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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奕辰辰     边月满西山txt下载     边月满西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三章 回头便放手【上】

    张学究的白骨扇朝后一扔,立即就被银星的针线凌空接住,稳妥的拿在了手里。

    张学究失去了白骨扇,还算是张学究吗?

    在断情人的记忆中,这把扇子,师傅是向来不会离手的。

    睡觉时不知道会不会放在枕边,但只要他是清醒的,双脚踏实的站立在地面上,这把白骨扇一定会拿捏在手里,不断开合,或者别再腰间,挺胸抬头。

    现在张学究手里没有了白骨扇,腰间也空荡荡的。

    反而让断情人有些许不适应。

    有时候对一个人的印象,反而是从许多细节中堆叠起来的。

    这人爱吃什么饭,爱抽什么烟,爱喝什么酒。

    经常穿什么颜色的衣裳,身上又总是佩戴着何样配饰,等等……

    说起一个人,许久不见时,率先出现在脑海中的,一定是这些琐碎的细节。

    而后再由点及面的,逐步宏观起来。

    到他年岁几何,秉性如何,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上次在定西王城中的偶遇,断情人并没有来得及好好看看自己的这位恩师。

    匆匆一别过后,发现自己的记忆仍旧是停留在坛庭之中。

    眼下倒是个难得机会,让他能够认真的打量一番自己这位久违的师傅。

    张学究穿着一身灰白色的粗布衣裤,短打装扮,

    和他的名号根本不相符……

    这哪里像是个学究?

    倒是像极了那市肆上带徒弟揽活儿的手艺人。

    什么泥水匠,盘炕人之流。

    天下不成文的规矩,读书人穿长衫,卖力气吃饭的,一律短打。

    这道也不算是歧视。

    主要是这长衫无论如何也不方便干活不是?

    日子久了,也就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只不过旁人穿短打,定要系上一根要带。

    这腰带不论质地,也不是为了好看。

    单单就是因为这干活时往往腰部发力,而力巴或手艺人大多都是没有修过武道的普通人。

    长此以往的腰间使劲用力,难免落下什么毛病。

    年轻时,仗着身子骨硬,火气足。

    有些什么酸疼之感,睡一觉之后却是都能缓解个七七八八。

    若是真伤的重了,在铺板上多躺半天,旷几个时辰的功,也能全全然恢复。

    都说做事需要本钱,这身体就是力巴和手艺人最大的本钱。

    但却是没几个人真心去爱惜……

    虽说没人逼着他们揽活儿上工,可是多躺一个时辰,那少赚的钱或许就够买二两大米一两油。

    别看这些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没什么文化,但要论起算这账目,就是这狮子楼的掌柜的也不一定能强的过。

    年轻时平明赚钱吃口干饭,到老了就得散财开药喝口稀粥。

    向来都是这个循环。

    但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老离自己好早,真到了干不动的那一天,却又开始抱怨自己年轻时为何那样拼命,没有节制。

    张学究比先前在坛庭是要清瘦了不少。

    皮肤也要黝黑了不少。

    这些年,他穿行在五大王域之间,日晒风吹的,不比那些真正的手艺人少。

    好在他是武修,且武道境界不低,否则哪里还有这样的精气神?

    站在那里,好似一快铁条,笔挺笔挺的。

    脚上穿着一双千层底的老布鞋,却是要比旁人穿靴子还要精神。

    双脚下犹如那老树生根,无论何种力道,都不能让他移动半寸。

    瘦小下来的面庞,反倒是让张学究看上去年轻了几岁。

    在坛庭中时,这位昔日的最强庭令,养尊处优的,还是有些富态。

    断情人把脑海中的画面和眼前所看到的,两头一对比,顿顿时觉得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他感慨的倒不是说张学究的变化,而是自己这一对师徒,本来和和睦睦,美好无限,却是又在旦夕之间沦至此。

    这些年来,他也曾遭遇了坛庭的追捕,数度横刀力战。

    好在最后总是能否极泰来,化险为夷……

    身陷囹圄,脱困而出,是好事。

    至少对除了断情人之外的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

    毕竟谁不想在绝境中的最后一刻扭转乾坤,逃出生天?

    但对断情人不是。

    每一次冲出重围,活的新生之后,都让他更加坚定的认为,自己的宿命就是复仇。

    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得了,即便是神仙如坛庭也不行。

    于是这种宿命的情感,就这么一点点的累积起来,直到根深蒂固,牢不可破。

    断情人自己从未如此思考过,毕竟这当局者迷。

    可是张学究却认真的反省过。

    他的好徒弟变成现在的断情人,所有人都有责任,整个坛庭都逃不脱干系。

    就像一杯酒若是在还未喝到嘴里时,酒盏就落地摔碎,酒汤也四溅喷洒,那并不能责怪喝酒的人手上的力道没有拿捏真确,握紧酒杯,而是这人间中的所有因果,所有力量,都在处心积虑的将这酒杯打翻在地。

    喝不上酒,不怪酒,也不怪人。

    虽然说不上究竟应该怪谁,可是天地之间的一切因素仿佛都有责任。

    断情人的诞生,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坛庭庭卫玩忽职守,放进了一只九山异兽狐族。

    之后张学究这位师傅,却是又过于相信自己的徒弟而在他最需要开导与陪伴时,默默离去。

    终究,坛庭对他的追捕,让他一步步的走到如今,再难以回头。

    这些并无人刻意安排,但却要比戏子的台本中写的还要出奇。

    张学究还是会经常自责。

    起码他的过错不可谓不小,这也是实情。

    “你还是老了!”

    断情人把张学究从头至尾,又从尾至头的反复看了好几遍后,终于开口说道。

    “我一开始,就不年轻。”

    张学究说道。

    说完轻轻一笑。

    他比断情人大了二十有二,完全是可以当爹的年纪。

    何况张学究也未曾婚配,没有子嗣。

    在坛庭中时,却是一直把自己这位徒弟当做嫡长子对待。

    二人即是师徒,亦是父子。

    “主要是,你有白头发了。”

    断情人接着说道。

    张学究眉毛一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张学究嘴里念叨了一句。

    这是通今阁中一位先贤的词作。

    可笑他张学究英武无双,到最后还是逃不脱这竖子俗人的七情六欲,多愁善感。

    右边还比左边

    好些。

    左边鬓角,已然几乎全白。

    “你这华发长得太不对称了。”

    断情人说道。

    他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可能是因为我左边的太阳穴时常突突的跳着疼,我就用手压住吗,然后不停揉搓。”

    张学究说道。

    “这和白头有什么关系?”

    断情人不解的问道。

    “搓揉的多了,不就会掉色?”

    张学究笑着疏导。

    断情人听后显示愣了愣,随即也跟着笑了起来。

    “找你这么说,头发白了是掉色。那人来了又是什么呢?”

    断情人问道。

    “人老了,也是掉色。心掉色。就像树一样,根伤了,死了,枝叶自然也就变得不好看起来。”

    张学究说道。

    “我现在,算是什么颜色?”

    断情人低头看了看自己后问道。

    “你没有颜色。要算,也只是旧颜色。”

    张学究说道。

    “颜色还有新旧之分?”

    断情人问道。

    “当然有!新颜色的冲击力要比旧颜色大得多。旧颜色无论在当时有多么的绚丽夺目,光彩照人,但毕竟已经旧了。就像是一件蒙尘的嫁衣,大红色和烫金边虽然还在,能看见,但还是欠了些火候。”

    张学究说道。

    “葬了的嫁衣,洗一洗还能干净。旧颜色一水洗,岂不是都要融化在池中?”

    断情人说道。

    言语中竟是有些伤感。

    “这就是你不愿意去洗的原因吗?”

    张学究问道。

    “我宁愿它是旧的,起码还能存在。虽然新的好看,都能旧的就是旧的,勉强洗出来,也不是当时的感觉了。”

    断情人说道。

    张学究点了点头。

    “我站在你面前,可否点亮了一些颜色?”

    断情人面无表情。

    不是他不想回答,而是他不能回答。

    很多事,一旦开了口子,就如同大堤被洪水冲垮一般,一泻千里……

    “你走吧。”

    断情人侧过身子,对着张学究说道。

    “我走去哪里?”

    张学究问道。

    “随便去哪里都好,只是我们不要再见面。就当是我死了,或者是让我自生自灭。”

    断情人说道。

    他只想这么一步步的走下去,走到哪一步,就看他的命数和造化。

    “你劝我放下这执着的复仇之心,那为何你不先劝劝自己这执着的阻挠之心?”

    断情人接着说道。

    张学究听闻此言,心中骤然一颤……

    他总觉得断情人是执迷不悟,想让他迷途知返。

    毕竟这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但到头来,自己和断情人又有什么区别?

    为了让徒弟重新回归,他也离开了坛庭,也曾遭受坛庭的追杀,甚至还和自己的平生挚爱不告而别。

    那他和断情人又有什么两样?

    自己岂不也是个断情人?

    不同之处就在于,他比断情人更加冷静沉稳,理性客观。

    可以蜗居在定西王域,丁州,集英镇那个小地方许久,也能直入王城,与定西王霍望相对畅谈。

    这份定力和气魄是断情人所没有的。

    “其实,我也是断情人……”

    张学究说道。

    “这世上断情人多了。人总是先上心,再断情。伤心人远比断情的多。不过伤心或许还会好,断情却是无论如何也好不了了。但断情人也绝不止你我两个。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说自己也是断情人。”

    断情人说道。

    言毕看了一眼站在张学究身后的银星。

    他对银星也很是熟悉。

    当年在谈听虽然见面交集不多,但终究是自己的准师母,对他也颇为温柔照顾。

    要说起那些旧颜色中到底还有什么可留恋的,银星一定能算得上一份。

    “我的儿!谁把你伤成了这副模样?!”

    狮子楼外的长街上,一位华服老者带着一群人匆匆赶来。

    看到披头散发,满脸血污,坐在街边像是个乞丐一样的张晓阳后关切的说道。

    张晓阳寻着声,很是茫然的抬头。

    双眼中一片空洞,有些呆傻。

    当他彻底看清来这是谁的时候,这次痛痛快快的大哭了起来。

    这华服老者,看上去年龄比张学究还要大了不少。

    张晓阳定然是老来得子,对其甚为溺爱。

    “阳儿别急,慢慢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张老爷子说道。

    先是用手把张晓阳凌乱的头发略微捋了捋,而后却是又问随从们要来一方丝帕,把他脸上混着泪水的污泥一点点的全都擦干净。

    只是张晓阳的哭声却仍旧不停歇。

    反而一声比一声高。

    “他不是已经安静好久了……”

    张学究很是郁闷的看向外面说道。

    “打了小的,来了老的。小的见了老的,岂不是要多哭哭?这么一哭,没理也成了有理。”

    银星笑着说道。

    心爱的人站就站在眼前,这哭声传到耳力也会极为动听的。

    “唉……若真论起来,还是咱们理亏在先。”

    张学究说道。

    “你想怎么做?”

    银星问道。

    虽然她也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强者。

    就连狄纬泰见到她,也是礼数倍至。

    可一个女人先前再如何强悍,只要她的心中有了一个男人,那就会不由自主的去依赖。

    以前的雷厉风行,杀伐果决,敢爱敢恨,全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十不存一。

    手刃千百条人命的女魔头,女煞星,在情郎面前,一定也是柔情似春水,不烫不凉,乖巧的跟个正在打瞌睡的小猫咪一般。

    若是放在几个月前,银星还未与张学究冲锋的日子里。

    遇到这般场景,定然是大喝一句聒噪!

    而后用银针金线,把张晓阳嚎哭的嘴缝的结结实实。

    若还有心情性质,指不定在他老爷子以及赶来的随从们的脸上,一人再送一朵荷花。

    绣荷是银星最擅长的。

    荷叶有几片,纹理呈何种走失,心蕊如何包裹,全都了然于胸。

    中通蔓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你身上可还有银两?”

    张学究问道。

    “好,我知道了!”

    银星回了一句之后,转过身去,款款走向狮子楼外。

    每当要花钱的时

    候,张学究总是很惭愧……

    一个大男人,身上却是连一个铜板都没有。

    想当初答应定西王霍望,当那汤中松的问道师傅时,就应该狮子大张口的要写银钱。

    不过那时的他,并不觉得这钱有何用。

    在集英镇上虽然发愁过,但好歹他那一笔臭字还能换个酒钱,便也就这样得过且过了下去。

    虽说送汤中松去往博古楼时,定西王府从账上支取了不少银两,全都归张学究用。

    只是他在离开博古楼时,把这些银两都留给了汤中松,自己却是一点儿没剩。

    一则是他不愿意去占人便宜,二来张学究觉得汤中松这孩子着实有些可怜……

    结果最后,就是自己落到了这般窘迫的境地之中。

    出了博古楼一直到到现在的花销,都是银星来负担的。

    他不好意思问银星究竟还有多少钱,但却是此生第一次对赚银子动起了心思,觉得着实是该找一个来钱的差事做做。

    不然一文钱难道英雄汉的故事,可是不少。

    他张学究才不要火烧眉毛了,才临阵磨枪。

    银星走到了街面上,看着那张老爷子仍旧在不断的安慰着自己的儿子,一时间,竟是想要发笑。

    张晓阳看到银星走了出来,连忙抬手指着她,嘴里呜呜的,却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原来先前他被张学究一扇子拍出来时,却是脸先着的地。

    不断两个门牙摔劈了,后槽牙也摔断了好几颗。

    把嘴里面划拉的到处都是血口子。

    一张嘴,话还没说出来,却是唾液混着血水就滴拉在衣服的前襟上。

    张老爷子看到银星的身影,再结合儿子的举动,自是知道这人想必对此事有不小的瓜葛。

    不过张老爷子能吃手空拳的打拼出这么一番事业,想必也不是个凡夫俗子。

    做事一码归一码,都有他自己的计较考量。

    “敢问夫人有何见教?”

    张老爷子拱了拱手问道。

    着实是滴水不漏。

    即便真是这她把自己的儿子打成了这般猪头模样,却是也该先礼后兵,听听对方到底是个怎生说法。

    人外有人。

    这处镇子太小了……

    万一草率之下开罪了惹不起的大人物,那对于整个张家来说也是一场灭顶之灾。

    尤其是这银星,气度不凡。

    衣着打扮虽然和张学究一样素朴,但那股子气势不是粗糙的衣裳可以遮蔽的住的。

    岁月在银星的眼角和嘴角,虽然也留下了不少沧桑的痕迹。

    但却是让她变得更加富有韵味。

    成熟的美妇身上,总是有许多小姑娘所不具备的气质。

    小姑娘们,青春年少,说到底不过占据了“年轻”二字。

    但若是没有底蕴,这美貌随着时间的推移,却是连那旧颜色都留不下来。

    唯有银星这般,内外兼修。

    方才能做到斗转星移间,沧海桑田后,而红颜不老。

    犹如陈旧,越发的浓郁醇香。

    或许不如年轻的姑娘那般乍看经验,但若是细细品味起来,方才会令人流连忘返。

    “阁下想必是他的父亲?”

    银星回礼后问道。

    “在下正是。”

    张老爷子眼见对方如此的淡定自若,心里也是加上了十二万分小心。

    “你儿子的确是我们伤的……这事我们理亏。还阁下划出个道儿来!”

    银星说道。

    还把先前用银针金线卷走的张晓阳的配剑换了回去。

    张晓阳看到自己爱剑的剑身上竟然有个真眼,更是心疼不已……

    说不得,刚刚稳定下来的情绪,却是又哭了起来。

    张老爷子听着背后传来儿子那般撕心裂肺的哭声,心中也是极为酸楚心疼……

    又听银星口口声声说,这事儿却是她理亏,让自己划出道儿来,顿时就有了底气。

    张家虽然不是什么门阀大族,但在这镇上毕竟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今日他张家的独子被人打成了一条死狗。

    这面子若是不讨要回来,想必以后成天都有人敢来狮子楼闹事,什么牛鬼蛇神也能骑在他张家脖子上拉屎。

    “既然夫人承认与此事有关,也自认理亏,那却也说不得我要为我儿讨回公道了!”

    张老爷子抖了抖衣袍,振奋精神说道。

    “阁下想要如何解决?我建议咱们还是善了的好!”

    银星眯着眼说道。

    言语中竟是捎带了几分威胁之意。

    这让张老爷子更是不满!

    “善了?先不说我儿子被打成了这副模样,就说这狮子楼这么一闹腾,怕是两三天都没法开张,这损失你可赔得起?”

    张老爷子盛气凌人的说道。

    在儿子的嚎哭面前,他终究还是失去了理智。

    “你总得先报个价,我才知道能不能配得起!”

    银星说道。

    依旧是平稳如常。

    “狮子楼的损失,十万两银子!”

    张老爷子说道。

    楼内的张学究听到,也是打了个机灵……

    这张老爷子可是真敢要!

    “张学究,此事终究还是因我而起。若是真要如此解决,也得算我一份才行。”

    赵茗茗说道。

    “赵姑娘严重了。我师徒俩说了这么久,想必你也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何况老头子我已经对你道过谦了,若是再欠你一份人情,我可是还不起!”

    张学究对着赵茗茗苦笑说道,连连摆手。

    赵茗茗也觉得事到如此真是太过于奇妙……

    除却断情人外,张学究与银星,包括自己,却是都可算作是这天地间的绝顶人物。

    都能三个决定人物凑在一切,最终的下场却是为了十万两银子而发愁。

    赵茗茗觉得自己的父亲说的果然没错。

    人间什么事,都绕不开一个钱字。

    “好,我答应你!”

    没想到,门外的银星听闻后,略微思忖了片刻,就痛快的答应了下来。

    “我儿的伤势,一百万两!”

    张老爷子侧身指了指瘫坐在地,抱剑大哭的张晓阳说道。

    “虽然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到阁下这天着实有些太高了些!”

    银星说道。

    张晓阳也是武修之人,况且张学究出手既有分寸,只伤及皮肉,没有碰到筋骨。

    以他的素质,配合上好郎中的方子,内服外敷,不出百日,定然能完好如初,且这花费最多不会超过万两。

    可是这张老爷子一开口,就是抬高了百倍。

    这让银星如何能忍?

第九十四章 回头便放手【中】

    “这狮子楼虽然宝贵,也是我张家老爷生存和立足的本钱。可是这人命无价!我儿一好端端的俊秀后生,却是被你无缘无故的打成这样。要不是看在你还是个讲理人的份上,我连这价码都不会开!”

    张老爷子说道。

    “不开价码,那要开什么?”

    银星冷笑着问道。

    先不说这一百万两银子她有没有,就是有,她也定然不会给。

    人活一口气,武修之人更是如此。

    即便是女子,身上的血性也要比常人强得多。

    “血债血偿!你打掉了我儿几颗牙,我就拔下你几颗牙。你让我儿流了多少血,我也让你流多少血。”

    张老爷子说道。

    “你儿现在还衣衫褴褛,莫不是也要把我的衣裳撕扯成一条一条的?你是要寻仇还是耍流氓?!”

    银星正色说道。

    张老爷子看了看自己儿子张晓阳的落魄样子。

    腰带断裂,敞胸露怀。

    洁白的胸膛上还糊着不少的泥泞与血污。

    裤脚高高的卷起,阿膝盖下的小腿都搂在外面,青一块紫一块的。

    双脚上的鞋不知怎的也丢了一只。

    还在脚上的这只,前后的勾画也被蹂躏的稀里糊涂,看不出个样子来。

    若是可以,张老爷子还真想让银星也变成这般模样。

    奈何银星终究是个女子……

    张老爷子自己又是这镇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说什么也不能当街做出这等不雅之事!

    他偏着头看了看狮子楼里面。

    张学究仍然在与断情人说着什么。

    当张老爷子看到赵茗茗时,心中才尽皆了然……

    想必是自己这儿子色心又起,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貌若天仙的姑娘,这才引得别人出手相助。

    张老爷子倒是很自然的把赵茗茗与张学究和银星三人联系在了一起。

    至于那断情人,却是被门柱挡了视线。

    他哪里能料到眼前的事根本不似他想的这么简单。

    “你这女人也好没教养!”

    张老爷子愤愤的说道。

    “女子无才便是德,我需要什么教养?”

    银星调侃着说道。

    却是把张老爷子的每一句话都堵的死死的。

    虽说银星根本不认同这句话的含义,可是在适当的时候说出来,反而会他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单凭这一点上,她就比张学究灵活得多。

    “巧言令色非良家!我定要将你拿下去报官!”

    张老爷子说道。

    跟随他而来的人纷纷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从博古楼出来的这一路,因为有张学究在身边,银星总是觉得颇为舒心。

    可这两人都是腥风血雨,刀光剑影里走过来的人。

    像这般闲适的时间,着实还从未享受过。

    一下子却是又觉得很是空虚。

    银星也知道在张学究的心中,断情人始终都是一道过不去的坎。

    唯有把这道心坎铲除,填平,她和张学究才能毫无顾忌的长长久久。

    但这两人只是遥遥的追寻,这一路上根本没有发生什么能让她打得起精神的事。

    现如今,看着对面那群人明晃晃的刀光,银星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激动。

    “女孩子家打打杀杀不好……以后会嫁不出去的……”

    银星自语道。

    还伸手拍了拍自己极为突出的胸膛。

    张老爷子听到银星这话,心中却是百感交集。

    自己这不成器的儿子惹谁不好,偏偏要惹一个疯婆子!

    明明都一把年纪了,还说自己是女孩子……

    银星自然是看不穿张老爷子的心中所想,不过她一转念却是想起自己的爱人就在身后,那还何愁嫁的出去嫁不出去之说?

    那无非就是个名分罢了。

    而她向来都是务实不务虚。

    只要能这般生活下去,都是江湖儿女,又何曾在意过那些礼教大防?

    张老爷子看到银星先前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这会儿却又突然开心了起来,不知是怎么回事,只是让他越发的一头雾水……就连后脊都开始微微发凉,冒出冷汗,只得催促着随从们赶紧动手。

    长街上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

    继续拖延下去,张老爷字本人连同他的狮子楼,以及张家,却是都丢不起这个面子……

    张老爷子大手一会,十几号人就叫嚣着冲了上去。

    银星仍旧立在门口岿然不动。

    他们从长街上奔来,还需爬上三级台阶,才能贴近银星的身子。

    即便手中握着刀,想要上到银星也仍需上踏在第二级台阶上才可以。

    银星看着他们即将踏上楼梯时,右手一翻。

    一枚极细极断的银针出现在了指尖。

    这枚银针纤细到太阳的光芒照设在针上,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方反光。

    张老爷子显然也是位武修,他看到了银星的手中似乎是拿捏着什么东西,眯着眼,却是也没有能看清。

    再加上他这边儿的人黑压压的一群,蜂拥而至,很快就把银星的身型遮挡了起来。

    冲在最前面的人,刚刚抬起右脚,准备落下踏在台阶上时,银星的手动了。

    她将手中那枚极细,极短的银针朝自己身子左边一掷,针鼻上牵引这的一根金线瞬间就在台阶上拉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围墙。

    张老爷子站在最后方,看着自己的人莫名其妙的犹如积木倒塌一般,层层叠叠的向后倒去。

    最前面的人,打着趔趄,压倒了后来之人。

    众人手上还都握着出鞘的刀,一时间,血腥四起,竟是还几个人被身后自己人的刀锋所误伤。

    举头一看,银星人就好端端的站在那里。

    就姿势也没有丝毫的变动。

    反观他这边的人,却是一个个四仰八叉的倒在地上。

    揉腰的揉腰,嚎叫的嚎叫。

    张老爷子看在眼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围观的人们也开始发出一阵阵哄笑和唏嘘。

    一群大男人围攻一个女子,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即便是拿下,也难免会遭人诟病。

    可是现在倒好,连人家的衣角都没有碰到不说,反而被如此大大方方,敞亮痛快的羞辱了一番。

    张老爷子气的咬牙切齿,右手也慢慢的移向了自己腰间的刀柄。

    嘴上还在不断的吆喝着让那些随从们赶紧爬起来。

    他们多在地上躺一刻,张家的颜面就会因此而被折损好几分。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张老爷子白手起家,现在最害怕的不是穷,而是旁人看不起自己。

    宁愿人后受罪,他也要人前显贵。

    可是这些随从,个顶个的都是花钱雇来的。

    哪有人真的会给他张家卖命?

    无非都是为了挣

    些银两,吃顿饱饭。

    有了富余,再娶个媳妇,盖间新房,养家糊口罢了。

    他们算的门儿清!

    出工不出力,拉大旗作虎皮的活计,抢着去干。

    现如今,这女人一看就不是个易于之辈。

    若真是惹急了,说不定连小命都丢了,他们才不会如此痴顽的继续上前。

    张老爷子读书不多,但很是通晓这人情世故。

    他也知道自己这群无利不起早的随从们都是些什么德行,不过有句话却是出现在他的脑海。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只要钱给的到位,鬼怪都能来推磨,还担心这人不给他干活儿吗?

    “只要拿下这疯婆子,赏银五百两,升为张家护院总管!”

    张老爷子朗声说道。

    对于一个生意人来说,这也是下了血本了。

    五百两银子,对于张家来说,也着实不能算是个小数目。

    不过若是真有人敢于冲上前去,还拿住了银星,那这五百两就算是没有白花。

    反而更选拔除了一位足以胜任护院总管的猛士。

    其实原本的护院总管,就在那群人中。

    嚎叫的最响的那位就是了。

    不过他倒也还算是忠心耿耿,方才提着刀,冲在最前的头的就是他。

    只不过最先摔倒的,却是他身边之人。

    冲锋在前,那是给自家老爷,张老爷子看的。

    逢场作戏罢了。

    等到了近前,他却是把左右人的一把推了上去。

    等看到势头不对,他便也装腔作势的倒在地上,和众人一道揉捏着身子骨,不断的哀嚎着,仿佛受了多重的伤一样。

    实际上除了衣衫沾了点浮灰以外,浑身上下就连一点磕碰都没有。

    这会儿他一听老爷这么说,心里开始飞速的计较起来。

    毕竟他的余光已经看到身边有几人开始蠢蠢欲动了。

    先不说这张家护院总管的待遇有多么优厚!

    单单是那五百两银子,就足以够他好好地潇洒数日再讨个黄花大闺女当媳妇儿。

    要知道其余这些普通的护卫,每个月的月钱多的也不过二两银子左右。

    他们还要喝酒赌钱,逛逛什么青楼楚馆。

    一年到头省下的,却是连娶个寡妇都不够……

    如此重赏摆在前面,焉能没有心动之理?

    但他更多的考虑则是自己这护院总管之位能不能保住。

    若是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丢了这铁饭碗,那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想到这里,他心一横。

    踉踉跄跄的从地上爬起来,对着张老爷子朗声说道:

    “老爷,不用赏钱!看我三刀之内,就把这臭娘们拿下!”

    说完就转过身去,提着刀再度冲上前。

    “三刀,你可说准了?”

    银星笑着说道。

    这护院总管看着银星的笑容,心里却是有些发毛……

    虽然银星笑起来很是好看,也极有韵味。

    但此刻看在他眼里,丝毫没有任何其他的感觉,唯有止不住的心悸。

    可即便如此,他仍旧是色厉内荏的喊道:

    “说三刀,就三刀,超过了三刀,我是你孙子!”

    “好,你上来吧!”

    银星点了点头说道。

    手腕翻转,却是撤去了拿到横在台阶上的金线。

    这些变化,凭借护院总管的眼里根本看不出来。

    只见他大喝一声,终究是鼓起勇气踩在了狮子楼门前的第一级阶梯上。

    狮子楼,这位护院总管来了起码不下百余次。

    门口的三级阶梯,闭着眼睛都能上下自如。

    此时此刻,却是他觉得最难熬的一次。

    短短的三级台阶,在他眼里却融通万丈高山一般,不可逾越。

    银星站在最高处,笑盈盈的看着他,宛如一位山神圣母,正准备给他这位不速之客以加倍的磨难。

    护院总管闭着眼睛踏出了一地步,却是只有脚尖着地,脚掌与脚跟尽皆都是悬空。

    “你这样走,岂不是得从晌午磨蹭到黄昏?”

    银星说道。

    人都怕激将,何况护院总管也看到身后的同袍们,已经逐渐站了起来。

    好像也就是跌了个大跟头,没有受什么实质性的损伤。

    当下却是又觉得银星只不过又是在故弄玄虚罢了。

    手上根本不见真章!

    于是他愤愤不平的一脚才踩实,紧跟着又是一脚踏出。

    转眼的功夫,他已经到了第二级台阶之上。

    如此距离,算上他手上的长刀,已然能触及到银星的身子。

    也就在此时,他出了第一刀。

    这一刀的角度有些刁钻。

    明明看着是朝银星饱满的胸膛横砍而来,但却又在中途变招,最后从右肩至左下斜劈。

    只不过这刀锋在即将劈砍刀银星身子还不到一寸的距离是,忽然被一股距离弹看。

    连带着吃到的这位护院总管,却也被反震之力惊的连下两级台阶,重新站在了街道上。

    “嘶……”

    右手虎口酸痛,隐隐有些血色……

    若是方才再用力一份,说不得右手已经不能握刀了。

    “还剩两刀!”

    银星对着他深处两根手指说道。

    虎口处传来的痛楚之感,激起了此人的凶性。

    一言不发的,挺刀直刺。

    “当当!”两声传来,他的刀总是在最后一刻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所弹开。

    这两次与第一次不同,甚至还出现了金铁相交的之声。

    这女人身上的到底有什么古怪?

    护院总管却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第三刀他可是使劲了浑身解数。

    不但是肉身的力量催发到了极致,体内阴阳二极也被他榨取的一点儿不剩。

    这是他头一回如此认真的使出开天辟地般的一刀。

    但最后的结果仍旧是败北……

    不断他的刀断成了两截飞了出去,上半截碎裂的刀身正好向上弹起,插在了上书“狮子楼”三个大字的匾额之上。

    张老爷子看着匾额上的那半段刀身,犹如是插在他的心中无二……

    护院总管看着自己的半截断刀也是愣了愣,继而才抬头注意到了已经被毁坏的牌匾。

    断裂的刀身插在牌匾上,造成了一道细长的裂痕,随着刀身不住的晃动正在缓缓变宽,延长。

    终究是将这“狮子楼 ”这块气派的牌匾一分为二。

    断裂的牌匾掉落下来,砸在护院总管的左右。

    烟尘飞扬,把整个世子楼的门口都笼在了里面。

    护院总管不知在想什么,在烟尘中还睁大了烟,张大着嘴。

    忽然他觉得自己的右手有些异样。

    竟是忽然有了些温暖的感觉。

    好想有个如花似玉的姑

    娘,刚刚牵起了他的手,娇笑着让他带自己去镇外踏青一般。

    可惜好景不长。

    这温暖的却是变得越来越激烈起来。

    在片刻的功夫,就如同被一壶烧开的滚水浇洗一般。

    随即他的笔中也闻到了一股焦糊味。

    和他老家过年时宰杀年猪后,用开水的烫毛的味道一模一样。

    春天还未过万,离年关还早。

    空气中怎么会传来这样的味道?

    这镇子并不富裕,惟一的屠户杀一头猪可以足足买上半月有余。

    现在还未到月中,根本每到那屠户杀猪的时间。

    即便是这几日卖得快,味道也根本喘不过来才对。

    屠户的肉摊在镇子最西面,当时还专门找了个懂行的先生算了算。

    那先生说万物皆有灵,屠宰本就是杀生的活计,天道难容。

    放在西面有助于让这些牲畜早归轮回,屠户自己也不用背负太大的孽障。

    说起来这屠户还是他护院总管的一位远方表情。

    也正是仗着他的名头,才能垄断了这一座镇子的肉铺生意。

    当然是会对他这位大哥的话言听计从。

    护院总管在脑中胡思乱想了一通后,右手已经开始有些灼热的刺痛,他这才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右手的大拇指竟然只连着一点点皮,像个风铃版掉在那里,滴溜当啷的。

    森白色的断骨混着血沫和肉渣,在阳光下红彤彤的,竟是还有些好看。

    护院总管的费了老大的气力,这才把自己的目光从断指上移开。

    他惨淡的看了一眼银星,随即双眼一翻,朝后跌倒,晕死了过去。

    那断指被他压在屁股下面,就连最后一点皮也裂开了……

    张老爷子看到自己的护院总管身下冒出了一滩血,心知大事不好,赶忙让左右去将其搀扶回府。

    一人将其背起后,另一人还不忘战战兢兢的捡起他那断掉在地的大拇指。

    身体发肤授之于父母,却是半点都不可舍弃。

    即便是接不回去了,也得有个妥善的安置才行。

    这一下子,更是无人敢于上前。

    五百两银子虽然多,护院总管的之位也不可为不低。

    可是再多的钱,再高的之位却也不如一个健全的身子骨!

    娶媳妇生娃固然极为美好……

    但就连寡妇却也不愿意嫁给个残疾不是?

    为了些许银钱,就把自己的往后余生断送进去,那可是大大的不值得……

    张老爷子脸色越发的难堪,现在他已经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夫人如此心狠手辣,莫非是欺我张家无人?”

    张老爷子说道。

    “不敢。向来都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况且明明是他有言在先,要三刀结果。在下也不过是自卫罢了。”

    银星说道。

    张老爷子无言以对。

    这话,的确是他的护院总管说的。

    而刀,也是他先出的。

    人家就那么好端端的站在那里,动都没动,可是三刀过后,却是这般下场,谁又能想的到?

    张老爷子现在却是谁也不恨,只恨自己,和自己那儿子。

    恨自己有眼无珠,花钱养了一群绣花枕头般的酒囊饭袋。

    恨他儿子不学无术,成日里游手好闲的惹是生非!

    不过说到底,儿子是他生的。

    常言道:“子不教,父之过。”

    当儿子的对这人间初来乍到,怎么分得请任何道理?

    只有本能罢了。

    人的本能就是生存。

    吃得饱,不饿死。

    穿得暖,不冻死。

    活着就好。

    张晓阳这般的条件,自是不用担心温饱。

    如此基础的生活条件,早已在张老爷子的打拼下全然满足。

    只要能活下去不死,人当然就会有了其他的需求。

    喝酒,赌钱,女人。

    等等。

    然而这些癖好,却是需要人教导规劝的。

    张老爷子没有尽到自己一个当爹的义务与责任,现在这般马后炮却是也无济于事了。

    “你个逆子!看看你惹出热事端!”

    没曾想他心中却还是气不过。

    反手一巴掌,重重的扇在了张晓阳的脸颊上。

    把他原本几颗松动的牙齿,彻底打了下来。

    “呸!逆子?我还说你逆父!”

    张晓阳跟着脖子说道。

    张老爷子被气得双手发抖,指着张晓阳半时天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怎么?我有什么错?你说我惹祸,你有没想古我可能从未渴望活过?你说我喝酒闹事找女人,你若是不生我,我哪来的这些机会?自己为了自己的一厢情愿把我冷不丁的弄出来,到头来却是责怪我不成人?你可曾想过我根本就没想过当人?就没想来过这人间?”

    张晓阳却是越说越起劲。

    这些情绪不知预计了多久,在此刻却是一股脑的尽皆发泄了出来。

    “你给我回家!”

    张老爷子着实在停不下去这般大逆不道之言。

    若是让张晓阳在继续这般大放厥词下去,他恐怕在这镇子中都没有丝毫立足之地。

    “回家?我没家!我家在酒里,在姑娘们的胸脯上。酒起码让我开心,姑娘们的胸脯枕着软绵绵的,家里有什么?你都不回家,评审还要让我回家?”

    张晓阳说道。

    说着说着,却是又哭了起来。

    “把少爷带回去!”

    张老爷子背过身去,对这随从们吩咐道。

    一听这么好干的活儿,还能远离这处是非之地,那些个人顿时争着抢着上前来。

    即便这张晓阳挣扎的再兄,也架不住七八个大汉的胳膊腿一起发力。

    张老爷子看着自己儿子远去的身影和他嘴中仍然传来的咒骂与微词,苦笑着。

    他从没有任何一刻觉得比现在更加的失落,无助过。

    突然间,觉得什么对他而言都没有了意义。

    什么狮子楼,什么张家,什么颜面,统统都没有了任何意义。

    “你要去哪里?”

    银星问道。

    她看见张老爷子竟是也要离开。

    “我……我要回家。和我儿子一起回家。”

    张老爷子说道。

    “你儿子虽然混账了些,但方才那番话,我一个局外人听来倒是很有道理。洗澡前都得先脱了衣服当做准备,那当爹难道就是一件这么容易的事?你对你儿子,却是连那草原王庭中的人对待自己牛羊马都不如。”

    银星说道

    手中银针出手。

    张老爷子反映过来时,胸前的衣襟上已经被金线缝住了一张银票。

    面额十万两。

第九十五章 回头便放手【下】

    张老爷子看着胸前的银票有些出神。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后,却是对着银星深深鞠了一躬。

    银星看到张老爷子准备低头,心下便知道他要做什么。

    也未多停留,径直的转过身去,准备回到狮子楼内。

    在进门之前,却是把断成两半掉在地上的那块“狮子楼”的牌匾用金线缝合好,挂了上去。

    不得不说,银星这手艺可是真绝!

    经过她手一番修复之后,看上去却是没有丝毫的痕迹,就和原来的一模一样。

    虽然还有一道细长的列横,但若是不看的仔细,根本就分辨不出来。

    做完这一些之后,银星这才莲步轻移,重新走进了狮子楼中。

    “你们在聊些什么?”

    银星问道。

    “他坐着,我站着,什么都没聊。”

    张学究说道。

    “我以为你们之间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银星说道。

    “积累了十来年的宿命,岂是几句话之间就能够解决的?”

    张学究很是无奈的反问道。

    “那就这样一个坐一个站,当然是更解决不了问题。”

    银星说道。

    “我看你方才那事解决的如此痛快透彻,还想问你拿个主意。”

    张学究说道。

    “问我?”

    银星觉得不可思议。

    张学究在她的心中,向来都是一个独断专行的人。

    他认准的事,没有任何人能够去更改。

    何况张学究也不喜欢争辩,掰扯。

    道理就那么多,谁不知道?

    就算没读过书,多活几年的人,也能把天下的道理知道个干净,却是根本没有必要再重新说道一遍。

    这样的重复只能带来无休无止的争吵,根本解决不了任何实际的问题。

    而那极为可贵的光阴,就在这样无意义的争吵中一点一滴的流逝。

    一个时辰,还是一年,都是一个结果。

    与其去花费一个时辰甚至一年的时间去掰扯清楚一个道理,不如想到了,想通了,立马就去做。

    付诸于行动才是最重要的。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若什么事都在脑子里盘算个不停,那一辈子恐怕都难以迈出一步。

    何况这世上任何事都不可能是一条阳关大道,笔直的向前走就能一片光明。

    方向是要不断修正的。

    一条道走到黑虽然可以说很有屹立,但归根结底,使的都是傻力气。

    无非是平白无故的增添了许多浪费与徒劳罢了。

    这样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张学究是根本不会去做的。

    年轻时,气盛。

    热血难凉,或许还会一拍脑门儿就去做了些什么。

    即便到头来两手空空,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每个年龄段都有每个年龄段该做的无用功。

    这些早就在一出生就安排好了的。

    年轻的时候,许多时间就是用来浪费的。

    这种浪费,更多的却是一种尝试。

    没有走过,怎么知道走不通?

    张学究一直很厌恶那些人云亦云的经验之流……

    那些空谈听上去很有道理,但如果真的有人照着去做,那他一辈子都脱离不开那经验的束缚。

    但凡遇到些超脱的事情,立马就会变得束手无策。

    于是乎,整个人也会变得束手束脚,毫无魄力,登不得大雅之堂。

    但如今,张学究已经到了这般年纪。

    能让他用来浪费尝试的时间已然不多。

    他必须很小心的去规划。

    旁人对每一天的计划,他都要精确到每一个时辰。

    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散漫。

    可是眼下,他却是就现在很静静的站着。

    就算是和断情人一言不发,这种感觉也让他很是回味。

    人都是恋旧的。

    哪有人能真正断情呢?

    每当那夕阳,沉下去的时候。

    满天的流光红云也不够回馈这一天的温柔。

    就算到了最后还是选择不回头,不放手。

    但恋旧的人,依然会恋旧。

    “好安静啊……”

    断情人闭上了双眼,忽然说了一句。

    “是啊,很安静……”

    张学究说道。

    “这安静的,让我有些不舒服!”

    之片刻的功夫,断情人却是又烦躁的睁开双眼说道。

    张学究看到的他的的眼神中充满了惶恐与不安。

    “你在彷徨什么?”

    张学究问道。

    “我没有彷徨。我怎么会彷徨?”

    断情人冷笑着说道。

    这后半句话,明显是说给自己听的。

    仿佛是在提气一般。

    “人所炫耀的,都是缺少的。急忙否定的,一定是存在的。”

    张学究说道。

    “是不是人老了都会啰嗦?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平静的说道理。”

    断情人说道。

    “或许吧……等你老了的时候看看,看看和我是否一样。”

    张学究耸了耸肩说道。

    “我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断情人说道。

    张学究知道他话中的含义。

    这位徒弟,是决计不会让自己老去的。

    他定然是会在自己真正老去之前,就了断了余生。

    “帮忙拿些酒来。”

    张学究沉默了半晌,忽然开口对银星说道。

    银星点了点头,走去柜台出取酒。

    “你要喝酒?”

    断情人差异的问道。

    以前的张学究可是滴酒不沾的。

    除了在他大婚的当晚喝满脸通红以外,他从未见过张学究饮酒。

    “人总是会变得。就像你现在是断情人,而我也不再是张羽书。张羽书不喝酒,但张学究喝。虽然喝的不多,但每天总是要喝些的。”

    张学究说道。

    “我一直喝酒,这点倒是没有变。”

    断情人说道。

    “在坛庭时,起码有三五次我都在你身上闻到了酒味。”

    张学究说道。

    “那你为何没有责备?”

    断情人好奇的问道。

    对于这些往事,他虽然嘴上说着毫不在意,但心底里还是很感兴趣的。

    亦或是他感兴趣的不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而是渴望有个人能好好的陪他说说话。

    这说话之人,不能太陌生,也不能太熟悉。

    太陌生的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客套吹捧。

    两个人吹来逗去的,要么喝成了酩酊大醉,要么就是不欢而算。

    酩酊大醉至少要比不欢而散好得多。

    但第二天酒醒之后,想起昨晚的热闹,面对的却是加倍的空虚。

    还不如不欢而散来的干脆,起码还能积累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情。

    可若是太熟悉了,却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之

    间彼此知根知底,毫无可以分享的话题。

    就算是相对无言,面对面坐着,也不觉得尴尬。

    这样的关系固然令人羡慕,但对于断情人这般渴望交流的人而言,却是第一个要摒弃的选择。

    张学究他曾经很是熟悉。

    经年未见之后,现在又多了几分陌生。

    岂不是刚好满足了他那般不太陌生又不太熟悉的荒唐要求?

    世间恐怕在也难寻到这么一个人。

    就算寻到了,这人也未必有时间。

    就算有时间,他也未必想要聊天。

    可现在张学究就在眼前,却是不需要去寻。

    而他不但有时间,还想要聊天。

    真可谓是天赐良机,着实难得!

    “我虽然不喝酒,但我从没有觉得喝酒是一件坏事。”

    张学究说道。

    他也挪了一个凳子坐下。

    刚好是断情人的正对面。

    “不是一件坏事,你为何要那样抵触?”

    断情人反问道。

    他极为热衷于如此的说话方式。

    虽然每一句听起来都很呛人,但却又说到了点子上,让对方屋里回击。

    “不提倡不代表禁止。只要该做的事情没有耽误,那单核无妨。我只当是你的一个癖好习惯罢了,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癖好与习惯。”

    张学究说道。

    “你的癖好和习惯是什么?”

    断情人问道。

    “以前似乎的确是没有……不过后来我不是培养出来了一个?”

    张学究说道。

    却是指了指旁边桌子上的酒杯。

    “我以为这癖好是与生俱来的,就静静的待在那里,等着你去发觉。却是没有想到这癖好竟然还可以培养!”

    断情人说道。

    “什么都是可以培养的。难道你以为这改变,不是刻意为之,而是自然而然吗?”

    张学究说道。

    “你真的老了……”

    断情人听完后凝视着张学究,说了这么一句奇怪的话。

    “为什么反复说我老了?”

    张学究有些不乐意……

    男人不愿听“老”字,就和女人不愿意听“胖”字一样。

    说不上是禁忌,但总会让人心里很是不舒服。

    “因为你在真的开始说教了。 ”

    断情人说道。

    “我说了,你听进去,照做,才是说教。若只是我自己这般一言堂,那只能算是闲谈胡扯。”

    张学究摆了摆手说道。

    银星端着酒杯款款走来。

    途中对这赵茗茗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却是赶紧离开。

    赵茗茗轻笑着摇了摇头,反而也挪了个凳子坐下。

    “我觉得他们说话挺有趣的,想听听。”

    赵茗茗对这银星说道。

    这样的事,也不能强求。

    不过这说话的人有酒和,听话的人怎么能没有酒?

    说话的人喝酒,除了润嗓子之外,就是为了让自己说出来的话更增添几分感染力罢了。

    听话的人喝酒,自然是为了体悟说话之人的心境。

    心境同步了,这话听起来才更有韵味。

    古籍上课不乏有些文人雅士,以风声,雨声,琴声,歌声,甚至泼妇骂街的声音下酒的例子。

    可见这酒虽然醉人,但却又能很快的把两颗距离甚远的心,衔接在一起。

    银星个赵茗茗的身前放了一壶酒后,把剩余的四个酒壶全都摆在了断情人和张学究的桌上。

    “每日喝酒的人,酒量该不会差。”

    断情人说道。

    “爱喝酒不等同于能喝酒。我有酒单,但是没有酒量。”

    张学究说道。

    断情人却是拿起一壶酒,仰脖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水入口,顺着喉头流入腹中。

    宛如吞下了一根燃烧的蜡烛。

    整个身子都被刺激的有些麻木。

    喉头还很痛。

    不过断情人喜欢疼痛。

    有时还会主动地去制造一些皮肉之伤来让自己嘻嘻体会。

    因为只有当他感觉到同感的时候,才能发现自己的精神依旧停留在这副残破脏脏的躯壳中。

    痛感对他来说是一种验证。

    验证之后的舒爽能够成为他短暂的放松。

    这来之不易的放松很是珍贵。

    断情人也不敢多用。

    毕竟这痛感多了,反而会更加麻木。

    到了最后,难免什么都没有。

    即感觉不到同,也失去了舒爽和放松。

    “喝的这么急……我可是不能和你拼酒。”

    张学究说道。

    而后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缓缓的咂了一口。

    “这酒不错!”

    张学究赞叹道。

    “真正喝酒的人是不会挑酒的。这世上只要醉人的酒和不醉人的酒,却是没有好酒赖酒之分。”

    断情人说道。

    两壶酒被顷刻之间饮尽。

    反观张学究这边,却是一杯都尚未喝完。

    “看来这酒是没法喝了……”

    张学究无奈的摇着头说道。

    “话也说的差不多了。”

    断情人说道。

    不是他没有话说,也不是他不想说。

    而是他在害怕继续说。

    虽然他极为渴望与人交流。

    但毕竟孤独了这么久,凡是都需要一个过程。

    今天说的话,已经比他先前大半年说的都要多了许多。

    言多必失。

    即便到了断情人这一步,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可他仍旧是不想在继续说下去。

    因为不知道那句话就会唤醒他此前拼命压制住的情绪与心思。

    上次才定西王城中和张学究擦肩而过之后,他留了眼泪。

    那一刻他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

    离开坛庭之后,他的身体再没有一刻拥有过温度。

    双手始终都是冰凉。

    眼泪虽然不多,但顺着脸颊滑落时,一道暖暖的泪痕却让他的紧绷的面庞顿时舒缓了下来。

    这一滴晶莹的泪珠从他的下颌处滚落,抵在他的脚背上。

    很轻,很小心。

    但那温度却是滚烫。

    自己的一滴眼泪竟是能带给他如此大的变化,这也是让断情人始料未及的。

    那种温暖的感觉固然美好。

    但他却不想再度尝试。

    一个人习惯了鲜血,冰冷,孤独。

    骤然深处欢闹,温暖,舒心之中,怎么着都觉得很是别扭……

    寒冬中踏雪的狼群,但凡找到了一处能避寒的破败神庙,等到他们的命运只有灭亡。

    人这一声不论做什么,都是在与自己的舒适慵懒相抗争。

    越是不爱吃的菜,越要多长几口。

    越是不乐意读的书,反而要多翻几页。

    听上去很是勉强,还有点痴顽,但这种精神丢弃了,却是就再也回不来。

    断情人深知这个道理,所以他

    不敢贪欢,哪怕只是一晌……

    张学究看到放下了酒杯,与断情人心照不宣的占了起来。

    铠甲再硬,也有生锈破碎的一天。

    冰霜再厚,也逃不过春来雪化时。

    此刻已经无需多言,唯一战而已。

    张学究朝银星伸出了右手,银星很是默契的把白骨扇交还给他。

    “白骨扇!你当然熟悉。”

    张学究说道。

    “可我得到,你却是不怎知晓。”

    断情人说道。

    “师傅打徒弟,天经地义不说,更不能占丝毫便宜!”

    张学究说道。

    “我不会留手,师傅……”

    断情人说道。

    张学究听到“师傅”两个字,鼻头一酸,眼眶顿时有了一圈儿红晕。

    说起来张学究自己也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赵茗茗的死活吗?

    与他毫无瓜葛。

    直到方才,听见断情人喊了他一声师傅,他才知道自己这些年所做的意义为何。

    “好!”

    张学究的喉头上下抽动了几次,终究还是平稳的说出了这个字。

    断情人左手持刀,逐渐提起,放在双眼之前。

    刀身因覆盖这一层厚厚的血污,早就没有了光泽。

    自是也不能映衬出他的面庞。

    但他仍旧是要这么做。

    这是他出刀前的规矩。

    往日里断情人却是没有这些时间来做无用功,大多都是在心里自己个自己念叨一通。

    毕竟出刀之际,慢一分就凶险一份……

    怎么能够如此不慌不忙的把自己这一套习惯做个完整?

    今天却是不同。

    不是说这日子有什么特殊,而是因为站在他面前的人。

    即便是断情人拿着刀看山一两个时辰,张学究都会很有耐心的等他。

    不会率先出手,更不会攻其不备。

    断情人叫出那声师傅后,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这并不是什么心机对策,而是下意识的真情流露。

    虽然他总是极力的否认,想要和过去撇清关系。

    可过去已经发生了,还过了许久。

    现如今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改变。

    就好像张学究虽然不叫张羽书了,但他也无法抹去他就是张羽书的事实。

    一炷香的时间,就这样被断情人小号殆尽。

    他再度体会了一遍安静的感觉。

    断情人的刀,如奔雷,如飞瀑,如滚石头。

    有进无退,只攻不守。

    但凡出刀,不见血,不收。

    可就在方才的消磨之中,他竟是触摸到了刀法的另一层境界。

    平和含蓄虽不见得比豪迈激烈高明多少,不过这世间万物本就相生相克。

    有手心,就有手背。

    有飞瀑奔雷,也就有小桥流水。

    更多的,不是互相克制,而是相互依赖,相互扶持。

    宛如武修体内的阴阳二极,好似入对出双的新婚夫妻。

    用了这么多年刀,断情人还是第一此拥有这样的感觉。

    以前他总觉得自己的刀势过于沉重。

    也曾想过该如何去减少这样的沉重感。

    刀已经是最轻薄。

    而他的身子,也很是消瘦。

    旁的刀客都觉得这种难以言明的“轻”是一种缺陷。

    唯独断情人觉得它很有价值。

    最重要的是,他该把这价值放在何处,又如何去投射刀实际之中。

    断情人终于明白他苦苦寻求却一直求而不得的“轻”是怎么回事。

    “轻”是需要“静”的堆叠才能慢慢浮出水面。

    就像是停在芦苇头上的蜻蜓。

    断情人必须很慢很慢,很静很精的考过去,才能轻轻的捉住它的翅膀。

    蜻蜓被捉住后,定然是要反抗不休。

    这是,“静”的用处已然不大,需要的如同奔雷与飞瀑般激烈无比的锋芒。

    断情人放下了手臂。

    刀贴着身子,静静的垂着。

    张学究有些疑惑。

    他不知道断情人究竟意欲何为。

    虽然他已经足够高估自己这位徒弟的悟性和坚韧。

    但他还是想不到,就在这一炷香的时间中,断情的刀却是青云直上,打到了一个就连张学究也知之甚少的高度。

    起码他不会用刀。

    殊途或许同归,但是在同归前,总得肚子走完一截不知有多长的路。

    断情人的刀再度提起时,张学究看到不断靠近自己的刀锋变成了一只扑闪这翅膀的蝴蝶。

    它轻巧,又灵动。

    不紧不慢的飞着,偶尔还会在花丛中徘徊,留恋。

    好似是这天地间最悠哉的存在。

    “啪!”

    张学究开了白骨扇。

    朝那“蝴蝶”扇去。

    想抓住一只蝴蝶,必须要用网兜。

    可若是想赶走它,难免一阵风足矣。

    张学究的白骨扇发出一股凌冽至极的风。

    没有温度。

    不冷不忍。

    但这阵风中宛如隐藏着无数把锋锐的匕首。

    无论是何物被卷进这风中,都会被撕扯的粉碎。

    唯独那“蝴蝶”不会。

    只见它一侧翅膀朝着反方向快速的山东了两下,却是就轻而易举的避开了张学究白骨扇中扇出的劲风。

    一招扑空,张学究虽然有些不快,但也不至于让其心烦意乱,惊慌失措。

    一次不成,再试一次不久好了。

    张学究奔着一力降十会的心思,朝那“蝴蝶”的左中右三个方向,各自扇了一扇子。

    这三股劲风交叉行经,轨迹变换莫测。

    冥冥之中,把这只“蝴蝶”所有的前路和退路全部封死。

    若是它稍有异动,立马就会被卷进这三股劲风中刹那绞杀。

    但这次张学究却是失算了……

    那“蝴蝶”不但没有匆忙躲闪,反而有恃无恐的停在原地。

    仿佛已经是招数尽出,只得束手就擒一般。

    这会儿,张学究却是又有些于心不忍……

    但招式已出手,他也无能为力。

    待那三股到了“蝴蝶”身边,眼看就要将其吸入其中时,那“蝴蝶”突然收起了双翅,全身团了起来,朝地下坠落而去。

    突入起来的变故让张学究猝不及防不说,还恰好完美的避开了那三股劲风。

    直到快要落地之时,这“蝴蝶”才有打开翅膀,急速扇动着,朝张学究重来。

    双翅之上流光乍现,极为华丽。

    隐隐中,一股巨大的冲击力笔直的冲着张学究的白骨扇袭杀而来。

    张学究见状躲闪不及,只得合了扇子,收起脆弱的扇面,以扇大骨抵挡。

    “咚”的一声闷响……

    张学究竟是被震的后退了一步半。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扇子,大骨上却是出现了一道白印儿……

第九十六章 破绽多周旋

    “我这白骨扇,随我纵横驰骋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被人留下印记。”

    张学究看着扇子大骨上的白印儿说道。

    说罢,用大拇指不断摩挲着。

    似是要将其揩去。

    可是无论他的大拇指如何用力的揉搓,却是都不能让那白印儿变淡分毫……

    这却是让张学究在郁闷之余有些心烦意乱。

    每个人都有自己所极为珍惜的事物。

    不见得有多贵重,但它的位置,就是没有旁的任何可以替代。

    从童年起,每个孩子一定都会有自己所最为真爱的玩具。

    姑娘家,喜欢玩偶。

    男孩子喜欢舞枪弄棒。

    没有真的,也玩不动真的,那就自己做。

    条件好些的人家,可以用些木头的边角料。

    把表面那些勾人扎手的到此用刨子处理的光滑平整之后,再用墨线勾勒出大致的行装。

    随后一点点的锯出来个样子。

    最终刷上一层清漆,防腐去污。

    就算从年头玩到年尾都不会有事。

    不过大部分的孩子,没有这般条件,只能在脑中想想。

    木头即便是边角料,也是需要银两,需要花钱的。

    但在脑中无论怎样的浮想联翩,却是都分文不取。

    无非是越想越兴奋,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第二天日上三竿时还没有醒来,屁股吃点苦,挨一顿娘亲的板子罢了。

    可相对于昨晚的脑中勾勒出的宏伟而言,一顿板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板子能够打碎清梦,能够让人从温暖的被窝中一跃而起,但却不能让人停止脑中的遐想。

    无论最后到底有没有实现,整个童年便也就这么在一个有一个如梦似幻的愿景中过去了。

    张学究虽然现在是个老家伙,是个学究。

    但老,是一天天积累出来的。

    却是一步都不能落下。

    就好像在和四季的轮回一般。

    没有人能够在过万了春天之后,就看到那天下有雪。

    同理,在那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之后,这片纯白也会被温暖湿润的东南风吹得消弭于无形。

    这是自然的纲常,天道的规律。

    没有任何人可以违背。

    张学究在孩童时代时,也并不是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

    诚然,大人们所谓的好孩子,一定是要懂事听话的。

    无论你有多么机敏,多么灵巧,有多么与众不同的见地,只要你不懂事,或不听话,那你就是不好。

    想必每个时代的每个孩子都经历过此般相同的斗争。

    斗争分大小,激烈程度分高低。

    张学究也不能免俗。

    小时候,他家里虽然不富裕。

    但起码也算是出过几位读书人。

    那会儿的读书人,是真正的读书人。

    不慕名,也不贪利。

    一门心思扑在那饱蘸墨香的圣贤书上。

    虽说听起来有些两袖清风,清汤寡水,但生活上却衣食无忧,只不过算不得大富大贵罢了。

    那会儿的富人,也极有修养。

    起码没人敢指着鼻子骂读书人是穷酸。

    做生意的,对自己请来的账房先生也是礼敬有加。

    吃口白面细米都是在过年的时候,账房先生每晚可是都能有一条炸鱼当下酒菜,再配上几两混酒。

    张学究的爹亲也算是半个读书人。

    何为半个?

    就是这书读到了一半不读了。

    那书中所讲的道理也只通宵了一半,他便觉得已是足够。

    他家好歹也算是个书香门第。

    如此行为当然是让祖宗蒙羞,房梁晦暗的大不敬之举。

    但他的爹亲却就是如此的一意孤行。

    不得不说,三岁看老,看的不是孩子到了年龄老。

    而是看的这孩子的老子。

    一个孩子三岁的时候,观其言行,查其举止,便可以知道他老子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利欲熏心之辈,还是沽名钓誉之徒。

    亦或是平平淡淡,真切诚恳的老实人。

    若是有人看了张学究三岁的时候,依照如此推论,定然会觉得他的老子忒不成人!

    三岁的年纪,本该撒尿合泥。

    但张学究却已经跨越了这般年纪,对街坊四里家里,年龄相仿的异性玩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其它男孩子推土,玩柳条,都是学做那走江湖的镖师侠客。

    或者当那酒肆中的跑堂小二,点头哈腰。

    张学究可倒好,对这些玩意儿却是一点都没有兴趣。

    总是要跑到离家老远的地方,去寻摸些奇特的花花草草。

    揪下一朵小黄花,花径朝上一翻着,在拔些韧性强,不易断的野草捆扎。

    最后见缝插般的再用些五颜六色的碎石拍片子当做点缀,如此反复数次,一把小扇子就做好了。

    回到家往往是天已大黑,夜色如墨。

    当娘的放心不下,提着灯笼在家门口苦等。

    看到张学究笑嘻嘻的回来,心下稍安。

    扬起的右手刚准备教训一顿,却又缓缓放下,改为嘴上的计句嗔怪。

    她自然是看到了张学究手上拿着的小玩意儿。

    也曾在灭了灯后悄悄的和张学究爹亲咬耳朵:

    “当家的,你说这孩子怎么玩儿的都是些小姑娘的东西?一点不像个男人……别等再大些的时候被人欺负!”

    “羽书这孩子,心里有大主意。那些傻孩子玩的东西,他根本入不了眼!”

    张学究的爹亲说道。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当娘的总是要更加操心些。

    睁眼干活闭眼歇息。

    做梦或许都在给孩子准备过冬的棉鞋衣裤。

    “我是读书人,这点还能看不出来?”

    张学究的爹亲说道。

    他娘亲撇了撇嘴,好在四下里一片漆黑,谁也看不见。

    这两口子每次拌嘴争吵,只要他爹亲说出了:“读书人”三个字,他娘亲便立马哑火……

    不是说读书人有多么神圣清高,让他娘亲噤若寒战。

    而是这三个字一出口,那当家的却是就要开始掉书袋子……

    满口的之乎者也不说,还时不时的弄个“子曰”。

    她娘亲是个庄户人家,最多能看到家门口过年时新换的桃符,提笔能歪歪扭扭的写出自己的名字。

    就这已经算是远近七八里地中知书达理的妇人了。

    唯一让张学究娘亲想不通透的一件事就是,他爹明明是个为人父,当老子的人,怎么总是“子曰,子曰的?”

    难不成这读书多了,辈分儿却也是降低了?

    她想起在自己未出嫁前,当大姑娘的时候,家里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长辈,留着近一尺长的白胡子。

    那老爷子说的话,全家上下没一个人敢不听。

    虽然他来拿自己的姓氏都不会写,眼睛也早早的看不清楚东西。

    但说出来的话,却也是遗言九鼎。

    逢年过节时,像张学究娘亲这样的小辈儿,还要三跪九叩的行大礼。

    便跪便念叨着老祖宗平安喜乐,健康长寿等等吉利话。

    每次回忆道这样的场面时,张学究的娘亲就有不后悔自己没读过书……

    她的辈分在家里一家够小的了,若是再读了书,张口就得什么“子曰。”,那岂不是还得给自己的儿子张羽书行礼?

    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也全然无法理解。

    这读书人的天地,她进不去。

    好在张学究的爹亲也不是个时刻爱显摆,又自命清高的人。

    上降下一凑,两口子倒也是能和和睦睦的过日子。

    第二日,张学究的爹亲熬不住妻子念叨,只得去问问张学究做那些玩意儿到底是为了什么。

    只见站小孤儿就一句轻描淡写的:“送人了”,便把他当老子的打发了回来。

    张学究的爹亲想了想,脸上一笑,说了句:“好小子,不愧是我种儿!将来定然也是个风流人物!”

    说罢,摸了摸张学究滚圆的小脑瓜,不再理会。

    这些看在他娘亲眼里,却是止不住的翻白眼。

    都说什么父爱如山。

    山是什么?

    山就是静静的杵在哪里,一万年也不见个变化。

    说白了,就是啥都不做,什么都不像,眼睛里没活儿。

    无忧无虑的玩闹,终究是有头儿的。

    一晃眼,张学究也到了该读书识字的年纪。

    当娘的,想让他去学一门手艺。

    想着起码在自己百年之后,孩子不会饿肚子,没饭吃。

    读书写字在她眼里,过于的虚幻。

    用笔站着墨汁,在白纸上划拉一通怎么看都不是一个靠谱的行当……

    没看到市肆上那代写书信的摊子后面坐着的老家伙,冬天只有一剑破棉袍。

    瑟缩着,不断的跺脚取暖,写一封长信也不过是几枚大钱罢了。

    却是连半笼包子都买不起。

    每天就拿着个白皮烧饼,就着水充饥。

    还得分成三份,不然没过晌午就吃完了,后面饿的头晕眼花,却是连字儿都看不清,笔都提不起来。

    张学究他娘每次路过那代写书信的摊子时,都会包含怜惜的多看几眼。

    有时候要给娘家写封信,却是也不让他丈夫代劳。

    定要花点钱,去找那老先生才好。

    不为其他,只是心善。

    老先生当然知道她家里就有个读书人,那水平比他还高上去了不少。

    读书人都有三分脾气,七分秉性。

    一开始,坚决不给张学究他娘写一个字。

    总是苦口婆心的说:

    “大妹子,我知道你是好心!但你一个人的好心,却也不够我买新袍子,吃肉包子不是?你家那口子,比我有能耐多了!我给你写了信,岂不是班门弄斧?这可是万万使不得……”

    说罢老先生连连摆手。

    若是张学究他娘继续纠缠下去,老先生却是也再不言语。

    起身就开始收拾摊子回家走人。

    往后数次,只要这老先生在市肆上看到了张学究的娘亲,都是二话不说的,起身收摊。

    有一回,张学究也跟着娘亲出来游逛。

    头天晚上,娘亲答应他今日到这市肆上给他买些零嘴吃食。

    好巧不巧的,却是又碰到了那老先生。

    老先生先是冲着张学究招了招手,张学究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走了过去。

    这处市肆不大,买主卖家互相都是乡里乡亲,知根知底的。

    张学究也没有什么顾虑。

    待他走到了那代谢书信的摊子前,那老先生把手伸进破棉袍的口袋,捏出来一撮砂糖,放在他的手心。

    “尝尝,甜不甜?”

    老先生问道。

    张学究一把放在了口中,而后止不住的点头。

    他也曾偷吃过自己家中灶台上做饭用的砂糖。

    有一会吃的多了,怕挨揍。

    还把那粗盐粒儿倒进去了些充数。

    没曾想那天炒出来的菜,却是入口咸,回味甜。

    待咀嚼着咽下去了之后,凑到一块,却是又发苦了。

    张学究一入口这菜,就心知大事不好……

    趁着娘亲还未反应过来,就借口去撒尿逃之夭夭。

    这么一算下来,也是有好些时日没吃过这甘甜的砂糖了。

    吃完之

    后,一伸手,却是还要。

    “下次!下次再来!”

    代谢书信的老先生用它枯槁的右手抚着张学究的头说道。

    接着,便又开始有条不紊的收拾起摊子。

    “娘,他为何见了你就走?”

    张学究问道。

    “因为娘做错了事……”

    张学究的娘说道。

    虽然她并不能理解读书人所谓的秉性和风骨。

    但看到这般样子,心里却也很是酸楚。

    不摆摊子,就没有收入。

    没有收入就会挨饿。

    拿到最后,却是连一天一个白皮烧饼都吃不上了。

    “做错了什么事?”

    张学究问道。

    “错在坏了人家的规矩……有时候好心不一定能办好事,尤其是人家的规矩立了,就不能改!”

    张学究的娘亲说道。

    张学究听不懂话中的意思。

    但看向自己娘亲和那位代写书信的老先生时的目光,顿时变得有些尊敬了起来。

    他的一位堂叔,现在还在吃书本。

    书本怎么个吃法儿?

    却是本地对于教书匠的俗称。

    教书的,那就是吃书本儿的。

    不是有言道,书中自有千钟粟?

    那吃书本,吃的就是这千钟粟。

    张学究是被他爹领着去拜师的。

    那堂叔还算是颇有祖产。

    三进三出的大院子,收拾出了两间空房,当做塾屋,开门授课。

    一间屋子转交张学究这样的孩子启蒙。

    另一间则是能够提笔写文章的大孩子。

    都是本家同姓,自是也好说话。

    只不过这读书做学问的事可马虎不得。

    这位堂叔客气的轻张学究父子用饭,喝茶。

    可当吃完饭后筷子一落桌,立马板正了脸,挺直了腰背,让家人撤去了饭桌,自己高坐在堂上,对这张学究说“

    “现在起,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要心无旁骛,全神关注!不可有二心,不可生三意,不可观旁处,不可问汝父!”

    “是,小子定当全神贯注,定当心无旁骛,定当无二心,定当无三意。定当不观旁处,只扪心自省。定当不问家父,只从天顺道。”

    张学究说道。

    却是一连说了六个“定当。”

    这套切口,是张学究在家时,他爹教给他,并且熟练背诵过得。

    爷俩不知在家中演练了多少次。

    但今日这般阵势,让张学究却还是有些紧张。

    前两个“定当”,却是说了个颠倒……

    不过这小错,却是无伤大雅。

    又是本家子侄,他堂叔不会计较。

    接着就是一番可否可否的官样文章。

    无非是考评一番张学究的秉性,人品罢了。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有什么思绪?

    来之前的路上,他爹告诉张学究,这些问题你根本都不用听,只需要客气谦卑的回答一声“可”就好。

    张学究却是想不明白……

    既然不用听,那为何还要问?

    这岂不是多次一句。

    他爹却说,世上很多事都是走个流程,装装样子。

    看上去是无用功,浪费时间。

    但若是少了些花里胡哨的空架子,人们也就不会对其那么重视。

    就好像过年时,现在谁都知道没有那吃小孩儿的怪物。

    但还是要把那新桃换旧符,扬杆点鞭炮。

    若是二者缺一,这年却是也不像个年了。

    什么事情都有它的标志。

    那些是过年的标志,而这些就是拜师读书的标志。

    他爹让张学究不要深究这些形式。

    只消得记住自己的嘱咐,然后照葫芦画瓢,有样学样就好。

    这对于机敏的张学究来说自是不难。

    很轻松的就说完了一串字“可”。

    本家堂叔这才微笑着点了点头。

    带着父子二人走到后堂。

    里屋中顾着十副肖像。

    每一幅肖像上海都有一块牌匾。

    “博古……”

    “禁声!”

    张学究伸手指着牌匾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的读者时,忽然被本家堂叔一巴掌把手拍下,还让他闭嘴。

    张学究下了一跳,望向自己父亲是,看到他却是也一脸严肃。

    只好收起不解,一本正经的站在那。

    本家堂叔和张学究的父亲低头静默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猴,两人便开始忙乎。

    一人点蜡,一人拨香。

    张学究的父亲手持烛台立在侧面,本家堂叔拿着拿着三炷香点然后,从右至左,对着每个画像挨个敬香。

    头顶香三鞠躬,而后嘴里悄声念叨一顿。

    本家堂叔背对着张学究,他看不见正脸。

    但父亲的双唇却也是不住的上下碰撞,似是和本家堂叔所念叨的一模一样。

    待本家堂叔鞠躬年到完,把香插上去之后,便往那旁侧一撤身子,对着张学究一招手,指了指画像下放置的一个蒲团。

    张学究不解其意,一脸茫然的看了看父亲。

    “磕头……”

    父亲不敢高声语,用气声说出了这两个字。

    张学究这才坦然上前,双膝跪在蒲团上,“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

    后堂铺的是木板,不是青砖。

    木板下用龙骨高高的撑起来,却是悬空。

    这让磕头的人不必费多大气力,就能发出很响的声音。

    张学究心眼儿实在,十副画像,三十个响头,每一个都磕的扎扎实实。

    结束后,脑门上还多了一片红晕。

    一排画像的罪左侧,摆着一张小几,两把太师椅。

    小几上有一把茶壶,两个茶杯。

    茶壶盖子紧扣,壶嘴正在悠悠的冒着热气。

    一看就是新沏的。

    张学究看到自己的父亲和本家堂叔朝那小几走去,互相谦让了一番,便同时落座。

    本家堂叔先开口,让张学究给他的父亲和自己叩头敬茶。

    父亲三个,本家堂叔一个。

    待这些做完之后,拜师才算是彻底结束。

    因为是本家子侄,张学究的堂叔并没有收受学金。

    一番推脱后,张学究的父亲却也收起了那攒着银两的红纸包,转而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吊肉干,当做礼敬。

    这回,本家堂叔倒是没有推辞。

    客气的结果后放在了小几上,送父子俩出门。

    今日拜师,读书要明日开始。

    送至大门口时,本家堂叔忽然问道:

    “羽书,将来读了书想做什么?”

    “我想开个代写书信的摊子!”

    张学究想了想说道。

    这确实让他父亲脸上有些挂不住……

    送你来读书,是为了让你体面,让你做那人上人。

    摆个破摊子,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没想到那本家堂叔却是大笑着说道:

    “行医人游历四方,只为悬壶济世;读书人分黑辨白,替人排忧解难。脚踏实地,勤勤恳恳,不好高骛远!是个好苗子,定能读好书!”

    张学究的父亲客气的说了几句谦辞。

    也不知道对方是在给自己台阶下,还是当真如此想。

    好在日后张学究的书,读的的确不错。

    别的小孩光是《对韵》就得念个两月半,他却是只花了三五天的功夫。

    什么“三尺剑,六钧弓。去燕对归鸿”就全都记在了脑中。

    如此一来,很快就升到了隔壁的屋子,可以提笔写文章了。

    正是在这里,他才明白父亲偶尔和母亲拌嘴时,那些“之乎者也”。“子曰诗云”都是哪里来的。

    “羽书,做学问定要踏实。眼不观窗外,心不念杂物。何妨一出门,又要何妨一下楼。切记不可贪多求速。”

    本家堂叔对张学究苦口婆心的说道。

    却是害怕他跟他父亲一样,到最后只成了半个读书人。

    人间事,怕什么来什么。

    从这句话起,张学究却是已经与这位先生有了隔阂。

    没曾想,到了最后,他和他父亲一般模样。

    丢了笔,扔了砚台。

    也只能算作是半个读书人。

    张学究离开塾院的那天,外面下了一场大雪。

    那位本家堂叔一手拿戒尺,一手托着刚捡回来的张学究扔掉的砚台,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的追出去了五里地。

    毕竟是上了年纪,腿脚没有那么灵便,怎么能追的上跑的跟兔子似的张学究?

    本家堂叔气喘吁吁的看着前方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了个黑点这后,就一头栽倒在了雪里。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才被家人寻到,救了回去。

    张学究担心回家挨骂挨揍。

    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去了朋友家,昼伏夜出的躲了三五日。

    待他返回时,路过那位本家堂叔的宅邸钱,看到的却是一片缟素……

    这位本家堂叔本就身子骨弱,又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

    天寒地冻的,在雪上昏迷了好几个时辰,回到家后便一病不起……

    连隔日午夜都没能熬过,就走了。

    昨天刚刚过万头七,今天是出殡的日子。

    张学究呆呆的站在门口,朝里望着。

    有些人泣不成声,有些人对他怒目而视。

    毕竟他的这位本家堂叔,是附近最方正,质朴,博学的人。

    就连那些富户也在街上遇见了他,也会下马驻轿,拱手对其道一句:“先生安好?”。

    没曾想,却是在今年冬天,为了追赶个不成器的学生,而把自己的命搭了进去。

    张学究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己的爹娘。

    他父亲只是平静的看了他一眼,随即就收回了目光。

    站在最靠门口处的,是那位摆摊代写书信的老先生。

    老先生凝视着张学究半晌,一言不发。

    最终只是重重的叹了口气。

    眼里满满的都是恨铁不成钢。

    张学究忽然想起了那日在市肆上时,他母亲对他说的话。

    此刻的张学究和母亲的心境怕是一模一样。

    虽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坏了规矩,就是错了。

    于是乎,张学究也不敢走近门去,只得怯生生的站在门口旁的驻马石后面。

    低着头,背过身,双手堵着耳朵。

    这样就看不到来往人群厌恶的目光,听不见他们咒骂的言语。

    下葬之后,宾客散去。

    夜深人静之时,张学究趁着悄悄留了进去,一口气跑到了本家堂叔的灵位前,一连磕了九十九个响头。

    就在他要磕第一百个时,额头忽然被一只手扶住。

    抬眼一看,却是父亲。

    张学究的父亲没有言语,而是在他身旁也跪了下来,重重的磕了三个。

    起身后,从袖筒里拿出一把扇子递给张学究。

    “这是先生的遗物。临走亲吩咐一定要给你。”

    他父亲说道。

    张学究心头纳闷,不知为何要给自己一把扇子。

    若是想他继续读书,难道不该是送写笔墨纸砚之物?

    父亲看张学究接过之后就离开了。

    张学究摆弄着扇子,也朝着门口走去。

    这是一面白扇,。

    上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连续磕了九十九个响头,虽然是在冬天,

    张学究却也觉得浑身上下燥热难耐。

    恰好手中有扇子,便打开扇起风来。

    万幸这会让夜深人静, 无人看到。

    不然大冬天的在外面扇扇子,难免不被人说成是发疯。

    头顶本来是云遮了月。

    冬日时节,本就阴多晴少。

    没想到张学究扇着扇着,天幕上的密布的积云却是也缓缓散开了一个口子。

    月光倾斜而下,先是照在了他手中的扇面上。

    上上下翻飞的扇子,骤然变得明亮起来,煽动之间,洒下了片片清辉。

    张学究被这晃眼的亮光刺了眼睛。

    却是突然看到这扇面正反各有一幅图画。

    正面是三根羽毛。

    两根交错的落在一起,还有一根横飘在上面,久久不能落下。

    另一面这是一本摊开的书卷,左边写着“家国”,右边写着“天下”。

    这图画唯有借着月光才可以看清,张学究驻足不前,仔细琢磨起来。

    按理说,按照本家堂叔的性子,怎么着也得是写个“子曰”“诗云”才对,再不济也得是句劝学的话。

    什么“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亦或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已成江海。”

    这三根羽毛一卷书,却是何意?

    不多时,张学究脑中灵光一闪。

    羽毛,书卷。

    羽书。

    不正好是他的名讳?

    张学究顿时举头望月,泪流满面……

    走到门口的转角处,看到自己白日站立的地方,却是还有个人影。

    正是市肆上那位代写舒心的老先生。

    老先生递给张学究一方砚台。

    却是他自己丢掉的那块。

    当日,那位先生拿着戒尺和砚台在后放追赶。

    昏迷跌倒后,两手空空。

    戒尺与砚台都不止摔向了何处。

    没想到,却是被这位代写书信的老先生捡到。

    老先生交还了砚台,便背着手,小步移开。

    身上还是那件万年不换的破棉袍。

    可没等他走出几步路,竟是又转身走回来。

    一边走,一只手还在口袋中摸索不停。

    到了近前之后,右手从口袋里捏出一小撮粉末,洒在张学究托着的烟台中。

    继而对这他微微一笑,这才了却了心事,彻底离开。

    张学究看着乌黑的砚台正中央有一撮突兀的白色粉末,正在好奇这是是什么。

    他竟是鬼使身材的伸出食指,用力按压下去,沾起了一点粉末,方如口中。

    一股子甘甜从舌尖起,直冲脑门。

    就连那月光也顿时变得粘稠起来。

    这就是上次那老先生所说的下次。

    眼下,张学究看着自己扇字大骨上的那一道白印儿。

    却是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晚的月光,扇面,和白糖。

    那柄先生的遗物之扇,损毁很久了。

    可是那砚台却还在。

    只是他从未拿出来使用过。

    当年用手指用力按压那一撮白糖留下的印记,也被张学究用功法永久的封在了那方砚台之上。

    数十年钱的,断情人的新婚之夜,张学究把它当做赠礼送了出去。

    那是的断情人不明白师傅怎么会莫名的给自己一块质地残次,形貌老旧的砚台。

    而张学究却也咩有告诉他这砚台背后的故事。

    只不过那方砚台原本是没有盖子的。

    张学究在送出去前,亲手给它加了个盖子。

    盖子两边用精巧的铰链牢固的线接在烟台上。

    如此一来,这盖砚却是永不离。

    断情人本名沈离。

    也不知他最后究竟有没有悟出张学究心思。

    就好像当年出殡之后,张学究的本家堂叔把那柄“羽书”留给他一般。

    “说明你的扇子,该换了。”

    断情人说道。

    张学究笑了笑。

    这句话一出口,他就在知道断情人定然是没有领悟自己在那方烟台上花费的心思。

    不过这时凭借的是一份机缘。

    机缘到了,万事自通。

    机缘不到,白事不畅。

    本就无法强求。

    当年的张学究亦如是。

    那只是一把普通的扇子,张学究也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一个普通的孩子,用一把普通的扇子,当然扇不开那头顶的乌云。

    若不是那是恰巧露出了些许月色,那扇子上的图画,或许张学究这一辈子都无从知晓。

    “你说的可能是对的。”

    张学究看着自己的白骨扇说道。

    “你的扇子已经有了破绽,难道还要继续与我周旋?”

    断情人问道。

    “有了破绽,方才要多多周旋。”

    张学究笑着说道。

    断情人皱起眉头。

    他心知自己定然不是张学究的对手,但却也不明白张学在这里与自己继续消磨下去的意义何在。

    他完全可以一招致胜,而后让那赵茗茗离开。

    这般拖拖拉拉的行事作风,和他印象中的师傅截然不同。

    “不喝酒的人永远不知道自己能喝多少,同样有破绽的人不周旋也不知道自己的破绽有多大。”

    张学究说道。

    话音刚落,糖炒栗子却是带着那位小姑娘从楼上走下来。

    先前他谨遵小姐的吩咐,坐在雅间儿中一动不动。

    这会儿听到楼下和街上的喧嚣渐渐安静了下来,人流也恢复了原装,这才想到下楼来看看究竟。

    除了看热闹的心思外,更多的倒是担心自家小姐的安危。

    “又是你!你怎么如此阴魂不散的跟着我家小姐!”

    糖炒栗子看到断情人,气就不打一处来……

    弃小姑娘于不顾,冲到前面指着断情人的鼻子疏导。

    娇嫩的小手在断情人的眼前不住的晃悠,扰的断情人有些眼晕。

    索性转过脸去,把目光移向别出。

    “过来坐下!”

    赵茗茗对这糖炒栗子说道。

    糖炒栗子恶狠狠的瞪了一眼断情人,这才看到旁边的张学究和银星,顿时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张学究对这糖炒栗子笑了笑,他倒很是欣赏这位性格泼辣的小姑娘。

    可当他看到那位呆立在原地的小姑娘时,笑容却骤然凝固。

    赵茗茗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些许恐慌。

    张学究的拇指开始更加大力的揉搓起自己扇骨上的白印儿,俨然一副无措之举。

    “你认识她?”

    赵茗茗试探的问道。

    “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张学究反问道。

    语调微颤。

    赵茗茗想了想,把与这小姑娘的来龙去脉对张学究仔细说了一番。

    至于先前这小小姑娘与靖瑶等人发生的事,她并不知晓,自是也无从说起。

    张学究听完后和银星对视了一眼。

    两人尽皆是愁容满面。

    “你们要带她去往何处?”

    张学究问道。

    “我们准备去震北王域鸿洲的矿场看看。”

    赵茗茗说道。

    “矿场?为什么要去那里?”

    张学究不解的问道。

    “没见过,想去看看。”

    赵茗茗回答的极为轻松。

    张学究哑然……

    不过一想到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并不知晓这位小姑娘的身份,当即也理解了过来。

    “去往矿场之后呢?可有什么打算?”

    张学究接着问道。

    “怎么,你要跟着我们小姐不成吗?”

    糖炒栗子毫不客气的说道。

    这一路走来,身后都有好多条尾巴……

    早就让她不耐烦了。

    现在这老头却是又问个不休,糖炒栗子怎么会对他有好脸色?

    “现在还不知。或许会一路走下去,到中都城吧。”

    赵茗茗想了想说道。

    中都城,擎中王域。

    哪里是天下的中心。

    没有去过中都城,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来过这人间?

    赵茗茗不知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事,也不知这些事会怎样影响她的决断。

    但这中都城却是一定要去,非去不可。

    既然张学究问道,赵茗茗也不好意思敷衍搪塞。

    只能说出个自己心中有绝对把握的地方。

    “好……去中都好!”

    张学究连连点头,说了两个好字。

    “而且中都城既然是天下中心,想必也有极好的郎中,可以给她瞧瞧到底有什么问题。”

    赵茗茗借着说道。

    张学究笑而不语。

    这小姑娘身上的隐秘,就是那名满天下的神医叶老鬼来了也是无济于事……

    不过张学究却并没有还说破。

    很多事不告诉,并不是隐瞒或欺骗。

    而是为了保护。

    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张学究手上的摸索停了下来。

    “啪”的一声,白骨扇竟是全然打开。

    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断情人轻轻一挥。

    断情人眼看扇风袭来,正想要挥刀抵挡,但整个身子却如泥塑一般动弹不得。

    眼睁睁的看着这股子扇风吹到身上,传来一阵清凉,接着便直挺挺的朝后倒去,日月不知。

    “你们走吧。”

    张学究背对着赵茗茗说道。

    “他……不要紧吧?”

    张学究没有想到,赵茗茗竟是还关心起了断情人的安危。

    心中不由得对这位王族异兽又更高看了几分。

    “他无事。我只是不想他继续惹事。”

    张学究说道。

    “多谢了!”

    赵茗茗朝着张学究和银星行了个礼,便招呼着糖炒栗子搀扶住小姑娘,朝狮子楼门口走去。

    “这狮子楼真是白来了……”

    重新上了马车上之后,糖炒栗子撅着嘴说道。

    “怎么啦,却是这样说?”

    赵茗茗问道。

    “那张晓阳点了一堆好吃得,咱们一口没吃上不说,还见到了那个恶心的缠人精!”

    糖炒栗子疏导。

    马车都行驶除了一段距离,她却是还不忘朝着身后狮子楼的方向举着拳头恫吓示威。

    “等咱们到了中都城之后,想吃什么都有!哪里需要发这么大火气?”

    赵茗茗轻笑着说道。

    听到小姐这句话,糖炒栗子才逐渐平复下了心绪。

    找了个路人问清方向之后,便专心的赶着马车朝前奔去。

    只不过她与赵茗茗谁都么有发现,两人的衣角处,却是挂着一根极为纤细的金线。

    轻飘飘的,犹如柔云一般,随着她们的行迹一路绵延。

    镇外的山岗上。

    靖瑶看着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带着小姑娘重新上了马车赶路,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我就说不会有事。”

    高仁在一旁乐呵呵的说道。

    靖瑶哼了并不理会。

    他不需要用眼看,也知道此刻高仁脸上挂着的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若不是此刻两人还算是盟友,他定然要用腰间的弯刀,把高仁的鼻子都削下来不可。

第九十七章 侠气不可挥霍【上】

    高仁看到靖瑶并不打理自己,却是也不觉得尴尬。

    或许在他的想法中,尴尬这个概念并不存在。

    存在的只有对错罢了。

    既然他说对了,就算是再不合时宜,他也不会觉得尴尬。

    说错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却是也没有必要觉得尴尬。

    只是靖瑶看到赵茗茗的马车已经上了路,却仍旧是纹丝不动,这一点倒是让高仁有些不理解。

    “我们难道不跟上去吗?”

    高仁问道。

    “是谁说的,不想跟在娘们儿屁股后面?”

    靖瑶眼皮也不抬的说道。

    高仁脸上本来轻松地神色却是淡了几分……

    这会儿他觉得自己很是尴尬。

    毕竟这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是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的。

    现在靖瑶用高仁自己先前说过的话,反过来对付他,却是让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过既然靖瑶不着急,高仁也没必要着急。

    干脆就地坐了下来,头朝后靠着。

    他的身子比靖瑶短了不少。

    身后的土堆,刚好成为了他的靠背。

    春天已经过去了一般。

    这个时节的泥土最是松软。

    草甸子还没有完全蓬勃出来,结成厚厚的一片。

    星星点点的叶子,戳在高仁的后颈上,有些刺挠,并没有让他感觉也很舒服。

    可是他仍旧这么坐着。

    坐着,总比站着要胜利。

    若不是这里位置不够,地面又有些返潮,他一定会躺下来。

    “你可知道后面进去的那一男一女,是什么人?”

    高仁问道。

    终于他还是受不了后颈处传来的刺挠之感,把自己的双手被过去,枕着手心以求隔绝这股不适。

    “不知道。”

    靖瑶说道。

    看年龄,张学究和银星要比靖瑶大上不少,而且又是五大王域之人。

    靖瑶怎么会认识?

    高仁嘿嘿一笑,却是并没有接着往下说。

    这反而让靖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高仁一贯是喜欢自问自答的。

    当他抛出一个问题之后,不管旁人有没有接话,却是都会继续说下去。

    相处这么长时间,还没有见过他如此怪异。

    靖瑶心想,这家伙什么时候改了性子?

    竟是能忍住有话不说。

    但一转念,又觉得这样也挺好。

    省的总有一个人十分卖弄的在自己耳边碎碎念。

    高仁如果能这般一直保持下去,靖瑶还觉得是一件轻松地事情。

    “出发吧。”

    靖瑶起身说道。

    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

    虽然并没有沾染什么污渍,但坐在外面,起身之后,任谁都会拍打几下。

    这是一种习惯,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

    但若是不这么做的话,便会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不符合常理。

    靖瑶起身之后,接二连三的传来了一片拍打的声音。

    都是从靖瑶部下们的身上传来。

    唯独高仁没有。

    蹭的一下跳了起来之后,便背着手,大摇大摆的走在最前头。

    说来也巧。

    靖瑶看到高仁的的裤子上,正好有两坨圆圆的痕迹。

    正是方才他坐在地上时蹭的。

    除了他以外,自己的部下们个个儿都是干干净净。

    靖瑶忍住不笑,他也不会上前去提醒。

    只是觉得举头三尺有神灵,苍天有眼呐!

    惯于卖弄的人,一定会在他看不见也够不着的地方被这规矩找补回来。

    虽然找补的程度大小不定,但只要有了,就是好的。

    “小姐,那些狗尾巴又跟上来了!”

    糖炒栗子说道。

    气愤之余,手上挽了个鞭花,凌空炸响,发出一声极为刺耳的清脆。

    车前的马儿顿时撒开四蹄,狂奔了起来。

    目前的道路倒还算是平整。

    若是那乡野小路,大坑连小坑,像极了麻子的的脸。

    以这个速度奔驰下去,就连赵茗茗也吃不消……

    可没过多久,马儿的速度却是又渐渐慢了下来。

    鼻孔中重重的喘着粗气。

    嘴角处还在不断的分泌着白色的泡沫。

    “小姐……它好像是饿了……”

    糖炒栗子回身说道。

    赵茗茗一脸苦笑。

    别说这马儿了,现在就是她的肚中也是饥渴难耐。

    先前只是本着是非之地不可久留的心态,想要速速离开罢了。

    可是马车已经出了镇子。

    回头路是万万不能走的。

    眼前又是万年不变的草树山花,又能到哪里去寻到饭食?

    “先前你只问了出镇子的路,怎么没记得问问下个镇子据这里还有多远?”

    赵茗茗问道。

    糖炒栗子低着头一言不发。

    当时的情形,哪里容得她多耽误片刻?

    她和自家小姐一样,一心只想着赶紧离开罢了。

    到了这会儿,却又是进退不得。

    “走着看吧……若是遇到了人家,给他们些银两,让主人为我们备些饭食也不是不可。”

    赵茗茗叹了口气说道。

    前所未有的困倦之感不断冲刷着她的精神和身体。

    赵茗茗不知道该如何调整这样的状态。

    毕竟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

    上次一睡,就遇到了身旁这位神秘的小姑娘。

    这次若是睡了,还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

    于是赵茗茗只得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糖炒栗子回眸一看,却是以为小姐又睡着了。

    连忙让马儿走的再慢一些。

    生怕路上的颠簸,让小姐不慎磕碰了脑袋。

    如此一来,她倒是也变得优哉游哉。

    忽然看见右前放有一棵果树。

    上面红彤彤的,有大有小,却是结了不少果子。

    糖炒栗子心中奇怪,这个季候该当时花都没有落完,怎么会有树结果?

    可还不等她细想,肚子却开始咕咕叫。

    听起来,竟是要比那报晓的公鸡打鸣时还要响亮的多。

    糖炒栗子闭住气,也闭上眼。

    使劲的与肚中里的这股饥饿感作对。

    但即便她把眼睛闭上,去还是能看到那些个红彤彤的果子。

    如此诱人的模样,容不得她放下。

    始终萦绕在糖炒栗子的脑海中。

    终于,她却是再也忍不住。

    扬手一鞭。

    一道鞭影朝后方迅疾闪动。

    再拐回来时,一颗红彤彤的果子就落在了糖炒栗子的手心。

    她先是凑近鼻子前闻了闻。

    顿感一股浓郁的清香。

    想必不会难吃。

    也不上清洗剥皮。

    只拿着它在衣衫上蹭了一家,就大口咬下去。

    “呸……”

    想到这果子还未完全吃到嘴里,从齿缝间传来的酸涩就让糖炒栗子直接吐了出来。

    “哈哈哈!”

    车厢中传来一阵畅快的笑声。

    “小姐,你没睡?”

    糖炒栗子差异的问道。

    双唇上还挂着那果子的汁液。

    赵茗茗摇了摇头,却还是止不住的发笑。

    她给糖炒栗子递过去一方丝帕,示意她赶紧把嘴上的汁水擦干净。

    “你也不动动脑子!”

    笑够了之后,赵茗茗开口说道。

    “我……我饿了……”

    糖炒栗子很是不好意思的说道。

    “先不说这果子好不好吃,春天结果的树难道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赵茗茗问道。

    “我前面也觉得有些诡异……但看着果子红彤彤的,样子着实可人儿……我就没忍住。”

    糖炒栗子说道。

    “还好我们是异兽,与人类不同。要知道这人间的东西,可不是样样都能吃的。”

    赵茗茗说道。

    即便是在还未化形之时,糖炒栗子也是个无肉不欢的主儿。

    她怎么会了解有哪些果子不能吃呢……

    万幸这果子却是没有毒性,否则就算是以糖炒栗子的异兽之身,也会变得有些麻烦。

    起码一顿上吐下泻是逃不脱的。

    “再者,你看这树就长在路边,但却能够果满枝头。说明这果子根本就不会好吃啊,不然的话岂不是早让人们吃个干净?”

    赵茗茗说道。

    糖炒栗子点了点头。

    现在想想,的确也是这番道理。

    但她当时无论如何,却就是想不到。

    归根结底,还是不如小姐客观理智。

    “你这冒冒失失的性子,啥时候能改一改?”

    赵茗茗说道。

    “我不就是这样嘛小姐,你是知道我的……”

    糖炒栗子弱弱的说道。

    “唉……正是因为我了解你,你才会有这样的依赖吧?”

    赵茗茗问道。

    “我这也不是冒失,我这是洒脱!是不拘一格!你看那些人间的大侠,不都是这样吗?”

    糖炒栗子狡辩道。

    “你的意思是说,那些侠客们都是见到东西就吃,见到水沟儿就喝?那估计还没等到他们行侠仗义,就已经身死道消了……”

    赵茗茗说道。

    “小姐,我记得在列山上的时候,你也是最爱听侠客故事的。”

    糖炒栗子说道。

    赵茗茗轻轻一笑。

    她不但爱听侠客故事,甚至还热衷于玩侠客游戏。

    当时刚刚化形,听了这些侠客故事,让赵茗茗很是心驰神往。

    但故事终究是故事,哪有自己真正成为一位侠客来的实在?

    既然小姐要当侠客,那糖炒栗子只能委身,当个恶霸。

    没错,在侠客故事里,好人坏人总是区分的极为明显。

    恶霸就要当街调息良家妇女,气府老弱。

    而后在酒楼中点一大桌子菜,再找上几个青楼女子陪酒。

    吃饱喝足后一抹嘴,却是也不付账。

    若是碰上一个不开眼的小二哥上来要钱,免不了就得当面挨上几拳,最后闹得个鼻青脸肿,涕泗横流……

    这时候,就轮到侠客出场了。

    背着光,威风凛凛的站在酒楼门口,说一些帅气的切口。

    那恶霸定然不会服气。

    先前是怎么收拾那小二哥,定然也会用相同的法子来对付这位侠客。

    可当侠客一出剑,剑光映射到这恶霸的脸上,他却是就能立马瘫软了下来。

    跪在地上乞哀告怜。

    但这还不是赵茗茗最喜欢的桥段。

    让她心驰神往的,不是这般反派的认输。

    而是在行侠仗义之后,侠客往往都会谢绝好人的馈赠。

    一句话不说,多一刻也不停留。

    挥一挥衣袖,轻轻地离开。

    最好还是在黄昏时分。

    因为这时候的太阳,可以把侠客背影拉的很长,很长……

    事到如今,赵茗茗早就没了当时的那股子天真劲。

    她知道侠客也是要吃饭穿衣的。

    侠客断然不可以没有钱。

    没有钱的侠客,和乞丐,和疯子,没有什么两样。

    行侠仗义的基础,就是自己游手好闲的情况下,还能够不愁吃穿。

    这是一个极为矛盾的事情。

    想要吃饭穿衣,就必须得有银两。

    而银两则需要不断的劳动来获取。

    那些二世祖们,或许可以依仗着祖产,当一时的侠客。

    可到了最后,难免也是坐吃山空……

    自己的生计都成为了一个问题的时候,还要如何去当侠客?

    又怎么能有余力去帮助别人?

    故而这游手好闲,又能不愁吃穿的人定然是不存在的。

    若是这基础的条件也满足不了,那这人间恐怕也没有真正的侠客了。

    这件事,从赵茗茗吃那豆腐面被骗时,已经想了个通透。

    唯一还不明白的就是,故事中的侠客,永远是腰悬长剑。

    而那歹人恶霸,却是用刀。

    不自觉地,这刀在赵茗茗的心里,相比于剑,却是就低了一筹……

    这种偏见,却是到现在都没能更改。

    尤其是靖瑶等草原王庭的人,也都是用刀,如此一来更是让赵茗茗的对刀的这股子厌恶变得根深蒂固。

    “你觉得我是侠客吗?”

    赵茗茗问道。

    “小姐当然是侠客!还是一代绝世女侠!”

    糖炒栗子笑嘻嘻的说道。

    “可是咱们并没有做任何侠客该做的事情。”

    赵茗茗说道。

    右胳膊拄在膝上,掌心托着香腮,却是有些惆怅。

    方才和糖炒栗子的一番对话,却是唤醒了她心中沉寂已久的情愫。

    就好像一个快死的人,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但一位侠客,尤其是一位功成名就的侠客说出来的话,总是会有点意义。

    即便这句话听起来或许是狗屁不通,但听到这句话的旁人也一定东拼西凑的给其安放上许多出人意料的解毒。

    “小姐你说这人间真的有宝藏吗?”

    糖炒栗子问道。

    这侠客的故事,一半有恶霸,一半有宝藏。

    这是一个动人心魄的字眼。

    只要提起宝藏两个字,人谁都都会心跳加速,血脉喷张,双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渴望。

    “那就看你自己了。”

    赵茗茗说道。

    “肚子饿的时候,一袋糖炒栗子对你来说,不也是宝藏吗?”

    赵茗茗顿了顿接着说道。

    “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糖炒栗子想了想点头说道。

    马车后的靖瑶等人,不紧不慢的跟着。

    他们与赵茗茗之间,保持着一种奇怪的默契。

    赵茗茗的马车走多快,他们就走多快。

    一分不争,一分不抢。

    这样就是的他们

    与赵茗茗之间的距离是恒定的。

    总是在视线将到味道的地方徘徊。

    “哈哈,她竟然吃了那果子……”

    高仁看到糖炒栗子竟是咬了一口那树上红彤彤的野果说道。

    “那是什么果子?”

    靖瑶问道。

    “这果子,叫做红山果!”

    高仁说道。

    靖瑶皱了皱眉。

    这名字听上去正常的很,怎么会让高仁如此兴奋?

    “这果子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靖瑶忍不住问道。

    五大王域中的很多东西,他也不甚知晓。

    来这了这么长时间,起码有上百样蔬果都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倒也没什么太大的坏处……只是吃了之后,这轮回之气就会在腹中翻腾不止。最终寻得一口,便那虎入山林,龙入大海。顿感舒爽!”

    高仁说道。

    靖瑶却是没能听明白。

    虽然这番话中的每一个字他都听懂了。

    但穿在一起之后,就是不知道高仁到底说了些什么意思。

    “就是放屁!吃了这红山果之后,起码有几个时辰的时间都会放屁……”

    高仁不耐烦的说道。

    他刚觉得自己先前那番话说的很是潇洒。

    不但隐晦的表达出了意思,还显得文质彬彬,温文尔雅。

    没想到却是遇上了靖瑶这般粗俗的草原人,不能理解他话中的雅趣。

    没奈何,只得如此大方直白的说出来,显得很是无趣……

    很多东西还是含蓄些好。

    要是都掰开揉碎的摆在面前,哪里还有一点生动?

    “即使如此,你为什么这么高兴?”

    靖瑶问道。

    “因为我还没有见过化形的异兽食用这红山果……没见过的事,都是难得的经历,当然会让我开心兴奋了!”

    高仁说道。

    靖瑶却觉得他很是无聊。

    一抬头,看见前方的树梢上有一只鸟儿。

    他问部下要来弓箭之后,当即将其射了下来。

    “你为什么要射鸟?”

    高仁问道。

    “这样赶路太过于无聊……我想找点事做!”

    靖瑶说道。

    “万物皆有灵,你怎么能无缘无故的杀生呢?”

    高仁义正辞严的说道。

    靖瑶被他说得一愣,继而放声大笑起来。

    先不说他靖瑶是草原王庭的部公,本就是一路杀伐而来。

    最主要的是,你高仁恐怕是天地间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万物有灵是不假。

    可人还是灵中之长。

    高仁手里的鲜血与人命,却是并不比靖瑶少。

    看到他这般大言不惭又义愤填膺的样子,靖瑶就只想笑。

    却是比先前高仁看到糖炒栗子吃了那红山果时,更加开心无数倍!

    “看这方向,她们是要去矿场。”

    高仁换了个话题说道。

    一提到矿场,靖瑶的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自从高仁说无法从箭械局买来箭矢,只能到矿场去买了铁矿自己锻造之后,靖瑶就对这个地方念念不忘。

    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大圈,最终还是又去了那里。

    这么一想,靖瑶忽然有些恐惧。

    这种感情是他之前所没有的。

    在他第一次跨上狼骑,提到上战场时也曾害怕过。

    不过那种害怕之后却是无尽的兴奋。

    草原人骨子里的嗜血与征伐的意志被战场上的肃杀全然激发了出来,终究是战胜了恐惧,悍不畏死的向前冲锋。

    可是现在这种恐惧就是恐惧,再没有任何其他的情感可以遮掩替代。

    那矿场就像是一座海岛。

    岛上大雾弥漫。

    不管距离这座海岛有多么靠近,只要还没有登上去,那就永远没有办法一窥真容。

    这种未知带来的惧怕是不可名状的。

    至少靖瑶找不到任何言语和词汇来形容它。

    相比于这样的未知,他更害怕的却是高仁……

    矿场毕竟是个死物,是个地方。

    静静的待在那里。

    不会跑也不会跳,更是不哭不闹。

    可高仁却不同。

    他有脑子,有嘴。

    有手有腿。

    能够做出这世上所有出乎人意料之外的事情。

    这让靖瑶很难不去多想。

    这一切到底是不是高仁早就计划好的?

    无论是震北王域,还是矿场,亦或是最后出现的坛庭,和赵茗茗这般的异兽王族。

    震北王域三百万两边军的饷银,看上去是个不小的因果。

    但却也根本不足以搅动八方风雨,将这么多各式各样的力量都汇聚在一起。

    靖瑶还不知道,刘睿影所代表的查缉司已然在矿场恭候他多时了。

    若是知晓了这状况,想必勇猛凶悍如靖瑶,也会踌躇不前,仔细考量考量。

    “银两我们可是都带着的。”

    靖瑶说道。

    语气担心那些虚无缥缈的,还不如把眼皮子底下的事情一件件按部就班的处理妥当。

    坛庭的中人自是看不上这三百万两饷银。

    此事也与他们无关。

    要的只是那位身份神秘的小姑娘罢了。

    以人换人,这是最划算且稳妥的买卖。

    银两终归是钱,能说出个确切的数目。

    这样类比下来不是说人就有多么的贵重。

    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却是无价的,恐怕是时间唯一没有法子标好价码的东西。

    你不知道这情感是如何开端,亦不知它会在何时结束。

    期间也会出现许许多多的波折。

    或许在彻底了断之后,还许久的不能够释怀。

    坛庭中人看出靖瑶是个有真性情的男人。

    这样的男人向来都很有担当。

    草原男二说话向来掷地有声,却是都极为唾弃那些两面三刀之徒。

    靖瑶虽不善于用言语来表达心中所想,可是他一旦决定的事情就很那被再度动摇。

    “一个时间只能做一件事。要么拿回那小姑娘,回去换人。要么用饷银买了铁矿,铸造箭矢。”

    高仁说道。

    “你这话的意思是,我必须做出选择?”

    靖瑶问道。

    “人若是想同时坐两把凳子,那就难免会从中间掉下去。”

    高仁说道。

    “但我吃饭喝酒的时候,筷子可不是只能夹住同一道菜。”

    靖瑶笑了笑反驳道。

    高仁破天荒的没有回嘴。

    应当是他觉得靖瑶所说也有他的道理。

    两个人的角度不同,站在各自的立场都是对的。

    很多事情便是如此。

    只有不同,而无是非。

第九十八章 侠气不可挥霍【下】

    鸿洲矿场中。

    刘睿影今日起的很早。

    自从他见过了震北王上官旭尧之后,他睡觉总是觉得有些不踏实。

    至于问什么

    刘睿影自己也说不出来个原因。

    不过这几天,他都是早早就躺下了的。

    傍晚时学着那些个矿场苦工的样子,端着一碗老酒,酒碗上横着一双筷子,筷子上搭着一片豆腐干。

    苦工们占据了门口棚子下舒服的位置。

    刘睿影也没心去抢个座头,便只能从大厅中搬出一把条凳放在门口,端端正正的坐在中间。

    刚出门的时候,他很不习惯这样简陋的条凳。

    说起来,这样的条凳想要坐的稳当也的确是需要些水平才行的。

    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绝不能谦让!

    谦让是个挺不错的美德,这不假。

    遇到年老体弱的人,自己慢一步,让他们先行。

    逢人遇到夸赞,能够认清自己,放低姿态,客套推诿。

    这些都是谦让带来的好处。

    至少能让一个人活得较为冷静,相比于那般利令智昏倒是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不过这种美德,在中都城里好用,在江湖中却是不好使……

    谦让的姿态,参加大席面儿,坐在有靠背的椅子上时,很好用,在条凳这却是也不好使……

    当日刘睿影除了中都城,只觉得太阳正好,春色正晴。

    他身轻如燕,跨马加鞭的朝前一路奔驰。

    满身的得意从那轻快的马蹄声中都能听的出来。

    头一晚,他去见过了老马倌。

    互相嘲讽了几句权当做打趣。

    老马倌也看得出刘睿影极为兴奋。

    怕是今晚都难以安眠。

    这是情有可原的常态。

    放在谁身上都会如此的。

    小时候最让刘睿影兴奋的事情就是除夕夜。

    虽然他在查缉司中生长,可以说是全天下间最没有年尾的地方。

    没有崭新的桃符,也没有火红的灯笼,甚至来拿鞭炮声都充耳不闻。

    按理说这般安静的环境看,自是能睡到个晌午十分。

    年间足足有五天的时候,刘睿影不用早起去书塾,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正事需要做。

    唯一要担忧的就是,玩什么和怎么玩。

    除夕当晚,天色将黑未黑的时候,查缉司的管事便会带着几个随从,拿着一篮子吃食,挨着门分送给大家。

    除了刘睿影以外,像他这样的孩子却是还有几个。

    父母都是查缉司的英烈,初次以外再无亲人,只能有查缉司抚养。

    看似善良,实则却是要把这些个孩子培养成查缉司最为锐利的锋芒。

    不过那时候的刘睿影怎么会懂得这些?

    日头刚开始稍稍偏西的时候,他便打开房门,把凳子放在屋内的正中央坐着。

    一条腿挂在扶手上晃悠。

    这样的坐姿在平时可是不允许的。

    无论是管事的看到,还是书塾的先生看到,免不了都得叨念几句。

    唯有这几天除外。

    新年总是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在痛苦的人一听到过年都会立马变得轻松愉快起来。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只是大抵如此罢了。

    只要翻过了年关,那过去的一切苦厄就的会顷刻间烟消云散,明年的光景定然是个好盼头,值得去渴望,向往。

    刘睿影坐着坐着,便在安椅子上睡着了。

    上半身朝后仰去,张着嘴,以一个极为别扭的姿势睡了过去。

    放到现在,让他以这般姿势别说是睡觉了,就连坚持一盏茶的功夫恐怕都做不到。

    孩童时,或许都有特殊的地方。

    只不过这些特殊却是能随着成长而渐渐消失了。

    在这一天中,刘睿影永远是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醒来。

    管事儿的穿的查缉司统一定制的厚底快靴,他在门外长廊的青石板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哒哒”声。

    听起来有些像刚刚换了新马掌的马蹄声,但管事身后的随从们,穿的都是千层底的普通棉鞋,声音沉闷,总是能把这股子清脆扰乱压制。

    听到这些声音,刘睿影便一蹦子从椅子上跳下来,还不忘以极快的速度把那椅子恢复原状。

    管事儿的看到屋门打开,便也就直挺挺的走了进来。

    面带微笑,拱手对刘睿影说几句吉祥话,待刘睿影回礼之后,便点着头转身离去,继续到下一个屋子。

    这一切发生的很快,有些像梦境般很不真实。

    只有屋中的窗台上多了一个竹篮。

    通体上下都用红纸包裹着,看上去很是喜庆。

    也是这屋子里仅存的一抹亮色。

    刘睿影赶忙关上房门,急不可耐的跑到窗台前,三下五除二的酒把外面包裹着的红纸撕去。

    上面那些个吃食,泥人儿什么的,他却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最主要的是在篮子底部的一个红包。

    每年查缉司在过年时,都会给这些孩子些额外的零花钱。

    现在看来虽然不多,但在那时可就是一笔巨款。

    去年是三两银子。

    这次却是比去年多了二两,有足足五两。

    除了红包外,篮子里还有两颗大橘子。

    橘子顶部的凹陷处用朱砂略微点了一下。

    据说这是天官赐福。

    只要在新年的当天清晨吃掉一颗福橘,便可在这年关中间百无禁忌。

    另一颗却是要等年大年初五,年入尾声是才吃。

    为的是确保这一年顺顺溜溜。

    刘睿影并不迷信,而且他也并不爱吃句子。

    去年的福橘,被他放在窗台上,硬生生的变成了橘子干。

    别的伙伴看到了之后,还对他颇有微词。

    觉得刘睿影换了规矩,这一年可是都没有好日子过。

    一开始刘睿影听了这番话,心里也是有些嘀咕……

    万一那天官真的在呢?

    自己没有吃他赐过福的橘子,他会不会生气?

    这般忐忑着实持续了很久。

    不过这会儿让他回过头想一想过去的一年,发现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折。

    吃了赐福的人,和他这没吃赐福的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想到这里,刘睿影笑了笑,继续把那两个福橘放在了窗台上。

    这一夜,注定无眠。

    只要一闭眼,就能看见明日走出查缉司之后,市肆上那些个热闹的光景。

    心中盘算着这五两银子却是该怎么花?

    可不能买了这个就没有那个。

    刘睿影并不嘴馋,他最先暗些个灵巧的小玩意儿。

    不过这样的玩意儿,向来都比吃食贵的多。

    五两银子虽然不算少,可是买东西哪里有个够的时候?

    他还喜欢看那些杂耍班子表演戏法儿。

    旁人看完都是一哄而散,但刘睿影却拉不下脸……

    不管多少,起码得给几枚大钱。

    他也曾见过跟他年纪相仿的孩子, 看完这戏法儿之后,当那讨要赏钱的托盘凑到进前时,冷不丁的抓一把,而后撒腿就跑。

    说实话,刘睿影也很想这么干一次。

    只是他没有足够的胆量。

    另外对自己的跑步速度也不是那么的自信。

    若是不慎被抓住了,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来?

    再过了几年,不说刘睿影变得成熟了多少,但起码在除夕之夜可以睡得着了。

    到了这般年纪,那过年额外的零花钱却是也停止了发放。

    毕竟他已经可以在查缉司中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赚取银两。

    查缉司不是救济灾民的粥棚,哪能这般无限制的付出而不求任何回报?

    没了这多余的银子,刘睿影也正巧过了爱买玩意儿,爱凑热闹的年纪,这新年便也变得平淡了起来。

    仿佛和往常的日子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天气变得更冷,屋顶上,门口处,还落着一层薄薄的雪。

    这次领了西北特派查缉使的任务之后,刘睿影从柜子里翻出了小时候得到的所有竹篮,把曾经买过的那些玩意儿一股脑的装在里面,全都送给了老马倌。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心里就是有这么个极为强烈的念头。

    老马倌叮嘱他出门在外,最后自己带一副碗筷,备些干粮。

    外面可不如中都城这般方便安全。

    经常是过了这村儿,就没了那店。

    饿着肚子赶路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

    但刘睿影显然没有把这话听进去。

    只当做是老人的絮叨,耳边风刮过就过了。

    一夜未眠的他,因为兴奋仍旧是精神抖擞。

    出了查缉司后,直奔中都城的城门。

    城门外有个供行人歇脚的茶棚,只卖一种简单的大碗茶,味道微微有些发咸。

    这样的大碗茶,都得加些咸盐才对味。

    行脚赶路的人出汗多,即使在冬天也不例外。

    喝些微咸的茶水,身子更好舒坦。

    但刘睿影却是没有这般经验,他根本喝不惯有咸味的茶水。

    好在这茶棚旁边他还有个面摊。

    刘睿影这才想起了老马倌的嘱咐。

    常言道吃饱好上路,他既然没有带干粮,那不如再多吃点饭食。

    虽然在不到一个时辰前,他刚刚用过早饭,现在怎么着也不会饿,但他还是要了一大碗刀削面,稀里糊涂的硬塞了下去。

    摸了摸鼓胀的肚子,他觉得很是满足。

    旁人的干粮都带在行囊里,他的干粮却是存在肚子里。

    倒也真算得上是与众不同。

    这是他第一次坐长条的板凳。

    一开始,他坐在了左边。

    没曾想,那条凳却是翻翘了起来,险些把他掀翻在地。

    但就这么一下,却是也引得周围的人偷笑不止。

    刘睿影这次发现,其余的人要么是自己坐在条凳中间,要么就是两个人共坐一副。

    轻快的马蹄声虽然张扬着他的得意,却又逐渐的踏碎了刘睿影的喜悦与兴奋。

    到了现在,在这震北王域荒凉的鸿洲矿场中,刘睿影早已变得心如止水。

    条凳早就坐习惯了。

    就连着手中的浊酒和豆干,也都吃的顺口。

    不知不觉,刘睿影却是和徐老四一模一样。

    喝一口酒,吃一口豆干。

    不过在一开始他的节奏掌握的并不好。

    常常是酒喝完了,豆干还剩下许多,要么就是豆干吃完了,酒却还留有一个碗底。

    刘睿影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却是都做不到位。

    但他也无心去深究什么。

    只要有一样东西没了,他立马就起身上楼,回房间睡觉。

    晋鹏这几日与老板娘越发熟络起来,打的火热

    他本就是个风流多情种,老板娘那般欲拒还迎的姿态,最是能让他欲罢不能。

    刘睿影躺在床上,耳边仍能听到从楼下大厅中传来的老板娘的嬉笑之声。

    笑声夹杂这觥筹交错,让人恍然。

    许多人都觉得,在嘈杂的环境中很难入睡。

    但刘睿影却发现,如果太安静了,反而连自己的呼吸和脉搏都能听到,却是更难以入睡。

    下面大厅中那些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有一阵没一阵的哄笑,倒是成为了他最好的助眠。

    虽然入睡的还是很晚,睡的也极不踏实,但起码还算是能够睡着。

    昨晚刘睿影破天荒的把酒和豆腐干同时吃完饮尽。

    看着空空的酒碗,心里莫名的有些开心。

    带着这股子轻松劲儿,刘睿影照例准备上楼躺下,但却被金爷叫住。

    “刘省旗!”

    金爷坐在桌边,正在和文琦文和青雪青说着话。

    住上放着几个酒壶,青雪青的脸颊已经变得有些微红,可双眸中却是依旧澄澈明亮,显然是从金爷这里听到了许多稀罕的见闻。

    “金爷有事?”

    刘睿影把酒碗放还到柜台上后问道。

    金爷起身邀请刘睿影入座,文琦文十分客气的给刘睿影斟了一杯酒。

    “我明日需要去巡视一番矿场,而后府里还有杂事,也要回去处理一二。”

    金爷说道。

    这些都是金爷的私事,刘睿影却是不明白为何他要告诉自己。

    虽然他是查缉司省旗,但金爷等人并不是他的下属或同袍。

    根本没有理由向他通报自己的的动向。

    “金爷可是有事嘱托?但说无妨。”

    刘睿影想了想说道。

    他觉得无非就是金爷有什么是有求于自己。

    语气一句一句的客套下去,还不如直接挑明放在台面上。

    “刘省旗多虑了。再说,我怎么敢指挥中都查缉司的省旗大人呢!”

    金爷笑着说道,却是调侃了一番。

    刘睿影和金爷早就认识,这般无伤大雅的玩笑说说也没什么。

    “强龙不雅地头蛇。中都查缉司虽然名头大,但谁不知道这鸿州矿场都是你金爷的地盘?你看那话本儿中故事里都说再厉害的神仙,见了土地爷却是也都得客客气气的。”

    刘睿影说道。

    金爷听后大笑了几声,举杯与刘睿影碰过之后一饮而尽。

    “我是想,既然那些个贼子有想法说要来矿场购买铁矿,刘省旗不如明日一同去查探一番?如此知根知底,也方便日后行事。”

    金爷说道。

    刘睿影这才知道原来金爷是做的如此打算。

    但他只邀请了自己一个人。

    这么算来,到底是公事,还是私情?

    刘睿影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月笛和晋鹏。

    月笛正饶有兴趣的听着晋鹏与老板娘天南地北的说些逸闻趣事。

    而晋鹏背对着自己,手中酒壶不放,每说几句话,就往嘴里添一口酒,向来不多时定然也会烂醉如泥

    ……

    思来想后,刘睿影还是决定去一趟。

    来此地这么就,却是还没有一睹矿场的真面目,无论如何也有些说不过去。

    “哥,矿场离这里远吗?”

    青雪青问道。

    “清晨出发,路上若是不耽误的话,正午时分就能赶到。”

    金爷说道。

    “那是不是还得准备写吃的?”

    文琦文说道。

    他的心思终归是要比青雪青细腻的多。

    小姑娘只是觉得好奇,但文琦文却是要把这一路上的细节都想过一遍。

    “我的人会在矿场那里等我,你们带些清水就好。”

    金爷说道。

    “矿场上有猎鹰吗?”

    青雪青接着问答。

    自从金爷告诉她说这里有许多猎鹰,青雪青便一直想看看。

    “哈哈,这次没有……不过等咱们离开矿场之后会去我的府上,到时候就能看到了。送你一只都可以!”

    金爷说道。

    青雪青开心的笑了起来,对着金爷止不住的道谢。

    “刘省旗可知道上面那二位,是何人?”

    金爷顿了顿,转而对这刘睿影问道。

    刘睿影心想明日去矿场只是个托词,金爷唤自己的真正目的却大厅震北王上官旭尧和孙德宇的情况。

    这两人自从来了之后,便从未下楼一步。

    三餐都是由老板娘做好了送上去。

    孙德宇每日准时站在门口等待。

    用完饭之后,将这碗筷和托盘一道放在门口,老板娘自会收走。

    “我也不太清楚。”

    刘睿影说道。

    他着实不知道该如何遮掩,只能这么干脆。

    “嗯……”

    金爷点了点头,思绪顿时有些沉重。

    “小机灵去哪里了?”

    刘睿影问道。

    这几日他都没有看到小机灵。

    “他行踪不定的,跟个无脚的小鸟一样。谁知道又飞到哪里去了。”

    金爷说道。

    “不顾我觉得他定然没有离开这矿场。”

    金爷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说道。

    “金爷怎么如此坚定?”

    刘睿影问道。

    “因为这里现在是全天下最热闹也最匪夷所思的地方。小机灵一定是不会错过这场盛会的。”

    金爷指了指地面说道。

    这一夜刘睿影强迫自己一定要早些睡着,毕竟明日还要赶路去矿场,若是没有一个良好的精神,那无论做什么都会是浑浑噩噩的。

    他回到房间中就立马吹熄了灯。

    只脱去了外衣便摸黑上了床。

    脸颊刚刚贴在枕头上之时,倒是有那么些许困倦之意。

    但这困倦不是来自于他本身的疲惫,而是因为酒劲的作用。

    酒喝多了会让人兴奋,恰到好处则极其催眠。

    刘睿影现在还没有掌握着这个尺度究竟在何方,可是在今晚却切身体会了一次。

    刚刚闭上眼,耳边还能听到楼下传来的喧闹声,刘睿影用被子蒙住头,以求把这声音隔绝掉。

    今晚楼下有些不同寻常。

    似是没有人在高谈阔论,大家都在很客气的交流。

    越是这样的窃窃私语,越是干扰刘睿影的睡眠。

    因为他总是想奋力的听清每一个字。

    到头来话没有听清几句,倒是把自己越听越清醒。

    忽然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剑,伸手一抹正放在自己的枕边。

    这让他有了几分安心,准备调整心态重新入睡。

    恰好就在这时,屋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是谁?”

    刘睿影问道。

    “师叔,是我!”

    传来的是华浓的声音。

    刘睿影深深的喘了口气,干脆从床上坐了起来。

    “进来吧。”

    刘睿影说道。

    他让华浓重新点上了灯。

    灯亮了,映照出华浓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正呆立在灯火后。

    “有事?”

    刘睿影问道。

    华浓摇了摇头。

    “有心事?”

    刘睿影再度问道。

    华浓思忖了半晌,这才点了点头。

    刘睿影轻轻一笑,虽然他比华浓大不了多少,但起码要比他成熟得多。

    若是换个人,刘睿影定然不敢如此的大言不惭。

    但对于华浓,他倒还是能开导指点一二的。

    “说说看?”

    刘睿影说道。

    “我觉得身边的一切好像都和自己有关系,但细细一琢磨又好像离的很远。”

    华浓说道。

    一句极为模棱两可的话。

    你说这是一件事,他却什么事都没有说。

    可是听上去却又当真是值得让人深思。

    “你是有具体所指,还是只有这么一种感觉?”

    刘睿影问道。

    “我不知道。除了山之后,找到师傅,师傅又让我跟着你离开博古楼,去中都。”

    华浓说道。

    “你是觉得我没有带你直接回中都,有些不满意了?”

    刘睿影问道。

    “我没有不满意。说起来,中都也好,博古楼也罢,对于我来说都一样。我对这些地方都没有什么特殊的憧憬。”

    华浓说道。

    “只是出山了之后,我总觉得有些心慌……不由自主的感觉。”

    华浓顿了顿接着说道。

    刘睿影这才听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在山野之中的生活虽然艰苦,但却都是实实在在的。

    无论是严冬还是初春,饿肚子还是口渴,每一种感受都能准确有效的传递到四肢百骸。

    但如今的状态却是大有不同。

    华浓根本不用担心下一顿该吃什么,也再也没有过寒冷,口渴,饥饿等等的负面情绪。

    这在旁人看来是一件极好的事情,是大多数人梦寐以求的生活。

    可华浓不这么认为。

    他觉得生活仿佛脱离了自己的掌控,自己的一切都变得可以漫不经心的对待。

    即便他尽力的在体会,在融入,但还是有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

    “明日早些起,我带你去矿场看看。”

    刘睿影说道。

    华浓点了点头,他也着实再没有什么好说的。

    “呼”的一口气吹灭了等,便从刘睿影的房中退了出去。

    这一来二去的,却是让刘睿影全然清醒了过来。

    他起身把窗户推开,晚上的风沙要比白日里小了不少。

    月光今晚没有那么明亮,但依旧能让屋中的每样东西都投射出个影子来。

第九十九章 五金不可缺一【上】

    太阳还未全然升起的时候,华浓已经来到了刘睿影的屋门口。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敲门时,刘睿影正好打开了房门。

    “收拾好了?”

    刘睿影问道。

    华浓点了点头,本也就没有什么好收拾的。

    除了手上提着那把残破的剑以外,空无一物。

    两人下了路去,金爷等人似是还未起来。

    大厅中空空荡荡的,只有老板娘一个人坐在小火炉边煮茶。

    “你俩起的真早!”

    老板娘说道。

    “对于没睡觉的人,不能用早起这个词。”

    刘睿影说道。

    “我以为近来只有我睡不好觉,没想到你这般年轻小伙子也会失眠。”

    老板娘说道。

    “没心事的时候,当然能睡着。如今便识愁滋味,哪里还能那么轻松地一觉到天明?”

    刘睿影说道。

    “是了是了,刘省旗可是大忙人……跟我们这样的闲散小民不同。”

    老板娘打趣的说道。

    手上按着一把蒲扇,正在不断的扇动着炉火。

    那炉中的炭,因为风的缘故,忽明忽暗。

    像极了夜晚的繁星。

    炭火和星光都是这般闪烁不定,但星光清冷,炭火温暖。

    给人的感觉却是截然不同。

    只不过自古的迁客骚人,看月咏星的诗词佳句倒是留下了不少,但却没什么人去歌颂这默默燃烧带来光明与温暖的炭火。

    刘睿影目不转睛的盯着炭火,不知不觉的竟是有些出神。

    “怎么,刘省旗没见过炉子?”

    老板娘问道。

    “见过,只是从未细看过。”

    刘睿影说道。

    这样的炉子最早是在老马倌的马棚中见到的。

    马棚潮湿阴冷,一直到四月天,晚上睡觉时,却是都需要点个小炉子放在床边驱寒。

    否则的话,一两夜还好,日子久了,难免因为湿气过重而腿疼腰酸。

    但老马倌的炉子着实有些简陋……

    一个生锈的铁皮桶,没有底子。

    在距离地面三五村的地方,装了块篦子,用来隔绝煤灰炉渣。

    他烧的炭也是最劣质的残次品。

    既不烤肉也不炼铁,何必用那样昂贵的木炭焦炭?

    能取暖就行。

    老马倌的火炉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放置的太久。

    不软淤积的碳灰和炉渣就会把火焰都憋灭。

    白日里醒着还好,一睡着那面就会忘记。

    直到后半夜被冻醒时,才发现那炉子中的炭火已然熄灭。

    最精致的炉子,当属定西王霍望随身携带的那个红泥小火炉。

    老板娘这个,介于老马倌和定西王霍望之间。

    外观说不上有多么雅致,但总是比老马倌那简陋的生锈铁桶要好得多。

    “炉子本也没什么好看的,只是好用,方便。煮一壶茶,若是还要去大灶台那,就有点太麻烦了。”

    老板娘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准备走到门外转转。

    清晨的风,提神醒脑,尤其是对他这样昨晚没怎么睡的人来说,在此刻清凉比温暖更加有效。

    “不喝点茶?”

    老板娘问道。

    “太烫了,喝了犯困。”

    刘睿影说道。

    “今天有奶茶。”

    老板娘接着说道。

    刘睿影听说过奶茶,是一种奶和茶相互混合而成的饮品。

    本事草原王庭那边,家家户户的必备之物,不过在和平年代,五大王域和草原王庭通商往来频繁,一些风俗习惯和特有的食物便也跟着一道穿了过来。

    “奶茶好喝吗?”

    刘睿影问道。

    “牛奶好喝吗?”

    老板娘笑着问道。

    “好喝!”

    刘睿影说道。

    五大王域的西北地区,大多数人都是饮用奶制品的。

    至于南方和沿海,因为地理条件的限制,豆浆和米粥反而更受欢迎。

    至于中都城,则不偏不倚,两边各占一半。

    “那茶好喝吗?”

    老板娘接着问道。

    “要看什么茶了……除了花茶和绿茶以外,别的都不错。”

    刘睿影说道。

    中都城里最有名的几家茶楼,刘睿影却是都光顾过。

    绿茶太讲究时令。

    一过了清明,就好像打了霜的茄子一般,贱卖都无人问津。

    花茶虽然一年四季都有,不愁供应,但刘睿影总是觉得这花茶泡出来之后香气过于浓艳,有些刺鼻。

    那些干枯花朵在茶杯中被沸水冲泡过后的样子,也让刘睿影极为厌恶。

    看着那些五颜六色,干枯扭曲的花,就好像看着个一丝不挂的老女人一样……

    不会让人有一丁点儿的欢喜,只能是反胃恶心。

    刘睿影看到老板娘从炉子旁边拿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颜色黝黑,外表平整。

    继而,她的袖中刀却是伸出来半尺有余,一刀扎在了那四四方方的黑块上。

    “起茶你定然是没有见过的。”

    老板娘说道。

    “这是茶?”

    刘睿影不可思议的问答。

    他从未见过如此大块的茶叶,更没有想到这世上竟会有一种茶需要用刀才能分割开来。

    “这是砖茶。也算是个特产吧。再往难走铁定是遇不到的……中都城里应该有,不过你得花功夫去找。”

    老板娘说道。

    “砖茶……名字倒是奇特。是震北王域的特产吗?”

    刘睿影问到。

    “西北偏北。”

    老板娘说道。

    刘睿影略一琢磨,就明白过来。

    这震北王域已经在五大王域的最北,西北还要偏北的地方,那不是就是草原王庭?

    看那黑漆漆的一块,刘睿影撇了撇嘴……

    草原王庭能有什么好东西?

    如此丑陋的茶叶,又怎么会好喝?

    可是当老板娘用刀把砖茶起开后,用手掰成更小的碎块丢尽滚水中时,一股浓郁的想起顿时弥漫开来。

    刘睿影从未闻到过如此强烈汹涌的茶香,仿佛这进入鼻腔的不是那看不见的气,而是一种脂膏。

    “这茶……真香!”

    刘睿影吞咽了一口唾沫说道。

    “煮奶茶必须要用这样的砖茶,否则味道不对。”

    老伴娘说道。

    “为何它叫砖茶?香味如此浓郁,不能给他起个好名字吗?”

    刘睿影问道。

    “草原人叫他什么却是不知该怎么翻译,但据说发音和“转”这个词极为类似。再者说,这形状不也和那“砖”差不多?一个名字而已,用不着那么讲究。我反而觉得砖茶听好听的,起码一听知道是什么。青州府城里面的茶楼固然比不上中都城的,但你若是看看那些茶牌上花里胡哨的名字,保准也是头大。偏偏去了那种地方,还不意思开口问,一问又显得自己土俗。只能闷着头瞎点,最后不好喝,也得死撑着面子咽下去,全当是给这茶道交学费了。”

    老板娘说道。

    竟是絮絮叨叨的和刘睿影说了一大堆话。

    看得出,她是极为喜爱这砖茶无疑了。

    “来了这么久,也没听说你这里有牛奶喝。”

    刘睿影说道。

    “那你得看是谁住在这里。我哥每天早晨是必定要喝奶茶的,若是不喝,整个一天你就等着他一次次的发作那无名火吧。”

    老板娘说道。

    “我以为金爷嗜酒。没想到,却还这么离不开奶茶。”

    刘睿影笑了笑说道。

    “生活习惯,很难改。喝酒是为了性情,喝奶茶是为了生活。生活总是要排在性情前面吧?若是没了生活,又哪里来的性情呢。”

    老板娘说道。

    这句话刘睿影听来有些深刻,但当他细细的揣摩了一番之后,却觉得自己好像没能领会其中的真谛。

    没奈何,他却也是跟初次进茶楼点茶的人一样,不好意思开口去问,只能闷在心里。

    “你生活可有什么习惯?”

    老板娘忽然问道。

    “我?到处跑来跑去的,怎么会习惯?习惯总是需要安定,需要时间才能培养的吧。”

    刘睿影说道。

    他的确是没什么习惯。

    原先在查缉司中的生活足够安定,也有不少闲暇。

    可是他却也没能培养出个什么习惯来。

    和大家伙儿一样,俺不就按的生活罢了。

    拥有了习惯的生活,也可以说是一种境界,刘睿影恐怕还是活的太短,这种境界还没有够到边缘。

    老板娘把茶壶的盖子完全打开,随后朝里面加了两斤牛奶。

    袖中刀伸进茶壶里,不断的搅动,让牛奶和茶水更好更快的融合。

    洁白的牛奶很快就沾染上了茶色,变得深暗起来。

    奶香混着茶香却时更加诱人。

    以至于刘睿影已经忘记了自己想要到门口转转,吹吹那清凉之风的想法,一心一心的坐在这里等着奶茶烧好。

    “你这袖中刀倒是不亏……除了杀人以外,竟是还有这么多用处。”

    刘睿影说道。

    “放心,每次都洗干净的!保证一点怪味都不会有!”

    老板娘说道。

    搅拌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袖中刀从茶壶中抽出,老板娘将其放到嘴边,把刀身上沥沥啦啦的奶茶全都舔干净。

    刘睿影看的心里很是膈应……

    如果这就是老板娘所谓的“洗干净”的话,这奶茶再香,再诱人,他却是也不想喝了。

    牛奶放进去,煮的时间并不长,老板娘便拿了块毛巾垫手,把茶壶从炉子上提下来,放到桌上。

    茶壶刚一落桌,刘睿影就听到下楼的脚步声。

    “金爷真是算得准!不早不晚。”

    刘睿影说道。

    桌上摆了五只粗瓷碗,个头不大,要比先前用来喝酒的,小了两圈有余。

    “刘省旗也爱喝奶茶?”

    金爷十分惊喜的问道。

    能找到一个和自己有相同习惯的人,却是比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更加困难。

    不过拥有相同的习惯,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志同道合了。

    “方才听老板娘细细的介绍了一番,想尝尝。再加上这香气着实诱人,在下也抵御不住。”

    刘睿影说道。

    金爷大笑着走来,提起茶壶,给刘睿影倒了满满一碗。

    随后又把桌上其余的四只空碗一一倒满。

    刘日语看着碗里正冒着热气的奶茶,凑近吹了吹。

    着实是太烫了,很难一口就喝进去。

    他看青雪青,文琦文,还有华浓三人也是和自己一样。

    没想到,他们四人还在对这奶茶吹气时,金爷却是以及喝完了一碗!

    此刻正圆张着嘴,朝外深深的哈了一口热气。

    金爷喝奶茶竟是也跟喝酒一般模样。

    不过酒没有温度,奶茶毕竟滚烫,刘睿影实在想不通他是怎么喝下去的。

    难道金爷的嗓子竟是铁打的不成?

    “刘省旗,这奶茶就要一鼓作气!哪怕是温热都会让其失滋味……若是全然放凉,那更是滋味全无!还不如去和井水呢!”

    金爷说道。

    说罢,却是又给自己倒了一碗,仰头喝尽。

    两碗过后,金爷的额头与鼻尖已经有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要的正是这种通透的舒爽。

    第三碗的速度,就没有那么迅捷。

    刘睿影同他一道,一口口的把自己手中这碗喝完。

    “奶茶不但好喝,还顶饱。你们一人再喝上一碗,咱么一口气赶到矿场都不会饿。”

    金爷说道。

    刘睿影回味了片刻,觉得确实好喝,便又给自己加了一碗。

    众人喝完后,一壶奶茶只剩下个壶底。

    牛奶和茶水混着茶渣,倒出来却也影响口感。

    金爷看众人喝完,就起身朝后堂走去。

    后面的小院儿中有个简易的马厩,五匹马已经是整装待发。

    就在上马时,青雪青看到华浓腰上的配剑,不由得噗嗤一下。

    在她看来,这哪里是一柄剑?

    就连叫花子的打狗棒都不如……

    青雪青虽然是刀客,但也用过剑,起码知道剑不该是如此破败的模样。

    饭馆刘睿影的长剑,虽然很是古朴素雅,但终究是完好无损,光滑平整。

    “青妹怎么了?”

    文琦文上马后靠了过来问道。

    “文哥,你看那人的剑!”

    青雪青低声说道,伸手指了指华农的腰间。

    这柄破烂的剑,文琦文早就注意到了。

    以他的心性定然不会点破,更不会发笑。

    只是现在青雪青这般说了出来,让他却是不得不解释一番。

    “青妹不要光看外表,有些东西它的凌厉,是看不出来的。”

    文琦文说道。

    “文哥的意思是,这柄剑很厉害?”

    青雪青疑惑的问道。

    剑当然分好坏。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下危州欧家的铸造的剑,可谓冠绝。

    华浓随身的这柄长剑,也不知能不能算是剑。

    没有剑鞘不说,剑柄出也是用两块木头随意夹住,再用钉子钉牢。

    看上去,似是连富家子弟的玩具都不如。

    当然,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青雪青根本没有见过华浓出剑。

    但凡是见过他出剑的人,无论是谁,都不会再轻视这把破败的烂剑。

    深知再度望向这把剑的目光还会变的恐惧,尊重起来。

    却是又敬又怕。

    不得不说,这样一把剑放在身上着实是有碍观瞻。

    就连刘睿影也问过华浓,要不要换把好剑。

    可是却被华浓一语回绝。

    这样的事,刘睿影也不好强求,也就只能随他去了。

    况且看着剑的样子,也用不了多久。

    待它破碎的那一天,华浓却是不换也得换。

    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永远比勉强得来的好。

    人生中大多数事都是无奈的,即便有条件去选择,但往往还是会继续将就。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去轻易的改变现状。

    改变意味着重新适应,这是一件需要很大勇气的事情。

    而这种勇气,大多数人都不具备。

    充其量,也就是心里想想,过过瘾罢了。

    这般漫无目的的空想,读书人们倒是给了它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憧憬。

    憧憬的越多,实干的就越少。

    想法太多,能力不够。

    就像一个不会用剑的人,就算给了他一柄绝世好剑也没有任何意义。

    他或许还是觉得,这柄绝世好贱,没有他家的烧火棍子好用。

    “剑没有什么厉害之说,主要是用剑的人。”

    文琦文说道。

    “那文哥你是怎么知道,这人用剑很厉害的……”

    青雪青却是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问题让文琦文很难回到。

    因为他着实不了解华浓。

    不知道他是到底是一位厉害的剑客,还是一位有些怪癖的普通人。

    可看到刘睿影对他很是器重的样子,文琦文当然会选择前者。

    青雪青看到文琦文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而是选择沉默,有些不满意。

    噘着嘴,双腿把马一夹,自顾自的朝前走去。

    华浓耳尖,自然是听到了身后关于自己的议论。

    但他却毫不在意。

    人厉不厉害不是说出来的,东西怎么样也不是看出来的。

    可他在心里却暗暗下了决心,若是有了机会,定然要出一剑,让这小姑娘开开眼。

    “金爷,咱们鸿洲只有铁矿?”

    刘睿影问道。

    却是开始请教起来。

    “刘省旗可知道五金?”

    金爷反问道,并没有直面回答他的问题。

    “金银铜铅铁,可谓是五金。”

    刘睿影回答道。

    这些基础的东西,他曾在查缉司的书塾中都读到过。

    书塾里的先生说,古时候把人分为十个等级。

    从最高贵的帝王,刀低贱的舆、台,每一样都不可缺少。

    若是少了其中之一,这人伦纲常就会乱了套,社会的秩序也会变得动荡不堪。

    想要立身处世,就更谈不上了。

    而五金,却是天地的馈赠。

    一方面,以供给人们使用,另一方面,却是也和这立身处世之道互相吻合。

    五金中最为珍贵的,怕是千里之地中才会有一处能够出产,再不济也得八百里。

    而最为低贱的,不但储量庞大,产地也是处处开花。

    就好似人种之王,万里挑一。

    但普通人却是如过江之鲫般,如江河流水,滔滔不绝。

    “没错,这天下五金中,黄金最为贵重,但产量也最为稀少。但却很少有人知道,黄金和铁却是这两个在五金中最高和最贱的来那个样东西,却是能够伴生。”

    金爷说道。

    “伴生?难道铁矿和金矿竟然会同时出现?”

    刘睿影问道。

    “这不是绝对,只是有一定的几率。金子单独的出现的也不是没有,只不过这人欲念使然。若是发现了铁,定然要在周围仔仔细细的寻摸一遍,看看有没有金子。毕竟这金子比铁的价格可是高了将近一万六千倍。”

    金爷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他虽然没见过金矿和铁矿,但对金铁二物却是很熟悉。

    查缉司中也有同期的伙伴,被擎中王抽调到善金局当差。

    那里可是天下五大王域内最大的冶金处。

    刘睿影听他们曾说起过在善金局内的见闻。

    这金子一旦融化冶炼成形状,却是就再也不会发生改变。

    这一点和银子不同。

    白花花的一只,入了炉融化时,不会产生损耗,也没有花火璀璨。

    但金子入炉,炉旁的风箱每拉动一次,就会出现一片金花闪烁,火烧的越是猛烈,这金花出现的次数就越多。

    每一闪,损耗的都是一点点黄金。

    这便是冶金十分得起八的原因,如此也让黄金变得更加珍贵。

    “鸿洲的铁矿附近,可有金子?”

    刘睿影问到。

    “目前还没有发现。这五金都是天地的造化。什么该出现,非人力可及,却是也强求不得。”

    金爷说道。

    “金子多的地方,应当是在平南王域和安东王域。那边的金子很奇怪,全都都是单独出现的,周围没有铁,也没有任何其他的矿藏。只有一种被当地人叫做“伴金石”的废料。采矿的人沿着矿满处选好位置,一口气深挖下去十多丈,就能看到一种褐色的石头。闻上去还有股子焦糊味,就像是用过一次的木炭一般。只要找到了这种石头,那便可以开始喝酒庆祝了!”

    金爷说道。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耳子会打洞。我以为这与金子同生共长的东西,也应该十分珍贵才对,没想到却是一文不值。”

    刘睿影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刘省旗倒是有些偏颇了……虽然现在这世道上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可我却总觉得老天爷不会无缘无故的创造出一种东西,让它静静的躺在金子身边,就是为了让人们有朝一日发现金子的时候将其丢掉。”

    金爷说道。

    “金爷的意思是,这“伴金石”还有别的妙用?”

    刘睿影问道。

    “到底有什么用处我也说不好……只是觉得不该这般一无是处才对。天生我才必有用,若是但真这“伴金石”一点用处都没有的话,那天为何又要生出它呢?岂不是多此一举?”

    金爷说道。

    刘睿影想了想,这番道理倒是不错。

    但物和人不一样。

    人有思想,还能付诸于行动。

    物则是就那般老老实实的呆在原地。

    尤其是矿藏,深埋于土地之下,万年不变。

    就算是它们也有思想,想要有所作为,却是也不可能。

    不过刘睿影知道一种叫做试金石的东西,本来也是存在于河沟里无人问津的破烂,可当金子出现以后,这种势头顿时就变得吃香起来。

    有些试金石大如车斗,有些小如拳头。

    把它们放入鹅汤里一滚,就会变得乌黑油亮,仿佛刷了一层漆一般。

    至于这试金石到底是怎么个用法,刘睿影却是不知,只是从书上看到过而已。

    但这么一想,他却又觉得金爷所说不错。

    现在人们觉得那伴金石没有任何用处,不和早先的人们对待那试金石的态度一样?

    不是没有用,只是没到能用上的时机罢了。

    若是有一天,当真发现了这些伴金石的妙用,它们不见得就会比黄金廉价多少。

    起码一块上好的试金石,甚至可以高过黄金的价格。

    “金爷还是有远见!单凭这对‘伴金石’一物的见地,想必也是天下罕有。”

    刘睿影说道。

    “这哪里算的山什么见地啊,只不过是些想法,空谈罢了。不过刘省旗,我也不瞒你说,这‘伴金石’我还真收了不少存在府里的地库中。价钱便宜,但说不定有朝一日就能派上用场,有备无患。”

    金爷说道。

    “远近不是人人都有。更重要的是支撑自己远见的实力。像我现在,也愈发觉得这‘伴金石’或许有大用,不过在下却是没有实力像金爷这般的大手笔。”

    刘睿影笑了笑说道。

    “唉……我也是有些着急了。有实力的坏处就是敢想敢做,但一着不慎,往往又会落得个满盘皆输……”

    金爷叹了口气说道。

    “难不成金爷也有打眼走错路的时候?”

    刘睿影觉得金爷方才那句话说的极为动情,并不像是一般的感慨之词。

    “当然有了!那时我刚来矿藏不久。恰好遇上了狼骑犯边。要知道,做这铁矿生意,最喜欢的就是打仗。老百姓一年到头能用得了多少铁器?打一口锅,指不定用刀孙子那一辈儿还是好的。只有打仗的时候,军队需要的打造海量的兵器、甲帐、箭矢,就连那些战马,不也是需要四只马蹄铁?我赶上了那好时候,一边给震北王域和定西王域卖着铁矿,一边想办法搞到了可以炼制兵器的文书。”

    金爷说道。

    五大王域虽然允许个人开采矿藏,但却不能私自铸造兵甲,一旦被发现,等同于造反,是要掉脑袋的重罪。

    但在战时,这一条律例却是变得模棱两可,可有可无起来。

    主要是官营的箭械局,兵械局没有那么多的人少。

    毕竟无人可以预测这战时的大小,以及持续时间的长短。

    这时候,像金爷这般的矿主,就是管家首选的合作对象。

    箭械局与兵械局会给金爷下发相应的许可文书,金爷便可以开始铸造箭矢与兵械。

    当然,所有的成品出炉后,一律都要卖给管家,不得有任何私藏。

    虽然价格被压的很低,但剩在数量庞大。

    一套甲帐即便只能赚上数钱银子,几万套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更何况能有本事弄到这种文书的,可都不是普通人。

    很多眼热的人想要来分一杯羹,就算是说烂了嘴,跑断了腿,也没有任何用处。

    刘睿影只知道金爷是靠着铁矿发家,却是没想到他实际上发的是战争财。

    “盛世黄金,乱世古董,这句话想必刘省旗也很是熟悉。”

    金爷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太平盛世古董的价值高,混的时候黄价值高。

    在战争年代,多储备黄金是富户们最明智的选择。

    因为其他的任何都会因为战乱贬值。

    古董之类的东西在那个时候就更不值钱了!

    或许传了一尊三百年的青铜鼎,还换不来一碗大米粥。

    “我也是本着这般想法,所以从安东王域买了许多黄金,没曾想,却是被骗的血本无归……”

    金爷苦笑着说道。

    “这……黄金还能造假?”

    刘睿影问道。

    “黄金不但能够造假,造假的手段还极为高明。不够能给黄金造假的人,也都是些狠角儿!刘省旗,你知道黄金中只能掺入什么东西吗?”

    金爷问道。

    刘睿影定然是不知,只得一脸迷茫的看着金爷。

    “黄金中只有一种矿藏可以掺入,就是银子!”

    金爷说道。

    “银子?可掺入了金子,不也是十分贵重?”

    刘睿影说道。

    “银子虽然比铁值钱,但相比于黄金来说,就便宜的太多太多……我买来的那一批金子,每一两,足足都掺了三成银。”

    金爷伸出手指比划道。

    虽已时隔多年,但再提起时,还是觉得有些痛心疾首。

    “那这些金银最后是如何去处?”

    刘睿影关切的问道。

    这是他不曾了解,不曾触及过的方面,着实勾起了兴致。

    “要想除银存金的话,就要将这些杂金全部打成薄片。而后让工人用剪刀一点点的剪成碎渣状。而后稍一大锅沸水,把这些碎渣全部都丢进煮过一个时辰。捞出来之后,趁着热气,把这每块都用泥土涂包裹住,一定做到密不透风。就这样放在阴凉处,静止个大约三天两夜的样子,连带着泥土,全部丢尽熔炉里炼化,这样其中的银便会被泥土所吸收,金水自然而然的流出来,这才是最本质的金。”

    金爷说道。

    “时间万物果真不可思议,竟能产生如此奇妙的变化……”

    刘睿影自语道。

    “那些被泥土吸附了的银子怎么办?可是有办法也把他们弄出来?”

    刘睿影问道。

    “办法倒是有,但出力不讨好。教训已经吃过了,也就随他去了。旁人觉得我改了姓氏,是为了避嫌。况且“金”和“青”也是谐音。但实际上,我换了本家的姓氏,却是为了让自己牢牢记住那次的教训。”

    金爷说道。

    刘睿影却是根本没有想到,金爷的这个“金”字竟然有如此曲折复杂的来历。

    最开始,当老板娘告诉他金爷这个人时,刘睿影觉得是因为他矿主的身份,多金,旁人便以此为依据,给他取了个颇为响亮的外号。

    后来听说了青府的往事与纠葛,便自然而然的认为金爷是在逃避。

    结果到头来,刘睿影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金爷的格局。

    他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土财主,也不是个为了躲闪宁愿抛弃一切又改头换面的人。

    一个简单的姓氏,却凝练了金爷一段刻骨的往事。

    不由得,刘睿影对金爷却是有些敬佩起来。

    正在他沉思时,金爷的胯下的马忽然停了下来。

    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他背对着众人,似是在极目远眺。

    金爷的目光凝视了片刻后,展颜一笑。

    “刘省旗,你的嘴莫不是开过光?”

    金爷说道。

    “此话怎讲?”

    刘睿影问道。

    金爷没有回答,马鞭一扬,指了指前方。

    刘睿影皱眉眯眼一看,那人不正是小机灵?

    天下间机灵的人很多,但若是呆呆的站在原地不动弹,却是根本看不出机灵与否。

    这一点,唯有小机灵不同。

    他即便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发呆,那股子机灵劲儿却是也能抵得过矿场上的风沙,扑面而来。

    “他这一走又是三天?”

    刘睿影问道。

    “算上今日的话,却是三天半了!以他的身法,就是按震北王城也能溜达两个来回。”

    金爷说到。

    众人按马徐行,一步步朝前走去。

    待离得近了,小机灵这才转过身来,冲刘睿影和金爷招了招手,嘴里还打了一声响亮的哨音。

    结果众人坐下的马,听到了这哨音后,却同时撒开四蹄,飞奔开来。

    无论怎样拉扯缰绳却是都无济于事。

    “怎么样,这几匹马我驯得还不错吧?!”

    在距离小机灵只要半丈之遥的聚利时,他的口中再度传出一声哨音。

    五匹飞奔的马,顿时原地驻足,鼻孔中冒着粗重的喘息。

    “你什么时候驯得马我都不知道。”

    金爷说道。

    “其实我也没有驯……只不过我在你妹妹那里的几日里,每天晚上都给他们吃新鲜的胡萝卜。而且是边吹着口哨边喂。也就那么几天的功夫,这些畜生却是就习惯了。方才听到我的哨音,以为又有胡萝卜吃,那还不朝着我这里狂奔?”

    小机灵说道。

    继而从怀里掏出了五根新鲜的胡萝卜,挨个塞进了马儿的嘴里。

    青雪青脸色煞白……

    显然是刚才胯下的马儿不收控制的狂奔而下的不轻。

    好在文琦文一把扶住了她的肩头,不然的青雪青非从马上一头栽下来不可……

    金爷和刘睿影翻身下马。

    见到了小机灵,自是要寒暄几句。

    “这三日你又去了什么地方?”

    金爷问道。

    “震北王城。”

    小机灵说道。

    “金爷,看来你的嘴也是开过光的!”

    刘睿影笑着调侃道。

    “可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金爷问道。

    小机灵却是伸出右手食指,对这二人摇了摇。

    金爷和刘睿影都有些失落……

    小机灵不肯说,那就算要了他的命,也决计不会吐露半个字。

    “震北王城里倒是一片祥和,但我回来的路上却是看到了件很好玩的事情!”

    小机灵说道。

    青雪青被文琦文搀扶着下了马。

    一听说小机灵有好玩的事情,她却是立马凑到了跟前,全然忘记了被小机灵戏弄的不愉快。

    “什么事?快说说!”

    金爷说道。

    从马背上解下一个水囊递过去,里面装的是烈酒。

    无酒不说话,这是小机灵的习惯。

    小机灵打开水囊,痛快的猛灌了几口,用袖子揩了揩嘴,这才意犹未尽张嘴说道:

    “十几个大老爷们尾随着一辆马车你们觉得好玩吗?”

    小机灵问道。

    “不好玩……”

    金爷和刘睿影异口同声的说道。

    “十几个大老爷们尾随着一辆坐着姑娘的马车呢?”

    小机灵接着问道。

    刘睿影和金爷相视一笑,故事到这样才算是有趣了起来。

    “十几个不是五大王域的老爷们,尾随着一辆有三个姑娘的马车,是不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他们并不是劫道的强人,也不是那三位姑娘的随从。但就是这般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马车停,他们停,马车动,他们也动。”

    小机灵又喝了几口酒说道。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五大王域之人?”

    刘睿影却是一下就捉住了重点。

    “凭借他们的举止,以及腰间的弯刀。”

    小机灵说道。

    “那弯刀怎生模样?”

    刘睿影问道,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与悸动。

    “比一般的弯刀刀身要宽阔很多,刀剑高高的翘起,都可一做个倒扣了!”

    小机灵用手比划这说道。

    刘睿影却是越听越心惊,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在哪?”

    刘睿影问道。

    语调都因为他迫切的感情而有些颤抖。

    “离这儿不远……看方向好像也是朝着矿场来的。若当真来的话,估计再一天的光景就能到。”

    小机灵思忖了片刻说道。

    “刘省旗可是发现了什么?”

    金爷问道

    他察觉到了刘睿影方才的异样。

    “小机灵方才说的那把弯刀,我见过。如果所料不错的话,那人就是靖瑶。”

    刘睿影说道。

    要说像现在这西北地面上最响亮的名字,不是震北王上官旭尧,也不是定西王霍望,更不是孙德宇,晋鹏,月笛,刘睿影之流,而是靖瑶。

    消息稍微灵通些的人,都已经知道这次震北王域四百万两边军饷银被劫夺的始作俑者,就是这位草原王庭的部公,靖瑶。

    “当真如此的话,真不枉费刘省旗的一番辛苦。不过靖瑶等人为何会跟在一辆坐着三个小姑娘的马车后面?”

    金爷问道。

    小机灵摊了摊手,表示不知。

    金爷沉默了片刻,开口邀请要机灵一同去矿场转转,但小机灵却是一口回绝,他要去的地方是金爷的府上。

    按他的话说,这三天就没吃上一顿安稳饭,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不过金爷和刘睿影却是心知肚明。

    小机灵无非是馋酒罢了……

第一百章 五金不可缺一【中】

    “三个小姑娘……马车……”

    刘睿影自言自语。

    方才小机灵说起马车,倒是让他想到了些事情。

    在他心中,唯一能和马车与姑娘联系起来的,就是赵茗茗和糖炒栗子。

    从最开始在定西王域,丁州府城中初见,她俩就是乘着马车的。

    后来到了博古楼中,也是如此。

    不过赵茗茗和糖炒栗子是两个人。

    以她们这对主仆的性格,刘睿影怎么也想不到会去主动结交外人,还一路同行。

    若真是赵茗茗,那这第三位小姑娘又是谁?

    想了半天,刘睿影也没能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在金爷的催促下上马继续赶路。

    华浓的表情有些落寞。

    先前小机灵站在远处,没人认出是谁之时,华浓却是觉得他出剑的时机到了。

    没想到,来的竟是熟人,是朋友。

    剑只能面对野兽与敌人。

    对朋友出剑的人,根本就不配用剑。

    华浓的右手一直握在剑柄上,直到弄清了小机灵的身份后,才轻轻松开。

    但这一幕看在青雪青眼里,却是紧张。

    她以为华浓害怕了。

    人在害怕是总会去寻找些凭借和依仗。

    夜深人静,惊梦醒来,大抵都会慌张的点灯。

    其实若真有危险,点灯又有什么用处?

    那威胁并不会因为光亮而消散,真正要杀你的人,也不会被一根点燃的蜡烛吓跑。

    都是自欺欺人的把戏。

    看到了光亮,让心里更加安稳。

    若仍旧是一片漆黑,那岂不是要做个糊涂鬼?

    “你不用怕,没事的!”

    青雪青对着华浓说道。

    她倒是个极为善良的女孩子,这番安慰也是出于好心。

    哪里想得到,这却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话传到华浓耳朵里,竟是截然相反的意思。

    “你是在说,我害怕?”

    华浓指了指自己的笔尖说道。

    青雪青单纯的点了点头。

    华浓看到后冷笑一下,不做理会。

    在他眼里,这样的金丝雀儿根本不值得让他浪费时间。

    “什么人嘛……”

    青雪青不满的嘟哝了一句。

    “青妹,怎么了?”

    文琦文开口问道。

    “我好心提醒他不要害怕,没想到却是碰了一鼻子灰……刚才他明明紧张的死握着剑柄,指甲都发白了!”

    青雪青说道。

    “不要和这样的人一般见识。谁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不知道刘省旗怎么会如此看重他。”

    文琦文说道。

    华浓听到后骤然勒紧了缰绳,胯下的马儿朝天嘶鸣一声便止步不前。

    如此急速的停止,让跟在后面的文琦文和青雪青措手不及。

    尤其是青雪青,本就不擅长如此长途的在马上奔驰,差点一个趔趄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

    文琦文厉声呵斥道。

    “说别人的时候,先管好自己的嘴。”

    华浓说道。

    “青妹关心你,本也不求你的谢意,但你却两个好脸色都没有,还有资格说指责我?”

    文琦文少说道。

    “我并不需要关心,况且我也从来没有害怕。”

    华浓说道。

    “别说青妹说得对,我也是看的一清二楚!再说,这害怕是人之常情,我也害怕过,又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文琦文反驳道。

    “我说,我没有害怕。你能不能听懂?”

    华浓说道。

    文琦文怒极反笑,却是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沉默了半晌,只得无奈的摇了摇头,和青雪青并驾齐驱的朝前走去。

    “从今日出发开始,你俩就在我后面议论纷纷……我只会不屑于和你们争辩罢了,谁料却是变本加厉。”

    华浓说道。

    “你好得也是个武修,怎么跟个怨妇一般,婆婆妈妈?”

    文琦文扭头说道。

    “我不但是个武修,我还是个剑客。一个剑客被人嘲讽了他的剑,你说通常都会发生什么?”

    华浓不紧不慢的说道。

    语气平静,没有丝毫气府。

    文青文轻轻一笑,他自是听出了华浓言语中的挑衅之意。

    剑客的剑,刀客的刀,拳师的双手,舞者的双腿,都是比生命还重要的存在。

    一位剑客的剑若是被扔嘲讽了,那简直将他千刀万剐还要难受的多。

    文琦文也是武修,还是为刀客。

    他当然也明白这番道理。

    刘睿影和金爷走在最前面,相谈正酣。

    可身后骤然安静了下来,让两人觉得有些不对劲。

    驻马转身才看到后方不远处,文琦文和华浓两人已经从马上下来,相对而立。

    “他们俩是怎么了?”

    刘睿影问道。

    “男人之间打架通常都是为了什么?”

    金爷反问道。

    “当然是为了利益和女人。”

    刘睿影说道。

    男人之间的赌斗,除了利益纠葛之外,便只剩下对女人感情的争夺。

    一个男人到老的时候,若是没有因为分配不公和旁人起过争执,亦或是没有因为某个女人而争锋吃醋,那他这辈子可算是白活了一大半。

    利益是现实。

    是能让人吃饱饭不挨饿的东西。

    人人都需要活着,活着便得有衣食住行,这些统统都离不开利益。

    但人非草木,浇水便开花。

    精神上的追求往往更难以满足。

    体面,荣辱,以及爱情。

    华浓和文琦文之间没有任何的利益可言。

    而刘睿影也清楚,他不是个争风吃醋的人。

    甚至有些过于淡漠、冰冷。

    人间的感情,他还没有完全学会。

    不过比之于和刘睿影初见之时,已然是天壤之别。

    “但他们俩着实还不能算是男人……不是因为利益,也不是因为女人,那又是因为什么?”

    刘睿影说道。

    “祸从口出!文琦文是个大少爷,打小气便是众星捧月一般,说话自然是无遮无拦。你这位师侄,我看得出他很有骨气。一个有骨气的人和一个口无遮拦的人走在一起,能和平共处这么久,已经可以算是个奇迹了!”

    金爷说道。

    刘睿影很是诧异的看了一眼金爷。

    他没想到这才短短几日的光阴,竟是就对华浓有了如此深刻的了解。

    老马倌曾经告诉过刘睿影,说着江湖上最可怕的武器不是刀剑,而是美人的微笑,和好人的坏心。

    最可怕的人不是暗些号称例无虚发的杀手,而是能够一眼把你剥个精光的犀利。

    上一句话倒是很好理解。

    千金难买美人欢。

    但只要美人微微一笑,这世间就没有她办不到的事情。

    微笑对于每个人都有一种莫名的力量。

    或是友好,或是坦诚。

    但唯有美人的微笑,却是可以让人疯魔,让人痴狂。

    甚至可以为了这笑出现的多一些,长久一些,而付出所有。

    好心人之所以被称作好心人,那是因为他们本就好心。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扭曲的念头。

    一个好心人若是突然动了坏心眼儿,却是要比彻头彻尾的坏蛋更加可怕。

    恶霸强人走在街上,人尽皆知。

    惹不起还躲得起。

    可是好心人大家欢迎还来不及,怎么会去躲避?

    最后却是猝不及防的被其坑害,自己还毫无觉察。

    这两样事物,刘睿影已经见识过不止一次。

    但要说那一眼就能把人剥个精光的犀利,却是刚刚才有体会。

    金爷不正是老马倌口中的犀利?

    他与华浓这几日最多打过数次照面,说话也不超过五句,竟是就能断言‘他是个很有骨气的人。’

    刘睿影就是搜肠刮肚,也找不到比这更为贴切的形容。

    好人的良善是出于爱,美人的微笑是出于友好。

    有骨气的人,敢于寸步不让,是因为勇气。

    爱,友好,和勇气,对一个人来说都极为重要。

    无数先贤们甚至敢于断言,若这三点特质全部都集中于一人身上,那他定然会成为璀璨今古的存在。

    不过刘睿影却不这么认为。

    虽然他也承认这三点尤为重要,但还远远未到能够改变一个人的程度。

    相比于爱,友好,和勇气来说,执着才最能让一个人的前后发生云泥之别。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靠的并不是一时兴起的勇气,也不是互不得罪的友好,而是坚定不移的执着。

    唯有这,才是能够改变自身以及周围的本质力量。

    “看来这奇迹难长久,倒是一点都不假。”

    刘睿影摇了摇头说道。

    言毕,却是准备上前去规劝几句。

    但金爷却伸手拦住了刘睿影的身子。

    “刘省旗,你这会儿去压住了他俩的火气,也只是暂时的……等后面爆发出来的时候,只会更加汹涌!”

    金爷说道。

    “内斗总是不好……我怕有人会受伤。”

    刘睿影说道。

    “刘省旗对自己的师侄有信心吗?”

    金爷问道。

    刘睿影笑而不语。

    答案显而易见。

    华浓的剑若他有亲身的体会。

    刘睿影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就是那位号称‘平南快剑’的时依风。

    当初在丁州府城时,他作为查缉司发展的外围,协助刘睿影一同处理事物,没想到却是横死在客栈中。

    堂堂‘平南快剑’却是连剑都没拔出来,成为了传遍天下的大笑话!

    但那位杀死时依风的人,却到现在也不知其面目。

    刘睿影不由得把这神秘刺客和华浓放在心里比较了一番。

    两人都是用剑的。

    还都是快剑。

    究竟谁更快?

    没想到比对了半天,却是也没有任何结果。

    金爷倒是在一旁饶有兴致的看了起来,还从马鞍后又摸出一个灌了酒的水囊。

    仰头喝了几口,便递给了刘睿影。

    这会儿刘睿影根本无心喝酒,但盛情难却,不好拒绝,只好浅浅的咂了一口。

    “我的剑的确是很简陋……但你知道刀剑的本质是什么吗?”

    华浓问道。

    文琦文并不接话。

    在他心里,对华浓没有半分看得起。

    既然彻头彻尾的看不起一个人,那么无视就是对其最大的反击。

    华浓眼见如此,只得微微偏过头去,看了一眼刘睿影。

    只见刘睿影一脸轻松,却是没有任何责怪的神色,仿佛是默许一般,华浓这才放下心来。

    “你的刀比我的剑好看,但刀剑终究不是用来看的。试试?”

    华浓轻蔑的说道。

    尤其是话尾的两个字,“试试”,更是让文琦文觉得自己颜面尽失……

    尤其是青雪青还在一旁的时候。

    “文哥,算了吧……都是自己人,别伤了和气!

    青雪青揪着文琦文的衣袖说道。

    “和气不是忍气吞声。别人都骑在我头顶拉屎了,我还怎么能有和气?”

    文琦文头也不回的说道。

    青雪青听后心里一惊!

    这是她头一回听到文琦文的口中说出如此粗俗的话语。

    一时间,青雪青竟是觉得眼前人有些陌生。

    往日的温柔和耐心一瞬间都降至冰点,荡然无存。

    这一刻开始,青雪青对男人的理解又更深了一步。

    至于领悟了些什么,却是只有他自己知道。

    文琦文缓缓的抽出了刀。

    脸上面五表情。

    他对自己,对自己手中的刀都极自信。

    一刀出,乾坤定。

    不过他的心里还是极有分寸的。

    华浓毕竟是刘省旗的师侄,若是他分毫不让,便也是让刘睿影脸上无光。

    怎么说,也只能是点到为止。

    华农的手也扶上了剑柄。

    他的剑没有剑鞘。

    若是要出剑,自是要比文琦文快上不少。

    但现在文琦文已经扒出了刀,两人之间的差距便也消失了。

    “你的剑,好像不用出鞘。”

    文琦文说道。

    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没错。因为出鞘耽误时间。”

    没想到华浓却很是陈恳的点头说道。

    “你很在乎时间?”

    文琦文问道。

    “当然。难道你不在乎?”

    华浓问道。

    没有人会不在乎时间,所以文琦文忽略了华浓这个愚蠢的问题。

    不过华浓所说的时间,和文琦文说的时间却大有不同。

    华浓说的时间,是在生死的刹那间。

    而文琦文说的,则是一日中有十二个时辰。

    两者之间,根本没有丝毫的可比性。

    “你既然在乎时间,为何还不出剑?”

    文琦文催促道。

    华浓默不作声。

    眉头凝成了一个疙瘩。

    他心中正在不停地计算。

    计算这一剑若是当真要出,那该一怎样的力度和速度以及角度出。

    这样既不会伤了文琦文的性命,也能够让他彻底闭嘴。

    “文琦文这小子要输了……不过对他来说倒也是一件好事!”

    金爷喝着酒说道。

    “你怎么能断定文琦文要输?”

    刘睿影问到。

    虽然他的心中也是这样想的,但他更想再度确认一番,金爷的目光到底有多犀利。

    “从他的出刀就能看的出来。文琦文太过于自负了……”

    金爷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华浓是个极为务实的年轻人。

    有一说一,从不夸张。

    他说出来的,就一定会做到。

    年轻人身上的浮夸之风,在他身上却是丝毫不存。

    山野中,步步危机,没有片刻安稳。

    若是华浓的心性也和文琦文一般,他怕是早就变成野兽们的盘中餐了。

    “你要怎么争?”

    文琦文问道。

    他说的是“争”而不是“比”。

    一字之差,内里的含义却相隔千里。

    若是比,则定然要分个高低。

    到时候不仅会真伤了和气,还会让刘省旗颜面扫地。

    而争就不同了。

    争,无非就是个先字。

    争先恐后。

    只有先后,没有输赢。

    即便是先这为赢,后者输。

    但起码说起来要好听的多。

    “不知道……我没有这样争过。”

    华浓想了想说道。

    文琦文以为他是在故作卖弄。

    其实华浓方才倒是认真的思量了一遍。

    他在脑中细细的回忆了一遍自每次出剑的动机和目的,却是没有一剑能够适应当前的情况。

    无论是对野兽还是对人。

    他的剑从来都不是为了输赢,先后。

    华浓的剑,只论生死。

    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文琦文丧命。

    于是乎便只能自己陷入了深切的纠结之中……

    这般想法融进话语里,说出来,便正能是三个字,不知道。

    “争先都不知该如何,也好意思大言不惭?”

    文琦文说道。

    武修之中无伤大雅的比斗方式有很多种。

    文琦文却是让华浓来选择。

    奈何华浓根本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只能是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其实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决断,只不过还在进行最后的纠结。

    “算了。”

    华浓看了看天,把手从剑柄上移开说道。

    低头朝着自己的马走去。

    “青妹,看到了吗?有些人就是这般欺软怕硬。这里不比咱们鸿洲府城,你却是也不要那么良善。”

    文琦文看着华浓的身影说道。

    青雪青好似还未从先前的情绪中缓过神来。

    她根本没有听清文琦文说了些什么,只是茫然的点了点头当做回应。

    华浓上了马,对方才文琦文的嘲讽置之不理,径直朝前走去,来到了刘睿影身边。

    “怎么不出剑?”

    刘睿影问道。

    “因为没必要。”

    华浓笑了笑说道。

    “是没必要,还是担心自己把握不住?”

    金爷问道。

    “都有。而且我要出剑的话,向来都是全力以赴。”

    华浓说道。

    “你这柄剑,怕是用了很久了吧!”

    金爷说道。

    “很久了。”

    华浓看着自己的剑说道。

    “是如何变成这副模样的?”

    金爷问道。

    “我捡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华浓说道。

    金爷的心中有几分震悚……他没有想到华浓这柄残破的剑竟是捡来的,更没有想到华浓却是连自己的剑都没有,用的还是一把捡来的剑。

    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刘睿影,觉得他这位师叔当的,却是有些过于失职……

    “矿场快到了,抓紧赶路吧!要是拖延过了午后,大风起,就更不好走了。”

    金爷说道。

    刘睿影和华浓应了一声,纵马向前。

    金爷却是被文琦文开口叫住。

    “方才是我冒失了……”

    文琦文说道。

    语带歉意。

    “年轻人不就是这样?没什么的。”

    金爷笑着拍了拍文琦文的肩膀说道。

    “我只是看不惯他对青妹的态度。”

    文琦文说道。

    “这世上有各式各样的人。越是有本事的人,或许脾气越怪。”

    金爷说道。

    文琦文把这句话一琢磨,突然反应过来,这金爷莫不是在夸赞那华浓很有本事?

    “和他相比,你还差得远。”

    金爷指了指前方的华浓,对文琦文说道。

    “我定然不弱于他!”

    文琦文高傲的说道。

    金爷的话,却是触及到了他的自尊心。

    他不敢对金爷动刀,只能用言语来捍卫。

    “以后你就知道了……刚刚若是轮生死的话,你的尸体已经被风沙盖住了。”

    金爷说道。

    文琦文虽然没有再度出言反驳,但心里仍旧是义愤难平……

    华浓的那柄剑,比之叫花子的打狗棒都不如,怎么能与自己的宝刀相争锋?

    文琦文却是已经暗暗下了决心,有机会定然要让华浓在自己的刀下吃个大亏不可。

    金爷自是看出了文琦文的想法,但言尽于此,多说无益。

    本想着华浓会出手,给他个教训,让这大少爷知道知道什么叫做人外有人。

    虽然他的刀法不弱,境界在这般年纪中也算的上不错。

    但他和华浓相比,缺了很多生死之间的历练。

    “我的刀法虽然没有青府的斩影刀精妙,但在鸿洲中也是拔萃的存在。”

    文琦文气不过,却是如此说道。

    “他的剑法只有一招,你知道是什么吗?”

    金爷反问道。

    文琦文当然是猜不出来。

    “全力以赴!”

    金爷说道。

    文琦文听到这四个字,心中突然“啪嗒”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骤然打开。

    这段小插曲过后,众人尽皆沉默的赶路。

    虽然路上有所耽误,终究还是在正午时分抵达了矿场。

    刘睿影看到这里也搭着不少棚子。

    看上去要比老板娘那边的精致不少。

    听到马蹄声,这些棚子里立刻钻出了十几个精壮大汉,全都**着上身。

    皮肤被别狠毒的日头晒得黝黑。

    头发剃的很短。看上去极为有精神。

    看到金爷之后,一众人等皆躬身问好。

    “一切妥当?”

    金爷问道。

    一位头领模样的人走上前来给金爷牵马,听到文化后点了点头。

    “矿场在哪里?”

    刘睿影举目四望,却是没有看到任何开凿的痕迹。

    “这里算是个营地。开矿的地方还要往里走二十多里地。咱们先在这里休整一番,吃过饭再进去。这会儿太阳最毒,风沙也最大。”

    金爷说道。

    刘睿影也是觉得有些奇怪,现在还远远未到夏天。

    震北王域的夏天,也来的比别处迟到很多。

    可是这矿场上的日头却丝毫不讲情面……

    晒在刘睿影脸上,却是让他的脸皮发烫,还有些生疼。

    金爷走动最中心的一座营帐,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现在舒服多了吧?”

    金爷笑着问道。

    营帐里面和室外简直是两重天。

    方才在外面看不出来,走进营帐总刘睿影这才发现,这些营帐竟然都是半地下式的。

    刘睿影曾经在书中读到过,这是大漠隔壁的一种特有居住方式。

    既不能算是房屋,也不能叫做营帐。

    就是从平地向下挖一个深一丈,长和高都是两到三丈的土坑,上面用粗树干做檩条,用细树干做椽子,铺上树条或苇把。若是有条件,可以再蒙上一层油布防水,隔潮。

    最后撒上一层麦草,盖上一层碎土,然后糊上一层厚厚的草泥,正中间留一个天窗口通风引光,便算是成了。

    这样的方式,主要是为了渡过难熬的冬天。

    在严寒冬季里,这半地下式的住处中还可以用土坯垒起半人高的空心火墙。

    上面可以造饭、晾衣晒被。

    灶里的柴火烧得通红,顿时就会变得暖洋洋的。

    尽管空气因为难以流通的愿意,有些污浊,气味不是那么好闻,但在这里的冬天,温暖却是第一位的。

    “刘省旗觉得这营帐新鲜吗?”

    金爷问道。

    “的确是新鲜……以前只在书里读过干巴巴的文字,没想到有朝一日却是能切身体会一番。”

    刘睿影说道。

    “每年春秋两季,矿场上的风沙变得猛烈而频繁。一刮就不知何时才会。有时候明明眼看着很好的天气,突然间就会晴空变色。沙走石昏天暗

    地,甚至都难以站立行走,我妹妹哪里的风沙,和真正的矿场上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时,我这些手下和矿上的苦工们,就只好钻进这里面来避避。我还给这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风休”。”

    金爷说道。

    “风休!若是不知道此间原因的人,乍一听闻这个此,说不定还会觉得十分雅致!”

    刘睿影说道。

    “不光是风,有时候这日头太大了,也只能停工。苦工虽然带着个苦字,但终究不是死工。仲夏的时候,这日头却是也能杀人的。”

    金爷说道。

    “那可是叫“日休”?”

    刘睿影问道。

    “哈哈,这倒是没给它起什么名字……不过刘省旗说的也对,正是“日休”。”

    金爷说道。

    “夏天的时候,矿场的风沙是否会小些?”

    刘睿影问道。

    营帐正中间有个高高的隆起,四面透风,却是被外面的风沙刮得“呜呜”叫唤。

    “夏天?那可不管是小一点……而是根本就没有!”

    金爷说道。

    刘睿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想象不到这风沙停下来时,这里该会是怎样的景象。

    “以前这里不是矿场时,是做什么的?”

    刘睿影问道。

    金爷嘿嘿一笑,颇为得意的从自己座位的后方拿出来一本古书,吹了吹上面的浮土后递给了刘睿影。

    “你看看这本书。”

    金爷说道。

    书名已经模糊不清,刘睿影花了好大的力气都看不出来,索性放在了一边,等着金爷直接了当的告诉他。

    “这里在以前的皇朝时期,是个独立小国。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虽然不大,但在当时却是极为重要。”

    金爷说道。

    “这里是战略要冲。草原王庭崛起之后,想必对这里早就是垂涎三尺……这小国最后,定然也是如此覆灭的吧?”

    刘睿影问道。

    金爷点了点头。

    两人竟是同时都有些感慨。

    苍海沧田呐,世事无常变化的太快。

    曾经这小国或许也曾繁华一时,但最终还是归于了一片烟尘。

    “不过这里的铁矿,可是早就被发现了。”

    金爷话锋一转说道。

    这铁矿,遍布五大王域,但却是以震北王域,鸿洲最为密集,产量最高,质地上乘。

    并且十分易于开采,大多都是浅藏在地面而不深埋在洞穴。

    出产得最多的,反而是在平原和丘陵地带,不在高山峻岭上。

    “铁矿石有土块状的“土锭铁”和碎砂状的“砂铁”好几种。铁刘省旗你从这里看出去,只要是黑色的露出在泥土上面,形状好像秤锤,那就是铁。”

    金爷指着外面说道。

    刘睿影觉得新奇,走过去弯腰想要捡起一块把玩,结果用手一捏却就变成了碎渣。

    “这样的铁矿还未成型。若是要冶炼的话,及得把这些扶在上面的碎块建起来。但这样太过于耗费功夫,得不偿失。”

    金爷说道。

    刘睿影知道这铁分为生铁和熟铁两种。

    其中已经出炉但是还没有炒过的是生铁,炒过以后便成了熟铁。

    而把生铁和熟铁混合熔炼就变成了更为坚硬的钢。

    金爷看懂刘睿影感兴趣,便领着他朝旁边的几座营帐走去。

    这里面全都是用掺盐的泥土砌成的炼铁炉,本该依傍着山洞而砌成的,但这里一马平川,便也只好如此……

    用盐泥塑造出这样一个炉子,非得要花个把月的时间不可,不能轻率贪快。

    因为这盐泥一旦出现了裂缝,可就是前功尽弃了……

    金爷这一座营长中只有一个炼铁炉,足足可以可以装下铁矿石两千多斤。

    此刻正有人在里面买那忙活,不停地把硬木柴丢尽炉火中。

    鼓风的风箱有一人多高,四个人同时喊着号子一起推拉方才能够做工。

    不一会儿,炉子里的铁矿石便化成了铁水。皆从炼铁炉腰孔中流出来。

    先前刘睿影根本没有看到这炉子上有空,原来是事先用泥将其塞住。

    白天六个时辰当中,每个时辰都能炼出一炉子铁来,在出铁之后,苦工们便立即用叉拨泥把孔塞住,然后再度鼓风熔炼。

    “看来只要这炉火不停,金爷就能财源滚滚!日进斗金!”

    刘睿影说道。

    青雪青和文琦文没有跟来。

    这有炼铁炉的营帐,过于灼热,一般人根本受不了。

    就连里面干活的苦工,也是不断的朝身上泼水降温。

    但即便如此,一拨苦工最多也只能做工一个多时辰。

    再久了,便会被炙热的温度烤晕过去。

    刘睿影跟着金爷转悠了一趟之后,回到了先前的营帐中、

    文琦文双手端着个水盆,青雪青正在梳洗自己的头发。

    一路颠簸,让她的发丝之间夹杂了不少砂砾。

    向来爱干净的青雪青却是一刻都忍不了,必须要把它们全都弄出来才罢休。

    “别洗了,洗不干净的。你现在洗完,过会儿风一吹,就又脏了!”

    金爷说道。

    青雪青却不管。

    不清洗一番的话,不但是自己难受,心里也会很是膈应。

    刘睿影在营帐中扫视了一圈,没有看到华浓的身影。

    掀开门帘一看,他正站在门口,迎面对这风沙,不知在想些什么。

    “师叔,我还是喜欢外面。”

    华浓说道。

    “这戈壁滩和你先前生活的山林很是不同吧?”

    刘睿影问道。

    “山林间比这里看上去更有生机一些。”

    华浓说道。

    “文琦文不懂事,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刘睿影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

    “我知道的。所以最后收手了。”

    华浓笑了笑说道。

    刘睿影看着这位心性无比坚定的少年,竟是觉得自己很是歉疚……

    虽然这歉疚之情不是一次两次的迸发出来,但他总觉得这次要比先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加激烈。

    “这里离中都城,有多远?”

    华浓忽然问道。

    “朝那里走,渡过太上河,半个多月就能到。”

    刘睿影指了个方向说道。

    他本是不太记录的。

    但中都城是他的归宿,是他家的所在。

    一个人无论在哪里,却是都能找到家。

    醉鬼喝的再多,第二日或许也能从自己的床上醒来。

    华浓已经找不到自己曾经生活过得那片山野的方向。

    这应当是他从未把那里当过归属的缘故。

    人生有那么多事,要走过那么多地方。

    却是也不能够把暂时歇息之处当做长久的归属。

    深爱与神情,满足与**,安全与信任。

    不断交织重叠着,伴随一个人的足迹。

    刘睿影陪他在门口站了片刻,便转身回了营帐中。

    金爷正在听取手下的汇报。

    他对众人也是毫不避讳。

    刘睿影刚刚坐下,端起一杯茶,就看到文琦文走了过来。

    不用想都知道他要说些什么……

    却是和方才刘睿影对华浓说的话差不多才是。

    “不碍的!”

    刘睿影放下茶杯,对文琦文说道。

    已经知晓了对方要说什么,那就没有必要费心等他说完。

    一句不碍,已经代表了所有。

    文琦文没能瞬间反应过来,但他想明白了对着刘睿影满含歉意的笑了笑。

    “刘省旗……您是他的师叔,敢问他师傅是谁?”

    文琦文问道。

    “你怎么对他忽然好奇了起来?”

    刘睿影反问道。

    华浓的师傅名头太大,身份又过于敏感,却是不说为妙。

    “我只是觉得这位前辈收徒的眼光着实是有些怪异。”

    文琦文说道。

    这句话他斟酌再三。

    终究是用极为平静客观的字眼,表达出了他心中的疑惑。

    “他师父的确是个怪人,而且还是个瞎子。你要说眼光的话,他却是一点眼光都没有!”

    刘睿影笑着说道。

    文琦文听后彻底的呆住。

    他本以为华农的师叔定然也是查缉司中人才对,不然怎么会和刘睿影称兄道弟?

    但查缉司是绝不会有瞎子的。

    一个瞎子在查缉司能做的了什么?

    别说是在查缉司那样的天下枢纽之地,就是随便寻一处普通的坊市,一个瞎子也难有立足之地。

    刘睿影言尽于此,转而开始喝茶。

    文琦文默默的退回去,坐在了青雪青的身边。

    她已经把头发全都梳洗妥当,这会儿正拿着一条雪白的毛巾擦拭着。

    门帘再度被掀开,走进来的却不是华浓,而是端着巨大托盘的四个精壮汉子。

    托盘上撑着各式各样的事物,一阵阵香气传来,让刘睿影顿时变得饥饿起来。

    “竟然还有鱼!”

    刘睿影看着托盘说道。

    “刘省旗是不是觉得,此地没有河流,也没有湖泊,怎么会有鱼?”

    金爷说道。

    “正是如此。”

    刘睿影点头称是。

    “你要我说来由,我却也不知道……不过这鱼是从井里捞上来的。”

    金爷说道。

    刘睿影第一次听说,这水井中竟是还能够捞鱼的。

    不过小时候看那些神鬼志异中说,有些水井,看似普通,实则连着那万里之外的东海,这样的井叫做海眼,是那海中龙的栖身之处。

    不过相对于鱼而言,托盘正中央的一道菜,却是更让刘睿影不明就里。

    看似一个大口袋,蹲坐在盘子中。

    袋口儿还被紧紧地扎起,根本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这也不算是五大王域的东西,都是从上面传来的。”

    金爷说道。

    他指的上面,就是北。

    震北王域之北,草原王庭。

    “这道菜,本是要将带骨的羔羊肉放入到羊肚之中,灌入清水之后拿柳枝让羊肚封严,最后把包裹好的羊肚,埋入到这戈壁滩当中就可以了。一般都是盛夏的时候才行,正午最热的时间,只需要一个半时辰就输了。今天这做法若是让那些草原人看到,却是要骂娘的。”

    金爷说道。

    “却是为何?”

    刘睿影问道。

    “因为我里面放的不是羊肉,而是狼肉!肚子里加的也不是清水,而是酒汤!”

    金爷刻意压低了声音说道。

    狼是草原人最为忠贞的伙伴,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不会去伤害它。

    至于吃,那就更不可能了……

    刘睿影忽然想到,若是靖瑶在这里,看到这一口袋狼肉,不知会是什么反应。

    以他的性子,或许不会骂娘……定然是即刻拔刀。

    想玩这些之后,刘睿影觉得自己却是有些奇怪……

    不然的话,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想起靖瑶?

    他既不是自己的伙伴,也不是自己的朋友。

    刘睿影却是忘记了有时候仇敌对于一个人来说,比伙伴密切,比朋友更了解。

第一百零一章 五金不可缺一【下】

    刘睿影伸手从那肚子中掏了一块狼肉出来。

    但他并没有直接放入口中,而是凑到近前去用鼻子用力闻了闻。

    若是金爷不说,刘睿影定然是区分不出来。

    他本以为这狼肉会有些什么特殊的气味,没想到却是和牛羊之流差不了多少。

    金爷看到刘睿影的举动,只是笑了笑没有吭声。

    不论是谁,对新鲜事物总是需要一个接受的过程。

    刘睿影最终还是一口咬了下去,这就是极好的。

    “味道不错!”

    刘睿影说道。

    “刘省旗以前可曾吃过?”

    金爷问道。

    “说来也不怕笑话……以前别说吃过,这狼,我却是连见都没有见过。”

    刘睿影说道。

    “那倒是有些可惜……”

    金爷砸着嘴说道。

    “什么可惜?”

    狼肉还在嘴里嚼着,刘睿影含糊不清的问道。

    “刘省旗还没见过活生生的狼,结果就跳了一个步骤,直接吃进了肚中,难道不可惜吗?”

    金爷说道。

    刘睿影想了想,觉得也是这番道理没错。

    但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

    起码在中都城里一辈子都碰不到。

    “中都城里到了年关时节,也会有不少西北的商人,带来些珍奇去展览。只不过人头攒动,小时候挤不进去,后来也不愿去凑那热闹。要是去看了,说不定就有活生生的狼。”

    刘睿影说道。

    “你的师侄怎么不来吃饭?”

    金爷问道。

    “不用管他。饿了自然就会进来。”

    刘睿影说道。

    话音刚落,华浓便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趁热吃!”

    刘睿影指了指桌子上的饭菜对华浓说道。

    “那人又来了。”

    华浓却摇了摇头说道。

    “谁?”

    刘睿影有些诧异。

    华浓的眼神直勾勾的望着金爷。

    金爷正在专心对付手上的一大块卤牛肉,三下五除二的吃完之后,拍了拍手,站起了身子。

    “看来是找我的。”

    说罢,大步流星的走出了营帐。

    刘睿影紧随其后,看到营帐外不远处的空地上站着一人。

    正是上次来客栈中要杀死老板娘的那位。

    “你做事未免也太没有规矩。”

    金爷背负这双手说道。

    那人听闻后头一歪,似是不解其意。

    “既然你选择先杀我妹妹,怎么她还活着就来找我?”

    金爷接着说道。

    “你妹妹拼死也不愿使出斩影刀。”

    此人说道,语气中颇为无奈。

    “那你就料定我一定会用?”

    金爷问道。

    “杀你俩的前提条件一模一样,本来就可以部分先后的。再说,你是男人。男人总该比女人更痛快些。”

    此人说道。

    “我是男人不假,男人一般都比女人痛快也不假。但在生死面前,男人也可以变得婆婆妈妈起来。”

    金爷说道。

    “所以你也不会出刀?”

    此人问道。

    “你没看我连刀都没带?”

    金爷张开双臂说道。

    他周身上下空无一物。

    此人细细的打量了一番之后,默不作声。

    静静地站在那里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继而放声大哭起来。

    金爷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刘睿影。

    刘睿影能够感觉到金爷是想笑的。

    只不过他的定力着实不错,竟是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不管怎样,在有人哭的时候,却是都不应该笑的。

    这道理刘睿影都知道,金爷没有理由不知道。

    “这么多年,你也是辛苦……”

    金爷说道。

    算是安慰?

    还是关心?

    刘睿影分别不出来。

    但他却从这句话中听出来金爷似乎对这人很是了解。

    或许他们俩的关系,就和自己与靖瑶的一样。

    是仇敌,但也是关系最为密切的知心人。

    此人听到金爷这句话,哭声又却是比先前更加放肆。

    一望无垠的戈壁滩上,都回荡着一股浓浓的悲情。

    文琦文和青雪青也闻声走出了营帐。

    “哥,这是怎么了?”

    青雪青弱弱的问了一句。

    这一路上发生的事着实太多。

    早就超过了她这么一位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的承受能力。

    “没什么,只是有人在哭鼻子。”

    金爷说道。

    纵然他心知此人与青雪青的母亲小钟氏纠葛很深,但金爷也不愿意想这些事情全全然的告诉她。

    在他心里,青雪青还是个孩子。

    虽然两人同辈,但金爷总是把她母亲以及自己等人的恩怨划拨倒上一辈儿去。

    但凭这一点,常人就很难做到。

    都说什么祸不及子孙,可这般恩怨却是牵扯了一个家族中的两代人。

    到底谁是子孙谁是长辈,怎么能够轻易地区分开来?

    “他为什么要哭鼻子……这是谁?”

    青雪青问道。

    “他是我一个朋友,最近好像是遇到了些伤心事。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金爷随和的说道。

    “既然是朋友,哥哥你为何不让他到营帐里坐坐?吃点东西或者喝些酒,应该就是不会这么难过了。”

    青雪青扑闪着眼睛说道。

    “你说的没错,只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金爷说道。

    青雪青皱着眉头,一脸着急。

    她从未见过一个男人会这般的痛哭流涕,当然也想象不到此人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人的一生总是这样,不管你再如何强大,如何威风,都会有最脆弱的一面。

    只是有些人等到了自己可以展示脆弱的那个人。有些人却终其一生只能自己将伤口抚平。

    因为他们把时间和精力都给了他们不应该关注的事情,把自己的所有关心和温暖都给了不应该得到的人。

    这种感觉很微妙,仿佛是心弦在不经意间就被拨动了,但是你又不能十分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找到那个真正拨动你心弦的人。

    很多时候,眼泪不是委屈,也不是后悔,而是犹豫和迟疑。

    就像在是在正午十分,除了自己的影子,很难找到一点黑暗。

    越是热闹的人,心底里越是冰凉孤独,尽皆都是掩饰罢了。

    此人仍然裹着黑袍,带着面巾没有摘掉,因为他还在权衡,还在选择。

    他害怕当自己义无反顾摘掉的那瞬间,对面的人会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

    就在这种矛盾中,过了很多年。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青雪青走上前一步问道。

    “我想喝汤。”

    此人抽噎着说道。

    “喝汤?什么汤?”

    青雪青问道。

    伤心的时候应该喝酒才对,怎么会要喝汤呢?

    “我想喝,腾龙入海!”

    此人说道。

    刘睿影听到这个名字,浑身一震!

    据他了解,全天下只有一个地方能做得出腾龙入海。

    那就是位于中都城内的祥腾客栈总店。

    这座总店,位于中都城最核心的区域,与擎中王府毗邻。

    远看,飞起的屋檐层层叠叠,用石材整体切割而成的立柱整整又四十七个。

    奢华又不失典雅,静静的伫立在街口。

    门上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祥腾客栈。

    走进的人都会不自觉的有种种高人一等。

    与别出都是跑堂的小二哥不同,这家总店,门口的迎宾全部都是妙龄少女。

    有眼力的人不难看出,她们却还都是武修。

    浅绿色的裙装,衬托出曼妙的身材,性感又不失端庄。

    淡淡的微笑时刻保持在娇好的面容上,使人倍感亲切。

    能进这里的人们,非富即贵,每年中十有**,擎中王也会将这里作为他的宴请之地。

    而祥腾客栈总店,却是有三绝。

    人绝,酒绝,汤绝。

    这里的客观个个都是名动一方的强者,或是万贯家财的富商。

    祥腾客栈总店有一道祖传一道酒方,单名一个字,祥。

    一杯下肚,全身由内而外变能散发一种暖意。、

    在深冬的时候喝一杯,回味无穷。

    入口甘甜,不辣不呛,让人不知不觉的就吞下肚中,不知不觉的就一醉不起。

    另外祥腾客栈共有九九八十一种汤。

    九九为归一之数,意味便尝这八十一种汤之后,就不得不再从头再来一遍。

    这汤也甚是怪异,看上去没有任何的辅料,有些甚至比太上河的水还要清澈三分。

    可入口之后,确是满腹芬芳。

    但若只是如此,可着实不能算得上一绝。

    这汤最关键的在于,不卖只送。

    祥腾客栈这家总店,只给他们认为配喝这汤的人送。

    总店后堂的总厨马文超会根据客官今日的菜色,喝的酒种,来时的心情,以及宴会的主题来搭配。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位得到汤之后而不满意的。

    当然,所有来这的,都希望自己是那位得到送汤机会的幸运儿。

    毕竟,每天祥腾客栈的汤锅,只用七次。

    送完了,没有了,只能等待明日。

    在祥腾客栈总店中的汤谱中,腾龙入海,却是压轴的存在。

    刘睿影也只是听说,还未能有这口福亲自品尝。

    没想到这人却是如数家珍般,对这名字张口就来。

    “你想喝腾龙入海,不如让自己早些解脱。在这里哭鼻子怎么能喝得到?”

    刘睿影说道。

    此人破涕为笑。

    “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上个知道腾龙入海的人。”

    “我也没想到一位喝过腾龙入海的人,竟然会在远离中都千里之遥的鸿洲矿场上放声大哭。”

    刘睿影说道。

    此人用衣袖擦了擦眼角,随后掀开自己身上的黑袍。

    袍底有

    一首诗,使用金线绣上去的。

    在漆黑的底色中,白反而没有那么醒目,倒是金色更能夺人。

    “昔日旧情难再续,碧海涛涛涤喧嚣。历历往事上心间,相思尽头空寂寥。?佳人不知何处去,怎忍长夜独萧条。?相逢之日不逢时,英雄情关长浩浩。”

    刘睿影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了出来。

    这显然是此人自己写的诗。

    不过刘睿影也是头一回看到有人自称自己是英雄。

    这世道,伪君子太多,缺的就是真性情。

    大家都颇为客气的说着谦辞,实际上心底里那点算计,却始终都是那么几样。

    如此说来,像他这般,干脆坦荡的说自己是英雄,倒也着实是难能可贵的一件事。

    “原来英雄也会哭,不都说英雄无泪?”

    刘睿影说道。

    “英雄也是人,人不仅会笑,也会哭。而且这一辈子,哭的总是要比笑的多。”

    此人说道。

    他的语气已然平稳。

    说明他的心绪也逐渐平复了下来。

    人总是在哭中来,哭中走。

    刚刚诞生的时候,自己哭。

    待到要走了的时候,旁人哭。

    一头一尾,一前一后,这夹在两声哭中间的,才是真真切切体会过得光阴。

    这么一想,他说的却是没错。

    最重要,最关键的两处,都被哭抢走了位置。

    那笑,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身上现在领着公差。你和我之间却是私仇。虽然不能左右的你的行为,但若你真是个讲原则,又渴望被信任的人,那我也可以借用你的原则和渴望无限期的拖延下去。”

    金爷说道。

    随即招了招手,唤来了一位部下。

    金爷让他从营帐中取来了自己的刀。

    他把这柄始终跟随着他,从未离身的刀信手一抛,扔到了那人脚边。

    “你这是做什么?”

    此人不解的问道。

    “我不出斩影刀,你是不是就不会杀我?”

    金爷问道。

    此人点了点头。

    “现在却是连刀都给你了,自是也无刀可出,我是不是就能一直活下去?”

    金爷再度问道。

    此人略微思忖了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虽然我知道这样做很没有道义,但我现在的确有不能死的理由。待此间的事情处理妥当,你就可拿着我得到,去我府上寻我。到时候我一定会出刀,斩影刀。”

    金爷说道。

    “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能让一位刀客扔掉手中的刀?”

    此人问道。

    “边军饷银。”

    金爷说道。

    他本以为说道这个地步,此人就应该明白。

    没想到却是没有等来任何回应。

    不得已,金爷却是又废了翻功夫,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给此人细说了一遍。

    “我在这里待的太久了,对外面的事情没有任何了解。不过我很佩服你,和你比起来,你才是英雄。”

    此人听完后说道。

    他弯腰捡起了脚边今夜的刀。

    蹭的一下拔出了刀锋,将自己身上的袍子,写有那首诗的位置割了下来。

    随后收刀入鞘,把这片袍子缠在了刀柄上,还系了一个漂亮的绳花。

    “我相信你。”

    此人说道。

    竟是把刀又还给了金爷。

    “等你的事情忙活完了,就来这里找我。我等你。”

    此人转过身去,步履轻松的朝前走着。

    只是眨眼的功夫,他的身形便隐于了戈壁风沙之中。

    不过临别之际,他的目光却在青雪青的身上略微停留了片刻。

    风中传来隐隐的两个字“真像!”。

    “哥,我觉得他好像认识我……”

    青雪青说道。

    金爷撇了撇嘴,有时候不得不得佩服这女人的直觉。

    即便青雪青还没有蜕变成为女人,但这种与生俱来的性别天赋却已经站露出了萌芽。

    “他虽然是我的朋友,可是我和他都不熟,又怎么会认识你?难道你此前还来过这矿场不成?”

    金爷说道。

    显然这句话没能完全打消青雪青的疑虑,她皱着眉头走回了营帐中。

    金爷看着自己手中失而复得的刀,以及缠在刀柄上的那一片袍子,很是无奈的摇头笑着。

    “刘省旗,可是让你见笑了……”

    金爷说道。

    “青府中的事,我大概也知晓一二。金爷你到如今却是还能够不卑不亢,游刃有余,也是令在下颇为敬佩!”

    刘睿影说道。

    这倒不是客套话。

    刘睿影是真心诚意说出来的。

    单凭方才金爷能有魄力扔出自己的佩刀,这份气魄和胆量就非常人可及。

    “刘省旗谬赞了……咱们还是继续吃饭吧!”

    金爷说道。

    这顿饭吃成了上下两截,却是没人能够预料到。

    本来是没有酒的。

    可金爷非说自己受了惊吓,需要喝酒压一压,刘睿影也只能与他举杯共饮。

    “金爷可知道此人的来历?”

    刘睿影问道。

    他仍旧在好奇那人究竟是何时去的中都城,又是跟何人一起去的祥腾客栈总店喝的汤。

    金爷没有回到刘睿影的问题,而是让人在自己面前摆了一个棋盘。

    “我以前是个很冒失的人,知道我父亲收了我的刀,让我学下棋。刘省旗可否与我对弈一局?”

    金爷问道。

    “金爷怎么知道我会下棋?”

    刘睿影问道。

    “听说中都查缉司为了让人精心,用的办法却是和我爹一模一样。所以刘省旗定然是会下棋的。”

    金爷说道。

    他讲的倒是不错。

    刘睿影虽然棋艺不惊,但对于手谈一道还是能够应付一二的。

    “在查缉司中,我们最最先开始的并不是读书识字,更不是修武,而是下棋。互相在方寸之间与人争雄。但是有一天,先生忽然对我们说,下棋的格局太小了。方寸永远是方寸,即便你心怀整个天下,你面对的也永远只是这一副棋盘。输一局棋不痛不痒,但输一条命可就不同了。而后他给我们一人发了一柄长剑,让我们一剑劈了棋盘,而后将黑白棋子全部洒到了茅厕里。”

    刘睿影说道。

    金爷没有接过话头,反而频频举杯,和刘睿影一连喝了三大杯酒。

    刘睿影甚至觉得,今夜是不是想把自己灌醉,然后好赢。

    喝酒下棋,刘睿影从来没有尝试过。

    就连这棋子,他也有许多年不曾触碰。

    酒乃激烈之物,手谈又最精心安稳。

    本就是互相冲突的一对冤家。

    下棋是无如何也该喝茶才对。

    不过刘睿影转念一想,这世上能有醉拳,那为何不能有醉棋?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之后,心情顿时也变得豁达起来,一时间竟开始自饮自酌。

    两人的水平相差无几,都是半吊子,算不上高手,因此厮杀的也并不激烈。

    这一盘注定没什么结果的棋局,只进行了不到半个时辰,对弈的双方却是都坐不住了。

    刘睿影和金爷相视一笑,同时将手中的棋子扔进了篓子中。

    营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还夹杂着皮鞭抽打的声音。

    金爷告诉刘睿影,这是下午的苦工们要去矿场上换班了。

    刘睿影这次看到,在方才他吃饭的营帐的东南角,搭着一个硕大的棚子。

    这棚子只有一个顶盖,四面围着席子。

    正面开了一个小口供人进出。

    刘如意为了看得清楚些,稍稍往前走了几步,一股浓密的汗臭和屎尿味道便迎面而来。

    随着那些精壮汉子的不断催促和打骂,一个哥哥蓬头垢面,赤脚坦胸的苦工们这才睡眼惺忪的走了出来。

    皮鞭抽打在他们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只能发出一声声的闷响。

    这些苦工各个双眼孔无神,仿佛那抽打在身体上的鞭子,与他们毫无关系一般。

    刘睿影看在眼里,心下也有些不忍……

    他不知道为何这边的苦工和在老爸娘那里看见的如此不同。

    “他们都是签了卖身契的。”

    金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卖身?”

    刘睿影问道。

    “不错。签字画押之后,生死有命。”

    金爷面色平常的说道。

    “老板娘那边的苦工好像要比他们滋润的多。”

    刘睿影说道。

    “那边的人,可不卖身。我妹子应该对你说过,都是来躲事的。你可别看他们这扣扣缩缩的样子,好似一碗酒都舍不得喝完。其实各个儿身上至少都有几十万两银子,只是不敢花罢了。”

    金爷说道。

    刘睿点了点头。

    这些情况,他也略知一二。

    那些人身上背负着几十万两银子的同时或许还有几十条人命。

    什么时候那些个仇家和官府都放弃了寻找和追捕,他们才能挺胸抬头的走出矿场,大肆挥霍,重新做人。

    而眼前这些苦工们性质却有所不同。

    他们都是出于各式各样的原因,把自己一副**连带着余生的所有光阴都卖给了金爷。

    有时候这买卖深知都不一定是用的真金白银。

    或许只是金爷的一句话,一个承诺,亦或是举手投足间就能帮他们了却的一桩心愿。

    “你看到那个人了吗?瘦高个儿!”

    金爷指着一人说道。

    “爹娘死了,自己却连个棺材钱都没有。来我这里哭爹喊娘的想要谋个差事,但他身子却还有残疾。挖一铲子就得喘个三五口……但我也是架不住他把自己爹娘的尸体成天的摆在我府门口不远处。我虽然是个武修,也算是江湖中人,不讲迷信。但没日没夜的如此,却也是闹心不是?最后还是收了他,给那二老办了个体面的丧事。就这样他来这儿矿场也是有半年多了。”

    金爷说道。

    “两口棺材一个土坑就能买下个活生生的人一辈子,金爷这番算计在下着实佩服!”

    刘睿影冷冰冰的说道。

    金爷听出刘睿影语气很冲,想必是因为眼前的场景使得

    他觉得自己极为麻木不仁切又一颤冷血。

    不过这样的误解,金爷不是第一次得到,刘睿影也不是头一遭错他的人。

    那老板娘为何与金爷不常往来,还要躲很远?

    这便是其中的愿意之一。

    连自己的亲妹妹都看不顺眼,更何况刘睿影一个外人了。

    不过无论旁人怎么议论,怎样冷眼,金爷却是都没有反思过自己的做法。

    毕竟这世道就是如此。

    你有能耐,便是金山银山。

    你没本事,要么卖身,要么就喝风吃屁。

    这些人,都是没本事的人。

    金爷觉得,人活一辈子,头脑和身板儿总要占一样。

    若是个读书的料,那砸锅卖铁也要去读书,日后去博古楼也好,通今阁也罢,考出个品级来,穿上那一身文服,就是最低级的白娟草,旁人也会高看不少,去到个偏远的镇甸,足够生存不说,还能获得体面。

    若是品级更高,那旁人见了还得尊称一句先生或老爷。

    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车马多簇簇,不就是这般道理?

    可有些人脑子笨。

    大家伙儿半日就能记住的词句,却是要耗费半月的光阴还很是勉强……

    这样的人就没法依仗自己的头脑,不如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获得一副结实的身板,日后就算是扛活儿卖力气,也能吃口饱饭不是?

    这样什么都不占,一文不值的卖身苦工,金爷甚至觉得他们在这世间都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和理由。

    “刘省旗却是觉得我对他们有些苛刻?”

    金爷问道。

    “这是您矿场的私事,在下却是不便多言。”

    刘睿影说道。

    他竟是都用上了尊称。

    本来和金爷已经极为熟络,互相带个称呼只是最后一层客套罢了。

    毕竟身份有别,很多场面上的事情还是要一丝不苟,滴水不漏的做到。

    现在这个“您”字一出口,二人之间的关系顿时又生疏了起来。

    “刘省旗生长在富裕的中都,不能理解也不奇怪。想必那中都城里,连一个乞丐都没有?”

    金爷说道。

    这么一说,刘睿影却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中都城虽然贵为五大王域之首,天下中心,当然是最为富庶之地,但也决计没有达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地步。

    至于乞丐,却也随处可见。

    尤其是赶上不好的年头,天不作美。

    西北滴雨不下,南方却又频发洪水。

    农民没法子种地,大家都没饭吃,就只能做了那流民。

    但这灾情一起,可就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平复下去的。

    各大王域即便再积极的赈灾,也总会有鞭长莫及耳之处。

    这时候,每个王域的王城和中都城就成为了这些灾民心中唯一的希望。

    “那王爷生活的地方总不至于也没饭吃吧?”

    这样的想法一旦产生,就会如同瘟疫一般扩散。

    众人一拍即合,便开始朝王城和中都城进发。

    四年前,刘睿影就见过一次。

    那一年,就连富足的中都城却是都不得不开仓放粮。

    查缉司中蒸的米饭,不知都是存放积压了多少年的沉米……吃到口中,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包括刘睿影在内的众人都得用热汤冲泡一番,才能勉强吃得下去。

    那一年直到过冬钱,不光是长街上,就连中都城的城墙下都是面呈菜色的灾民们。

    查缉司中像刘睿影这般较为清闲的人员,也都被抽调出去,忙活相关的赈灾事宜。

    “乞丐……自然是有的……”

    刘睿影说道。

    “这就是了。哪里都会有穷人,到处都有贫苦。有些人是因为可怜,有些人纯粹是因为好吃懒做。都说那些纨绔子弟,二世祖们喜欢坐吃山空,但在我看来很多人吃不饱饭纯粹是自己的原因。”

    金爷说道。

    这话刘睿影无法否认,也无从反驳。

    他见过许多四肢健全,头脑清晰的年轻人,恬不知耻的在街上乞讨。

    纯粹就是因为懒惰。

    现在的天下,很是太平。

    只要有心又肯吃苦,不说大富大贵,起码温饱不成问题。

    中都城中有个坊市,是专门供给力巴们接活儿之用。

    看着虽然清苦,但辛劳些年头,却是也能积攒下来余钱娶妻生子,孝敬双亲。

    “金爷的意思是,这些人本是要饿死的。但来了这里之后,反而是条活路。”

    刘睿影说道。

    此刻他却是也缓和了下来,觉得自己先前有些失态。

    “好死不如赖活着。不到我这里来,他们不说饿死,也早晚会被狼吃了。语气那样,现在的日子是不是已经足够好了?我并不觉得自己善良,或者说给了他多么大的恩惠。卖身也是有契约的,也是他们自己签字画押过的。说到底,也是各取所需,一场交易。”

    金爷说道。

    棚子里的苦工们已经全都走了出来,他们被金爷的部下看护者,手上按着铲子,凿子等等工具朝矿场走去。

    刘睿影和金爷跟在他们后面,步履平常。

    金爷要的事情已经全部都处理完了。

    他是不需要亲自去矿场的,只是听听部下的汇报,翻翻账本儿就好。

    不过刘睿影知道,能拿的出手的账本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金爷真正的账本儿,却是在他的心中,无论如何也不能白纸黑字的写出来。

    “刘省旗可想去那矿场走一遭?”

    金爷问道。

    “不必了!营帐中的冶炼炉都看过了,再去看那荒地上挖矿也没有什么意思。”

    刘睿影说道。

    金爷笑了笑没有说话。

    刘睿影的本意,是想去那看看的。

    可是方才这些签过卖身契的苦工或许对他的冲剂有些过大,却是需要些时间来消化。

    不过这样一来也好,金爷便能早些回到自己的府上。

    相比于饷银一事,他更在意的是小机灵正在自己的府里喝酒。

    今年真是赶上了彩头。

    在以往,金爷和小机灵或许一年到头都见不上一面,但今年才刚刚春天,两人却是以及见了三次,喝酒两顿。

    有时候金爷却是也难以分清,自己到底好奇小机灵肚子中的故事,还是只渴望他与自己喝酒时说些俏皮话,耍点机灵劲儿。亦或是两者全有。

    但现在的他,着实是有些归心似箭。

    ————————

    老板娘的客栈中。

    晋鹏直到这会儿才刚刚起来。

    昨晚的酒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全然消解下去。

    他打了个哈欠,仍旧是酒气熏天。

    刚睡醒的人总是会口渴,尤其是像他这般喝了酒的,口渴的感觉更是要翻倍。

    晋鹏一口气喝的肚子都有些鼓胀,但口中却还是很渴……

    除了房门,看到月笛的门开着,他便走了过去。

    “刘睿影已经走了?”

    晋鹏问道。

    “早就走了。”

    月笛坐在桌子前,写写画画,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晋鹏走过去想看个究竟,没想到月笛却骤然出剑,逼退了他前倾的身子。

    “不至于如此吧……又不是在写情书!”

    晋鹏连忙后退了几步说道。

    “要是写情书,也就不怕你看了。”

    月笛说道。

    “情书这般私密的东西,不是更应该藏着掖着?”

    金鹏问道。

    “对别人当然要藏着掖着,但对你不同。对你反而要大大方方的亮出来,让你一字一句都看清楚了。要是看不清,我也不介意在给你读一遍。只要是能让你趁早死心就好。”

    月笛收了剑,双眼一番说道。

    “那你却是在写些什么?”

    晋鹏问道。

    他对月笛方才的嘲讽却是浑不在意。

    “给卫启林写封信。”

    月笛说道。

    晋鹏听后知趣的退到一旁,安静的等着。

    卫启林,查缉司掌司。

    也只有月笛敢于直呼其名。

    晋鹏知道月笛不会无缘无故的给掌司写信。

    这信中定然是牵扯了许多机密要事。

    查缉司中规矩森严,不该问的决计不要问,不该知道的就算侥幸知道了,也要费劲心力的去忘记。

    “你不想知道我写了些什么?”

    月笛问道。

    她眼瞧着晋鹏这般老实安静,竟是有些不太适应。

    晋鹏抻了个懒腰后看着月笛。

    月笛若是想说,不用他问,自然会说,若是不想,那他即便问了也无济于事。

    “我告诉卫启林说,你是查缉司的决定人才,让你当个小小的站楼楼长可真是太委屈了!说什么也要让你回中都才好。”

    月笛说道。

    “千万别!你如果当真要这么说,我就算拼了命也不能让这封信送去中都。”

    晋鹏一听,惊的站起身来连连摆手。

    中都城他可是一点都不想回去。

    起码现在绝对不想!

    阳文镇虽小,但也是五脏俱全。

    虽然比不上中都城那样繁华人脑,但至少能让晋鹏过得舒适安逸。

    这些年下来,他也着实结交了不少江湖朋友。

    大家平时天南海北的,但终究是可以凑到一起热闹热闹,就像他上此过生辰之时一样。

    要是到了中都,那可就没有诸多便利了。

    “假的!我才没空去管你的闲事!”

    月笛说道。

    “那你是在写些什么?”

    晋鹏仍旧有些不相信的问道。

    “写刘睿影。”

    月地说道。

    “他有什么好些的……”

    晋鹏嘟囔了一句。

    他扭头瞥了眼窗外,却是看刀一辆马车正朝着这里缓缓驶来。

    “这里又不是什么好去处……没山水,没楼阁的。怎么会还有人乘马车来!”

    晋鹏起身望向窗外说道。

    手中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瓜子,兀自嗑个不停。

第一百零二章 山水易重逢

    人生中最能引起感慨的并不是洞房花烛夜或金榜题名时。

    这两种情绪固然重要,但未免有些太过于激烈。

    激烈的事情,总是难以引发人的深思。

    但感慨却是沉静而深刻的。

    比如相见恨晚,比如久别重逢。

    遇见与别离交织着,出双入对,却是比结发夫妻枕边人还要亲密的多。

    可是再难舍的人儿,也难逃一常离别。

    不是生离,就是死别。

    若是早知今生再也不见,那临走前却是连一句道别都显得多余。

    人们互道晚安,无非是为了明早再见。

    人们互说再见,无非是为了来日相聚。

    无论这再见说多少次,只要开了口,就坚信总是会相聚的。

    这一点,赵茗茗从马车刚停开始,心中就有种极为强烈的愿景。

    “这里……好像不是矿场!”

    糖炒栗子看了看周围说道。

    明媚的阳光,刺的她眼睛有些生疼……

    方才张口一说话,却是又被刮进了一嘴沙土,这会儿正被呛的咳嗽不停。

    “方向倒是没有错。”

    赵茗茗掀开车厢的帘子说道。

    这一路,越走风沙越大。

    赵茗茗虽然坐在车厢中,但外面的风卷起沙土与碎石打在车棚上的声音噼里啪啦的,犹如雨点阵阵。

    但隔着帘子时不时吹拂进脚下的黄沙碎土,又清晰的告诉赵茗茗,这并不是下雨。

    下雨虽然会起风,但决计不会起土。

    “小姐,是不是还得再往下走走?”

    糖炒栗子问道。

    赵茗茗没有回答。

    她略微思忖了片刻决定先下车看看再说。

    虽然掀起帘子也能看见外面,但终究是不那么全面。

    管中窥豹和盲人摸象没有什么差别,都是一般的坐井观天罢了。

    赵茗茗若是想要真切的看看四周,那就一定得从车厢里出来。

    “小姐你小心!这地面上土太大了!连块儿平整的地方都没有……”

    糖炒栗子颇为嫌弃的说道。

    赵茗茗从车厢中冒出头来,左右瞧瞧,风沙霎时把她的发丝吹得极为凌乱。

    眯着眼,却也没有看到周围有什么新鲜稀罕的东西,只好轻盈的一跃,从车厢里纵身而出,站在一旁的空地上,回头朝后看去。

    “方才我们是从这里来的?”

    赵茗茗指了指马车的正后方问道。

    糖炒栗子点头称是。

    虽然赵茗茗、糖炒栗子还有小姑娘三人都不是胖子,但坐了三个人的马车好歹也是有些重量的,不至于在地面上连个痕迹都留不下来。

    如此大的风沙,赵茗茗还是第一次见到,说起来,这倒算是一件极为新鲜的事物。

    在马车经过的一瞬间,风沙霎时就把车轮的印记抚的平平整整,宛如根本没有存在过似的。

    若不是这马车就在赵茗茗身边,她却是真要仔细想想自己是怎么来的。

    没有佐证与参照的事情,即便真真实实的发生在眼前,也会让人产生不小的疑惑。

    赵茗茗用手扶着额头,同时也固定住自己的长发,不让它们太过于恣意洒脱。

    只有这样,她才能定下心来,好好看看这周围。

    右后方是一片棚子,赵茗茗以为它们已经废弃了许久,根本想不到竟是还在住人。

    离她最近的,自然就是老爸娘的杂货店。

    杂货店的门只开了半扇,现在还未到苦工们下工的时候,故而这店里很是安静。

    赵茗茗看在眼里,觉得也像废弃了似的。

    “咱们是不是个鬼镇?”

    赵茗茗笑着说道,有些无奈。

    大风又起,惹得她连忙背身转头躲避。

    但这句话还是赶在被风吹走之前,传到了糖炒栗子的耳朵里。

    “小姐……你不要乱说!哪里有什么鬼镇,这无非就是没人住了而已……”

    糖炒栗子颤巍巍的说道。

    说完还打了个机灵。

    也不知是害怕,还是被那风吹的。

    “人怕鬼,怎么你也怕?”

    赵茗茗问道。

    其实她知道,糖炒栗子对这些玄妙无状的东西很是忌讳。

    平日里强撑着不承认,无非是嘴硬罢了。

    “我当然不怕!我又不是人,我也不信鬼……”

    糖炒栗子说道。

    这句话刚出口的时候,倒是有几分气壮山河。

    但喉头越说,声音便越小。

    到最后那个“鬼”字,完全就听不见了痕迹。

    赵茗茗围着马车走了两步,不过却是低着头,并没有看向四周。

    糖炒栗子以为地上有什么稀奇的玩意儿,便也有样学样的,和自家小姐一般低着头,寻摸起来。

    她哪里知道,赵茗茗只是觉得这地面常年被风吹而累积了一层厚厚的浮土。

    双脚踩在上面即便是穿着鞋子,也是软绵绵的。

    这种感觉让她有些欲罢不能,欣喜之余不由得多走几步。

    虽然这样做难免让自己的鞋面和裙摆沾染上一层土黄,但她也毫不在乎。

    马车里坐的太久了在,整个身子都有些僵硬。

    好不容能动弹,自是要赶紧下地抻抻胳膊腿儿才好。

    不管是异兽还是人,都得脚踩地,头顶天才踏实。

    马车上除了颠簸以外,总觉得身子下面空落落的。

    坐的时间久了,难免就会萌生出一股很不踏实的感觉……

    要不是这里地上的浮土太大,赵茗茗甚至想用力跺几脚,来好好感触一番。

    “小姐你这是在找什么?”

    糖炒栗子问道。

    她跟在赵茗茗屁股后面围着马车绕了两圈半之后,却是除了黄土以外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在找大蚂蚁!”

    赵茗茗说道。

    “大蚂蚁?有多大!”

    糖炒栗子一听顿时来了兴致!

    瞪圆了眼睛问道。

    “足足有这么大!跑的飞快,一溜烟就不见了……”

    赵茗茗用自己的手掌边比划便说道。

    却是把糖炒栗子骗的一愣一愣的,。

    频频点头之后,更加卖力的找了起来。

    甚至不惜蹲下身子,看看那大蚂蚁是不是在马车下面的死角处藏着。

    赵茗茗则重新掀起了帘子,把那仍旧一言不发,痴痴傻傻的小姑娘扶下车来,领着她慢悠悠的走了几步。

    说来也奇怪,糖炒栗子若是给她些水饭,这小姑娘即便睁着眼睛也和没看见一样,毫不理会。

    但只要赵茗茗接过手去,她便立马吃喝不耽误。

    方才若是糖炒栗子想要让这小姑娘从车厢里出来,她定然是纹丝不动。

    不论糖炒栗子使多大的劲,哪怕是把这车厢拆了,她也定然是一屁股坐在地下,也决计不会起来。

    可赵茗茗只是轻轻的扯了扯她的袖口,这小姑娘便听话顺从的跟着赵茗茗下了车,被赵茗茗牵着亦步亦趋的走着。

    一开始,糖炒栗子还颇为愤愤不平!

    觉得这小姑娘定然是估计的,就是想和自己过不去。

    但后来,却也是渐渐想通了。

    小姐就是小姐,当然要比自己能耐大。

    这小姑娘从初遇的时候也能看出来,是个奇人,异人,远比她糖炒栗子有能耐多了。

    有能耐的人自然有耍脾气的资本。

    只要她没有冒犯到自家小姐,小姐也没有对她心生厌烦,那自己受点白眼委屈也没有什么关系。

    但这小姑娘已经许久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就好似个行尸走肉一般,赵茗茗心中的担心却也与日俱增。

    先前坐在马车上晃晃悠悠的赶路还好。

    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却是连赵茗茗也在打瞌睡,不想说话,看上去和这小姑娘没什么差别。

    可是现在一下车,区别却是就体现的淋漓尽致。

    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小姑娘有些不大对劲……

    赵茗茗也不想撒谎,不然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也能省的旁人那好奇的目光不断打量。

    其实糖炒栗子知道,不是自家小姐不想,而是她根本编不出来这个谎话!

    说到底,她俩还是九山异兽,对人类对人间都知之甚少,想要给这小姑娘安放一个合适的理由,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好在她与糖炒栗子也是姑娘,不然这一路走来,麻烦事定然会更多。

    “把马车赶到后面的避风处去,然后咱们进这里面问问。”

    赵茗茗说道。

    “小姐,这里难道还有人不成?”

    糖炒栗子指着老爸娘的杂货店不可思议的问道。

    “你没看到这门是开着的?”

    赵茗茗反问道。

    “看到了,可是这里的风这么大……别说门了,就是房子也能吹跑!”

    糖炒栗子说道。

    “开着的门里面却没有任何沙土,这说明有人打扫。若是无人,难道是都被大蚂蚁吃了?”

    赵茗茗说道。

    糖炒栗子的目光顺着半开的门朝里一瞧,发现果然是干干净净,没有什么沙土的痕迹,这才高高兴兴的牵着马儿,拉着车朝后走去,赵茗茗则带着小姑娘先进了点中。

    午时刚过,日头正高。

    但老板娘的店里却很是昏暗且没有点灯。

    赵茗茗刚走进去一步竟然就有些恍惚。

    这店里店外浑然是两片天地似的,再大的太阳都照不进来,只有风拍在那门般的缝隙上,死命的往里钻,发出“呜呜”的声音。

    过了片刻,赵茗茗的双眼才习惯过来这店中的环境。

    她看到靠里的桌山坐着人,一男一女。

    男的背对着门口,坐的笔直笔直的,像一杆旗帜。

    双手略显拘束的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一只手紧紧的攥着拳头,时不时还很是拘谨的在裤子上摩挲几下。

    “有人吗?”

    虽然赵茗茗看到了这两人,但还是后退了半步,轻扣了三声门板问道。

    那原本背对着门口的男人闻声立马转过头来,却是李俊昌。

    他没有和金爷去矿场,而是选择留在这店中。

    李俊昌对着赵茗茗比出了一个禁声的手势,随即又招了招手,示意她赶紧进来。

    “阁下是店家?”

    赵茗茗领着小姑娘走了进去,对着李俊昌低声问道。

    李俊昌刚张了张嘴,准备回答,没想到本来已经趴在桌上睡熟的老板娘突然“噌”的一下起身,对着赵茗茗展颜一笑。

    “客官快请坐!”

    老板娘说道。

    随即走到旁边的一处桌子前,用力吹了一口气,把桌面上的浮土全部吹走,接着又用袖子把一张长条凳从头抹到尾。

    赵茗茗看着这如此粗狂的待客之道也轻轻笑了笑,但却没有坐下来。

    “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倒茶?!”

    老板娘回头没好气的对李俊昌说道。

    李俊昌微微一怔后应了一声,便走去柜台处泡茶。

    只不过他心里很是不解

    ……

    这一壶茶,在老板娘这里起码要卖个二三十两银子。

    怎么今儿个却是如此痛快的就让他去泡茶?

    难道是看着两位姑娘好欺负,想要直接敲一榔头不成?

    不过这却也不是老板娘的习惯……

    她虽然爱钱,也视财如命。

    但还不至于如此的不择手段。

    这店里的酒,茶,饭食,客房贵是贵,但起码也是明码标价,都是有言在先。

    有钱不在乎,当然就可以照单全付。

    若是没钱,老板娘却是也不会强求你必须如何。

    “二位客官从哪里来啊?”

    老板娘从别处拿过来一个灯盏,点亮后放在桌上问道。

    “从哪里来很重要吗?”

    赵茗茗反问道。

    脸上挂着笑意,语气随和。

    但这番回到还是让老板娘碰了个软钉子。

    “不重要不重要!我这开店做生意的,进门皆是客!哪里来的却是无所谓,只是……”

    老板娘欲言又止的说道。

    赵茗茗心知这是老板娘在耍手段,像是要给自己下套。

    但这般明面儿上的算计,无论如何也躲不开。

    一句将完未完的话,谁听了都会心里痒痒的,非得追着问到底,听个结果不可。

    “老板娘但说无妨。出门在外,自是没有那么多避讳。”

    赵茗茗说道。

    “只是我这里最近不太平……乱糟糟的,怕是扰了姑娘性质。想你远道而来的,要是再不痛快,那我可就罪过不下了,在下这小门小店的,可是担待不起……”

    老板娘说道。

    这还真不是诓骗,也不是把赵茗茗当成了待宰的肥羊。

    她这提醒,是出于真心地。

    做生意的,开门喜迎八方客。

    若是不想做了,干脆把门关死再上上门栓。

    可现在人家依旧走了进来,却是就没有理由再感人出去。

    赶走的是看着只是个把人,但连带着一起的,却是这店的气数与财运。

    老板娘虽然是个武修,可是在这些方面她却很是迷信。

    况且,有些话还不能说破!

    她又不知道这赵茗茗是何许人也。

    总不能直截了当的告诉他,这中都查缉司以及鸿洲与州统府的人都在这里,等着彻查饷银大案。

    因此只能这样旁敲侧击的提点几句。

    至于能不能领悟,能领悟多少,就看赵茗茗自己的悟性了。

    “乱糟糟不就是热闹?这里荒无人烟的,能有个乱糟糟的地方也实属不易!”

    赵茗茗说道。

    老板娘闭了嘴,心知这两位怕是不会走了。

    但她也没有太多的惆怅。

    走有走的法子,不走有不走的商量。

    生意人,哪里会嫌弃赚钱?

    李俊昌这时也泡好了茶端过来。

    一看他就不是做这行的料,只拿了茶壶,却是没有茶杯。

    总不能让人用手捧着滚烫的茶水喝吧?

    “老板娘,你这里的小二倒也是有趣!”

    赵茗茗看着李俊昌说道。

    却是让他低着头,尴尬不已。

    “这么一间小店,哪里有什么小二啊!他是我朋友,闲暇无事来叙叙旧。刚好就被我当个不要钱的劳力,使唤几句罢了。”

    老板娘掩嘴轻笑着说道。

    “位于如此荒僻之地,还能有朋友来叙旧。看来老板娘的人缘定然不错!”

    赵茗茗说道。

    她倒了杯茶,对这杯口吹了吹热气,随后很是小心的放到身边的小姑娘手里。

    小姑娘拿着茶杯,呆呆的捧着,也不知道喝。

    赵茗茗看着小姑娘眼巴巴的望着自己,赶忙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面对着她咂了一口。

    小姑娘这才把杯子送到嘴边,一点一点的喝了起来。

    “这是我妹子……前不久害了一场大病,确是到现在都有些浑浑噩噩,不清不楚的。”

    赵茗茗风轻云淡的说道。

    她也没有想今日自己这番谎话却是能说的如此自然!

    看来先前是因为没有碰上应景的时候。

    凡是只要碰对了时机,那便是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根本无需思考,也不用去太过繁琐的雕饰。

    “无妨无妨……就是不知需不需要特备准备些什么?若是需要熬药的话,咱这里可是没有药瓮。”

    老板娘说道。

    “该吃的早就吃了。郎中让多多修养,自己恢复。这不才带着出来走走看看,权当做散心了!”

    赵茗茗说道。

    没曾想这谎话说了一句,却是就越说越顺!

    现在不仅把这小姑娘为何举止反常解释了个清楚,赵茗茗还把自己怎么回来到这荒僻的矿场也一并讲了个明白。

    “原来如此……我就说二位姑娘怎么会乘马车来这里。不过这里可不是什么游山玩水的去处,怕是要让二位失望了。”

    老板娘说道。

    “听说这附近有矿场?”

    赵茗茗问道。

    老板娘心里却是咯噔一下。

    心想这两人竟是也奔着矿场来的,不知又是何方的势力。

    人还真不能聪明过头……

    一过头了,难免就会生出些杂七杂八的想法。

    赵茗茗还真就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想来矿场见识见识新鲜,但这一句普通的问题在眼下这个档口对老爸娘来说,却是要打气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付。

    “离这里不远……不知姑娘打听这矿场做什么?”

    老板娘试探的问道。

    “来这里就是想看看矿场的。不然怎么会愿意受这风沙?”

    赵茗茗说道。

    “哈哈……要是说起这风沙的话,我还着实没有见过何处的风沙能比这里还大的!姑娘您若是想图新鲜,这也算是一样极为稀罕新鲜了!”

    老板娘说道。

    “不知这里可有客栈?”

    赵茗茗没有接过老板娘的话头,自顾自的问道。

    “姑娘,这里开门儿做生意的只有我一家……平日里无非是给那些个矿上的苦工们卖些用品吃食,几碗散酒。若说客栈的话,二楼倒是有几件房子,但都简陋肮脏……”

    老板娘说的很是难为情。

    直到现在,她还是没有放弃劝说着赵茗茗离开。

    只不过她的手法显然要高明许多。

    老板娘并不出言赶客,但这话里话外却是想让赵茗茗的心一点点凉下去。

    她想这样的姑娘,一听到简陋肮脏两个字,定然就会皱起眉头,打道回府。

    自己只花了一壶茶的本钱,就规避了一场大麻烦,何乐而不为?

    但赵茗茗却表示自己浑不在意,出门在外,不需要太多的讲究。

    “小姐,后面的门上了锁,马车进不去!”

    糖炒栗子在门口喊道。

    老板娘这才知道,竟是还有个人。

    自己这里向来都是一帮臭烘烘的男人。

    那月笛来了之后,她却是已经和对方动手拼了一把。

    现在这又来了三个。

    看上去比月笛和自己更年轻,也更漂亮,不知又会引出些什么新的纠葛。

    老板娘微微叹了口气……

    这鸟不拉屎的矿场整年整年的连棵草都不长,怎么偏偏在这个春天遍地桃花?

    不过听到了糖炒栗子的话,老板娘还是极为客气的应付了几句,随后又对李俊昌使了个眼色。

    这位“咫尺天涯”的刀客只得再度当起了小二哥的角色,从柜台里拿过钥匙后,从糖炒栗子手中牵过马车,朝后院走去。

    “看来姑娘不光是要打尖,却是也要住店了!”

    老板娘说道。

    赵茗茗点了点头。

    “要吃些什么?咱这里没什么好东西,但又因为路遥马乏,比外面都要贵上不少。”

    老板娘搓着手说道。

    “清淡些就好,赶路颠簸有些烦闷。味重的吃不下去!”

    赵茗茗说道。

    老板娘应了一声,便走向后堂中去忙活。

    临走前,又给赵茗茗的茶壶中添了些滚水。

    “小姐,这点可真是够破的……”

    糖炒栗子四下里看了一圈儿后说道。

    “你觉得两位刀道高手,为何会在这里开一家如此破败的店?”

    赵茗茗反问道。

    糖炒栗子皱着眉头看着小姐,她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赵茗茗也没心去解释,只是把自己的裙摆略微整理了一下,让随身的长剑剑柄显露出来,若是真有什么万一,拔剑时更能得心应手。

    她早就看出来,这老板娘根本不是个寻常的店家。

    荒凉的戈壁滩上,一位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老板娘。

    无论如何也是极为不般配的。

    更不用说她添水时,手腕上的那一只翡翠镯子。

    至于李俊昌就跟不用说了,那把“咫尺天涯”就明晃晃的挂在腰间。

    看着和小姑娘一样,有些呆呆傻傻的。

    但赵茗茗知道,这样的人一旦动起手来,决计不会有丝毫的怜悯。

    “笃笃笃……”

    头顶的楼板传来一阵踱步之声。

    这让赵茗茗顿时有些精绝。

    不过她瞬时就想到,这里定然不像老板娘说的那么不堪。

    此刻她心中虽然波澜不定,但还是不动声色的饮着茶。

    糖炒栗子也拿过一只茶杯喝起来。

    赶路这么久,她嗓子都要冒烟了。

    可刚喝了半杯,却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把杯子中的茶水都吹了一脸。

    “想起了什么事这么开心?”

    赵茗茗问道。

    “小姐,那群人可还在后面跟着呢……这里却是连个挡风的地方都没有!我一想到他们被风吹的连眼睛都睁不开,一张嘴就被倒灌个满口沙子的场景就想笑!”

    糖炒栗子说道。

    赵茗茗听后也不禁莞尔。

    走到了这里,的确是对靖瑶等人很不友好,的确是太辛苦了……

    不过糖炒栗子说的一点不错!

    靖瑶等人现在正是孤零零的站在戈壁滩上,背对着风沙,没着没落的。

    可无论他朝着哪个方向闪避,风沙却总是会骤然改变方向,迎面吹来。

    高仁却是已经脱去了外衣,用它把头死死的裹住,连眼睛和鼻孔都没有漏出来。

    本就身材矮小的他,瑟缩在靖瑶宽大的身板儿后面,用头盯着靖瑶的腰间来躲避。

    这样一来靖瑶虽然很不舒服,但高仁却是像快狗皮膏药一般,怎么样也不肯独自面对这风沙。

    靖瑶无可奈何,干脆直接放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之类的风真是能吃人……”

    靖瑶说道。

    “你们草原上不是风也很大?”

    高仁说道。

    “草原上有这般风沙的地方,连牛羊都不去!更何况人了……”

    靖瑶说道。

    沉默了许久,高仁却是都不再言语。

    靖瑶抬起胳膊杵了杵他的身子,

    问道:

    “已经到了矿场,后面的事该你拿主意了!”

    “我看她们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咱们怎么也得先寻摸个落脚的地方再说。总不能就这样立在风中吧?”

    高仁说道。

    这倒是和靖瑶想的不谋而合。

    他看了看旁边的那一片棚子,起身走去。

    不管后面是何计划,几时动手,却是都得先找个避风处才行。

    ————————

    老板娘的店中,二楼上。

    晋鹏刚刚嗑完手中的一把瓜子时,月笛也写完了给卫启林的信。

    自始始终,她还是没有告诉晋鹏自己究竟写了些什么。

    “怎么样,马车上下来的姑娘好看吗?”

    月笛把信封揣在怀里后问道。

    “你怎么知道是姑娘?”

    晋鹏差异的问道。

    “若不是姑娘,你怕是多一眼都不想看。”

    月笛说道。

    “人间绝色!”

    晋鹏嘿嘿一笑说道。

    “那多好,我终于能有些清闲了。”

    月笛说道。

    “但她们后面还跟着十几个男人……你不觉得这有些诡异吗?”

    晋鹏话锋一转说道。

    “诡异不是能觉得出来的。你要是不放心,就下去当面问问。自诩风流的你,还怕套不出来女孩子的话?”

    月笛秀美一挑问道。

    晋鹏颇有些玩味的看了看月笛,却是没有接过这个话头,推开门,走出了房间去。

    不一会儿,就传来了下楼的声音。

    就在晋鹏走到大厅中时,靖瑶竟然和高仁一道出现在了门口。

    二人隔着大厅碰了个对脸,互相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晋鹏穿着便装,靖瑶等人自是看不出他的身份。

    而靖瑶那把极为引人注目的阔面弯刀也被他藏在了衣衫里,丝毫不漏行迹。

    晋鹏怎么也不会想到,搅动的整个震北王域不得安宁,又让他苦等人却是就这样直挺挺的站在了他的面前。

    “这一路你们真是辛苦!”

    赵茗茗忽然开口说道。

    靖瑶知道,这是在嘲讽自己。

    “不辛苦。大家都一样。”

    靖瑶说道。

    “马车至少有个车厢,总比走路好。”

    赵茗茗说道。

    靖瑶寻了副座头坐了下来。

    老板娘在后堂忙活,李俊昌也不在店中,他却是是只能干坐着,也没个人上前来支应。

    晋鹏本是想径直坐到赵茗茗对面,和她搭话闲聊,可当听到赵茗茗开口和靖瑶说话之后,便放弃了这想法。

    除了大厅中这三拨人各有各的心思之外,楼上却是还有两位也坐不住了!

    “这鸿洲矿场可真是没有白来!”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王爷什么意思?”

    孙德宇问道。

    “楼下坐着的人里,你可都能看出来是谁?”

    震北王上官旭尧伸手指了指地面反问道。

    除了晋鹏之外,孙德宇对赵茗茗和靖瑶一无所知,只能摇了摇头。

    震北王上官旭尧自是已经知晓了楼下每一个人的身份,他不但看出了赵茗茗不是人类,也识破了靖瑶草原人的身份。

    不过他却还是少算了两个人。

    李俊昌,与老板娘。

    他把糖炒栗子的马车牵到后院中后,没有再回到大厅,而是去了老伴娘身边。

    “前面好像又来人了!”

    老板娘说道。

    手里正在切土豆。

    这里除了肉以外, 着实没有什么新鲜蔬菜。

    除了土豆,只有些白菜。

    “所以我对你说的事,你又在听吗?”

    李俊昌说道。

    在赵茗茗进来之前,他正在与老板娘说话。

    但老板娘却是听着听着就睡了过去。

    这让她很是无奈。

    再醒来时,却又因为来了客人而忙活个不停!

    有些话赶早不赶晚,既然已经却起了头,那今日就一定得说完。

    若是可以,李俊昌着实想和老板娘一杯一杯的喝着酒,同时再有一句每一句的聊着。

    直到两人好像都忽略了自己的目的,也忘记了时间空间的客观条件。

    就是这么聊着,好像总有话题,永远也聊不完一样。

    “既然你说之前没想过结果,而你说的感情也都是多年以前,那你现在还喜欢吗?”

    老板娘问道。

    李俊昌没想到老板娘却是骤然之间如此直白……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那里放着一张画像,画中人正是老板娘。

    “喜欢!”

    李俊昌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不过女人永远都希望有人且被人喜欢,老板娘也不例外。

    只要有合适的条件,就会不由自主的问出来。

    即便自己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也会问出来。

    她们所执着的已经不是这个答案,也不是要印证自己心中的想法,只是想要一种被对方亲口说出来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享受,毕竟多一个仰慕者和追求者,总比多一个要见血的仇敌要好得多。

    他们俩认识的很早,那时都是青春年少。说是青梅竹马有些牵强,但彼此很是熟悉,了解却是事实。

    其实往往越早了解,越早熟悉的人,最难走到最后。

    就像你从安东王域走到了震北王域,中间会路过无数个镇子,无数条长街,难保你不会觉得疲倦,而选择捷径或止步不前。

    就像老板娘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向往的一片天,但是这片天并不一定也是对方所向往的。

    李俊昌和老板娘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活在过去的人,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属于现在。

    他们的**或许还真真正正的出现在当下,但是他们的思绪,记忆,却几乎一直停留在曾经的某一天。

    也许是李家覆灭的那一天,也许是老爸娘在得知李家上下全无活人的那一天。

    这些,除了他们自己,没人知道。

    “那你想过你这次来的结果吗?”

    老板娘问道。

    “想过很多种结果,但是没有一种是我想要的。”

    李俊昌说道。

    “你都想过什么?”

    老板娘问道。

    “太多了,不记得了。”

    李俊昌说道。

    “看来你是故意忘掉的。你能记住仇恨,记住我以前的样子,记住我哥哥和你小时候发生的事情,甚至连个恶作剧都不忘,但却忘记了关于这喜欢你都想了些什么,那你定然是故意的!”老板娘说道。

    “应该是这样……毕竟记住也没有什么作用”

    李俊昌说道。

    “其实你也知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想的对吗”

    李俊昌接着问道。

    “我就是觉得是我做的都是对的。既然是对的,那为何还要对正确的事情多想?”

    老板娘说道。

    “你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明显高了很多。”

    李俊昌说道。

    “所以呢?”

    老板娘不解。

    “所以你在说谎。”

    李俊昌说道。

    这个毛病从他认识老板娘开始就是如此。

    若是老板当真觉得自己文心无愧,反倒会心平气和的不断重复。

    看上去还颇有以理服人的感觉。

    但当她心里没有底气,又不愿意平白无故的扯谎来掩盖之时,便会这样提高嗓音来让话题快快终结!

    “我之时先要一份坦诚的交代。”

    老板娘说道。

    “我觉得我能给你。”

    李俊昌说道。

    “要多久?你无缘无故的消失了这么多年,而后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说自己相思成疾,茶饭不思,你觉得这算是坦诚吗?”

    老板娘问道。

    “听起来也许有些不合逻辑,但若是我说的滴水不漏,那岂不是更加不坦诚?”

    李俊昌说道。

    “或许明天,也许明年,有了想法总是沉静一段时间才好!但现在我却是需要一个台阶,一个解释,一个交代,而且是现在就要!”

    老板娘说道。

    这种说法看上去有些无赖。

    但如果你跟一个正在气头上的女人讲道理,那肯定是行不通的。

    无赖本就是女人的特权和杀手锏,无论是谁,什么年龄,都一样,从小时候第一次撒娇开始就在不断的磨练这般本领。

    “现在我给不了。”

    李俊昌出其不意的说道。

    “给不了李家,还是你自己?”

    老板娘问道。

    “我希望你和我,也希望你和李家。毕竟我叫李俊昌。”

    李俊昌说道。

    “李家与我没有关系,我只是认识你罢了,要是由我选,那就是你。干干净净,独立的你。”

    老板娘说道。

    李俊昌没想到老板娘能够如此干脆的抉择。

    “我错过了一次,不说后悔,但是我很不高兴。所以我并不想错过第二次。”

    老板娘说道。

    “我听说,在我小时的这些年,有一个人每年都会回到青州府城打听一次我的消息。”

    李俊昌说道。

    “这个人一定是位大美女!”

    老板娘说道。

    “自然是。毕竟旁人都不会这么有闲,只有美女才能拥有比常人多很多的闲暇。”

    李俊昌说道。

    “你想过这次来见我,会是结果吗?”

    老板娘忽然问道。

    “这真是意料之外最好的结果,我当然没有想过。因为我都不敢确定你是否会会记得我!”

    李俊昌说道。

    老板娘没有说话。

    但正在切土豆的手,却忽然停了片刻。

    “帮我把这颗的白菜全都切成条。”

    老板娘对着李俊昌吩咐道。

    李俊昌虽然听到了吩咐,但身子却一动不动。

    在他心里,切菜着实不是一个男人该做的活计。

    你让他倒茶,喂马,都可以。

    哪怕是真给老板娘做个跑堂小二,他也心甘情愿,可是这切菜做饭,还是让他有些放不下面子……

    “你搭把手,我能做的更快!这样就可以腾出时间边喝边聊!”

    老板娘说道。

    李俊昌一听,顿时开心了起来。

    先前那些个烂七八糟的顾虑瞬时就抛到了九霄云外,麻利的取过墙上挂着的一把菜刀,对这一颗大白菜就砍了下去。

    只不过在他侧身的时候,老爸娘伸出两根指头,划入了他胸前的衣襟之中,把那副画取了出来。

    “我现在已经不是这个样子了!得空给我重新画一张!”

    老板娘说道。

    却是把这一副让李俊昌珍藏了十来年的画,丢尽了炉膛里。

    呼的一下,便化作了一撮灰。

    李俊昌看着这幅画消弭于无形,似是把他那十几年难熬的时光都带走了一半有余。

第一百零三章 饮酒挥刀皆成双【上】

    老板娘看着李俊昌这般做法却是抿着嘴想笑。

    这切菜又不是杀人,白菜又不是人头,怎能从中间下刀,兰要将其砍断?如此这颗白菜便算是废了……没有了丝毫的用处。

    不过老板娘并没有出言责备,而是一反常态,极为温柔的想要从李俊昌的手中把菜刀抽出来。

    李俊昌没能明白老板娘的意图,手上发力,仍旧是死死地握住,老板娘伸手捏住菜刀的刀身,用力猛地一抽竟是没有抽动,这才拍了拍李俊昌的手背,想让他放松下来。

    老板娘的指尖刚刚触碰到李俊昌的手背时,他便骤然一缩,接着就松开了手,菜刀失去了着力点的支撑,自然朝着一旁歪倒下去,老板娘瞬时借住菜刀,脚下步子朝前移动了二尺有余,比李俊昌更加靠近面前的桌案,还有桌案上这颗已被砍成两半的白菜。

    李俊昌的个头比老板娘高了不少,如此一来,却是刚好面对着老板娘的后脑勺,他的鼻尖处传来一股子悠悠,却是老板娘的发香和体香。

    这里水虽然金贵,但老板娘仍旧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即花费甚多,也要面容干净,衣衫清透。这些年,李俊昌走南闯北的,也不是清汤寡水不沾荤星儿。对于女人和女人的身体,当然也有他自己的了解。可这倒是他头一回能如此平静且安宁的贴近一个女人的身子,以前的时候,无非是为了发泄而已。**,各取所需,只关注那肌肤柔嫩的程度,哪里有这般的心境与心情?

    况且这老板娘身上的味道也的确有些与众不同。

    李俊昌不记得小时候,他和金爷都还生活在震北王域鸿洲府城时,老板娘身上究竟是什么味道,但方才的这一阵悠悠却是让他立马就感觉到老板娘与他曾经接触过得每一种妖艳都极为不同。那些个所谓绝色,大抵都是用衣裳和脂粉堆砌出来的。就算是拥有着一眼勾人魂儿的风骚妩媚,那也是流于表象,覆盖在皮囊之上。

    老板娘虽然有时候也尽展媚态,可是她的娇媚却是由内而外,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来。无须刻意,漫不经心中反而有股子卓尔不群的气质。眼波流转当然比不上这天生媚骨,而天生媚骨却又比不上那无常喜怒。只有让人愈发的吃不准,捉摸不透。一目了然的东西,吸引力稍有欠缺也是人之常情,就好比小时候喜欢吃甜枣,但吃多了,上火流鼻血之后,再捡到可人儿的甜枣便也会噤若寒战……可是在入口之前,即便知道有这般严峻的后果,却是也没有几人可以抵挡得住甜枣的诱惑。

    李俊昌从跟着金爷进入这客栈开始,老板娘对待他的就是衣服不冷不热的态度。既没有像是他乡遇故知那般激动,倒也没有过于的冷漠。若是让李俊昌总结起来,便是平淡,如饮水一般的平淡。酒汤激烈,从双唇开始,到舌尖,到喉头,再到肠胃,无时无刻不侵袭这人们的感官,夺取了其与一切事物的焦点与重心。茶汤柔雅,沁人心脾,总是能够一点点的把人浸润个通透,几杯下去,两腋盛丰,后背习习,也是别有一番回味。只有这水,怎么进怎么出。除了颜色略有不同之外,其他没有任何变化。

    李俊昌曾一度认为喝水是个极为麻烦的事情……明明没有任何作用,但却又是不可或缺。饿肚子的感觉,尚且可以忍耐。有时饿着饿着,也就过了劲头,浑身轻快。但口渴却不同,到了一定的限度,如若再不饮水,那当即便会两眼一黑,一头栽倒,万事不知。

    这么翻来覆去的一想,若是把老板娘的平淡比作水,那岂不是更加凸显了老板娘对自己的重要性?

    “你不是让我切吗?”

    李俊昌开口问道。

    身子朝着右后方退了退,这么近的距离,让他难免有些想入非非,心猿意马。毕竟这谁都不是圣人,谁也没必要去装君子。李俊昌连个好人都不算,本也就没有去当圣人,装君子的条件资本。

    “本想着你帮我,能更利索些……但看你方才那一刀下去,就知道还不如我自己做!”

    老板娘白了他一眼说道。

    她拿着那颗被李俊昌砍成两半白菜的下半段,顿了顿后先是切缺了白菜的根部。这下半段全都是白花花的菜帮子,可能是因为在这干燥的矿场中放的久了,表皮也变得皱皱巴巴,有些发蔫。

    老板娘让李俊昌去成了一捧水来,把先前未切完的土豆先泡在了水中。

    “这土豆也需要泡澡不成?”

    李俊昌笑着问道。

    “人不洗澡会是个什么样子?”

    老板娘反问道。

    “人不洗澡,自然会变得脏兮兮,黑乎乎的……”

    李俊昌回答道。

    “土豆也是一样!虽然不会脏兮兮,但一定会黑乎乎的!”

    老板娘说道。

    李俊昌听后显是皱起了眉头,接着便放声大笑起来。

    人不干净,是因为在外奔波,摸爬滚打导致的。而这土豆既没有腿脚,也不会说话,怎么就能无缘无故的变脏发黑?他姿势认为这是老板娘随口说的玩笑,却是把他当做了一番消遣.

    李俊昌的笑声有些过于放纵,竟是穿透了后堂,一溜烟钻进了前面的大厅之中,接着还顺那楼梯一路朝上,把每个房间都全部灌满。

    听到的人全部都是一愣,来这里也算是不少时日了,还从未听到过如此般恣意、轻快,无拘无束的笑声。所有人的心胸在听到了这阵笑声之后,骤然都变得舒畅起来,因为他们都能从这笑声中感悟到这发笑人在此刻是真正的快乐。不论他以前经历过多少艰苦,后面还要经历多少,这艰苦却是被这阵子笑硬生生的断成了两截。即便他在小碗之后仍旧会落寞,会遭受艰苦,会饱经风霜,但起码他也真正的开怀过,轻松过,欢乐过。这边已经是许多人一辈子都可望不可即的境界了。

    有这样感触的人不在少数,尤其是二楼上的震北王上官旭尧。

    他似乎也是个平淡如水的人。万事不萦于怀,便也为这没有什么过于澎湃和汹涌的感情。

    昨晚夜里。

    没错还是夜里。

    对于开怀的人来说白昼与黑夜没有什么区别,更谈不上谁比谁更加重要,但是对平静的人来说,夜总是有些难熬。

    白日的喧嚣,在夜里全都会隐去。

    夜里的寂静,也不会遗留到白日。

    即便有时候很晚了,楼下大厅中还会传来嬉笑怒骂,但只要耐心的等待,它们总会消失的。

    震北王上官旭尧就在这种等待之中忘记了点灯,在椅子上静静的坐着,一直到这些沸腾全然退去。

    夜是平静的,人也平静。

    人的平静趋于夜的平静之上,却不能少有夜的衬托。

    这就好像一个心如止水的人,可以在三伏天里,穿着一件厚重的棉袄穿行过闹市之中而不流汗水。但入了夜之后,即便也是在三伏天,身上仍旧穿着那件厚重的棉袄,却还是会把他冻的瑟瑟发抖。

    窗外吹着风,可无论这窗子,还是房子,还是震北王上官旭尧面前的桌子,屁股下的椅子,都不是他的,也都是他的。

    说不是,因为这里不是他的震北王府,而是老板娘的客栈,饭馆,杂货铺。要说是,却是因为老板娘这客栈,饭馆,杂货铺,开在了震北王域的鸿洲。而他,是震北王。当然也算是他的。

    最终震北王上官旭尧还是在这间不知到底属于谁的房子中,点燃了一盏灯。

    现在他倒是有完完全全,的的确确属于他的东西了。

    那就是这盏灯发出的光。

    夜里灯光比白日最亮堂的阳光更加能温暖人心,震北王上官旭尧把窗户微微的推开了一道缝隙,让这温暖的灯光顺着这道缝隙弱弱的倾斜出去。

    这样做并没有想和窗外气清的月色互相比试,一争高低的意思。没人知道震北王上官旭尧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不但这么做了,还把灯盏朝窗前挪了挪。

    明月高悬,月光也高悬。

    都说月光似轻纱,薄薄的,慢慢的,飘荡下来,把人间的一切全都归结于平静之中,无所不用其极的传达出一种意思,三个字:该睡了。

    可是灯光的出现,算是打破了这亘古不变的习惯。

    与月光的轻薄想比,灯光是厚重的。

    与月光的轻缓想比,灯光是急切的。

    当这人间的一切都被月光笼住,归于沉寂,缓缓睡去之后,只有这灯光仍然在不紧不慢的流动,成薄片覆盖在它想要守护的人与物的身上。看上去或许很是粘稠,没有月光那般清丽,飒爽,但正是这样的粘稠,在这夜里,却成了唯一能与月光争锋抗衡的力量,也成了震北王上官旭尧这么一个平静的人,在平静之中,抗衡平静的力量。

    就是这么一盏小小的灯,便能让他不用去穿上厚重的棉衣也不至于被冻得瑟瑟发抖。

    刚才传入耳畔的李俊昌的笑声,和昨晚震北王上官旭尧的灯火却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却是比那粘稠的灯火流动的更急畅快,无拘无束。

    在震北王上官旭尧还没有成为震北王的时候,他也经常这么笑。他自己曾经生活的过得地方叫做乡下,这着实是一个和奇怪的称呼。毕竟大多数人都会把这样的地方称作故乡,而乡下,无形之中就带了一种贬义。

    上官旭尧离开“乡下”的时候,并没有他想象中的轰轰烈烈,只是一女人把她满脸的泪水和因为哭泣所流出的鼻涕全都抹在了他的脸上。上官旭尧没有哭,他始终都是在笑着。没有笑声的笑,往往要比快怀大笑更加透彻。而他就这般笑着,让那泪水和鼻涕逐渐在他的脸上,凝固,干涸。

    上官旭尧自始至终都不明白为什么那女人要哭,而那女人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如此决绝的想要离开。

    后来,过了很多年。

    直到上官旭尧很少能笑得出来之后,他才体悟到了当时离别之际,那女人的眼泪与鼻涕的含义。

    上官旭尧第一次没有笑出声来的时候,是他的腹部中了一剑。

    至于当时是个什么光景,又为了什么原因,他已经不记得了。

    中了一剑,就是中了一剑,他是个人,又不是神仙。孤身在外,磕磕碰碰,手上流血,都是难免的。只不过以前他在“乡下”练剑的时候,那个把眼泪和鼻涕抹在他脸上的女人告诉他说,如果剑出的足够快,那知道刺入对方皮肉之时都不会有任何声音。但上官旭尧不但不赞成,反而极为抵触。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剑只要出鞘就会传来一阵“呜呜”的风声。有人说,这声音,是对一条即将逝去的生命的哀悼,但上官旭尧却从中听出了一股浓浓的渴望。

    当剑锋划破血肉的时候,伤口中有鲜血渗出的时候,也不是悄然无声的。

    剑尖先是发出“啵”的一声,划破了皮,刺入了肉。紧接着又是“当啷”一声清脆,鲜血便汩汩流出。这一声清脆,像极了夏日里挂门廊上的风铃碰撞所发出的声音。

    “乡下”的晚风很柔和,尤其是在仲夏夜。伴着微微晚风,听着头顶铃声的清脆,携带着树叶被微风吹动的沙沙声,沙沙声又拨动了清脆的风铃声,如此循环往复,上官旭尧可以呆呆的坐一整夜,直到晚风停滞也不肯离去。

    但他没想到的是,他第一次听到剑刺破血肉以及鲜血流出的声音是在他自己的身上,是从他最亲密的朋友的剑上。

    他的那位朋友,好

    像也并不想杀死他。

    不然的话,这一剑定然会刺入他的咽喉而不是腹部。

    腹部当然也是个致命的地方,但朋友的剑,只刺进去了整整一寸。一点不多,一点也不少。

    受了伤疼痛当然是无法避免的,而且这样的皮肉伤,血却是也要留的更多。

    上官旭尧挣扎着想要挥剑反击的时候,朋友忽然伸出右手食指,放在嘴前,比划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你听到了吗?这风铃声?很轻很轻……不似风,而是一只猫!一只猫再用它爪子上厚厚的粉嫩肉垫拨弄着一下坠落地的风铃!”

    朋友如此说道。

    这么一说,上官旭尧好似也听见了这声音。不得不说,朋友描述的很是精确,让他的眼前也逐渐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

    原本按压在伤口上的手,也挪到了一边,任由那鲜血流淌着,浸透了衣衫,湿透了地面。

    不过再好听的声音,他也有厌倦的时候。

    最终,上官旭尧还是拔剑反击,把这朋友杀了。

    到死,朋友的脸上都有这一层挥之不去的疑惑,仿佛在说我给你带来了这人间最动听的乐音,你为何还要杀我?

    看着朋友死去的面庞,上官旭尧却是也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他的笑,也就是从那刻开始逐渐少了起来。

    无论是谁,当知道一个朋友至死也没有原谅自己时,恐怕都难以笑的出来。这道心结只要一天没有过去,那笑就会一日一日的衰减下去。

    “孙德宇!”

    震北王上官旭尧回过神来叫道。

    “王爷有何吩咐?”

    孙德宇应声走了进来。

    他看到王爷竟然在大白天的时候点了灯盏,还把这灯盏放在了窗台上。窗户打开着,可是这风沙却如同找了眼睛一般,全都避开了这扇打开的窗子,以至于放在窗台上的灯盏,火苗都没有出现丝毫的抖动。

    另外,他还看到王爷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腹部不断摩挲,这让孙德宇有些紧张……他以为王爷的身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不适?矿场这里,荒僻不堪,眼下又鱼龙混杂,万一王爷有了些什么三长两短,他可就是这震北王域最大的罪人。

    无的放矢的想法和念头必定都会越来越极端,一但有了这个念头就无法操控,即使后面会给出了正确的解释,也会遗留下先前疑惑的印子,最终钻进那牛角尖之中。

    孙德宇想着想着,却是觉得身子有发冷……双手也开始微微的战斗。他的腰带里放着一枚传讯符,使用秘法制成的,算是星剑老人皇朝的遗留之物,现在这制作方法以及失传,却是用一枚少一枚。孙德这次在离开震北王城时,犹豫再三,还是从王府秘库里拿了一枚,贴身保存,以备不时之需。

    只要他将这枚传讯符碾碎,那其余仍在震北王府中躲清闲的其余王府供奉们就会立即收到消息,星夜疾驰的赶往这里。可是这传讯符临走前装在身上已经是件让孙德宇异常纠的事,现在若要使用,岂不是更加的纠结?况且王爷的方才唤来自己的目的尚不明朗,若是他冒失的碾碎了这宝贵的传讯符,难免不受到王爷的责备。一时间,孙德宇的右手却是挂在要带上,进退不得。

    “你知不知道震北王城,东门旁的城墙下有个黑影?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人蹲在那里?”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孙德宇摇头表示不知。

    “我也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看到了,但在当时那团黑影可是极为明显的。”

    震北王上官旭尧叹了口气说道。

    孙德宇听得一头雾水,他不知道王爷这两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震北王城的东门,他也走了无数次,但每一次却是都行色匆匆,哪里会注意到门旁边的城墙上有没有黑影?

    但凡能留下印记的东西,都是需要经年的累积才能造成。那团黑影看上去像个人蹲在那里,实际上就是有个人,曾经在那里蹲了很久很久,一步也不离开。震北王上官旭尧每次走过东门时,都能看见他,低着头,双臂环抱着自己的膝盖,顺便还垫着自己的下巴,眼睛一开一合,并不浑浊,但也没有什么光泽。穿着的衣裳并不算破烂,起码比真正的穷苦人和叫花子要好的多,但是他却光着一双脚。脚很脏,还黑,比他背后在城墙上烙下的合影还黑,简直和他腿上的那条黑布裤子练成了一体。若是不仔细看看,根本区分不出来哪里是裤脚,哪里又是他真正的脚。

    震北王上官旭尧不是一个乐意出门的人,不乐意出门,当然也就不乐意走路。但这位蹲在城墙下光着脚的男人却不知为何的让震北王上官旭尧产生了无比的兴趣。简直要比一位角色的妙龄女子,一丝不挂的站在他面前还要有兴趣。

    三日里,他往返于王城东门无数次。

    具体几次,没人记得住,反正一来一回,总是可以算得上两次。直到第三日下午,震北王上官旭尧看到这人的身子微微朝前倾倒了些许,这样的细微的变化本是难以发现的,但他却是因为对这人过于感兴趣,所以一丝一毫的不同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这一天晚。

    震北万上官旭尧对他伸出了手。

    一把将其拉起后,带他去王城里的祥腾客栈中吃了一顿饱饭。

    饭后,他问这人知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请他吃饭。

    那人茫然的摇了摇头,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震北王上官旭尧手里的酒杯。

    震北王上官旭尧笑了笑,把整个酒壶都递给了他。不过他着实不是一个会喝酒的人……刚喝了两口,便被呛住而剧烈的咳嗽起来。伴随着他的咳嗽,震北王上官旭尧告诉他说,自己之所以请他吃饭,是因为看出他已经快要饿死了。先前还能蹲城墙下岿然不动,但到了第三日却是已经坚持不住而身子前倾。王城门口饿死人终究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他才会请他吃饭。

    说完了原因,震北王上官旭尧把杯中的酒饮尽,起身准备离开。这样的人他见过不少,身子骨康健硬朗,没有害病。应当是还修过武功的,不然怎么能够在肚中饥饿的情况下,一动不动的蹲在原地三天?但这正是由于他们自持懂一点武道,便觉得可以千里行天下,闯江湖,等一无所有,满身伤病的时候,才想着来繁华的王城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什么一本万利的买卖,发一笔横财,结果却是连走进王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蹲在城墙根儿下,用自己的后背,在城墙上烙出一团黑影。

    行走和江湖,本就是两件很痛苦的事情。而一本万利的买卖,除了杀人越货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可是一个自己都要饿死的人,哪里还有力气去杀人?这世道,百业兴旺。即便是没有修过武,没有读过书的普通人也能挣口饭吃,让自己不至于饿死。但是他却不行。修武不够彻底,读书并不识字。想想当初离开故乡时的豪言壮语,再看看眼下自己混成的这副德行,却是也不好意思回去。

    况且回去了,只能下地种田。一直在外面,又放下脸去街头扛活卖力气。好在震北王上挂需要在临走前,还是给了他一个选择。他告诉这人,自己这里有个活儿很适合他做。不仅能够每顿吃得饱,还能吃得好。他爱吃的酱肘子,以及糖醋鱼,只要能吃得下,就是百八十份也能付得起账。他嘱咐这人要快些考虑,毕竟一顿饭就是吃的再多,终究也会有饿的时候。

    震北王上官旭尧还把自己的靴子脱下来,扔到了他的脚边,告诉他什么时候想好了,就穿上鞋,洗把脸,顺着祥腾客栈门客的这条长街一直朝北走,走到走不动为止,便可以再见到自己。随后,震北王上官旭尧便自己光着脚走了出去,大家上的人纷纷侧目,但他却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自己脱掉的不是鞋子,而是一双百斤重的枷锁。

    一个人穿不穿鞋子,真的是太重要了……衣衫褴褛虽然也不够体面,但若是光着脚,连双鞋子都没有,那却是不体面中的不体面,堪称下下等。王城里的那些个叫花子,夏天是也会很小心的把裤子裁下来一截,裹在脚上,以此来标榜自己虽然要饭,但终究还是没有落了这最后一丝体面。

    震北王上官旭尧虽然光着脚,但却没有人敢说他这是不体面的做法。因为他是震北王,是震北王域之主。这样反诉的要求在他的身上已经不适用了,他敢说即便是光这身子走在街上,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敢于去指指点点。

    让震北王上官旭尧没有想到的是,这番光脚走回王府,不但没有给他招致任何非议,反而多了许多贤明的称号。

    三日后。

    震北王府门前。

    那人穿着鞋子,跪在路中央。

    往来的人不解的看着他,都大多都躲得远远地。

    他们或许都觉得这人的精神有些不正常……不知道何时就会突然暴起,对旁人来讲却是一场飞来横祸。

    震北王上官旭尧看到他跪在路中央时,已经过了正午,他刚刚起床,而他却依旧跪了将近三个事成。震北王上官旭尧并没有清晨洗澡或泡脚的习惯,但今日却破天荒的让侍女打来了一盆热水泡脚。随后,又穿上了一双洁白的袜子,和崭新的靴子,背着手,独自走出王府,走到那人身前,弯下腰低头看着他的面庞。

    依旧很是清瘦,但眼神却多了些坚定与果决。震北王上官旭尧问他为何今日才来,毕竟距离上次吃完饭又过了三日。这让人很难区分,他究竟是真心诚意的想要接受震北王上官旭尧给他的活计,还是因为肚子又饿了,走投无路才来。

    让震北王上官旭尧极为吃惊的是,这人极为痛快的承认自己的肚子又饿了,但他同时也说,只有在肚子饿的时候,脑袋才是清明的。若是顿顿都吃饱,那便只想睡大觉,根本没有任何兴致去思考问题。这种言论等震北王上官旭尧来说着实新鲜的紧……因为他从来没有而过肚子。一个没有饿过的人,自然也就不会每段饭吃的太饱。因为他没有对下顿是否没有着落的恐慌。

    震北王上官旭尧终究还是领着他走进了王府,随着王府的大门重新闭合上的那一刻起,这位吃不饱饭还没有鞋穿的男人得到了异常彻头彻尾的机缘。但震北王上官旭尧却忽略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当然这也不能怪他,毕竟没有同样的经历,自是无法真正的交心。

    一个曾经快要饿死的人,对食物的需求已经成为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执念,而一旦他知道了食物可以用金钱来购买时,这种执念便会在骤然间调转了方向。

    “王爷,该用膳了!”

    孙德宇说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回头看到他的手上正蹲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两个菜碗,一饭碗。一双掉了漆的木筷子斜插在糙米饭中,被饭的热气熏蒸着,表面都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面前的窗子不知何时被风吹得关了起来,还把窗台上的那盏灯打翻了……震北王上官旭尧重新推开窗子,还把那灯盏服气,重新点燃。随后接过孙德宇手中的托盘,把两个菜碗放在了灯盏的左右,那只装了满满一碗糙米饭的翻腕,放在了灯盏的前面。做完了这一切之后,他把那米饭中斜插的筷子扶正,后退了一步,开始欣赏起面前的菜色来。

    今天的菜有几分别出心裁。

    一碗清炒白菜,每一片竟是都被切成了菱形,切面的边角线十分平整,和被切成凌乱碎块的葱姜蒜放在一切,还真是有几分般配。另一碗则是土豆

    ,却是丝与片的混炒。这备忘山观需要不用尝都知道,这土豆定然是不好吃……要么丝,要么块,要么片。入锅的菜,行装自然要统一起来。这可不是为了好看不好看,而是不同的形状,受到的火候也不同,炒出来要么老了,要么太嫩,这般奇怪的口感,怎么会好吃?好在震北王上挂需要本也就没有想吃,他走到自己的床边,从行囊中拿出了一双崭新的靴子,放在了窗台下,他刚刚站里过得地方。

    “今天是晓立的三七。”

    震北王上官旭尧扭过头对这孙德宇说道。

    说完后拉着他一道,对着窗台上的饭食,灯盏,以及地下的靴子很是肃穆的鞠了一躬。

    “王爷你这是何必……”

    起身后,孙德宇很是不解的说道。

    他不明白为什么对一个出卖自己,险些要了他性命的叛徒如此深情重义。

    孙德宇比晓立入震北王域要晚了几个年头,但他也曾听说晓立与震北王上官旭尧之间的过往。若不是当时的一顿饭,他应当是早就饿死在震北王城的城墙下了……哪里还有日后总揽王府的风光?

    “总是不能因为一次犯错,就否定了一个人的所有……人都会犯错,但他也做了许多对的,好的事情。”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孙德宇虽然还是没有彻底的明白过来,可就是觉得自己似乎对眼前这位朝夕相处的王爷毫不了解……

    “你也会出错的,我也会。我很能原谅自己,所以也能原谅你们。但我原谅自己市一刹那,原谅你们总是需要些时间!”

    震北王上官旭尧接着说道。

    说完笑了笑,然孙德宇下楼去找老板娘再要一份饭菜送上来。他忽然又想尝尝那丝和片混在一起炒的土豆丝究竟会是什么味道,没想到一入口,却是就另其瞪圆了眼睛。

    一锅米饭,一个馒头固然平凡,这里吃不到王府中变化万千的精致事物,但不管吃下了多少山珍海味,有菜无食者,终究是下等。五谷中的稻、黍、稷、麦、菽,从南到北,遍布广袤的五大王域。不过,几乎所有五大王域中的人都知道一个概念,那就是西北两大王域的人喜欢吃面食,而东南以及沿海两大王域的则顿顿离不开米饭,至于中都,却是百花齐放。

    震北王上官旭尧是平南王域之人,虽然已经离开了那“乡下”很久,但他的口味却仍旧没能有太多改变,仍旧爱吃南方的米,和新鲜的菜。而老板娘这里的饭菜,充其量也就是顶饿而已,却是从来没有过让他眼前一亮的感觉。可是今天这道奇怪的土豆丝,一口下去,就令震北王上官旭尧欲罢不能……明明没有用任何稀奇的调料,烹炒的手法也是如日常般无二。震北王上官旭尧想起了先前李俊昌发出的那一阵爽朗的笑声,心中不自觉的认为这土豆的味道,或许和那阵笑声脱不了干系……

    孙德宇从未见王爷如此狼吐虎咽的吃过饭,他每次都是慢悠悠的,显得极为安逸。不过一想到这世上本也就没什么事值得让他着急,故而也就能够想通。

    吃完之后,震北王上官旭尧“呼”起身,瞬时就不见了身影。

    待孙德宇感觉得面前传来的风是,他已经走到了楼下大厅中。

    “这土豆丝,是谁炒的?”

    震北王上挂需要高举着一只空碗问道。

    “我炒的,他切的。不好吃?”

    老板娘淡漠的问道。

    好吃又如何?不好吃又如何?

    这饭菜,只要给你送上了楼去,不管好吃不好吃,也不管吃了没吃,却是都要付钱。至于这口味如何,这里本就不是什么大馆子,好店面,由不得人挑剔。

    孙德宇紧随其后的走下楼来,看到王爷刚好把这手中的空碗放在桌子上。

    “看到这碗土豆丝很对你的胃口?”

    景鹏看着空碗问道。

    “你吃了吗?”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晋鹏摇了摇头。

    “你一定得尝尝,你们都得尝尝!若是不吃,定然会后悔一辈子!”

    震北王上官旭尧对这大厅中的众人朗声说道。

    此时正在吃饭的,只有赵茗茗,糖炒栗子,以及那位小姑娘。

    看到赵茗茗面前摆着的菜碗,震北王上官旭尧走上前去问道:

    “吃的还习惯?”

    赵茗茗听后心里“咯噔”一下,手中的筷子顿时僵住。

    眼前这人问的是“吃的还习惯吗?”,而不是“好不好吃”。

    听起来都是询问这饭菜,但实际上却是大有不同。

    “味道不错!”

    赵茗茗轻轻一笑,回答道。

    “怎么来了这里?”

    震北王上官旭尧让老伴娘给他上了一壶茶,一壶酒,自己则径直坐在了赵茗茗的对面,传音问道。

    糖炒栗子向来不喜外人来打扰自家小姐,尤其是还在吃饭的时候。看到震北王上官旭尧竟然如此厚颜无耻的坐在了自己等人的对面,当下就要拍桌子发火,但却因看到赵茗茗丢过来的眼色而忍住。

    “阁下是谁?”

    赵茗茗同样以传音问道。

    “我知道你是谁,只是好奇为什么回来这里。”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看样子,他却是并不想告诉赵茗茗自己的身份,但他对赵茗茗来这矿场究竟是为了何事很是好奇。

    “出来随便走走……难道这矿场却是禁忌之地?”

    赵茗茗问道。

    “这倒不是,矿场就在这里,你来不来它也在这里。只不过现在不是个好时候,你若是只想随便转转,还是看完了早些离开的好。呆久了,难免会有些事端。”

    震北王孙德宇说道。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同时也倒了一杯茶。

    一口喝干了杯中酒,同时也一口饮尽了杯中茶。

    “这样喝酒,还能有什么滋味?”

    赵茗茗问道。

    “这样喝酒的滋味就和现在的矿场一样。没试过的人,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看到有人这样做了,就会好奇。但若是真的去尝试了,便又会觉得也就如此,着实算不上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震北王孙德宇说道。

    赵茗茗默不作声。

    对于眼前这人的心思,她知晓的很清楚,无非是让她离开罢了。但越是如此,这里对她的吸引力就越强。赵茗茗就更是想多呆几天,看看这矿场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不然怎么从自己刚踏进门开始,酒杯接二连三的劝说离开。先是老板娘,然后是眼前人。

    震北王孙德宇没有得到赵茗茗的任何回应,却是也觉得有些无趣……兀自撇了撇嘴,却是就起身准备离开。

    “你的酒!”

    赵茗茗说道。

    这句话没有传音,而是直白的从口中说了出来。

    “算我请你喝的!”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不必!我要喝,会自己买。”

    赵茗茗头也不抬的说道。

    这应当是震北王上官旭尧执掌震北王域之后第一次被人拒绝,一时间他却是有些没能反应过来。这么多年,所有人见到他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对他说出来的话,从来没有人敢于反对,即使是和他最近亲的人也是如此。或许就会暗地里悄悄的抱怨几句,但决计不会明晃晃的抗命不从,反而都是一丝不苟,尽心尽力的去完成。

    听到赵茗茗语气如此坚决,震北王上官旭尧却是也灭了办法……他只能叹了口气,转身回到桌前,把酒壶和茶壶都拎在手上。省的让赵茗茗再把自己叫住,说这茶她若要喝,也会自己买。那样一来,岂不是尴尬?

    他的目光短暂的扫过了靖瑶好高仁,没有做任何的停留,脸上神情淡然,嘴角似是还有微微笑意。走到晋鹏身边后,伸手拍了拍晋鹏的肩膀,说道:

    “一定要尝尝这道菜!”

    但是就在他的脚步堪堪踏上楼梯的第一级时,老板娘却说,这道菜已经没有了。不仅是这盘土豆,就连那切成菱形的白菜,也没有了。

    看着震北王上官旭尧上楼的背影,高仁突然脸色大变。紧接着整个身子都开始瘫软下去……他本就个头不高,如此一来,却是连桌面都够不到了!

    ——————————

    金爷府中。

    自然又是高朋满座的酒局。

    自然是以小机灵为中心。

    只不过桌子的一角,却显得和其他人很是格格不入。

    华浓坐在青雪青的身边,隔过去,则是文琦文。

    从头三杯喝完之后,青雪青就在于华浓不停地说到着什么。

    但是她二人声音极小,就连靠的最近的文琦文支棱着耳朵,却也是只能听到个大概。

    “然后我就听到背后有一阵时断时续的喘息,但是我的身字已经是极端虚弱了……很多人都觉得,虚弱的时候应当是全身瘫软,其实不是,当时我的身子极度的僵硬。我脑子里虽然依旧在浮想联翩,但是僵硬的身子却不能做出任何反应。我特备想要翻个身看看周围到底是什么动静,但是这个动作在我的脑中重复了几十次,我确实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

    华浓说道。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她却是和青雪青讲起了曾经生活在山野中的往事。

    这也是让他最为心惊动魄的一次,因为在他疲弱交加,又害了伤寒的时候,身后竟然跟着一只落单的孤狼。

    “然后呢?你为什么想要翻身?最后你是怎么翻过去的?”

    青雪青的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当时我听到的声音,就和你现在喘息差不多!只不过每一声之间的间隔要更久一些,说实话我也不记得最后是怎么翻过身去的。因为我倒在地上时,是趴着,连冲下。下巴应当是磕在了一块石头上,火辣辣的痛!痛到不是什么要命的事……但疼痛过后的麻木却让我的脖颈不能扭动分毫。所以我必须翻过身来,仰面朝天,这样才能看到我身后到底是有什么东西!”

    华浓喝了口酒,接着说道。

    看来这喝酒说故事,并不是只有小激灵才会如此。任凭谁,说起自己印象深刻,难以忘怀,或是又颇为感慨的往事,都是想要喝酒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翻过身来,看到两丈左右的树石之间,有一头灰狼。应当是落单了的……要知道狼群向来都是一个整体。群起而攻之时所向睥睨,但若是落了单,它的日子定然就会变得不好过!”

    华浓说道。

    青雪青听到这里,振奋的又喝了一杯酒,却是连身边文琦文说的让他“慢些喝”的关切之词都没有听到。

    但华浓却是忽然沉默了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青雪青说起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亦或是先前这两人的轻视,让他的胸中憋着一团火,却是一定要说些能够标榜和证明的事情来才行。

    想着想着,华浓却是笑了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你笑!”

    青雪青说道。

    “昨天我也笑过,先前我也笑过。”

    华浓说道。

    “那是苦笑,苦笑算不得笑!就跟蜗牛不能套上犁铧去犁地一样。”

    青雪青撅着嘴说道。

第一百零四章 饮酒挥刀皆成双【中】

    “在聊些什么?这么聚精会神?”

    刘睿影端着酒杯,走过来,拍了拍华浓的肩膀问道。

    先前他和金爷坐在桌子的另一端,两人中间夹着小机灵,小机灵虽然滔滔不绝的一直在说着些什么,但对于众人感兴趣的话题,他总是能够很是巧妙的回避开来。

    大家都觉得小机灵是个靠嘴吃饭的人,甚至还背地里把他唤做消息贩子,小机灵通常也懒得去解释。与其跟这些不了解自己,以及自己也不想去深交的人浪费口舌,不如省着力气用在和有趣的人交往上,比如金爷,比如刘睿影。

    不过他借着肚子里这些传奇又玄妙的故事,的确是蹭了不少酒喝,不少饭吃……若是真这么论起来,他是个消息贩子倒也不错。

    “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青雪青说道。

    “什么故事?”

    刘睿影问道,有些好奇。

    他这个师叔当的着实有些太不称职,外人只能看到他的师侄华浓拿着一把残破不堪的剑,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对华浓着实可以算得上是一无所知。除了明白他是一位从山野里成长出来的少年以外,其余的刘睿影不是没有想过要去了解,而是一件件的意外,让他猝不及防,根本就腾不出时间来。这样的事情,是需要两个人坐下来慢慢谈的,不能着急,也不能在心里惦记着别的事。聊的渴了就喝酒,饿了便吃饭,轻轻松松,无拘无束,才能体会到对方真正的成长历程,也就能大约的感受到华浓的心境。

    刘睿影一听青雪青说,华浓竟是在给她说起了故事,心里也有些落寞……本来聆听者这个角色,应当是他才对的。可第一个听到华浓故事的人,却变成了青雪青。

    “是关于什么的故事?”

    刘睿影问道。

    他干脆把自己的椅子搬来,坐在华浓身边。反正这桌上的人,大抵都是金爷府上豢养的江湖豪客们,本也就没有任何礼数去讲究,大家都很随意,尽兴就好。

    “他在给我说关于一头狼。”

    青雪青说道。

    刘睿影眼睛一亮。

    以前他对狼没有丝毫的感觉,无非是觉得这是一种很危险的生物罢了。中都城每到秋天的时候,热闹的市肆上倒是有不少从西北来的商人,叫卖一种叫做狼髀石的东西。一开始刘睿影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后来一打听,才知道那狼髀石是野狼膝盖中的一块骨头。因为造型较为更好看,镶上金银就可以当做饰品来穿戴,在西北很受欢迎,无论是男女老少。不过在中都城中,销量可就没有那么好了,众人只是图个新鲜,凑上去问两句,很少有人真掏钱去买的。可是听那商人说,这狼髀石却是可以辟邪,挂在脖子上,就连那恶狗也会退避三舍,这一点刘睿影无从判断真假,但却是给了他对于狼的一些概念。

    后来到了定西王域,赶上了狼骑犯边。草原王庭的狼骑和普通的野狼可不一样,起码个头上就相差极大。当晚在集英镇中,看着那一小队冲进镇子里的狼骑,领头的那只,远远看去,和一匹马也差不了多少。这是刘睿影第一次亲眼见到狼,灰亮的毛发,低垂的头颅,两颗眼睛像是夜空中的寒星,不怒自威。也不知是不是犹豫害怕导致的,当时的刘睿影只是和那狼骑对视了一眼,便觉得周身上下被一阵浓郁的寒意所包裹。虽然还不至于将他的整个精神全都凝结,但这种毫无征兆的侵袭,仍旧是让他有些心有余悸……现在听到华浓竟然和一头狼有故事,却是让刘睿影也来了兴趣。

    “是狼要吃你,还是最终你吃了狼?”

    刘睿影笑着问道。

    “我生病了……不知道什么病,就是身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冷……这样的病以前也害过几次,但都没有这次严重!以至于我走两步就栽倒在地。”

    华浓说道。

    刘睿影听后点了点头,这种病很常见,是伤寒。若是放在城中镇里,根本算不上什么。找个药铺坐堂的郎中,根本都无须号脉,只要瞧一眼脸色,最多看看舌苔,便能知道是什么毛病。伤寒方子在季节更替之时,每个药铺都会提前抓好许多,尤其是冬春和秋冬之际,尤为兴盛。可惜华浓是在山野之中,还孤身一人……不但走不去城中镇里,也没有人可以给他抓药。即便是想喝一碗热水,或许都是一种奢望。

    “摔倒之后,我应当是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手中的剑也不知去向,然后我就发现,身边跟着一头落单的狼!”

    华浓说道。

    言毕,他略一停顿,竟是笑了起来。

    刘睿影正听到节骨眼上,却是不知道华浓为何突然的发笑。但很快便明白了过来。想他自己在入博古楼之前,遇到了冰锥人。那一战着实是凶险一场,直到最后刘睿影放下了剑时,他也是笑了起来。这笑不是苦笑,也不是自嘲,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人生在世都有很多束缚,小时候或许是父母的管教,师长的教导,还有以后家庭中的琐事。这些说好听了,是责任,但当着些责任真正压在一个人的肩头,心头时,就会化为一种枷锁。你看不见它,可是它却又的的确确的存在着。每一次呼吸,每一步跳动都能感觉到,无时无刻不存在着。当刘睿影终究是杀了冰锥人后,他的耳边传来了“啪嗒”一声。这便是一道枷锁碎裂了!虽然身上还有许多甚至他也不知道的枷锁存在,但终归是能够长舒一口气。这般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从内到外表露出来,就成了一抹笑意。

    这么想想,人真的有些可悲。当你感觉到“轻松”时,能做的,要么是什么都不做,要么就是淡然一笑。然而开心也是笑,轻松也是笑,两者之间又该如何去区分?着实有些太过于乏味……

    不过华浓这么一笑,刘睿影却是和他产生了些许共鸣……

    “落单的狼?”

    刘睿影问道。

    他知道狼一向成群,是猛兽中极为特殊的存在。

    “不但落了单,而且他身上也有病!最后我才发现,他的一条后腿受了很严重的外伤,深可见骨……估计是一直没能痊愈,它担心自己会拖累整个族群,因此才选择这般自我放逐……但求生欲是共性,我有,它也有。若是能够不死,谁愿意轻易死去?多活一天是一天!一头伤狼,碰到了我这个病人,最后比拼的就是谁更想活了!”

    华浓说道。

    “现在你能坐在这讲故事,结局已经很明显了!”

    刘睿影说道。

    “没错,最后定然是我比它活下去的**更加强烈些。但我同时也得感谢它……若不是喝了它温热的狼血,我定然也活不到现在。”

    华浓说道。

    刘睿影曾在定西王城中,和定西王霍望一道,集结玄鸦军出征。玄鸦军中,每人的兜鍪里,灌注的都是狼血酒。那味道,让刘睿影至今都记忆犹新。只要想起那个场景,嘴里就会泛起一股子腥咸……况且这已经是用狼血酿成的酒水,若是像华浓这般,直接去喝那狼血,刘睿影着实想不到自己究竟能不能咽的下去……

    琢磨了一会儿,刘睿影却是晃了晃脑袋。似是想要把这般凌乱的想法从脑中甩出去,毕竟没有到那个地步,谁都想不到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生命到底是伟大且崇高的,没有人会轻易地放弃生命,每个人的心中都饱含着对生命的渴望。无论他是害了病,还是有残缺,都不会轻易的放弃,也一样都会无怨无悔的努力抗争。只要一想到活下去,或许就能有更多光鲜靓丽的事情发生,一定是没有人想死的。

    “这样的事情,你经历过几次 ?”

    刘睿影问道。

    “太多了……数不清!”

    华浓喝了口酒说道。

    “因为病人和伤狼碰到一起,真是千载难逢的事,所以我才会对此印象深刻!”

    华浓说道。

    却是把刘睿影刚想问出口的问题回答的一清二楚。

    “你为何会遇上许多这样的事?”

    青雪青歪着头问道。

    华浓说的故事他听起来过瘾刺激,但以他的经历和经验,尽皆都是无法理解的……

    青府里一万年也不会遇到一头狼,而鸿州府城中一万年也不会遇到一头伤狼和一个病人。

    不过对于青雪青的这个问题,华浓没有回答,而是选择了沉默……沉默并不是为了故作高深,而是他着实不知道这个问题究竟该如何去回答。他为什么总会碰到这样的事?这个问题对于华浓而言,就好像人为什么要吃饭喝水一样。每个环境都会有每个环境中的常态,这是不可更改的。好比这矿场山就是风沙大,中都城就是富足,而山野之中,便是猛兽成群,步步惊心,时刻危机。

    “以前不懂事,乱跑。后来懂事了,就没有了!”

    华浓思忖了良久说道。

    刘睿影很是宽心的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华浓还是有所成长,起码他已经学会了掩饰和伪装。坦诚是好事,也可以算得上是一种美德,但在某些时候,坦诚却比手中的刀剑更锋利,更伤人。对于华浓这样锋芒毕露的性子来说,适时的圆滑迂回,反而能让他走的更顺更远。

    刘睿影放在桌上的酒,忽然荡漾起了涟漪。这让他觉得很是奇怪……桌面明明没有任何震动,而酒杯却也安安稳稳的放在那里,怎么会有波纹?紧接着,他便感到了一阵风。分不清是从何处吹起的,总之是从四面八方朝着这桌子围拢过来。除了金爷和小机灵相谈甚欢,没有察觉以外,旁人都很是诧异的四下打量。若是刘睿影没有记错的话,金爷的府邸中是不起风的。无论外面的风沙有多大,只要进了这府门,即是一片祥和,宛若江南。上次来时便是如此,再加上众人反常的举动,刘睿影愈发觉得自己着实是没有记错。

    一片娇小的嫩叶落在了刘睿影的酒杯中,把正在不断荡起的涟漪,遮掩了大半。现在是春天,并不是落叶的季节。而掉落在刘睿影杯中的这一片叶子,也不是枯叶,而是一片还未长成的新叶。这样的叶子,介乎于刚冒头的嫩芽和成型的叶子之间,如此的阶段,却是与支杆的联系最紧密的时候。嫩叶需要源源不断的供给,才能够生长的蓬勃茁壮。风想要吹落这嫩叶,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是现在这片叶子,却完好无缺的落在刘睿影的酒杯中,让人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叶子落了,金爷和小机灵交谈的声音也逐渐沉静了下来。他们也感觉到了风,感觉到了府中的不同寻常。

    “怎么会起风?”

    小机灵说道。

    虽然是问句,但却又更像是喃喃自语……

    金爷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双眼死死地盯着前方的门廊。

    这二位停止了言语,旁人自是也闭上了嘴。

    “啪……啪……啪……”

    门廊外很有节奏的传来一声声清脆,这声音让刘睿影有些耳熟,但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

    小机灵听到这声音,脸色骤然一变,连忙站起身来。门廊的拐角处也走来一个人。显然不

    是金爷府中之人。此人倒带着一顶斗笠,腰间横跨把长刀,右手扶在刀柄上,把刀锋抽出一寸有余,再用力的合起。如此不断往复,便传出一声声的清脆。这清脆与他的脚步声重叠的极为完美,而他的又穿了一件极长极长的袍子,拖在地上,遮住了腿脚,看上去整个人像是飘过来似的。

    看到这番打扮,刘睿影瞬时便想起了此人是谁。

    “收今贩古,古道音书绝!”

    不正是当时在定西王域,丁州府城中,汤中松带着他去琉光馆里听得那位说书先生?

    “他是来找我的。”

    小机灵对着众人说道。

    他离开了桌,从一边绕出去,站在了绝音书的面前。

    “这些都是我的朋友。”

    小机灵指了指身后说道。

    绝音书点了点头。

    “朋友就是朋友,关系自是不必多少。但再好的朋友,也不能够代替我。你说是吗 ?”

    小机灵问道。

    绝音书点了点头。

    “那就好……”

    小机灵长舒了一口气说道。

    “谁能借我一把刀?剑也行。”

    小机灵转身对着众人问道。

    他向来都是依仗着身法,纵横江湖,怎么今天却一反常态的讨要刀剑?按理说方才一起风,小机灵应当就有所察觉,自是该随着那阵风离开才对,让绝音书却是连小机灵的面都见不到。

    “用我的吧!”

    文琦文将自己的刀递给小机灵说道。

    “我若是用坏了,你可心疼?”

    小机灵接过文琦文的刀,拔出半截后问道。

    这着实是一柄好刀。

    已出鞘,寒光逼人。

    刀身上还布满了极为精美的图案。

    宛如一件艺术品,该当放在百宝阁上供养,却是不能拿出来对敌杀人之用。

    “不心疼!一把刀而已,外物罢了!”

    文琦文潇洒的说道。

    刘睿影却不信他说的是真话。

    哪有刀客不爱刀?

    尤其是自己的刀,更是不会轻易出借的。

    江湖上有个玩笑,是说你可以问我借钱,问我借命,甚至问我借孩子,借老婆,但你永远不能问一个刀客借刀,问一个剑修借剑。

    小机灵也很是诧异文琦文竟是这般大方,但既然对方说了不在乎,那他也权且当做如此。

    “你们先喝着,我处理下些私事就来。”

    小机灵说道。

    随后提着刀,引着绝音书朝外走去。

    这里过于逼仄。

    坐着不同喝酒还好,若是真动起刀来,不说施展不开,更是容易误伤旁人。

    小机灵既然说了,都是朋友,那他就定然不会让自己的朋友受到牵连,也不会让自己的朋友承担麻烦。

    “难道他这次要出刀?”

    刘睿影望向金爷问道。

    “你可见过他出刀?”

    金爷笑着反问道。

    “我没有见过……而且我知道他向来只逃跑,不出刀。”

    刘睿影说道。

    上次小机灵夤夜来访,身受重伤,却也是逞身法之快而离开,并没有出手。

    “一般情况下他的确是不会出刀的。”

    金爷说道。

    刘睿影没有接过话头。

    人只要说了“一般情况”那就证明现在的情况并不一般,而是例外。

    “除非这个人已经与小机灵纠缠了许久,让他不胜其烦,这才会想着出手,换一场干净利落的了结。”

    金爷说道。

    刘睿影想了想,却是拉着华浓一起朝外走去。

    他并不是想要出手帮忙,而是觉得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机会,能让华浓多一些历练。

    实际上,他也很想看看小机灵出手的样子。

    掌握着一肚子秘密的人,若只会足下生风的逃走,未免也有些太过于磕碜……

    刘睿影能感觉到,小机灵的武道修为定然不会低,但具体到了那一层范畴,还是得看过才知道。

    刘睿影和华浓起身之后,青雪青却是也坐不住了……

    殷切的目光望着自己的哥哥,在祈求着首肯。

    金爷摊了摊手,对自己这个妹妹也是无奈,不过想到小机灵的为人,以及刘睿影也在场,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文琦文借出了手中的刀,心里便有些空落落的……但看到青雪青执意要去凑热闹,他也只能跟着同去。

    只不过文琦文的右手,却是显得有些无处安放,不断的攥紧又从开的反复。

    “就在这里吧!"

    小机灵说道。

    他和绝音书一前一后走着,到了府门刚进来时的大院中,小机灵停下了脚步。

    刘睿影和华浓紧随其后,看到这前院中横七竖八的躺着不少人,都是金爷府上的护院。

    “他们应当不要紧吧?”

    小机灵指着地上躺着的人问道。

    绝音书摇了摇头。

    “那就好。我听说你是个很有原则的人,看来的确如此!”

    小机灵笑着说道。

    这句话倒是一语双关,不但是说绝音书从不伤及无辜,更是说绝音书这杀手,只要接了活计,便绝不会放弃。从定西王域的丁州府城中两人初逢,一直追到了这震北王域的鸿洲矿场,绝音书却是仍旧没有放弃。单凭这份恒心与毅力,便是平常人难以企及的。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虽然我知道你不一定会告诉我,但我还是想问。”

    小机灵忽然开口说道。

    绝音书听罢后微微一怔,但还是点了点头。

    “究竟是谁一定要我死?”

    小机灵问道。

    这问题对于一个杀手而言,却是死都不能说的。

    小机灵是个老江湖,当然清楚这最基础的规矩。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可想而知他心中的疑惑有多大。

    “十年前,想杀死我的人数不胜数。以过江之鲫来形容也还不夸张。而后他们整整追了我三年零七个月又十三天,终究是无功而返。不过我这个人嘴很严,即便是知道了些什么私隐,也不会锋刃便大放厥词。那些个心眼儿小的,应当是也发现了这点,于是也就停下了这那般劳民伤财的事。从那之后到现在,我活的都很安逸,直到遇见了你。”

    小机灵接着说道。

    “没有人。”

    绝音书说道。

    这是他露面以来说的第一句话。

    嗓音沙哑,像是被灌入了几大口沙子一般。亦或是许久都没有开口说过话,骤然如此,让他很不适应。但绝音书除了杀手之外,还有着另一个身份,说书人。一个说书人若是不讲话,该怎么说书?又不是演皮影戏……说书说书,终究是落在一个“说”字上。大家拿的话本儿传奇都差不多,说书人的好坏全凭一张嘴张弛有度,抑扬顿挫的。

    “没有人要你的命,只是我想杀你。”

    绝音书解释道。

    单凭一句“没有人”,饶是聪颖如小机灵这般的都难以听懂,更不用说刘睿影和青雪青等人了。

    “这倒是有趣……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的,为何要如此花功夫杀我?”

    小机灵问道。

    “你有一肚子故事,我也有。但你用故事来做了什么?”

    绝音书问道。

    这让小机灵却是难以回答……

    他的故事,倒着实没有用在正道上。

    图自己开心,也为了一时的炫耀,但这两种原因,却是都无法放在台面上大大方方的说出来。

    绝音书出生在一个小山村里,村子里最有文化的,当属一位老说书人。年幼的绝音书最喜欢做的,就是在傍晚的时候,赶去听他说书。只不过那位老说书人,早就放弃了本行,正巧这存在位于交通要道,他便在村口开了一间茶棚。卖茶,也卖酒。行路人喝茶,他自己喝酒。茶棚里还养着一条瞎了一只眼的老狗,整日整日的不见动弹,总是懒洋洋的趴在那里晒太阳。似是对陌生人早已习惯,无论是谁靠近,它都没有任何反应。

    这条老狗是老说书人唯一的伙伴,起码在绝音书缠着老说书人讲故事前,都是如此。一人一狗,相差甚远,人养狗,无非是图个陪伴罢了。但是这条老狗跟老说书人可不是一般的投缘,不仅因为他们都很老,还因为他们的身子都是残缺不全。老狗瞎了一只眼睛,老说书人少了一只脚,一只左脚。他本是世居在此,小时候爹害了一场大病,没救过来,娘亲便狠心的丢下他独自改嫁。一个寡妇生活自然艰苦,但若是丢了自己的孩子,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村里人看他可怜,便也时常接济一二,就这么吃着百家饭长大后,他却是也离开了村子,到外面闯荡。等他再回来时,已然很老。曾经认识的人十有**已然过逝。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这是每一位园游客经年之后回刀故乡后,都经历的一步。

    回来的第二个秋天,老说书人在茶棚上搭建了一座阁楼,当做自己的住所。那条老狗在晚上也会上到那阁楼上睡觉。他刚回来时,是孤身一人 ,没有伙伴,也没有狗。这只狗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冒了出来的,便就这么一直待了下去。

    老人早已不再说书,但干了一辈子的本行,哪能这么轻易舍弃?总是有管不嘴的时候,这么一来二去的,却还传出了些名声,十里八方的人都听说这村口儿处的茶棚里,有位经历丰富的老说书人,竟是让茶棚的声音都好了起来。绝音书就生活在村中,自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年纪小,挤不到前面,只能站在人后静静地听着。他脑子伶俐,听得久了,便能把这些故事全都一个字一个字的记在心中。每当老说书人咳嗽休息,或是起身去添一壶酒的时候,他便会给众人把故事续上,继续说下去。久而久之,他的位置从末尾换到了老说书人身边。直到最后,这老说书人却是只在一旁补充,那大段大段的话,却是都让绝音书来说。

    虽然他的声音很是稚嫩,有些关键处的情绪把握的也不够完满,但一个小童来说书,毕竟是个极为新鲜的事情,一老一少配合的也着实默契。

    日头快要落山前,众人才会三三两两的离去,绝音书边帮着老说书人收拾茶碗以及地上的花生皮。这是一个夏天,即便看着日头已然偏西,确实还能够挂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待上一个多时辰。老说书人在忙活完了茶棚中的生意后,便主动教绝音书识字写字。最先交给他的,是“忠孝节义”四个字,并告诉他,此乃人立身之本。尤其是一肚子故事的说书人,更是要牢记这四个字才好。故事里的反派,定然是破了这四字的戒律,而那些个真英雄,大好汉,则是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把这四个字演绎的淋漓尽致。

    “字可以不认识,书可以烧掉。但这忠孝节义就像饭不能不吃一般,必须得代代相传的,你说是也不是?”

    老说书人对着绝音书说到。

    谁能想到,这句平淡无奇,又老生常谈的教诲,却是把绝音书彻头彻尾的影响到了如今当下。

    后来他成了个说书人,还是个颇有威慑的杀手,在江湖上也算是有了自己的名号,但老说书人对他说的“忠孝节义”却丝毫没有一刻会淡忘。

    杀人虽然赚钱,但绝音书都认为他杀的是该死之人,都是破了那四字戒律之人。这样的人杀了,没有任何负担,这样钱赚了,也不会有任何愧疚。同样,小机灵在他眼里也是如此。

    “你不配说故事。”

    绝音书说道。

    “难道说故事就一定得是说书人?说故事就不能是只为自己图一乐子?”

    小机灵反驳道。

    他终究还是把自己的原因说了出来。

    但显然,这不足以让绝音书有任何动摇。

    他的右手仍然握在刀柄上,不断的开合,发出“啪啪”的声音。

    相比于旁人花钱买命,他自己真心想做的事,当然会更加执着。

    小机灵看着他,叹了口气,心知眼前已成死局,决计是无法善了。

    “你也用刀?”

    绝音书看到小机灵缓缓抬起了右臂,横刀挡在胸前。

    “我不用。”

    小机灵摇了摇头说道。

    他的确不是个用刀的人。

    不但不用刀,却是也不用剑。

    刀剑于他来说,没有什么差别,无非是让手中多了一柄兵刃罢了。

    但不用刀的人握刀就和不说书人的四处卖弄故事一样。都是绝音书所不能接受,也不能容忍的事。

    又是一阵风起。

    这次,金爷府中前院的树却很是坚挺,没有任何异样。

    树枝随着风,剧烈的晃动了一阵,可没有落下一片叶子。

    “你觉得小机灵和绝音书,谁的刀更好?”

    刘睿影独自和华浓问道。

    “自然是小机灵的刀更好,无论是质地还是样子,都比绝音书的好!”

    华浓说道。

    刘睿影有些无奈。

    他并不是要让华浓真正的去回答两人刀的好坏,而是想听听华浓怎么看到这两人间马上就要发生的争斗。

    “若是你用不惯刀,我的剑也可以借你!”

    刘睿影说道。

    “不必了,都用不管,那就没有差别。什么刀都一样。”

    小机灵说道。

    绝音书把横跨在背后的刀,转到了身前,小机灵这才看到,绝音书的刀鞘外面裹了一条粉红色的纱巾,就和桃花的颜色一般。小机灵看着这条粉嫩的纱巾笑出了声来,一个老头儿,同时还是一个杀手,为什么要在他的刀鞘上裹着一条粉嫩如桃花的纱巾?

    “这条纱是谁的?”

    小机灵问道。

    “我妻子的。”

    绝音书说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的把这条纱巾解开,整整齐齐的叠好,放在胸前的衣襟里,靠近心脏的位置。

    “你妻子现在在哪里?”

    小机灵问道。

    “她改嫁了。”

    绝音书说道。

    放好之后,他用左手轻轻拍了拍胸口,宛如哄孩子一般。好似刚才放进去的不是一条纱巾,而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家伙。

    “若是改嫁了那便不能算是你的妻子。”

    小机灵说道。

    “是我逼她改嫁的,她本不想。”

    绝音书说道。

    此话一出,不仅是和他面对着的小机灵,就连刘睿影等人心下极为骇然……究竟是怎样的纠葛才会让他逼着自己的棋子改嫁?

    “这条纱巾,是她在改嫁前的一天,摘了三斤桃花染成的。”

    绝音书接着说道。

    “很美,很好看!闻起来定然也会很香!”

    小机灵说道。

    “不,闻起来,是臭的。桃花虽然看起来粉嫩可人儿,但却是这天下最经不住细嗅的花。刚刚凑经时,还有些清香,但只要连续闻上三次,就会觉得恶臭难当……这条纱巾,使用桃花染的。囫囵的桃花,味道都是如此的让人生厌,更何况这切碎捣烂的?”

    绝音书说道。

    那年春。

    他的妻子在他的逼迫下改嫁他人前,切了三斤桃花,染出了一条纱巾,系在他的刀上。

    “你的妻子叫什么?”

    小机灵问道。

    “她叫桃花。”

    绝音书说道。

    桃花用桃花染了一条巾纱。

    但桃花却生在一个根本没有桃树的地方。

    没有桃树,哪里会有桃花?

    小机灵忽然觉得绝音书和自己其实一模一样,都是从不主动理睬别人,平日里也老是一声不响的,就连笑容给的也极为吝啬。但是如果当他说起话来,旁人他也不理睬他的时候,他又会呆呆的,眼巴巴的看着你。这时候再傻的傻子和再幼稚的孩童,都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明明心里急切想要这么做,嘴巴里却又打死不肯讲出来,总是要旁人把这些都摆到面前才行。最开始,一定有人不想理他,因为谁都没有必要去迁就对方,就像小机灵也有个很喜欢的人,虽然他很喜欢她,但是他却又不想让她知道,因为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喜欢了就能一直喜欢下去,若是据为己有,难免不会一拍两散。小机灵或许做不出逼迫自己妻子改嫁这种事,但他一定能做出不告而别这种事。

    每次绝音书凝望着这条纱巾,其实他的心里都在想着那个女人,这么一说,小机灵便很嫉妒他……因为他虽然有喜欢的人,但也着实很想知道被人喜欢是什么感觉,什么滋味。

    有人会问,若是一直在一起,为什么小机灵不娶了她?而她也不嫁给小机灵? 那是因为小机灵从没说过他喜欢,即便有很多话,当真是没有必要说出口,但喜欢这件事,却是一定要明明白白讲清楚的。

    对方只需要他说一句话罢了,但他不肯讲,不是太自信就是他太胆小……自信她一定会知道自己的喜欢,害怕一旦开口说了喜欢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喜欢下。

    如果感情是可以分胜负的话,输的必然是小机灵,当然他也很是清楚自己的处境,从一开始他就输了。

    绝音书是因为那个女人,她的妻子叫做桃花,也喜欢桃花,但却从未见过桃花,而他自己却又是个颠沛流离之人,所以才逼着妻子改嫁,嫁到了一个每年都会开满桃花的地方。这样一来,他若是有空,便会在桃花开的时候远远的见她一面。桃花总是在立春之后的惊蛰开,每年这个时候,绝音书都会去哪里,但是今年去了却没有见到人,因为他改嫁的妻子在去年冬刚下了头场雪之际,就病死了。

    没人知道以后绝音书会不会再去,但是绝音书自己却发现,虽然来了这里很多次,却从没有看清楚过这片地方,也没有再闻一闻桃花。“我也一把年纪了,从她改嫁后过了差不多三十几个年头,这三十多年来,总有些事会忘记,或者不再提起,也总有些人会忘记,或者不愿再见,因为这些事和这些人要么是我对不起的,要么是他们对不起我。”

    这是绝音书在脑子里早就想好,且默默重复了无数遍的话。同样也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和借口,只不过绝音书从来没有说出口过。

    “爱情”和“迷恋”本就是两回事,绝音书一定爱他的妻子,但却绝不迷恋,只是后来这爱不知怎的,就变成了愧疚。能说出来的愧疚,都不够厚重,说不出来,才是真正的遗憾。相爱的时候,还可以用借口去遮掩,用谎言去欺骗,这都算是一种解释,但愧疚和遗憾则是一种病态的疯狂,无时无刻不抓心挠肝的刺激着绝音书的精神,魂魄,心脏和四肢。也许可能是他太爱自己的妻子,受不了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与难过,这才做出了逼她改嫁的决定,当然在旁人看起来这近乎于是一种无情的冷酷。但个中的心酸悲苦,只有绝音书自己知道,他的妻子或许能领悟到几分,但定然是埋怨大于理解。

    这段往事,被一条桃花色的纱巾勾起,倒是绝音书默然独立了片刻。所有人都觉得,他定然会在感慨一番,或者说些只有以他的经历听起来才算是有些道理的话,可是他却没有,竟是反手把刀从刀鞘中抽出,带着一阵滋滋啦啦的声响,继而对着小机灵竖直劈去,小机灵见他刀锋凌厉而来,大笑一声之后,身子朝后仰倒,右手五指散开,又瞬时握紧了刀柄,“噌”的一声,寒光大放,却是也出了刀。

    刘睿影本以为这一刀,小机灵定然是闪避或者格挡,毕竟他出刀已比绝音书慢了三分,眼下已经失去了主动,谁能想到小机灵却是不退反进,迎面冲去,刀尖直逼绝音书胸颈之处,手腕一甩,接连腰肢一扭,两个人的刀锋瞬时擦肩而过。刀气震荡之余,却是把两人的刀都朝着旁侧弹开。小机灵这一刀看似鲁莽,实则却又妙入毫巅!由此用来,绝音书抢的先机,便已荡然无存。

    “没想到小机灵这般嘴上说着不会用刀的人,竟然把这般平平无奇招式用的如此玄妙!”

    刘睿影在一旁赞叹道。

    两人稍作停顿,绝音书横刀于面前,挡住了自己的半张脸,左掌压在刀身上,朝前拍去,如封似闭,径直推出,看似拙劣,但其中有内藏巧妙,掌风与刀势合二为一,在劲气的加持下若是一遇反击,立时便可幻化万千,当真是极其为凌厉的刀招!就连出身于刀门世家的文琦文和青雪青却也是瞧的目不转睛。

    小机灵眼见这一刀一掌,平推而来,根本来不及转念,索性以点破面!文琦文的刀在小机灵手中俨然变成了一杆长枪,瞄准了绝音书的刀身,笔直捅去,绝音书似是料到小机灵会如此涉险境破招,微微一笑,便觉得对方已是落入自己计中,紧接着他左掌撤去,陡然间朝着小机灵的双腿膝盖处连拍了三掌,刀势与掌风在此刻又被拆分为二,不分先后袭杀而至。

    刘睿影等旁观众人见状,也不由得一阵惊呼,暗自为小机灵捏了一把汗,但他却是不慌不忙将身子一转,右手持握刀,挥洒自如的先断了绝音书的掌风。随后又在那刀势晃人之际,抬起右足,虚虚实实的踢向绝音书的右肘。

    绝音书这一刀,本是宛如长江大河般倾斜而出,但此时小机灵伸腿提来,却又不得不屈臂回防,只是这么片刻的耽误,小机灵便轻而易举的躲开了刀锋。

    “都说你小机灵手底无真章,腿上功夫甚为了得。没想到却是能如此与我应对!”

    绝音书说道。

    言下之意,倒是在嘲讽小机灵一贯只是依仗着身法之能,四处逃跑。

    “说书里都讲过,这‘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却是要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仙手’不论是逃跑还是硬拼,无非都是为了取胜罢了。而取胜则是为了终结麻烦,了却因果。若你不是这般执着,我自是还会逃跑,又怎么会握紧这刀?

    小机灵笑着说道。

第一百零五章 饮酒挥刀皆成双【下】

    老板娘的客栈中。

    靖瑶的桌上摆着几只酒壶,可是他却一口没喝。此时此刻他的注意力全然都在高仁身上,高仁坐在他的身边,两眼空洞,一言不发,脑袋用力朝下勾着,似乎要钻到自己的胸膛里才罢休。

    这让靖瑶觉得很是诡异……以至于方才一杯酒端起之后,杯口刚刚触碰到他的唇边,便又好端端的放回了桌面上。若只是举止奇怪的话,靖瑶并不会如此的大惊小怪,毕竟高仁本来就是个怪人,是个疯子。疯总是能和怪挂钩,疯子的行为也不能用常理去揣度。人吃饭,疯子会吃屎,人喝酒,疯子或许抱着尿罐儿当个宝贝。

    唯一不同的是,靖瑶从高仁的身上感觉到了恐惧。所有人都会害怕,疯子也不例外。人从拥有了神智,开始用自己的眼光来审视这个人间的时候,恐惧这种感觉便也油然而生,并且一直伴随着自身。一个人活在世上直到死亡,恐惧绝对要比欢喜多,悲哀又比恐惧多,着实是一件极为无奈的事情。不过这悲哀过了头,要么重新欢喜,否极泰来,要么就会变成一个不断拉扯着人下坠的漩涡。掉进去,就是恐惧。

    虽然恐惧这种情感并不复杂,但和其他情绪不同的是,它却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来酝酿。欢喜和悲伤总是在一瞬间,吃到了好吃的,得到了想要的,即刻就会笑出声来,笑意挂在脸上,就连个瞎子也能知道这人实在高兴的。悲哀也是同样,上一刻,往事涌上心头,这一刻眼泪立马就能夺眶而出。中间没有丝毫的间隔,很多时候就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这情绪会来的如此人突然。

    但高仁的恐惧没有酝酿的时间,更没有积累的过程。不似初春时雨水一点点的消融了冰雪,大地和树枝露出了本来的面貌,继而一片嫩绿才会逐渐的冒头。它更像是一个人在冻得极为结实的冰面上翩翩起舞,忽然脚下的冰面就碎裂开来,刺骨的寒冷与窒息感从四面八方犹如潮水包裹着他。这个时候无论是挣扎还是呼救都无济于事,只有永无止境的绝望。

    靖瑶仔仔细细的体悟了一番高仁的感情,觉得恐惧这个词还是有些不够恰当,绝望才更加贴切。可是高仁这么一个游戏人间,超然物外,行事作风向来不拘一格的人,又怎么会突然萌发出绝望的感觉?靖瑶心中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奈何他又着实想不通问题出在了哪里。毕竟一直到方才走进这家店里,高仁都还是那般不着调的样子,甚至还大声的呼喝,让老板娘上酒。

    “喝酒?”

    靖瑶问道。

    他把自己那只已经倒满了酒水的酒杯推到高仁的面前。随着酒,老板娘还送了两碟子小菜,一盘豆腐干,一盘靖瑶叫不出是什么名字,也不是他来到这五大王域后熟识的事物。

    高仁没有回答,也没有端起酒杯,就让它在桌子上孤零零的待着,反而是拿起了筷子,夹住了一片豆腐干,送到嘴里,咬了一小口后,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咳咳……”

    高仁咳的停不下来,声音听起来也颇有些撕心裂肺之感。今天刚要慌忙让部下去倒了一碗白水,想要让高仁小喝几口,顺顺气儿。可高仁却对这靖瑶连连摆手,他的手已经因为咳嗽而颤抖的很是厉害,但他仍旧坚持着,颤巍巍的拿起筷子,把方才掉在桌上的豆腐干重新夹起,送入口中咀嚼着。

    人在咀嚼的时候,嘴当然得闭合。但高仁的咳嗽却不会因为他闭上了嘴而停止,于是就变成了一声声的闷响……似是要从鼻孔,耳朵里出来似的。

    好不容易把这口豆腐干咽了下去,不过借着这一声吞咽,他的咳嗽却是止住了。高仁拍了拍胸口,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靖瑶却是目光一凝,他感觉到高仁身上的恐惧与绝望要比先前淡了许多。他看了一眼桌上这一小碟豆腐干,只有区区三块!不过现在数量倒是无所谓,靖瑶也没有心思去抱怨老板娘为何如此抠门,他反而觉得这不起眼的,薄薄三片豆腐干怎么会有驱散恐惧和绝望的能力?

    想着想着,靖瑶却是也拿起筷子,准备夹起一片豆腐干尝尝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但当他手中的筷子刚刚朝前伸了三寸时,高仁却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盘子中省下的三块豆腐干全部抄起,放进嘴里大嚼着。

    靖瑶看到这一幕,却是莫名的想笑……他的嘴角努力的向后勾了几下,但终究还是没能笑出来。这一路上,靖瑶都是懒洋洋的,唯一一次打起精神,便是在遇到那三位坛庭蓑衣客时。其余的时间,要么是胡言乱语的自说自话,要么就是如孩童一般,对路边的一株树,一棵草都显得无比有兴趣。但更多的时间,则是眯着眼,像是喝醉了一般,跌跌撞撞,摇摇晃晃的走在路上。像是方才这般的敏捷,却是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事到如此,靖瑶越发对这豆腐干产生了兴趣。他想要对着后堂吆喝一声,让老板娘多弄些豆腐干出来。可这话刚到嗓子眼,他的嘴便被高仁的手捂住了。

    “不好吃。”

    高仁说道。

    靖瑶这次终于笑了出来,笑的极为爽朗。

    疯子果然就是疯子!

    可以因为吃了一片豆腐干而忘记了没来由的恐惧,甚至在明知它不好吃的情况下,还要动筷子和靖瑶争抢一番。这豆腐干好吃与否,高仁应当是在他咳嗽前就知道了。也只有疯子会坚持把自己不爱吃的,不好吃的东西全都吃下肚去。

    不过靖瑶有些欣慰的是,高仁还是伸手阻止了他,这样便也使得靖瑶躲开了一次吃下不好吃事物的机会。虽然靖瑶是草原人,生活豪迈且粗狂,但只要是人,就不会爱吃难吃的事物。众口难调不假,但谁都知道,饭真香,屎难吃。

    “不好吃,你怎么连吃了四块?”

    靖瑶笑够了之后问道。

    这时他的心情也有所好转,把先前倒出来的那杯没喝又让给高仁的酒重新端起,一饮而尽。

    “我吃到第四块才尝出味道,发现不好吃。”

    高仁说道。

    靖瑶撇了撇嘴,他根本不相信高仁所说的。

    毕竟后面三块豆干,他可是一并放入了口中,根本没有先后。哪里能把二三四分的清楚?但看到高仁一本正经的脸色,却又不自觉的很是动摇……

    “不好吃就不吃。咱们吃点好吃的!”

    靖瑶很是轻松随意的说道。

    “嗯……是得多吃点,吃的越多越好,越好越好!”

    高仁点了点头说道。

    这倒是让靖瑶很是不习惯,按理说此刻高仁应当会出言嘲讽才对,决计不会就这般一本正经的附和了他的说法。但高仁的的确确就这么做了,语气和神色还让靖瑶有了些联想……

    他记得自己的母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对着他交待后事时就是这副模样。虽然到临了,他的母亲也没能对靖瑶说出一个字来,只是让靖瑶坐在自己的床头,伸手不断的从他的头顶抚摸下来,一直到肩膀,再滑至宽阔的后背。如此不断往复,直到手臂彻底没有了力气,重重的跌落在床榻上才罢休。

    方才高仁说起要多吃些,吃好些时的眼神,和靖瑶母亲临终的眼神一模一样。不舍中透露着坚决,但更多的则是担心和迷惘……

    从最开始靖瑶端起酒杯喝到现在,仅仅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高仁的身上竟是就出现了这么多的变化。靖瑶不知道应该如何去面对,只能对着后堂唤了一声老板娘。

    “有什么需要?”

    老板娘拖着步子朝大厅走来,却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不过听起来,老板娘的回应极为冷漠,这着实不像一个开店的老板娘应有的态度。靖瑶先是一怔,紧接着想到这矿藏附近或许就这么一家有头有脸的店铺,却是酒香不怕巷子深,这老板娘无论是什么态度,自己等人不还是得在这里吃饭喝酒?于是心里便舒服多了。

    “你这里可有什么好吃的?”

    靖瑶问道。

    “好吃的都很贵!”

    老板娘从后堂中走来说道。

    脸色微红,与靖瑶相隔有接近一丈之遥,但她一张口,靖瑶却仍旧能问到一股扑面而来的酒气。

    这下倒是对先前老板娘那般爱答不理的态度有了更好的解释。正在喝酒的人,定然是不愿意受到打扰。她在后堂中与李俊昌饮酒,酒意刚起,还未酣畅,竟是就被靖瑶的呼喊打断,但无论是谁都不会有好脸色,好脾气的。

    听到老伴娘的回答,靖瑶没有接话,而是从袖筒里摸出了一盏银票。他的动作很是生涩……这五大王域的衣裳,虽然已经传了个把月,但他仍然是没有习惯。尤其是搞不懂为何这五大王域的人,都喜欢在袖筒里缝制一个口袋,把贵重的物品放在里面。一开始穿上这样的衣服时,靖瑶仍旧是保留着旧时的习惯,把东西胡乱的塞进胸前的衣襟中,或是别在腰带上。但这样一来,便难免使得衣服严重走样……尤其是胸前鼓鼓囊囊的一堆,总是能够引来旁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不得已,只好入乡随俗,学着五大王域中人的样子,把东西全都放进袖筒中的口袋里。

    这一张银票面额不大,但也有足足一百两。靖瑶有些得意,毕竟银子无论在哪里都好使!自从他从草原来到这五大王域之后,每次拿出银票,都会让跑堂的小二,甚至掌柜的礼数倍增,殷情备至。虽然这样的快乐来的很是低俗,但也比没钱的愁苦要好得多。

    让男人头疼的事情,只会有两件,钱和女人。没钱的时候,吃不起饭,喝不起酒,自然也就没有女人。但当女人多了,钱却也会如流水般匆匆一去不复返,很快就会回到吃不起饭,喝不起酒的日子。

    老板娘是个女人,刚好把这两个条件都占据了。但靖瑶想象中的场景却没有出现,老板娘对这一百两银票熟视无睹一般。轻描淡写的瞟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继续平静的看着靖瑶。

    靖瑶有些尴尬……而化解这番尴尬惟一的方法就是再拿出一张银票。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当第二张一百两的银票刚一落桌,还不等靖瑶开口说话,老板娘就如一阵风般飘到了立在墙边的柜子旁,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钥匙,钥匙上还拴着一根红绳,打着一个漂亮的如意结。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任何拖累的感觉,令人看上去还很是有种赏心悦目的优雅。

    “这里最好的就是肉!”

    老板娘说道,伸手指了指柜子。

    不过靖瑶坐在桌旁,刚好被打开的柜门挡住,根本看不清这柜子里有些什么。

    “马肉!”

    老板娘接着说道,还从柜子中取出了一吊,拿在手里举着。

    靖瑶瞬时就变得惊喜起来!他们草原人最喜吃马肉,尤其实老板娘手中这种熏制过的马肉。虽然大多数时候,他们吃鲜肉更多,也就是牲畜刚宰时,血水还未干的肉。把连骨羊肉切成块,连同羊头、肚、肝、心、肺等一起放进锅里煮。水沸后,撇去浮沫,加入适量的盐,煮熟后将肉切成小块,用刀将骨头上的肉切成小块后,拿手直接抓着吃。至于熏肉,则往往是在冬季才能吃上。将储备过冬的马肉撒上盐,搭在木架上用松柴烟熏干便能制成老板娘手中这般的熏肉,而熏肉能可以保存很长时间,在冬季牲畜膘情不好,无法宰杀的情况下,储存的熏肉能够有效地缓解草原人在肉食上的不足。

    “这一吊肉,二百两?”

    靖瑶问道。

    虽然看到熏马肉,已经让他心神荡漾,可靖瑶并不是个傻子……二百两银子都能买一匹极为健硕,日行百里不停息的宝马。一吊熏肉即便是一整个马腿,也万万不值这个价钱。

    老板娘对着靖瑶点了点头。

    只见靖瑶略一思索,便从袖筒中再度拿出了两张银票。此刻放在桌上的钱,已经有足足四百两之多。同样无须靖瑶开口,老板娘看到银票后立马又从柜子中拿出一吊肉,双手拎着,朝后堂原路返回。

    虽然这里的熏马肉着实太贵,可靖瑶看到自己部下们那般望眼欲穿的样子,却也没有办法。贵是贵了点,但一想到这些个部下随他不远万里的跑来五大王域之中出生入死,这点银钱又算得了什么?

    最难情结是相思,这可不是专指男女私情之事,对故乡的眷恋和想念,也是一种相思。

    相比于熏马肉,靖瑶更想念的是草原中他自己的住处。草原人在长期的游牧,居无定所生活中,根据需要,创造了便于搬迁的营帐。这营帐又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春夏秋住的营帐,另一类是冬天住的土房、木房或者石头房子。

    营帐是草原人族适用于春夏秋三季牧场的住所,结构并太复杂,但要做成一顶营帐,需要具有极高的专业手工。在草原上会做营帐

    的手工艺人,地位都极高,甚至不在靖瑶这位部公之下。先是由栅栏围成的下部呈圆柱形,而上半部呈穹形,如此才能够有效的防风,而辊压结实的油毛毡则可阻止雨水的滴漏。组成营帐框架围墙、顶圈等的各种部件,在五大王域的人开来,都叫做木匠活儿。而那些个围毡、篷毡、顶毡、门毡和各种系带都由营帐中居住的女眷自己独立完成。

    每个营帐中必有的都是一个烧茶用的三脚架。

    用三根硬木条做脚的支架,用铁夹子将其一段固定,中间设置挂钩。三脚架竖起后将茶壶挂在中间的挂钩上,茶壶底部生火即可烧茶。靖瑶最满意的,就是他营帐中的一张木制大床,上面的雕花尽皆都是彩绘,形色各异。自从他离开了草原之后,走遍的这些地方却是没有一张床能够让他觉得舒服……

    老板娘在后堂中煮肉的香味,很快就飘散开来,靖瑶很是享受的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这股浓郁又纯正的熏肉香味,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闻到过了,以至于这般突然的重现在鼻尖,竟是让靖瑶有了几分生疏的感觉。

    震北王域的矿场虽然也极为空旷荒僻,和繁华的市肆截然不同,这不断的风沙似是吹醒了塞北的梦,也让靖瑶回到了草原王庭的盛夏。无限的思念,犹如惊蛰后的野草般疯狂地生长、蔓延。但他为了守护自己这份心中的美好,只能麻痹的,醉心于远去的脚步。一个人若从来没有离开过故乡,便永远体会不到那种乡愁的滋味。可惜这风来却梦醒,他乡的水甜,不如故乡的月圆……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记忆中的美妙,现在已是别后凄凉,却是凄清幽怨到让人不堪承受……

    老板娘很快就将熏马肉煮好,放入盘端上桌来,以至于靖瑶很是怀疑这肉究竟煮熟没有。他用一根筷子朝盘中肉插去,这样不仅能检验出这肉究竟熟没熟,还能看出它烂不烂。俗话说好酒烂肉,这肉不管是什么,自是要烂熟之后口感才最好!谁料筷子头刚碰到肉,就如同陷入了泥沼一般,径直的插了下去,靖瑶这才满意的伸出手,准备大快朵颐。

    “在这里吃肉毕竟是少了些氛围!”

    坐在一旁的晋鹏忽然开口说道。

    靖瑶听闻后抬起头看着他,不知这句话究竟是何意。

    “大块肉要配大碗酒,况且也不该坐在这房中吃。当然是要在营帐中,围着暖烘烘的炉火,热腾腾的边喝边吃!”

    晋鹏接着说道。

    靖瑶听后放下了手中的肉块,两手随便在桌上揩了两下,神色平静的望着晋鹏。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似是已经被这人识破,眼下也着实没什么好反驳的。在矿场这般荒僻之地,人命根本算不了什么。靖瑶把右手默默的移到了桌子下面,缓慢的掀开了衣衫的下摆,露出了藏在里面的弯刀的刀柄。

    只是他很奇怪晋鹏是如何看破他草原人之身份的……若单凭是对熏马肉的喜爱,亦或是用手抓肉的方式,却应当根本不足以确定。也正是因为如此,靖瑶心中还有最后一丝犹豫。这犹豫体现到实际,便是他的手没有立刻握紧刀锋。

    但晋鹏既然敢这么直接了当的说出口来,自是有他足以确定之处。相对于旁人而言,他对草原人的了解超乎寻常。毕竟从他离开中都查缉司本部之后,对于他的经历,着实没有人那么清楚。晋鹏对旁人谈论起来的那些,往往是他关于自己说过八千个谎言的其中之一,说谎是为了掩盖那么几个故事,那么几个只是属于他晋鹏自己的故事,而他也并没有告诉别人的打算,即便是月笛也不行,至少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这个念头。

    草原王庭的夕阳西坠要比震北王域和定西王域的更加苍茫。尤其是在秋天,草原已经化为了一片黄土,整个大地都被这深秋的晚风吹得一片模糊,若是眼力不够,就连迎面走过来一匹马,一头狼,都卡不见,更不用说一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

    震北王域矿场的风沙常年如此吹佛,让人早已习惯,但草原上此时的风,总是打着哨子呼啸而过,显得极为躁动不安。这一切,都人禁不住要想尽快的逃离这里,而草原人也正是如此做的。现在这里几乎已经空无一人,大部分的草原人,已经收起了营帐,走在转场的路上。

    就在这样呼啸的风声中,忽然夹在了一声呻吟,循着这道声音,便不难看到有个人影正在土黄色的地面上扭动着。他身上穿的衣服也是土黄色的,像极了被风吹奏的沙土与草皮。

    晋鹏极为困难的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实际上他的身体却只能够支撑柱让他向前爬行了一小段儿路。当然,这是他自己的想法,人在痛快的时候,认知总是极为不准确的。尤其是金鹏的呼吸沉重而短短促,很明显是受了伤。但不论是什么原因,能够让一个人趴在地下蠕动扭曲的上,都会是非常严重的,况且这严重的程度,已经让向来热爱生命,喜欢生活的晋鹏觉得自己将要永远离开这人间,甚至在心中期待着离开的时候快些到来,因为他已经着实承受不住这种痛苦……

    晋鹏觉得自己身上痛感正在逐渐消失……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若是来拿疼痛都感觉不到的话,那就当真是离死不远了。虽然他心心念念的,想要自己快点死掉来一次了断这些痛苦,但当死亡真正逼近的时候,却是又很是不舍。就在这时,他就连挣扎的力气都失去了,唯一还能活动的,或许只有他的精神与头脑。

    不过晋鹏一想到他活着希望尚未达到,令他朝夕思念的事仍未做到,在这股极大的不甘之下,他的手指却是恢复了活力。但两根纤细的手指,不能改变任何,更不能托起他沉重的身躯朝前或起立。说起来晋鹏真不知他是如何受了这样严重的伤,也不知自己受伤之后是怎么来到了这里。但是他的脑子里却开始细细的思索起自己的仇人们,从他离开中都查缉司本部之后,遇见的人就很少。即便是有人放出风声说他已经离开了中都城也无济于事,因为他与他仇怨最深的那些人们,都在查缉司的诏狱里管着,根本伤害不到他分毫。这一路走来,除了遇到过一伙儿强人,两个小偷以外,就连让他做个坏事的机会都没有。

    要知道做好事很慢,需要许许多多的先决条件。然而坏事却很简答,只需要一瞬间的念头便可以。但晋鹏就连这样的念头都没有动过一次,却还是遭了暗算。他伤的地方不是皮肉也不是筋骨,而是内里。他中了毒,这却是远比中剑挨刀要致命的多,就连伤口都看不见。何况这解毒也是一件麻烦事,若是不知道对方下了什么毒,这毒便也无从可解。除非真有仙人在此,给他渡一口仙气,喂一粒仙丹才有用。

    晋鹏虽然没有刻意的提防他人,但是像他这种人,这么多年的磨砺,早就锻炼出了一种异于常人的本能,使他能顺利的避免一些平日里他始料不及的变故。但这次,他的能力没有起到丝毫的作用,不然他也不会如此挣扎着想要活下去。渐渐地,这种麻痹竟开始侵袭起他的头脑,这使的他连胡思乱想都变得异常迟缓。就在他将要失去知觉的钱一刻里,他仿佛听到了脚步声。晋鹏不信鬼神之说,但到了此时,这般境地,已经由不得他信不信了,这种念头似是与生俱来一般,从他身体中的某个点绽放出来,继而变得绚丽夺目。终于他什么都知道,完全失去了知觉,也再听不见任何声音。无论是这风声,还是那疑似鬼神索命的脚步声。

    当晋鹏再度醒来的时候,他仍然不觉得自己是完全活着的。回光返照一事他不仅听说过,也亲眼目睹过。人将死时神志忽然清醒或兴奋都是做不得数的,就像旧事物灭亡前表面上的繁荣都很短暂一样。他睁开眼,朝四周望去,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的,耳边还传来一阵“滋滋啦啦”的动静,像是不够干燥的木柴被丢进火堆里时的声音。

    在此之前,晋鹏根本没有来过草原王庭,丝毫不知道这里的风土人情,所以他不会想到,他却是被一位草原人救了,此刻正躺这人营帐中的木床里。就在他正自惊惧交加时,眼前蓦然多了一人,是一位老妇,手中端着一碗东西,还在冒着热气。这老妇看打扮是个十足的草原人,就连五大王域的语言也不会说一个字,她叽里咕噜的对着晋鹏说了一大堆话,反而让晋鹏头疼欲裂,甚至有几分想吐……

    一声干呕过后,那老妇明显吓了一跳。在晋鹏的印象中,草原人各个都嗜杀成性,草菅人命就连孩童和小孩也不例外。老妇露出了担惊受怕的表情,倒是让晋鹏多了几分放心。他的剑已经不在身边,着实是没有任何外物能给他依仗和安全。这老妇看似身体硬朗,但她脸上的皱纹和佝偻的身形,却无法掩饰岁月所带给她的苍老。只有那一对眼睛仍然炯炯的发出光彩,毫无任何灰黯之色,晋鹏从中看到了关切与慈祥。

    一个暮年老妇的双眼,却和年轻一模一样,这给晋鹏带来的冲击不亚于他身上无时无刻不传来的痛苦。两人相对,沉默了许久,只有那老夫手中端着的碗仍旧在兀自冒着热气。直到热气尽消,她才把碗放到嘴边,比划着告诉晋鹏,这是让他喝下去的。肢体动作,不管在哪里,什么族类,都差不多,晋鹏当然也能够看懂。他不知道那碗里是什么,尤其是对一个中了毒的人来说,更是不会随意的再去吃喝这这般不明不白的东西。但老妇眼见晋鹏没有拒绝,便先将碗放到一旁,轻轻的把晋鹏的头托起,在他的颈后垫上了好几个软乎乎的东西,这样一来,他的上半身总算是能够立起来了。

    这位老妇重新端起了那只碗,不由分说的放在了晋鹏的嘴边。碗口逐渐倾斜,碗中温热的液体触及到了他的双唇,浓郁的奶香为从他的鼻尖直冲脑门,景鹏这费力的张开嘴,小口喝着。但依然有两道白色的细线,从他的嘴角流出,滴落在他胸前的衣襟上。这老妇的双肩似乎有些问题,不能抬起的太高,而她双手从手腕到指尖的颜色却又是一片黝黑,异于常人。

    至于靖瑶将手放在桌下悄然撩起衣衫的动作,自是也被晋鹏看在眼里,当然也看到了他的手。手,虽然不是是人身上最坚固的部分,但它却是全身上下的器官中最为坚强的存在,不论有什么危险,都是手先上去试探,任凭粗活累活,都是由手去承担。而那些个脏污之物,也都是手去清理,可以说看到一个人的手,便可将一个人的经历,过往,了解个大半。

    靖瑶的这双手,除却肤色没有那位草原老妇黝黑之外,不论是从手腕,还是手掌的关节,甚至指尖的动作,都一模一样。那位老妇端着碗时。总是用小拇指托住碗底,以此来保持稳定。靖瑶端起酒杯时,也是与其无二。这样的习惯不是靠模仿和练习才行的,唯有从小的耳濡目染,日积月累,点滴造化才能养成。答案已经很明显的摆在了晋鹏面前,可是他的心中却倍感纠结。

    那位草原老妇是晋鹏的救命恩人,对于恩人,晋鹏知道该如何面对,但他却没有任何经验。因为这在这世上,受他恩惠的人极多,但给他恩惠的人极少。没有做过的事情,自然也就没有经验,没有经验即便知道如何去做,也是纸上谈兵。即便到了不得不做的时候,硬着头皮冲向前时,也会没有底气,战战兢兢的,生怕自己会做不好。不过归根结底,对待恩人的报恩都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滴水之恩,那边涌泉相报,至于救命之恩,到最后无非就是再把这条本意不属于自己的性命再丢出去一次就好,着实是算不上难的。

    恩仇总相伴,有恩人,自然也有仇敌。晋鹏被不知何处而来,又不知是何人的仇敌下了毒。当他被恩人救回了一条性命之后,最先的念头一定是去复仇。“快意恩仇”虽然是江湖豪客用以自我标榜的基石,但试问又有哪一位武修,不是血气方刚之人?而看似简单的“恩仇”二字背后,往往也隐藏着更复杂的意义与缘由。恩仇是需要“报”的,这个“报”字像是一种诅咒,有股超乎寻常的力量,能将所有人紧密的束缚在一起。况且仇恨总是比恩情难以忘却,也需要更大的决心。

    “手放在桌下如何喝酒?”

    晋鹏说道。

    “你的桌上并没有酒,又为何要关心我如何喝酒?”

    靖瑶反问道。

    晋鹏扫视了一眼自己的面前的桌子,除了有些尘土与有无之外,空屋一物,不由得点了点头,认可靖瑶所言在理。但他却不是个空谈之人,在认可了之后自是要主动改变现状的。于是他站起身,径直走到老板娘的柜台后面,从与地面平齐的一处角柜中抱除了一坛酒。

    往来这么多日子,晋鹏与老板娘早已熟悉,像这样的拿酒的事早已用不着去麻烦老板娘。人在初见之时,都会留有几分客气,几分矜持。行的端,也做得正,起码在吃饭是决计不会裂开嘴大笑,也不会几杯酒下肚就抬起一只脚踩在条凳上。这

    些个动作都是因为熟识之后,彼此之间放弃了客套才会发生的,晋鹏就这样在老板娘的店中逐渐变得有些肆无忌惮起来。

    老板娘之所以能够容忍晋鹏的放肆,是因为他还远远未触及到自己的底线。而他的底线人尽皆知,那就是钱。无论你要做什么,只要你能付得起这件事做对应的银两,便万事大吉,一切好商量。若是囊中羞涩,便只能自求多福……千万不要指望老板娘会忽然良心发现,对你网开一面。

    在这种凡俗的利益关系下,晋鹏和老板娘之间的关系看似脆弱,实则有牢不可破,因此拿一坛酒,也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过靖瑶很是清楚的看到,自己酒壶中的酒,虽然是用酒壶装着,而这些酒壶所用的瓷也是质地不错的骨瓷。可喝酒一事重要的不是器具,而是酒水。靖瑶酒壶中的酒,是老板娘从店门旁的那口大缸中舀出来的,颜色浑浊,口味酸涩。不用对比也知道和晋鹏现在从角柜里抱出来的这一坛子酒根本不再一个层次。劣质的酒,即便是装在再好的酒器里也无济于事。玛瑙琉璃杯看上去很是可人儿,但也只是中看不中用罢了……酒酿出来是什么味道,倒进去仍旧是一般无二。这世上除了酒三半村子里的那块神奇的酒石以外,还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在后天改变酒的醇厚香浓。

    晋鹏抱着这一坛子酒,回到了自己的座头,“啪”的一掌拍开了封泥,酒香顿时破坛而出。他拿起自己喝茶的粗瓷碗,把碗中剩下的一点点茶水随手泼在地上,继而边用这只碗伸进酒坛中装出了满满一碗来在面前端平,而后示威一般的望向靖瑶。

    起初,靖瑶并没有理解晋鹏此番作为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很明显,他是要让自己同他一道喝酒。靖瑶右手用刀,左手端杯,虽然算不上真正的左撇子,但若是右手一直放在桌下也不会让他喝酒的动作有别扭的感觉。不过竟然对方如此坦荡的端起了碗,对于性情浓烈的草原人来说,再这么猥琐不前的确实就有些说不过去……靖瑶思量再三,还是把右手从桌下抽出,直接拿起了酒壶对着晋鹏遥遥示意,随后一饮而尽。

    晋鹏喝的很慢,似是碗中的并不是酒,而是茶水,需要一口一口品着喝。在一碗酒的时间里,他想了很多,主要是关于他该如何对待靖瑶,这位恩人之子。

    他和靖瑶没有任何仇怨,何况父债子还,母恩子报,按理说他应当对靖瑶礼敬有加才是。但晋鹏是查缉司中人,靖瑶是草原人,若是不在眼下这个档口,两人或许还真能面对面的坐着,把酒言欢,即便是成为朋友也不一定。但现在这般事态之下,朋友已经是个遥不可及的字眼,仇人却有无论如何也站不上边,这就让晋鹏很是困惑……待他回过神来时,碗中的酒早就喝完了,而他竟是仍旧仰着脖子,双眼笔直的看向屋顶。

    “饷银在何处?”

    晋鹏放下了酒碗后问道。

    不过他却是没有明着说出来,却是传音到了靖瑶的耳边。

    “我以为喝了酒,就是朋友。”

    靖瑶说道。

    和晋鹏不同,他却是大大方方的从嘴里说了出来。

    “只要你把饷银给我,我们应该能成为朋友。”

    晋鹏说道。

    “你究竟是怎么看破了我的身份?”

    靖瑶反问道。

    这一定让他极为困惑……

    “因为你的手。”

    晋鹏说道。

    “我的手?”

    靖瑶举起自己的双手放在眼前,细细看了一遍。这应当是从他出生起,第一次如此仔细的端详自己的双手。

    “我这手,有什么特别之处?”

    靖瑶问道。

    他的手掌厚实,宽大,骨节处极为突出,明显。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差距出自己的手到底有什么特质,却是能让晋鹏从此处一眼堪破自己的身份。

    “你的手很像一个人。”

    晋鹏迟疑了片刻说道。

    “像谁?”

    靖瑶皱着眉头问道。

    “像我的救命恩人。”

    晋鹏说道。

    这句话一出口,他的心思瞬时就开朗了起来。甚至觉得先前那些个纠结完全没有任何意义,恩情虽然确确实实的存在,但与眼前这人着实没有任何关系。即便心中还有那么最后一层的恻隐,但他终究是查缉司之人。有时候立场的不同,便可以左右所有。

    “那你一定是认错了……我没有救过你的命。”

    靖瑶笑着说道。

    “但愿吧……毕竟手这个东西和脸不同。认错是件极为正常的事情。”

    晋鹏说道。

    “既然你知道了我是谁,我们能不能知道你是谁。”

    晋鹏问道。

    “中都查缉司。”

    晋鹏说的很是爽快,直白的告诉了靖瑶自己是谁。

    靖瑶听到“中都查缉司”之后,脸色骤然一变,情绪也随之降到冰点。

    晋鹏以为靖瑶的变化,是因为他听到了自己“中都查缉司”的名头,但靖瑶想起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准确的说,是一个人。

    “刘睿影在哪?”

    靖瑶干脆的问道。

    “刘睿影?你为何要找他?”

    靖瑶口中忽然冒出刘睿影的名字,这让晋鹏大吃一惊。

    他本以为,靖瑶这个草原人定然是和此次劫夺饷银之事有脱不开的干系,但当他如此直白的对刘睿影点名道姓之后,晋鹏才发现自己着实是低估了他……这位方才与自己遥敬一杯酒的人,应当就是这次饷银一事的主谋,草原王庭的部公,靖瑶!

    “你是中都查缉司的人,应该是知晓他的吧。”

    靖瑶说道。他却是没有回答晋鹏的疑问。

    “他的确是在这里,只不过有事出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晋鹏说道。

    “饷银的确在我这里,但我不会给你。若真要我叫出来的话,我也是交给刘睿影。”

    靖瑶说道。

    言罢坐下身来,重新拿起先前没吃到嘴里的那块熏马肉。这么一耽搁,本来滚烫的肉块已经变得温热,吃起来却是刚刚好。如果再凉一些,肉块上的油脂便会凝结,吃进嘴里饶是靖瑶也会有些发腻。

    晋鹏眼见如此,知道两人之间是无法用言语解决了。

    他用喝茶的粗瓷碗又从酒坛子里舀出了一碗酒喝着,这一次他喝的很快,论其速度比向来喝惯了急酒的金爷也不逞多让。喝完后他的身子朝后仰去,双臂高举,两腿伸直,抻了抻身子,摆出一个大字。晋鹏在这个姿势定格了片刻之后,腿脚一缩,瞬时站在了桌边。右手抚了抚要带,抽出了自己的配剑。

    大厅内的光线很是昏暗,但晋鹏一出剑,却顿时亮堂了三分。靖瑶身边的高仁一看如此,微微一笑,却是起身背着手朝门口走去。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向来和他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他在出门前,朝着二楼台阶的尽头处回一眼。

    他与靖瑶的协议,到了矿藏之后便自动终止。然而新的协议却还未商量确定,现在的他,却也可以说自己与靖瑶没有任何关系。至于后面再如何商量,也得看靖瑶能不能拼得过晋鹏手中的剑才行。

    ————————

    后堂中,老板娘沉浸在和李俊昌的一方小天地中,对大厅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也没有兴趣知。

    任何感情都会有黯淡的时候,爱情当然也不例外。很多浓烈汹涌的爱情,就像屋子外的阳光一样,渐渐地就偏西了。但太阳升起有落下,感情却是如东流水,一去不复返。

    李俊昌曾不止一次的想过,若是从今以后,过了无数个年头,千他再也再也见不到老板娘该怎么办?暗中沉浸与思念之中的永恒孤寂寞,却是只有相见才能够得以解脱

    为此,他喝下了无数的酒,足够把整个矿场都灌满。也吃下了无数的花生,剥落的花生壳,也能将整个大厅都铺满厚厚一层。可是这酒是无论是苦也好,酸也罢,他早就已经不在乎口感,要的只是想大醉一场,虽然他很清楚酒醒之后的思念会更加壮怀激烈,到只要喝醉时能有片刻的心宽已是足够。醉酒向来不是任何事情的结局办法,也从来没有任何事因为大醉一场就能出现好的结果,醉酒归根结底就是一种逃避,一种愚蠢的放肆。但只有陷入了和李俊昌同样痛苦寂寞之中的人,才会理解他的做法。逃避和放肆曾经是他唯一的出路。

    李俊昌本以为,当自己和老板娘再度见面时,定然是喝不醉的,因为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只要脑中的这跟弦能够始终绷紧不断,那么他就是千杯不倒。

    可惜他错了。

    并不是高估了自己。

    而是从见面开始,他的那根弦便彻底的崩断,再也无法续好。

    他不仅醉了,还醉的很快。

    这会儿虽然还在喝酒,可是他的一条胳膊已经毫无生气的放在灶台上,他的脑袋也耷拉着,真在胳膊上。李俊昌唯一的倔强就是他仍旧侧着头,脸朝外。左手拿着酒杯还在朝嘴里一杯接一杯的倒去,虽然流出来的多,喝进去的少,但起码他还有个喝酒的态度,还有番不服输的劲头。

    相比而言,老板娘的酒量可真是好极了!

    虽然从靖瑶让他煮肉时,她的脸颊就已微红发烫,可是到现在仍旧好端端的坐着,身子不要也不晃,背挺得很直。

    “以前的那些事,无论是你对不起我,还是我对不起你,我确实都不像在白扯了。但无论怎么说,你我终究是年少的有人,现在的故人。和老熟识一起喝酒聊天,总是会让人轻松愉快。”

    老板娘说道。

    她语气平静,毫无波澜。根本听不出有任何轻松和愉快。

    李俊昌想要说话,可是他醉的却连眼皮都快要睁不开了,说话对于此时的他来说,是一种奢望。

    但老板娘的话传入耳中,却是让他没来由的一阵痛苦……奈何是在没有力气去表达,他只能使劲浑身的离去去捏住手中的酒杯,以此发泄。薄脆的骨瓷酒杯放在平时根本承受不住李俊昌的力气,可是现在那酒杯却仿佛骤然变得僵硬如钢!无论李俊昌如何发狠,它依旧是好端端的。

    “既然我们彼此都很是熟悉,那也就不要有什么顾虑。放心住下就好,我没事了便可以与你喝酒聊天。若是我没有时间……若是我没有时间,那就让我丈夫来陪你。他也是个极为有趣的人,你俩应当能够聊到一起。”

    老板娘说道。

    “你……丈夫?”

    李俊昌的双眼骤然睁开,等瞪着老板娘,一字一顿的问道。

    “我是老板娘,自然就会有老板。而这里的老板,当然就是我的丈夫。”

    老板娘说道。

    她有意的侧过脸去,似是在遮掩这自己心中的不安。

    “你是说那个死胖子?”

    李俊昌的脑袋忽然变得无比清晰。先前的酒劲化作了冷汗,把他的衣衫都湿透了。脑中飞快的回忆了一遍之后,他确信老板娘说的老板就是他与金爷刚到客栈时,出来支应的那个胖子。

    “他是我的丈夫,虽然胖,但却活的好好地,没有死!”

    老板娘说道。

    “不,他不是。”

    李俊昌坐直了身子,一边揉着被自己脑袋压麻的右臂,一边说道。

    “有什么是不是的?难道非要我把孩子也生出来才算是?”

    老板娘说道。

    她眼看着李俊昌醒了就,身子却是又放旁侧扭转了几分,却是就快背对着他了。

    “因为你在撒谎!”

    李俊昌毫不客气的说道。

    “因为你从小撒谎时就不敢正面对着别人,越是激烈的谎言,你的身子转动的就越是别扭。而且为了让别人相信,你还会不断的重复,甚至不惜拿这些根本无风无影的事情来佐证。”

    李俊昌接着说道。

    话音刚落,后堂中的光线突然黯淡下来。

    胖老板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看样子他却是听到了方才老板娘和李俊昌之间的对话。这几句话不说让他尴尬,但也是令他进退两难。以至于一只脚都跨过了门槛,另一只脚却还在后面没有跟上。

    “有什么事?”

    老板娘问道。

    胖老板的身影遮挡住了阳光,在老板娘面对的墙壁上投射出一个巨大的影子。

    “大厅中……有人出剑拔刀!”

    胖老板说道。

第一百零五章 血染刀剑风沙里【一】

    李俊昌死盯着胖老板,神色有些复杂,可他看着看着,却是又忽然笑出声来。

    “他绝对不是你的丈夫!”

    李俊昌说道。

    转过身,拿起一只酒壶,准备再给自己添一杯酒,但灶台上摆着的几个酒杯全都已经空空如也。这让李俊昌觉得有些扫兴……开心的时候,总是想要喝一杯。尤其是对待自己的感情,最是马虎不得!

    “谁说他不是我的丈夫!”

    老板娘耿直了脖子说道。

    微微扬起而来下巴,带着几分不屑站起身子,伸出胳膊挎住了胖老板的臂弯,摆出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冲着李俊昌似笑非笑,如同示威一般。李俊昌对老板娘如此的惺惺作态丝毫不理,反而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位胖老板身上。他的身材很是壮硕,比李俊昌高出半个头,身子也宽出了一杯有余。现在他和老板娘肩并肩,手挽手的站在后堂厨房的门口,把外面的阳光遮挡的几乎透不进来丝毫。

    虽然二人神态亲昵,举止亲密,但李俊昌却看到这位胖老板绷直了身体,似是无比僵硬。额头处豆大的汗珠,顺着发梢已经开始悄然滚落 。他在紧张什么?若老板娘真是她的老婆,胖老板又怎么会紧张?除了那些个耳根软的以外,一个男人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对老婆的亲密举动很是紧张,那就是当他心里有鬼的时候。胖老板和老板娘一直生活在这家店里,这么多年就连矿场外都没有走出过一步,他心里怎么会有不踏实的地方?唯一的不踏实就是,他并不是老板娘的丈夫,至少李俊昌已经在心下确定了这一点,无论老板娘再如何证明,也是无济于事。

    老板娘知道以李俊昌的精明,自己这点小伎俩定然是骗不住他的,奈何她也是个不服输的秉性,是根本不会率先低头的。老板娘看了看李俊昌如常的面色,继而气哼哼的把胳膊从胖老板的臂弯中抽出来,顺带着朝他鼓出来的大肚子上使劲拍了一巴掌。

    “有人打架还不快去阻止?难道这样打打杀杀的事情还需要我一个娘们儿定在前面?!”

    胖老板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只好悻悻的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待他走后,李俊昌却是笑得更加灿烂了。

    “你笑什么?”

    老板娘没好气的问道。

    “我在笑你!”

    李俊昌说道。

    “我有什么好笑的?莫不时笑我的夫家身材不够苗条,模样不够帅气?”

    老婆娘反问道。

    “你的夫家神祠魁梧健硕,模样挺拔俊逸,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李俊昌说道。

    自己却是已然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你要是继续这么说风凉话下去,咱们就没得聊了!”

    老伴娘说道。

    言毕还当真摆出一副抬腿就要离开的样子。

    “我是笑这天下恐怕没有一个女人会称自己是娘们的!”

    李俊昌说道。

    说完之后,他本以为自己应当笑的更欢,没想到他却骤然收住了笑容,甚至觉得自己方才的笑有些不值得,很是无趣……

    “哦……然后呢?”

    老板娘追问道。

    李俊昌被这样一问,方才那股子劲头顿时了然无踪……不但觉得不值,无趣,甚至心中隐隐浮现了些许愧疚。虽然他并不知道这种愧疚是从何而来的,但他此刻就是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昧良心的事情。

    “好吧,娘们儿也挺好,接地气,说出来不辣耳朵!”

    李居昌说道。

    先前的气势已经消散,这会儿倒是极为平和起来。

    “大厅中的事,你不去管管?”

    两人对坐无言,沉默了许久,李俊昌这次开口问道。

    “不管。”

    老板娘摆了摆手说道。

    “却是为何?”

    李俊昌很是疑惑的问道。

    他可以理解老板娘叫自己娘们儿,但却不能理解为有人在店中闹事,老板娘却丝毫不放在心上。

    “因为打架总会打坏东西。店里的东西都很便宜,但赔偿却很贵。做声音不就是图财?他们打架流血,我坐当渔翁,不是一件极好的事?”

    老板娘狡黠一笑说道。

    李俊昌看着老板娘的脸,无奈的摇了摇头。

    这女人心,着实是难以捉摸……

    当你觉得自己始终跟在她身后时,她却是悠忽一下从你的眼前消失了。当你铆足了力气,想要超越她,做个主动的引领者时,她却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李俊昌觉得,除非自己也变成个女子,否则这辈子恐怕都难以了解坐在他对面的老板娘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东西!

    ————————

    大厅中

    靖瑶并没有把晋鹏手中的剑放在心上。

    但出于对敌人的尊重,他倒是也站起身来。

    “你不拔刀?”

    晋鹏问道。

    他对靖瑶的反应很是诧异。

    “既然你说我的手好看,我倒是想用用手!”

    靖瑶说道。

    “我可没有说过你的手好看,我只是说你的手很像一个人而已。”

    晋鹏笑着说道。

    心想这靖瑶还真能给自己脸上贴金。

    没想到话音刚落,就要双腿发力,整个人就如同一只草原上的金雕般朝着晋鹏扑了过来。

    景鹏看着靖瑶虎虎生风的身形,竟是先不紧不慢的把剑收回了要带之中。

    当他的手刚松开剑柄之时,靖瑶的掌风便已袭杀而至。

    晋鹏软绵绵的举起双臂,看似柔弱无力的接住了这一掌,没想到却是让靖瑶发出了一声闷哼,继而他的身形便斜斜的飞出,转眼又落灰了方才的桌边。

    一声剧烈的震动,却是让房梁上积攒多年的灰尘都扑簌簌的愤然落下,正巧落在了靖瑶的头上,晋鹏的身上。

    晋鹏看了看肩膀上的灰色尘土,先是轻轻地吹了口气,继而屈指成弹,把两肩处的衣衫都打理的一尘不染。

    反观靖瑶可就是有些狼狈……

    这灰尘落在哪里,却是也不该落在头上。

    靖瑶灰头土脸的站在那里,只得奋力晃了晃脑袋,又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这才算是勉强恢复了正常。

    但他却是没有想到,这晋鹏的掌力竟然是如此刚强无双!

    方才靖瑶那一掌明明已经运起了八成劲气,但还是被晋鹏硬生生的抵挡回来。看他举起双臂的那一刻,似是两根煮烂的面条,但当双掌一接触,靖瑶顿感自己似是搭在了一堵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之上。

    万幸他并没有逞一时只英豪,再度加力强攻,否则定然要受不轻的内伤。

    可即便如此,这首番攻势受挫,却是也让他心中有所顾忌。更何况虽然无什么大伤势,但就在二人掌中劲气交接的一瞬,靖瑶便觉得晋鹏的劲气中有些古怪……

    眼下他虽然仍旧挺拔的站着,但周身却如坠冰库,寒意从脚底骤然腾起,直冲心头。若不是他拼命运转体内的阴阳二极,让这劲气散发刀四肢百骸来抵挡这股子不可名状的变化,那靖瑶定然已经到底不起,蜷缩着身子,颤抖不止。

    即便如此,靖瑶仍觉得劲气在体内的流转有了些滞涩之感……无论是气穴还是气府,本来澄亮清澈的劲气,现在忽然变得粘稠不堪,犹如双脚身陷泥泞之中的人一般,进退两难。但既已出手,靖瑶自是知道再无退路,因此体内纵然有千百般不适,也得强行撑住,不能表露出一丝一毫来。

    只是靖瑶一想到方才晋鹏双掌之上的威力,却是也禁不住心头一凛……当下伸出左手,长袖挥洒,顿时就脱去了外面这件五大王域中人的衣裳。

    这衣裳被靖瑶灌足了劲气,朝晋鹏飞掷而去。

    平平展展,犹如半扇门板!

    晋鹏却如同方才掸去灰尘一般,仍旧是屈指一弹。

    当这衣裳距离他只有三寸不到时,只听得“铮”的一声,靖瑶飞掷而来的衣裳被晋鹏指尖弹出的劲气打了个正着,继而轻飘飘的落在了脚前,一边儿的袖筒没能经受住劲气的撕扯,却也是被割了下来。

    靖瑶本想借这衣衫模糊晋鹏的视线,以此来伺机而动,没想到晋鹏却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便能破解开来。如此三番两次的受阻,也让靖瑶禁不住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战,心中一怯,不自觉地退开一步。

    “怎么,你不是对你的双手很有自信?”

    晋鹏笑着说道。

    “我只对我自己有信心。至于手,虽然也是我的一部分,但我着实没有怎么关注过他!”

    靖瑶看了看自己的手说道。

    随即撩起衣衫下摆,伸手卧在刀柄上。

    寒光一闪,弯刀出鞘!

    靖瑶忽地窜持刀竖直向晋鹏劈砍而去,虽然他是为了攻其不备,但在旁人看来,这却是彻头彻尾的偷袭……靖瑶本事不愿意做这般无耻之事,奈何他又不能辜负自己前来这矿场的最终目标,思前想后便也只能如此!

    不过即便这靖瑶的弯刀来势勇猛,景鹏也仍旧是淡定自若。

    右手在腰带黑色那个一抹,软剑顿时在手。

    与一般的长剑不同,软件变化多端,精妙万分,更是柔软异常,最是可以攻其不备。

    晋鹏没有灌注劲气,让手中的软剑全然挺立,而是只出了一半的力气,让手中的软剑如水蛇般不住的颤抖,就这样看似柔弱的搭在了靖瑶弯刀的刀背上。

    顷刻之间,刀剑紧粘。

    靖瑶摆脱不开,却引得晋鹏脸上浮现了笑意。

    本来靖瑶这刀偷袭之招式,即便不想一击制胜,怕是也可以让晋鹏流血受伤,但眼前这般结果,怕是靖瑶根本没有想到的。

    就在这时,晋鹏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杂乱的破空之声。

    情急之下,他也顾不上回头。

    运气身法,只一个起落之后,落着了大厅的正中央。

    持剑背对着店门站着。

    “你们也有些太不讲武德!”

    晋鹏出言呵斥道。

    方才却是靖瑶的部下们,悄然绕到了景鹏身后。

    若不是晋鹏反应迅捷,怕是早已被这乱刀分尸,剁成肉泥了。

    “武德?什么意思!”

    靖瑶问道。

    这却是让晋鹏无从回答……

    不过转念一想,他与靖瑶又不是点到为止的切磋,而是生死之争。

    既然如此,当然会手段齐出。

    无论是多么阴险,狠辣,为人所不齿的招数,在眼下这般情况下用出来,却是都能说得过去。

    晋鹏抬起头,看着那几个目露凶光的靖瑶部下,伸出手一掌拍出。

    掌风凌厉间,那几人躲闪不及,纷纷中招朝后摔去。

    竟是把大厅通往二楼的楼梯都砸烂了一大半。

    坐在后堂中的老板娘和李俊昌自是也听到了动静。

    老板娘让胖老板又从了几壶酒来。

    就在那几人的身形砸烂了楼梯之时,她正在给自己和李俊昌倒酒。

    李俊昌看到她的手微微一抖,但转瞬便又恢复如常。

    “真不用去前面看看?”

    李俊昌问道。

    “不去!”

    老板娘很是果断的说道。

    “若是他们把你的店都拆了,即便是赔了银两,不也是得不偿失?”

    李俊昌问道。

    “拆了点正好,我还能借此捞一大笔钱,然后离开这里四处潇洒。”

    老板娘说道。

    她端起酒杯,对这李俊昌面前的杯子轻轻地碰了一下,而后仰头饮尽,面色复杂的望了一眼门外大厅的方向。

    这家店开了多久,老板娘便在这里生活了多久。要说没有一点留恋,那是决计不可能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这故土难离……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愿意离家半步。

    老板娘的家准确的说并不在这里。

    她的家在几百里外的震北王域鸿洲府城。

    不过那个家对她而言,并没有任何的归属感,只是挂了个名衔而已。但这家店却是融合了老板娘所有的心血,李俊昌知道若是老板娘想要放弃的话,根本不会有她嘴里说的这般轻松。

    大厅中那几人砸烂了台阶以后,立马翻过身来,重新摆好架势。有几个人的后背的衣衫都渗除了鲜血,但面色依旧冷峻,连哼都不哼一声。

    “好家伙……真是实打实的草原汉子!”

    李俊昌在心里想到。

    虽然先前的偷袭让他有些不悦,但双方各走有各自的立场。他代表着中都查缉司,靖瑶等人也是为了他们的草原王庭谋利益。若是换个角度来说,景鹏和靖瑶都是各自立场之中的英雄。

    不过这赞叹归赞叹,晋鹏虽然对这些个草原人有了些敬重之感,但对眼前的局势却没有丝毫的放松。他瞟了一眼断裂了楼梯的上层,竟是有些想让月笛下来助战。但他一转念想到自己和月笛第一次在阳文镇中重逢时,他就因为中了毒而倒地不起,最后还是他的朋友黑鸟,以及月笛,刘睿影等人帮忙。若不是最后寒灯人忽然现身,他身上的毒可能到现在还没好透彻。这会儿如果再找月笛来帮忙,他晋鹏的面子岂不是一落千丈?躲在女人后面可不是他的习惯……况且这事端也是他先惹起来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当然是得他自己了断。

    这么一晃神,靖瑶的那几位部下却是再度冲了过来。

    “你们先退下吧!”

    晋鹏说到。

    左手袍袖一会,劲气宣泄而出。

    似是把无形的鞭子将他们的攻势拦腰抽断。

    靖瑶察觉不对。

    晋鹏竟是对自己这些个部下痛下杀手,身形闪动,连忙横刀抵挡。

    “你们几个退到一旁,不要插手!”

    靖瑶说道。

    “欺负弱者算什么道理?难不成这就是你们五大王域中人所谓的武德?”

    靖瑶厉声质问道。

    “你们草原王庭的靖瑶骑劫掠我王域边境的时候,对那些个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难道就有了怜悯?”

    晋鹏反问道。

    一时间,两人却是再度陷入了沉默。

    晋鹏亲眼见过被草原靖瑶骑劫掠过后的村镇市肆。

    天空之中布满了越来越黑的云曾,从最里面还透露出一点点猩红,估计是犹豫仅有的光线映照出了地面上的血色。头顶上还压着低低的武器,它们从每一个洞开的门后以及井口中涌出来,好似巨大的,不知名的怪物露出了脑袋。很快这些白雾就和黑红的云层融为了一体,伸展来它们奇怪的身躯,张牙舞爪的侵袭这仍然能够站立或呻吟的人。若是一阵风吹过,那些黑红的云根本不会有任何改变,反倒是这些白雾构成的怪物会变得更加气势汹汹。

    朝着西北处看一眼,那里既然也是如此。黝黑而巨大的瘴气一蓬蓬的凝结着,正是草原靖瑶骑的铁蹄踏出的烟尘。沿路走过,全都是凌乱而褴褛的景色,这些景色彼此层层重叠,犹如被暴风璀璨的枯树一般,中间还夹杂这层层叠叠深邃又罅隙的屏障。屋顶上不管是瓦片还是茅草全都冒着火光,隐约可以看见一张张挂满了血污的面庞,正在这些火光之中不断呻吟着……他们大张着嘴,表情痛苦,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紧接着这些面庞便从火光中隐去,变成一层层黯淡的条纹,随着白雾一道,乘着风,直冲云霄。

    但也有些不甘于此的面庞与火光,借着风势朝西北而去,他们想要追赶者靖瑶骑的脚步,做一次最后反扑与挣扎。而头顶那些黑红的云彩,则以蛮横和狂暴的力量与之交锋,发出一种极为沉闷的咆哮,好似把头塞进水缸中一般。这些咆哮不是从耳朵里传来的,而是直接叩击在了晋鹏的胸膛上,渐渐和他的脉搏统一节奏。一声声的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因此便不得不低着头。脚边全都是一具具已经浮肿的尸体,千篇一律,十分单调。新死的人,身上的的伤口却很是五彩斑斓,还挂着鲜亮的血珠子。和那些死去很久已经开始**的尸体一对比,反而显得很是生机勃勃。

    这样的场面饶是景鹏也不敢多看……于是他的目光只好投向了东南方,那里云不多,空气也不厚重粘稠。他可以想象到若是一直往那里走,就连风也会带着一种湿润的青草香。不过远方的祥和并不能掩盖此间的炼狱……这里虽然不是景鹏的故乡,死去的人也不是他的好友或熟识,但他已然咬紧了牙关,咯咯作响。右手掌关节因为太过于用力而显得微微发白。待他适应了这般场景之后,他的两腮和手已经因为用力过头而麻木。那天之后一连两三天晋鹏都没有吃过一顿正经饭,不是因为他不饿,也不是因为那场景令他念念不忘过于难受。而是因为他的手和嘴已经着实没了力气去拿筷子,咀嚼,故而这两天都在床上躺着,待实在饿得不行时,便慢慢的喝上一碗稀粥。

    “我们之间,即便没有这次饷银一事,仍旧是做不了朋友!”

    晋鹏说道。

    直到此刻,他才算是真正下定了决心!

    靖瑶跟随过许多次这般的劫掠。

    那样惊心动魄的画面也让他久久不能释怀。

    第一次是个冬天。

    北风呼啸,大雪纷飞,靖瑶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终于还是倒在了雪地上。他忘不了父亲惨死的模样,虽然父亲死的很坦然,无愧于草原,似乎每一代的草原人都是在血肉横飞中保持了最后的尊严,这是草原千百年来不变的法则,便也成就了千百年来草原人不变的桀骜和雄强!可意志纵然是铁打的,但身子骨总是肉做的……靖瑶在经历了几天前那一次失败的劫掠后,终于这逃亡之际,血未流干未冷之前,彻底瘫软。

    这里已经远离边界,他用尽力气爬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前。这里孤零零的住着一个姑娘,而小姑娘往往都喜欢做梦,尤其是这位,更是从小就有一个关于英雄的梦想。她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个人会受这么重的伤,也从来没能想想到竟会有人血快流干时依旧能保持这一种坚强不屈的目光!于是,她给靖瑶端了一碗热汤……

    还不等靖瑶将这段往事回忆个完全,晋鹏却是突然出手,此剑来势,又狠又准。

    靖瑶看着晋鹏这一剑,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冷笑。

    想他先前还义正辞严的职责他的那几位部下偷袭出手,不讲武道。这华说过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自己不也是同样如此?五大王域的人真就还是衣冠禽兽……丝毫没有坦荡可言!想他草原靖瑶骑虽然劫掠杀戮有些残酷,但起码是在坦然。没有了粮食,也不会种地那就去抢。没有女人却还想寻欢作乐,那边也去抢。才不似景鹏这种,漂亮话说了几大箩筐,但当真出手时却仍旧是脏活。

    软剑无论是剑身还是剑尖,都要比靖瑶的弯刀体积比小得多。

    纵使靖瑶的气力相比于晋鹏远远不如,但弯刀与软剑相交之际,对空一撞,却仍旧是评分秋色。

    软剑胜在一个软字,以灵活取胜。

    晋鹏一看此剑无果,于是立马转换招式,对这靖瑶的眉尖,胸口,胁下,接连刺出了三剑!

    这三剑却是把靖瑶的千般变化,万种退路全然封死。除了硬拼之外,绝无他法。

    不过靖瑶也是身经百战的主儿,却是决计不会坐以待毙。

    只见他用手中弯刀刀尖处的倒钩抄起两只酒壶,朝晋鹏再去,随即便又腾身飞起,犹如那蜻蜒点水,彩蝶穿花。

    健硕的身躯硬生生在的在晋鹏这三剑交织之中窜出,落在了他的所右手边,但却有余用力过猛而踏碎了一张桌子。

    靖瑶刚想喝骂几声这晋鹏出剑竟是如此刁钻!

    但瞬时又见这晋鹏仗剑冲来,迎面挺剑直刺。

    靖瑶刚想出刀格挡,又见晋鹏在空中悠然一个转身,穿针引线般的让软剑在自己的腰间缠绕了半圈,随后借着盘旋之力,软剑夹在这劲气回弹,避开了靖瑶的刀锋。

    在这眨眼之间,软剑便绷的笔直,好似一道长虹。

    剑光掠过,只听得一声断金戛玉之声,却是把靖瑶手中的弯刀戗除了一道豁口!

    靖瑶看着自己受损的弯刀,心里却是无言杂陈……

    这柄战刀跟随了他无数念头,不说未尝败绩,起码也是全身而退。

    可是这一趟五大王域之行,先是刘睿影,后是景鹏,却是都让他的宝刀受挫……

    靖瑶又气又恼,一怒之下竟是朝着景鹏接连劈出二十四刀。

    这二十四刀,看似满空乱飞,实则都循着预定的轨道。

    有的斜劈,有的直砍,有的又是交叉穿插。

    每一刀,都是认定了晋鹏周身一处要害之地。。

    晋鹏看着满天刀光,却不慌不忙的只一剑刺出,带着风雷之声鼓荡。

    呼呼两剑横扫,便破了靖瑶编织的刀芒之网。

    顷刻间,桌椅竟是又破碎了几套。

    靖瑶没有想到,这晋鹏的剑意竟然和刘睿影很是相似,好像一下子从肃杀的隆冬到了阳春三月,就连周围的空气也变得温和潮湿起来,风沙不起。

    靖瑶虽没受伤,但体内劲气也不免有所亏损……当下再度提刀如风,想要速战速决。

    奈何晋鹏却是一眼看破了靖瑶的想法,与他在大厅中游斗起来。

    靖瑶的身法不如景鹏那般迅捷,这样下去只能是无端消耗。

    “你这算是什么?打又不打,跑又不跑!”

    靖瑶大怒道!

    他觉得自己收到了侮辱!

    这晋鹏如此做法,摆明了就像是逗狗般遛他取乐……

    “是战是和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至于是打是跑,也是同样的道理!”

    晋鹏稳住了身形说道。

    靖瑶冲着他的部下们使了个眼色,嘴里冒出了一句草原语。确实让他们抓紧机会赶紧从店门离开,保护好饷银的同时寻到高仁想办法。

    他知道自己的命对于重度查缉司来说一文不值,晋鹏看中的无非是自己劫掠的震北王域边军饷银罢了。

    那几个部下看到了靖瑶丢过来的眼色,听到了自己部公的命令,顿时便行动起来。晋鹏也没有横剑阻止,毕竟擒贼先擒王,只要拿住了靖瑶,其余这些个小杂鱼自是不再话下。

    只不过其中的一人在离开时有些仓促惶恐,不小心碰到了招募桌上的酒壶,酒水四溅,洒到了糖炒栗子的身上。

    “你们到底长没长眼睛?!”

    糖炒栗子厉声问道。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吃饭喝酒才是没长眼睛!”

    月笛的声音从二楼传来说道。

    “你是谁,为什么要多嘴管闲事?”

    糖炒栗子指着二楼问道。

    月笛没有再与他争吵。

    赵茗茗也扯了扯糖炒栗子的衣袖,让她适可而止。

    随后扶着那位神秘的小姑娘余梦起身朝外走去,出门前嘱咐糖炒栗子定要把银票放在柜台上之后用个重物压住,别被风吹跑了。

    “你们不能走!”

    靖瑶看着即将出门的赵茗茗说道。

    “为何不行?”

    赵茗茗反问道。

    “你若是要走,这小姑娘必须交给我们!”

    靖瑶不依不饶的说道。

    这却是让赵茗茗气极反笑。

    一路走来,靖瑶等人时刻尾随在后不说,况且就这般一直索要这位小姑娘,却又不给其他任何理由,赵茗茗再好的脾气此刻也终究是时受不了了!

    她让糖炒栗子扶住小姑娘,自己则拔剑转身,径直朝着婧瑶的咽喉袭杀而去。

    这一举动却是让晋鹏和靖瑶尽皆大惊失色!

    他们二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赵茗茗会在这时骤然发难……

    晋鹏与赵茗茗没有任何纠葛,但他却是也不能让靖瑶死在旁人手中。

    毕竟这数百万两饷银可还不知究竟在何处。

    若是竟要死了,这线索必断!

    故而晋鹏虽然侧过身子,站在一旁,但仍旧是暗自戒备,紧盯着赵茗茗的一举一动。

    没曾想赵茗茗的剑在距离靖瑶还有一丈远的时候,便被忽然窜出来的一道白影挡住,发出一声清脆!

    “既然都要走了,何苦又回头插手,淌着一摊浑水?”

    月笛凝视着赵茗茗这张绝美的脸庞问道。

    “你若是被人跟踪了上百里路,也会和我做出一样的选择!”

    赵茗茗说道。

    月笛秀美微蹙,回过头看了看靖瑶,又看了看赵茗茗。

    “你俩到底有什么矛盾?”

    “他带着人追杀那位小姑娘,而我恰好路过,救下了她。从安置后,他们就一直跟着我来了这矿场!”

    赵茗茗说道。

    “没看出你还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月笛语气颇为不上善的说道。

    赵茗茗知道她根本不相信自己说的,但她的确也没有任何可以用来作证的物件。

    若是那小姑娘恢复了常态,能够说话,这一切解释起来都会变得很是轻松。

    “你们草原人为何要追这一个小姑娘不放?”

    月笛转头对着靖瑶问道。

    靖瑶白了月笛一眼,对其丝毫不理会。

    二楼上,那间带有浴池的好屋子中,震北王上官旭尧却是为了忍住笑声而整个身子都颤抖了起来!

    从背后看去,像极了在剧烈的咳嗽。

    孙德宇见状,急忙走上前倒了一杯水,送到震北王上官旭尧手中。

    “王爷,何时让您如此和乐?”

    孙德宇问道。

    “我是欣赏楼下那些个年轻人!”

    震北王上官旭尧喝了口水后,顺了顺气说道。

    “他们连这店都快拆了……我方才还想来劝王爷早些离开!”

    孙德宇说道。

    “离开?这怎么能离开呢?!我告诉你,去了哪里都很难碰到像楼下这么一群各有神通,身份复杂的人。”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王爷,你还没有告诉我那女子究竟是何身份。”

    孙德宇说道。

    “后堂之中的那二位,应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恋人。男的是鸿洲李家,女的是鸿洲青府。说起来这的确是造化弄人!若是李家不覆灭,那李俊昌与老板娘就算不是生死仇敌,也早晚会因为各自家族的立场而破裂了感情,哪里还会有这般倾心相交的机会?”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至于你问的那女子,却是从九山上来的。而且还是山主之女!我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要下了九山来到人间之中,又为何偏偏来了我震北王域,不过你可得看护好了她!只要她一天还在震北王域内,就不能让她有任何不妥。无论是谁,什么势力,都不行!”

    震北王上官旭尧对这孙德宇吩咐道。

    孙德宇点头称是,心里却开始默默盘算起来。

    这矿产俨然成了一个各方势力博弈的中心。

    草原王庭,中都查缉司,震北王府,鸿洲,等等这些势力之外,竟然还有异兽牵扯其中。

    “要不要提醒一下那位中都查缉司的司督?我怕她下手无轻重,要是不小心伤了那山主之女该如何是好?”

    孙德宇在心中斟酌了一番后开口问道。

    “无妨……如故她真就如此孱弱,想必她的父亲也不敢让她就这么来人间闯荡。在她一进这店里之后,我的精神就探查了周遭的十几里地。除了她自己以及那位侍女以外,再没有任何异兽的身影!”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要是这么说来的话,那这为山主之女也定然不是凡俗庸人!”

    孙德宇说道。

    “哈哈,她本就不是人类,化形而已……但这异兽九山,与我们五大王域虽然有着协议书,但就和那草原王庭一样,终究是心腹大患!若是能借此机会,看看这山主之女的水准,不也是个了解他们的好机会?再不济,帮她一把却是也能结个善缘,说不定日后就能了却一桩战事!”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随即他的目光又看向了窗子外面。

    一个人影孤零零的站在戈壁滩上。

    看上去有些可怜。

    不过震北王上官旭尧的目光却没有任何怜悯与同情,反倒是划过了一瞬的狠厉!

    “至于他,待饷银找回来之后,尽快调集王府内的供奉们追捕,生死勿论!”

    震北王上官旭尧抬起手臂,深处窗子,指着那个孤零零的黑影说道。

    “王爷,他是谁?”

    孙德宇问道。

    “他叫高仁。曾是当今五大至高阴阳师太白的师兄。”

    震北王孙德宇说道。

    提起五大至高阴阳师的来,即便是尊贵如五王,也得加上几分小心。

    ————————

    每当大厅中传来这般桌椅碎裂的声音时,李俊昌都会不怀好意,笑盈盈的看着老板娘。

    “你这样的神情让我连酒都喝不下去了……”

    老板娘把手中的酒杯往灶台上重重一磕说道。

    “那什么样的神情才算是能够下酒?”

    李俊昌反问道。

    脸上的神色也有所收敛。

    但老板娘却没有回答。

    李俊昌记得老板娘曾经是个很没有耐心的人,一点小事就可以让她暴跳如雷。

    其实李俊昌从未想过他若是当真和老板娘在一起生活会是怎样的光景,他生在李家,老板娘是青府大小姐,二人之间又太多不可名言又身不由己的事。说到底,李俊昌只是希望他身边的人都好好的……所以他恨这天,凭什么它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为什么世世轮回要它说了才算数?喝酒的时候总是容易激动,总是容易想起往事和曾经已经释怀的情绪。

    “我不想去那大厅,并不是因为我不在乎,而是因为我很好奇。我好奇等我当真压不住这股子激动,去了大厅之后,哪里究竟会是什么样子。我虽然是个女人,但也会遇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喜欢的小伙子。这多年来,我哥看似离这不远,但实际上我和他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流……可即便如此,回头一看时我才发现我也有了好多牵挂,好多羁绊,好多需要我保护的人。”

    老板娘说道。

    “你来到矿场无非是想一个人静静……但这世道就是如此,你越想一个人,越难一个人。并没有什么东西是一直的。一直留下的东西不是坏了就是丢了,说一直在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走了。向来都是看着办的事情成功了,搁置在角落不受重视的东西一直都在。我们什么都不缺,但也什么都没有!若是真要想想自己会变成现在这样,亦或是到底怎么走过来的,我也说不出来。但是就这一刻的功夫,我觉得我是在做正确的事情,就够了,仅此而已。”

    李俊昌说道。

    “那你觉得来见我可是一件正确的事?”

    老板娘问道。

    “当然是!这世间恐怕再有没有什么事能够比这件事更加正确了!”

    李俊昌连连点头说道。

第一百零六章 血染刀剑风沙里【二】

    “如果我和你印象中的完全不同了,你还觉得是一件正确的事情吗?”

    老板娘接着问道。

    “你犹豫了……”

    李俊昌没有直接回答,表情反而有些凝重。

    以前二人都生活在鸿洲府城中的时候,李俊昌经常会采来几多鲜花送给老板娘。李家覆灭的那一年,冬来甚早,紧赶着最后一场秋雨,雪便也至。鸿洲府城虽属北方,但这么多年着实都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雪。老板娘非常喜欢这场早来的大雪,看着他们不紧不慢的下着,灰蒙蒙的天地间挂着玉树琼枝,圆球一般的轻盈白珠子,聚集洒落在各处角落,抱团萎缩在一起,地上偶尔有露在外面的一块土地,就像是一个个还未痊愈伤疤。每当看见这些裸露在外的部分,老板娘就会想起生死不知的李俊昌。

    对于北方人而言,冬天还是要下雪的,没有雪的冬天总让人感觉少了什么,不论是韵味,还是乐趣。虽然雪的色彩极为单一,但没有他,就像老板娘失去了李俊昌的陪伴、问候,与鲜花。很长一段时间,老板娘都觉得李俊昌定然没死,而是去了南方。可是那暖国的雨,像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令人憧憬,又惧怕寒冷。她深处的北方,却又至今才迎来了一场真正的大雪。

    印象中,老板娘记得她曾和李俊昌一起渡过了不少个冬天,也曾有雪下极大的时候。晚上天空还是一片澄澈,薄薄的深黑色晕染在大地最顶端的上方,将地面的银白吞没,夜里依稀能看得到亮星,但到了二天老板娘起床后推开窗子一看,满眼都是雪,却是比晚上的星星还亮,那是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亮白,直茫茫的往瞳孔里钻,分明是极美的景色,却有无法言喻的疏离感,让人望而却步。青府的下人们正在努力打扫,地势低的地方,雪甚至都从门缝中挤进屋里来,好似它们也深觉外头的寒冷,想要分一抹屋里头的温热。每当如此,老伴娘也顾不得娘亲的叮嘱,急匆匆的穿上冬衣,靴子,把自己裹得圆滚滚的看不出形状,玲珑有致的身材也抵挡不住雪的诱惑,一溜烟的跑出青府,站在李家门口,大声的呼唤李俊昌的名字,叫他出来玩雪。

    待脸和手都冻得通红之后,他们就会回到一间有炉子的屋里,让仆从炒一锅黄豆粒吃,亦或是在炉子的旁边放几块地瓜,这都是老板娘在从树上学来的。等地瓜烤熟了,表面略焦黑皮,实在是丑,拿到手里依旧并不觉得有什么食欲,可轻轻解开它薄薄的皮,露出黄里透白得瓤,要么用筷子,要么用勺子,大块的吃一口,嘴里就会不断冒着热气,火急火燎咽下去。最后被噎住时,不得不喝口水来顺顺气。李俊昌被噎过一次,便开始慢条斯理的吃起来。老板爱是个急性子,每一口都是有人和她争抢一般,闹得李俊昌经常替他倒水拍背。

    老板娘还看到过别的人家也喜欢把馒头切成片,放在炉火边烤制成馒头干。炭火烤的金黄焦脆,看上去就让人不禁大快朵颐。她本想在这个冬天尝试一番,但又怕自己真的被噎住,憋过气去。毕竟能够不厌其烦的给她倒水,拍背的人已经不在了。

    喜欢的食物与人并无不同,若一开始有人帮助弄好,喂到嘴里。那大多数是情愿去吃的,渐渐的,习惯了这种懒人的吃法,又忽然间,需要你自己动手,那陌生不曾有过的费力感到底大于吃到食物的满足感,便不会轻易尝试了。

    “你知道两个人相处最终要的是什么吗?”

    李俊昌问道。

    “反正不是不告而别,一走许多年!”

    老板娘说道。

    李俊昌笑了笑,不好意思的摸着自己的鼻尖。

    看得出老板娘对他是有怨气的,否则也不会每一句话都让他碰个软钉子,还搬出一位胖老板说是自己的丈夫。

    多年累积的怨气总不会就这么三言两语就消散,李俊昌也明白这是一个漫长的化解过程,把一盆水放入冰天雪地中,最初只是想要盆凉水,中途偶然做了别的什么事,待再回去时,那凉水已然成冰。

    冻水容易化水难,不拿起灼灼的火焰来回温热,怎能恢复如初?

    李俊昌不会知道,老板娘自从他走后,就连悲伤都变得不动声色……

    因为她的心中时刻都坚信着李俊昌并没有死,这种坚定让她自己的有些遗忘,但仍旧是不可动摇的在他心中屹立不倒。如果对的人人早晚都会相遇,那即便是需要花些年头来等待,又有什么关系?就好像是错的人迟早会分开,那不论是谁离开,却是都不必在意。

    “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新鲜感!”

    李俊昌说道。

    “新鲜感?我知道肉要吃带血的,瓜果蔬菜要吃刚摘的,人在一起怎么才算新鲜?何况不是都说,这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老板娘说道。

    “我跟你哥哥在青府重逢的时候,就很有新鲜感。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明明眉眼鼻子都没有什么变化,还是我熟识的那个人,但他的谈吐气质,衣着打扮却既然不同了。这就是新鲜感。”

    李俊昌说道。

    “那若是我每天都换衣服,每天都喝不同种类的茶酒,是不是就能一直有新鲜感?”

    老板娘笑着反问道。

    “你说的这些都是外在,而我讲的是内里。”

    李俊昌撇着嘴,显然对老板娘曲解了他话中的意思很不满意。

    “你去青府见到我哥,怕不是去叙旧吧……”

    老伴娘一位深长的看了李俊昌一眼后说道。

    “我是去杀他的。”

    李俊昌说道。

    “那他为何没死?”

    老板娘问道。

    “因为我放弃了!”

    李俊昌说道。

    虽然事实并不如他所说的这样,但一个杀手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自己的失败。

    “唉……”

    老板娘悠悠的叹了口气。

    李俊昌有些不理解。

    好似老板娘因为他没能杀死金爷而很是失落一般。

    “你若是当真杀了他,现在我却也不用这么纠结了。”

    老板娘说道。

    “我杀他和你纠结这本就是两回事,难道还有什么干系不成?”

    李俊昌问道。

    “你若是杀了他,我见到你第一面定然就是出刀。因为他是我的哥哥,不论他做了什么,这些年我俩有没有见面聊天,有没有一起吃饭,他都是我的哥哥。这却是从我一出生开始就注定了,血脉之情是更改不了的。”

    老板娘说道。

    “所以若是我杀了你哥,你见到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出刀杀了我复仇?”

    李俊昌问道。

    “没错,出刀复仇。这难道不是顺理成章?就像有人灭了你李家满门,这么多年来你不是也在寻找机会,出刀复仇?”

    老板娘说道。

    “这么说来,我倒是很庆幸没有杀死你哥。”

    李俊昌若有所思的说道。

    “因为跟着他一道来这矿藏可以遇见我?”

    老板娘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这是一个方面!主要是在来的路上我遇见了一位当年的仇人。”

    李俊昌说道。

    “他一定已经死了!”

    老板娘说道。

    “不,他跑了!”

    李俊昌摇了摇头有些懊恼的说道。

    “你不杀我哥哥,还能用惦念着旧

    情来掩饰。但你不杀他,这又该怎么解释?”

    老板娘反问道。

    “那人现在是个厨子,做的烧腊味道的确不错!但是当年的李家比起青府来也是不逞多让的存在,单凭他一个人是无法做到灭我满门的。”

    李俊昌说道。

    “因此你想把他制服之后撬开嘴,问出点话来。没曾想失手了,被他逃脱?”

    老板娘问道。

    李俊昌有些难为情的点了点头。

    毕竟这是一件极为丢人的事情。

    若是老板娘平静的听完,不做任何议论还说得过去,但他知道以老板娘的性格定然是会放声大笑的。

    果不其然,就在他的下巴刚刚朝下摆动了一点点幅度时,老板娘那振聋发聩的笑声就游荡在整个厨房之中。

    “这……不怪我!”

    李俊昌想要解释。

    但他着实没有什么底气,以至于这句话刚说出口,就淹没在老板娘的笑声之中。

    “这样的事发生在你身上,我也觉得很新鲜!”

    老板娘说道。

    方才的大笑让她有些口渴,索性拿起酒壶将剩下的酒水全都喝完后站起身来。

    “同我一道打听去看看?”

    老板娘问道。

    “你不是对那里发生了什么丝毫没有兴趣?”

    李俊昌问道。

    “不是你说的人需要新鲜感?现在我对跟你喝酒聊天已经没有新鲜感了,自是得找些新乐子!”

    老板娘说道。

    言毕径直转过身,头也不回的朝大厅走去。

    李俊昌站在原地左右为难,但看到老板娘的背影之后还是追了过去。只不过刚迈出厨房的门槛,便又调回头来取他放在灶台上的刀。

    这是他头头一回忘记自己这这把“咫尺天涯”。

    很多人都说,男人心思太过散漫,容易丢三落四,不如女人细致。实际上只是因为男人的心思过于专一,在一段时间之内,他们的精神只能放在一件事或一个人身上。当李俊昌的注意力都在老板娘的身上时,他便会忘记自己的刀。若是他一门心思只想着手中刀,那他一定连老板娘长什么模样都记不得了。

    可是他却偏偏在手里拿着刀时,怀里还揣着老板娘的画像。这样就导致他不但没有成为一个出色的杀手,也没有成为一位知冷知热又体己的情郎。

    其实老板娘大厅中发生了什么根本没有丝毫兴趣。

    什么饷银,中都查缉司,亦或是草原人,震北王,都与她毫无瓜葛。她只是安安心心的,在这里过着她的小日子罢了,人一旦过惯了平静的日子,就会进入另一个自己精神的世界,与此同时现实世界发生的种种,也就与她无甚关系了。不过若是有人以为,这是她好欺负的一方面,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有些人不去管是因为害怕,但有些人不去则是因为有恃无恐。老板娘只是听到了一个让她讨厌的声音罢了,这才彻底的按奈不住自己的性子,定要来大厅中瞧一瞧。

    撇开大厅中那些个破碎的碗盘,酒杯,桌椅不提,靖瑶仍旧是与晋鹏都成一团。而另一边,月笛却也与赵茗茗剑拔弩张,毫不相让。

    “你若是现在肯罢手离开,我定不会纠缠!”

    月笛对赵茗茗说道。

    赵茗茗一言不发,暗地里却是也上来了脾气。

    想她从山上下来后这一路,除了刘睿影之外,就没见过几个顺眼的人。至于让他顺心的事情,更是一件都没有!

    大小姐终究是大小姐,首要的就是得有脾气!

    有了脾气才能铺张造作,如果连这些都没有,哪里还有个小姐模样?却是与平常百姓家的丫头没什么区别。

    “怎么不说话?”

    月笛皱着眉头问道。

    “说话给人听,对你只能狗叫!但我不会!”

    赵茗茗说道。

    月笛听后显示一愣,继而才反应过来!

    银牙咬的咯咯作响,说道:

    “你竟然敢骂我!”

    “没人教你少管闲事,我只能既当爹有当娘的替他们管教管教!”

    赵茗茗不依不饶的说道。

    就连站在一旁的老板娘却是都大吃一惊!

    她根本没有想到这看似温和恬静,淡雅舒美的赵茗茗一旦说起风凉话,骂起人来,可当真是字字见血,句句诛心!

    月笛听后也不再与赵茗茗争这口舌之快,却是一个箭步,挺剑直刺。

    说来也奇怪。

    月笛可是差一点便能登临天神耀九州的顶级午休,出手必定都是杀招才对。

    可是这一剑不但柔弱无力,没有丝毫声势,就连指向的位置都是赵茗茗的腰间。

    这里根本不算是身要害。

    何况又是人身之间的纽带,最是灵活一场。

    赵茗茗只需要稍微侧过身子,就能避开这一剑。

    看到月笛这么出剑,赵茗茗心中不由得也是一阵冷笑。

    心想这月笛也是雷神大,雨点小的主儿!

    刚才叫嚣的那样狠厉,当真出手时,立马就露馅了!

    “啧啧啧……”

    老板娘环抱着双臂,口中啧啧称奇。

    胸前的丰满顿时被挤压的更加胸围,让站在他身旁的李俊昌眼睛都值了,暗自吞了几口唾沫。

    “这也当真是只有女人才能想得出的阴招!”

    老板娘说道。

    她伸出手扶住李俊昌的下巴,用力推了一把他的脑袋,让他的目光离开自己胸前的伟岸,转向正在打斗中的赵茗茗与月笛二人。

    “女人的阴招,什么意思?”

    李俊昌问道。

    他也知道自己方才却是有些失态……

    这会儿赶紧抢先开口,以此想要掩饰过去。

    “你知道她的剑为何奔着腰间而去?”

    老板娘问道。

    “不知……”

    李俊昌说道。

    “这么多年,你难道都没有脱过女人的衣服?”

    老板娘扭过头差异的问道。

    李俊昌竟是对这个话题有些害羞……

    他当然和女人睡过觉,但还真没有脱过女人的衣服。

    男人都有想要发泄的时候,李俊昌通常是在青楼妓馆中匆匆解决。

    他去的屋子,姑娘早就脱光,赤条条的躺在床上。

    房中的小几上摆着上好的酒与茶,被子也是熏过香的。

    但这些李俊昌都无暇去享受。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目的。

    他就是来发泄的,不是来**的。

    甚至一进门便“呼”的一口吹熄了桌上的灯盏。

    常去的地方,姑娘们都不喜欢他!

    毕竟李俊昌他过于粗暴,好不懂的怜香惜玉。

    可是那些个老鸨却是都把他当做万年难求的客人!

    不但没什么要求,也从不寻衅滋事。

    甚至连过夜都没有一次。

    这样的客人,出手又阔绰大方,她们怎么会不喜欢呢?!

    “我没有……”

    李俊昌回答道。

    听到这句话后,老板娘看向他的眼神顿时有了些莫名的意味。

    李俊昌明白她这是想错了……以为自己还很是纯情。

    但相对于方才的问题,李俊昌也着实没有说谎

    。但这个问题若是想要解释个明白,怕是得花费一番功夫才心,现在着实是不合时宜……

    “女人的衣服,尤其是裙装,外裳里面都有一根系带。这跟系带对把衣裳和里面的内衬结合在一起,还能时刻调节松紧。她这一件直奔着腰间而去,就是为了挑断这跟系带。系带断了,里面的衬裤没了舒服,不就会从里面掉出来?”

    老板娘说道。

    “可是一条裤子掉出来却是又没什么影响……为何还要大费周章的去挑断一根系带?想要一剑功成也并不容易……”

    李俊昌说道。

    “方才这人骂她是条没教养的狗,那她自然要找补回来,让她做个光屁股的人。”

    老板娘说道。

    “能再一瞬间就相处这般应对之策的,定然也不是个易于之辈。”

    李俊昌摇头赞叹道。

    “不,只要是个女人都能想出这种办法!只是看她究竟那不能做到了。”

    老板娘说道。

    人和狗最大却别就是,人穿衣裳,狗光屁股。人要颜面,狗不知羞耻。

    如果这人也光着屁股,不知羞耻的,却是也就与狗没什么区别。

    赵茗茗如此骂了月笛,月笛却是要让她光屁股一次当做回敬。

    不过听了老板娘的解释之后,李俊昌才真切的体会到为何这样的法子和如此的出剑只有女人才可以。

    不光是因为月笛收到了侮辱,想要用同样的方式来找回颜面,更重要的却是女人互相之间的嫉妒与攀比。

    李俊昌并不知道老板娘也曾与月笛因为这样的原因动手拼打过一次,她只是对比了一下赵茗茗和月笛的腰肢。

    虽然两个人的模样都不丑,但“美”这个概念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绝对且不独一无二的。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美也无第二。就像是李俊昌与许多女子睡过觉,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然打心眼儿里觉得老板娘最美,那不是身体上的俗气的美,是不经意回想某个女人时,脑海里只会浮出这一副面孔,无论她年芳二八亦或者是佝偻老人,。相对于现在眼前的月笛和赵茗茗来说,美的定然是赵茗茗。

    她的腰肢要比月笛更加纤细些,面孔上的五官也更加精致些。月笛同老板娘一样,这么多年在江湖中沉浮,难免沾染上了不少风尘气。不过此风尘,非彼风尘,只是一种沧桑之后的沉淀而已,这种气息需要慢慢相处才能品味,但凡是初见都不会有那么惊艳和令人心动。赵茗茗刚出山不久,自是还需历练。不过因此她的身上便比月笛多了一抹出尘的仙气,其中还夹杂着小女子的不谙世事的清纯,一颦一笑都还未展开,也带着平常妇女不会有的娇憨。

    赵茗茗耳朵尖,在嘈杂的大厅中听到了老板娘与李俊昌的对话。

    她心念一动,决心将计就计,也持剑朝着月笛的腰间袭杀而去,只不过剑势凌厉,无坚不破,转眼就到了近前。

    月笛没有想到赵茗茗竟然在这样短暂的时间内就识破了她的想法,而且还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情急之下,只得回剑格挡。

    不过因此,却也就输了赵茗茗半招。

    故而身形也有些狼狈。

    “真不要脸!”

    赵茗茗轻啐了一口说道。

    月笛自知理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一剑成了还好,丢人的就是对方。

    可现在,却当是吃了个哑巴亏,有苦说不出……

    但是这么一来二去,月笛却也是懂了。眼神一凝,抬手便是三剑齐出,刺向赵茗茗的眉心和双肩。

    这一招端的是凶险至极。

    赵茗茗本也以为她二人之间只是斗气,毕竟这么一点小小的矛盾,哪里至于拼出个生死?

    可是这三件已经与颜面无关,月笛却是对她下了死手。

    赵茗茗紧咬双唇,小心应付。

    先是左肩下沉,像是要侧身闪避之状。紧接着右肩便又高高顶起,带动着右臂高台,大开大阖般的似是要把手中的长剑刷出去一般。

    月笛从未见过这把毫无套路与流派的剑招,忙于分析的同时,手下的剑便也慢了三分……

    仅仅是这一瞬的功夫,赵茗茗便有足够的时间,微微偏转了脑袋,躲开了眉心那一剑。而后她手中的长剑却是画了一个扇形,冲着月笛腋下刺了过来。

    月笛的剑刚刚穿过赵茗茗左耳和肩头的空白处,却是根本无暇顾及本身。

    情急之下,一跺脚。

    脚跟发力,脚掌外翻,膝盖微弯。

    整个身子呈现出一种极度不平衡的状态,看看避过了这一剑。

    但月笛的身侧,还是被赵茗茗这一剑的剑势划破了衣衫,露出了里面雪白的内衬。

    “是不是再热的天,你们女人里面都会穿件衣服?”

    李俊昌对这老板娘问道。

    “不管什么季节,下大雪还是大太阳,我们女人里面不多穿件衣服,只怕你们男人无时无刻都会觉得热!”

    老板娘说道。

    “当然还有个原因就是为了让你们男人脱起衣服来,不那么顺手!”

    老板娘娇笑着说道。

    “我觉得你在逗我,但我却没有办法反驳。”

    李俊昌说道。

    “越是容易得到的东西,越是不会被珍惜。一个女人的衣服要是脱的越快,那让她脱衣服的人只会越多。想要看一个女人到底有没有价值,就得看她究竟对几个男人脱过衣服。”

    老板娘说道。

    这些道理懂起来不难,只是李俊昌从来没有闲暇去认真想过。他隐约觉得老板娘似是在暗示些什么,可一时间又有些过于模糊,抓不住根本。

    “你想让我光屁股,最后却是你先光了身子!”

    赵茗茗言语轻快的说道,颇有些得意。

    “先前的确是我想让你出丑,但剑终究不是用来给人脱衣服的!”

    月笛狠厉的说道。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如此讨厌过一个人了。

    赵茗茗却是弥补了这个空缺,并且骤然登顶。

    赵茗茗似是还想说些什么,但月笛剑却如灵蛇一般再度纠缠上来,让她心中有些烦躁……

    这样毫无结果目的的争斗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却是根本想不明白,早知道这月笛是个如此难缠的女人,还不如当时忍气吞声一走了之。

    但再好的郎中,都没有后悔药卖,现在想这些却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月笛伸出左手,在身边唯一完好的桌面上轻轻一按,听得“呼”的一声风起,整个身子夹杂着一股风雷之势。

    恍惚间,赵茗茗却是都没能看清月笛的剑究竟在何处,只看到她的一条绣腿好似软鞭般想自己抽来。

    而她的剑,却紧紧贴着自己的腿,以赵茗茗的角度,看不出丝毫痕迹。

    月笛这一招却是虚实结合。

    看似凌厉的鞭腿乃是虚招。

    真正的杀手,却是藏在腿后的剑!

    可就在这是,月笛脚腕却被一人忽然握住,停在空中进退不得!

    赵茗茗也愣在了当场,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是怎么一回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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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月满西山介绍:
如今这五王共治的世道,百业兴旺。闲来无事太上河画舫上点位花魁吃杯酒,上头了就在祥腾客栈睡到隔日晌午。为了相好的硬着脑门讨个云台的海货,确要记得在闺房中都千万别议论坛庭。漠南的蛮子最讲义气,草原的人比狼更兽性。不过这天下大势怎可一直分而不合?就如那绣花针,牛毛雨般,一个看似浮萍般的小线头从下到上,将这边月满西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边月满西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边月满西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