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玄幻魔法边月满西山TXT下载边月满西山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边月满西山全文阅读

作者:奕辰辰     边月满西山txt下载     边月满西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三章 浪子,旅人,酒鬼,侠客【下】

    刘睿影从熊姥姥熟练地喝酒动作中可以看出,她即便不是个酒鬼,也会是酒肆里的常客。然而酒肆的常客和酒鬼有什么区别,他却想不出来。或许酒鬼更多的是被酒牵着鼻子走,明知自己已经喝不下了, 再喝下去就会头脑晕厥,胃里翻滚,但是看见杯里、壶里还剩下的酒,便好像听见它门正在咆哮着逼迫着必须喝下去才行一般。

    酒鬼喝到最后的酒,并不能让他开心快乐,也不能让他轻松齐惬意,反而是一种必须要完成任务的使命感与压力。这样喝酒到底是为了身,刘睿影说不清楚。但这样喝酒的人,在这家酒肆里却着实不少。

    他看到了很多人,明明已经开始痛苦,开始难受,但却仍旧不愿意放下手里的酒杯,而且还比先前喝的更加猛烈。

    痛苦过后又是无尽的麻木,如枯木般没有灵魂的僵持倒酒,一口一口往嘴里灌,那时候嘴里早已被酒浸透,浓烈的酒味成了口腔的常态。

    一样东西人或许曾经很难接受,可是若日日做这东西,每天脑子里想的也是这东西,那么不知不觉后这东西将成为这个人的习惯,别人眼里的意外。

    酒也是如此,醉鬼和爱喝酒的人在外人眼里没什么分别,只有内行人懂得他们精神上束缚和自由的分别。

    逃离现实和找找乐子是天壤之别的。

    逃离现实的人即使喝了酒他也不快乐,甚至可能这顿酒喝下去还会丧失他逃避的现实的最后一点机会。

    这样的人是不理智的,却也是可悲的。

    爱喝酒的人自由很多,他们往往很清醒,既不会把自己灌醉,又能品尝到美酒的滋味,甚至还能聪明的通过酒,达到自己的目的。

    酒是寻常物,不寻常的是喝酒人,与其说是喝酒人,不如说他们在酿酒,以自身独特的经历,将那酒变得或浓烈,或柔和,每一杯都有自己独特的风味,每一口都带着不同的情绪。

    醉鬼同样也是在发泄情绪,也是独特的酿酒人。

    不喝酒的时候,其他的任务他们没有能够完成,所以就将这种使命感上的亏欠用痛饮的方式弥补回来。

    这样喝酒真的会痛的。

    头痛,胃痛,要是喝多了不慎跌倒,还会全身都痛。

    不过身体上的痛总是可以恢复,但心里的亏欠与卑微只能用酒一点点的溶解。

    刘睿影端起酒杯,对着熊姥姥示意,想要和她同饮一杯。

    但他却发现熊姥姥的桌上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竟然已经有了三个空荡荡酒壶。

    她看到刘睿影的示意,问店伙计要来了第四个。随即便拿着酒壶,仰头一饮而尽。

    至于先前倒满酒的那只酒杯,依旧好端端的放在那里,像是祭祀仪式上的贡品。神圣,不可侵犯。

    喝完了这壶酒,熊姥姥在对着刘睿影笑了笑,然后接着要来了第五壶。

    她喝酒看来是从来不用酒杯,就这么拿起酒壶,一饮而尽。喝的又快又猛,让旁观的人都不自觉的吞咽起了唾沫,自是对那一股子自上而下的辛辣都感同身受。

    干脆爽快,是她口中酒的味道。

    到现在刘睿影才清楚熊姥姥说的灯油钱到底是指什么。

    并不是寻常灯火的灯油,而是酒。

    极为烈的酒,是可以被点着的。

    但用酒来点灯,太过于浪费,相信只有好奇之人做过尝试,绝无什么人家把这当做习惯。

    既然以酒为灯油,酒又被熊姥姥一壶一壶的喝进肚去,那熊姥姥自己岂不就成为了灯盏?

    或者说她到底想以此做些什么,成为什么人?

    明白了这个道理后,刘睿影越发觉得熊姥姥不同寻常。

    她喝完了五壶酒后,再度站起身来,将那个竹篮挂在臂弯处,挨着桌子讨要方才装糖炒栗子的布袋。说来也奇怪,这布袋本是和糖炒栗子一同卖出去的东西,哪里又能收得回来?

    但偏偏

    许多人却是都将布袋还给了熊姥姥。只是这些布袋在还回去的时候,一个个都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都是栗子的空壳!”

    熊姥姥看出了刘睿影的疑惑,出言解释道。

    “栗子的空壳?”

    刘睿影重复了一遍熊姥姥的话,却是用上了疑问的语气。

    他着实难以理解,为什么这些酒客们在吃完糖炒栗子后,要将空壳都重新装进袋子里,还给熊姥姥。

    “俗话说愿汤化原食。西北草原王庭的人,用晾干的牛粪来烤牛肉吃,味道好的出奇。我的糖炒栗子之所以比徐记的好吃,不是因为我用的糖好,也不是因为我的栗子生的好,而是因为我炒栗子的火是用上次栗子的空壳生出来的。”

    熊姥姥说道。

    刘睿影听后觉得这说法真是颇为新奇!

    在此之前,他只从书里读到过什么“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诗句。

    意思是说这煮豆来做豆羹,但是却想把豆子的残渣过滤出去,之留下豆汁来作羹。而豆秸在锅底下燃烧,豆子竟在锅里面哭泣。豆子和豆秸本来是同一条根上生长出来的,豆秸怎能这样急迫地煎熬豆子呢?以此来比喻血亲之间或是关系极为亲密的人,互相逼迫。

    刘睿影很小就会背这首诗。

    因为中都查缉司负责在书塾中任教的先生告诉他们说,这豆和豆萁,就是他们与查缉司之间的关系,坐在这座书塾中一道念书的众人之间的关系。以此来劝慰他们决计不能互相逼迫,互相出卖,互相坑害。豆与豆萁是同等重要的,只有齐心协力,才能够共同茁壮。

    这个道理刘睿影当时记得很牢固,因为这先生做的比方着实生动形象。即便他们还不懂什么叫做出卖、坑害、逼迫,但豆子与豆萁是都见过,也吃过。故而不难想象出这用豆萁来煮豆子,若它们也要感知与生命的话,那却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

    不过正是因为这样一首短短小诗,经由先生的秀口一吐,却是就在这些孩子心里生根发芽,日后长成了参天大树,为中都查缉司避免了不少麻烦。

    让他们自小心中就有一条界限,即使以后做了什么错事,也永远守护那条不可侵犯的界限。

    所以即使查缉司做的很多事情都见不得光,但从成立伊始到现在,查缉司中的确是没有过一次真刀真枪的内斗,以及为了自身利益而背叛的先例。

    熊姥姥这话,乍一听很有道理,但却彻底颠覆了刘睿影这么多年坚定地认知。就好比将一个人用粗壮的麻绳捆绑起来,只能让他变成一头暴怒的野兽。然而要是连带着蒙上了他的双眼,剥夺了他汲取光亮的途径,那你就会变成他惟一的神明。

    越是抽象的境界,越是难以进入。所以无论是在皇朝时期,还是当下的五王共治,总是画画的人最多,著书立说的人其次,通晓音律的人最少。因为音律最为抽象,最为难以捉摸理解。

    就在刘睿影饱受这般冲击的煎熬时,华浓却独自一人走在中都城里的一条路上。

    他没有带剑。

    因为刘睿影提醒过他,要是没有说得过去的身份,带着剑在中都城里游走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查缉司,三威军,都会盯上他,找他的麻烦。不过刘睿影也告诉了他,中都城里十分安全,即便是没有剑,也不会有人伤害到他。

    这是华浓第一次空着手出门。

    他的右手仍然保持着半紧握的姿势,肘部微弯,似是仍然拿着剑。这么多年来形成的习惯,可不是一下子就能改掉的。不过他还是听了刘睿影的话,没有带剑。

    这不是因为他对刘睿影言听计从,而是他真的不想给自己这位师叔招惹什么麻烦。不过最本质的,华浓还是担心他若是带着剑出来闲逛,麻烦会先找到他。

    很多时候华浓都情愿旁人把他当做空气。

    为此他甚至还做过许多训练。

    比如故意将吃饭喝水的动

    作放缓,以为只要自己足够慢,别人就主意不到他的变化。但很显然的是,他失败了。旁人不但没有将他是做空气,反而要比平时加倍的关注。尤其是他的师叔刘睿影,甚至还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从那以后华浓学会了不刻意。

    让一切都自然而然的发生下去。

    虽然他的言语依旧少的可怜,但也并不避讳在需要的时候与人来一场正常的交流。

    这条小路上,灯火黯淡,夜便显得更为漆黑。

    华浓行走在漆黑的路上,心里没有任何惧意。

    还有什么地方会比夜晚的山林更加漆黑?

    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那些白日里安静的树木,都会变得奇怪起来,一动不动的石头也会幻化成狰狞的巨兽。

    但在中都城中,这些都不存在。

    因此华浓着实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一个面容清秀,身材瘦削,衣着得体,身上又流露着一种神秘气质的青年独自走在漆黑的路上在中都城里也算是一件稀罕的事情。

    尤其是他的手,十指修长,腕部稳定。长时间半握着拳头,却连一滴手汗都没出。

    这条路的尽头隐隐透着亮光,但这却是让华浓忽然害怕了起来……在中都城中,他是一位浪子。这座城的一草一木他都不熟悉,这座城的任何热闹也与他无关。 但是他的脑海中却牢牢记得,在山林中的黑夜里,若是看到的光不是自己点燃的火堆,那就一定是猛兽的眼睛。

    不同的经历造就了不同的想法。

    来自山野中的浪子害怕灯火是将他们当做了猛兽的眼睛,而普通的浪子也会害怕有暗处突然的明亮,是因为他们总是会不经意的想起自己先前的家。灯火后面隐藏着的或许有母亲的慈祥,娇妻的笑颜,或是子女的调皮。

    不过既然有母亲,有娇妻,有儿女,为何还要当个浪子,四处漂泊?这答案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华浓顺着小路子走到了灯火明亮吹。

    首先看到的是一位容貌瘦削,但却身穿一件极为宽大的蓝色袍子的人。同时也透过窗子,看到了正坐在酒肆中喝酒的刘睿影。

    不过这人却是比刘睿影对他的吸引力更大。

    “真是两把好剑!”

    华浓看着蓝袍人,赞叹的说道。

    蓝泡人听后面色一凝,喉结上下剧烈的浮动了几下是,最后压着嗓子,极为费力的说出一个字:

    “滚!”

    但华浓却好像没有听到,仍旧兴致勃勃的盯着这位蓝袍客。

    他宽大的蓝袍下,藏着两柄已经出鞘的利剑。外人虽然看不见,但华浓却可以感受得到。

    况且这两把剑与其说藏在他的蓝色衣袍里,不如说是藏在他的身子骨里。

    剑尖下垂,插在他的大腿正面。剑柄死死顶入两条肋骨的缝隙中, 以至于他每一次呼吸都要极为小心,否则这两柄剑就会从他的袍子里掉落出来。

    这样的做法,可想而知此人承受了多大的痛苦。然而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甚至连一滴血也没有流。

    他已经瘦削的浑身没有任何多余的血液,而痛感持续的时间太长,人就会变得麻木,变得毫无知觉。

    “你的剑也没有剑鞘,真是巧了!以前我的剑,也没有!”

    华浓又走近了两步说道。

    他丝毫没有在意这蓝袍人的剑是以一种多么诡异的方式藏在身上,反而是觉得他的剑竟是和自己先前那把有些相似之处。

    蓝袍人很想将华浓赶走,或是直接告诉他,自己的剑是有剑鞘的。至于为什么现在没有,是因为带着剑鞘的剑很不方便,更不能用这样的方式藏进身体,藏在衣袍之下。

    但他不想说话。

    因为开口就会打破麻木的触感,如洪水一般的剧痛会在瞬间充斥满整个身体,让他连叫喊的机会都没有,原地昏厥过去。

    方才压着心神说了个“滚”字。

    这便已经是他此刻的极限。

第八十四章 路窄

    熊姥姥对着仍在沉吟的刘睿影招了招手,便走出了酒肆的大门。
    说是大门,其实却连门板都没有,就这么大敞着,任凭风雨倒灌。暖和的季节还好,要是放在冬日里,整座酒肆的人估计端起酒杯的手都会颤巍巍的,还未喝到嘴里,已经洒了大半。
    那些坐在堂里的酒客似乎已经习惯了这般样子的敞开,似乎看到那没有板子的门,也像在为了他们封闭的困窘心境打开一丝缝隙。
    透过门他们能看到热闹的集市,往来的人影烟火气,让自己不至于沉沦在酒醉之乡。
    于是索性也就都接受了,没有一个人去跟老板说,那门破了该修一修。
    几个流浪窘迫的醉酒人,在那种时候拥有了同等的心照不宣。
    她的左脚刚迈过低矮的门槛,还未落地。
    一道黑影便从远处袭来,直抵熊姥姥臂弯处的竹篮。
    熊姥姥丝毫没有任何紧张的神色,反而慢悠悠的将本来挎在右边竹篮换到了左边。
    那道黑影竟是直接停留在了半空当中,随即朝后撤去。
    刘睿影看的很是清楚。
    这道黑影正是那车夫手里的鞭子。
    那鞭子使得极其熟练,竟如黑蛇般迅速攻击而去,让人防不胜防,且力度控制的十分巧妙,拿鞭子人的手腕定是练了多年的力气,能将柔软的鞭子停在半空中,又抽了回去。
    现在这个世道,已经有极少的武修使用这种独特的兵刃。通常不刀,就是剑。再有甚者,这俩却是都弃之不用,只仪仗自己的双拳两脚。
    拳脚对于兵器来说,最为方便快捷,也最为亲切,使用者能清楚的感受到身体上的打击,不似用兵器那般冰冷生硬。
    这长鞭的威力不足,和刀剑想必根本不可能一招制敌。
    与拳头相比,又少了亲切,更是下下之选。
    熊姥姥继续朝前走去,依然是用这她那蹒跚的步伐。
    似乎没有受到刚才袭击的影响,也让刘睿影越发起疑和敬佩,熊姥姥如此的年纪还有如此镇定的心态和利落的手脚,定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对面那位篾匠小贩忽然抽出一根竹条,对准熊姥姥即将落脚的地方扔出。
    不过熊姥姥的步伐毫无规律可寻。
    不似正常人的规律,又说不出是那般的技法,总之你认为她下一刻该落那里,不然也该是这里,最终她却压根就没落那只脚跳了一步的感觉。
    略微一顿,却是就堪堪避开了这跟竹条。
    马夫和小贩都已经出手,对准的目标还都是熊姥姥。
    他们都是卖命生活的手艺人,今日却不知为何忽然都针对起熊姥姥来。
    只剩下那位瘦削蓝袍人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因为华浓还站在他的面前,而他却不想要伤及无辜。
    此刻他的心又静又凉。
    静的像被扔到荒地中的棺材,冰的像隆冬二八的河水。惟一的兴趣便是熊姥姥,惟一的顾虑便是站在面前的华浓。
    他很喜欢这种感觉,就像平时一样,敞着门,开着窗,享受着冰凉。有些人喜欢温暖,有些人却独爱喜欢冰凉的感觉。因为这种感觉让人清醒,不会胡思乱想。
    不过冰凉过了头,就会想喝一壶烫开的老酒,或是一缸稍微偏热的洗澡
    水,又或是小摊贩卖烤红薯时,铁皮桶里的煤炭燃烧时发出的滋滋声。不过他最想的还是什么没有。
    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就像神话里天地未开时的一片混沌。
    这混沌让他犯了不少错,不过好在他还活着。
    一开始的时候,他并不是用剑的,而使用棍子。棍子相比剑而言,没有那么锋锐,也少了许多儒雅。不过这棍子他只用过一次。
    现在他的手脚那时比心还要冰冷,并且流着汗……这使他根本就握不紧任何东西,无论是棍子,剑,还是酒杯。这三人中,他到的最早了。因为提前到达地点,判断地形,风向,哪怕是一片树叶,一颗石子,都可能起到决定性的影响。
    车夫与小贩都失手了,两人的目光现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刘睿影很不明白。
    这三人为何要跟熊婆婆过不去?
    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熊婆婆身上说隐藏的秘密,足以威胁旁人的生命。
    秘密这种东西算得上是人性之上的虚幻王者,无论大小还是重要与否,当有人听到旁人拥有自己的秘密时,就会产生心虚的心理,无论他近期做没做错过什么事。
    再高傲的人,总有一两件没有做好,或者违背了自己的心的事情,对于他们来说,那就是天大的秘密,也是虚假的脸面,被捅破就会很难堪。
    这世上什么东西都可以明码标价,唯有生命的价格还是生命。旁人的生命若是受到了威胁,那么接触威胁的办法就是彻底消除威胁的来源所在。
    只见他绕过了华浓,悄悄走到熊婆婆的身后,从袍子里抽出那两柄藏在肉里的剑,拔出,刺下。
    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因为他已经练习了上万次,只为出手后倒下的是别人,而不是他。但是他杀人太多了,有了血腥味,有了杀气。
    又或是因为过于投入,没有感觉到周遭的一切。
    时间恰到好处。
    他手里的剑是千锤百炼万中挑一的好剑。
    剑法虽然不是名门正派的绝招,却是最有效的剑法。
    只是他的剑并没有刺伤熊婆婆,而是将她臂弯上挎着的竹篮嚼碎。
    竹篮里装着许多布袋,先前布袋里装着的是糖炒栗子,现在却是空壳。不过这些布袋掉落在地后却发出了一声闷响,显得颇为沉重。
    刘睿影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他早就知道这位熊姥姥不简单,也很是清楚门口这三个人除了那位身穿蓝袍的有些奇怪外,剩下的两人并不是普通的马夫与小贩。
    现在看来,他的想法却是都得到了印证。
    其中一个布袋掉落在地后,经不起摔打,顿时裂开,一片金黄刺的人眼睛生疼。
    这些布袋哪里是装的是什么糖炒栗子的空壳,而是一颗颗栗子大小的,黄灿灿的金子。
    刘睿影飞身从窗子里跳出,站在蓝袍人和熊姥姥之间。
    熊姥姥背对着刘睿影,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还是被你发现了,刘省旗!”
    “发现了什么?”
    刘睿影面色凝重,但却故作轻松的问道。
    “发现了什么你要问你自己的眼睛,何必问我?”
    熊姥姥轻笑着说道。
    “我只看到一位卖糖炒栗子的清贫老婆婆挎着的竹篮里装着满满的黄金!”
    刘睿影说道。
    熊婆婆缓缓转过身来,仍旧轻笑着,但却一言不发。
    那位穿着宽大蓝袍,身材瘦削的人,却直挺挺的倒了下去。蓝色的衣衫很快就被猩红的鲜血渗透,在两边肋骨处以及大腿根部浮现出三坨黑色。比夜更凝练,比白衣染血更醒目。
    他的身体只能支撑住他出剑一次。
    即便这次出剑他已经联系过许多便,可最后还是失手了。
    那一剑刘睿影看的很清楚。
    剑上杀气浓郁,若是不出意外,定然能将熊婆婆一剑毙命。
    但意外就是他的犹豫。
    没人知道他在最后一刻想了什么,但是他的剑却避开了熊婆婆的后颈,转而刺向了竹篮。
    能让人在生死关头改变想法的只有威胁旁人的秘密。
    “既然刘省旗这么说,我倒是要问问了。”
    熊婆婆顿了顿说道。
    “中都城里有那条律法规定,一个卖糖炒栗子的老人不能挎着个竹篮,而竹篮里装满了黄金?”
    熊姥姥说的话有几分道理,天下事难道一定要按照寻常的别人所认为的情况发展吗?
    刘睿影被问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身为中都查缉司的省旗,又在中都城中,当然要以律法为重。熊婆婆的话虽然尖利刻薄,充满了诡辩之机巧,但刘睿影却不得不承认她说的一点不错。毕竟中都城里的确没有这种规定,即使有,也不会详细到这般程度。
    他们管的了别人触没触犯法律,却不能插手旁人如何生活。
    那小贩听到熊婆婆对刘睿影的称呼,顿时变了脸色。但身子却僵硬的坐在原地,动弹不得。反而是那手持长鞭的马夫反应迅捷,当即伸脚,朝着马屁股狠狠踢去。马儿一声嘶鸣后便撒开四蹄,开始狂奔。
    只是他跑错了方向,却是驾驭着马车径直冲向刘睿影而来。
    还不等刘睿影授意,华浓当机立断的捡起路边一颗石子,对准马车车轮处的轴砸去。
    听得一声清脆,马车的轮子却是要比车身与马儿泡的更快,一溜烟就没入了黑暗中,不见踪影。剩下的半截车厢,被马拉着拖在地上, 很快便吃不住力气,散架开来。连带着那位手持长鞭的马夫一道甩出去,重重的跌在墙上。
    这马夫也当真是好身手。
    承受了如此严重的撞击,非但没有任何停滞,反倒双臂翻转,十指发力,扣住墙面,悠忽一下蹿到了另一边。
    而那位篾匠小贩是也被这动静惊吓的回过神来,趁着马车四分五裂的残骸堆在面前时,抄起扁担,将身子一撑,纵身越过了墙头。
    华浓想要阻止,已然来不及。因为拉车的马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正不顾一切的胡乱冲撞,眼看就要从这条小路奔进前方热闹的街市。
    刘睿影见状,却是也顾不得熊姥姥和那逃跑的两人。
    脚下运起身法,又有劲气加持,瞬间便是三起三落几个腾挪,赶到了这匹受惊的马儿旁边。伸手一把拉扯住缰绳,随后沉下气,使出个“千斤坠”的身法,双足便如同生根了般,牢牢站定。
    这马儿狂奔中突然被如此巨力阻挡,不得不高高抬起了前蹄,挣断了缰绳。不过却又就此停住,没再朝前行进一步。
    刘睿影看了看前方,距离那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长街不过一丈之遥,自己也吓出了一头一背的冷汗……

第八十五章 陡然

    刘睿影抓着缰绳,把马提起来,牵到一旁的墙根下。这马儿显然已经受了不轻的伤,满嘴血沫,鼻孔中喘着粗气。即便是以他对马的了解,也不知道它能不能挺得过今晚。
    无论是马还是人,终归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现在看着这条性命在自己面前一点点的流逝,刘睿影也觉得有些感慨。命真的如薄纸一般,随便遭受撕扯,就变得粉碎,连同上头记得字,一起化为碎片。所以他想做的就是,在这张纸被撕碎之前,再在上头添上一笔,哪怕影响不了什么,看着也会丰富许多。
    他忽然想做许许多多的事情,忽然想到他还没和赵茗茗在一起,心中迫切的想要完成事情的情绪越发的强烈,他怕他就如纸一般,不知何时被撕碎了,上头都没有寥寥几笔。
    刘睿影叹息,伸手摸了摸它脖颈后的鬃毛,又拍了拍马背,随即将马鞍捆绑在马肚子下面的皮带松开。既然已经如此,刘睿影只想让他在最后的时光里觉得轻松些。
    一辈子都驮着人,驮着车子奔跑,早就忘了自己的身子轻松起来是什么样的感觉。刘睿影看到它的身上有两条很重的白印,几乎已经不生毛发,那便是经年日久的拉扯所留下来。这压力直往肉里扣,但它能做的却也只是将头重重的垂下。生命的下一刻谁都无法理预料,只能看到眼前再度飘来的一道鞭影。
    这马似乎还不知道自己将近,还在期待着那道鞭子挥下,它自小被训练如此,一生都在鞭子挥打下度过,好似没了那道鞭子,它连路也不会走,也失去了方向。
    那鞭影是动力也是压力。
    现在没有了压力,没有了鞭影,它却也没有了时间。
    人和马又有什么区别?
    最快乐的时候感觉不到任何压力,等一旦到了年纪,这压力却是就让人无法呼吸。马的压力是肉眼可见的,而人的压力往往存在于无形的精神之中。但除了抬头往往前面接着走以外,又能有什么别的法子?不管脚印能否留下,每一步都是用生命的消磨所换来的。待好不容易走上了一条康庄大道,可剩下的生命却又不足以支撑着继续往前,只能看着大路,徒留一地遗憾。
    越走越忘了来时要走哪条路,即使忽然记起来,看着眼前已经错过很远的路程,也会选择继续走下去,而不是重新返回,找到曾经想走的那条路。
    刘睿影不忍再看这匹马,于是转过身来,朝着那位瘦削的蓝袍人走去。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血也似流干了。宽大的蓝袍此刻穿在他的身上显得更加宽大,整个人都干瘪了下来,像是一章轻薄的纸,风吹来都能将其吹走。
    走到他身前,刘睿影低头打量了一番,极好眼里让他发现这人应当还没有死!因为他的干瘪的身体还有因呼吸所造成的微微起伏。刘睿影伸出右手,很是小心的朝着他的脖颈处摸去,期间一直在提防着陡然发生的变故。但显然这次却是刘睿影多心,他一直老老实实的躺在地上,纹丝不动。
    指尖的触感刘睿影感受到此人着实是油尽灯枯,不过的确还没有死。人的意志力总要比马强烈的多,一口气尚在,一切便还有机会。何况刘睿影还有很多话要问他,比如他是谁,那马夫与小贩是
    谁,熊姥姥又是谁。
    这个问题通常应该直接向本人询问,但那两人已经逃走,而熊姥姥一看就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甭想从她嘴里套出一句实话。
    “去长街上雇一辆马车,将这人送去医馆医治。你要寸步不离的盯着他,醒来之后就找人送话给我。”
    刘睿影对这华浓说道。
    “他活不了了。”
    华浓听后摇了摇头说道。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遵照刘睿影的意思办事,让刘睿影也觉得颇为例外。不过以他对于华浓的了解,知道华浓向来是默默做事,就像个只能听见声响的哑巴。这次突然开口,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为什么这么说?”
    刘睿影问道。
    他想听听华浓的道理。
    “因为他受的伤很重, 而且我还可以感觉到,他并不想活。”
    华浓说道。
    受的伤轻,就找一般的大夫包扎。受的伤重,那就去请好的郎中医治。只要不放弃,终归是还有希望的。但就算是叶老鬼那样的神医却是也救不了一心求死的人。
    身上的伤好了,心却已经停顿。空有一副好身体,但却没了心思,岂不是行尸走肉?
    蓝袍人与华浓一样,用的都是没有剑桥的长剑。以这种剑为媒介,他却是可以感受到蓝袍人的心声。这人将所有的生命力都倾注在这柄剑上,为的就是最后这惊雷般的一击。
    剑出,他的生命也到了尽头。即便还有余力,却是也不再拥有任何意义。不管这一剑成活不成,他都已经断了念想。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鬼使神差的错过,也许就是天意。杀人的人怎么会拎不清这么简单的道理?不是自己的剑不够快,不够准,不够锋锐,而是上天着实觉得对方命不该绝。那么除了无奈,还能有什么办法?
    华浓俯下身子,将这位瘦削的蓝袍人翻过身来,他仰面朝天。
    他的确很瘦削。
    华浓用一根食指就可以将其翻转过来。
    有的人光看脸庞和脖子很瘦,但却有可能腰粗如缸,腿粗如柱。但这蓝袍人不是。
    华浓解开了他的衣襟,露出胸膛。两边肋骨上各有一个骇人的血洞,不过流出来的并不是鲜血,而是一种不知名的黑色液体。空气中顿时腥臭难当,像极了坏掉半个月的鸡蛋,突然又被人下锅油炸。
    刘睿影曾听老马倌说过,当人的血液流干后,五脏六腑就会一点点碎裂开来,化为血液,游走于四肢百骸。为的就是让人再多拥有一些光阴,多想想这辈子的美好,把遗憾全部都释怀。但要是这个人仍然执迷不悟的话,那已经化作血液的内脏就会变黑发臭,全身犹如万箭穿心般,痛苦难当。整个人就会在精神与**的双重折磨下,耗尽最后一口气力。
    初次听到这话是时,刘睿影当然不相信……毕竟他怎么也想不到人的血,怎么会变成黑色的?更何况内脏化为鲜血这样的事太过于玄幻,既不通医理,也不符合常情。
    这一路上刘睿影也杀了不少人。
    杀人是必要流血的。
    血腥味他已经闻过太多次,算是习惯。
    不过像这位蓝袍人一般,活生生流干了自己的血而死
    的人,却是第一次见。
    现在他才知道老马倌所言非虚。
    人的血流干后,果然就会如此。蓝袍人还未放下自己的执念,这会儿应当是他这辈子最痛苦的时刻。
    被华浓这么一挪动,蓝袍人奋力睁开双眼,直勾勾的看着华浓。
    过了良久,华浓点点头,说了句“知道了”,然后剑气先前被压在身下的两边没有剑鞘的长剑,双剑并做一把握在手中,对准他的咽喉刺了进去。
    刘睿影想要阻止,却慢了一步,已然是来不及。
    剑锋入喉,蓝袍人的眼神变的有些温柔。他奋力的想开口说话,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的声音。那是他被切碎的喉结敲打在剑身上所发出的。声带已经破裂,他是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来的。最终只能像离水的鱼一般,动了动嘴唇。刘睿影和华浓都从这唇语中读出,他想说的无非是“谢谢”两个字。
    华浓拔出了剑,从怀里掏出个手绢来盖在了他的脸上。这手绢极为花哨,当做死人的遮面着实不太合适……初吃豆腐面时,糖炒栗子嫌弃华浓不识好人心,赌气扔掉的这块手绢,没想到华浓竟然将其捡回收好,一直带在身边。
    刘睿影脑好里瞬间有了个极为大胆且好玩的相反。
    糖炒栗子这么调皮的姑娘,的确需要个持重的人在身边调和些许。赵茗茗给她的只有放任与溺爱。两人名义上是主仆,相处的方式却似姐妹,而实际的生活里又与母女相差无二。这样的环境下,怎么会有所成长? 刘睿影觉得自己在查缉司里的时候,虽然没有人这样惯着自己,但终究是大树底下好乘凉。直到这次出门,他才明白人间根本就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华浓是个对外物毫无感觉的人,他既然能如此收藏这块手绢,当然是为了手绢背后的人。刘睿影饶有兴趣看着华浓,却是越看越有觉得他与糖炒栗子很是般配。只不过这念头只在脑子里想了想便压了下去。
    这话想要说出口,不但需要时机,还需要合适的方法。不然只会弄巧成拙,好心办了坏事。
    “师叔, 你怎么了?”
    华浓问道。
    刘睿影不知道他自己已经面带着诡异的笑容,盯着华浓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饶是华浓这般有定力的人,却是都忍不住的问出来。
    “没事……没事!这尸体我来联系专管城防的三威军处理,你不要再动了。免得后面再有什么事端。”
    刘睿影说道。
    华浓点头应允。
    按理说刘睿影根本不必如此在乎这三威军,因为它们也得接受查缉司的查缉。整个中都城里,谁见了查缉司的人不是绕道走?即便是三大家之首的邓家也得十分客气。
    刘睿影如此小心,不过是因为当初他参与了袁将军一事。身为三威军中三位最高同龄之一,袁将军威在三威军中的声望极高。那次事端过后不但让三威军和中都查缉司产生了微妙的对立,更是让刘睿影本人成为了三威军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次回到中都,还有一人尚未露脸。
    当初她为了寻仇,确是都可以追到定西王域的边界军营里。现在刘睿影已经反回了中都,她没有理由不出现。

第八十六章 针锋相对

    刘睿影思忖了片刻,还是让华浓先行离开。他自己毕竟是查缉司的省旗,而华浓没有任何身份。按理说所有进入中都的外来人,在城门口时就应该登记造册,但华浓等人包括赵茗茗、糖炒栗子、以及申沈清秋,今朝有月却是都因为刘睿影的特殊身份而没有任何记录,就这么直挺挺的坐着马车进了中都城。

    当时觉得只是一件小事,可现在一具尸体躺在面前,华浓的身份又解释不清,惟一的办法就是先让他远离这是非之地。

    “你先回祥腾客栈。记住,别走小路,哪里人多热闹就从哪里走。找不到的话就随便问问身边的人,中都城里不会有人不知道祥腾客赞在哪的。”

    刘睿影说道。

    华浓听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熊姥姥,她的脸上似笑非笑,挂着极为诡异的表情,让华浓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刘睿影却态度坚决,他也无可奈何,只能点了点头。

    “什么人聚在这里 ?”

    华浓刚移步动身,一道质问便传来耳边。

    说话的人声若洪钟,底气十足,还带着一股浓浓的中都口音。刘睿影一听便在心中叹了口气。则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中都城中虽然看着热闹,但其实每个人活在盒子里度日。唯有两种人可以打破这个规定,将胳膊腿伸到盒子外面。那便是三威军与查缉司,以及少数几个有头有脸,身居高位的门阀氏族。

    方才这声音如此有恃无恐,一定是这两种人之一。但查缉司中人向来不会如此高调,因此这来人除了三威军外再无其他。

    话音刚落,一个军官模样的壮汉带着军士踱着步子从后巷中国走出。

    这军官先是将在场的众人全都细细打量了一番,又背着手绕着刘睿影走了两圈后才才站定身形。

    不得不说,这军官也着实有几分眼力见,立马看出了这里刘睿影才是主事之人。

    “三威军巡城队接到举报,说这里有人寻衅滋事,持械斗殴”

    军官开口说道。

    他的目光失踪没有离开过刘睿影的面庞,嘴角一勾一勾的,不知是在打着什么注意。

    让刘睿影最感到奇怪的是,明明那位蓝袍人的尸体就躺在地上,大大方方的,没有任何隐藏。尸体旁边还散落着一把没有剑鞘的长剑,以及黑红相间的血迹。

    但是这位军官却好似没有看见一般,反而将这官腔拿捏的十足,好似一般的问询。刘睿影有些摸不准这些人的来头,甚至一度觉得他没并不是真正的三威军。

    “不知道。”

    刘睿影说道。

    “不知道?我等来时这里这条路并未有人进入。看到的只有你们几人,怎么会不知道?隐瞒三威军问询可是重罪,即便时候查证清白也得行杖二十。最好不要嘴硬,如实说话!”

    这位军官说道。

    刘睿影冷笑,想他即便只是个查缉司中未入流的小吏时,在中都城中也从没有收到过刁难。如今他已经升为了省旗,反倒是被人指着鼻子质问。俗话说泥人尚且有

    三分脾气,何况正有一肚子不顺的查缉司省旗?

    “你们是三威军?”

    刘睿影问道。

    “中都城里冒充查缉司的,大有人在。但敢于冒充三威军的估计没人有这个胆量!”

    这位军官说道。

    随即掀开衣甲,露出一块腰牌。但他故意不让刘睿影看清一般,只是匆忙一撇,便又将其藏在了甲胄下面,还伸手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

    不过就是这匆匆一眼,刘睿影也认出来了那块腰牌的确是三威军的凭证。只是他没有看清到底是三威军的哪一军。中都城的防卫是由三威军轮流值守,擎中王刘景浩如此规定也是为了限制三威军的权利。若是长期都由其中的一军担任,那市肆的稳定,城门的安全,一定会出现不同程度的糜烂。

    就像人生病一把,开始只是长了一块小疮,觉得并无大碍。但拖的日子久了,这块小疮便会化脓,溃烂,直至危及生命。等到了那个时候,便是回天乏术。除了提起屠刀大杀特杀外,再无任何办法能够将其妥善解决。

    再加上这军官却是大言不惭的说什么冒充查缉司的大有人在,说明他已经知道了刘睿影的身份,这句话却是就为了将他的后路堵死。刘睿影即便开口说明了自己的身份,这三威军的军官也可以说他是故意冒充来尽兴刁难,毕竟他可是有言在先。

    一时间刘睿影竟是有些进退两难。

    他忽然意识到,三威军出现在这里并不是接到了举报,更不是凑巧路过,而是故意为之。

    至于为什么会如此,他还想不清楚。不过老马倌的话却是从刘睿影的心底缓缓升起,这次查缉西北的两大王域,刘睿影着实太出风头,所以才会引起旁人的不满,这是再给他下套。

    即便最后查无实据,但终究是会给刘睿影带来麻烦和污点,这样躲在暗处使坏的人, 倒还真不如站在刘睿影面前,出剑拔刀的拼一场生死。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回到中都好不足十二个时辰,麻烦事就已经接二连三找上门来,并且咄咄逼人。

    “没有人进来,难道就不能有人出去?这条路两头都通,不是死胡同。”

    刘睿影说道。

    “那你们可看到有人走出去?”

    军官问道。

    同时伸脚踢了踢旁边墙根处马车的残骸,将其磊成一堆,坐了下来。他并不着急时间,就要和刘睿影这么一句一句的掰扯下去。

    “没有看到。”

    刘睿影回答道。

    “那就奇了怪了……我们接到了举报,所以才会来此地调查。可是没有进来的人,也没有出去的人,只剩下你们三人。你觉得我改如何区处?”

    军官问道。

    “这是你的事,我只是回答问题而已。”

    刘睿影微微侧过身子,鼻翼翕动,长长的喘了一口气。

    面对三威军,他虽然感到有些头疼,但更多是愧疚……因为袁将军的死和他有着直接的关联。那件事可以算得上导火索,让本就微妙的查缉司和三威军之间变得越发水火

    不容起来。

    很多时候查缉司查缉的要犯,都会提前一步被三威军所擒获。即使查缉司中人拿着掌司卫启林大人甚至擎中王刘景浩的手谕前去提人,三威军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在每一个过程中尽力拖延。有几次干脆交给查缉司的,是一具尸体。

    中都查缉司盯上的人,往往牵扯的都是大案要案。做出这样事端的人都很聪明,而聪明人做事最显著的特征就是露出的马脚极少。好不容易被查缉司逮到了一个线头,人一死,却是又断了。所有的努力复制东流。

    况且查缉司大部分的行事都是暗地里进行,见不得光亮。但三威军就没有这般忌讳,向来是大张旗鼓的招摇过市。这么一来,即使人没死,最后也交到了查缉司手中,但这个线头却也变成了弃子。如同鸡肋一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好!既然你愿意回答问题,那我就继续问下去。”

    这军官顿了顿说道。

    “你是何人,他们俩又是谁?这位躺在地上睡着的又是谁?”

    刘睿影听后当即笑出声来。

    就算要栽赃他,给他制造些麻烦,也用不着这么可笑吧?

    躺在地上睡着的人。

    能把一个血都流干的死人描述成这样,不得不说这位三威军的军官只当个巡城队长着实屈才!

    “我是刘睿影,中都查缉司省旗。

    刘睿影干脆把话挑明了说。

    据他的判断,这人虽然来者不善,但还没有将刘睿影这次回来之后的底细彻底摸透。否则便不会一上来就这样厉声质问,而会在华浓身上找寻突破口。只要他让华浓出示进入中都城时,负责值守城门的三威军开具的凭条,那华浓便会成为刘睿影的掣肘。到时候他们就是硬生生的把华浓从刘睿影面前带走,他也无话可说。

    就算是中都查缉司的省旗,做事也得讲究规矩。说的越明白,越是可以让他们揪住话把儿,钻了空子。只有真模棱两可,含含糊糊的,才可以随机应变。

    “中都查缉司,省旗?”

    军官一脸不屑的反问道。

    “你们俩呢?让那个睡着的人起来说话!”

    不过这位军官却是立刻话锋一转。

    死人如何能起来?死人如何又能说话?

    让死人起来说话的人一定知道这人已死。

    就像这位军官一样。

    听到官长这么说,他手下的军士便走上前去,装模作样的蹲下身子,扶着蓝袍人的肩膀用力摇晃,嘴里还在大声呼喝。

    刘睿影静静地看着他们表演,一边开始思考可能发生的情况以及应对的方法。

    “队长,此人叫不醒!”

    听到这句话,刘睿影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叫不醒的除了装睡的人就是死人!”

    军官厉声说道。

    “说得对,他是死人!”

    刘睿影说道。

    这军官没想到刘睿影竟是这么直白的说出,好似打乱了他的计划一般,脸色骤变。

第八十七章 风满楼

    死亡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是不能避免的一件事情,同时也是最无奈的。因为对于这件事,所有的人只能被动的接受,无法主动的选择。若是死亡可以选择的话,想必没有人能对此下得了决心。

    一个真心想死的人,他该有多寂寞?该有多失望?

    对整个人间感到失望,对自己孤立于其中感到寂寞。中都城再大, 再车水马龙,都与他无关。看着城市中的万家灯火,觥筹交错,他身在其中却又两手空空。

    那亮起的万家灯火何其明亮,氛围何其热络,亮起时何其鲜活,只是这明亮不会照在他的身上,这热络对他而言只是疏冷,早已没了生存的勇气,又何谈鲜活。

    此刻躺在地下的这位蓝袍人就是如此。

    至少刘睿影是这样认为的。

    即便如此判定难免有些武断,毕竟没有经历过他人的人生,再怎么去揣测,安慰,也都只是出于同情罢了,是永远无法感同身受的。那怕你可以想象的极为真实,可其中的心境,位置,和面对挫折时的溃败和迷茫,远远不是一个看客能够理解与参与的。

    人与人之间基本的感情其实并无多大的偏差,经历过相同的事,就会有差不多的想法,自然也会做出近似的决定。

    要是刘睿影与这位蓝袍人处境相当,或许他也会这般选择。在这一点上,他比自己的师侄华浓差了不少。

    华浓与他同样都用没有剑鞘的剑,在这个共同点的纽带之下,两人自然而然就会生发出惺惺相惜之感。因此在最后一刻,唯有华浓能明白这位蓝袍人的心意,才会将剑插入他的咽喉。

    死亡对大部人来说是可以触碰到的,实实在在的恐惧,但对蓝袍人来说应当是一种奢求的解脱。

    他想死,但却有不敢。

    无数人不敢的事,是他的憧憬。但很容易做到的憧憬,他却又没有胆量去自己完成。最终假借他人之手达到了目的,但连一句“谢谢”都说不出口。

    刘睿影静默的看着这位三威军的巡城队长脸色变化,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一方面他着实心中有愧,只要触及到有关三威军的事端,还未发生,却是已然在心中退让了三尺之遥。另一方面,即便中都查缉司与三威军都同样隶属于擎中王刘景浩的麾下,但也是各司其职,负担的责任大有不同。

    双方的关系本就微妙,本来敬而远之就好,但现在这位三威军的军官葫芦里到底卖的是耗子药还是仙丹,刘睿影根本把握不准,所以只好静默,以不变应万变。

    “刘省旗是说,他死了?”

    三威军队长定了定神说道。

    他本以为刘睿影定然会同他狡辩三分,而后又以自己的职级压人,以至于让这件事情不了了之。

    其实刘睿影也完全可以如此行事,只要他亮出自己的官凭与腰牌,告诉他“查缉司办事,闲人避让”这么一句简单的开场白,那即便是在中都城中将天都捅漏了一块,也只能算作是查缉司内部事物处理不当,行事风格不合规矩。

    日后三威军中的高层就算是写出一纸诉状,呈递到擎中王刘景浩的面前,查缉司的掌司的掌司卫启林大人也定然会为刘睿影出头,将此事大包大揽下来,不会出

    现什么风波,更不至于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不过这是通常的办法。

    特殊的情况,总得有特殊的应对。

    刘睿影心中很是清楚根本没有人会像三威军巡城的小队报告什么寻衅滋事,他们来此地很显然就是针对他而来。

    局面已然如此,不如干脆示弱。待摸清了对方的真是目的,后发制人也为时不晚。

    但刘睿影却忽略了一点。

    那边是对方只是个小小的三威军巡城队长,而查缉司中出来的人,无论是谁,都有个众人皆知的规矩,那便是见官压一头。即便是其中的扫地小厮,只要挂着由查缉司颁发勤杂腰牌,却是都可以在中都城中横行无忌,没有任何人会去自找麻烦。

    这样虽然并不是个长久之计,嚣张跋扈的人通常都没有好下场……不过也能从侧面反应出查缉司在中都城里的特殊地位。

    “不错,他死了!而且不光死了,再过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尸体也会变得冰凉,因为血液流逝过多,体内已经没有了温度,所以就会比平常的死去的人冰凉的快一些。”

    刘睿影很是坦然的说道。

    “看来刘省旗却是对这人的死,了解的很清楚?”

    三威军的队长眯着眼睛说道,嘴角勾起了一丝玩味。先前惊惧的面孔早已当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阴谋即将成功的得意。

    这样细微的变化自是逃不过双眼,不过对方越是如此,他便越是轻松。

    只能说明这人背后的主子有些瞎,却是错看高估了此人的能力。虽然不知道是何人授意,又是因何要构陷自己,不过想要搬倒一位刚刚立了大功的查缉司省旗,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当然清楚,我还知道是谁杀了他!”

    刘睿影两手一摊,歪着脖子说道。

    这神情与姿态哪里像是在讨论一条人命?简直跟市肆里为了一斤白菜是否能再便宜两枚大钱的村姑差不了多少。

    “是谁?”

    三威军的队长急切的问道。

    “我!”

    刘睿影说道。

    对方顿时没有了脾气。

    虽然在中都城中杀人是一件大事,但对于一位查缉司的省旗来说是,手中握着的人命到底有几条怕是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况且这句话一出口,刘睿影却是知晓此人的心绪已经完全被自己牵着鼻子走,稍加耐心,这件事就可以得到圆满的结局,让对方铩羽而归。

    对方拿这人命当作可笑的致命一击,却不曾想低估了敌人的经历和实力,他所谓的杀招,此刻也成了泡影,甚至为刘睿影的威严又增添了几分色彩。

    “刘省旗莫要玩笑,即便是你是中都查缉司的省旗,但关联到人命这样的事端,也不是报出个名头就能善了的事情。”

    三威军队长说道。

    “你杀过人吗?”

    刘睿影突然邪邪一笑,朝前走了进步,可以压低声音,几乎趴在他的耳边问道。

    这一连串的动作加上诡异的语气忽然让这为先前还气势恢宏的三威军队长浑身打了个冷战,只觉得后脊发凉,脖颈处更是缠绕了一道冰线,吞咽唾沫时都很是迟缓

    ,仿佛这脑袋已经从身上搬家,其中的血肉彻底断开,连着的只有一层薄薄的皮。

    一股死亡的意念在他脑海中传递,将他的血液都冻的僵硬。

    不自觉的,他脚下竟是朝后退了几步。原本趾高气扬的身形也变得有些佝偻,继而弱弱的问道:

    “刘省旗此言何意?”

    同时眼睛死死的盯着刘睿影的双手,不放过任何动静。好在此刻刘睿影手上空无一物,既无长剑,也无锐刀,否则还不等刘睿影再开口,他定然便会掉头就跑。

    “只是问问,毕竟都在中都城里当值,给擎中王殿下做事。你们三威军应当与查缉司多亲近亲近才是。”

    刘睿影将双手背在身后说道。

    这一下确实让对方更加慌神……原本就怕刘睿影对自己出手,现在更是无从追寻他双手的踪迹,要是刘睿影突然发难,他定然躲闪不开。

    这位三威军的队长现在很是后悔……后悔实在不该好赌贪杯,欠了一屁股债。以他自己的俸禄,虽然算不上什么大富大贵,但维持较好的生活自是不成问题。况且在中都城里当巡城队长,可不比军营中。那些个市肆上的小贩,甚至酒家客栈,谁会不给他几分面子?起码十来天下一顿不掏钱的馆子着实算不上什么难事。

    奈何这人一喝酒便容易冲动,要么去找姑娘,要么就去赌钱。这位军官没有什么色心,但却很不信命。总觉得自己在三威军中不合时宜,宝珠蒙尘,那一定就可在别处找补回来。他坚信自己定不是个平凡之人,也不想在过平凡的日子。寻摸来寻摸去,却是看上了赌场这一本万利的博弈,结果最后非但没能翻身,坐享那豪宅良田,娇妻美妾,反而从赌场里问那些个泼皮无赖借了一笔利滚利的银子,要不是看在他在三威军中有职衔的面子上,估计早就得背井离乡,连夜出逃了。

    即便如此,那笔债累积到现在却是也有了三四千两。并且本金是本金,利息是利息,甚至利息还要再计入本金中产生新的利息。单凭他的俸禄来说,不吃不喝也得十来个年头才能还的清楚,不过十几年过去,这本金加利息恐怕早已是一笔寻常人根本数不清楚的款项,能够包下整个太上河也说不定。

    昨日傍晚,华灯初上。

    这三威军的队长一个人躲在小巷的酒摊上喝着三枚大钱一杯的浊酒。腥辣刺鼻,好在足够浓烈,对于他这样的欠了一屁股债的赌鬼酒虫来说,能解解馋就已是人间极乐。

    恰好刚刚发了俸禄,口袋里有些闲钱。几杯酒下肚,却是又手痒的厉害。眼前的光景已经不能再坏了,心想这债一点点还根本不是个盼头,不如趁着有了盈余再去搏一把富贵。若是输了倒没什么,万一翻了盘,那就可改善当前的局面,也或许自此就成了人上人。再加上城北最近新开了一家叫做“宝怡”的赌坊,这三天一两银子可以算作二两半。商铺打折,酒肆送酒,都是寻常之举,算不得什么特别。但这赌坊竟然可以将一枚钱掰开算作两枚用,饶是他完了这么长时间的牌九筛盅,也从未见过。

    怎料这一去,还真让他遇到了富贵。不过这富贵却不是因为他的手气,从赌桌上赢出来的,而是真跟天上掉馅饼儿一般,抢着争着送到了他眼前。

第八十八章 大老姜

    这三威军的寻常队长哪里有刘睿影老练?况且用金钱维系出来的情感,相比于他们对查缉司根深蒂固的恐惧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他的心理防线已经崩溃,又在刘睿影的一番威逼利诱下,终究是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全盘脱出。

    刘睿影听后平静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让这位三威军的队长将蓝袍人的尸体送到该去的地方,同时也用中都查缉司特有的方式,知会了周遭所在的同僚。随后又吩咐华浓将熊姥姥送回她的糖炒栗子店,便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各自散去,忙活事情,而他却想要去那“宝怡”赌坊走一遭。

    华浓当然清楚自己的师叔所谓的“送”并不只是路上的陪伴这么简单,因此他捡起了蓝袍人另一把没有剑鞘的长剑,藏在衣袍里,跟在熊姥姥的后面。

    两人一路无话,待到了糖炒栗子店时,熊姥姥忽然停住脚步,脑袋微微偏转,用余光瞥了一眼华浓,便走进了店中。不多时,店里亮起了灯盏,不多时,灯盏熄灭。

    按理说,第二天要卖的糖炒栗子,却是从今晚就要开始准备。但熊姥姥今晚不知为何,吹熄了等战后就抹黑爬上了床铺,双眼紧闭,似是因为劳累而迅速入睡。

    此刻唯有刘睿影还站在原地。

    小路尽头的市肆也没有原本那么热闹。

    夜已渐深。

    这条街叫做达维,至于为什么是这个名字,刘睿影也不知道。达维街即便算不上中都城中最热闹的所在,也逃不脱前五。现在做买卖的小摊贩们已经准备收拾东西回家了。还有些人试图用最后几声吆喝,唤来零散客人的驻足。

    刘睿影第一次走出查缉司的大院,就是来到了这处街道上闲逛。那时正是大学纷飞,市肆上买卖的东西也与现在不同。

    有时候回暖慢,立春都过了许多时日,但中都城里的冰雪才刚刚开化松动。

    这条街上的小贩随着不同的季节都是不同的人,那时来说,全程的人都盼望着春暖花开,但他们却挺不乐意。待路面背阴处的冰层已经化为了一滩滩的水坑,这些个小贩便在盘算着又有多少货得折价处理或是干脆砸在自己手里。

    最显著的特点便是卖炸糕的摊贩顿时多了起来。

    在这冷热交替的时节,冻货已经无法利用自然的威力来保持新鲜,而原本最受欢迎的围炉煮物,却又因为气温回升而鲜有人问津。唯有这炸糕的香气顺着才开头的春风,顺着缝隙,钻进每个人的鼻腔中。

    香酥薄脆,软糯清甜,一股油味尤其明显,空腹的人闻上一口就饱。

    刘睿影记得这条街上最执着的小贩,便是一位卖冻豆腐的,左右都将他唤做大老姜。用形式来称呼,前面加上一个老字,总会听起来让人觉得亲切些。至于那个:“大”字,便是因为他是生的手打脚大,个头大。而冻豆腐却也是豆腐,磨豆腐又是个慢工细活儿,与他的面貌身材极不相符。这个称呼放在他身上不但有些滑稽,甚至还有些许嘲讽。

    不过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所以大老姜的冻豆腐摊生意向来不错。

    中都城的冬天比不上西北两大王域那样严寒,但也着实算不上温暖。在外为了生计忙碌奔波的人们,每天的盼头就是晚上回家吃些热乎乎的饭菜。

    即使心再冷,家里那股温暖也能将心融化,吃食下去烫到肠胃,将一天的寒冷驱赶。

    也不知是不是天气寒凉的缘故,平日里再贤惠利索的妻子,这时候在家里都会变得懒散。晚饭往往是一大锅炖菜,冬日里能买到的食材都能在锅里找到踪影。

    尤其少不了冻豆腐,尤其是大老姜的冻豆腐。

    懒散的人妻可以在饭菜的种类上偷懒,但决计会起个大早,按时按点的去达维街上排队,就是为了在大老姜出摊时买到第一块冻豆腐。

    这冻豆腐可不像肉类蔬菜等,还需要赶时间。晚了买不到精肉,挑不到新鲜。冻豆腐只要不开化,始终都是如此。但因为大老姜的冻豆腐实在太过于出名,因此这些个主妇们久而久之的,便把谁能买到第一块作为一种争抢的荣誉。买到之后也不直接回家,一定会拎在手里,左邻右舍的转悠一圈儿。逢人便说,“这可是今儿个大老姜头快豆腐,咱可是帮他开了张!”

    冻豆腐切成小块,放入锅中,所谓千滚豆腐万滚鱼,只要煮的时间够久,冻豆腐就会吸饱了汤汁,融合了锅中所有食材的味道。家里的顶梁柱还未下工,便会心心念念,等回家后便直奔灶台,从锅里捞出一块滚烫的冻豆腐,放进嘴里,哈着热气也要嚼烂往肚里咽。

    只此一口,却是觉得给个王爷都不换!

    等天气回暖,大老姜便收了自己的冻豆腐摊子,转而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大铁盆。

    说是盆,却是足够放进个十来岁的孩子洗澡。

    盆下面还多出一块镂空,从外面看去,被烟熏的漆黑。

    这是用来卖活鱼的家当。

    天气半热不热的时候,河流已经松动,胆大的渔夫便会冒险下今年开春后的第一网。这一网鱼,总能迈出好几倍的高价,因此步伐铤而走险之辈。

    兜兜转转的,这些鱼就到了大老姜的贴盆里养着。下面放着几块燃烧的木炭,火苗被压的很小很小。太旺了,会把鱼煮熟,炖成一锅鱼汤。太小了,又怕鱼会冻伤,失了鲜味。等再暖和一阵,才会去掉炭火,就这么放在地上。

    有些鱼不怕冻,甚至越冷

    越好吃。但大老姜卖的这种,就靠活灵活现,甩尾游动时的这口鲜味取胜。

    刘睿影虽然从来没从他这里买过冻豆腐和活鱼,但要是他没记错的话,大老姜的摊位就在这条街的北边儿,距离那位三威军巡城队长所说的“宝怡”赌坊并不远。

    他决定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到这这位颇有些传奇的小贩,从他嘴里套出些有用的信息来。

    脑子还在这么想着,脚下的步子已经迈了出去。

    走了不多时,刘睿影看到一个小贩,正半跪在地上,检查铁盆下方。

    “现在这样的天气还需要点炭火吗?”

    刘睿影开口问道。

    “要的要的……”

    大老姜说道。

    一口中都城的方言却是要比先前那位三威军的巡城队长还要地道。

    这种话刘睿影虽然不会说,但却都能听得懂。

    “人多穿了还嫌热,鱼太暖和了是不是也不舒服?”

    刘睿影接着问道。

    “我这鱼叫‘底鱼’,都是喜欢在水底活动的,所以才得了这么个名字。江湖湖海,哪一个不比这铁盆深?对于人来说,越高越冷,但对于鱼来说,却是越深越暖。”

    大老姜说道。

    刘睿影却是骤然将有些吃惊。

    他虽然是只在说自己卖鱼的心得,但岂不是将这世道人心都说了个通透?

    高处不胜寒呐!

    登高望远固然豪迈潇洒,可是又有几人能扛得住那冷风的凌冽?相比于鱼,人好似执念太深,一辈子都在勉强自己做很多不舒服的事情。

    买鱼的自然也不是想一辈子卖鱼,不过是这手艺能让他老婆穿暖,孩子吃好,爹娘颐养天年,当卖鱼的成了父亲,成了儿子,成了丈夫,这鱼也就不得不卖,来维持这难以平和的关系。

    “客官还有什么事?”

    大老姜眼见刘睿影一言不发,便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出言问道。

    “我买鱼。”

    刘睿影说道。

    “呵呵,买什么鱼?”

    大老姜从后腰抽出一条毛巾擦了擦手说道。

    这条毛巾上还沾染着道道血腥,夹杂着片片鱼鳞。

    ““底鱼”,给我选一条好的!”

    刘睿影说道。

    他对鱼着实没有什么了解,更不清楚那些个种类、名称。方才大老姜说了他的鱼是‘底鱼’,刘睿影便默默记住,然后在此刻用了出来。

    没想到他说完之后,大老姜却是捧腹大笑,笑声震的铁盆里的鱼都紧张的拍动尾鳍,打出一片水花飞溅。

    刘睿影皱了皱眉头,他弄不清这大老姜为何抽风般的狂笑。毕竟他觉得自己没有说错任何,即便他不是真的想买鱼,只是找了这个一个由头,想要和大老姜套套近乎,方便问话而已。

    酒肆客栈问话,还得给那小二伙计些许赏钱。来找小贩问事情,买他的卖的货物岂不是最好的途径?

    “这位客官,要是你真买鱼,我大老姜自然给你挑选一条最肥最活泛的。要是你借此问话,还是请去向别处。天气暖和了,咱就是个卖鱼的,冬天改换卖冻豆腐。除了鱼和豆腐以外,别的啥也不知道, 啥也不懂。再说,这么好的鱼你买回去也不吃,既糟蹋了我的鱼,也浪费了你的钱,何必呢?”

    大老姜笑着说道。

    刘睿影顿时无话可说。

    没想到这么一个小贩却是瞬间就弄清楚了他的来意。

    “既然你看出来了,我也就实话实说。找你来的确不是买鱼,而是问事儿。”

    刘睿影想了想说道。

    “我也和客官您刚刚就交了底,买鱼欢迎,问事儿不知。”

    大老姜摇着头说道。

    “现在我不想问事了,只要买鱼!”

    刘睿影说道。

    “您要买什么鱼?”

    大老姜一脸玩味。

    “就是你卖的‘底鱼’!”

    刘睿影说道。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底鱼……沉底鱼要么是生病了游不动,要么就是死了许久,沉底快烂成了淤泥。”

    大老姜说道。

    “那我买活鱼!活蹦乱掉的鱼!”

    刘睿影接着说道。

    大老姜伸手扣了扣脑袋,刘睿影看到他的发丝中还夹杂着一片鱼鳞。接着便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

    “你赢了。”

    随后扣头的那只手,朝着铁盆中一探。那条最大最肥最鲜活的鱼便被大老姜扣住鱼鳃,牢牢地捏在手里提出来。

    “您看这条如何?够不够活蹦乱跳?”

    大老姜问道。

    鱼鳃被扣住,鱼儿无法呼吸,只能瞪圆了眼睛,大张着嘴。身体不住的扭动,尾部剧烈拍打,着实是活力十足,精神倍加。

    刘睿影见状,便点了点头。

    “可是需要处理?”

    大老姜问道。

    刘睿影有些茫然。

    他不懂大老姜说的“处理”究竟是什么意思。

    大老姜一看,又是一声叹息。

    左手从摊子下拿出一个榔头,朝着鱼头狠狠地砸下,随即将其丢在一张血糊糊的案板上。又从后腰摸出一副套袖,仔细的在胳膊上穿戴齐整,用两根牛筋做成的极富弹力的细绳困住袖口。

    这鱼遭受了

    重锤,虽然两腮还在不住的翕动,但依旧再无余力拍打尾部,扭动身躯。只能安静的躺在案板上,被大老姜一点点刮去鱼鳞。

    大老姜用的刀和刘睿影往日见到的菜刀不同。

    与其说是一把刀,不如说像是一把梳子。只不过这梳子的齿更细密,柄也粗壮不少。看颜色,应当是镔铁打造。

    他左手按着鱼头,右手拿着这柄“梳子”,顺着鱼身朝下梳理了几次,又将鱼翻了个面,重复着同样的方法,整条鱼就变得干干净净。

    鱼鳞相当于人的衣服。

    不过人脱衣服一定没有鱼退鳞片这样痛苦。

    刘睿影看着大老姜的手如此利索的便将一条鱼剥了个精光,不由得想到他这双手要是给人用来脱衣服会是什么样的光景?难不成一层衣服却是都过着皮肤与血肉而下?着实有些瘆人。

    何况大老姜的确是给人脱过衣服的。

    刘睿影在冬天的时候见过他的妻儿来给他送饭食,那是一罐子热乎乎的炖菜,但里面却唯独少了冻豆腐。因为冻豆腐做出来是为了卖钱生活,要是都被自己吃了,钱不够用,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只能怪自己贪嘴。

    大老姜若是没有给人脱过衣服,又怎么会有儿女?

    这双脱衣服的手,既可以为了情爱温柔,亦可以为了过日子变得血腥残暴,沾满了血,这样的血是极为干净的,甚至比没有做过任何血腥事的人的手都干净。

    就在刘睿影出神的时候,大老姜已经将这条鱼开肠破肚,冲洗干净, 用油纸包好,麻绳捆绑的结结实实,还留出了一个环扣当做提手。

    “客官您的鱼!慢走不送,下次再来!”

    大老姜说道。

    “多少钱?”

    刘睿影问道。

    “不要钱!”

    大老姜说道。

    刘睿影很是诧异。

    卖鱼的人,白送自己一条鱼,非亲非故的,当然是有原因。可是这个原因,刘睿影却想不出来。

    “一看您就是为官家,官家开口问话,咱这样的小民哪里敢拒绝?后来您既然不问,那对咱而言已经是恩典。这条鱼就当做事您对咱体谅的谢礼吧,不管您吃不吃,总之我是送了,您也提在手里了。”

    大老姜说道。

    刘睿影笑了起来。

    这大老姜不但出名,还很有城府与眼力。

    成日里在热闹的市肆上做买卖,见着各色各样的人多了,长了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并不多难。难的是看出了刘睿影这官家的身份还能如此不卑不亢,淡然应对,用一条鱼来当做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象征,这可就不是平常小贩能够做到的了。

    不过该给的钱,还是要给。即便刘睿影已经决定不再问大老姜任何事由,他也不会白要这一条鱼。

    “多少钱?”

    刘睿影再度问道。

    大老姜先是一愣,接着目光黯淡了下去,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

    管家问话,小民不得不说。同理,官家要给钱,小民当然也不得不收!

    沉吟了片刻,大老姜伸手比划了一个数字。

    他已经不想再开口说话,只想刘睿影赶紧离开自己的摊位。

    先前左右都收摊打烊的时候,他本来也想走的。不过就在准备将铁盘里的水放掉些许,方便搬运到自己的板车上时,忽然觉得眼皮跳的厉害。

    俗话说左眼跳是福,右眼跳是祸,但大老姜的双眼眼皮却是一起跳动不止……这一下让他分不清到底是福是祸。大老姜虽然人情练达,但也免不了迷信。心中便决定再守着摊子坐一会儿,指不定就能来笔大生意。再不济,也是无人问津,那就收了摊子打道回府就好。

    至于祸事,他倒还真没想过。一是他平日里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什么人都没有得罪,不义之财一份也没有多得。人正不怕影子斜,所以才能这般坦荡。况且谁会跟一个卖鱼的小贩置气?也不怕惹的一身腥……

    结果却是遇到了刘睿影这么个难缠的主顾,让他进退两难。

    刘睿影一手提着鱼,一手伸入口袋中找寻零钱。先前在酒肆中喝酒时,那掌柜东凑西凑的,给他找钱,却是让他有了不少零钱。

    一低头,却是看到大老姜摊子上还挂着一块板子,上面只有两行字。分别写着活鱼一斤的价钱,以及需要处理后一斤的价钱。大老姜方才比划出的数字,只是这条鱼的价格,没有算他杀鱼、刮鳞、以及包装的成本。刘睿影按照牌子上第二行字仔细计算了一番,将对应的钱数从口袋里摸出,垒成一摞,放在摊子上。

    大老姜瞟了一眼,嘴角勾起些苦涩。

    刘睿影反倒是十分自然,拎着鱼,对大老姜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准备离去。

    先前那家酒肆中的酒客恐怕都有些事端,否则怎么会人人递给熊姥姥的布袋里,却是将空栗子壳都换成了黄金?

    既然从大老姜这里问不出什么关于“宝怡”赌坊情况,不如回去看看自己那几位同僚可是在酒肆中查探出了什么端倪。

    “客官留步!”

    大老姜的声音从刘睿影身后传来。

    “还有什么事?我可没办法将你省下的鱼都包圆儿了,两只手拎不下。”

    刘睿影玩笑着摊了摊手说道。

    “客官先前可是想打听关于那家新开的“宝怡”赌坊?”

    大老姜问道。

第八十九章 诡异的空地与中间人

    刘睿影刚迈出的脚步在半空微微一停滞,随即又放下。不过他并未转身回头。略微沉吟了片刻后,仍旧毅然决然的朝前走去。
    一开始他的确是抱着问事儿的心情来大老姜的摊子,奈何大老姜过于玲珑,一眼就看破了他的心思。最后事已至此,也没必要再去强求。何况刘睿影也有自己的打算,这就和买东西时砍价的道理一样。
    人都有种求和的心态。
    砍价时心心念念想压低价格,而老板则随机应变以求保本小赚,不过斗嘴归斗嘴,那小零小碎的钱自然谁都不是很在乎,只是心中保留着一股劲儿,总不想自己吃亏,但无论谁输谁赢,都是相识一场。
    比如一个密不透风的房子,当有人提议开个窗户时,或许众人都会反对。但只要有人说干脆把屋顶掀了,那其余的众人立马就会统一开窗。买东西时砍价,店家决计不会即刻同意,但要是这位客官放下东西,转身便要离开,店家肯定会拉扯挽留,说价钱好商量。
    当事情到了这一步时,主动权就握在了刘睿影手上。
    所以他为了让大老姜说的更彻底,更通透些,必须要继续朝前迈步。虽然这个办法很是老套,但却极为管用。
    “宝怡赌坊一般人进不去!”
    大老姜接着说道。
    刘睿影的步伐慢了下来,但还是没有停止。
    “那地方想要去只能通过中间人!”
    大老姜一句接一句。
    每一句话都在刘睿影迈出一步落地后说出口来。
    似是故意不想让他走一般。
    “是赌坊,为何去不得?要赚钱,为何还要中间人?”
    刘睿影停下脚步问道。
    但却并没有转过身来。
    他对大老姜的话有些半信半疑。
    那位三威军的巡城队长明确的告诉过他,宝怡赌坊刚刚开张的时候,声势很大。门口处左右各拜访了十个花篮,里面的插花都是从平南王域运来的,中都城虽然也有,但因为地理和气候的原因,距离花期却是还有些时日。但是这二十盆花篮的运费,在寻常百姓眼里就已经是一笔天文数字。何况运来之后竟然还栩栩如生,就像是刚从后院里摘下来的一般。
    要说其他的,都能用钱做到。可维持新鲜,却是和老天爷争夺这造化之功,哪里是人力可及的范畴?
    另外那队长还说开业前三天,一两银子可以兑换二两半的筹码,算时间的话,今天才是第二天。
    “赌坊当然就是要让人去的。不仅是赌坊,酒肆,茶楼,都是让人去的。没人去就没有钱赚,没有钱赚,就开不起店。换句话说这开店本来就是为了赚钱,要是不赚钱,谁有会去开店?只有中都邓家,家大业大的,在城南能支个粥铺舍粥做好事。其他的生意人不但上有老,下有小,屁股后面可还跟着一溜儿人等着拿钱吃饭。”
    大老姜说道。
    “这道理我也知道,虽然我不做生意。不过生意的本质不就是低价买,高价卖。”
    刘睿影说道。
    他转过身来,将手中提着的鱼换到了另一边。
    牛筋绳勒在手上,时间久了难免会不舒服。
    “客官您说的是一般的生意,要知道这世上可还有无本的买卖。”
    大老姜笑了笑说道。
    “杀人放火,但这么太平的中都,这样的事一年到头也没有几次。”
    刘睿影说道。
    常言道枪炮一响,黄金万里,也是这个道理。无本买卖这个词儿一开始是江湖中那些个浪子们想出来的。别说,还着实是贴切!做生意需要本钱,这谁都清楚。即便是读书人,不是也得花钱买书,购置一套文房四宝?要是没有钱,别说做生意,就连活着都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无本买卖的精髓就在“五本”两个字上。
    没有本钱的生意,当然赚头更多。不过得利越大的事,风险也越高。那都是把脑袋别再裤腰带上,日日刀头舔血,睡不了一个安生觉。
    刘睿影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说完这句话,脸色却是就变了。
    “客官莫要紧张,除了您说的那些个以外,当铺,赌坊,岂不都是无本买卖?”
    大老姜说道。
    随即轻巧的将套袖取下,重新掖在后腰处。
    刘睿影听后点了点头。
    他说的倒是不错。
    当铺看似付钱,实则却是用抵押来的东西赚取更多。说到底,羊毛出在羊身上,最后不是还得花钱才能把东西赎出来?只是
    当铺的眼光更加长远些罢了,对于那些个暂时周转不开的,通常都是死档。省的没过两天,便来赎回,弄得当铺吃力不讨好。而对那些个根本没钱去赎的,不但时间给的极为灵活,价钱反而还会开的高些。然后不等到了规定的期限,一转头便卖掉了。
    赌坊更是如此,人们用真金白银换来筹码,在用这些筹码去拼一场富贵。转来转去,却是都被庄家卷走。留下的只有赌桌边的面红耳赤的嘶吼以及遥不可触的发财梦。
    “我听说宝怡赌坊这三天可以一换两个半。”
    刘睿影说道。
    “不错,的确是这样。”
    大老姜点头说道。
    “一换两个半,还怎么赚钱?酒肆送酒,茶楼送点点心都是常有的事。但这赌坊送钱我可是头一回听说。”
    刘睿影说道。
    “赌坊送钱的确很是少见,据我所知只有宝怡赌坊一家,自此之外再无分号。”
    大老姜说道。
    “我原先只知道你冬天时卖冻豆腐,天气转暖后就改卖活鱼。却不知道你对赌坊还这了解。”
    刘睿影说道。
    大老姜笑而不语,双手却忙活起来开始收拾摊子。
    刘睿影不知他究竟何意,只能呆站在原地看着。
    他拿出一个木瓢,从装着活鱼的铁盆中将水一瓢一瓢的舀出。待水位线刚好淹没鱼身的时候才停下。随后便把这大铁盆的两头捆上麻绳,拖拽到身后的一架板车上固定好。做完了这一切,他才直起身子,转头看向了刘睿影,说道:
    “客观要是想去宝怡赌坊,只需要朝前再走两个街口。右手边会看到一处空地,您在拿出空地的正中央,摆上一锭五十两得银子,自然就会有人来接应你。否则即便你到了宝怡赌坊的门口,却是也进不去。”
    大老姜说道。
    言毕,便将板车的皮带在自己胸口一套,拉着车离开。
    板车上竖着一根木杆,上面挑着盏灯火,也不知是为了照路还是什么,不过大老姜边走还便吆喝着“卖鱼,卖鱼!新鲜的活鱼!收摊路上最后几条,半卖半送!”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灯盏的光亮已经看不见。唯有大老姜的吆喝声还时有时无的传进刘睿影的耳朵。
    直到最后一道声音都不见了踪影,刘睿影这才朝大老姜先前说的空地走去。
    这条路他也曾走过,只是没有再这个时候走过。
    不同的世间即便是同样的地方也会让人有截然陌生的感觉。
    刘睿影第一次觉得中都城原来还能如此清净,如此空旷。若是街道向来如此,那心情都会变得开阔起来。不过要都是这般清净,中都城却也就不是中都城了,而是某一座不知名的边陲小镇。
    他记得当初在震北王域追查饷银劫夺一案时,步入鸟不拉屎的矿场,尚且还有十数位乞丐将他团团围住。至于老板娘的拿出门店,更是中都城的缩影。三教九流,五门八类,应有尽有。
    就是不知老板娘和金爷现在如何,青府的内斗究竟最后会是已什么样的结局收场。唯一让刘睿影觉得可惜的,便是青雪青这位小姑娘……明明是身不由己,但出生了就得认命。只希望金爷和老板娘能多几分怜悯。但小钟氏他们必将除去,一个没了娘的孩子,还能有什么好日子?
    不知不觉,刘睿影竟是感到有些悲哀。
    这些个门阀氏族,外表看着光鲜亮丽,引人憧憬。背后的血腥与肮脏却也不是寻常人能够承受得起的,光是听说便已然觉得心惊肉跳,更不同说作为亲历者的那种煎熬。
    猛然回过神来,刘睿影才发觉自己好像走的有些过头。朝后一看, 灯火暗淡,根本分辨不出来究竟走过了几个街口。四下里张望,却是发现右手边正好有一片空地,这倒是符合大佬的形容。
    空地中长满了杂草。
    浓密,但又不均匀。
    一垛一垛的,黑夜中像是一颗颗铺头散发的人头,颇有些惊悚之意。
    刘睿影自然不会害怕这些。
    真正血淋淋的人头他都见过不少,看到一垛野草并不会产生什么旁的联想。
    只是这处空地他却是一步都不想走进去……
    并不是因为天黑看不清楚路,也不是因为他突然改变了想法,不想去那宝怡赌坊,而是因为这处空地充斥的味道让他感到恶心反胃。
    不知有多少喝醉酒的人来这处空地小解,呕吐,甚至出恭。
    酒肆里的五谷轮回之所毕竟空间有限,喝酒的人却是越喝越急。不但是下面急,
    上面也急。下面急着发泄,上面也急着发泄,这边只能寻一处僻静的空地来解决。不过从味道来看,这空地以及来过不少人,根本算不上僻静了。
    腥味,骚气,臭味,以及酒水混着食物在胃里未笑话完全的酸腐味混在一起,让刘睿影恨不得把自己的鼻子割下来喂狗。
    不过他还是克服了身体的不适,走进了这处空地中。
    四周茫茫一片,饶是从小就生活在中都城里的刘睿影也分不清楚个南北西东,只能估摸了个大概,走到所谓的“中心”。又从口袋里摸出一锭五十两的银子,只是他没有立马放在地上,而是握在手里掂量。
    心想这宝怡赌坊真是会做生意!
    赌客还未进场,却是就交了五十两的门票。这标准,已经足够将大多数人都拒之门外了。即便是到了赌坊之后,一两银子可以兑换二两半的筹码,也无济于是。身为庄家的赌坊,无论怎么样都是赚的。
    思量再三,刘睿影手腕一抖,这一锭五十两的银子稳稳的落在地面上。只不过翻了个个儿,头朝下。
    银锭刚一落地,刘睿影前后左右便登时窜出四条人影,将其团团围住。
    四人皆是短单装扮,紫衣紫裤。脚下穿着飞云快靴,唯一醒目之处,就是腰间挂着个古铜色的腰牌,上面写着一个古体的“宝”字。
    这种字体早已弃置不用许久,刘睿影之所以认识,还是因为在博古楼中,狄纬泰住处的藏书里偶然看到过。一本摊开的绢帛书上第一行写着“物华天宝”四个字,刘睿影不识得,随口一问便记在了心中,没想到此时却是派上了用场。
    字体的演变是文化传承的印记,是对立切统一的。在实用和好看而这之间,经过这么多年,不仅吸收了原来其他民族独有的文字,更是以此为中心,兼并融合,再度发展,才有了如今的样式。不管是皇朝时期,还是如今的五王共治,天下之所以能持续拥有归一的凝聚力,文字都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它使人与人之间增进了交流的感情,使原本笨拙的嘴学会表达自己的想法,倘若人有一天没了文字,一定会看起来极其的滑稽可笑,一群人比比划划的不知意思,瞬间就从人好似变成了动物。
    如今,除了博古楼还有通今阁中的老学究们以外,这样的字体基本已经算是无人知晓,但宝怡赌坊竟然用这样的字体放置于腰牌之上,由此可见它的不一般。
    一开始看到这四人,刘睿影还十分警觉。但当看到了那块腰牌之后,便知道他们应当就是大老姜口中所说的“中间人”。
    “恭迎贵宾,祝您发财!”
    四人齐刷刷的单膝跪地,冲着刘睿影说道。
    “你们就是宝怡赌坊的中间人?”
    刘睿影点了点头问道。
    “正是在下。”
    四人异口同声的说道。
    “每一个进入宝怡赌坊的人,都要如此?”
    刘睿影再度问道。
    “只有贵宾才有这般礼遇,寻常人只需从正门走进去便好。”
    四人说道。
    他们无论说什么都是异口同声,音色都没有丝毫差别。
    “贵宾?我从未去过宝怡赌坊,怎么就成了贵宾。”
    刘睿影说道。
    先前放下的警觉,再度提起。
    这样突如其来的好处,可未必是真的好处,没有什么事是白捡的,称呼自然也一样,谁会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要就白给一个人尊称呢?
    只是他手中无剑,却是少了许多底气。
    “只要来到这处空地,放下五十两银锭的人就是贵宾。宝怡赌场不认人,不认钱,只认这套规矩。只要知道这套规矩的人,就是贵宾。”
    四人说道。
    “您还有什么疑问?”
    “若是我现在说不去,那五十两银子能拿走不?”
    刘睿影玩笑着说道。
    “当然可以!宝怡赌场迎八方客,赚四面财,但绝不强求。因此身时候后悔都来得及,即便到了地方,您失了性质,在下也会将您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送回这里。那五十两银子,也会如数奉还。若是您到了,觉得还不错,想要试试手气,那这五十两银子便会直接兑换为筹码,贵宾的比例是一换三,要比普通宾客略高一筹。”
    四人说道。
    “那就去看看吧!”
    刘睿影点头说道。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传来一声“得罪”,继而闻到阵奇异的香味,当场便瘫软了身子,晕厥过去。

第九十章 宝怡赌坊

    待刘睿影再睁开眼时,他正躺在一张柔软宽大的床榻上。背后传来的舒适让他有些沦陷,甚至舍不得抬起身子。
    被窝里往往是人最放松的地方,无论是什么身份的人,白日忙了何等凶残紧张之事,一进到这属于自己的地盘里,都会不由自主的放松意识,也只有在这种独处的时候,刘睿影才能真真正正的拥有属于自己的短暂时光,不必考虑别人,只沉醉于当前惺忪的美好。
    这美好不可多得,多少人躺在床上却思绪飞远,根本与自己脑海中封存的世界联系不起来,想的尽是大大小小需要操劳疲累的事情,还有诸多身份的束缚,因此能完全将身体和脑子都放松的时刻,可谓是极难达到的。
    床上铺着湛蓝刺绣罽,脑袋两侧分别放着两个用丝线绣的碧绿色金钱蟒靠背,连着一双引枕。被子被他压在身下,不过是秋香色的。应当也有些纹饰才对,只是以这个角度,刘睿影看不见。
    但他还是尽力扭转脖子,看向了旁侧。
    这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屋内点着三盏灯,不亮不暗,一切都是这么恰到好处。桌案两边各自安放着一对梅花小几。左边的几上边沿处有个文象牙香盒,半开般闭。右边则是个汝窑瓷器,刘睿影看不出样式来,里面插着却时鲜花卉。至于其他茗碗痰盒等物,也是一应俱全。
    地下面东边有两凳,面上放了块银红碎花搭子。凳底下各有一副脚踏。虽然没有靠背,但刘睿影觉得这凳子坐上去定然要比椅子还舒服。
    刘睿影酝酿片刻,从床上起身,走到屋子正中央,看到房门打开,正对着院落。从门内看去,正对面有八间大正房,两边各有三门厢房,贴近这里的还有耳房连着长廊,看上去却是四通八达,轩昂堂皇。
    虽然知道这里应当就是宝怡赌坊,不管是何处院落,他身处之地都是一座内室。刘睿影走出房门,跨过院落,发现院落中并不是一座通透的天井,而是堂屋。抬头一年便看到一块赤金彩九龙盘绕的牌匾,上面写着斗大的四个字:“四方通杀”,接着又是一块略小的匾额,上书:“八方来财”。
    读完这两块牌匾刘睿影不禁心中暗笑,想这宝怡赌坊的主人当真是个迷信之徒。
    那“四方通杀”明明就是给赌客们看的,无论是贵宾还是普通宾客,来赌坊的人谁不是抱着“拼一拼,黑土便黄金”的想法?那当然就得四方通杀,将庄家也吃干榨尽才行。因此这块匾额才会装点得如此富贵。
    至于那块小的,才是主人家的真是意图。
    八本就比四大,虽然让来往的赌客们“四方通杀”,但庄家却又八方来财,说到底还是要把赌客门的口袋都掏的空空如也,涓滴不剩。
    两块牌匾中间,摆着一张紫檀桌案,上面设立了尊五尺来高的青绿色铜鼎。刘睿影本以为是做旧的工艺,不曾想伸手一摸,这鼎身上结结实实的蒙了层锈迹。又硬又脆,没得几十载岁月风吹日晒根本不可能出现。
    刘睿影在鼎身上重重一拍,随即传出的声音浑厚悠长,经久不散。但到这会儿,他却还是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不由得很是疑惑。
    正面对着的八间大正方,刘睿影随便挑了一个便推门而入。
    屋内大厅上整齐摆着两溜共计十八张椅子,但每两把椅子中却是没有配套的茶几。对于屋中的陈设,刘睿影虽然没有什么研究,可却也知道一般都是八张椅子,四个茶几。这不但是中都城内的典型陈设,也是其他王域所效仿之处。起码他去过的定西王府,就是如此。
    但他心中仍然在惦念着那块赤金九龙盘绕的牌匾。
    自从皇朝覆没后,“龙”作为皇权的象征和“台”一样早就被弃之不用。即便五大王域内也没有明令禁止,但民家也没有人敢于犯了这忌讳。
    曾有人大张旗鼓的修台、铸龙,风声传出后不出十二个时辰却是就被查缉司寻到。人自然是下了诏狱再无音讯,至于“台”和“龙”,一个推倒,一个熔掉,却也是抹的干干净净。
    再加上寻常大户人家,厅堂中条案上的陈设向来都是花瓶与镜子,不外乎其他,只是取个“平静”的谐音,希望这处宅子以及家族中人能够平平静静,家和万事兴。但这里却立着一尊鼎,屋内还有金蟾蜍,银玉兔。虽然开赌坊的人都想发财,但这也未免有些过于夸张。
    在这样的房间中,刘睿影竟是有些紧张。
    就连呼吸
    声都刻意的平缓,脚下的步子也越发轻微起来。这大厅算作明间,旁边还有次间,稍间。
    西侧的稍间有些昏暗,尽头的墙壁还接出去了一段儿,应当是个套间暖阁。这个时节外面早已不冷,暖阁不如说是清凉房。因为它的墙体厚实,屋顶严密,在毒辣的日头也晒不透,再熏人的热风也吹不进。
    其余的房间都用碧纱橱当做隔断,内有床,也面前可以算作卧室。但碧纱橱毕竟透光,人若在里面就寝,借着光阴便可以将整个身子看的精光,故而现在只能当做摆设,却无任何实际意义。
    堂屋的正中设一张“罗汉床”,这是在妇人屋内才能看到的家具,为的是只便衣常妆出来,就可在堂上受礼。扶手处是两道围栏,多用小木做榫攒接而成。
    再出屋门,才是一处真正通透,上街天地的大院落,里面摆着十来章宴席,但却有酒无菜。每一席旁都会设一小几,几上放着炉瓶三架,里面缓缓燃着百合香。
    桌案后还有一盆十寸来长六七村宽,近乎于方形的小盆景,其中布满奇形怪状的石块,还点缀着南方独有的青苔。
    小洋漆茶盘不上桌,而是摆在盆景旁。
    放着旧窑茶杯并串花什锦茶吊,每一杯中都泡着上等名茶,还在兀自冒着白气,显然是刚刚沏好不久。
    桌案看似平庸,可清一色的,皆是紫檀透雕,其中还穿插镶嵌着大绿薄纱做成的绣花,以及用无色草编织而成的璎珞,刘睿影粗略一数,大致有三十二扇。
    桌上的酒瓶上都绘制着“梅兰竹”等典雅花草,看笔法必是出自名家。酒杯倒是极为朴素,釉色全无,只在旁边竖起一柄倒垂荷叶状的长柄勺。
    还有个酒杯干脆是当做烛台使用,里面插着一根彩烛。这长柄勺是錾珐琅的,勺柄与勺头中间用活信链接,可以随意转动到任何角度。
    此刻扭转向外,朝着酒瓶的方向,其意不言而喻。
    头顶虽然是天井,但又横着两根金丝楠木大梁柱,挂着一对联二聚六琉璃镇宅芙蓉灯。
    既来之,则安之,刘睿影随便选了一张桌子便坐了下来,但他并没有喝酒,心中还是绷着小心。
    刚一落座,两边墙壁立即开了小门,左右各自走出一位婢女,身穿一件撒花广陵立领偏襟袄袍,蝴蝶葡萄湘裙,臂弯处搭着一块钢蓝色掐牙缠枝宝瓶图样碧霞罗纱。腰系柔丝宫绦,正中挂着个海棠金丝纹香袋,脚穿色乳烟缎攒珠睡鞋,双手食指上竟然还戴着一个翠玉戒指。这哪里是婢女的打扮?刘睿影敢断言即便是中都城里门阀氏族中的姨太太也不过如此。
    “还请饮酒更衣!”
    两位婢女说道。
    “更衣?”
    刘睿影吃惊的问道。
    这赌坊又不是澡堂子,怎么来赌钱却是还需要换衣服?
    “不错,来宝怡赌坊的贵宾都是要更衣的。”
    婢女说道。
    “这却是为何?”
    刘睿影问道。
    “因为来这里的贵宾,都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就算是掩盖了面容,一言不发,但熟悉之人还是能从穿着打扮上猜出个七七八八来。我们东家之所以这样安排,便是更衣之后众位贵宾穿着都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身形的高矮胖瘦。但这世上一般高,一般胖的人多了,仅此特征哪里能当做确定身份的凭据?”
    婢女说道。
    “所以说你们宝怡赌坊的东家真是心细如发,连这等事端都想到了!”
    刘睿影说道。
    “宝怡赌坊的宗旨就是让宾客玩的开心,尤其是像刘省旗这般的贵宾,更是不能有丝毫的懈怠。我们东家觉得,自己多想几步,总比贵客上门后心生不满的好。只要什么都想在了贵宾前面,那贵宾开心,
    我们也荣幸。”
    婢女说道。
    刘睿影心头一缩。
    他清楚的听到方才这两位婢女对自己的称呼是“刘省旗”,这不是说明宝怡赌坊对来这里的人全都了解的一清二楚?先不所他身为查缉司中人,省旗之身本就不适宜来这赌坊之中。不过令他更为惊讶的却是这宝怡赌坊幕后的东家到底是谁,竟然连查缉司的省旗也敢开口明言。
    旁的店家即便是知道,也不会多嘴。互相心照不宣,毕竟这查缉司虽然拥有特敕,横行无忌,但也不会无缘无故的与开买卖的生意人过不去。彼此给个面子,保
    持一定的距离,这样才是最为舒心的方式。像是这般直接把刘睿影的官位挂在嘴边的,犹如当头棒喝,反而有几分胁迫之意在内。
    这让人心中十分不适,可她们如此说便是有如此的实力,能够将每一个人的来历都知晓清楚,定是比这些来客的身份加起来还要神秘而权重。
    “先前来的时候,你们负责接应的四位中间人说,只要没了兴致,随时都可以离开,对吗?”
    刘睿影问道。
    “刘省旗说的不错,正是如此。”
    一名婢女回答道。
    纤纤玉手从袖筒里一掏,放在桌上,正是一块五十两的银锭。刘睿影记得自己这块银锭,最下面有一道豁口凹陷,这会儿细细一打量果然还在,就是自己先前仍在地下的那一块。
    看着这锭银子,他心中却是有些犹豫……不知自己现在是去是留。而身旁的婢女也不催促,默立在旁侧,耐心等着刘睿影的决定。
    她们脸上蒙着一层纱巾,除了眼睛外,看不到面庞。这宝怡赌坊不但让来往的贵宾之间互相认不出,也不想让自己人容貌有丝毫泄露,真可谓是用心良苦。
    看不出面容就无从推断,离开了这里摘下面罩又是另一层身份。
    “你说更衣前先要喝酒?”
    刘睿影将那块银锭朝旁边一推问道。
    “正是。”
    婢女回答道。
    刘睿影不问为什么,她们便不会解释。
    像个只会回答问题的木头人,什么命令都听,却丝毫不夹杂想法在里面。
    所以刘睿影只好接着问了下去。
    “因为来赌坊玩了,不喝些酒肯定玩不好。但若是刘省旗不想喝,那夜不勉强,在下伺候刘省旗直接更衣便是。”
    两位婢女说道。
    刘睿影听后点了点头,但却从这位婢女手中要过了需要更换的衣衫。他不适应让别人伺候着换衣服,何况还是两位女子。本以为这么做或许会被这两位婢女嘲笑,但两人却很是自然,没有发出一点响动。
    似乎是看惯了这一切,已经将眼前的刘睿影当成了个物件,丝毫没有人和人之间的窘迫与尴尬。
    从一人手里接过了衣裳,刘睿影站起身子比划了一番,发现剪裁得体,刚好就是他的尺码。
    想来是那四人送他进入这宝怡赌坊后,昏睡在床上之时,已经有人来量过身形,因此才会这般合身。
    “这酒喝了会不会也晕过去?”
    刘睿影指着酒瓶问道。
    “刘省旗多虑了。来的时候用迷烟将您熏晕也是宝怡赌坊为了自己的安全而已。贵宾之间互不相识,贵宾与赌坊之间也互补知晓,这样两不知后,知的唯有博弈游戏,双方互相没有亏欠,也毫无压力。酒只是为了助兴而已。”
    婢女说道。
    “现在是什么时辰?”
    刘睿影又问道。
    婢女皱了皱眉头,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难言的神色。
    “刘省旗,宝怡赌坊内您问什么,都可以直言相告。您想吃什么,喝什么,需要什么服务,都可以直接吩咐我俩。即便是您想要了在下的身子也属于贵宾的特权之一,我俩还都是处子。但唯有这时辰,却是不能言明,还望刘省旗见谅。”
    婢女说道。
    随即两人同时深处藕臂,露出胳膊上一颗猩红的圆点。那是一粒守宫砂。
    守宫是一种四角长尾,犹如蜥蜴的小兽,用朱砂喂养的“守宫”经过捣治后点在女子的肢体上,可始终不掉。但一行过房事,则会自行脱落,故而常常被用来鉴别女子的贞洁。
    刘睿影叹了口气。
    宝怡赌坊这是要跳出十二时辰之外,打造一个比太上河还要让人忘乎所以的地方。在这里身份的高低贵贱,惟一的区分就是银两兑换的筹码多少。而对于贵宾而言,只付出五十两银子的接应路费,就可以享受到比在太上河中还要尊贵的服务。甚至要了两位冰清玉洁的姑娘的身子,也没有丝毫问题。
    刘睿影摆了摆手,拿着衣裳准备去堂屋中的碧纱橱后更换,另一位婢女却又递过一张面具,他一眼便看出是出自南阵之手,心下顿时有了些底气。这宝怡赌坊算是没有白来,南阵与那晋鹏可以算是摸你之交,揪住了这个线头,待离开后回到中的股查缉司找晋鹏询问一番,想必能从南阵入手,将这神秘的宝怡毒贩掀个水落石出。

第九十一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换好了衣裳后,刘睿影看着手里的面具发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沉吟了片刻后,还是戴在了脸上。碧纱橱虽然透光,可是在上面还是能够看到些光影,他穿过身去,照了照,看到映出来的完全是另一个人的面庞。
    几乎是凭空捏出了一张脸,好似他原本的五官就是这副模样,不知是什么材质所制,若不是他记得自己的样貌,恐怕就连赵茗茗看到都会以为是另外一个人。
    不得不说,南阵的手艺的确高超!面具在刘睿影的脸上贴合的着实完美,而且还异常透气,没有任何的憋闷之感。
    收拾停当后,刘睿影从碧纱橱中走出,再度来到院中,拿起桌上的酒瓶,一饮而尽。原以为能喝口酒舒爽一下胸腔,舒缓下心情,可奇怪的是,这酒入口入喉并没有任何腥辣之感,就和平时里烹茶用的山泉水没有差别,反倒更加清冽,还带着甜丝丝的味道,沁人心脾,若是爱喝水的人一定是极爱的,可到了刘睿影嘴里,就变得寡淡无味,失去了些意思。
    他疑惑的看向身旁的两位婢女,她们眉眼中蕴含着笑意,但却并没有出言解释的意思。
    刘睿影若是不问,她们便决计不会开口。从进入宝怡赌坊之后,这些个婢女受到的培训就是如此。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这就是宝怡赌坊对她们的要求。听起来非常简单,并不是一件难做的事情。但要是真有人拿这三条要求放在自己身上,恐怕连半天都熬不过去。
    是人就会有想法,有了想法就会想要表达。而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想法大多都是从别处听来的、看来的,要是扼杀了一个人的 好奇之心,那便和圈养的牛羊没有任何区别。
    刘睿影没有开口询问这水为何要装在酒瓶中,但他心里已经十分笃定这酒瓶里装着的绝对是水。
    宝怡赌坊里的怪事已然太多,从他听了大老姜的话,来到了那处腌臜的空地,莫名其妙的变成什么贵宾被迷烟熏晕来到这里之后,看在眼里的就没有什么合乎常理之处。相比之下,这在酒瓶里装水,也就显得极为普通,根本算不上什么。即便这酒瓶子里还有什么机关,亦或是整个宝怡赌坊都建造在一个巨大的机括之上,刘睿影也不会任何奇怪。
    脸上的面具都是南阵的手笔,难说这宝怡赌坊其他的地方就不是他所设计建造的。南阵可不光是能做一些这样的小玩意儿,只要给他足够的金钱,那就算是造出一座牢不可破的城池也不是不可能的。
    喝完酒瓶里的“水”后,刘睿影砸了咂嘴,只觉得回味甘甜。他本不是个爱喝水的人,只有在西北的时候,因为空气太过于干燥,因此才会时不时地喝一口润润嗓子。但是这酒瓶里的水,竟然让他有种流连忘返之感,却是喝了还想喝,喝后后劲没有酒的浓烈,倒是传来轻柔,像一双女人的手,抚摸过他的喉结。
    他的目光看向了旁边的桌席,每个桌席上都摆着一个酒瓶。他指了指邻桌上的酒瓶子,向那两婢女丢去一个询问的眼神。看到她们点头后,刘睿影便拿起邻桌上的酒瓶仰脖喝完。
    “咳咳咳……!”
    刘睿影剧烈的咳嗽起来。
    这酒瓶里不再是甘甜清冽的山泉水,而是酒!
    是如刀锋一般的烈酒!
    刘睿影这一次出门也算是走南闯北,喝了不少酒。在定西王域时,喝过定西王霍望珍藏在王府里的佳酿,在博古楼中也在他师傅鹿明明的带领下喝过不少世间难寻的珍品,也曾在路边简陋的茶棚里与酒三半推杯换盏,喝了整整一大坛农家浊酒。
    可是这些他所有喝过的酒,杂糅在一起,却是都比不上方才喝下的一口。
    刘睿影受过伤,剑伤。
    剑刃要比刀锋细窄很多。
    因此刺入体内时,并不会立马感到痛苦,只会觉得冰凉。而他曾听旁人说起过,要是被刀锋劈砍,那伤口处就像是被滚水烫熟了一般,从皮到肉再到骨全都因此而颤抖着,没有任何方法能够缓解,除非再挨上一刀立马死去,才能从这种痛苦中得以解脱。
    现在刘睿影的咽喉以及腹中就是这样的感觉。
    只感觉肝肠寸断,血肉模糊。
    他硬生生的吞下了一柄出鞘的“刀锋”,刀刃顺着舌根而下,划破他的食道,掉进胃里。似是要将他的整个身子都劈成两半。
    不住的咳嗽让刘睿影开始干呕。
    但他知道自己决计不能
    吐出来,也不能表现出恶心的状态。因为他很清楚除了身边这两位婢女之外,一定还有许多双目光正定格在自己身上,没有片刻游移。
    即使这样硬撑挺没意思的,不过有时候人就是得争一口气,活一张脸。
    故而他只能用力的压低舌根,同时以咳嗽来缓解腹中的不适。
    在已经能够感觉到胃里在不住的汹涌时,他依旧很是克制的,让它们只反流到胸口的位置,不能再朝前一步。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刘睿影才有所好转。
    虽然他此刻最想要的就是一瓶清冽甘醇的山泉水,但是他已经没有勇气再拿起其他桌上的酒瓶子。第一次喝时,他做好了喝酒的准备,即使这酒如此浓烈却也不至于让他这般失态。但第二次他却以为酒瓶里定然是水,所以才会这么猝不及防。
    很多时候人之所以会吃亏,会输的一干二净,并不是因为他本是不够,而是因为准备不足。
    在没有完全之策的情况下,就算是先在心里想一遍,结果想必都会好上很多。
    停止了咳嗽后,一位婢女走上前来,手上拿着方丝帕。刘睿影接过擦了擦嘴,发现纯白素净的丝帕上竟然多了一抹嫣红。这让他有些害怕……没想到这酒的不但劲头猛烈,还真的就如刀锋一般,将他的喉咙划破,咳出了鲜血。
    “这是什么酒?”
    刘睿影问道。
    话音还未全然落下,却又想要咳嗽。
    嗓子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被那酒激的冒火,一有动作就会喷发出猛烈的火焰,进而传来灼烧的滚烫疼痛之感。
    没奈何,只得收声。右手攥拳朝着自己的胸口重重的锤了几下,这才硬生生的将其憋了回去。
    这一下憋的不仅仅是疼痛,更是怨气,刘睿影从没有在喝酒上栽过跟头,更别提是如此狼狈而尴尬,当着别人的面,好似自己不会喝酒一般,这番表现,可不就是刚喝酒的人的不适感?
    这种感觉比疼痛更让人难耐,好比抓惯了人的捕头,遇到怎么抓也抓不到的贼,名声被议论不说,好似曾经的辉煌事迹都因为那一件而被抹去。
    “刘省旗,这酒叫什么名字在下也不知道。不过宝怡赌坊中只有一种酒,正是您刚才喝下去的那种。”
    婢女说道。
    “但为什么那张桌子上的酒瓶里面装的是水?”
    刘睿影几乎用气声问道。
    他不敢让自己的喉头有任何震动,稍微的变化都会使得他恢复先前剧烈的咳嗽。
    “因为东家看出刘省旗您不想喝酒,但又知道您一定会碍于情面喝,所以方才您到碧纱橱后更换衣裳,穿戴面具时,才吩咐我俩将酒瓶里的酒换成了水。”
    婢女说道。
    “水倒是很好喝!”
    刘睿影说道。
    “这水是东家在隆冬二八时,专门派人从定西王域的最北端拉回来的玄冰。一直储存在地窖里,只有招待贵宾时才会切下一块来煮水烹茶。刚刚时间有限,泡茶已是来不及,只好委屈了刘省旗,喝下一瓶白水。”
    婢女说道。
    刘睿影将手中的丝帕对折擦了擦眼睛,先前剧烈的咳嗽不但咳出了鲜血,也咳出了眼泪。
    简单的擦拭后,刘睿影将手帕还给了婢女。而后在两人的引领下从院子东北方的一道角门进入,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了一处大厅。
    大厅中已经有不少人,或坐或立,但却无一人交谈,安静的可怕。最诡异的是,所有人的面庞都是一模一样的,大家都带着相同的面具。
    这面具到底是以谁为模板制作,刘睿影不得而知。但这么多人顶着同一副面孔,聚集在同一处大厅里,或高或矮,或胖或瘦,这样的场景根本不应该出现在人间才对,可现在却真真实实的展现在刘睿影眼前,逼的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刘省旗,这里便是宝怡赌坊的贵宾厅。”
    一位婢女将凑近,小声耳语道。
    “这么多人是怎么个玩法?”
    刘睿影问道。
    对于赌坊他不是那么了解,但起码也知道这么多人根本无法开局。庄家的赢面儿不会因此发生任何变化,但赌客们却是知道人越多,自己的赚头就要越少。就算能来这贵宾厅里的人都不指望着借此发财,只是图痛快,但要是输的太多,无论是谁却也都高兴不起来。
    “另外在贵宾厅中
    ,大家不可交谈言语。要是刘省旗想说什么或是想问什么,就写在纸上,由我等代为转达。至于留下的笔记,阅后即焚。”
    婢女说道。
    刘睿影心中不由得凌然……这宝怡赌坊做事竟然能细致紧密的到如此地步!以前只觉得刀枪不入,油盐不进是个比喻而已,现在一看世上还真有这般的地方。以刘睿影的头脑也着实再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加妥帖的办法。
    另一位婢女不知何时双手上已经捧着个托盘,里面盛着笔墨纸砚。托盘下挂着一个镂空香炉,写好的字条另一位婢女看过后便会塞进香炉里焚毁,不留任何痕迹。
    婢女并没有回答先前刘睿影的问题,所以他只得提笔将方才的疑问写在了纸上。
    婢女看后将纸条塞进香炉中,仍是没有回答。
    刘睿影见状也只好作罢,在大厅里寻了一处僻静的座头坐了下来,耐心等候。两位婢女顺势站在他身后,显得异常乖巧伶俐。
    大厅的正上方挂着一个巨大的灯盏,上面插的蜡烛起码有上百根之多,看上去就像个小太阳似的。
    灯盏正下方摆着一块大石头。
    表皮粗糙,样貌丑陋,不知是作何之用。
    石头后面竖着一面屏风。
    密不透光,遮挡的严严实实。
    没人能看到屏风后摆着的那把褐色藤椅。
    上面懒洋洋的躺着一人,脸上也带着相同的面具。大厅中那似是太阳的灯盏,光正好可以越过屏风,照射到他的脚尖。犹如西沉的阳光,一束秋日午后西沉的阳光。
    灯盏比太阳离的近,自然也比太阳更加温暖。这人手里拿着一个酒瓶,跟刘睿影先前喝水与烈酒的酒瓶一样。不过他喝的很是小心,每次都只浅浅的咂一口。看那量应当是才润湿了嘴唇,不过刘睿影要是提前知道这酒如此浓烈的话,恐怕也会这样喝。
    藤椅旁边摆着一张小几。
    四方形。
    三根腿。
    颜色还不统一。
    和穷人家捡来几根破木头,随意钉起来的一样。
    这张小几与藤椅放在如此堂皇的大厅中的确很是突兀,要是没有屏风的遮挡,在场的贵宾们定然也会感到吃惊不已。
    又咂了几口酒,这人在藤椅上抻了抻胳膊,不慎将酒瓶里的酒洒出几滴落在身上。他赶忙将手中的酒瓶放在身旁的小几上,揪住沾染了酒水的衣襟,放在嘴里使劲嘬着。
    洒出来的酒本就没有多少,又被这一身粗布麻衣全然吸收,哪里还能用嘴吸的出来?这人猛嘬了一阵,也只得撇着嘴,轻声说了两遍“可惜……可惜……”。
    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风,吹得大厅中的灯盏一阵摇晃,连蜡烛都灭了几根。风绕过屏障,拂过小几与藤椅而去,让这人松开了揪住衣裳的手,看向了右面亭栏上挂着的一面青色旗帜,上书四个打字“宝怡赌坊”。
    他眯着眼,在藤椅上翘起二郎腿,悠然自得的用两根手指夹住酒瓶,将它高高的提起,忽然一松手,酒瓶落地,“啪”的一声摔的稀碎。
    方才还可惜洒出了几滴酒的人,这会儿却将半瓶酒全部喂给了地面上的青砖。
    “风起旗动人不还。半杯酒融了多少千灾百难。都说惺惺相惜后便是衣钵相传,但怎个今儿却是冉冉缠缠?醉卧红楼不及马放南山,轰饮酒垆敌不过一曲阳关。碧芳入喉便可披肝沥胆,柳折花残已是料峭春寒……”
    唱到这里,一口痰上来,使得他不由得止住,随即大力地吐了口唾沫出去。正巧落在了那一堆碎瓷片儿上。从身边上的小几下方又拿出一瓶酒,“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大半瓶,却是连气都不喘。而后又半捏着拳,垂了垂胸口,才算是作罢。
    大厅上的顶灯,由婢女搭着梯子重新将蜡烛点燃,等过照在他带着面具的脸上,依稀可以看见面具下面的皱纹。眼睛已经有些浑浊,可是他的嘴唇饱含血色,牙齿也雪白,不喝酒的不唱曲儿的时候,和年轻人没什么两样。
    要是刘睿影听到了他方才的唱曲儿,决计会感到亲切。因为刚刚那段儿,正是他未给赵茗茗唱完的《碧芳酒》的后半段。
    “东家,时辰差不多了!”
    一位婢女走过来说道。
    藤椅上的人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随后蹭的一下站起身子,身后的藤椅猛烈抖动着,先前他枕着脑袋的位置,明晃晃的卡着片鱼鳞。

第九十二章 血骰子

    他走到了大厅中,目光沉稳的扫视过包括刘睿影在内的众人,随即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似是有意无意的,在刘睿影身上停留了片刻。也正是因为如此,刘睿影感觉到了些许熟悉的意味。
    好似站在眼前的就是曾经某个熟悉的好友,相见甚晚般的友好对视,一眼里诉说了过往曾经分开后发生的种种事情,只是眼神会变,又多了些许陌生,是不是好友他不确定,但这个人他或许真的认识也不一定。
    戴上面具故意掩藏自己的真面目,刘睿影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个奇怪的好友,也不记得哪个好友有这么神秘的身份和庞大的势力。
    可若那人不认识他,那熟悉的感觉又从何而来?
    即便脸上都带着同样的面具,都是相同的面孔,也毫无言语。但一个人的眼神不会变,气质也不会变。若是这都能因为换了衣裳,带了面具而在瞬间发生了变化,那这人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了。
    最后,他轻轻地抬起手,又重重压下。
    刘睿影饶有兴致的看着他表演,但其他人却没有任何异常,仿佛司空见惯了一般。
    只是他身旁的婢女,不知为何在走神,对东家的行为默不作声。这东家将先前的动作再度重复了一遍,她才惊慌失措的开口。
    说的话并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无非是一通欢迎的吉祥话,接着讲了讲这厅中贵宾们的玩法。也是用骰子比大小,只要会数数,小孩子都能上手。
    这般简单的规矩却是和这里装饰和训练的极其乖巧的侍女格格不入,按理来说该是极为复杂与特殊,这才能彰显这赌场的气派。
    玩法着实没有什么新奇的,这让刘睿影很是失望……先前他以为大厅中摆放的那块大石头才是所谓“贵宾”们的重头戏,现在看来那块石头就只是石头而已,摆在那里也只是摆在那里而已,没有什么其他的意义。
    站在最前方的东家好像读懂了刘睿影的心思,侧身提笔写下了一张纸条,让婢女呈递过来。上面写着:“刘省旗稍安勿躁,骰子点数只是开胃小菜而已。”
    刘睿影读完后将纸条递给了身边的侍女,丢进香炉中焚烧。
    不过他却想到,方才那位侍女告诉自己,在这个大厅中,互相之间都不能用交谈。即便是想要说话,也都是将话语落于纸笔,然后由婢女代为传达。为何这位东家却如此大方的将自己亲笔写下的字条拿给他看?
    这样做的可能性只有一种,那便是东家很有自信刘睿影从来没有看过自己的笔记 。不但现在没有看过,往后也决计不会看到。这是唯一符合逻辑的想法,刘睿影觉得自己不会出错。
    但什么样的人才会有这般自信?
    宝怡赌坊的东家能清清楚楚的叫出他刘省旗的身份,便说明他知道刘睿影乃是查缉司中人。这人间中,除非如那五位至高阴阳师亦或是超越天神耀九州的三人可以遮掩天际之外,还有谁能够瞒得住中都查缉司的耳目?
    想到这里刘睿影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他不喜欢这样被人扒了个干净的感觉,将自己全部暴露在人面前,最可怕的是他却不知道看他的人到底是谁,到底有多少人。
    很快,赌局便开始。
    不过宝怡赌坊的东家又让婢女传来张字条,上面说若是刘睿影对这骰子不感兴趣的话,便可以等到想玩的人玩完。
    赌场上赌徒哪里会有玩完一说?
    一但开局,所有赌徒都会贪得无厌,赢得恨不得永远在这里赢,输得总想下一次会翻盘,而不亏不损的也总想着会不会改变局势,如此循环下去,却是没有个尽头,赌场从来不缺让人,一批一批熟悉陌生的都有,少的是他们兜里的钱财,多的是他们赢的兴奋成就感和失败的挫落。
    刘睿影没有明白这张字条上的意思。
    摇晃的筛盅没有给他那么多的思考时间。
    赌局已经开始了。
    无论是贵宾还是普通的赌客,无非都是依靠命运罢了。
    说白了就是看老天,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那个幸运儿,这般没有规律的东西,只能靠角度,靠力气,靠摇晃的手,和他们紧紧盯住的双眼。
    无论是庄家,还是押注的人,都被命运的筛盅牢牢扣住,仅此而已。
    依赖于命运,却又受制于命运,这是一个死循环,永无止息。
    “再来一次!”
    婢女手持字条,朗声说道。
    刘睿影从来
    没有见过如此激烈的赌局。
    还不到半个时辰,一位贵宾似乎已经输的精光。
    汗水从他浑身的每个毛孔中流出来,比刚淋完一场大雨的夜归人还要夸张的多。统一换好的衣衫已经湿透,就连南阵制作的面具也和他的面颊出现了断层。
    如此他依旧精神振振,似乎已经将全身心都投入了这里,没一个毛孔都张开着,在积极的等待下一局。
    头顶的灯光忽然变得血红,犹如太阳正在西沉。
    这让刘睿影想起了震北王域的矿场,那里偶尔会见到渴死的野兽与牲畜,只留下一颗头颅,但还张着大嘴,没有放弃对生的希望。
    现在这位“贵宾”赌客也是如此。
    面具下的脸庞应该已经疯狂。
    门自从刘睿影进入后就紧紧的关闭着。
    大厅内有人抽烟,也有人喝酒。烟味与酒气混在一起,即便是富丽堂皇的地方都会变得极为劣质。
    这人手里握着一枚骰子,不断摸索着。黏黏的手汗此时竟然变得颇为顺滑,让他不得不用力握紧这枚骰子。因为在赌坊的规矩中,骰子落地不上桌,便意味着认输。他先前所说的“再来一次”便没有了任何意义。
    透过昏黄的烟霾,桌上的骰子倒是显得极为可人。
    象牙制成的骰子,上面点缀着红色与蓝色。
    白的犹如少女的肌肤。
    蓝的好似沉静的大海。
    至于红……
    刘睿影不喜欢这个颜色,所以他并不去过多的联想。
    这人终于将手里的骰子掷出。
    骰子在桌上打了几滚后最终路东。
    他眼巴巴的看着最终的点数落在“失败”上。
    他又输了。
    “再来一次!”
    略微沉吟了片刻,这人在纸上挥笔写道,照例由婢女高声念出。
    “你已经没有钱了。”
    庄家身边也有侍女。
    庄家便是宝怡赌场的东家。
    他写完后,婢女读道。
    旁观人里,有人已经开始哑笑,更有人公然写了字条来羞辱。
    “你还能有什么东西来赌?难不成是你老婆的亵衣或是自己下裤?”
    这样的话被一个普通人听去都会受不了。
    但他却没有。
    不管是多么过激的言语,只要有人写出来,婢女就会一字不落的念出来,只是不带有任何语气,也没有丝毫感情。
    刘睿影很佩服这些婢女,究竟是什么样的定力才能将如此不堪入目的字条读的井井有条。同时也对这些“贵宾”们感到一种深深地厌恶,甚至羞与为伍。
    能换好衣裳,来这里玩骰子的“贵宾”,向来都是中都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平日里温文尔雅,一副谦谦君子之态自是不再话下。怎么戴上了面具,觉得旁人认不出自己后却就是这般脸孔?
    世人都怕鬼,殊不知若是给人换上一张鬼脸,那却是连鬼都害怕。
    这位赌客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是因为长时间咬紧牙关导致的。因此也让他脸上的面具变得更加松垮,几乎就要从面庞上掉下。
    刘睿影从侧面看到,这人和其他赌徒不同,因为看起来好像更加的苍老。零星透露出来的须发已经变得有些灰白。而他虽然穿着合身的衣衫,但还是掩盖不住他瘦削的身形。双眼下方鼓囊囊的,好似已经许多天没有睡过一夜安稳觉。
    这是刘睿影能够看出来且知道的。
    他不知道的是,这人已经连续来了好几天。
    至于到底是几天,恐怕他自己都数不清。
    他可以数得清自己骰子的点数到底是赢是输了,但却数不清楚自己来这宝怡赌坊到底已经过了多少天。但他的钱袋在逐渐边空,房契、地契什么的也所剩无几。但他还算是清醒的,起码知道给自己留下最后一处安身之地。
    疲惫的他再度拿起骰子放在手中反复掂量,似是在检查这骰子上是否被庄家灌注了铅水,做了手脚。庄家任由他如此,因为这枚骰子干干净净,普普通通,是从一根完整的象牙上切下来的。一块好玉,只能出一两只镯子,一根好象牙也只能切下三五颗完整,没有裂痕,通体纯白的骰子。
    若说昨天的时候,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那此刻他只剩一双被抽干了精魄的干巴眼眸。
    “赌我一条腿!”
    他在纸条上写道。
    婢女念出后,所有人的身子尽皆朝后仰倒,并且以他为圆心后退了许多步。
    用自己身体的作为赌
    注的赌客不是没有,但每一个都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到了这样地步的赌客,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都在清理之中,所以众人才会想要远离。可是太远又会看不见热闹,看不清扔出去骰子的点数,所以才会保持这么一种诡异的平衡。
    可这人却不是。
    他还有一套大宅子可以用来押注。
    但在他眼里,这套宅子的价值却比一条腿更加珍贵。
    以至于就算自此变成了残废,他也要用自己这条腿来当做赌注。
    庄家在低着头思考。
    他还未想好是否要接受这个特殊的提议。
    毕竟一条腿对他而言没有任何用处。
    即使它很珍贵,珍贵到用钱买不来。
    但一条腿也换不来钱。
    它只是一条腿而已,不能接在自己身上,让自己跑的快些,跳的高些,最终只能腐烂发臭, 或是剁碎了喂狗。
    这人也不着急。
    从身边婢女手捧的托盘上拿起酒瓶,喝了一口,接着又要来了一柄短刀,“梆”的一声插在桌上,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只要他还未输到山穷水尽,只要庄家还未拒绝或答应他的提议,那么他依然是宝怡赌坊的贵宾,仍然享受着一切优待。
    做完这些后,他将酒瓶换到左手。腾出来的右手在身边婢女的翘臀上结结实实的揉了一把,而后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
    赌局。
    烈酒。
    美女。
    身在赌局中,嘴里喝烈酒,手上玩美人。
    对于一个男人而言,就算下一刻就去死,也应当是死而无憾。
    估计他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会在这一刻想起摸一下婢女的屁股。
    庄家抬头看了看桌上插着的短刀,又看了看这位赌客手中的酒瓶,最后看了看他仍然放在婢女屁股上不断摩挲的右手,终于点了点头,应允了这次特殊的押注。
    有时候,人的某些**会变得很奇怪,美酒,美人,美宅在一瞬间都会失去了性质,不过至少在此时,除了庄家以外的“贵宾”们都很乐意接受这个赌注。毕竟承担的人不是他们自己,而这样的赌局总会有种别具一格的新鲜感。特别是作为看客观众的角度来说,却是无与伦比的享受。
    还是有像刘睿影这样的人捏了一把汗,他的心中并不期待什么戏剧性的变化。他可恨的是这位庄家,竟然会应允如此残酷的赌注。
    结局几乎明摆着,且可预测的。
    他输了,四下看了一圈儿,露出一个牵强笑脸。
    揉着婢女屁股的右手也顿时僵硬。
    沉默中,庄家身后猛然窜出来四道人影。
    一身短打装扮,紫衣紫裤,正是宝怡赌坊的接应人。
    他们现在出现,看来不仅仅是赌坊的中间接应人,还是这样特殊赌注的要债人。
    四人静静走上前去,一人抱住他的腰身,将其拔萝卜般拔起来,放在桌上,摆成一个大字。另外三人,分别卡住他的脖子,摁住肩膀,把短刀从桌上拔出。
    刘睿影被层层叠叠的“贵宾”们挤到了后面,看不清情况,耳边突然传来酒瓶摔碎的巨大响声,人群呼啦一下闪开。刘睿影顺着响声出现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人倒在红与白相融的泡沫里,大厅内充斥着浓郁的血腥。门不知何时被吹开,夜风猛烈地灌了进来,连带着尘土胡乱地打在刘睿影的脸上。深吸一口气后,却是引的他又想要咳嗽。
    失去一条腿的赌徒,被清凉的夜风一吹,竟是忘记了疼痛,用手肘支撑着想要从桌上爬起。但接着袭来的疼痛却如一团随风垂落的飞草般,将他整个身子包裹起来。他重新蜷缩起身子,抱住脑袋,任凭吹打。但身子却朝着旁侧滚去,脊背压过桌上酒瓶碎裂后的瓷片,划烂了衣裳,露出模糊的血肉。他本能的想要抓住什么,来一次阻止身形的滚落,但终究还是掉在了地上,犹如肉铺上割掉的一刀烂肉。
    刘睿影没有再去理会地上的这坨“东西”,反而是将目光集中在桌上血沫里浸泡的骰子上。
    不过这块骰子很快便被庄家的手掌盖住。
    骰子上拥有血一般的鲜红,但却没有丝毫的温度。一个活生生的人,却因为这小巧且冰冷的骰子而付出了终身残疾的代价,他已只剩下半条命了。血液只有在身体流动的时候,才是血液,足以与冰冷的鲜红抗衡。一旦从身体里逃出去,便和时间其他任何能够流动的液体无二。
    刘睿影之所以对赌坊没有任何好感和兴趣,那便是因为他曾见过赌客们完全依赖命运而大喜大悲的样子。

第九十三章 一刀切

    大厅很快被清理干净,剩下的贵宾们也恢复了常态,各自之间保持着妥帖的距离。拘谨的同时,又显得极为融洽。
    那位东家让身边的婢女将桌面上的碎瓷用丝帕包好,不知还有何用,继而走到了灯盏下的那块石头前,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三个字
    “一刀切”。
    这个名字刘睿影听说过,算是珠宝行当的专用术语,也算是因为这个行当的特殊而生成的一种交易模式。无论玉石或翡翠还是玉石开采出来时,有一层厚厚的风化皮包裹着,买家仅凭肉眼无法判定其内里的好坏,必须经过高手匠人的切割后才能知道玉石或翡翠玉石的成色质量究竟如何。皮的厚与薄主要取决于风化程度的高低,风化程度高皮就厚。一块原料表皮有色,看上去很是可人,或许在切第一刀时便见了绿,但可第二刀时什么都没有,也是常常发生的事。
    好的匠人,只需要一刀,便可恰到好处的切开外层的风化,露出里面的真实。故而这个行为也被生动的称为“一刀切”。只是到了现在,“一刀切”已经不仅仅被用来指代这个方式,更多的是对匠人的一种认可。能够“一刀切”的匠人,整个中都城里都不过一掌之数,却是要比切出天价的玉石或翡翠还要宝贵。
    没有这匠人,再好的翡翠也会被当成废弃的石头,没有了它的价值,匠人好比伯乐,发掘翡翠,翡翠多见,可会一刀切的匠人却屈指可数。
    不过这一刀切归一刀切,最主要的还是买家的心态以及石头本身的好坏。所谓一刀穷,一刀富,就是这个道理。相比于纯靠命运的骰子而言,“一刀切”却是经验、实力、运气的纵横较量。
    刘睿影有幸看过次“一刀切”,故而对这个玩法以及石头的质地之说有些了解。未经过加工的玉石或翡翠原石称为“毛料”。在珠宝行当的交易场中,这样的毛料也被称为“石头”。表皮满绿的毛料则被卖家叫做“色货”,绿色不均匀叫做“花牌”。表皮看上去不会出现什么好货色的,干脆就是“破砖烂瓦”。有的“破砖烂瓦”会被卖家用金锉刀挫出一个小窗来,让买家能更直观的看到内里。不同地方出产的“毛料”颜色各异,红、黄、白、黑皆有,还有混合色。
    “一刀切”中对人诱惑力最大的,便是赌这块“料子”值不值得下刀,在哪里下刀。
    赌石如赌命。
    赌赢了,十倍百倍地赚,一夜之间成富家翁。赌垮了,一切都输尽赔光,连做人最后的尊严都保不住。
    这般大的落差之下,总有已经没了希望的人拼死一搏,富家翁也不止于手中的银子,想更上一层楼。
    也曾有人想要走捷径,请来武道高人,将劲气打入“毛料”中,看看能不能通过劲气反震的回馈来识得庐山真面目,但最终全都以失败告终。这也是“一刀切”能够经久不衰,让人热衷不已的原因之一。
    对于不确定的,人们总是有**去探知。正如这风化皮子里包裹着的到底是什么,无论有钱没钱,却是都想知道。
    刘睿影亲临的那次“一刀切”,当高手匠人抬起刀时,那买家并不在现场,而是中都城外几十里之遥的一处神庙中烧香磕头。据古书,《玉翡虞衡志》记载:“玉出南江,江昔为蛮夷所属,距中州五千余里,其里多玉翡。蛮夷采之,撇出江岸各字成堆,粗矿外获,大小如禽蛋,不知其中有玉、并玉之美恶与否,故客随意估而买之,运抵中州后,皆有作玉翡之坊,解之见玉或翡翠,平地暴富矣!”
    按此书其他篇章记载,这玉石或翡翠产出环境分为山料和仔料。前者是未受风化破碎而与原岩长在一体无一层皮内外相同。后者是经受风化破裂。经水土或河流冲刷转移形成外面一层皮,其外壳特征与产地地质、土壤、植被及水质有密切关系,即场口不同而赌石也有差异。
    最出名的场口在全天下一共有十个,其实原本只有九个,但为了好听,卖家便取了十全十美之意,后又增添了一个场口。分别是灰卡、乌砂、抹岗、坎底、马萨、目乱干、打木砍、次卑、龙塘。主要的区别便是个体代卖,以及皮克色泽的不同。有的场口皮壳杂色,以灰绿及灰黑色为主,透明度好坏不一,水底好坏分布不均,个体大小悬殊。有的则是黑乌砂黑中带灰,
    裂纹少,但水底一般较差,且常夹黑丝或白雾,绿色偏蓝。至于最好的场口,当属龙塘,以黄砂皮或灰白鱼皮为主,皮壳较粗。大部分水与底均好,绿色很正,常出高质量的玉翡料。
    一种贵宾绕着这块“毛料”走了几圈后,纷纷动笔开始写写画画。站在“毛料”后的庄家则很有选择的回答他们的提问。
    有些人问的太过于具体详细,庄家只当做没看到一般。但却是很明确的让婢女告诉众人,这块“毛料”的产地是龙塘。
    知道了产地,大厅中的贵宾们心下稍安,觉得龙塘出产的“毛料”切出宝贝的可能性不低。更有甚者,觉得先前一人赌腿,这大厅中却是见过血的,算是冲喜,指不定这块“毛料”就能让自己的身家再度提升些许,因此暗暗摩拳擦掌,已经有些急不可待。
    古人有曰“察言观色”是指看人,但其实在挑选这样的“毛料”时同样有用。首先看其成色,上等的玉翡翠只看一眼外皮就能给人一种苍翠欲滴的感觉。而玉翡只有色正,方才能显示出来它的灵气。以次充好的玉翡往往色泽呆板,黯淡无光泽,看上去没有任何神韵,好似将死之人的双眸。
    刘睿影也凑过去瞧了两眼。
    近年来,龙塘的产量也没有原先那般高产,因此这行当以次充好, 甚至造假的先例数不胜数。很多无心商家造假开口,他们在无色、水头差的低档赌石上切小口粘贴高翠薄片,以劣充优。在皮壳上做些手脚,将次料、废石、假货粘上优质玉石或翡翠皮壳,再放入一种经由特殊调制的溶液中浸过的土壤里埋上,使之变为和真实龙塘“毛料”的“真皮”,掩盖了与之对应的人工痕迹。
    就连中都查缉司的掌司卫启林都曾吃过这一亏,遇上了被匠人做出来的假颜色。他们用炝色、染色等装雕的手法,使无色的淡料,变成鲜艳的翠绿色。再加上涂蜡、涂漆、深泥等,若非将其彻底破开,就算是老师傅也会栽了跟头。
    大致看来,这块龙塘的“毛料”,还算完整,表皮上没有什么明显的人工雕琢痕迹。但也有人会将质地极高的玉翠,挖出其中成色最好的“心”,留下靠皮的部分,再注往里灌入铁水,铝液,铅液等,在重新密封好切口,让买家误以为整块料子都是如此。
    如此做法,让行家也是犹豫不决,怀疑自己的判断能力,行家多的很,可造价的行家代价更低,利润又极大,于是不少专业的行家也会变成那造假的,一起蒙骗无知的买家。
    忽然他身边的婢女朝着刘睿影耳语道:“没想到中都查缉司的省旗也会来玩这一刀切!就你那点俸禄够吗?还是说你贪污了查缉司的公款?”
    这突入其来的一句话让刘睿影感觉莫名其妙的同时心头一紧……东家和婢女知道自己的身份属实正常,但大厅中的贵宾们都带着一样的面具,穿着一样的衣裳,怎么会有人能够看破自己的真容?
    难不成这婢女是有什么神通?
    还能透过这面具了解到自己是谁。
    刘睿影自认为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可如今看来被蒙在鼓里的只是他自己而已。
    刘睿影当即四面望去,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那块石头上,方才刘睿影也没有注意到谁正在提笔写字。想要问一问婢女究竟是谁传来的话,但却又觉得没有必要。这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对于这样莫须有的挑衅,根本不至于上纲上线。
    况且这人如此将话说得明白,只能证明他却也还是个小孩心性。天真烂漫,又睚眦必报。刘睿影觉得自己应当是在什么地方得罪过这人,所以才会在此时此地遭到这般羞辱。不过他才刚刚回到中都没有两天,除了和他一道回到中都城的人们以外,这几日接触的外人只有叶雪云,这位中都查缉司掌司卫启林大人的外甥女。难道方才让婢女传话过来的,就是她?
    他不由得像大厅众人又仔细看去,却没能分辨的出有哪个熟悉的人。
    就在刘睿影走神的时候,有几位贵宾赌客已经围坐在那块“毛料”旁,手里拿着一根浸润了朱砂的笔,准备在石头上划下刀的位置。
    与刘睿影先前看过的不同。
    传统的“一刀切”却是只有三人参与。卖家,买家,以及行使“一刀
    切”的高手匠人。
    而现在围着这块“毛料”的贵宾,就有五个人。每人手中都有一支笔,赌的就是谁画的线,切下去可以出来“绿”,要是每一人都出了“绿”,那就要看谁出的“绿”成色最好,水头最润。
    五人纷纷落笔后,庄家大步朝后退去。
    让婢女们将厅内多余的东西全部移开。
    如此一来,厅内亦无多物,只有数桌数椅,一案一石一灯盏而已。看上去和堂皇典雅的装潢相比颇为简陋,但却显得干干净净,不染纤尘。只是空气中仍旧弥漫着些许淡淡的血腥。
    庄家重新走到“毛料”前,双膝委婉,站稳脚跟。
    右手朝后腰一抹,雪亮的钢刀已经握在手里。
    这刀与平时武修用的大有不同。
    刀背极窄,刀身却宽。
    朝上扬起时,甚至微微抖动,犹如风中落叶。
    这样的刀只能用来切豆腐。
    甚至切豆腐都不会用如此纤薄的刀,这刀刃只怕是比最嫩的豆腐还要柔软几分。
    就连人的脖颈似是都砍不断,又怎么能切的开石头?
    恐怕一刀下去,这刀就会碎成两半,玉石俱焚只焚了自己。
    但就是这样一柄刀,方才能显现出“一刀切”的功夫。
    做这行的匠人,用得到越薄,刀身越宽,说明这匠人的手艺越高。
    庄家指着第一道朱砂痕迹,抬起下巴,丢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左手执笔,在纸上写到“确定?”
    那位贵宾赌客点了点头。
    他画的线很是平整。
    整整十寸。
    能在没有标尺工具的帮助下,将线条画的如此顺滑,长度拿捏的这样精巧的,还真是没有几人能够做到。
    看来无论是这“一刀切”的庄家,还是提笔划线的赌客,都不是寻常人。
    定是赌赢过,亦或者是经常来赌的。
    不过庄家看到这人点头后,却是放下笔,伸出左手摇了摇。
    赌客见状,沉吟了半晌,终究是用笔将线条最下端划去。
    一条长十寸的,转眼就变成了八寸二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数字。
    庄家在纸上写了个“好”字。
    继而双手握刀,疾如闪电般斩了下去。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所预兆。
    宝怡赌坊外,晨曦刚刚明媚的从城墙上露头,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已经明晃晃的照人眼睛。今天的中都城,天亮的格外快。
    赌坊门口朝东的路头上挺着一辆由三匹健马拉着的车。
    就在庄家下刀的时候,这三匹马忽然喷着响鼻,同马蹄不安地刨着地。
    刀起刀落。
    赌客不自觉的发出一声惊呼。
    自觉也算是半个武修,但他却连庄家出刀的轨迹都没有看到。
    还好这一刀是冲着面前的石头。
    要是冲着他的脖颈,那现在映入眼中的决计是自己的后背。
    刀光遮住了灯火,刘睿影也只觉得眼前一晃,那刀便从庄家的手上至石头间,又插回了后腰里。过了许久,他才听到耳边闪过一阵风。那是庄家刚才出刀时,所带起的。
    “请!”
    庄家提笔写道。
    无论赌客们是何神态,他却是都气定神闲。
    赌客问身边的婢女要来一根精巧的小尺,通体用黄金打造。
    他拿着小尺对着石头上的刀缝一测量,发现刚好是八尺二,不多不少,不差分毫。
    庄家静静地看着这位赌客的做法,心中却很是傲慢。
    想他出了这么多次“一刀切”,但凡对方划出线来,他这一刀下去,就没有出过任何偏差。、
    当年不会,现在也不会。
    不过“一刀切”突出的是一刀,第二刀还能不能这样准确?
    忽然一阵浓浓的栀子花香从大厅外飘了进来。
    刘睿影用力吸了口气,顿时知道了自己究竟位于中都城的哪里。
    整个中都城中,只有一个地方栽种了栀子花。
    这种从平南王域运来的娇贵花朵,必须得要人精心看护,因此很好区分。

第九十四章 猛虎化身看家犬

    刘睿影循着花香走到了大厅窗子前。
    “我能否出去?”
    他提笔在纸上写道。
    婢女看后点了点头。
    贵宾当然来去自由,何况刘睿影并没有参赌,何况东家特意交待过,刘睿影和别的贵宾不一样,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别人做不得的,他能做。别人去不得的,他能去。
    在这个极为特殊的地方,眼前这个男人更是特殊中的特殊,不由得让婢女揣测不已,就连她也想知道,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只是与那些贵宾身份相近的男人,为何这么受东家青睐。
    走到大厅外, 站在天井下,晨曦的第一缕阳光刚好照进刘睿影的眼睛里。正前方有个小水潭上面铺着几片一叶莲。这也是平南王域的产物,说是一叶莲,实则同根多叶。每一条根系都会生发出一片新的叶子,成为一朵新的一叶莲来。
    如人一般,分支出千千万的后代,千千万又分支出千千万,期间是否那支系与别的莲叶产生了交集也未可知,同样是莲叶,还自以为保持了最初的莲的莲脉,本着守护莲脉的想法摒弃不适应自然的莲叶,却不知那所谓的最初的莲脉早已混乱不堪。
    至少在这人间,众人都觉得一叶莲种很具有神性的东西。
    因为它"其大无外,其小无内"。而这大与小的境界便是至大无外,至小无内,是无量无边,无垠无涯的。 一朵花一个世界,一片叶子便又一片天地。其次这一叶莲却是还能够达到“以小见大”的境界,可谓简单也复杂。通过一个小小的莲便可以窥视一个大千世界的规律与全部,可谓小而不小。通过一片叶子,就能参悟透看到人生的秘密,可谓证得因果。
    人生说大很大,说小也不过寥寥几句,相比一片叶子,更为多变复杂,却又同叶子一样,都是简单的繁衍生存,开支脉络,将整个莲池填满,将整个人生变得充实,冬季莲叶枯萎,人生也会有僵持的时候。
    刘睿影从未觉得这一叶莲有什么玄乎之处, 不过当心中有了念想和目的,就不必再纠缠于任任何外表。
    一叶莲朵当然没有一个世界那么大,但其中涵盖的一切与一个完整的世道所涵盖的一切是没有区别的。一片莲叶虽然不能和整个水塘相比其外在的形状大小,但是一片莲叶中所含有的性格与思绪却是与它相同。
    水塘上安静的没有一点风起云涌之意,就像是一面镜子,刘睿影可以从一叶莲未曾覆盖到的地方,迎着晨光,看到自己的倒影。
    前有莲叶,后站着两位美人婢女,这一幕要是由此定格,从旁人的眼光看来,绝对会十分动人。不过刘睿影却感到一股淡淡的杀意从面前的水塘中缓缓流泻而出。
    并不是因为他的武道修有多么的高深,而是因为他经历了太多生死的历练,所以才会对杀意如此敏感。
    杀意不停,杀机渐浓。
    美丽的景色和绝美的婢女加起来却是危险的预兆,越安静的地方越怪异,极美的地方也会是坟墓之所,美丽的东西会让人放松警惕,进而取之姓命。
    杀意已经将整个院落和天井都包括在其中。
    唯有他身后的两位婢女一动不动,眉眼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但笑意背后谁有知道这杀意与杀机是否与她们有着关联?
    女人的笑很美,更是危险至极,在无需笑的时候去笑,那笑容到底是冷笑还是发自内心的欢喜,就不得而知了,女人气极更是会笑,只不过下一秒她就有可能化身凶猛的野兽,将你咬碎。
    刘睿影手中无剑。
    不过他微微提起臂膀,并指朝着身前的水塘一划,骤然如剑锋般刺出。水塘中总共有六朵一叶莲,每一朵一叶莲都在他的劲气之下碎裂成了六瓣。
    刻意为之,还是天命使然?
    他只是划了一剑,这莲何至于就如此都变成了六瓣,他自认为自己没有故意寻力去将其割碎,这莲更像是自己裂开。
    不过就在这六朵一叶莲尽皆碎裂后,他并指刺出的劲气却忽然回转,从六个不同的角度朝他袭杀而至。
    每一道劲气都如出海怒蛟,平击,横飞,直刺,还有的从斜下而入。水塘的水被搅动的浑浊不堪,塘底的淤泥向上翻滚着,犹如西北地域在开春时才会出现的沙尘暴。
    刘睿影算是运气极好,在他前往定西王域和震北王域时,由于碰上了倒春寒,春风起的晚,故而没有碰见。但他曾听老马倌说起过,当沙尘暴来袭时,就像一个暴怒的人托着因情绪而支离破碎的心灵与身躯。平时没人在乎的小小沙粒,在此刻竟然能够迸发出如此决然的力量。它癫狂,迷乱,撕心裂肺,一切有关失控的形容词用
    在它的身上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连带着的,是勾连内心的乱斗,仿佛从四肢百骸散发出去,骤然间就已传遍了天下。整个人都变得昏黄,在撕裂中不断的重组。更像是与人争吵时,对方将所有的文字一股脑的砸在你的脸上,让你来不及反应,更不知如何解释。狡辩在此时都是一种奢求,即便开口大叫一声,从肺里喷薄而出的,也是足以能够遮挡住半边天的血红沙子。
    “不用剑也能做到如此,同辈人中我还从未见过如你这般的天才!”
    一道话语在他的脑中炸响。
    却不是从刘睿影的耳中传入,却是从他的心底里升起。
    这道声音他确信自己曾经听到过,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因此他没有接过话头。在未弄清对方来意的时候,轻易开口和动手都是极不明智的选择。
    “这就是修炼了《七绝炎剑》的功效吗?”
    声音再度响起。
    刘睿影双眸骤然一缩!
    他想起了这道声音的主人!
    正是在博古楼中,手持双刀,几乎令其殒命的白衣刀客。
    虽然不知道自己最后是如何解脱获救的,但这人的一身白衣以及手中的双刀始终都是刘睿影的梦魇。他从未有过那般无力的感觉。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当时的刘睿影在昏厥后出现奔跑的幻想之景,仿佛都能听到时间的水滴,一滴滴的掉进光阴长河中的声音。每一声“啪嗒”都代表着他逐渐逝去的生机。
    这种感觉着实是不太好。
    所以刘睿影再度反应过来这声音的主人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逃。
    水塘中飞溅起水花。
    涟漪过后,他看到一抹黑色的影子,站在自己面前。
    刘睿影的双眸凝注在他身上,胸口却是禁不住的疼痛。那是隐由于脉搏跳的太快的缘故,好似要从胸膛里挣脱出来。
    黑影朝着刘睿影走了几步。
    就这么短短的几步,都给了刘睿影极大的压力。他的脊椎、肋骨,肩膀,都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所压迫着,让他几乎就要弯下膝盖,朝他跪拜。这时候,他所拥有的一切荣耀与名衔都变得不值一提。要不是曾经有过这般相同的感受,刘睿影定然会彻底放弃,任凭自己的身躯被这巨力碾压随风而散的砂砾。
    “剑招练的再多,最后只是一招。千变万化,无非为了杀人而已,你说对吗?”
    黑影抬起了头,神色平淡的望着刘睿影问道。
    他并不知此人叫做杜彦。
    也不知他与擎中王刘景浩之间的恩怨过节。
    但现在此人就站在他的面前。
    即便两手空空,他也知道对方的衣袖中藏着两把致命的双刀。
    刘睿影手中有没有剑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他却是能看穿自己所有的破绽。
    没有破绽的招数书不存在的。
    但有没有破绽和能不能看穿是两码事。
    七绝炎剑有七重剑招,互相弥补后却是有能生发出更多,以至于无穷无尽。但新的剑招,就会有新的破绽。剑招能够累积,破绽同样也能够累积。剑招增多的同时,破绽也在增多。不知该说这是无奈,还是相辅相成。
    刘睿影的心中再度生发出一股强力的挫败感……即使他不想认输放弃,但他却找不到任何自己能够赢得的机会。
    不过让他有些糊涂的却是为什么这人对自己的《七绝炎剑》如此执着?他是一名刀客,刀客需要的是刀法,而非剑谱。何况以他的武道修为,怕是早就不需要这些个外物典籍了。
    “你是来要剑谱的?”
    刘睿影开口问道。
    大厅中不能言语。
    但这里已经不是大厅。
    “不是。”
    杜彦说道。
    刘睿影皱起眉头,心中更加疑惑。
    “那你是来杀我的?”
    刘睿影接着问道。
    虽然他带着面具,也穿着相同的衣裳。但这宝怡赌坊里面好像只有他不认识旁人,而旁人却是都知道他是谁。
    “也不是。”
    杜彦轻轻笑了笑说道。
    他的脸上也带着面具。
    上次刘睿影看到过他的脸,但记的并不真切。要不是他率先开口说话,刘睿影根本辨识不出他的身份。
    “那你找我是要做什么?甚至还不惜潜伏在这水塘下面。”
    刘睿影说道。
    “第一我没有潜伏在水塘下面,第二这下面是我的住处。”
    杜彦说道。
    刘睿影心中凌然……只觉这宝怡赌坊越发的深不可测起来。
    杜彦说完后,秀
    袍一抖,罗霄双刀握在掌中。
    “你的剑呢?”
    杜彦问道。
    刘睿影摇了摇头。
    他根本没带剑。
    他的剑已经放在了中都查缉司里。
    目光绕过杜彦的身子,刘睿影看到他身后的水塘中,破败的一叶莲。唯有莲梗还是完好的,挺立在那,昂然依旧。
    刘睿影伸手指着莲梗,说道:
    “我可以用这个。”
    他说以莲梗为剑,并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玩笑之举。无论有没有剑,他都不是杜彦的对手,所以剑依旧变得不重要了。况且世人都说这一叶莲充满了身形,说不定这会儿拿在手里就会变成天下无双的锋刃,能破了杜彦的罗霄双刀也不一定。
    “能给我寻来一把剑吗?”
    刘睿影忽然发现自己身后的婢女竟然还未离开,于是回头说道。
    婢女点头应允。
    伸手撩开裙摆,抽出一把秀气的长剑。
    原来她们都是早有准备。
    刘睿影明知自己是被步步算计,但也只能自嘲的笑笑。
    “刘省旗不必担心。宝怡赌坊虽然认可合理的争斗,但却不能伤及性命。况且他只是赌坊中的一位护院,根本不敢与你过于为难。”
    东家写了一张字条,派遣婢女前来传话说道。
    刘睿影听后看了一眼对面的杜彦,并未从他的双眸中看到任何反对的意思。不由得再度盘算起这宝怡赌坊的东家到底是谁?怎么连杜彦这样的人物,在这里却都只能做个小小护院?
    但有了东家的保证后,刘睿影也觉得轻松了很多。
    即便不清楚杜彦为何要同自己动手,可只要不伤及性命,刘睿影还是有招架之力。
    杀机再度从杜彦身上散发而出,迅捷的透入刘睿影的体内,把他的身子没入一种无穷无尽之中。
    刘睿影不敢有丝毫轻忽。
    《七绝炎剑》还未练成,根本没有到最后的七剑同辉之境地。就连较为基础的互生互发,都还尚欠稳妥,只能独立而出,各自为阵。不过这七剑之中,先出哪一剑,却是没有一定之规。到底是四剑攻,三剑守,刘睿影还没有想好。
    略微沉吟了半晌后,还是决定七剑同守,一剑不攻。先让自己立于不摆之地。
    一声清叱,杜彦身形闪动。
    手中罗霄双刀会挥舞如风,化为两条澄亮的白龙,随着他高高跃起的身子,一飞冲天,然后又猛然从刘睿影的头顶上劈砍而下。
    声势虽然好大,但速度更是迅疾!
    以至于刘睿影根本没有看到他的劲气是如何运转,双刀又是如何劈砍的。
    待看清时,双刀以及出现在他头顶上方不到两寸之地。
    刘睿影一动不动。
    两眼平时前方。
    手中的长剑甚至没有从剑鞘里拔出。
    杜彦的罗霄双刀究竟是没有砍下来……
    刀势止。
    刀风停。
    他很是轻蔑的看着刘睿影问道:
    “怎么,这次连还手都不敢?”
    “我是宝怡赌坊的贵宾,你只是个护院。即便东家包容你的行为,但身为贵宾和一个护院动手,岂不是失了身份?”
    刘睿影说道。
    尖锐的言语有时比手里的长剑更有用。
    他看到杜彦面部的肌肉开始猛烈的抽搐,脸上覆盖的面具都鼓起了无数个气泡,几乎都要从脸上掉下。
    显然是已经气急。
    杜彦还从未遭受过如此的侮辱。
    尤其是在他眼里,刘睿影和虫豸并无多少区别。
    手中的罗霄双刀再度握紧。
    即便是有东家的明令,他也再抑制不住心头的愤恨。
    方才的耻辱,只有用刘睿影的血才能洗刷的干净。
    这才短短一两个月的功夫。
    杜彦从博古楼中的意气风发,与擎中王刘景浩都平分秋色的潇洒白衣,变成了粗布短打,活在面具后面的一位赌坊护院。
    这其中的经过说出来怕是三天两夜都讲不清。
    很多事发生就是发生了。
    杜彦自己或许都还未理清楚思绪。
    忽然他大叫了一声。
    接着松开了手,罗霄双刀落地。
    他的双手死死的掐住自己的脖颈,大张着嘴,吐出舌头,双眼白翻。
    “刘省旗,多有得罪!这护院刚来,却是不懂规矩,在下日后定然好生管教!”
    东家的声音从大厅中遥传到刘睿影的耳旁。
    然而大厅中的赌石仍然继续。
    五个人才切到第三刀,

第九十五章 硃砂痕,索命魂

    刘睿影还未反应过来这东家话中之意,便看到那四位赌场的中间接应人再度现身,每人手上拿着一个铁钩,将躺在地上仍旧扭动挣扎不已的杜彦手脚勾起,像条死狗一样活生生拖走。
    他们动作熟练,面无表情,似是看惯了这种场景,这里说是赌坊,也称得上是刽子手的行刑之地,时有这种输了腿,胳膊,甚至命的人。
    他们妄想用一条微薄的命,换取能够下辈子挥霍的财富,对他们来说,没有钱相当于没了命。
    他的眼神追着看去,不过那四人步伐极快,刘睿影看着竟是有些吃力。没想到这四人竟然还有如此坚深的武道修为,就算他们不懂刀剑拳脚,起码于身法一道也耕耘了超过二十年。
    对于武道一途来说,万变不离其宗,最难练的就是自身上的功夫。如拳脚,如身法。和读书可以半路出家不同,这样的功夫需要的则是长此以往,日积月累的“童子功”。
    从五六岁起,这马步、站桩,压腿、压肩、外加旋子,故而才会有“入门先站三年桩”、“要学打先扎马”这样的说法。身体如木桩站立不动,目的在于如木桩有根稳定。而非不动傻站,则是为了让修习之人下盘稳固,上连天,下接地,由此方可不动如山。
    这四人虽然在江湖中并未曾崭露头角,但要是他们有心出门闯荡一番,定然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这般好身手随便拿出一个出去就是不可多得的惜物,会被各大势力争抢拉拢,所出钱财和资源定不会少。
    除却杜彦外,这样的四位也心甘情愿的为这宝怡赌坊的东家做事,而这赌坊在中都城中也只是刚刚开张而已,并无甚根基。亦或是与中都那几家门阀氏族有所关联,但这些家族的底细刘睿影还是知道一二的,像是杜彦这般的高手,他们请来当个供奉每日伺候都来不及,哪里会当做一条看门狗对待?
    他搞不懂这赌坊到底看得上什么,说看权势这杜彦也不差,说看财力他能走到这地步想必家中也有几分资产,虽说愿赌服输,他赌了大腿就拿他大腿,但一般东家都会考虑这人的身份背景,会不会惹来仇恨以及报复,可这里的东家似乎半点不在乎,甚至连半点轻饶的念头都无。
    忽然刘睿影感到自己身后火光一闪而逝。
    他回头看到原来是东家在大厅里点燃了一锅烟丝。
    大厅中灯火被调的黯淡,地面上只有方才“一刀切”时落下的些许碎屑。其他的贵宾们已经不见了踪影,至少没有人像先前那位上头,用自己的一条腿当做赌注。
    那堆血肉让他们清醒起来,比起花不完的钱财,还得有命花才是。
    先前那赌石“一刀切”的五人中,定然有倾家荡产之徒,不过他们却更加明智。分的清楚里外轻重,知道房子、田地、银钱没有了,还可以再挣得回来,要是胳膊腿掉了,那可就再也没有了。
    现在整个院落包括大厅中只有四个人。
    刘睿影,东家,以及始终跟在他身后的那两位婢女。
    虽然天光大亮,但这里却给他一种在黄昏时才有的萧条之感。没有人,只有东家手里拿着的个雕花烟斗忽明忽暗。
    从火光的明灭中,刘睿影看得见他抽的频率并不快,而且也不够平均。火光总是忽长忽短的。
    他朝着大厅内走去,只是在即将踏过门槛时,身后的婢女抢先一步站在了他面前,显示躬身弯腰行礼,接着指了指刘睿影手中那把秀气的长剑。
    这意思是让他放下手中的剑才能进去,如此戒备,不由得让刘睿影觉得眼前的东家太过于胆小,与这里种种神秘森严的感觉大相径庭。
    “像东家这般高人也会害怕旁人配剑?”
    刘睿影朗声问道。
    “小心使得万年船。”
    东家吊着烟斗说道。
    声音有些含糊,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在玩笑还是严肃。
    大厅里再无旁人,刘睿影便主动打破了“不能言语”的准则。反正这条准则只是为了遮掩各位“贵宾”们的身份,现在已经没有其他人在场,而东家对刘睿影的身份了如指掌,所以也不需要再有所顾忌。
    更何况他都到了这里,自然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如果他没这权利,根本连东家的面都看不到。
    “东家难道还是个小心之人?”
    刘睿影再度问道。
    他的右脚踩在门槛上,并未迈过去。秀气的长剑也已然握在手中,并未交给侍女。既然进入大厅就得交出长剑,那不进去,
    长剑便可一直在他手中。
    然而像他现在这般,脚踩门槛,进不进则在两可之间,那么长剑交不交,自然也在两可之间。
    这样进退有余,看起来是妥协半分,实则又为自己添了几分话语权,让东家明白,他不是个好商量的。
    “做生意的当然都是小心人。不但对客官得小心伺候,对生意得小心打理,还有上面的管家,不是也得小心应付?”
    东家说道。
    一连三个小心,却是面面俱到,包罗万象。
    刘睿影仔细一想,做生意的无非就是这三重小心罢了,的确是没有其他再需要注意的地方。
    对生意小心,才能赚到钱。对客官们小心,才能树立好的口碑,让生意做的长久。对官家小心,才能背靠大树好乘凉,既不得罪人,也不会被人轻易得罪。
    “但我觉得东家您真是中都城里第一大胆!”
    刘睿影说道。
    “刘省旗此话怎讲?”
    东家反问道。
    刘睿影摇了摇头,并不言语。目光却是看向了先前那位丢掉一条腿的赌客,滚落之处。
    “若是在下没有记错,中都城中对于博弈百戏有着规定。只要双方协定妥当,即便是父母妻儿,自身性命来抵押,也是无妨。刚才刘省旗也在场,身为庄家的在下也是深思熟虑后才答应下来的。毕竟对于开赌坊的人来说,钱更重要。如果有人传出去在宝怡赌坊有人赌丢了一条腿,那日后来的客官们岂不是需得掂量掂量?”
    东家说道。
    他以为刘睿影说的是这件事,其实不然。
    言毕,继续抽着烟。不过却并没有吸入肺里,只在口中打了圈,便吐了出来。
    浓郁的白气遮挡住了东家的面庞,却是在面具的前面又多了一层面具。
    刘睿影终于下定决心, 伸脚迈过了门槛,同时将手中的剑递给了身旁的侍女,静静地走到东家身旁。
    他显然很是诧异刘睿影就这么一言不发的走进来,不过他更诧异的是刘睿影竟然会轻易放弃手里握着的长剑。凭他掌握的情况以及对刘睿影的了解来看,他认为刘睿影并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
    不过他的情况应当是有些落伍。
    对于刘睿影而言,不冒险是曾经。现在的他,以及彻头彻尾的变了一个人。以前读书时,念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个典故,总是觉得那人没有头脑,不懂得计谋策术,现在他清楚这是胆略和气魄。
    当所有人觉得你不会时, 偏偏就这么做了,才是出奇不意,才是兵不厌诈。
    随着刘睿影脚步的跟进,这东家竟然朝后退了半步。刘睿影假装没有看见,不过他知道自己放弃手中的长剑,走进这家大厅,是正确的。
    实际上他也在赌。
    赌这东家猜不透,看不破自己。
    既然来了赌坊,就算是没有下注,也是赌客。就像不喝酒的人去了酒肆里点了两盘小菜,也会沾染上一身酒气。很多事并不是你做了才算数,而是你在它发生的地方就会被牵连。旁人没有心思和功夫来听你掰扯这些道理,他们只会相信自己眼下所看到的。
    东家手中的雕花烟斗,已经抽完了一锅烟丝。火光忽然黯淡下来,整个大体变得有些漆黑。外面天井处的光亮,只能找到门口三尺之遥,照不到这大厅的最深处。
    刘睿影站在他面前,沉默了良久,开口说道:
    “还有烟吗?”
    东家微微一愣,接着轻笑了几声。没有立即回答刘睿影,冲着他身后的婢女打了个首饰,婢女们看到后立刻打来两盏明晃晃的灯笼。 大白天打灯笼而不用灯盏,这是件极其诡异的事情,也与刘睿影说的话毫无关联。
    但他知道东家是个聪明人,自己要抽烟,他却叫来灯笼,一定是有着他独特的考虑。
    灯笼的亮光照在刘睿影和东家的脸上,两张一样的面孔映在灯火下,这样的场景着实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
    东家低下头去,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
    布包的口子用一个极细极细的丝线扎住。
    他缓缓解开布包,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的倒在桌面上。分别是一团烟丝,和一个稍小烟斗。
    烟斗和他先抽烟时用的一模一样,就连雕花的纹饰也一模一样,只是个头稍小。
    东家拿起这个稍小的雕烟斗,放在手掌心,朝着刘睿影伸过来。刘睿影没有在意这烟斗的大小以及上面的纹饰,反而看起他的手来。
    他的手心,掌纹交错纵横着,犹如一团乱麻。但每一条纹路,都从中心向四方飚射而去,像极了雷雨将至时,天空中的闪电。
    刘睿影接过烟斗,用烟嘴拨弄了一番桌上的烟丝,里面还夹杂着几张裁剪好的纸条,是用来当做火引子用的。他从中抽出这一张,将其上的烟丝掸掉,撕成两半,左手两指一撮,将其搓揉成一根纸棒,塞进自己的烟斗里。
    剩下的一半刘睿影也照旧如此,不过却捏在手里,看着东家。
    东家将自己的雕花烟斗伸过来,刘睿影将纸棒放进去,耳边听到一声“多谢”!
    说完后,他才发觉自己拿着烟斗的手掌心里莫名的冒出了一层冷汗。
    方才要是刘睿影骤然出手,他决计躲不开。
    虽然只是一根纸棒,但拿捏在刘睿影手中,这东家怎么看都像是一柄利剑,甚至比剑还更有威胁。
    因为刘睿影距离他太近了。
    而他又觉得自己的刘睿影好像根本不了解。
    知道的越多,反而觉得自己越无知,应当就是这个样子。
    火石敲击发出一声清脆。
    旁边明明有灯笼可以借火,但东家还是选择用火石。这会儿手里多拿些东西,好像就能多给他增添几分安全感。
    烟丝很干燥,但火石不知为何却有些潮湿,清脆之声接连响起了许多次,却是连一颗火星都没有看到。刘睿影从身旁的婢女手中拿过灯笼,将烟斗叼在嘴里,双手腾出来把灯笼外的套子取下,露出一根光秃秃的蜡烛。
    侧头,凑近,将自己烟斗里插着的纸棒点燃。
    纸棒很短,燃烧的很快。
    “呼”的一下子,就烧到了烟斗里面,把烟丝引燃,刘睿影吧嗒着嘴,抽了起来。
    “只知刘省旗酒量不错,却是还不知道刘省旗也会抽烟。”
    东家拿着火石说道。
    他已经放弃了用火石打火,但也没有一点意思用那蜡烛点燃烟斗里插着的纸棒。
    但看刘睿影这抽烟的动作,就让他更加心慌……
    连抽烟这样毫无隐秘可言的事情,他都不知道,还如何谈的上了解?况且自古只有陪酒一说,哪里听说过陪烟? 一个人可以接二连三,口不停的喝酒,但着实罕有人能够一锅一锅,一斗接一斗的抽烟。
    刘睿影用左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托着烟斗,其余的指头仅仅捏着烟嘴。这并不是抽烟人惯用的姿势与手法,而是握剑的姿势。虽然抽烟并没有什么规定,没人都按照自己的舒适,但像刘睿影这样拿烟斗的,东家的确没有见过。
    东家觉得刘睿影是在等待机会,一个朝自己出手的机会。他虽然是可以承担起“一刀切”的高手匠人,但他的刀法只用来切过石头,没有切过人的咽喉与脖颈。这点他心中很清楚,至于这东家的身份,也不是他当着有这样的实力。之所以连杜彦这般人物都能成为宝怡赌坊的看家犬,其中真正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这位东家。
    所谓提线木偶便是如此。
    五条看不见的线,拴着他的四肢与头颅。
    顶上之人要他哪里动,他便哪里动,要他何时张口,他便何时张口。其余的时候,只能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不过他还是个人,比真正的木偶多了判断力。
    他想的也着实不错。
    刘睿影真的在等待一个机会,不过他却并不想出手,只是在观察这东家还能保持这般不松懈多久。
    目光一直聚焦在他的手腕上,若是东家的手腕稍有不稳,刘睿影便更能应证心中所想。
    到最后,东家还是忍不住了……他弯曲的三根手指缓缓伸直,想要借抚慰一下手腕僵直的酸痛。这样精细微妙的变化,自是没有逃过刘睿影的眼睛。他脸上还未展露表情,心中却先笑出了声。
    就在刘睿影要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从东家身后的屏风里走出来了六个人。
    其中四个,是宝怡赌坊的中间接应人,算上这次刘睿影已经见过三次了。另外两人,身着中都查缉司官服,胸前绣着一个大大的“诏”字。手上还拿着一只公文,题头上的一抹朱砂痕迹所发出的亮红色让刘睿影心头震颤不已……
    “朱砂痕,索命魂,下了诏狱活死人。断胳膊断腿的满地跑,阎王来了也受不了……”
    当初在定西王域第一次看到这诏狱文书时,在刘睿影脑海中响起的童谣,现在却是变得更加清晰。

第九十六章 三长两短

    “敢问是刘省旗?”
    两位查缉司诏狱中人开口问道。
    “正是在下。”
    刘睿影说道。
    对诏狱中人隐瞒身份是一件极为没有意义的事情,所以刘睿影决定实话实说,但他没有揭掉脸上的面具。
    “有些事需要刘省旗和我们回诏狱一趟。”
    两人说道。
    刘睿影点头应允,既没有开口问什么事,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胆怯之意。至于真假,他却是没有考虑。先前在那小巷子里时,那位三位禁巡城的军官话只说对了一半,应当是“这中都城里敢于冒充查缉司的,或许还有不少,但敢冒充诏狱中的,怕是一个也没有。”因为就连刘睿影这般,自幼就生长在查缉司中的,却对诏狱都知之甚少,很是避讳。
    所以他只是在离开时候,双眼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位东家。
    刘睿影跟着这两位诏狱众人回到中都查缉司门口时,他的脸上还带着面具,不过因为他是被这两人一左一右夹在中间回来的,故而没有到任何阻拦。
    走进中都查缉司的大门,他跟着两人走了一条截然不同的新路,径直通向诏狱。牌楼后,两扇血红色的大铁门敞开着,门上挂着灯笼,虽然没有点亮,但被阳光一照,透出后面门板上的红色,也是血红血红的。
    “刘省旗!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一人从诏狱大门里走出来说道。
    态度和善,面带微笑,还主动对着刘睿影拱手作揖。
    刘睿影回了一礼,心中却是更加发怵……他早就知道这诏狱乃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这番虚情假意的造作无非是先礼后兵罢了。笑脸背后到底隐藏着何种利刃,他也不知道。不过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想当初,刘省旗临行前我俩曾有过一面之缘,不过想必刘省旗怕是不记得了吧?”
    这人又说道。
    “刚刚回到中都城,脑子稀里糊涂的,的确是想不起来了。”
    刘睿影毫不客气的说道。
    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影子。
    这人他的确是见过,不过却是连一面之缘都说不上,用擦肩而过还更加妥帖些。中都查缉司里,往来的人那么多,和谁擦肩而过都是常有的事。本身不熟识,又不会特意打招呼,哪里会有什么印象?
    当初刘睿影领了令,从天目省省巡大人的屋内走出来的时候,这人恰好进去。也就是这么稍微一谦让,彼此抬头对视些微,才让刘睿影有了印象。不过当时这人并没有身穿诏狱的官服,所以他也不知此人究竟是谁。
    此话说完,刘睿影却是伸手揭去了脸上的面具,原原本本的站在诏狱的大门前。身后往来之人中不乏好事之徒,好在刘睿影是背对着他们,故而看不清面庞。但他们路过诏狱门口时,看到前面站着四个人,都会刻意放慢脚步,竖起耳朵,想要知晓这诏狱到底又出了什么事。怎么不到十二个时辰的功夫,却是接连拿了两个人。
    “在下傅云舟,刘省旗里面请!”
    此人说道。
    随即取下了门上的一盏灯笼,用火石“呼”的一下点亮,转身走在前面引路,刘睿影跟着其余二人朝里走去。
    别看这门口亮堂,里面却是连着一条漆黑幽深走廊。静的让人心慌,只能听见四人“哒哒哒”的脚步声。
    穿过这条走廊,出现在刘睿影面前的竟然是一座十分辽阔的花园。按理说这花园着实不该用“辽阔”两字形容,不过这却是他脑海中的第一反应。
    世人都觉得这诏狱应当是个深不见底的寒潭,谁又能想到竟然有如此的风姿雅致?刘睿影站定脚步,四下里打量了一番,看到院子里里树影摇曳,围墙边溜墙根儿处种了一圈说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看那花朵的形状,犹如一轮秋后的明月,相比起真正的月色多了几分生气。
    刘睿影跟着傅云舟绕过了几丛低矮的灌木,走在没有路的草地上,不多时,一座五层楼的房子便出现在眼前,上上下下灯火通明,不是白日里阳光的作用,而是内里点燃的灯盏。不过刘睿影还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灯盏,将整个房子照的像是着火了一般。
    亮的让人发慌。没有想要进去的冲动,正常房子总会有暗处,不会完完全全的亮灯,而这个房子如此之大,却好似每一处角落都亮起了灯,不曾有灰暗之处。
    只是如此刻意的营造出温
    馨明亮热闹的感觉,反而显得欲盖弥彰,使人心中空落无比,好似站在灯火通明的大街,却没有熟悉的人,即使有了熟悉的人,那人又当作没看到一般,把自己归为路人。
    五层楼的房子只有一个进出口,用青石板搭建而成的一道宽敞台阶印出来后面屋内扇形的大厅。如此奇异的构造刘睿影着实没有见过。
    这房屋厅堂也是一门极有讲究的大学问。所谓有条件的门阀十足都得要大门、大窗、大进深、大屋檐。为的就是视野开阔,直通自然,只有如此才能以人力达到“与天合一”。再加古往今来,无论是真有道行的阴阳师,还是那些个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都鼓吹这“一命二运三风水”之说,所以这屋子与厅堂,便与人一生的造化福气相连,自然而然的成为了重中之重。
    根据阴阳师一道流传下来的五行之说,南为火,色为红,主热;北为水,色为黑,主寒,所以房屋的朝向要向阳避阴。而南面在皇朝时期,却又意味着权力和尊严。所以是无论内在厅堂布局如何,这宅邸落座之处,还是要坐北向南的。可是眼前这五层楼,却和这些基础的原理以及刘睿影的认知彻底背道而驰,它是坐东朝西,无论是那花园还是门口的青石板台阶,统统指向的都是西面。
    更何况,但凡是中都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以及其他的官家府邸都想要建在一块像样的风水宝地上。就算寻不到完美之处,也得要求前宽阔,后有靠。前宽阔才有多多余的土地用来修园林,建造水塘,摆奇石。后有依靠,能够挡住风势,让房屋和住在其中的人都要依托之感。
    以前的人们大地是没有这些说法的,往往都是泽水而居,或是哪里的土壤肥沃,利于耕种,能吃饱肚子,就住在哪里,倒是比现在这些个人为修建起来的景观更加和谐。用几块石头落在一起,堆成个山的样子,终究还是要比真正的山少了气韵和气势,即便是有座山在园子里能显示出所谓“超凡脱俗”,但何尝又不是一种迷信的心里安慰。
    山水浅层意思为观赏之用,但那是在自然之中,如此大费周章的将山水摆进家中,早已脱离了那层喜爱山水的意思,再喜欢的东西,天天看着,也会疲倦。
    每日忙忙碌碌,满身疲惫,处理事务的时间还不够,又哪来的时间去看山水,如此一来原本与自然相融的山水,因为被人拿来做气势之用,而变得独处一处,日日瞧着那偌大的房屋,接收着不同人传递而来的奉承或者客气话。
    听不到真诚的欣赏,对这山水也是一种变相的残忍。
    “刘省旗觉得这里如何?”
    傅云舟问道,语气中颇为自豪。
    就算这园子、房屋、厅堂都不是他的,但身为诏狱中人,对自己所在之地感到自豪也在情理之中。听到他这般语气,刘睿影一直忐忑的心情忽然沉下来了许多。
    他觉得这诏狱似是也不像自己以前遐想的那般可怖。就算是进来的人真没有几个出去的,不过看看这里的景致,就算是遍访名山大川也不一定能找到的可以与之媲美的。和他刚刚去过的定西、震北两大王域想必灵秀有余而苍劲不足。但谁有愿意自己死在鸟不拉屎,没有一星绿色的地方?
    人总是喜爱美好事物的,那怕死的时候,风景好心情会更好,若是干枯无绿,更是给濒死之人带来一种尽快解脱的枯燥。
    绿色是生命之色,能给予破灭希望的濒死之人最后的善意。
    “的确是好的出乎意料!实不相瞒,想必阁下也知道。对诏狱,即便是中都查缉司中人也是闻之色变的最大忌讳,在下也曾多次好奇过这里面究竟是何等光景。不过每次闲逛时,也会有意无意的敬而远之,没想到当真进来了却是这么一处洞天福地!”
    刘睿影说道。
    傅云舟脸上挂着笑意,不住的点头。心里却啧啧称奇。
    来诏狱中的人算不上多,但也决计算不上少。基本都是看见了那两扇大开的血红色门板就已经把三魂七魄吓丢了一半,能自己走到这先前那花园的少之又少。大抵都是连拖带拽,口吐白沫,双眼上翻,一副好死不活的样子。
    至于这些人中到底几人真,几人假,傅云舟也没有计算过。但这装疯却好像是进了诏狱后公认的脱罪方法,个个儿都能无师自通。什么抽搐狂笑的还都是小儿经。就连啃草吃土,嚼粪喝尿的他都见过不少。
    但像刘睿影这般,闲庭信步,
    侃侃而谈的,还是头一回看到。
    这人定不是平常人能比,至少心境大不相同。
    一时间,傅云舟竟是不知该将刘睿影作何划分。以他的经验来说,这人都不需要开口,只要稍微看上片刻,就能将其了解个七七八八。 而这诏狱内,无论是个笔力多深的读书人,还是见过了刀与血的武修,都没有什么区别。诏狱所追求的,从来不是偏向于哪一方,或是主持什么公道与正义。
    但凡是来这里的人, 多多少少都是有问题的。 就像崭新的绸衫上滴上了油渍,你说它无关痛痒也行。可在这滴油渍晕开后,终究会变成一个扎眼的瑕疵。
    以傅云舟的见地,他更愿意将诏狱称为一座磨坊。在这里发生和他所做的一切,无非就是用一座看不见的,无形又巨大的磨盘,将人的**和精神都磨个稀烂,而后如同渣滓一般倒掉冲走。
    作为中都查缉司的一部分,诏狱既不像天耳省和天目省那样只负责监控刺探,浅尝辄止。他对整个查缉司所查缉的天下,都要无与伦比的行动力。
    “刘省旗里边请!”
    傅云舟发觉自己走神。
    回过头来看到刘睿影正在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赶忙开口说道。
    心里竟是出现了几分窘迫。
    他竟然在这种时候失了态。
    这种情绪来的过于莫名其妙,傅云舟甚至有种深深地自责。身为诏狱中人,怎么能当着即将问询的当事人出神?又怎么能因为对方笑看了自己一眼而觉得精魄?
    刘睿影背着手走了进去。
    傅云舟跟在他身后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想要将自己心中的胡乱情绪撇开。
    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咳嗽的。
    若非生病,那就是要借此来掩饰什么。
    刘睿影也知道这个方法。
    而他还知道傅云舟决计没有生病。
    那么他想要掩饰什么,便一目了然。
    就是他心中的胆怯。
    这扇形的大厅里只摆了两溜阔气的木椅,都是金丝楠木打造,上面虽然没有什么雕花纹饰,但反而显得素朴简约,气度不凡。每一把木椅旁都放着一张几案,上面搁着一整套金银线穿丝裹身金泰蓝的瓶樽。
    不过有的樽里会插几根水养龟背竹,有些则是空着的。两边墙壁上,都镶着一面硕大的镜子,无论是谁走进来,却是都可以看到三个自己。
    刘睿影走到镜子钱,歪着脑袋忽然笑了笑。接着将自己身上的一件外搭脱下,随手放在一把椅子上。接着有伸手整理了番他因为刚才拖褂子时弄乱的鬓角碎发。其实他根本没这么讲究,大厅里也没有热到让其脱衣服的程度。
    但这么一套行云流水过程做完之后,却是给人感觉好似回家了一般。这让傅云舟更加疑惑,甚至暗自怀疑刘睿影是否早就来过这诏狱之中,亦或是早在诏狱之人前去找他之前,就已知晓了风声,因此做了完全准备,才会这样有恃无恐?
    “咱们正堂说话?”
    刘睿影说道。
    竟是反客为主。
    这话本是不用他来说,但已然开口,傅云舟也只好讪笑着点了点头。
    扇形的大厅过去后,正堂倒是没有这么阔气,反而因为摆设的繁杂变得十分拥挤。无论是桌椅还是装点,都是东一堆,西一堆的。不但有椅子,还有榻,左右分开,显得很是不伦不类。最中央靠右的地方放着一张紫檀木八仙桌,下面铺着块儿起码三寸厚实,绣着双龙戏定海珠的地毯。
    其余的案几,刚好是三长两短,面对面围着,将进入这正堂的人全都围在里面。
    八仙桌桌腿的旁边,地毯空处各放了四只三尺来高,碧云细瓷胆瓶,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放在那里很是突兀,黑洞洞的瓶口像是深渊般凝视着每一个朝它窥探而来的人。
    档乌木架流云蝙蝠镶云母片的屏风。钱夫人看见那些椅子上搁满了铙钹琴弦,椅子前端有两个木架,一个架着一只小鼓,另一个却齐齐的插了一排笙萧管笛。厅堂里灯光辉煌,两旁的座灯从地面斜射上来,照得一面大铜锣金光闪烁。
    “刘省旗可知这正堂还有个雅号?”
    傅云舟问道。
    他总得说些什么,才能扭转过来局势。
    “在下洗耳恭听。”
    刘睿影说道。
    “就叫做三长两短堂!”

第九十七章 怨去狂来

    三长两短可不是个吉利话,甚至都可以算作禁忌。

    有种说法是这“三长两短”指的是未盖上盖儿的棺材,因为棺材正好由三块长木板、两块短木板构成一个匣子。而棺材是用来装死尸的,“三长两短”便被用作指代意外的灾祸。不过这种说法却是没有什么确切的出处,只是市井传言罢了,不过却觉得“三长两短”指棺材这个说法不无道理,但仔细推敲一下,人死后棺材岂能不盖上盖儿?但是盖上盖儿的棺材,可就变成了“三长两短”而是四长两短了。刘睿影虽未去过棺材铺,但倒也是见过棺材的人,好歹知道点详细。

    不过他却是从未听说过有人用这样不吉利的词来当做名称的,这可不单单是对刘睿影的下马威,对同样站在这屋子里的傅云舟也不是个好兆头。只是诏狱中人,见惯了生死血腥,对这样迷信的东西好似浑然不在乎。名称就是个叫法而已,哪里用得着去和其他的东西关联捆绑在一起?

    傅云舟见刘睿影默不作声,便暗自欣喜,觉得方才丢掉的面子终归是又重新找补了回来。进来诏狱的人,且不论能不能活命,就算是可以囫囵个儿的走出去,又有谁不是颤颤巍巍,灰头土脸的?要是让刘睿影就这般的意气风发下去,那诏狱可就一点儿威严都没了。

    他哪里知道,刘睿影却是想起了这“三长两短”有关棺材板儿的传闻,因此才有些出神。

    结果想着想着,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却是让傅云舟更加挂不住脸面。

    “刘省旗为何发笑?”

    傅云舟阴沉着脸色问道。

    “是在抱歉……在下只是想起了些许旁的事情,以至于没能收敛住心神,所以才会笑出声来。”

    刘睿影说道。

    嘴角仍然向上挑着。

    傅云舟咬紧牙关,过了许久,才终于放开。他本想说句厉害的言语,硬生生的让把刘睿影呛住。但想了半晌,却是一个词都没憋出来。感觉有一肚子话,可是就堵在了嗓子眼处。好似舌根一松就能倾泻而出,但不知怎的,这平日里最为灵活的部位,方才却坚如磐石,一动不动。

    无奈之下,傅云舟只得抬起右臂,伸出右手,对这身旁的椅子虚引,让刘睿影落座。

    “不知诏狱之中都爱饮什么茶?”

    刘睿影还未全然坐定,便开口问道。

    傅云舟刚刚下去的火气,却是再度迸发出来。一拍桌子,便要骂娘!想着刘睿影小小省旗,来诏狱以为是做客?让你屁股下有把椅子已经是极为难能可贵的,竟然还要大言不惭的喝茶……

    眼前不知轻重的少年小子,一看就是背后有几分势力,被宠坏的大少爷,根本不知什么是人间世事,更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真是蹬鼻子就要上脸。

    此刻他多么想过去,猛的把他从凳子上掀下去,摔个嘴啃泥,牙落地!

    这里可是他的地盘,还能让这毛头小子欺负了去?

    奈何心中顾虑太多,且不说这里不能用私刑,看这人细皮嫩肉不禁打的样子,要是出了点毛病,岂不是他又丢人又丢银子?

    不划算,不划算。

    “诏狱中,各自繁忙。哪里有喝茶的功夫?像我这样当值的,每日忙活完后,与其他同僚约着小酌一番,权当做解乏了。”

    傅云舟压着脾气说道,骂娘的话还是没能说出口。

    他与诏狱中别的典狱不同,始终觉得自己算得上是半个读书人,要有心胸,有情怀,身上时刻得带着几分儒雅之气。

    也就是这样的想法,才让傅云舟在诏狱里显得极为不伦不类。刘睿影摘掉的是他先前在宝怡赌坊的时候,脸上带着的面具,而傅云舟的面具却是在心上。脸上带着的面具,用手揭掉就好,但心上的面具却是要用刀锋来刮去的。

    它如血肉般和心紧紧融在一起,化成这人的一举一动,与其说是面具,倒不如说是另一个相同却又不同的自己。

    每个人心里或许都有这么个面具,把自己一分为二,三,四,每一层面具下都装着不同样子,说话方式也大相径庭,相同的便是这几层面具下,最终都要归为最外面的一层,将自己深深掩藏起来,最外头的也许是最不像自己的那一层面具,却是别人认为的最像自己的自己。

    层层剥开之下,那些像自己的面具最终会被外层所吞噬,由于外层使

    用的太多,让人总忘掉,原来还有里头的一层,原来我竟还有这样一面。

    制作面具最简单不过,可每一层都很好的运用,发挥它们最大的用处,甚至可以达到以内抵外,才是最为困难的。

    “刘省旗可知道诏狱将你传唤至此是因为何事?”

    傅云舟问道。

    刘睿影表面上不动神色,心里却暗道这好戏才刚刚开场。

    “着实不知!在下才回到中的城中,这一点傅典狱想必也是极为清楚的。”

    刘睿影说道。

    “这自然知道。刘省旗在定西王域平定狼骑犯边以及震北王域追回被劫夺的饷银都立下了大功!那二位王爷远在西北,平日里除了文坛龙虎斗这样的大盛会之外,也与中都城不怎么来往。这次竟然派出了浩浩荡荡的鼓乐仪仗,从西北出发,来中都城里给刘省旗请功,足可说明这一趟着实不易!”

    傅云舟说道。

    刘睿影心思一动,虽然这傅云舟并未说什么具体的事情出来,但他提的这话头便足以说明问题。看来诏狱这次在他身上打的主意,就是出在这次定西王霍望和震北王上官旭尧来给自己大张旗鼓的请功论赏。

    中都查缉司虽然前头挂着“中都”二字,但行使职权的范围却囊括了整个天下。与诏狱不同,查缉司确实要做大几乎于绝对的至公至允,不能有任何偏颇,授人以柄。

    他身为中都查缉司的西北特派查缉使,即便帮助定西王平定了狼骑犯边,帮助震北王追回了饷银,也并不能就此让这两位王爷如此欣赏。刘睿影不知道的是,他得娘便是一个死在了定西王域,一个死在了平南王域。一个的死,与草原狼骑有关。一个的死,则牵扯到了漠南的蛮族部落。

    这些事,身为人子的刘睿影,若是放在寻常老百姓家里当然是极为离奇。可要是查缉司将实情全部告诉了刘睿影,岂不是让他的心头自始至终都蒙上了两片阴霾?日后对待草原王庭和漠南蛮族有关的事宜时,便会带上自己的情绪。毕竟这杀人抵命,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亘古不变的道理。

    傅云舟当然也清楚刘睿影不知道此事,但他身为诏狱的十八典狱之一,却是有权利查看诏狱传唤得人所有的档案资料。其中便很明确的记录了这一条。不过傅云舟看过后曾暗自奇怪,因为这并不符合查缉司向来的行事作风。

    让刘睿影当个特派查缉使,这一点无可厚非。英烈之后,自是心如铁石,对查缉司可谓忠心耿耿,百折不挠。本来像刘睿影这样的出身,就是作为查缉司最为中坚的力量来培养,但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派他去这天下西北。

    而且以往选派他查缉使,查缉各地,只需要所在得省签批便可。根本用不着掌司卫启林大人出面。而刘睿影这位西北特派查缉使,竟然是由掌司卫启林大人亲笔签发的,其中的隐秘,傅云舟不得而知。但他也不否认,这是他对刘睿影如此客气的原因之一。

    他不知他背后的势力到底有多庞大,再莽的性格也要为生存让步,他必须就个退路,以免自己将自己困死。

    “这是二位王爷谬赞了……在下哪里有那么大的能耐?只是身为特派查缉使,不想给咱们查缉司丢脸罢了。”

    刘睿影摆了摆手说道。

    傅云舟听后从怀里掏出一张信笺,放在案几上,用手掌牢牢摁住,食指不停的敲打,一副十拿九稳的表情,看向刘睿影。但刘睿影却是一脸轻松,故意撇开脑袋,恍若没看见一般,细细看起了那张八仙桌下面铺着的地毯。

    等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傅云舟的食指才终于消停下来。打开信笺,将里面的信纸递给刘睿影,说道:

    “还请刘省旗一观。”

    信纸还未接到手里,便问道一股浓郁的脂粉气,简直像是刚从女红铺子里熏蒸出来的丝帕一般。刘睿影鼻翼抽动了几下,总觉得这味道似是在哪里闻过。他的记忆随着信纸的打开如潮水般用上来,千算万算却是都没有想到诏狱这次传唤自己,竟然是要以他在太上河中的遭遇开刀。

    “太上河是个好地方啊!”

    傅云舟满带希翼的说道。

    “不错,的确是个好地方!尤其是对你我这样的男人来说。即便不好色,也会在那桨声灯影沉沦不已。更不用说还有美酒佳人,就连那风里蕴含的脂粉香气,却是都能把骨头吹酥了。”

    刘睿影说道。

    他瞥了一

    眼这信纸的题头,便再未继续看下去。只要知道了大概,其他的却是也没有必要。诏狱得到的情况,无非也是经过旁人的转述。不管这转述之人当时出于何种立场,亦或是距离刘睿影何等接近,却是都比不过他这个亲历之人了解。

    先前刘睿影觉得,要是诏狱在那两位王爷给自己请功一事上做文章,那还真有些麻烦……毕竟定西王和震北王乃是天下五王之一,高高在上,不是他这个查缉司的省旗可以妄自非议的。诏狱便可以不管三七二十一,随便定个莫须有的名头,就能将他彻底查办。

    但若事关太上河,刘睿影却是一瞬间便又千百条言语可以用作边界开脱。再不济,他还能把邓鹏飞搬出来,暂时用作挡箭牌。毕竟这事儿说到底还是他接受了邓鹏飞的邀请,留在花魁蒋琳琳的画舫上喝酒才会引起的。而邓鹏飞又是中都三大家之首,邓家的大公子。其父着实算得上擎中王域内的功勋元老,三大家的家主都是给擎中王刘景浩立下过大功劳的,也曾杀马盟誓,今生永不相负。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刘睿影却是都无法拒绝邓鹏飞的邀约。只要将这个先决条件点名,想来傅云舟当即就会无话可说。不过刘睿影并不准备先将话说得这么决绝,他更多的是想听听傅云舟这位典狱到底要通过太上河一事做什么文章。

    “刘省旗可是在那里弄出了好大的阵仗!”

    傅云舟说道。

    听起来是赞叹之词,实际上却是嘲讽之意。

    刘睿影当然听得出来,因为这套反讽之术他也算是掌握的炉火纯青。想当初,他领命去构陷袁将军时,省巡大人只给他了五千两银子以及一本名为《罗织经》的书。

    现存世的书中,能够被称之为“经”的,少之又少。一般指的都是那些个记载至理真论的书籍,而且都已流传了成百上千年。刘睿影在查缉司中的书塾学习时,也算是都概览过一遍,但却从未听说过有一本叫做“《罗织经》”的经书,待他看完后才被其中触目惊心的言语吓的差点一跟头栽倒在地。

    相传是末代皇朝,一位酷吏所著。其人被时任人皇倚重,剪除异己。后来此人竟将如何如何罗织罪名、陷害杀人的心得体会专门写成一书,颇为自得的传阅众人。但凡看过之人,斗破自叹弗如。即便是被他诬告陷害的,也都冷汗直冒,心服口服,不敢喊冤,甘愿受死。如此深沉机心,当然也为其招致了杀身之祸。人死如灯灭,但这本书却一直得以留存。

    至于这书名,却是后人根据内容随便安放了个妥帖。因为其中出现最多的词,便是“罗织”二字,因此得名为《罗织经》。

    “为害常因不察,致祸归于不忍。信人莫若信己,防人毋存幸念。此道不修,何道当修乎?”

    刘睿影忽然开口,背了一段古语。

    傅云舟闻之色变!

    他却是不知刘睿影究竟是在哪里读到的《罗织经》内容。这本书一直存放在诏狱之中,即便是他这样的典狱想要一观,也得层层申请,逐级批示,方可匀出一炷香的时间。而且不得抄送,不得夹带,不得口传他人。

    傅云舟的变化在刘睿影的意料之中。

    当初这本《罗织经》他可是看的比傅云舟久的多,一直翻倒最后的封底,才看到上面打着一方诏狱的印戳,所以他才知道这本**应当是一直存放在诏狱之内,旁人根本不会得见。

    这世上最亲密的关系莫过于父子,可是逆子却一直都存在。世上最深厚的恩德莫过于君主和臣子,但是奸臣却从未断绝。

    每个人的内心藏着太多的欺骗,绝不能光看其外表。就像这四季轮回,自然无情,人间的世事也是如此。所以相信别人不如多提点自身,时时刻刻的防范,不心存侥幸,才是王道。

    刘睿影用一句《罗织经》中的话,即暗示了自己对太上河一事的立场解释,也同时无声的告诉傅云舟,却是别想用这一套来对付自己,否则只能是徒劳。

    “刘省旗都问了咱们诏狱喝什么茶,怎么过了这么久,还让客人干坐着?”

    一道悦耳的女声传来。

    并不年轻。

    但却清脆动人。

    一字一词都说的字正腔圆。

    连在一起听上去就像是用刀尖触碰风铃。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486/ 第一时间欣赏边月满西山最新章节! 作者:奕辰辰所写的《边月满西山》为转载作品,边月满西山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边月满西山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边月满西山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边月满西山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边月满西山介绍:
如今这五王共治的世道,百业兴旺。闲来无事太上河画舫上点位花魁吃杯酒,上头了就在祥腾客栈睡到隔日晌午。为了相好的硬着脑门讨个云台的海货,确要记得在闺房中都千万别议论坛庭。漠南的蛮子最讲义气,草原的人比狼更兽性。不过这天下大势怎可一直分而不合?就如那绣花针,牛毛雨般,一个看似浮萍般的小线头从下到上,将这边月满西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边月满西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边月满西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