,把这位酒徒剑客从头到尾一比划。

    脸上的神色却是更加恭敬。

    酒徒剑客心里暗暗发笑。

    ‘江湖老爷’。

    这个词儿他可是头一遭听说。

    有江湖浪子,江湖豪侠,可偏偏就是没听说过这江湖老爷。

    江湖若是有了老爷。

    那这江湖,还能算是江湖吗?

    酒徒剑客叹了口气。

    也不愿开口去与这小二争执。

    他能理解这小二的心思。

    无非是想讨好下自己,一会儿能多讨几个赏钱罢了。

    说白了,也是为了生活。

    谁都不容易。

    这四个字,说不定也是他较劲脑汁才能想出来的。

    酒徒剑客在这家成衣店里逛了至少有两炷香的时间。

    小二就这么毕恭毕敬的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的地方。

    以备这位‘江湖老爷’随时问询。

    奈何这酒徒剑客对衣服着实没有概念。

    就好比让一个文盲去欣赏山水大轴的画作一般。

    等酒徒剑客再出来时。

    他已换上了一袭蓝衫。

    腰间系着一根青丝带。

    脚下穿着一双飞云快靴。

    散乱的头发,用手随便抓了抓,却是尽皆都捋到了脑后。

    不得不说。

    这么一番改头换面之后,到的确是比以前看着更加潇洒俊俏。

    何况他的脸本就不丑。

    只是有点脏。

    但现在配上这一身干净的衣衫,他这张有些浮灰有带点胡茬的脸,倒是更显得忧郁。

    再加上他的心中也的确在盘算着事情。

    就这么一路低着头走出了成衣店,走回了长街上。

    倒是更加引人注目了!

    酒徒剑客不由得一阵苦笑。

    心想自己这算是弄巧成拙了。

    还不如换成以前的破旧袍子和棉鞋舒服的多。

    想来这一身衣服是如何挑选出来的?

    却是他根据先前在酒家中看到霍望的打扮后挑选的。

    虽然酒徒剑客没有刻意如此。

    但霍望着实是他进来唯一面对面说过话的人。

    所以难免对其印象更为深刻。

    方才在成衣店中,找来找去也不知道自己该穿什么。

    他便把脑子里关于霍望今日的穿着打扮描述了一番。

    那小二也是伶俐的紧!

    酒徒剑客话音刚落。

    他就从一大堆衣服后面抽出来了这件蓝衫,和腰间的系带。

    接着又在酒徒剑客换衣服的档口,跑去斜对门儿家给他买了一双靴子。

    成衣店是没有鞋靴的。

    但这位小二本着‘要伺候好这位江湖老爷’的想法,却是帮其跑了个腿,代劳了。

    不过这靴子也着实很让酒徒剑客称心满意。

    要比他先前的那双破洞棉靴轻快了不少。

    他没有说谎。

    在震北王域的时候,酒徒剑客得确一直是光着脚的。

    不穿鞋岂不是最为轻快?

    待他进入了定西王域之后,才不知从何处捡了一双如此的破烂棉靴套在脚上。

    脚下轻快了,身子就灵活。

    身子灵活了,剑招就诡变。

    剑招诡变了,杀霍望就容易。

    一想到这里,酒徒剑客的心情一下子轻快了起来。

    嘴里甚至吹起了口哨。

    对那些盯着他看的往来路人,也微笑着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此刻的天,似是又晴朗了许多。

    至少这夕阳要比先前亮堂了不少。

    红霞漫天。

    酒徒剑客这才发现,原来这条长街的尽头处有一条小河。

    小河的旁边是一个大户人家的花园。

    现在正是姹紫嫣红的时刻。

    只是这花园,像极了给他赠剑之人的花园。

    就连那牡丹和月季栽种的地方,都几乎是一模一样。

    酒徒剑客静静的伫立在河边。

    不由得看入了神。

    就在这时,花园里突然冒出来了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鬼鬼祟祟的,点着脚尖走到了一颗月季花旁。

    眼见四下无人,便伸出自己一双有些微胖的小手,把那多开的最艳,最大的月季摘了下来。

    小女孩把这一朵月季放在鼻下深深的嗅了一口。

    此刻夕阳的角度,正好洒在了小女孩的半边身子上。

    酒徒剑客看到她的眉眼鼻子都长得极为清秀。

    虽然不太像送剑给自己的那人,但倒是很像自己和她日后的孩子。

    他痴痴地笑出声来。

    本来在小河边玩水的孩童,以为他是个傻子。

    纷纷用水泼他。

    有些还泼到了他的脸上。

    但是酒徒剑客并不在意。

    他把脸上的水用袖子擦干。

    看着这蓝衫的颜色因为水的湿润而变得幽深。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感情,若是也能这么简单的深刻起来该有多好?

    不过深刻起来容易的感情,浅淡之时也会更为迅速。

    酒徒剑客只见过赠剑之人一面。

    但无论是她的脸还是手,甚至她的声音,都是堪称是一位绝代佳人。

    酒徒剑客虽不是阅女无数。

    但也着实走南闯北的有不少见识。

    他见过的美女。

    或多或少都有些瑕疵。

    要么是眉毛太浓。

    要么是鼻梁太挺。

    没有任何人是像她这般,十全十美的。

    就连他的声音,也如黄昏时夜风吹响的银铃一般。

    清脆,干净。

    绝没有一丝一毫的刺耳。

    这样的声音配上如此的面颊。

    即便一张嘴吐出的都是脏话,也是让人极为受用的。

    至少酒徒剑客就希望能和她多说几句话,哪怕是挨骂也好。

    只不过男人都贪心的很。

    听到声音好听,就想多说几句话。

    看到脸颊美丽,就想一直盯着不移开。

    但当听到了声音,看到了脸颊之后,却就又会想入非非。

    对那衣衫裙摆之下的无限风情心生向往。

    最要命的是。

    在酒徒剑客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她时。

    她刚刚杀完人。

    他的身后正躺着三具被剥了个精光的尸体。

    那三人都是被一剑毙命。

    他们的脸色极为安详。

    或许正陶醉在这位女子的美貌中,就不明不白的定格成为了永恒。

    只是这美貌女子却仍不收手。

    她拿着剑。

    把这三人身上的衣衫尽数削去。

    而后又把他们身上的每一寸皮肤尽皆割裂。

    看着鲜血汩汩的冒出来,才大笑着停手。

    一转头,她就看到了这位酒徒剑客站在自己的身后。

    目光炯炯。

    四目相对。

    她灿然一笑,却是没有任何介怀。

    “好看吗?”

    这美貌女子问道。

    “好看!”

    酒徒剑客点了点头说道。

    这美貌女子问的是她杀人的手段,以及这地上三具尸体的死相。

    然而酒徒剑客却回答的是关于他本人。

    不过无所谓何种好看。

    这美貌女子终究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酒徒剑客并不好色。

    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仅这一眼,就能让他抛弃了自我。

    甚至忽略了这美貌女子的蛇蝎心肠,全身心的爱了上去。

    “你也喜欢?”

    美貌女子又问道。

    “我也喜欢。”

    酒徒剑客回答。

    他似是已经放弃了思考的能力。

    这美貌女子说什么,他便附和什么。

    即便是在这一刻她然后他去自杀,恐怕酒徒剑客都会二话不说的拔剑插进自己的咽喉。

    “那你要记得,以后杀人也要如此!”

    美貌女子说道。

    她用右手食指抹了一下额角。

    额角处有一滴刚才杀人时溅上的血珠。

    这滴血珠现在就在她的指尖。

    她却没有任何犹疑的,含进了嘴里。

    随后发出“啵”的一声。

    美貌女子砸了咂嘴。

    转身准备离开。

    酒徒剑客却亦步亦趋的在她身后跟了数十步。

    “我要回家,你呢?”

    美貌女子头也不回的问道。

    “我也要回家。”

    酒徒剑客说道。

    “这条路只能到我的家,你的家在哪?”

    美貌女子问道。

    酒徒剑客默不作声。

    他没有家。

    四海为家。

    “再走下去,你就和我回到一个家了。”

    美貌女子说道。

    酒徒剑客这才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觉得着实不该这般唐突。

    美貌女子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停了,她却是也停了下了。

    只不过她弯腰开始脱鞋。

    接着,又褪去了袜子。

    酒徒剑客看到她的脚竟是比许多女子的手更美。

    那一抹凝白,瞬间充斥了他的全部身心。

    一时间,呼吸都有些急促。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陪我长大的。所以我不忍心用鞋底去踩它们。”

    美貌女子说道。

    她脱了鞋袜之后,把袜子塞进了鞋子里。

    随后左手二指一勾,站起身,继续朝前走。

    看到这一幕。

    酒徒剑客却是又觉得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善良的女子?

    为了不让这些草花受伤,宁愿自己光着脚走路。

    而当时的天气,是三年前的深秋。

    地面已然非常冰凉。

    酒徒剑客有些心疼……

    他担心这样走下去,这女子的脚莫要冻坏了才好。

    竟是全然忘记了她刚才杀死了那三人后,对那三具尸体的疯狂。

    果然。

    人的眼睛愿意看到自己想看到的。

    人的脑子只愿意记得自己想记得的。

    同样人的心,也只愿意去相信同情自己愿意相信的,愿意同情的。

    那三人一定是十恶不赦之人。

    最后落得如此下场,也是他们罪有应得。

    酒徒剑客在心里如此想到。

    却是已经为这美貌女子做了一番开脱。

    想到这里,酒徒剑客也两脚踢掉了鞋子。

    他本就没有穿袜子。

    倒是在此刻显得更为省事。

    “你与它们有没有感情,何必学我?”

    美貌女子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说道。

    “我只是想这么做。”

    酒徒剑客说道。

    美貌女子把手中的剑向后一抛,说道:

    “等你学会那样杀人了再说。”

    “那样杀人不难。我已经会了。”

    酒徒剑客说道。

    “杀一般的人自是不难。难的是杀有名的人。”

    美貌女子说道。

    “怎么样的人才算是有名?”

    酒徒剑客问道。

    “名动四方,名动天下。”

    美貌女子说道。

    “杀了名动四方的人,岂不我就名动了四方?杀了名动天下的人,岂不我就名动了天下?”

    酒徒剑客反问道。

    “名动四方,名动天下难道不好吗?”

    美貌女子问道。

    “有什么好?”

    酒徒剑客不解。

    “名动四方,名动天下的人,都是英雄。”

    美貌女子说道。

    “英雄?我从没有想过……”

    酒徒剑客说道。

    “你是没想过。但我想过。不光想过,甚至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在想。”

    美貌女子说道。

    “你想成为英雄?”

    酒徒剑客问道。

    “不。我不想。”

    美女说道。

    酒徒剑客更加疑惑了。

    他不明白这美貌女子究竟在说什么。

    还是只因为走在路上有些无聊,而随便说几句解闷。

    “我想的是,美女爱英雄。”

    美貌女子没有听到酒徒剑客接话,顿了顿接着说道。

    酒徒剑客笑了。

    此刻他算是明白了这美貌女子的意思。

    “我会成为英雄的。”

    酒徒剑客捡起了美貌女子扔的剑说道。

    “是吗……就是不知道要多久。”

    美貌女子说道。

    “你能等多久?”

    酒徒剑客问道。

    “三年。”

    美貌女子痛快的说道。

    “为何如此准确?”

    酒徒剑客问道。

    “因为三年后我还会回到方才那三人死去的地方,看看他们的肉烂完了没,骨头化了没。”

    美貌女子说道。

    酒徒剑客豁然的点了点头。

    他的眼前看到了一座花园。

    一座即便是深秋时节,也已然姹紫嫣红的花园。

    “只要你用心,什么都能做到。我为了它们尽心尽力,所以它们也愿意一直陪我到这深秋。”

    美貌女子说道。

    当他看到美貌女子的身影逐渐隐于花园中时。

    也是黄昏刚过。

    和现在的天气一模一样。

    只是要比此间的,更加通透。

    不过自那日之后,酒徒剑客却是觉得哪里的天气都比不上震北王域,哪里的鲜花都比不上美貌女子花园中的鲜花。

    小河旁的孩童们都回家了。

    嬉闹声安静了下来。

    酒家里却是人声鼎沸。

    酒徒剑客转过身,准备再走一遍这条长街。

    他早已打听清楚。

    这条长街走到了最东头之后右转,就是定西王府。

第一百三十二章 正是当下

    王府寂寞。

    夜风料峭。

    它吹得动天上的堆堆乌云。

    却吹不走这王府内蕴含的庄严肃穆。

    定西王府一定是庄严的。

    若是不够庄严,便得不到人们的尊敬。

    虽然霍望对于这些表面功夫很是不屑,但他也得承认这一点。

    因此王府的门很宽很大。

    即便上一次被任洋的小孙子破坏了,重新修缮的依然如此。

    酒徒剑客此时正站在定西王府的门前。

    他看了看王府门上挂着的牌匾。

    淡然一笑。

    走上前去,推开了门。

    定西王府的门怎么会这么容易的被他推开?

    想必这是今晚在王府门前来往的路人最为不解的事情。

    但酒徒剑客的确推开了。

    不但推开了,他还迈步走了进去。

    王府的门被留下了一个缝隙。

    终于。

    有几个胆大的好事者,凑了过去。

    他们伸着脖子拼命往里瞧着。

    突然间。

    几道刀光一闪。

    这几个好事之徒的身子就瘫软了下来。

    继而被拖拽了进去。

    不过终究也是随了他们的愿。

    得以进到王府内一观。

    只是这头若是和身子断开了,也不知道看见的能不能再传进心里感受到。

    这些与酒徒剑客都没有丝毫关系。

    他自顾自的朝里走着。

    一级一级的台阶上去。

    一道一道的门廊穿过。

    他站在了王府大殿的门前。

    大殿的门敞开着。

    酒徒剑客看到了里面晃动的烛火。

    他不知道霍望身在何处。

    也不知道霍望究竟在不在王府里。

    但他既然来了,就定然要去那大殿里看一看。

    果然。

    人都是有好奇之心的。

    即便是他也不能免俗。

    但是酒徒剑客却没想过,为何自己进来的会如此顺畅。

    这种感觉就好似回家一样。

    虽然他现在的心情并不轻松。

    可这般鱼贯而入的姿态,的确像是回家。

    他走到了大殿中。

    看到王位上坐着一个人。

    这人的面相让他隐约有些熟悉的感觉。

    霍望坐在王位上。

    一把星剑横放在双腿上。

    右手撑着太阳穴。

    似是在打盹。

    听到大殿里的动静,才微微睁开了眼睛,朝下瞟了一眼。

    现在的霍望,可不是白日里再酒家喝酒吃鱼汤的食客。

    他是定西王域的主宰者。

    他是定西王。

    从这一眼睥睨中,就可以看出端倪。

    这样的眼神,除了王者以外,是没有人能够拥有的。

    即便你的武道修为在高,也不行。

    从任洋的眼神中,能够看到对于天下的热爱,对于苍生的热忱。

    而在霍望的眼中。

    只有冷漠。

    只有寂寞。

    凄冷到极致的冷漠。

    寂寂到荒芜的寂寞。

    任洋的眼中,可以看到一片沙漠中的绿道。

    但酒徒剑客和霍望对视的那一刹那,看到的只是遮天蔽日的黄沙,以及不住的翻滚咆哮的海浪。

    “真没有想到是你。”

    酒徒剑客说道。

    “我也没有想到你竟真的回来。”

    霍望说道。

    他彻底的打起了精神。

    即便仍是坐在椅子上,他也端正了姿势。

    对方不管手底下有什么门道。

    但是他既然干走到这里,那就是真正的勇者,真正的猛士。

    是值得霍望端正起姿势来对待的。

    即便还谈不上尊重,但起码有了几分敬佩。

    因为这样的人,天下间,已经不多了。

    遇上一个,都难能可贵。

    说大话不难。

    难的是把说出去的话,一点一滴的落在实处。

    就像这位酒徒剑客从推开王府的大门开始,一步步走进这大殿中一样。

    “但你却是在等我。”

    酒徒剑客说道。

    霍望微微一笑。

    并没有否认这个说法。

    他的确是在等。

    想看看这酒徒剑客究竟会不会来。

    好在。

    他没有让霍望感到失望。

    大殿外布满了玄鸦军。

    但没有霍望的命令,他们谁都不敢上前一步。

    只是这些玄鸦军从自己的统帅的脸上,读出了一丝欣喜的意味。

    霍望此刻的确是有些激动地。

    甚至想和这位酒徒剑客一起喝几杯酒。

    喝几杯他的红泥小火炉温好的就。

    若是他愿意,霍望甚至可以亲自下厨,再做炖一锅鱼汤一起吃。

    除了霍望自己,恐怕没人能理解他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是如何而来的。

    和一个前来杀死自己的人喝酒喝汤。

    换做旁人,就是活了十辈子也不敢这么想。

    但霍望偏偏就这么想了。

    而且想的很真。

    甚至觉得自己应该走下去,和他面对面的站着。

    因为自己坐在这王位上,着实是不方便和他干杯的。

    “觉得我定西王城可好?”

    霍望问道。

    既然酒徒剑客不是定西王域之人,但今日想必却是把这王城转了个通透。

    “尚可。”

    酒徒剑客嘴里吐出了两个字。

    “看来你对我这王城的评价并不高。”

    霍望说道。

    “因为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极美极好的地方,所以在看别出的任何,却是都不及那里十分之一。尚可已经是个很高的评价了。”

    酒徒剑客说道。

    他说这这句话时,又想起了三年前,那个在深秋时节依然姹紫嫣红的花园。

    世间自然没有任何地方是能够和那里相比的。

    “远原来如此。有机会我也想去看看你心里那个极美极好的地方。”

    霍望的目光看向远处。

    突然那觉得心中一阵悲凉。

    这酒徒剑客看似落魄潦倒,但心中却有一片灵魂的栖息地。

    他霍望看似作用整个定西王域,但心里时刻都空牢牢的,没有个能够落脚的地方。

    这大殿不行。

    王府不行。

    定西王域甚至天下任何一个地方都不行。

    若是一定要说出个所以然的话。

    也就只有叶伟所在的景平镇中的饭堂,能让他有些回味的感觉。

    但也仅仅只是回味而已。

    “待我杀了你之后,我会带着你的尸首去的。这样既能证明我的确是杀了你,也可以让你看看我心中的那个极美极好的地方。”

    酒徒剑客说道。

    “这倒是一举两得。”

    霍望说道。

    酒徒剑客点了点头。

    “但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杀了我?”

    霍望话锋一转,继而问道。

    “不知道。”

    酒徒剑客摇了摇头。

    “没有一点把握?”

    霍望接着问道。

    “不知道。”

    酒徒剑客还是摇了摇头。

    已然是这三个字。

    霍望心里有些恼火了。

    本以为他是个真正的猛士勇者,没想带却是个沽名钓誉的莽夫。

    若他说自己有几分把握,霍望还不会如此愤怒。

    但从他这两句‘不知道’来看,自己和他纯属是浪费时间罢了。

    霍望先前欣喜的心情转眼幻灭。

    甚至想挥一挥手,让门外的玄鸦军一拥而入,将其剁成肉泥去喂狗。

    但他还是忍住了。

    因为毕竟这人还是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就算只是个沽名钓誉的莽夫,至少也做到了这类人中的极致!

    不论什么事情,只要做到了极致都是令人佩服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霍望才能够忍住。

    “既然你要杀我,那就来吧。”

    霍望性质缺缺的说道。

    他对这酒徒剑客已经全然不报半点希望。

    只是但愿他一会儿不要太过于癫狂,把血喷溅的到处都是才好。

    大殿的窗户,都是用绸缎封盖的。

    一旦染上了血,就只能全部换掉。

    这是一个异常麻烦的事情。

    虽然霍望不会亲自去做。

    但想想就觉得异常麻烦。

    他没有家室。

    所以一天之中,大半的时间,都待在这大殿之中。

    有谁喜欢坐在一个窗户通透的房子里呢?

    窗户通透的房子,或许已经不能被称之为‘房子’了。

    这些烦心事让霍望重新闭起了眼睛。

    继而用右手撑着太阳穴。

    却是恢复了之前的姿势。

    不知过了多久。

    霍望依然没有等到任何动静。

    “为何还不出手?”

    霍望问道。

    “我在等。”

    酒徒剑客说道。

    “你再等什么?”

    霍望问道。

    “我在等你正视当下。”

    酒徒剑客说道。

    霍望低下了头。

    酒徒剑客看到他的双肩开始剧烈的抖动。

    继而牵动这整个身子,都开始剧烈的抖动。

    “哈哈哈……!”

    终于,霍望爆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这句话曾有人对霍望说过一模一样的。

    那个人就是叶伟。

    霍望发笑的原因是,叶伟的这句话,竟染从一个如此沽名钓誉的莽夫嘴里说了出来。

    什么人说什么话。

    霍望在心里暗戳戳的又把叶伟糟蹋了一顿。

    这让他很是开心。

    所以他决定站起来。

    从王座上走下去。

    按照这酒徒剑客所说的,正视当下。

    “如此,算是正视了吗?”

    霍望说道。

    他停在酒徒剑客面前一丈之遥。

    左手拿着剑。

    双臂平伸,张开了怀抱。

    “你觉得算吗?”

    酒徒剑客歪着头反问道。

    “不知道。”

    霍望用了酒徒剑客先前的语气,说出这三个字。

    “好吧……”

    酒徒剑客很是无奈的说道。

    “因为我也说不清怎么才算是正视,既然你觉得自己已经正视,那边就如此吧。”

    酒徒剑客说道。

    他看着手中的剑。

    左手轻轻的握住了剑柄。

    这时霍望才发现,他竟然是个左撇子。

    天下间的左撇子虽然不少。

    但用左手使剑的人却不多。

    而且无一例外,都是高手。

    这些高手有三分之一被各大庙堂所招揽。

    还有三分之一,仍然在逍遥自在的闯荡江湖。

    最后的三分之一,则被关在定西王府的地牢中。

    就在这大殿之下。

    但这酒徒剑客霍望却敢发誓自己从未见过他,也一点儿都没听说过。

    “真是把好剑!”

    酒徒剑客缓缓的把剑抽出了剑鞘。

    看着剑身上精美的花纹和阵阵寒光,不住的赞叹。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这般感慨自己的剑好。”

    霍望饶有兴趣的说道。

    “好的东西自然就要感叹!”

    酒徒剑客说道。

    “感叹也应当是在第一次时,不是次次都要感叹的!”

    霍望说到。

    “这就是第一次。不然我为何要感叹?”

    酒徒剑客随意的说道。

    翻来覆去的看着自己手中的宝剑。

第一百三十三章 月升惊蝉鸣

    王府大殿中。

    在酒徒剑客的背后。

    月。

    已经升起来了。

    只不过今晚的夜空上只有月。

    没有一丝云彩。

    也没有一颗星星。

    它就这么孤零零的挂在天幕上。

    没有伙伴,也没有朋友。

    毫无遮掩的,**裸的展露出来自己的全貌。

    霍望看着月亮一点点升高。

    酒徒剑客依然陶醉在他手中剑的美丽与锋锐中。

    突然。

    霍望看到月亮旁边忽闪着几颗大星。

    这让他展颜一笑。

    因为大星的出现代表着月亮并不孤独。

    至少不像他一样。

    虽然坐拥千里江山,麾下万马奔腾。

    但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只有双手双腿和一个脑袋。

    就连手中的星剑都不是属于他的。

    至少对他而言,这星剑只是一个工具,一把钥匙,一个途径。

    今晚有约。

    今晚也有星。

    但今晚却有两个人。

    不管这人的目的是为何。

    起码霍望也不是一个人了。

    他能看到对面之人的动作,体会到对面之人传来的感情。

    不论善恶,起码要比大殿中冷冰冰的地面和不会言语的立柱要好得多。

    大殿外的夜色要比大殿内的更浓。

    因为大殿内至少还点了几盏灯。

    霍望并不是很喜欢亮堂的环境。

    因为灯越亮。

    他的影子就越长。

    人也就越孤独。

    所以这王府的大殿在夜色降临之后,很是昏暗。

    混混沌沌,什么都看不真切。

    影子也不会显得过于突兀。

    既然看不真切。

    也就不会被孤独所覆盖。

    人的恐惧感往往来源于未知。

    若是看不见令自己恐惧的事物。

    那恐惧的事物也就吓不到自己。

    双方都朦胧一片。

    便也就皆大欢喜!

    霍望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一阵蝉鸣。

    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蝉?

    蝉只会在盛夏时节出没。

    霍望在定西王域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在春天的时候听到过蝉鸣。

    不过,只是一晃的功夫,他就明白了过来。

    耳边传来的不是蝉鸣。

    而是酒徒剑客轻轻屈指弹剑身的嗡鸣。

    只不过这一阵阵时有时无的嗡鸣,像极了蝉鸣。

    一时间竟是让霍望都产生了些错觉。

    “的确是把好剑!”

    霍望赞叹道。

    只有韧性和刚强俱佳的剑,才能发出如此的嗡鸣之声。

    其余的那些粗制滥造的剑,根本不会有此等奇效。

    “当然了。人好,剑也好!”

    酒徒剑客说道。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别样的光辉。

    虽然他的神色依然非常憔悴。

    但在此刻却与这光辉一道,产生了一种极为特殊的和谐。

    就好似落日的尽头,总会爆发出一阵最美的夕阳。

    这阵夕阳不但染红了天边,也给尽头脸面气府的山脉镶嵌了一圈金边。

    虽然不够长久,但也堪称是壮丽十足。

    酒徒剑客举起了剑。

    剑尖指向霍望。

    不过他的剑尖却微微有些颤抖。

    “你叫我正视当下,但你似乎还没有准备好。”

    霍望说道。

    他皱着眉,看着酒徒剑客正在抖动的剑尖。

    “不,我已经准备好了。”

    酒徒剑客摇了摇头说道。

    “你的剑在抖。”

    霍望说道。

    “可是我的手没有抖。”

    酒徒剑客坚定的说道。

    “你的手没抖,为何剑尖

    在抖?”

    霍望问道。

    酒徒剑客的话,本就极为不合逻辑。

    若是手没抖,剑尖怎么会抖?

    一把剑再漂亮,也是死物。

    是决计不会无端抖动的。

    “或许是因为我前面喝了太多的酒而没有吃东西。”

    酒徒剑客说道。

    “所以你使的是醉剑?”

    霍望笑着说道。

    醉剑虽然一直在江湖上名头很大。

    但霍望从来都对此嗤之以鼻。

    只觉得是写稍微有些武道根基的酒鬼,给自己喝酒使剑安放了一个好听的名头罢了。

    “我不会醉剑,我只是单纯的爱喝酒。”

    酒徒剑客说道。

    霍望点了点头。

    觉得他还算是坦诚。

    虽然不够有趣,也至少不会让自己那么讨厌。

    言尽于此。

    霍望觉得能聊的东西已然不多。

    说起来两人本就没有什么可聊的。

    无非是酒徒剑客眼见扬名在望,心头激动。

    霍望觉得长夜漫漫,但总算不再无聊孤单。

    酒徒剑客后退了一步。

    似是再为自己先出剑而还礼。

    在他的心里,光杀死一个人还不够。

    一定要彻彻底底的打败他才能算的数。

    有些人你尽可以一剑把他杀死。

    但若是不能让对方死的心服口服,那就是杀一万个人,也是无用之举。

    酒徒剑客不会把自己的时间浪费在这些徒劳的无用功之上。

    “今日,你必死!”

    酒徒剑客说道。

    因为他看到霍望也已经拔出了剑。

    ‘死’字话音还未落下。

    酒徒剑客的剑光就堂皇了整座大殿。

    竟是比天气晴朗时,山顶上正午的太阳还要刺眼!

    霍望微微眯起了眼。

    他虽然拔出了剑。

    可却并不准备现在就出剑。

    今夜,难得的有事情做打发时间。

    却是绝对不能就这般草率结束。

    同时他也想看看,这位大言不惭的一定要杀死自己的人,究竟有几分本事。

    霍望伸出左手。

    他的左手上握着星剑的剑鞘。

    就这般毫不迟疑的,伸进了那团剑光中。

    虽然这剑光比太阳更加明亮。

    但却没有一丝温度。

    既不能让他的左手沐浴到热情,也不能感觉到丝毫的冰凉。

    霍望左手一松。

    剑鞘落地。

    砸在地面上的青砖之上。

    传来一声“当啷”!

    这一声响倒是抵住了那团剑光。

    不过酒徒剑客并没有任何反应。

    他既不推进这团剑光,也不放任自流,令其消散。

    反而就这般站在原地,鼓足了全身的劲气,拼命的催动着。

    好似孩童刚刚得到一个心爱的玩具,难免要在小伙伴的面前尽情的卖弄一番。

    霍望缩回了左手。

    把剑负背在身后。

    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并不着急。

    反而觉得越长越好。

    想当初,他刚得到星剑时也是如此性情。

    若不是事关隐秘。

    他非得走出大殿,对着天地大声嚎叫几嗓子来一抒胸中的得意和开心。

    每个人都会有一个这样的阶段。

    霍望对此很是能理解。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这一团剑光才逐渐隐去。

    露出了剑光背后的持剑人。

    酒徒剑客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抱歉……是我有些太过兴奋了。”

    酒徒剑客说道。

    霍望为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你是兴奋自己手中的剑,还是即将把我杀死?

    霍望问道。

    “说实话,我现在有点分不清了……”

    酒徒剑客深深的皱起了眉头说道。

    他的心里的确是很纠结。

    明明自己是为了杀死霍望而名扬天下的。

    待他名扬天下之后,就可以去震北王域的那处姹紫嫣红的花园内寻赠剑的女子。

    但方才的一刹那。

    这把剑带给他的欣喜与兴奋,竟是远远的超过了其他任何。

    “分不清,就是都有一点。”

    霍望说道。

    酒徒剑客沉思了半晌,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分不清,那就分不清。这世间的事能分清的太少了。”

    霍望接着说道。

    酒徒剑客听到这里,展颜一笑。

    额头上的皱着也顿时松开。

    霍望一句话就解开了他的心结。

    该说他是老实?还是单纯?

    老实人不一定单纯,但单纯的人一定老实。

    老实人的心思或许比不老实的人还要五彩斑斓。

    只不过碍于性格问题或是能力不足,他没有机会和时间去实施罢了。

    然而单纯的人,却从没有什么心思。

    认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你说沙漠里挖不出一口水井。

    他却偏偏要去挖出一口给你看看,即便到死了都没有挖出来,他也不会承认自己是错的,只是时间不够罢了。

    所以单纯的人往往都很倔强。

    想不通的事情非要到想通为止,分不清的东西也一定要到分清为止。

    霍望本以为这酒徒剑客是个极为单纯的老实人。

    但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却是就能让他开怀。

    这可不是单纯的老实人能做到的。

    单纯的老实人可不会就这么听信了旁人的权威。

    无论说的多么天花乱坠也是毫无用处。

    酒徒剑客又屈指弹了弹剑身。

    但是这次剑身发出的嗡鸣却和上次相差很多。

    酒徒剑客脸色骤然一变。

    焦急的又弹了几下。

    但却是一次不如一次。

    这剑。

    再也发不出先前蝉鸣般的声响了。

    那般轻盈的同时,穿透力又极强。

    强到可以划破夜空,划过那几颗大星,直奔月亮而去。

    最终消融在一片皎洁的月光里。

    但现在的嗡鸣,却厚重又质朴。

    犹如神庙内的铜钟。

    虽然更显得悠远。

    但却没有了任何灵动。

    “这究竟是为什么?!”

    酒徒剑客心中不解。

    只是越来越焦急。

    甚至变得有些烦躁不堪。

    霍望却伏低身子,摸了摸身前地面的青砖。

    他看到自己的手上,沾染了些许暗红色的粉末。

    顿时霍望就明白了过来,为何酒徒剑客的剑会出现这种异变。

    “你的剑,需要血。”

    霍望说道。

    酒徒剑客闻声抬起了头。

    但显然他没有听懂霍望这句话的意思。

    “你的剑,只有沾了血之后才会发出轻盈灵动的声音。那是一种欢快。”

    霍望伸出手来,掌心朝外说道。

    原来他手上的暗红色粉末,正是血痂。

    是上次杀人时,留在剑身上凝结的血痂。

    方才酒徒剑客爆发出了一团剑光,却是把这些血痂尽皆震落在地。

    剑身上没有了鲜血,声音自然也就变了。

    “当没有鲜血的时候,它就会选择蛰伏。就好比毒蛇在冬天需要休眠一样。”

    霍望说道。

    只不过把毒蛇从休眠中唤醒的,是春回大地之后逐日升高的天气。

    而唤醒这把剑的,只有鲜血。

    无论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都一样好用。

第一百三十四章 无奈的血

    人们谈到鲜血。

    往往都是出于无奈。

    试问天下谁不想风花雪月,醉卧于杨柳岸边,吹晓风,望残月。

    但现实总是只能让人去谈论鲜血。

    不管是在终年落雪的山脉,还是在四季常青的山林。

    鲜血始终都在流淌着,洒遍每一个角落。

    现在终于是轮到这定西王府的大殿了。

    今日定然会有一个人流血的。

    只是霍望坚信不是他自己。

    酒徒剑客也觉得,不会是他自己。

    夜色又深沉了几分。

    大殿中的烛火开始不规则跳动。

    这几盏灯,已经许久没有人来剪短灯芯了。

    蜡油也快燃尽。

    即将迎来的,是彻头彻尾的黑暗。

    酒徒剑客抓住这最后一分的光亮,一剑劈出。

    不是刺,而是劈。

    这一剑没有先前那般耀眼的剑光。

    只是柔和的劈了一剑。

    但当这一剑劈至近前时,才腾起一道如闪电般的剑光。

    瞬时就抵达了霍望的颈部和头颅。

    霍望还不想出剑。

    他觉得还不值当。

    脚下朝后一挪,推后了几丈远。

    没想到这酒徒剑客却是并不变招,也不收住。

    而是对着霍望先前所站立的位置,实打实的劈了下去。

    虽然这一剑劈到的对象只有空气。

    空空的空气。

    没有分量的空气。

    但他已然像是劈到了霍望一样。

    没有丝毫的松懈。

    “如此彻底的剑招,我见的着实不多。”

    霍望说道。

    “因为你也是个极为彻底的人,所以只有彻底的剑招才能杀死你。”

    酒徒剑客一招已了,开口说道。

    “也只有彻底的人,才能使出如此彻底的剑招。在这一点上,你我是同路人。”

    霍望说道。

    酒徒剑客摇了摇头。

    “真正彻底的人,是不会因为什么而去改变自身的。就像古人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霍望皱起了眉头。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八个字他当然也听说过。

    只是他一直怀疑这世间怕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

    霍望自认为心性已足够坚挺。

    但依然会为了得到星剑而疯魔。

    甚至招来了魔傀彩戏师。

    他忽然又想到,这魔傀彩戏师已经许久没有现身了。

    在以前的时候,每天都要如此鬼魅般出现在自己的身侧,时不时的说上几句奇奇怪怪的话。

    霍望很少能接过他的话茬。

    但他似乎也并不需要有所回应。

    依然是自顾自的说着。

    好像只要有人能听,他就已然满足。

    这些时日,他却不知去了哪里。

    难道已经不再纠缠自己?

    那起码也得道个别才是。

    霍望经历了太多的生死。

    他对于死亡的态度,就是一场无言的别离。

    只是这次,他却希望魔傀彩戏师能大大方方的出现,然后对他说一句:

    “霍望,我要走了。”

    不过这样的事一旦发生,霍望又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霍望也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感情。

    但他着实想要听到一句这样的话。

    “你因什么喜,又以什么悲?”

    霍望问道。

    “本以为,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将我束缚。我喜欢剑,剑不行。我爱喝酒,酒也不行。直到遇见了她,我才知道人这一辈子总会被绑住几次手脚。”

    酒徒剑客说道。

    随即又是一剑霹雳。

    这把长剑在他的手里挥舞的虎虎生威。

    径直劈想霍望的身子而来。

    似是要将他从头到脚劈成两半。

    霍望微微一侧身。

    再度闪开了这一剑。

    不过地下的青砖,却被劈碎了整整十五块。

    这些青砖,一块的工艺,都需要三年零五个月。

    这大殿中也发生过不少次的争斗。

    但它门却从来没有丝毫损毁。

    就连一道白印都没有出现过。

    这酒徒剑客的武道修为,可见一斑。

    “你不是用剑的。”

    霍望说道。

    “的确不是。”

    酒徒剑客点了点头说道。

    “你用刀?”

    霍望问道。

    因为他先前也是用刀的。

    只有在得到了星剑之后,才和汤中松一样,弃刀用剑。

    “我什么都不用。”

    酒徒剑客摇了摇头说道。

    霍望沉默了。

    他不是不相信。

    而是觉得很诡异。

    一个向来不用兵刃的人,竟然拿起了剑,还瞬时就能用的这么好。

    这难道不是一件极为诡异的事情吗?

    酒徒剑客屈膝一跳。

    身形高高跃起。

    这一剑,倒是换了路数。

    剑上裹着十足的劲气。

    朝霍望的的咽喉直插而来。

    霍望看着酒徒剑客剑尖的一点寒光。

    这一点寒光在他的瞳孔中逐渐放大。

    他的神情有一丝叹惋,又夹杂了些许悲凉。

    人终还是会变得。

    能从不用兵刃变得拿起了剑。

    能从不愿杀人变得碎尸万段。

    虽然他并不赞成如此。

    但是他却能理解。

    因为霍望已经猜到了,把这剑赠送给酒徒剑客的,一定是位女人。

    白日里在酒家中时,酒徒剑客已经说了,赠剑之人是个大美女。

    但霍望没有相信。

    谁都喜欢吹牛。

    而男人吹的牛,往往都和女人相关。

    尤其是美女。

    霍望不近女色,这方面自是没有那么通透细致的想法。

    所以他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

    那就是一个男人无论经历多少坎坷,无论秉性有多么的倔强,最终也会被某个女人所改变。

    这个女人或许是妻子,或许是情人。

    亦或是姐姐,妹妹,母亲。

    她们都有可能。

    但终究会是一位女人。

    男人能够义愤填膺的,为了朋友两肋插刀。

    但绝不会为了朋友去有所妥协。

    但却可以为了某个女人而一再让步,放弃所有的原则。

    这就和杀人必须见血一样。

    是一件极为无奈的事情。

    “你为何还不出剑?”

    酒徒剑客问道。

    “我在等你。”

    霍望说道。

    “等我什么?”

    酒徒剑客不解的问道。

    “等你学会用剑。”

    霍望回答道。

    酒徒剑客咧嘴笑了。

    他觉得霍望有些可爱起来。

    在酒家里的时候,他还觉得霍望有些呆。

    但现在,却着实觉得他很是可爱。

    若不是自己一定要出名,一定要成为名扬四海的大英雄,他或许能跟霍望成为很好的朋友。

    朋友和女人。

    因为遇见的先后顺序不同。

    结果也自然不同。

    若是这酒徒剑客先遇到了霍望,那定然就是另一番光景。

    可惜。

    他先遇到的。

    是那位赠剑的女人。

    “怎样才算学会用剑?”

    酒徒剑客问道。

    霍望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不是他不想告诉,而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都是半路出家,霍望也就比这酒徒剑客多拥有了一点点光阴而已。

    却是算不上能当人老师

    在一个问题上如果没有十成的把握。

    那他宁愿不说。

    说错了,既害了别人,更害了自己。

    误人子弟虽说看起来和他毫无关系。

    但却总是能够让他的心性出现一丝丝微妙的变化。

    而这一丝丝微妙的变化,就会体现在他手中的剑上。

    心性变了。

    剑招必变。

    就像那位吹糖人的手艺人。

    即便他没有修过武道,但在霍望眼里也是一位盖世高手。

    因为他数十年如一日的做着一件相同的事。

    对旁的,不说没有追求。

    但他总是能够摒弃这些杂念。

    霍望做不到像他如此。

    所以即便这手艺人没有任何武道修为,霍望也觉得他比自己厉害。

    这样的人一旦握住了剑。

    不出三五年,定然能将剑尖刺进霍望的咽喉里。

    想到这里,他不知该庆幸还是应该惋惜。

    庆幸的是,定西王域少了一个威胁。

    惋惜的是,天下由此没了一名剑客。

    剑道即是心道。

    剑招即是心招。

    心到了,何处不是剑?

    心有了,什么不是招?

    这般道理说起来容易,坐起来可着实太难。

    就连那天神耀九州的任洋,也不过是另辟蹊径,自创钓剑罢了。

    霍望在等的,其实就是酒徒剑客的心。

    只有他把为了那女人扬名四方的念头稍稍压制下来,他的心才能到,才能有。

    到那时,才算得上入了剑之门。

    酒徒剑客深吸了一口气。

    双眼微阖。

    霍望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气势正在一分分减退。

    虽然明面上是在减退,但实际上却又一分分的扎实、沉淀!

    不过,先前的那股子莽撞、冲动、嗜血、杀意,却已经在瞬时间消散的无影无踪。

    “你还是明天再来吧。”

    霍望说道。

    他轻轻的哼了一声。

    随即转身走向自己的王座。

    “不,不是明天。”

    酒徒剑客说道。

    随即再度睁开了双眼。

    此刻他的眼中只有无尽的浩瀚。

    宛如黑夜中的大海。

    海浪虽是一**永不停息的,仍在朝着岸边涌去。

    可是无数波海浪的涌起,都能在片刻间抚平大海的所有褶皱。

    酒徒剑客的眼中,却是一片没有波浪的大海。

    或者说,他将这波浪定格了。

    定格在它冲上沙滩的最尽头处。

    这也是大海最为舒展的一刻。

    “那就后天。”

    霍望说道。

    “我不会再来了。”

    酒徒剑客说道。

    他竟然收起了剑。

    霍望平静的看着这一切。

    似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霍望说道。

    “叫什么很重要吗?”

    酒徒剑客反问道。

    “你知道我叫霍望,我却不知道你的。叫什么虽然不重要,但自报姓名起码是一个礼貌。尤其是在你已经对我劈了两剑又刺了一剑之后。”

    霍望说道。

    “我叫楚阔。”

    酒徒剑客顿了顿说道。

    “楚天的楚,开阔的阔。”

    酒徒剑客接着说道。

    “暮霭沉沉楚天阔……”

    霍望念叨了一句。

    人如其名.

    那夜雾沉沉的楚地天空,竟是如此之辽阔,如此之一望无际。

    虽说这楚地何在,时至今日早已无法考证。

    但四海为家的酒徒剑客,又何必拘泥于楚地之所在?

    只要人在。

    何处不是楚地?

    何处的天又不宽阔?

第一百三十五章 何曾得清欢

    博古楼内。

    此时也是夜色正好

    但与定西王城不同的是。

    今天没有月亮。

    不光没有月亮。

    就连星星也看不到哪怕一颗。

    博古楼中的长街。

    有的热闹,有的破败。

    热闹的长街,即便是现在也还算得上是人声鼎沸。

    而破败的,却罕有人迹。

    狄纬泰身穿一身白衣。

    手上捏着一支崭新的笔。

    低着头。

    步履缓慢的朝前走着。

    这条破败长街的尽头是个死胡同。

    没人知道他为何要一直朝着尽头走去。

    但他的方向就是如此。

    步伐虽然缓慢。

    但却坚定而又决绝。

    在这一身白衣的掩映下。

    狄纬泰仿佛年轻了十岁不止。

    天上没有星。

    但他的双眸间的光芒,却比那天上最为明亮的大星还要灿烂。

    天上也没有月。

    可他这一身白衣胜雪,不就是一道行走的月光?

    他的背挺得很直。

    整个人显得精气神十足。

    若是有旁人看到这般背影,怕是根本不会想到,此人就是博古楼的楼主,狄纬泰。

    虽然正脸看上去还是个老头子,年事已高。

    但若是有少女在场,也定然会被这般绝代风华所倾倒。

    他捏着笔的右手,在半空中悬着。

    俨然一副正要写字的姿势。

    但茫茫天地间,没有一张纸,也没有一点墨。

    这字能从何而写?

    何况虽然摆出了这般姿势,他的手腕却是悬停定格。

    丝毫没有任何动作。

    夜风可以吹起的衣衫的下摆,但却不能吹动他的手腕。

    可以扬起他的发丝,却不能让他的双眸有任何闪烁。

    在即将走到这条长街的尽头时,狄纬泰停下了脚步。

    “你还没走。”

    狄纬泰说道。

    “一个地方呆久了,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黑影里一道声音传出。

    这道声音极为轻松随意。

    也很轻柔。

    被夜风静静的,送到了狄纬泰的双耳里面。

    狄纬泰总是对他的双手保护的很好。

    虽然他经常在地里干农活。

    但当洗去了泥垢之后,他的双手展露出来的,却是一片白嫩。

    像是一位女人的手。

    唯一的差别就是,执笔的关节处有些突出。

    一看就是读书人。

    日积月累写了不少字,才会导致如此。

    “所以你的离开,只是离开我的视线。并不是离开博古楼。”

    狄纬泰说道。

    “你的视线我也没有离开。”

    黑影里的声音再度开启。

    “可是我却看不清你的脸。”

    狄纬泰说道。

    “我们已经能够面对面的说话,脸看得清看不清又有什么差别?就算看不清,难道你还不记得我的脸是什么样子的?”

    黑影里的声音说道。

    同时脚步声想起。

    他一步步走出。

    和狄纬泰之间的距离,不过两丈之遥。

    即便夜色昏暗。

    以狄纬泰的目力,也是足以看清对面之人的。

    但他为何要这么说?

    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原因。

    “你不该再来寻我。”

    沈清秋说道。

    他面色平和。

    梗直了脖子。

    稍稍有些向后仰着。

    仿佛对自己将要面对的一切,都颇为高傲与不屑。

    “我为何不该来?”

    狄纬泰问道。

    “因为我只想把这博古楼的每道长街都走一遍。只是走一遍,然后我就会真正的离开。”

    沈清秋说道。

    “记得我很早就让你来转转的,但你都拒绝了。”

    狄纬泰说道。

    “赌约是如何,我就会如何。现在赌约已了,我要如何,我就能如何。”

    沈清秋说道。

    “难道我们之间就只能如此?”

    狄纬泰说道。

    这句话的尾音,他出现了一丝颤抖。

    但就是这丝颤抖,却让沈清秋更加的往后仰了仰。

    “这一套对于你我之间,就没有必要了吧……”

    沈清秋说道。

    他伸出了左手,朝前立起来手掌。

    做了个‘停’的手势。

    狄纬泰注视着他的双眼。

    沈清秋的眼眸却是要比狄纬泰的更加灿烂。

    若说狄纬泰的眼眸是两颗大星,那沈清秋的,就是一片星河。

    大星只是星河中的一员。

    而星河却拥有无数颗大星。

    高下立判。

    不过眼眸中拥有星光的人,一定都很自信。

    不论是对自己的双手双脚,还是对手上的笔或剑。

    都很自信。

    但这自信的程度却有高低。

    星河定然要比大星更加浓烈,强势,

    狄纬泰没有接过这句话茬。

    他开始玩弄起自己手中的笔。

    这支笔。

    的确是普通到不能在普通的一支笔。

    就连笔尖还依旧包着浆,尚未开锋。

    狄纬泰就用这硬戳戳的笔尖,不断的刺向自己的掌心。

    打着一个极为玄妙的节拍。

    “你要是走了,我们也不至于彻底如此。”

    狄纬泰说道。

    他重新抬起了头。

    这句话却没有丝毫颤抖。

    但却给人一种霜杀百草的凄凉冰寒。

    “还不动手的话,即便你想如此也没有机会了。”

    沈清秋说道。

    他一直背在背后的右手,终于显露了出来。

    手上一把剑。

    剑长三尺三。

    造型灵动轻巧。

    却是要比寻常的剑,长了不少。

    虽说这兵刃一道,一寸长,一寸强。

    但一寸强也就意味着一寸难。

    越长的剑。

    剑尖到手腕的位置越远。

    操控起来就更难。

    劲气在剑身上的损耗就越多。

    对于寻常的人来说,这样的长剑,得不偿失。

    但对于沈清秋来说,却得心应手。

    这把长剑没有剑鞘。

    沈清秋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刻。

    所以剑,已然出鞘。

    他轻轻的抚了抚剑身。

    感受了一遍之间传来的嫩滑与冰涩。

    这是一种奇怪的体验。

    但沈清秋却很喜欢这种触感。

    可是他只抚了一遍。

    因为喜欢的事情,要省着做。

    做到了,难免会开始厌烦讨厌。

    而讨厌的事,却要使劲做。

    做久了,就能很快完成。

    再怎么讨厌,也没有机会了。

    甚至还会生发出些许可惜和感慨。

    破败的长街,很是安静。

    说来也奇怪。

    就在沈清秋亮出自己的剑时,就连风都停了。

    也不知是因为风惧怕这剑刃的锋利,还是讨厌狄纬泰的作态。

    若是惧怕这剑的锋利,那沈清秋的剑,该有多可怕?

    就连风都担心自己被割伤,而不得不停息下来,改道而行。

    沈清秋既然亮出了剑,便也不再犹豫。

    一道寒光照亮了整个长街。

    只一瞬的功夫,却泼洒下来一阵温暖。

    身后长街尽头的墙上砖,微微松动了些许。

    继而就尽皆全部垮了下来。

    他一颗大好头颅从垮塌的墙体上滚落。

    一路滴溜溜的滚到狄纬泰的脚边。

    “反正他也活不了了,对吗。”

    沈清秋说道。

    这句话虽是疑问的语气,但却是以一种陈述的方式说了出来。

    狄纬泰笑了笑。

    算是肯定了沈清秋说的是事实。

    这人的确是活不了了。

    虽然他是博古楼的人。

    还是狄纬泰的嫡系。

    但他做的,本就是不能长命的事情。

    即便活得过

    今天的日出,也活不到明天的月落。

    长痛不如短痛。

    沈清秋的剑,一定没有让他多受一丝痛苦。

    对于一个必死之人来说,这已然是最大的幸运。

    狄纬泰看都没看脚下的人头。

    抬起脚,将其踢到了一旁。

    人头虽然踢走了。

    但地上的血迹和空气中的血腥却还要留存不少时间。

    尤其是当风也停了的时候。

    狄纬泰提起比,朝着地面一划。

    身前地面上的泥土就如被犁了一遍似的,翻了个个儿。

    把那些血迹全都压在了下面。

    如此一来,血腥味自是少了很多。

    “还是干净些好。”

    狄纬泰不知是对这沈清秋说,还是自言自语。

    “看不惯血迹就不该杀人。喝不了酒就多吃黄瓜。”

    沈清秋说道。

    “人是一定要杀的。别人的血迹,总比自己的血迹好。黄瓜也是要吃,但喝酒的时候花生米还是要比黄瓜下酒的多。”

    狄纬泰说道。

    “那为何一向标榜‘清欢’的你,却有这么重的私心?”

    沈清秋问道。

    “因为私心总比公心好。私心带来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我看得见,摸得着,吃得到。但公心就不好说了。我见到的公心之人,各个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狄纬泰说道。

    “你说得对,所以我不怪你。”

    沈清秋沉吟了半晌,点了点头说道。

    “你应该怪我的,这样你也就有了私心。我么或许还能有更多话说。或许还能和以前一样。”

    狄纬泰说道。

    沈清秋听到这里,仰头朝天大笑。

    笑声直至九重天外天。

    把这条破败长街上房屋的瓦片都震了下来,乒乒乓乓的碎了一地。

    “看样子,你已经考虑好了。”

    狄纬泰说道。

    言语中尽是落寞与无奈。

    “你要我考虑什么?”

    沈清秋问道。

    他已止住了笑声。

    “考虑我方才说的话。”

    狄纬泰说道。

    他知道沈清秋是在明知故问。

    但他还是要再说一次。

    因为机会这东西,只给人一次是决计不算公平的。

    给三次又显得太过拖拉累赘。

    而两次。

    刚刚好!

    现在已经是第二次。

    狄纬泰在等沈清秋的回答。

    但沈清秋却眯起了眼睛。

    他太清楚狄纬泰这个人了。

    所以他知道自己无论回答的是什么,今天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不出剑,不脱身。

    虽然出了剑也不一定能够脱身。

    可到了这步境地,还是要试一试的。

    “即便我不试,也会面对中都查缉司无尽的追缉。”

    沈清秋说道。

    狄纬泰默然。

    这本就是他一手造成的情况,他也没有什么好辩解的。

    默然代表的就是承认。

    “但无论我是死在中都查缉司的诏狱里,还是死在你的UU小说,我都会选择公心。”

    沈清秋说到。

    “因为我本就没有名,也没有身,故而也从不担心什么身败名裂。我只会对身死道消有一些惋惜。不过下辈子,我一定会交一个真正的好朋友,认一位真正的好兄弟。”

    沈清秋说道。

    上次他离开时,虽然用三千剑指赢了狄纬泰半招。

    但他知道,那是狄纬泰故意为之。

    若是不受点伤,怎么能说的过去?

    苦肉计,美人计。

    这才是从古至今最好用的两条计策。

    第一条能瞬时博得同情与怜悯。

    从敌我相对,转而为一致对敌。

    第二条能霎时放下所有的防备。

    于温柔乡中被蔷薇的刺扎死。

    “下辈子的事……就等下辈子再说吧。也许下辈子,我俩还能碰上也不一定。”

    狄纬泰说道。

    他也抬起了手。

    笔尖直至沈清秋的眉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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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月满西山介绍:
如今这五王共治的世道,百业兴旺。闲来无事太上河画舫上点位花魁吃杯酒,上头了就在祥腾客栈睡到隔日晌午。为了相好的硬着脑门讨个云台的海货,确要记得在闺房中都千万别议论坛庭。漠南的蛮子最讲义气,草原的人比狼更兽性。不过这天下大势怎可一直分而不合?就如那绣花针,牛毛雨般,一个看似浮萍般的小线头从下到上,将这边月满西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边月满西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边月满西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