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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奕辰辰     边月满西山txt下载     边月满西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章 登与崩【二】

    “请我们去赴宴!”

    博古楼中汤中松手上拿着狄纬泰送来的请帖,对张学究说道。

    “嗯。”

    张学究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再没有下文。

    “狄纬泰请我们去赴宴!!”

    汤中松提高了声调又说了一遍。

    “嗯。”

    张学究还是这般不冷不热,好似这事儿与他无关。

    “他请我们去赴宴,你却在这里对我敷衍。”

    汤中松看到张学究正在目不转睛的看书,所有的精神似乎都全部投入了其中。

    至于那两声回应,估计是听到了汤中松的声音,胡乱应付了事。

    至于汤中松究竟说了什么,他却是一点也没听清。

    汤中松觉得纳闷。

    以张学究这古灵精怪的老头儿,怎么会有如此投入的事?

    向来都是一副万事不萦于怀的清高样子,唯一在乎过的,就是他那悲惨的徒弟。

    “你是个老王八蛋!”

    汤中松骂道。

    他想,这下你却是再无法装聋作哑了吧。

    “嗯……”

    结果,张学究还是喉间挤出一个字,应付了事。

    汤中松这下才知道张学究是真的被手中的书所吸引的心无旁骛了。

    他不知道是什么书。

    但若真是如此好看,为何先前从定西王域来博古楼的路上,都没见到张学究拿出来看过一眼?

    “啪!”

    汤中松走到近前,两掌拖着书的封面与封底,一把给它合了起来。

    “你又发什么疯!”

    张学究不满的说道。

    “《皴经》?这是什么书?”

    汤中松这才看到封面上的书名,但他却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这关于什么的。

    汤中松的认知范畴博而不精,杂而不渊。

    什么都知道个大概,但却又什么都知道的不真切。

    这也怪他自己读书时不认真,天天变着法儿的只顾着想该如何气走那教书先生。

    他觉得书都是人写的。

    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就写出什么。

    着实没有什么大的意思。

    若是看书,还不如去看写书的人。

    琢磨透一个人,可比精通一本书要有趣有用的多。

    不过他这么想倒也没错,毕竟这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大部分人都是通过书上的文字,透过纸张,封皮,看到写作之人的内心与精神。

    若是跳开这一环节,直接去看写作人的内心与精神岂不是能学的更多更透?

    所以汤中松当时告诉他老爹,你要让我读书也行,只不过有一个条件。

    毕竟这读书人有几分真才实学不能光靠口头功夫,也不能凭借他穿着什么颜色,什么质地的文服。

    汤铭知道这臭儿子的小心思……八成又要出什么幺蛾子来逃避学业。

    但当下这世道,不识字的人叫做文盲,没文化的人叫做白丁。

    武修只练武,也难免被说一句‘只知逞匹夫之勇。’

    人们敬佩的是像张素那般的文武双全之士。

    可世间哪里有那么多通才全才?

    一个人只能睡一个枕头。

    就像一个屁股若是想同时坐上两把椅子,只会从中间掉下去一样。

    汤中松自认天资过人,他也着实很聪明。

    不过他知道自己成不了张素,更不可能是‘文武双全’的神人。

    他告诉汤铭,教他的人得有真本事。

    什么叫真本事?

    用别人写的书算不得真本事,用自己写的书才算得上是真本事。

    因此,教他的先生一定得用自己写的教材。

    光是这一条,便让他又逍遥自在了一阵。

    毕竟这世间的道理满共就那么多,能写的先贤早就已经写完了。

    所谓的推陈出新,不过是酒瓶装新酒,根本做不得数。

    不过汤铭付的酬劳很高,而且在丁州若是成为丁州州统之子的文道先生,也是一件极为光荣的事。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能穿上那一身文服固然不错,但若是能把这文服变成白花花的银子,变成田亩豪宅,岂不是更加不错?

    于是乎,在新条件公布之后,仅仅过了月余,丁州各地的所谓“新书”便犹如雪片一般飞来。

    汤中松自然是懒得去一本本看。

    他把这些书全部都退了回去,让这些先生在书中标注好,哪一部分是引用的先贤之说,哪一部分是依据先贤之说的拓展,又有哪一部分是自己的独家原创。

    这一来,自是挡住了很多想要糊弄骗钱的文人。

    不过,本来文化贫瘠的丁州,因为给汤中松寻觅文道师傅一事变得百家争鸣起来,倒是一件阴差阳错的好事!

    最后入选的只有五本书。

    的的确确都是些新鲜东西,肺腑之说。

    但汤中松是何等的心智?

    转转眼珠就能连撒十五个谎。

    而且环环相套,逐步深入,让人根本听不出破绽。

    再夸张的开场白,再失礼的言语,最终他都能给圆回来,找补上。

    不过既然有了书,那这习也是不得不学了。

    但是这五本书着实难分高下。

    就和世间的道理一样,正说反说都对。

    这便让汤中松右钻了一空子。

    他让这五位先生每人试教三个月,这三个月,酬劳照付,待三五十五个月后,依据每位先生的实际表现,最终再定下来由谁长久的教下去。

    这一招也是汤中松的独创,新鲜**。

    在此之前,文道上一师可以收多徒,但是从来没有一徒可以拜多师之说。

    不过汤中松对此当然也有他的解释——误人子弟。

    虽然也是拾人牙慧,先贤的剩饭。

    不过他说的是,徒弟拜师是不错,但师傅可以选择徒弟,徒弟也能选择师傅。

    师傅选不好,一拜误终身。

    徒弟选不好,一收名败裂。

    所以两方都得慎重再慎重。

    这一番大道理着实把人绕的云里雾里,好不真切。

    但细想之下也的确是极为可取。

    我想我学好,所以得认真挑选。

    我也不想你先生不好,所以你也得看看我够不够格让你教。

    汤中松好似把自己摆在极为低矮之处,塑造了一个满心求学的,看书忘渴的形象。

    殊不知,他此举只是为了跳过学书直接学人。

    人写的书在他手上,写书的人坐在身边。

    人写书自然不会一五一十的把内心和精神全都一股脑的倒出来。

    就是这遣词造句也还得琢磨一阵不是?

    书面文章和平日里的扯闲篇不一样,光是那些助词虚词之乎者也的就够让人头大了。

    而汤中松的目的,就是看看这人写的书究竟有几分真实,几分造作。

    真实到什么地步,造作到什么分寸。

    这边是所谓的人情练达。

    他看着书,再比照着人。

    这人影与书页读着,看着,他就重合在了一起。

    有些人难捉摸些,他就让他教了自己五个月。

    有些人好捉摸些,连一个月都没有教到。

    恍恍惚惚,一年过去了。

    若是问汤中松究竟学到了什么?

    起码字是认全了,道理也记住了不少。

    但更深的学问却是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来。

    一个人活在世上,一生深交能有几人?

    汤中松却是用了一年时间便深交五人。

    每一人都是千变万化,但又有本质的共性。

    借着这五人的基础,为他日后的所作所为却是奠定了最为重要的基础。

    不过对那五位先生的评价,汤中松却只有八个字;

    “衣冠禽兽,道貌岸然。”

    他亲口听到第三个先生酒醉之后告诉自己,他用了汤铭付的高额酬劳又娶了一房豆蔻年华的小妾。

    还有一人,则是在赌坊中吆五喝六之时和汤中松撞了个脸对脸。

    这时候,他们怎么不提在课堂上交给汤中松的那些大道理了?

    好色之人还是好色,好赌之人还是好赌。

    不管他学问几何,终究还是说归说,做归做。

    弄清楚了这些之后,汤中松便以此为把柄,让他们一个二个都惭愧的自己去向汤铭请辞。

    汤铭自然知道,这定是汤中松这小子从中作梗。

    但细问之下,这五个先生却都说是自己才疏学浅,交不了这汤公子大才,纷纷让汤铭另请贤明。

    五本书读完了,世间的道理差不多也都知道了。

    五个人研透了,世间的人心差不多也都明白了。

    所以自此之后,汤中松却是再也没有拿起过书。

    他觉得以张学究的阅历自然是更加不用读书,不过这本书似乎隐隐透着不凡,毕竟连名字他都看不懂。

    “这不是书,是画。”

    张学究说道。

    “画?我明明看到上面有字的!”

    汤中松说道。

    “画书。”

    张学究说道。

    “画书不也是书?”

    汤中松反问,觉得这怪老头儿是不是看书看傻了,和自己在这无理搅三分。

    “你觉得只要带字就是书?”

    张学究反问。

    “当然如此!”

    汤中松说的理直气壮。

    “那你能把酒酿当酒喝吗?”

    张学究文道。

    这一下却是把汤中松的嘴堵了个结结实实……

    酒酿虽然带有个酒字,也的确是跟酒有关系。

    但天下间怕是没有人会把酒酿当做酒喝。

    若真有这样的人,那他的酒量该有多差?

    汤中松想了想都觉得可笑。

    就好比蜗牛也带有一个牛字,可是谁能把犁头拴到蜗牛的壳上去开垦荒地?

    由此一想,这张学究说的,却是也有他的道理。

    “画书是什么书?”

    汤中松的声势弱了下来,转眼又腆着脸问道。

    “画书就是教画画的书。”

    张学究说道。

    “你还会画画?”

    汤中松不相信。

    张学究并不接着回答,而是身旁的桌上拿起他的白骨扇,“啪”的一声打开,指着上面对这汤中松文道:

    “我画的好不好?”

    “不知道……我不懂画,也从没看过画。若是和我比,那自然是好上加好,再好不过,但若是和专门的画师比,嘿嘿……”

    汤中松虽然自认不如,但到末尾还不忘留个却,嘲讽他一句。

    “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这白骨扇虽然尽是白骨,但却没有心。没有心,也就没有了灵动的气韵,没气韵的画,就不是好画。”

    张学究合上扇子,叹了口气说道。

    “人活着不就有气韵?”

    汤中松不以为然。

    “对!其实你小子的悟性着实惊人!但就是不愿意好好干!”

    张学究说道,颇有些叹惋之意。

    “那是因为没有什么值得我干。我值得干的,都干完了,而且现在也没机会再干。”

    汤中松说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才张学究提起了酒酿。

    他的口中蓦然的从舌根里生发出一丝甜味,想着一会儿前去赴宴要是有酒酿吃就好了!

    这本是安东王域和平南王域的小吃。

    现如今,却是处处都能吃到。

    连那丁州府城里都有不止一家做酒酿的铺子,更何况这博古楼了。

    张学究知道汤中松所说的是什么。

    他虽然心里对他过往的遭遇颇为感慨,毕竟如此重的压力,着实不该由他来承担。

    但宿命至此,你接不接都会落在头上。

    要么被它压死,要么梗直了脖子挺住,再没有别的任何选择。

    “活人能吃能睡,能跑能跳,只要画出来不丑,自然就有了气韵。不过最难得是画山,画水,把死物画活,让死物和活人一样有气韵,一样灵动。”

    张学究有意识的岔开话题,也是不想让汤中松又去想曾经的那些事,除了徒增感伤以外,了无益处。

    “那不就是山水画吗?这我是知道的!”

    汤中松说道。

    心情也顿时欣喜了起来。

    人就是如此,若对方一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即便讲的再精彩,但若是一句也听不懂,那也只能是换来个昏昏欲睡。

    但凡只要有一点点,自己能够插得上话的地方,气氛立马就会不一样。

    张学究正是用了这方法,来让汤中松加入其中,抛开先前的不快。

    “所以你这书,就是教人画山水?”

    汤中松问道。

    “也不尽然……”

    张学究斟酌了一下,该如何向汤中松解释。

    虽然汤中松知道山水画是何物,但若是再往深里说,他怕是半个字都听不懂。

    同一件事,换一种表达方法就会浅显易懂的多。

    这学问总是先传于口头,再落于纸笔。

    口头上说的大白话,文盲也能听懂。

    可落在纸笔上的条条目目,却不是容易体会的。

    何况,这学问发展到现在,已然完全颠倒。

    却是要先看到纸笔上的条目,再听到先生口中的讲解。

    这也是为何同样的先贤圣书,有的先生教得好,有的先生教不好的原因。

    “皴是一种山水画的技法。”

    张学究憋了半天,说出来一句。

    虽然他挂着张学究文道师傅的头衔,而且他也着实读了不少书,也洞明了很多事理,练达了很多人情。

    但自己明白归自己明白,他却是怎么都讲不出来。

    甚至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像是在卖弄似的……

    武修之人练武,体内会生出阴阳二极,调动阴阳化劲气,以此来修功法,用武技。

    这山水画也是这般同理。

    从质感来说,山硬,水软。

    硬为阳,软为阴。

    这就也构成了一方阴阳之根本。

    从状态来说,山静,水动。

    动为阳,静为阴。

    却是完全与质感营造出的阴阳和合全然翻覆。

    分开了可以是巍峨,是澎湃。

    然而各自独立的同时,又阴阳相济。

    这一山一水,便可无穷分形,演变造化。

    博古楼十大奇景中的千峰万仞,与四季不冻河也是暗含此理。

    有了这几重层层嵌套的关系,山水这统一的矛盾体才能遗世而独立。

    张学究想要让他的白骨扇更上一层楼,最佳的途径便是在现有的白骨图中,画上一副山水。

    只不过,这一点做起来却是难上加难。

    若是单纯画一副山水图,对于张学究而言毫不费力。

    但是现在,这白骨扇上的山水却是后来之物。

    既不能弱了势头,那样气韵不足。

    也不能抢了风头,那样狠辣不够。

    所以这一副山水,要把浩然之雄浑,荡然之险峭,真然之清净,三者兼而有之。

    《皴经》中说,画有十分,其中七分山水,三分人。

    在这七分山水中,包含着四分诗书,三分画技。

    正是看到了这句话,张学究才决定留在博古楼,盘桓一阵,也是为了他自己多受些这里诗书文气的熏陶。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

    造化自在山水之间,凭借张学究这些年的走南闯北,已是了然于胸。

    不过这心源中的领略和感悟,却还是差了不少。

    因为这是一个耗费时间的过程。

    不但费时,还得要安静,不被打扰。

    但是张学究自从离开了坛庭之后,哪里有一刻得闲?

    无奈下只得将积累的造化深藏,找个时机去领略感悟。

    现在他觉得这个时机到了。

    若是错过了,下次再有不知道又要等到何年何月。

    其实这本《皴经》就是很基础的一套山水画技法概述。

    无论是七分山水,还是三分人。

    都是气为首要,意次要,而真正落在画质绢帛上的笔墨技法却是最次。

    张学究气有余,意不足。

    运气与运力的和谐仍然需要提高掌握。

    这一点倒是那些跳大神的阴阳师更胜一筹。

    他们认定这山和水,天生就知进退,因为山高耸,水底流;天生就懂规矩,因为山有棱,水回环;天生就有呼应,因为山落雪,雪化水。

    因此也就晓分寸:山高不过天,江河入海流。

    因此也就懂张弛:山刀砍斧削,水利物不争。

    因此也就明道理:山万载坚挺,水瞬息万变。

    在山光水色之间,坐泉穷壑之时,便是大道契机。

    “所以呢?这种技法很高明?”

    汤中松希翼的文道。

    要是换做其他,张学究会如实相告,给他讲的明明白白。

    不过这其中的门道,他自己尚在究磨阶段,哪里有资格给旁人说教?

    他不是好为人师的人,也从来不会误人子弟,在自己擅长的方向定然是信心满满,但此刻却是很不坦然。

    但没想到汤中松竟然会对这揪住不放,也是让张学究好生头疼……

    “皴法是一种表现山石、峰峦以及树身表皮的脉络纹理的画法。画时需先用浓墨重笔先勾出轮廓,再用淡墨干笔侧锋而填充内里。主要有披麻、雨点、卷云、解……“

    “停停停停!”

    张学究还没说完,就被汤中松四个停字打断。

    “我问你,是让你用自己的话告诉我。不是让你照着书读!我自己没长眼还是不识字?我要是拿起来就能看的懂,也就不用问你了!”

    汤中松说道。

    他最讨厌这样冗长的陈述句子。

    何况还夹杂着许多他根本听不懂的词语。

    什么浓墨重笔,什么淡墨干笔吗……笔都干了,墨都淡了,还画个什么?

    别是连写字都看不清!

    “这些东西,我自己还是一知半解……的的确确没法像功法武技或是一般的诗词文章那样教你。既然我是你的文道师傅,你又提问,求教,我必然得给你讲解清楚。只是我现在都没能彻底融会贯通,所以你硬要我说,我只能是和你分享一些我自己的心得体会,万万算不上是什么回答教导。而且我的心得体会未免有失偏颇,我不想因此让你因此有了什么倾向。毕竟我们的年龄差距极大,经历差距也极大。没有经历过相同的事,就不可能有相同的共鸣。而那些虚伪的同情或是官样的说教你也一点都不需要。所以你若是真想听,就等我自己先学会,学好,学精。到时候你如果还有兴趣,我再来与你说道说道也无妨。”

    张学究放下书说道。

    汤中松点了点头。

    突然觉得这平日里吊儿郎当的老头儿有些伟岸起来。

    不禁伟岸,这一大段看似较真的话实则还透露出了不少可爱。

    “这本书是从定西王府里偷出来的吧!”

    即便心里有了些别样的感觉,也不影响汤中松言语里再行挤兑。

    “读书人……”

    “哦!没错没错……读书人窃书不算偷!你只是读着读着愰了神,不小心带出来了,对吧?”

    汤中松说道。

    “哼……”

    张学究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在汤中松这里,从来没有什么看破不说破。

    向来都是,即便还没看破,我也要先说!

    只要说的沾了边儿,也能让你思前想后的顾虑一阵不是?

    只要看到这傲气的老头儿吃瘪,汤中松心里就没来由的开心!

    不知不觉间,他却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和张学究的感情与羁绊就这么一点点加深。

    “还吃不吃饭了!?别到时候去了只剩下烂菜汤!”

    张学究起身走过去拿起请柬说道。

    “他们那叫吃饭吗?那叫打嘴仗……打完嘴仗再打酒仗!好像多喝几杯就能冰释前嫌,以酒消恨似的……我告诉你,人喝了酒,心绪要比平时敏感百倍!爱的更爱,恨的更恨!怎么着也不会忘得一干二净。”

    张学究和汤中松前后脚出了门。

    “当然可以忘得一干二净!”

    张学究停步回身说道。

    “怎么个忘法?”

    汤中松问道。

    “喝死你!然后四大皆空!”

    张学究说道。

    “好哇!我曾在丁州府城一夜喝遍七街八巷十三楼,斗酒从没输过,就连洒欠都没有!我看你别今晚把胡子都喝没了!”

    汤中松说道。

    “我要是输给了你,等酒醒立马就把这胡子剃了!”

    张学究不服气的说道。

    “不过咱得约法三章。”

    汤中松说道。

    “随你约,什么法我都随!”

    张学究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说道。

    二人就这么斗嘴吵闹着,前去刘睿影等人身处的茶座中赴宴了。

    和他俩从定西王城来博古楼的路上一模一样。

第七十七章 登与崩【三】

    众人随着狄纬泰朝着茶座大厅侧面的一道小径走去。

    小径直通这茶座的后堂。

    刘睿影本以为,这狄纬泰请客,自是不会落了面子。

    肯定会去往楼上的雅间。

    可是现在众人却身处于油烟缭绕的后堂之中,这未免有些太过于粗俗。

    倒是有些食材,就讲究一个鲜字。

    不但要入锅鲜,出锅也得鲜。

    很多饕客便会到后堂里,守在锅前,就等还未装盘之前的那一口鲜美。

    但刘睿影对食之一道却没有那么多的要求。

    与其去争抢那一口的鲜味,不如整道菜摆在桌上,人坐在椅上,舒舒服服的吃完。

    就算是口味有所下降,至少也不至于那么那么苟且。

    但是狄纬泰却并没有在后堂停留,而是一直朝前走去。

    穿过后堂,有一偏门。

    看样子并不是后堂用来搬运食材或倾倒泔水的去处。

    因为这一扇门,被粉的雪白。

    虽然没有任何涂抹装饰,但却尽是些新鲜的雕花纹样。

    细看之下,刘睿影也辨认不出是何种风格。

    只是觉得和定西王府上的纹饰有些类似,都有一股浓浓的西北粗狂,其间还杂糅了不少草原的要素。

    虽然这纹饰风格豪放,但做工却又极其精良。

    而且,定当是有人每日擦拭清洗。

    不然这门怎么会在后堂之中还能保持如此雪白?

    门下是三阶青石矶。

    “这是老夫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倒是许久未有外人前来了。”

    狄纬泰立于门口说道。

    “早有耳闻,狄楼主在文道一途功参造化,一通百通,向来这门后定是别有洞天!”

    欧雅明说道。

    狄纬泰笑了笑,没有说话。

    以他的性格,在此刻一定是说几句用以客气自嘲,但是他却没有。

    想必是,对自己这门后的地方有相当的自信和骄傲。

    觉得着实没有必要去客气。

    好就是好,天下难寻。

    既然都已经如此独一无二,那还需要客气什么?

    狄纬泰伸手把门推开。

    门后果然如同欧雅明说的那样,不是雅间也不是屋子。

    而是一座大院子。

    文人雅致,因此喜欢的东西也都很是精巧。

    自然中的山水太大了,虽然看起来壮美异常,但若是想天天看,未免太辛苦了些。

    于是就有人想出办法,把自然中的山水按照一定的比例收缩,放在自家园中。

    每日清晨,起身推窗,山入眼,水润心,岂不美哉畅快?

    由此,这造园之风就在读书人中兴盛起来。

    相比于武修喜欢大宅邸,读书人更愿攀比谁家的园子大,山更高,水更多,景色更雅致。

    什么一池三山,十里九水等等概念就这么被硬生生的造了出来。

    一般的园子,因为条件有限,只能仿照着去修建。

    聚石为山,环斗为水,山水之间再栽种上花草无数。

    可是狄纬泰这处园子,可不是那些照葫芦画瓢的可以比拟的。

    这乃是截溪断谷的真山真水!

    谷,是乐游原上,博古楼十大奇景之一,千峰万仞的开端。

    溪,是乐游原上,博古楼之大奇景之一,四季不冻河的源头。

    “这院子,乃是老朽拙作,让各位见笑了。”

    狄纬泰的客套话,此时才冒出来。

    不过,若是在推开门之前说,这话大家也就听听了事。

    现在看到了这处园子,在听到他的言语,任谁都会心生敬佩与羡慕。

    刘睿影对造园之法还略懂一二。

    毕竟中都城中的文官不少,物件也不少。

    因为富余祥和,擎中王域中不论是文官还是武将都会在府邸中修一座园子,用以游乐。

    虽说是游乐,可刘睿影并不觉得他们一年到头能进去几次。

    想必都是游客来访时,用来炫耀撑门面之用。

    园中主看山水,这倒是像把张学究看的《皴经》中的东西,从书页里取了出来,摆到眼前。

    好的园子,就像人在画中游,移步换景,让人有种横看成岭侧成峰之感。

    不过在叠山理水中,叠山是最为耗费财力心力的。

    刘睿影没想到,狄纬泰还是一位如此出类拔萃的山匠。

    大体而言,这山一般由土石结合构成。

    有石无土,会显得过于荒凉;有土无石,则又失了棱角。

    不过这土石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半对半。

    刘睿影看到狄纬泰这院子中的山,林木蓊郁,野趣十足,显然是以土为主,以石为辅。

    山侧还有一方池塘,岸边铺着东海边运来的白沙。

    池畔与平地上的铺着的白沙,犬牙交错,曲折中带着平整,正是一幅平冈小坂,曲岸回沙之态。

    不过这园中,山不止一座,水也不止一处。

    不远处的另一座山,一眼望去就是以石为主。

    山体嶙峋陡峭,险峻高挺,却是要比这一座土山巍峨壮阔不少,俨然是一处核心之所在。

    山体下部在苍松翠柏的掩映中,隐隐可看到谷涧沟壑。

    这一处山旁,是活水,而不是如池塘般的静水。

    池塘静水,自是也能像镜面一般,映衬出天光云影。

    而池中又有莲花游鱼,动静结合,相映成趣。

    众人随着水走,想来只要行到水穷处,定然就是今日的宴席之地。

    水随山转,山因水活。

    不过刘睿影走到现在,总觉得缺失了些什么。

    他虽然略通一二,也无非就是见过几次罢了,对造园一道却是连入门都算不上。

    绕着池塘转过,脚边游鱼跃跃欲试。

    刘睿影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酒三半,生怕他再像进入茶座之前那样,立于小桥上喂鱼。

    他看到酒三半却是驻足不动,盯着池塘中的鱼看。

    看着它门的嘴探出水面一张一合,便也学着他们一张一合。

    刘睿影看着想笑,但众人已朝前走去,只得拉了他一把,继续朝前走去。

    “你怎么这么喜欢鱼?”

    刘睿影问道。

    “因为我没见过。”

    酒三半说的很轻松。

    但是他的眼神却还停留在那些水中的小伙伴身上。

    “你怎么会没见过鱼?”

    其实刘睿影想说的是,自己都请他吃过鱼,他还吃得很开心。

    整整半边鱼身子都被他吃完了,就连鱼头都没放过。

    吃过鱼的人还说没见过鱼,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我的村子,虽然有水有泉有井,但是都是急水深水,活不了鱼的。我第一次看

    到这么多鱼一起游啊游。”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听着点了点头。

    的确就像酒三半说的这样,井水太深,鱼会憋死,泉水太急,鱼没有容身之地。

    不过,这倒是一新发现。

    在此之前刘睿影只觉得酒三半以前的生活就像是半个野人。

    没想到天天被自然拥抱的他,却是连鱼都没有见过。

    这也就不奇怪,为何先前他会在茶座门口喂鱼了。

    刘睿影的心中升起一丝得意。

    都说地理位置决定命运,现在看来着实不假。

    他生在中都城,什么没见过?

    四面八方的好东西你不要都硬往你兜里塞,你不看都硬往你眼中闯。

    却是酒三半万万比不上的。

    不过看的太多,拥有的太多,人就容易麻木。

    说实话,刘睿影对这园子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感觉。

    他完全无法体会到酒三半的乐趣。

    单单是几尾活鱼就让他如此快乐,可是刘睿影的快乐又是什么?又该怎样去满足?

    有些人即便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可是一辈子蜗居在角落里,怕是一生都没有能够大放异彩的时候。

    所以很多人会不辞万里的来到博古楼,就像酒三半无论如何也要跑出酒星村一样。

    虽然这些做法想法都很功利,但这世道就是如此。

    人事物都得以他做的贡献,成就的价值来判定。

    生活的前提是生存。

    生存就是吃饱喝足睡够。

    这个标准看上去很低,很简单,但又有多少人终其一生也没能达到。

    其实刘睿影十分渴望能够和酒三半的出生互换。

    他最受不了的就是被条条框框的规则所束缚。

    虽然刘睿影并不讨厌查缉司的这份差事,但爱好一旦被有所要求,热情自然就会衰减的厉害。

    酒三半看上去都在做着无用的事情,但他活的却要比刘睿影精彩百倍。

    刘睿影做任何一件事都很有目的,绝对不会平白无故的开口,也不会毫无缘由的出手。

    但是他始终都找不到酒三半身上的那种纯粹之感。

    中都查缉司就像是一片树林。

    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必然也会摇动。

    又好似天上的云彩,一朵云推着一朵云走。

    但现在,他与酒三半二人,却是一个灵魂唤醒了另一个灵魂。

    这是刘睿影在查缉司一辈子都不会有的经历,即便是他成为了掌司也不可能。

    查缉司向来都是征服,只需要去考虑如何威严的震慑,而不是每一个个体究竟能有多少承受。

    可是酒三半能够尊重自己的关心,遵从自己的选择,不会被框架所隔离。

    纪律虽然可以带来秩序,但换来的却是一具具毫无思想的行尸走肉

    刘睿影看到旁边的欧小娥也是一脸平静。

    这样的园子,他欧家也是有的。

    而且不一定就比这狄纬泰的差。

    查缉司的纪律,他欧家也是有的。

    而且不一定就比查缉司的宽松。

    虽然她的眼中也会偶尔露出欣喜和吃惊,但大体上还是一副见多识广,觉得四处都平平无奇的模样。

    刘睿影觉得一阵莫名的心痛。

    他着实不忍心看着一个如此个性鲜明,活力十足的姑娘在这样的框架下,一步一步的连喝酒都变得小心翼翼。

    众人中,唯有欧雅明和鹿明明二人有说有笑,欧雅明甚至还说一会儿谁要是喝多了,就要跳进这水塘里泡它半个时辰。

    但鹿明明知道自己与他的酒量半斤八两,这都认识多少年了,也没能分出个胜负。

    “若是平手的话该怎么办?”

    鹿明明问道。

    “要是平手,咱来就一起跳进去。”

    欧雅明无所谓的耸了耸肩。

    “都跳进去了,还要怎么分高下?”

    鹿明明问道。

    “高下不是已经分了吗?若是都跳进去就是平局啊?!”

    欧雅明疑惑的说道。

    他不知道这泡水塘还能分出什么高低来,难道是看谁泡的时间长久?

    若是真比这个,以他和鹿明明的修为水平,怕是从清明泡到中秋都分不出胜负。

    “很简单,比谁更受欢迎。”

    鹿明明说道。

    “都泡在水塘里了,怎么比谁更受欢迎?”

    欧雅明说着还整了整衣衫的前襟,似是要让自己更加帅气笔挺几分。

    “让它们选咯。”

    鹿明明指着池塘中的鱼说道。

    “鱼?”

    欧雅明惊异。

    “对啊,鱼!这样怎么都没法作弊,绝对公平!到时候咱俩身边谁围着的鱼多,谁就赢!”

    鹿明明说道。

    欧雅明顿时来了兴致。

    他与鹿明明赌斗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倒是从来没有这么别开生面的事发生。

    当即一口应下,却是没有看到鹿明明转过头看着鱼偷偷的笑了笑。

    待走到另一座石山下,刘睿影才发现方才自己觉得有所缺失的是什么。

    之间这山体下半段被掏空,三条回廊分别从左中右侧盘桓向前。

    而他觉得有所缺失的东西,正是这‘廊’。

    这园中先前的景色虽然极为美好,但难免有些过于稠密。

    若是再继续这般琳琅满目的下去,狄纬泰的造园水平也只能算是一般。

    毕竟只要有足够的财力支撑,无非就是把所有的好东西都堆叠在一起,这谁做不到?

    孩童玩过家家都知道选些漂亮的树叶来当饭菜,只是很多漂亮的叶子太高,他们够不着,若是能够着,那肯定把整整一条树枝都撸个精光。

    但是到了这座石山脚下,三条回廊一展开,境界便霎时不同了。

    空间立刻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虽然这回廊在园中,似是有些破坏自然的和谐之感,但若是没有这些廊桥来交错纵横的划分留白,这园子便和酒三半放羊牧牛的地方没了什么区别。

    杂草想长在哪儿,就长在哪儿;野花想开在哪儿,就开在哪儿。

    那何必还要去大费周章的修园子呢?还不如找片野地,搭个棚子算了。

    园子的意义就在于他体现了主人的心神。

    狄纬泰让何处有花,何处才能有花;让何地栽树,何处才能有阴凉。

    这样既满足了自己心神上对于美好的追求,也满足了自己对于这一方天地的绝对掌控欲。

    不论是谁,对这话语权都会有一种变态的执念。

    只是地位越高的人,越是虚怀若谷,他心里有数,嘴里不说。

    中都查缉司中,脾气最大的就属那些个守门的司位。

    碰上他心情好,你

    没有要事也让你纵马扬鞭,长驱直入。

    碰上他心情不好,就算你是真有要事奏禀,他们也会把你拦下了一顿盘查纠问。

    但大家都无可奈何。

    因为按照制度,别人做的没错。

    这谁能进门,怎样进门的话语权本就是在别人手中。

    既然别人要用,你也就只能任由他去用。

    狄纬泰自然是不会在这些琐碎俗世上轻易动用自己的话语权,但是难道他的内心就和这些个看门的司位不一样吗?

    就算是地位不同,考虑问题的格局与角度不同,但这些基础的**,向来狄纬泰也是有的。

    然而这一处园子,不正好是满足了他行使自重话语权的地方吗?

    狄纬泰把这园中的一草一木都赋予了德行和意义,不断的移花接木,就和不断的调兵遣将一样,都任由他予取予夺。

    “狄楼主这造园之术,未免要太过高超了些!”

    与鹿明明定下了赌斗,欧雅明转而对着狄纬泰说道。

    他是欧家家主,当代‘剑子’,不能只顾着嬉闹游玩,该说的场面话却是一句都不能少。

    “有真伪假,作假成真,算不上什么真本事。”

    狄纬泰摆了摆手说道。

    “不过您这园中,怎么没有修亭台?”

    欧雅明问道。

    这句话让鹿明明一激灵。

    欧雅明是要做什么?

    怎么突然言语中暗藏如此锋芒?

    史书上曾记载,某一皇朝开国时,定立国名年号,重分历法,劝课农桑,推行教化。另还要铸鼎八尊,刻碑四座,分立于天下四级八方,以彰显威仪,稳社稷,固江山。

    但到了此皇朝末期,天子威仪不存,山河破碎,风雨飘摇。

    各地群雄揭竿而起,被称作三十六路逆贼,七十二道烟尘,可见这来势之汹汹。

    其中最具实力的一方豪强,勒马皇城下,朗声问道:“闻陛下有四碑八鼎,敢问碑高几何?鼎重几斤?”

    天子怒而不言。

    由此,碑鼎之说,便成为了历朝历代的禁忌之言

    无论是何人,私自刻碑或铸鼎,都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死罪。

    开口相问,就意味着已生造反之心。

    那若是私自铸刻,还不就等同于另立天下?

    这一皇朝覆灭后,碑鼎不存,取而代之的,是一方太易台。

    这太易台,便代表着最后一个皇朝统治者——星剑老人的至高无上的地位,权利与尊严。

    不过那伟岸奢华的太易台,随着皇朝的覆灭,以及统治者星剑老人的覆灭而崩溃消失在岁月的洪流中,以及很多年不被人们所提及。

    五王虽然没有命令禁止建台,但又有谁会去触这霉头?

    这世间,能放在明面上的事少之又少,大多都见不得光。

    倒是有几个富豪将军,仗着自己富可敌国,军功卓著,在自家园子中建了一方小台。

    小到还没有他们府邸门前的台阶高。

    不过这台建好不出几个月,将军因叛国罪被处死,富豪生意破落而自杀,却是都没一人能善终。

    据说那富豪,就是在自己的建的台上吊死的。

    这些虽然是不捕风捉影的传闻,但无风不起浪,若是没有原型可以去依托,有怎能传出这样的故事?

    虽然难免有些人云亦云的夸张,但由此可见这碑,鼎,台,三物在天下人心中的概念。

    现在,欧雅明竟然如此相问,鹿明明听在耳中,也不由得被激起一背冷汗。

    “欧家主觉得我这园中当立一台?”

    狄纬泰站定了脚步,慢悠悠的反问道。

    “当然,以狄楼主和博古楼的文宗地位,怎么能少了一方高台?在下此番前来贵楼之前,先去了趟通今阁给一位老友送剑。多年未见,我二人本要饮酒畅谈一番,没想到他却是收了剑就匆匆离去。”

    欧雅明说道,语气中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无奈。

    “哦?却是为何?就算是不给你欧家家主面子,也得给自己的老友面子才对啊。”

    狄纬泰仍旧不动声色。

    他只是一寸一寸的推波助澜,让欧雅明说出他心中的真实意思。

    “他说通今阁目前正在大兴土木,他身为建工,却是不好离开太久。万一有了偏差,上头责怪下来,他担待不起。”

    欧雅明说道。

    他的话每到关键时刻都戛然而止。

    显示问为何没有台。

    再是说自己去另一方文道巨擘,通今阁中给老友送剑。

    然后再由老友行色匆匆,无时酣饮畅聊引出博古楼在大兴土木。

    看似毫无瓜葛,实则句句惊心。

    没一句话都引着狄纬泰往下问,只要他问了,那便不算是自己主动开口说。

    毕竟这开口生是非,无论怎么说都难免有挑拨教唆之嫌。

    但回答就不同,问一答一。

    即便是事无巨细,传出去旁人也只能说这人心眼过于事成,不懂客套,却是多余半个不字都说不出来,让人根本没处去挑理。

    不过狄纬泰又何尝不知欧雅明心中的计较?

    听到大兴土木四个字,他便知道定然是与这‘台’有关。

    只不过,从他嘴里说出的却是淡淡一句: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欧家主这朋友想必也是通今阁的栋梁,想来要是我博古楼能有如此负责用心之人,何愁这西北文坛不昌盛繁荣?”

    言语中,却是对欧雅明下的套只字不提,一笔带过,转而又是一番对通今阁的赞许,以及对今后博古楼发展的希望之语。

    “有狄楼主坐镇,本就已是让西北文道烨烨生辉!想来今夏的中都文坛龙虎斗,也必然是成竹在胸吧。”

    欧雅明眼见自己那一套落空,也不着急。

    恭维之词过后,转眼又是一新套抛出。

    他心想上一套你狄纬泰可以糊弄搪塞过去,那我便再扔个梯子给你,这样也方便以我都能找补回来,转瞬间,又能是一团和气。

    “欧家主谬赞了,对于此等大事,我博古楼十年磨一剑,自当是全力以赴。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到底能有何收获,还是要看天意啊。”

    狄纬泰说道。

    “想必欧家主也不会错失这一盛事吧?”

    狄纬泰接着问道。

    “在下定然会按时到场观礼。想上一次龙虎斗之时,在下身卑言轻,还远远没有资格去参加此等盛会。如今倒是可以顶着欧家的头衔,卖弄一把,前去凑凑热闹。不过毕竟是外行,平日里都是做些打铁流汗的粗活,要是我有明明一半的笔墨,说不得也会弄身文服,前去一展风采了。”

    欧雅明笑着说道。

    谈笑间,这园子却是已走到了尽头。

    刘睿影看到一排高矮错落有致的房舍出现在眼前。

第七十八章 登与崩【四】

    “天怎么又快黑了……今天还啥都没做呢!”

    此时汤中松和张学究才刚刚抵达这条长街。

    汤中松看着天边的云开始慢慢变红,说道。

    “你起的太晚,自然一天就短。”

    张学究说道。

    “每个人一天都是十二个时辰,难道你起得早,这一天就因此而变长了?”

    汤中松回嘴道。

    “起得早就能做更多的事,自然感觉上就会漫长的多。”

    张学究说道。

    “我也没见你做什么事……而且要是这样论的话,我睡懒觉不起床不也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汤中松说道。

    “我第一次听见有人把懒惰说的如此冠冕堂皇,要是别人,我一定理都不会理。”

    张学究说道。

    “可是你理我了。”

    汤中松说道。

    “我没有。不知道咋理,也没法子去理。”

    张学究说着还走快了几步。

    “告诉我你不理我,也是一种理!”

    汤中松把手揽在脑后,步子不紧不慢的说道。

    “不过,我听说人上了年纪就是容易起得早。”

    汤中松借着说道。

    “为何?”

    张学究微微回头问道。

    “因为人老了,想要多拥有一些事时间。”

    汤中松嬉笑着说道。

    张学究知道自己又被这小子的瞎扯淡哄骗了……但他这张嘴却完全赶不上手底下的真章,若是真打嘴仗,怕是非得输个体无完肤不可。

    当即决定在到了宴席之地前,绝对不与这小子再有任何交流。不然除了让自己赌气憋屈以外,说不定还真能让自己早些时日作古……

    “博古楼的生活很平淡吗?”

    汤中松突然问道。

    但是张学究却好似没有听见一样。

    汤中松看到街边有一个老婆婆,正坐在一个小木凳上,手里拿着一只鞋垫,正在往上面绣着花样纹饰。

    绣的是什么汤中松看不清,但用的线是黑色。

    汤中松觉得奇怪,因为这整条街商铺林立,也有不少的摊贩和货郎在吆喝招呼着揽客。

    唯有这一位老婆婆,她心无旁骛,与世隔绝的坐在那里,专心绣着手中的鞋垫,显得有些过于安静而格格不入。

    汤中松没有多想,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不免多看了几眼。

    直到张学究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才知道自己这奇怪是对的。

    “你不是成天自我标榜,这个看不起,那个看不上?”

    张学究说道。

    汤中松不知何意,但还是凭着感觉回了一句:

    “那有怎样?”

    “你就没觉得这长街有何不同?”

    张学究问道。

    “有什么不同?我对博古楼又不熟,这条街也是第一次来。没有对比,我怎么能发现不同?”

    汤中松两手一摊说道。

    张学究点了点头,觉得此话在理。

    但是他的目光要比汤中松直接得多。

    汤中松只是多看了几眼那绣鞋垫的老婆婆。

    而张学究却是把眼神已然牢牢的固定在了她的身上,尤其是手中的针和线。

    汤中松只是奇怪究竟是什么花式图案要用黑线来绣,然而张学究却是很坚定的知道,没有人在鞋垫这种贴身的物品上用一星半点儿的黑色。

    因为黑色不吉利。

    尤其是博古楼的这帮读书人。

    成天讲究什么天时地利,反而把最重要的个人努力放在了最后。

    所以他们只想讨采头,要吉利,怎么会自取晦气?

    这黑色花纹的鞋垫,就是修的再好,估计只能在清明节时能卖出去几双,用来烧了祭奠先人。

    在平时,怕是这群读书人见了都得绕着走,多看一眼都觉得自己会落榜……

    尤其是现在中都文坛龙虎斗将至,所有店铺都在绞尽脑汁的想办法多捞一笔。

    什么下笔千言纸,文思泉涌包,甚至酒楼里还推出了文圣菜,诗仙酒!

    这文圣菜,据传是一位超过了八品金绫日的九品文圣,在吃了一盘不知名的各种野菜大杂烩之后,突然茅塞顿开,提笔打破了自己文道中的最后一点桎梏,由此晋升了九品文圣。

    但究竟是哪几种野菜?如何杂烩?每样几斤几两?却是各地自由评说,每一家都在尽力标榜自己的正宗,贬责别家是上不得台面的野路子。

    但你若真问一句,“这正宗可有何依据?”

    怕是他们连“我们掌柜的和这位文圣曾经是好朋友,当年就是他亲口给这位文圣炒的菜!”这种弥天大谎都能脸不红心不跳的撒出来。

    至于那诗仙酒,就更具传奇色彩。

    说是一位读书人,专攻文道中的诗途,而由此大放光彩,被冠以诗仙之名。

    这位诗仙倒不是吃了什么菜,而是只爱喝酒。

    无酒无诗,但却又斗酒诗百篇。

    这人倒是实打实的存在,不似那文圣的故事以讹传讹已经寻不到原型。

    刘睿影也是听说过得,自从认识了酒三半以后,他觉得酒三半别不成就是那人的转世。

    不然怎么会一模一样?

    那位诗仙的诗写的如何,刘睿影不太会评判,但是他觉得酒三半写的也不差。

    若要是论起这酒喝得多少,刘睿影一定毫不犹豫的说酒三半喝得更多。

    想来也是有趣,这到底是酒中诗,还是诗中酒?

    是喝了酒才能写的出诗,还是写诗后必须得喝点酒?

    这些就没人知道了。

    但是刘睿影觉得,叫诗仙,不如叫酒仙。

    酒仙可做的事不止写诗,只要有酒在,任凭风吹浪打,都能胜似闲庭信步。

    但诗仙未免过于局促,好似除了作诗以外,别的方面一窍不通似的。

    但这天下的道理、学问、功法、武技,向来都是一通百通,举一反三。

    诗仙写的文章未必难堪,文圣做的诗一定不差。

    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兴趣的方向。

    在学完了基础之后,这怎么发挥自己的才情与天赋,却是由不得旁人说三道四。

    文圣菜,诗仙酒这两种彩头,经年不衰,每年都能卖出不少,遇上这十年一度的大盛事则更是供不应求。

    那些个有名望的店铺门口,甚至都排起了长队,更有的读书人因为囊中羞涩,而集资买

    下一壶一盘,待回去之后分而食之,分而饮之。

    虽然不能满盘皆食,满壶独饮,但至少入了口,下了肚,就能平添几分念想,几成底气。

    又向前走了几步,汤中松这才看到那老婆婆在鞋底上绣的是一朵墨荷。

    因为鞋垫上有用粉笔淡淡描绘出来的轮廓,她的针脚正在按着轮廓密密麻麻的向前推荐,转眼,半边荷叶的纹理已经活灵活现。

    “卖鞋垫!存手工羊羔皮的鞋垫!兔毛填的,绝对舒服!踩在脚下定能踢翻尘世之路,衬在鞋里方可不惧万般险阻!”

    这老婆婆待汤中松和张学究二人走近了,方才出言吆喝道。

    嗓音洪亮,中气十足!

    和她头上的斑驳白发以及脸上的层层沟壑豪不相符。

    而且这吆喝词儿也相较旁人来说也更为文雅妥帖,却是一下就引了不少读书人上前去观问。

    “老婆婆,你这鞋垫怎么卖?”

    有人问道。

    “十五两银子。”

    老婆婆头也不抬的回答道。

    “十五两一双?这也太贵了吧!”

    那人惊叹道。

    周围的人听到这价钱,却也尽皆都是唏嘘不已。

    觉得这老婆婆莫非是想钱想疯了!

    虽然她的鞋垫做工还算精致,针脚也很密实,看上去舒适又耐穿,但这价钱确实让几乎所有的人都望而却步。

    “不是一双,是一只!”

    老婆婆停下了手里的针线说道。

    “一只十五两?那一双岂不是三十两!”

    众人更是吃惊不已……

    三十两银子,在博古楼最好的茶座酒肆中办一桌上好的席面都是绰绰有余!

    怎的到了这老婆婆这里,却是才堪堪购买一双鞋垫?

    这鞋垫虽然重要,白日里时刻贴身,但毕竟不是能显摆出来的东西,哪里有摆桌酒席,大宴四方长面子?

    一时间,却是已经走了不少人。

    每一个都是摇着头走的,嘴上念念有词道:“这老婆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要么是得了失心疯,要么就是老糊涂了……”

    “一双不是三十两。”

    只见这老婆婆轻轻的摇了摇头说道。

    “一只十五两,难道一双不是三十两吗?”

    这下子余下的人全都笑了起来,他们觉得这老婆婆定然是老糊涂了……这么简单的帐都算不明白,怎么还能出来摆摊?

    也不知她的儿女是谁,身在何方。

    自己目前都已如此了,还要这么辛苦的出来风餐露宿的摆摊不说,这头脑糊涂之下万一有了个什么三长两短,又该如何是好?

    读书人重孝道,这是人尽皆知的。

    何为孝?善事父母方为孝。

    老字省去下半边换成子,便是孝字。

    这本就是子女对父母的一种善行和美德。

    博古楼和通今阁,每年都会在天下筛选出些标榜人物,来破格授予他们文服。

    这“孝道”文服,也是其中的一种。

    因此不管真孝,假孝,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这读书人也都是做的有模有样。

    毕竟这可以因为“孝道”而破格授予文服,也能因为“不孝”而无条件剥夺功名。

    这可是没几个读书人能受得起的惩罚。

    曾有一位五品紫缎辰的读书人,被称作是通今阁的最有潜力问鼎八品金绫日的人之一,可是就在他闭关苦读,写呕心沥血之文章时,自己的母亲却突然因为摔了一跤,头磕碰在了桌角当即死去。

    而他却在闭关中丝毫不知,待到文章写成时,发现母亲的尸身在庭中已然恶臭,还爬满了蛆虫……

    为此,他羞愧难当,在母亲的尸身之旁上吊自尽。

    但即使他已然自杀,通今阁却还是一纸行文,剥夺了他的五品文服。

    本来能风风光光的继续昂首阔步,怎奈自我了断了不说,到头来还是又回到了白丁之身……

    这些围着老婆婆的读书人,自是觉得这老婆婆的子女极度可恶,无一不用此狠毒的口诛着。

    似是把他人贬损在地,就能体现出自己的高尚一样。

    老婆婆停在耳里,看在眼里,却是丝毫不动声色,只是淡淡的说道:

    “因为左右脚的价钱,不一样。”

    “不一样?为何不一样,难道这双脚还能分出什么高低贵贱吗?”

    有人问道。

    “当然有高低贵贱!”

    这话却是从汤中松的口中说出。

    他看到了这般热闹,定然是向前去凑一凑的。

    “这位兄台何出此言?”

    旁人看到汤中松虽然没有身穿文服,但是却器宇轩昂,仪表不凡,当下也不敢过于轻蔑,于是客客气气的问道。

    “你举箸提笔用哪只手?”

    汤中松问道。

    “右手。”

    那人说道。

    “这不就是了?读书人无非两件事,吃饭写字。既然这两件事都用右手来做,那这右手是不是要比左手重要高贵的多?”

    汤中松说道。

    “好像……是这般道理。不过这位老婆婆卖的是鞋垫,说的是脚而不是手!”

    这人接着说道。

    “那我再问你,你走路之时先迈哪条腿?”

    汤中松问道。

    这一下回答倒是五花八门了,毕竟走起路来有人先迈右腿,有人先迈左腿,反正无论左右,却是一定会有个先后……不然总不能像麻雀那样,一蹦一跳的前进吧?

    “你若是先迈右腿,那必然是右脚先着地。在迈出每一步时,你跟不知道这一步落下去踩实了会发生什么。即便下面布满了钢钉,注满了沸水,你这一步既出,是不是也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若是强行撤步,非要向后打个趔趄不可!”

    汤中松说道。

    这一段话倒是引来周围很多隐隐赞叹之声。

    “所以啊,这走路和举箸提笔一样,都分个先后对不对?”

    汤中松问道。

    “是极……是极!兄台此言却是极为在理!”

    旁人这一夸奖,却是让汤中松更加飘飘然了!

    不过在他心中,向来是看不起这这一堆功利又虚伪的读书人的,现下好不容易捞着了个机会,便决心要把他们狠狠捉弄一番!

    “所以说,这左右有贵贱,双腿分先后!这价钱不一样是不是也该当如此?”

    汤中松一拍手问道。

    “不过

    ……若是文房纸笔,卖的贵些,倒是理所当然。毕竟如兄台所言,这人之右手,不论是读书人写诗作文,还是武修拔刀扬剑,都是必不可少的。但是这双腿双脚,虽然也分先后,但是这贵贱之说却还是有些牵强附会吧……”

    有人对着汤中松提出了质疑。

    “你知道张素吗?”

    汤中松问道。

    “当然知道,此等先贤之名讳,如雷贯耳,安有不知之理?!”

    这人说道。

    “那就是了,想必张素提出的‘知行合一’论,各位也是烂熟于心吧?”

    汤中松接着问道。

    “不知兄台何意?”

    这人却是有些疑惑。

    好端端的说着鞋垫,怎么又扯到了张素身上?况且这‘知行合一’论,文物双道都奉行如若纲常,却是又何必要再问一遍?

    殊不知,汤中松没说一句话,就在心里把这些读书人又看轻贱几分。

    “‘知行合一’放在文道上不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书自然要动笔墨,这就会用到右手。而行万里路不是要靠一双腿脚?难道不也是先迈出去的那条腿,先落地的那只脚更有担当,更为重要?”

    汤中松说道。

    众人听闻却是尽皆明了。

    这些道理他们都知道,只是从来没有像汤中松这般思考的如此深入过,一时间不由得心生敬佩,纷纷拱手称是!

    学海无涯,路漫漫其修远兮。

    这先迈出去的腿,自然是要承担探索之职责。

    没人知道下一步究竟是康庄大道,还是刀山火海。

    但只要认准了方向,决定上路,那这腿脚终究是要迈出去的。

    “老婆婆,你这鞋垫究竟怎么卖?”

    汤中松转而对着那还在兀自不停,绣着鞋垫的老婆婆问道。

    此时,一朵墨荷已然完工,只剩下最后将线头一锁,便大功告成。

    “对他们的话,走路后着地的脚,一只十五两,先着地的脚,一只二十五两。”

    老婆婆说道。

    虽然仍旧贵的离谱,但这些读书人一想到方才汤中松把这鞋垫以及左右脚先后迈出挂靠上的大道理,便也没有人再出言不逊或是低声抱怨。

    “便宜!真便宜!这鞋垫要是穿上,真可谓是行张素之先路,探知行之根究!即便一时间看不出得意短长,时日一久,必然是高下立判!”

    汤中松摇头晃脑,说的煞有介事。

    实则这鞋垫哪有什么区别?

    几十分钱的和这老婆婆几十两银子的都是一般穿用。

    况且就算你不垫鞋垫,又有谁能知晓?

    总不能见面就脱靴子来炫耀显摆一番吧。

    汤中松如此说,只是为了勾着这群迂腐不堪的读书人花些冤枉钱罢了,虽然只是小小一番戏弄,却也是他这段时日以来为数不多的开心。

    上一次开心,还是在他碰到刘睿影,与其在定西王城的祥腾客栈饮酒交谈之时。

    不过汤中松说完之后,却发现四周安静异常,正待他想着该如何再添一把柴,让火烧的更旺时,一道声音打破了安静。

    “老婆婆,请给我一双!我先迈右脚!这是四十两银子!”

    一人出言说道。

    这一下倒好,其余众人纷纷掏出荷包,开始争抢,钱不够的还专门叮嘱了这位老婆婆一定要给自己留一双,而他本人则一路小跑着回去取钱!

    汤中松眼看着这群傻子开始为自己的愚蠢埋单了,也就默默地想抽身出来。

    没想到这位老婆婆却对着他问道:“小伙子,你先迈哪只脚?”

    “我?需要先迈哪只,我就先迈哪只。”

    汤中松指着自己的鼻尖说道。

    “呵呵,看来你这小伙子真是个机变万千之人,将来的成就定然不可限量!”

    老婆婆说道。

    “无非是些小聪明罢了,老婆婆告辞!”

    汤中松一拱手,转身潇洒离去。

    “等一下!”

    只见那老婆婆收起针线,站起身来,把汤中松叫住。

    “老婆婆还有何事?”

    汤中松问道。

    “这是两双鞋垫,花纹皆是墨荷。一双是左脚先出,一双是右脚先出,都送你了!”

    老婆婆从身后的包裹中取处一双鞋垫,连带着手上这一副,递给汤中松说道。

    “这却是如何使得?在下无功不受禄!”

    汤中松婉言推辞道。

    “鞋垫是我做的,价钱是我定的,不过道理却是你说的。所以这些鞋垫能卖出去,当然有你一份功劳,却是如何使不得?”

    老婆婆说道。

    汤中松转念一想,觉得这老婆婆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便伸手接过。

    这可是价值整整八十两的两双鞋垫啊!

    周围的读书人纷纷投来惊羡的目光。

    汤中松的心里也有一丝激动,不过既然要装,就得把架子端足戏做全!却是摆出了一副比先前还要平常随意的样子,伸手接过。

    张学究眼见这群人又被汤中松带入彀中,也是叹了口气,觉得无可奈何……

    但是当他看到这老婆婆伸过来的手上带着的那枚顶针时,瞳孔不由得一缩!

    “这一双送你了!”

    汤中松转手把其中的一双鞋垫递给张学究说道。

    但是张学究的目光却穿插过人群起落间的缝隙,牢牢的固定在那一枚顶针上。

    夕阳更红,火烧云渐渐腾起,把这一枚顶针却也是照的红彤彤的。

    “难不成你想自己花钱买?”

    汤中松见张学究没结果鞋垫,也不说话,便又出言挤兑道。

    “这群小子……别怕是有钱买,没命穿!”

    张学究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句。

    汤中松抬头看了看天,心想要是再磨蹭下去,真的是只有残羹剩饭了!

    若是刚才不去戏弄那群读书人,说不定还能在开席之前,问问到底有没有酒酿吃!

    这人一旦萌生了某个念头想法,却是不完成它就浑身不舒服!

    尤其是汤中松这样向来说一不二,言出必果的人。

    想当初他在丁州府城之时,即便是夜半三更,他要买什么,吃什么,都一定要买到吃到!

    反正按照他的时间来算,只要日头还没有升起来,这一天就是还没有过去,新的一天也还没有开始。

    所以这么说,他倒也是个今日事今日毕,做事井井有调理的人。

第七十九章 登与崩【五】

    狄纬泰一直等到张学究和汤中松落座,此前任凭众人交谈,他却是一言不发,始终面带微笑着左顾右盼,即便有人和他搭腔,也只是轻轻的点点头,不置可否。

    刘睿影看得出,这是他心里有事……

    恐怕是欧雅明的话还是给了他不少要去思考的东西。

    至于在思考什么,他又会如何决断,刘睿影却是无论如何也猜不透。

    汤中松的位置被安排在刘睿影的旁侧,一坐下就朝着刘睿影挤眉弄眼的。

    “也不知道今天有没有酒酿吃……你先前在外面的长街上有看到卖酒酿的铺子吗?”

    汤中松问道。

    刘睿影回忆着,摇了摇头。

    先前虽然他也走过了那条长街,但是他的精神却是异常浑浑噩噩……要不是跟着酒三半和欧小娥,怕是非要迷路了不可。

    说起来,也就是酒三半站在那茶座门口的小桥上喂鱼才让他猛然间回了神,哪里还有心去注意是否有卖酒酿的铺子?

    刘睿影虽然知道酒酿是何物,但是那般酸酸甜甜的食物却是极为不合他的胃口。

    而且在他来到定西王域之前,刘睿影几乎都是滴酒不沾的,这酒酿虽然不是酒,但说到底还是带了个酒字。

    说起来,这汤中松到底还是刘睿影酒道的引路人。

    定西王域的气候虽然干燥,但是博古楼这一方天地,四面环山,再加上四季不冻河的滋润,却是温润不已。

    虽然还谈不上四季如春,但着实要比外面好上很多。

    “家常菜色,不高级,也没有什么讲究,大家随意舒心就好!”

    狄纬泰说道。

    已经有几道菜被摆上了桌。

    刘睿影本以为狄纬泰会慷慨激昂的说一番话语,就好似那日里定西王霍望在集英镇置酒之时一样。

    可没想到的是,这位天下文宗就是就如此平平无奇的说了几句大白话,就率先动筷。

    欧雅明却是自己举起了杯子,看着鹿明明意味深长的笑着。

    “你猴急什么?!”

    鹿明明刚举起筷子,却是不想放下再换成酒杯。

    他自然是知道欧雅明要开始他俩的赌局了,可是喝酒之前好歹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不是?不然怕是喝不了几杯就会醉了。

    鹿明明心里暗自奇怪,欧雅明平时喝酒极少主动出击。

    向来都是等自己举了杯都快递到他眼睛前面了,他才会慢悠悠的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不知今日怎的就突然换了方略,还是他就竟然这么的胸有成竹,觉得一会儿肯定是只有一人泡进水潭。

    刘睿影看着面前的菜色,不多,只有几小碟,但是道道都做的极为精致。

    欧小娥却是撇了撇嘴,觉得这些菜色未免太过寡淡了些……

    看一道,是素的。

    再看一道,还是素的……

    而且也没有一道菜放了辣椒,甚至就连红油都看不见一滴,这却是要让她如何下口?

    想当初在定西王城里的祥腾客栈,欧小娥可是让那小二哥千叮万嘱的要多放辣椒,酒三半还为此与祥腾客栈中人起了冲突,差点闹大。

    刘睿影的目光扫过每一人,最终才又回自己面前。

    “咱兄弟不先走一个?”

    汤中松递过来杯子说道。

    刘睿影无可奈何的笑了笑说:

    “好!”

    仰头便是一杯下肚。

    没想到这菜色虽然寡淡,可是这酒却极为壮烈!

    一口下去,刘睿影却是像吞了一根燃着的柴火似的,从嗓子眼一直烫到胃里,然后继续不停地烧着。

    “哇,这酒过瘾!”

    几乎是同时,欧小娥与酒三半都盯着这酒两眼放光。

    二人都是嗜酒之人,尤其是对这烈酒更有一种偏执的热爱。

    酒三半更是破天荒的头一次没有用它的酒葫芦喝酒,而是直接举起了杯子。

    欧小娥则更为直接,她似乎是嫌弃这杯盏太小,喝不过瘾,索性就把自己的碗腾了出来,把酒直接倒入碗中。

    只是这一举动被欧雅明看在眼里却是有些哭笑不得……

    “小娥,难道是我欧家缺你酒喝了吗?”

    欧雅明笑着说道。

    “啊……不是的家主,我……”

    欧小娥只是见到了烈酒一时有些兴奋,却是忘记了这是何种场合,也忘记了自己的家主也列席在旁。

    一时间,端着碗却是不知道该饮尽还是放下。

    “哈哈,欧姑娘是否觉得老朽这酒还不错?”

    狄纬泰笑着说道。

    欧雅明当面说破欧小娥,其实也是在给他面子。

    那这做主人的,还不也得说几句场面话解围?

    这一来一去间,氛围倒是越发和谐起来。

    “狄楼主说的是,这酒真是极好!不但酒味香浓,酒劲也壮烈。饮尽之后似是有一团火在烧,让人有不吐不快之感!”

    欧小娥说道。

    “不吐不快!这词说得好。其实这酒才是真正的诗仙酒,外面房间卖的无非都是得到了一点酒曲,然后自己加以勾兑。也不能说他们假,但终归不是正统。只有这酒,是严格按照当年那位博古楼诗仙最爱引用的一种古酒方酿造的,几百年了,一丝一毫都没有偏离原有的味道。虽然入口有些燥热,但正如你所说的,在腹中一经酝酿,就有种不吐不快之感!”

    狄纬泰说道。

    “向来那位诗仙斗酒诗百篇,向来要是喝错了酒或许也就写不出那么多诗了。”

    欧雅明说道。

    “这倒不一定……酒只能算是换一种媒介,诗仙饮酒只是让他的心神更为舒畅,情绪更加激昂,写诗的速度更快,风格也更加豪迈罢了。若是平时就写不出诗,或是不会写诗的人,你就算给他喝了再多好酒,那除了给你吐个一地稀里哗啦以外,怕是连笔墨都不会碰一下。”

    鹿明明说道。

    “倒也是这般道理,就像是我,这诗仙酒喝了再多也是没有文采之人。”

    欧雅明看着杯中酒浆摇了摇头。

    “小娥,你少喝点!这酒异常珍贵,要留给狄楼主还有你明明叔这般大才喝,喝完写出更多好文章来振兴文道,却是不能都进了我等粗俗之人的胃里。铁匠还是喝点散酒就够了!”

    欧雅明接着说道。

    欧小娥听出了家主话语中的玩笑之意,点了点头后竟是端着碗就敬了鹿明明一杯。

    有人敬酒,鹿明明自然是不好推辞。

    他可以对着欧雅明摆谱玩笑,但是怎么好意思在一个晚辈面前扭扭捏捏?

    看到欧小娥举碗,他却也是不好意思再端杯,只得有样学样的也把

    酒倒进了碗中,随欧小娥一道饮尽了。

    待这酒碗放下来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先前欧雅明对着欧小娥说的那一番话,让她不要多饮时还捎带着吹捧了狄纬泰和鹿明明。

    可是最后那一句铁匠只喝散酒,却是有意无意的勾着欧小娥前来向自己敬酒。

    毕竟他也算是个铁匠不是?

    不拿笔时就拿铁锤。

    不铺纸时就生炉火。

    现在鹿明明总算是知道这欧雅明的底气是因何而来了……

    原来都是在欧小娥这姑娘身上!

    欧雅明知道这欧小娥酒量不小,且性格豪爽,于是这就成了他今晚的一杆好枪。

    刚才这枪才稍微露出了一星寒光,就已让鹿明明喝了一大碗下肚。若是再来个三四五六碗,哪里还能有状态在去应付欧雅明呢?

    但是鹿明明也无话可说,别人欧小娥是欧家人,听家主的话,又是向家主的好友前辈敬酒,无论如何自己都回绝不了。

    否则的话不仅显得自己不给欧雅明面子,还显得自己在晚辈面前摆谱,最终丢的都是博古楼的人。

    只是他千算万全都没有算到,欧雅明就会有这么一手,想来这必是他在与自己定下赌斗内容之前,就已经决定的对策。

    难怪先前还一口东西没吃,就吧酒杯举了过来,原来是以进为退,抛砖引玉的让欧小娥当先锋,打头阵,待鹬蚌相争之时,他再坐收渔翁之利。

    鹿明明砸了咂嘴,喝了口茶。

    没想到一抬头,欧小娥又举着碗到了自己面前,说是连敬三次方为上敬!。

    刘睿影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心想自己说的果然没错!这位欧雅明,着实是会做生意!也难怪欧家这些年来发展的势头如此迅猛!

    酒话看人心,酒局看人情,欧雅明张弛有度又不动声色,看来今晚鹿明明这水潭一泡怕是跑不了了……

    从狄纬泰的住处就可以看到,他是一个生活极为质朴淡雅的人。

    有道是人间有味是清欢,今晚着菜色也正好对应了如此。

    和上次刘睿影参加的定西王霍望置酒集英镇不同,这一次,却是恬淡温雅的多。

    若是说定西王霍望那一桌菜色是火,你那博古楼狄纬泰这一桌便是水。

    桌上又一碗汤,汤中只有一块豆腐。

    汤汁清冽,但是味道却极为清爽,鲜味与香味若隐若现,犹如水墨画中的大片留白,让人浮想联翩之余只能暗暗赞美。

    惟一的荤菜是一道肉丸,似是鱼肉与鸡肉混合制成,在反复的刀工切割之下,犹如一朵盛开的雪莲。

    肉丸旁边放着一小片陈皮点缀,竟不是作为食用,而是要让食客闻着这香气吃下这枚肉丸。

    刘睿影第一次看到如此奇异的吃法。

    向来都是以菜配饭,或是以饭配菜,哪怕就是以菜配菜,以菜配汤也是常理之中。

    可是不论是哪一种搭配,终究还是要有两种食物同时吃进嘴中才好。

    真陈皮显然还是用特殊的手法腌制过,除了原本的香味以外,还有一层微酸,可是这香气无形无状,只能闻到,却是如何也不可能像肉丸一般经过咀嚼再吞咽。

    而且这香气极为脆弱,只有淡淡的一缕,刘睿影稍微喘息重了些,就会被吹散的无影无踪。

    这已不简单的是人吃菜了,而是菜考人。

    只有全身心的投入眼前的菜品中,才能探寻到这杯盘里的浅浅喜悦。

    不过总是有例外。

    高瘦抽烟人的那两位大胖子兄弟可没有这个耐心,去品着香气吃鱼丸。

    这二人端着桌上的碗盘好似喝酒一般,一仰头就全都倒进了嘴中,似是根本都不用咀嚼,就这么囫囵吞了下去。

    但是刘睿影却很是享受这种隐藏在华丽之下的简朴,虽然外观精致,但是仍需精心拨开表层的幻象迷雾,穿过四季的变换,感受到这种返璞归真的味道。

    “这两道菜叫白梅京和红梅京,算是博古楼的一道特色!”

    狄纬泰指着身前桌上的一道菜说道。

    “敢问狄楼主这白梅京,红梅京是何种材料制成?怎么在下看来似荤非荤,似素非素?”

    欧雅明问道。

    “欧家主好眼力,这道菜也的确就是如你说的这般,似荤非荤,似素非素。”

    狄纬泰说完举起一杯酒,朝众人示意过后掩杯饮尽。

    “这两道菜都是先用拌好的汁水浸泡过的蒟蒻叶做底衬,而后用红萝卜雕刻出红梅花,白萝卜雕刻出白梅花,再用卤好的豆皮包裹蒸煮,待出锅后,将豆皮一圈圈解下,立马就是这一副三月梅开的热闹景象。而且这豆皮使用肉汁所卤制的,所以这两道菜也的确是如欧家主说的这般,似荤非荤,似素非素!”

    “原来如此!不过经由狄楼主这么一说,在下反倒是不好意思动筷了……”

    欧雅明说道。

    “怎么如此矫情?吃不下才是因为酒喝的不够!来,干杯!”

    鹿明明总算是应付完了欧小娥,这憋了一肚子火的朝着欧雅明举起了杯子。

    欧雅明摸了摸鼻尖憨憨的笑了笑,倒也是应了这杯酒。

    反正他鹿明明已有三碗打底,自己这还是今晚第一杯,有什么好怕?

    刘睿影现在才算是有些理解了狄纬泰的路数。

    他并不是看上去的那般质朴与简约。

    而是他懂得如何过滤自己的生活乃至生命。

    在战乱的年代,民不聊生,就是一团发馊的米饭都会被众人争抢。

    那时候的人们没有选择的余地,活下去是惟一的要求。

    但是如今这却不比以往,人们在温饱得以解决的时候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提升品位,培养审美,标榜典雅。

    虽是万花齐放,百家争鸣,但是难免有很多糟粕混入其中。

    刘睿影在中都查缉司时就极为讨厌那些阿谀奉承,随波逐流之辈。他觉得时刻保持清醒,冷静独立的思考分析是生而为人的最基础。但是他也很喜欢同人打交道,聊天谈心,这般海阔天空的一拉扯,又能够互相取长补短。

    狄纬泰早已过了积累成长的时候,他已开始从更高的层面思考自己的需要。

    就好比桌上这两道‘红梅京’和‘白梅京’。

    味道如何暂且不论,但是光着做法它就并不简单朴素。

    但是为何狄纬泰却独独要提出这两道菜呢?

    因为这两道菜怕是最符合他审美以及味蕾的需求。

    至于其他那些繁杂的菜色,则是统统都被过滤掉了。

    这是一种审视,也是一种情怀。

    狄纬泰这一路走来既有得意之时的内敛,也有苦难之时的乐观;既有仇

    恨之时的儒雅,也有糊涂之余的清醒。

    “怎么样,对这博古楼还习惯吗?”

    刘睿影对这汤中松问道。

    “你习惯吗?”

    汤中松反问。

    “我倒谈不上习不习惯,当差不就是如此?接了令就算是刀山火海你也得去,哪里由得了我。”

    刘睿影耸了耸肩。

    “咱哥俩现在倒真是一对难兄难弟了……我还不是一样?想想我都多久没有碰过纸笔,读书写字了!让我去摸女孩子的脸蛋倒还差不多,我定能讨得对方欢心,满载而归。”

    汤中松说着说着竟是不自觉的连喝了好几杯。

    “坏了坏了……”

    汤中松看着已经被喝空的酒壶说道。

    这几乎不大,也就五六两左右。

    一看到汤中松的酒壶倒不出酒了,身后的侍者便立即补上了一瓶。

    “怎么了?什么坏了?”

    刘睿影不解的问道。

    “来之前我与那老头儿定了个赌约,他非要喝死我,我说只要我喝过了他,他就把那胡子剃了!”

    汤中松暗戳戳的指了指张学究,对着刘睿影低声说道。

    “方才你这一番话,却是勾得我自己喝空了一壶,依我看,这酒后劲定然极大,我一会儿估计要输了……”

    汤中松扶着额头,幽幽的说道。

    “输了?你喝输了?”

    酒三半不知什么时候拎着酒壶走了过来,看样子他已经喝了不少,走路的步子都有些虚浮。

    不过酒三半整日里都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刘睿影也很难判断他现在是到了何种地步。

    刚刚刘睿影和汤中松说话时,他却是走过来和欧小娥领着酒壶喝了几轮。

    果然,女孩子微醺时分最美。

    欧小娥的脸上浮现出了两团酡红,言语间竟是有些娇态,刘睿影也没有想到平日里那么泼辣的一姑娘,醉酒之后倒还害羞了起来。

    甚至对酒三半说话时还带上了‘请’字。

    “受不起受不起,您是欧家‘剑心’,我是江湖浪子,哪里用的着一请字!快收回去,收回去!我是承不住的。”

    欧小娥看到酒三半手中的酒壶里还有余酒,便让他给自己倒一杯。

    没想到却被酒三半奚落了一番,但是欧小娥却破天荒的没有回嘴,反倒是把头又往下低了几寸。

    “是我要输了!”

    汤中松对这酒三半说道。

    转念一想,欧雅明能把欧小娥当枪使,自己又为何不能把酒三半当枪使呢?

    他与张学究说定斗酒之后,却没有声明不可以找帮手。

    看酒三半这样子,自然是个能喝的主,刘睿影的量他是知道的,根本帮不上什么忙,若是让酒三半跟自己一伙儿,想来还是能十拿九稳的剃掉这老头儿的胡子!

    当即,便眉开眼笑的对着酒三半说:

    “上次咱们在定西王城相见,却是没有喝好,只可惜今日也是无法尽兴了……”

    “这是何道理?有酒有菜的,怎么就没办法尽兴了?!”

    酒三半有些不高兴,他觉得汤中松就是在找借口,让托词。

    “我已有约在身。”

    汤中松面色纠结的说道。

    “什么约?”

    酒三半以为是他过会儿还有事要办,因此不能喝多。

    “我和他约定斗酒,这一来就没法和三半兄一醉东西了,毕竟我这酒量有限,而且这人无信不立,也不能失约不是?”

    汤中松拱了拱手,语带歉疚的说道。

    “这倒也是……既然答应了别人,那自然是一定要做到的,不然这酒却是喝的也没了滋味。”

    酒三半点了点头说道。

    汤中松一看这酒三半竟然如此上道,不由得心中一喜,接着说道:

    “不过若是在我斗酒之后仍有余力,那我就算是醉死在这里,也定然要和三半兄痛饮几杯!”

    “几杯哪里够?得几十杯才好!”

    酒三半捏着杯子笑呵呵的说道。

    “不过,你刚才说的输是不是就指此事?”

    酒三半似是突然开窍一般,转而问道。

    “对啊,正是此事……想我与睿影兄也许久未见,这输了之后我自己丢面子事小,和二位兄弟没喝成酒才是我的心结所在!”

    汤中松说的慷慨激昂。

    “那怕什么,我们也去帮你!”

    酒三半把刘睿影的胳膊一搀,霎时间就替他做了安排。

    刘睿影那鱼丸还未吃到嘴中,就被酒三半这一捣乱而从调羹中滚落到桌上,接着又掉在了地上。

    “哈哈,再给刘省旗补上一份!”

    狄纬泰看着地上的肉丸也不介意,而是如此吩咐道。

    “多谢狄楼主!”

    刘睿影起身谢过。

    狄纬泰却是摆了摆手示意无妨,顺道端起酒,遥遥的和刘睿影对饮了一杯。

    刘睿影看到狄纬泰后面还有张空着的小桌,只是上面没有任何菜品酒水,而是摆着一套完整的笔墨纸砚,不知是作何只用。

    “怎么样,我俩一起去助阵,就算是不能帮你斗酒,却是也不能落了气势!”

    酒三半对这汤中松说道。

    “这……帮也不是不行,毕竟我们事先的约定中并没有声明不可以找援军。”

    汤中松略显迟疑后说道。

    “那更好了,我们三个齐心协力,不信还喝不过他一人!怎么着也不能以大欺小,以老欺幼不是?!”

    酒三半说道。

    随手从侍者的托盘中有拿上了几壶酒,拉着刘睿影就要和汤中松一起去和张学究斗酒。

    欧小娥看到这三人在一旁说的热闹,虽然自己也想加入其中,但毕竟是个女儿身,家主还又坐在对面,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要收敛点好,于是只得强行按捺下自己的心绪,老老实实的坐在原地,却是觉得杯中的烈酒也和淡汤一般。

    偶然间抬头,发现欧雅明正笑着望向自己。

    这一下却是弄得她更加不好意思……像是自己的小伎俩被当众掀了出来似的。

    “去吧,年轻人就该在一起热闹!不用理会我们这些老家伙。”

    欧雅明用劲气把这句话直接送入了欧小娥耳中。

    欧小娥听到之后却是信息异常,抬头看着欧雅明也笑了笑,便端上酒,拿起杯子,也朝着张学究那边过去了!

    “怎么,有心给这姑娘寻个夫家了?”

    鹿明明自然是注意到了欧雅明的举动,打趣的说道。

    “嘿嘿,这姑娘……野着呢!主意还大,强求是没用的,看她自己随缘吧!”

    欧雅明说道。

第八十章 登与崩【六】

    第二天一早,张学究是摸着自己的下巴醒来的。

    当他摸到自己光秃秃的下巴就好像被拔了毛的鸡屁股一样时,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怪叫!

    汤中松酒还未醒。

    但是张学究这一惊却是让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顿感浑身清凉。

    以他的修为境界,不该不会输掉昨晚的斗酒。

    虽然是汤中松叫着酒三半和刘睿影三人一起喝他,但也不至于输的如此惨烈才对,怎么着也能混个平手。

    只是事前汤中松说了要约法三章,其中一条,却是让张学究不得调动体内的劲气化酒,所以他只得这么一杯一杯的硬喝猛灌。

    就连自己是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

    “你给我起来!”

    张学究暴怒的一把将汤中松从被窝里拎将出来,摔在地下。

    汤中松醉眼迷离,但是看到了张学究光秃秃的下巴,却立刻又“咯咯” 的笑出生来。

    “我的手艺还不错吧?”

    汤中松从地上爬起,转眼又钻进了暖和的被窝说道。

    “我的胡子呢?”

    张学究声音冰冷而又狠厉,似是与汤中松有了不共戴天之仇、

    “你自己昨日答应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汤中松丝毫不慌的反问道,甚至还在被子里翘起了二郎腿。

    “我答应过什么?”

    张学究已然完全失了理智,竟是跟着汤中松的问话重复的再问一遍。

    “赴宴之前,你是不是说了要喝死我?”

    汤中松问道。

    “是……”

    张学究回答。

    “那我们是不是定下了要斗酒?”

    汤中松又问道。

    “是……”

    “所以,你的胡子就是斗酒输了的惩罚!”

    汤中松笑着,把被子一呼啦,蒙住了头。

    实则是不想让张学究看到自己笑的太狂妄,以免这老头儿极度悲愤之下再做出什么举动。

    不过话说道这里,张学究却是全都想了起来……

    一切都是活该,是他找的,怨不得旁人。

    要怪只能怪自己太不中用,被三个毛头小子喝趴下,还丢了这留了不知多少年的胡子。

    你要真说张学究有多爱惜这胡子倒也未必,他是一个颇为邋遢的人,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打理自己。

    先前有胡子时,即便这胡子上已是沾满了饭污酒渍,却又顾不得梳洗。

    现在没了,倒又开始大发雷霆,吵吵嚷嚷着汤中松这小子忒不成人!

    其实呢,明明是他自己有约在先,不在乎在先。

    不过张学究也是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输。

    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有想清楚自己究竟是如何着了他的道儿,弄成这副德行。

    张学究是一个恋旧的人,否则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弟子一心想要报仇而跟着他先后脱离了坛庭。

    只是他也没有想到原本自己毫不在意的小事,也能让他的心绪产生如此剧烈的波动。

    可能是他对自己现有的状态已经习惯太久,久到经受不起任何的改变。

    曾经难过的时候,至少还能喝点酒,想想过往的美好,现在却连最后一丝阳光也抓不住。

    自己这胡子就好比那最后一点阳光,虽然知道它过几日仍旧会生长出来,就好像太阳东升西落,周而复始一般。

    但是今日没有了,那就是错过了。

    明天的黎明和夕阳则是新的故事,就算再周而复始,也和今天的不一样。

    但是汤中松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一切的不必要都可以舍弃。

    他始终只想着自己的最高目标,虽然他现在已经丧失了目标,但他还是这般固执的认为着,坚守着。

    他觉得张学究的胡子不是阳光,而是乱红。

    阳光能让人通达,乱红只能让人沦陷而最终无法自拔

    他觉得张学究着实不该为了自己的那位已然成不了气候的徒弟再去浪费任何一分心力,虽然他并没有将自己与其做对比,更没有任何标榜的嫌疑,他只是觉得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难道张学究不知道此番道理吗?

    他只是不愿去想罢了……

    道理全都摆在那里,需要的时候自然会抓起几个对自己有利的说出去,以此来长长志气。

    可是这般作为之下,长起来的志气又有多虚无?多空洞?怕是一戳击破,溃不成军。

    张学究看着汤中松这般无赖的样子,很多话读到了喉间却又硬生生的吞了下去。

    无奈的摇头离开,想去找个镜子看看自己现在到底是怎生模样。

    汤中松看到张学究的样子,心里不由得一阵窃喜。

    一方面是因为他此次捉弄又大功告成,另一方面是因为张学究在刚刚的一瞬似乎有些淡然的态度,好像放下了很多。

    这两个人就是如此互相牵扯,吸引,影响。

    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方法。

    谁都想让对方朝着自己这边靠靠,但又碍于自己先前的心境和思绪已然过于强大坚定,却是一时半会儿的就这么僵持着。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奇怪。

    很多人爱着爱着就恨,恨着恨着就忘了。

    像是汤中松和张学究这般互相嫌弃,又彼此欣赏的,或许才能走的更加长远。

    人情不能太近,太近了就会互相阻挠,到最后谁也不是原本的自己,而谁也又不能彻底的变成对方,只能换来个一拍两散的结局。

    人情也不能太远,说什么岂在朝朝暮暮那真是一味的说教之言,绝不可听信!

    这感情无论是朋友师徒间的交情还是恋人夫妻之间的爱情,都讲究一个词,陪伴。

    就算是彼此隔山跨海,也尚有红颜托书,千里寄相思。

    若是连封信都不写,怕是不出半年十个月,就能把对方忘记的一干二净。

    汤中松明显发觉,自己与刘睿影远没有先前在集英镇相遇时那般熟络洒脱。

    不过他俩先前并没有多么深的交情,即便是看上去都是热乎异常,互相都因为忌惮彼此的身份而说了多少场面话,却也都是心知肚明。

    不过在定西王城一见以及昨晚一夜过后,他明显觉得自己与刘睿影又回到了先前的那般境地,甚至还有所提升。

    至于日后会如何发展,却也不是他能左右的事。

    若果有一天,两人因为分属的阵营不同而站到了对立面,彼此间刀兵相向,也是只能就这般装作陌路。

    不过既然现在是好的,那就让他继续好下去,没理由去无端的破坏。

    何况汤中松自己现在早已收齐了那算计之心,因为也着实没有什么利益和根本能够让他去如此做了。

    该死的死了,该了的已了,现在就该是一场大醉后倒头大梦千年,所以现在即便是被张学究给弄的清醒了,他也决定继续闷头睡个回笼觉。

    相比之下刘睿影起的更早些。

    他没有醉的太厉害,甚至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师傅鹿明明跳进那水塘里泡着,欧雅明站在岸边的白沙地上跳着脚叫好。

    毕竟酒三半可不是看热闹的人,他是既看热闹,还务必要参与其中,甚至成为这热闹的主人。

    别的事,他却是也有些记不清了,只是觉得口中躁郁难耐,想要寻些水来喝。

    走出卧房,看到外面的桌子上白花花的,一时恍神间竟是没有看清是什么。

    待他走进一瞧,发现是一副尚未装裱的长诗,直到这会儿记忆才一点一滴的回到他的脑海中。

    昨晚酒至半酣,狄纬泰让侍者将身后的小桌搬到前面,撤换下已经食尽的碗盘和饮尽的杯盏。

    众人看到狄纬泰似乎是要写点什么,于是纷纷聚拢至近前。

    但是狄纬泰恍如身处无人之境,只顾着自己铺纸研墨,随后提笔写了一首长诗:

    九族当头弃人间,乱世飘摇立身难

    博古楼中皆缟素,成王败寇转瞬间。

    英雄零落非吾愿,凶暴贼子自荒婉

    阴阳调转定方寸,黑白双子皆愕然。

    与君相逢在少年,意气风发自得安。

    许吾此生定随护,仇杀老朽立丰岸。

    思君深切君不来,悲叹无奈有余哀。

    雁过留痕声断肠,初春之时冬溜回。

    空留手谈对弈桌,见物感念何所环。

    踌躇壮志城南灭,城南萋萋草结团。

    涔涔泪眼浸笔纸,采采日落乐游原。

    永诀方知今日短,午夜梦回扰心乱。

    鸡鸣一声东方白,握子悲涨怎心宽。

    关山万里不足惧,飞飒拂魂去帐鸾。

    再无放歌纵酒同,怀郁如焚裂心痛。

    秉笔如刀词如剑,愿言为君抱不平。

    本为故人逍遥子,却因腐朽早亡绝。

    亡绝最伤腐朽人,自此天残地有缺。

    往后既过千帆发,谁与平生畅孤穴。

    望此杯中浮盏酒,惨淡难调恣欢谑。

    惆怅遥寄归何处?一泓江天葬良月。

    这是狄纬泰为两分亡故而写的一首缅怀诗,刘睿影只记得当时五福生其余的四兄弟,尽皆跪地痛苦,但是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为何这一章诗作会在自己这里。

    刘睿影细细的捋了一遍回忆,发现总有空白的一块,却是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就这样消失的干干净净。

    但是这章诗作放在自己这里终究是个负担,兴许只是自己酒醉之时不慎装回来的。

    毕竟当时那四兄弟已经痛心疾首不能自已,却是极有可能见诗生情而忘记这诗作本身。

    刘睿影决定把这诗作随身带着,去博古楼的长街中找一处装裱铺子,待装裱完成之后再送还给五福生四兄弟。

    虽然狄纬泰的墨宝异常珍贵,但是死者为大,自己却是决计不能独占这缕忠魂托思。

    拿起诗稿后他才看到,诗稿下面还放着一双鞋垫。

    这鞋垫并不是他的尺码,略微大了些,不过鞋垫这东西稍微大些倒还可以穿用,但若是小了,恐怕就只能当个摆设。

    刘睿影对这鞋垫同样毫无印象。

    但是他看到上面有一朵用黑线绣的,精美的墨荷,不由得有些喜欢。

    只觉得这肯定是谁送他的一样纪念之物,可究竟是谁才会送鞋垫给他?

    一般这样的贴身之物,除了自己去买,就只有恋人相赠。

    情郎买胭脂送给心上人,姑娘买荷包或亲手秀个香囊挂在倾心的游侠的剑上,都是常有之事。

    一瞬间,刘睿影的脑中闪过了两张面孔。

    一个是赵茗茗,一个是欧小娥。

    但是他很快又自嘲的摇了摇头,把这两张绝色脸庞晃出脑中。

    赵茗茗自是不用说,大家闺秀,走到哪里还带着个小丫鬟糖炒栗子,想来这些针线绣活可定是从未碰过。

    况且自己与别人满共只有两面之交,就算是自己有心倾慕,别人有怎会对自己这一小小的查缉司省旗心生留恋?

    至于欧小娥,则更是不可能……

    让她提剑杀人肯定是一道最为锐利的锋芒,让她冲锋斗酒,也是一位碗碗见底的巾帼。

    但若是让他绣花,怕是把十根手指轮着刺破几圈都绣不出颗种子来,更别说这鞋垫上一朵精巧的墨荷了。

    刘睿影用手捻了捻,发现这朵墨荷却是有些脱线,变得松松垮垮的,姿态样式也有些不堪入目,毫无先前那般清理隽雅的精气神。

    他有些难过,觉得好像是因为自己多此一举而破坏了某人的心意,和一个精美的物件。

    既然如此,刘睿影也便借着这阵烦躁而破罐子破摔,索性揪起一根松动的线头,把这朵墨荷彻底拆散。

    他觉得这墨荷已然不完美,还不如让他彻底消失,只留下这一双光板的鞋垫看着舒坦。

    不然每次看到这朵墨荷松垮垮的样子,都定然会再责怪自己一次,与其让自己如此周而复始的苦恼烦躁,还不如就这样彻底断了念想好。

    可是当他拆开了这表层的黑线之后,发现这朵墨荷还在,而且全然变了模样。

    在黑线的下面,竟然还有一朵荷,不过是用金线修成的金荷!

    究竟是谁不惜花费如此大的功夫绣一朵双色荷送给自己?若是他方才没有把这层黑线搓开抽出,或许就永远不能发现这墨荷下面还有一层金荷。

    刘睿影拿着鞋垫突然想起了很多。

    他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太假。

    人太假,东西也太假。

    他想起了先前在宴会开始前,欧雅明给狄纬泰下套,有意的说那通今阁建台一事。

    当时还不觉得如何,只是觉得这样的大人物果然都非同一般,说话字里行间都处处有陷阱,一招不慎虽不至于满盘皆输,但终归是会落了下风。

    局势如果一旦被动起来,那无论日后再做何找补,怕是都会短人三寸……

    可是现在刘睿影手里拿着墨(金)荷,再想起这些事,他只觉得一阵没来由的恶心。

    什么大人物,在他看来都是些小人。

    心眼估计还赶不上绣着墨(金)荷的针鼻儿大,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担当与情怀,除了利益还是利益。

    刘睿影忽然很想和酒三半说说话,觉得至少他是目前为止最真诚坦然的人。

    刚好他也准备再回去那长街之上寻找装裱之地,把这幅诗稿装裱起来,不如叫酒三半与自己一同前去,路上也能有个伴说说话,让自己胸口的这股淤积尽快的散出去。

    刘睿影自己也觉得奇怪,按理说他早该适应了才对。

    中都查缉司本来就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做鬼脸的地方。

    自己从小在那里长大,怎么就没有被影响过来?

    他知道自己这思想很危险,一时间有些后怕……

    他担心昨晚不要因为自己喝多了酒而口快的把这些说了出去。

    要知道人的想法肯定不会是立马就能形成的,这是一个长久的积累,在无穷无尽的大事小事上都有了很多自己的不同意见之后才能成型的。

    方才他的那阵恶心和心中的所思所想,若是不慎出口,被有心之人记录下来,那等待他的只有被下诏狱的后果。

    断章取义,落井下石本就是人之常情。

    雪中送炭的人有,但是太少。

    每遇到一位都该值得用一声去感恩相待。

    不论日后再有何纠葛,交集,至少都是自己攀登之路上的明灯与基石。

    攀登慢,然崩溃快。

    越是攀登到了高处,崩溃的就越快。

    刘睿影突然又是一阵心惊。

    这次倒不是因为自己刚才的想法和昨晚的醉酒,而是觉得自己的攀登之路有些过于平坦,雪中送炭之人未免太多。

    除了手上这把让定西王霍望都眼红的剑以外,他目前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平白无故,毫无缘由的。

    刘睿影记得自己在中都查缉司刚开始做勤杂之活时,那位对自己颇为照顾的马倌对自己说的话。

    他说人这一辈子就像骑马一样,骑得快自然是能赶着早些到达目的地,但骑得快若是没有相应的骑术早晚会从马背上摔下,甚至还会被马踩过去。

    刘睿影没见过从马背上掉下来的人,而且当时年少,心高又气傲,自然是对这一番劝慰嗤之以鼻。

    但是下一次他去央求着这位老马倌让自己骑马玩时,老马倌却是把马鞍、脚蹬以及缰全拆了。

    不会骑光背马的刘睿影自然是跌了不少跟头,不过他心中仍然很不服气,因为他也没见过谁骑光背马上街。

    但是现在他却明白了老马倌的用意。

    马本身就是那样,背上光溜溜的,只有颈后面有一顺儿鬃毛,可以让人抓住借力。

    其余的部分,都得靠自己的身形气力协调合作,才能坐得稳马背,夹的住马腹。

    而那些马鞍、脚蹬与缰绳都是外物,就像刘睿影平白无故的被官升三级,又被奖励了《七绝炎剑》一样。

    德不配位,自然是只能短暂的拥有。

    虽然他也是历经大小数战,在生死关头把这些外物都保了下来,可若是当他真正能够有能力拥有时,又怎么会有人来抢?

    若是这些东西换做到霍望,刘景浩身上,哪怕是欧雅明,大家只会觉得他们就当如此,而不是心生怨念,再由怨念变成仇恨,进而想要去破坏,让其崩溃。

    刘睿影觉得自己还是先老老实实的把光背马骑好再说,也就是要学会藏拙。

    此趟差事,他已出尽了风头。

    上一次面对白衣人杜彦的必死之局面,是擎中王刘景浩突然现身,把他保了下来。

    可是刘景浩能来一次,能来两次,难道还能次次都来?

    若是那样,刘睿影却是也什么都不用做了,有了擎中王刘景浩时时刻刻的跟在身边保护自己,那他还有什么不能做?什么不敢做?

    但就算是那样,他也会觉得极为难受。

    毕竟自己的才是真章,外物的借力助力再大也只是别人的。

    除了《七绝炎剑》以外,刘睿影会的功法武技并不多,但至少查缉司的一套制式剑法,‘五太岁’,却是他从懂事起就一直修炼的剑法。

    可是当他得到了《七绝炎剑》以后,却是把这套剑招早已抛之脑后。

    人都是这般喜新厌旧的,尤其是当这‘新’还是更加强大的存在时。

    蓦然间,‘藏拙’二字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掩藏拙劣,不以示人。

    但如今他需要的,却是‘藏巧’。

    如何把自己先前过于毕露的锋芒隐藏起来,哪怕是故意犯几个不大不小的错也值得。

    ————————————

    “欧家主,可愿意将那日你我未结束的对话直言相告?”

    博古楼一处隐秘之地。

    狄纬泰和欧雅明面对面的坐着。

    两人身前只有一杯清茶。

    看上去刚刚沏好不久,还还在不停的冒着热气。

    “狄楼主是指何时?”

    欧雅明故作诧异的问道。

    其实他心知肚明,狄纬泰问的是关于那日自己说起的通今阁“大兴土木”一事。

    但眼下,既然是狄纬泰先问了,那自己便占据了主动。

    何况这事自己知道的极为确切,毕竟一把上等好剑的人情可不是白送的。

    所以他只这般恭敬客气又疏远的说着场面话,等到狄纬泰着实按捺不住,直截了当的向他询问之时,就是他狮子大开口之时。

    想到这里,欧雅明端起身前的茶杯,吹了吹热气,咗饮一口。

    “狄楼主的茶果然非同一般!”

    欧雅明说道,有意把这话题扯开。

    这时候就要比比谁闲篇扯的远,谁话题绕的足!

    狄纬泰一听此言,顿时也知道了欧雅明的目的。

    于是也不着急,便给他细细的说起这茶来。

    说道兴起处,两人还又换了一种茶来细品。

    若是让外人看到,这哪里是一场针锋相对的较量,简直就是两位茶友在互谈心得。

    狄纬泰心里也不由得对欧雅明高看了许多。

    虽然都是他发问,狄纬泰回答。

    可是欧雅明的每一个问题却偏偏都能问在要害上!

    若是对所谈论的话题没有极为深入的了解,是根本不可能这样发问的。

    但只要他问了,狄纬泰也就得讲下去。

    两人就在这样一问一答间,却是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第八十一章 银针,金线,血荷【上】

    刘睿影把那幅长诗叠了个齐整,揣在怀中,准备去找酒三半一道去装裱。

    刚走出门,就看到前园外站着位人。

    院内的藤蔓枝叶新发,掩映中确实看不清此人外貌,只能看到一头斑白和不高的个子。

    再上前几步,刘睿影才看出这是一位老婆婆。

    他在博古楼本就没有熟人,更别说是这样一位老婆婆。

    刘睿影心头泛起一阵悸动。

    想起上一次有人等在院子门口的时候还是在集英镇,丁州府兵的前线大营前。

    来的人是袁洁,是来讨债的。

    如今也不知袁洁去了何方,而当时那些丁州府兵的统帅贺友建也早已身首异处,尸骨无存。

    这位老婆婆穿着一身最为普通的黑色布衫布裤,脚下是一双纯白色的卡边布鞋。

    博古楼中人为修建的道路不多,仅有的几条长街大多洒扫的干干净净。

    其余的地方,大多都是在于地上铺石板石块,刻意的营造出 一种人在山水间的禅意诗感。

    但是这老婆婆脚上的这双纯白色布鞋,却是纤尘不染,像是刚换上一样,就连一丝弯折的痕迹都没有。

    “有什么事吗?”

    刘睿影问道。

    本能的,同这位老婆婆保持了一些距离。

    虽然她看上去人畜无害,微微有些驼背,左臂上挎着一个篮子。

    但是刘睿影想起了当时在茶桌中的欧厨,不也正是扮做了一位穿梭于桌台间的小商贩,卖些干果和物件,最后却从那篮子中抽出了齿灵剑。

    有了前车之鉴,这次刘睿影紧紧地盯着这位老婆婆手中的篮子,不想错落任何动静。

    “鞋垫在你手里?”

    老婆婆问道。

    刘睿影怔住,一时间竟是没能反应过来。

    但是他的眼睛很清楚的看到,这老婆婆的身形没动,手没动,篮子没动,就连两片嘴唇也没有动。

    这声音好似从她的心间升起,直接传入了刘睿影的心间。

    这一句话,不是他听到的,而是他感觉到的。

    刘睿影的心间腾起一种感觉,他觉得这位老婆婆这样问了,但是眼前的事实又和他的感觉截然相反。

    这已经无关于刘睿影是否能想的起来那双莫名得到的鞋垫,只是这一句奇怪的问话以一种玄妙的方式从心底里升起,让他很是不可思议。

    “你说什么?”

    刘睿影下意识的问道。

    “那双鞋垫是不是在你那里?”

    老婆婆再次问道。

    “什么鞋垫?”

    刘睿影疑惑。

    但他还是没能把眼前的老婆婆和屋内那双鞋垫联系起来。

    “看样子,你是不准备给我了?”

    老婆婆说道。

    刘睿影酒气未消,又被人如此质问,便又添了火气。

    心想道:“我管你什么鞋垫,大早晨就有莫名其妙的人来问莫名其妙的事,当我是泥捏的吗?!”

    尤其是先前他还暗自做了决定,今后一定要‘藏巧’。

    可是造化弄人,天机天意是算不尽的。

    你若是一直善良,便总有人会欺负你。

    但当你稍一刚强,便又会有人说这人变了,太不地道,挂上个善变险恶的头衔。

    于是刚强的人一直被人敬畏,善良的人一直遭受欺辱。

    刚强的人也很善良,不过大多都是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

    善良的人却不敢刚强,因为善良的人大多脆弱,经受不起那些人云亦云的折磨。

    但是刘睿影不怕,他很很善良,也很刚强。

    或者说他有自己的准则,有绝对不能触碰的底线。

    他可以当街仗剑捅进一人的咽喉,也能买一块烧饼送给街边要饭的小女孩。

    虽然给要饭的小女孩一块烧饼算不上什么善良,但至少刘睿影尽力去做了。

    相比那些,站在墙根旁说:“你怎么不给她多点钱?你怎么不给她买个大房子?”之类的人,刘睿影不知要强上多少。

    这一瞬,竟是让刘睿影又推翻了先前的一切想法。

    一个人并不是要活给谁看的,没人能要求谁必须出人头地。

    只要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无愧于本心就好。

    谁能没做过几件有愧于天地君亲师的事?

    但最重要的是最终回忆起来不要有太多遗憾。

    “我的就是我的,为什么要给你?”

    刘睿影说道。

    按照他的本来,是不会这样说的。

    但是此刻他就想这样说,甚至不说不行,非说不可。

    “好!”

    老婆婆说了个好字,把放在篮子里的手拿了出来。

    刘睿影以为这篮子中又会抽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所以他当机立顿,拔了剑!

    但是当他看到从篮子里出来的,仅仅只是老婆婆的右手时,却又有些后悔……

    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年轻气盛,还是不能那般老成持重,冷静客观的对待一切。

    但是此刻刘睿影却莫名的感觉到一阵恐惧。

    就像是先前老婆婆的话,是从心头传来的一样。

    这阵恐惧也是从心头传来的。

    没有任何来由。

    没有任何原因。

    就是让他感觉到害怕……

    以至于出剑的胳膊乃至全身上下都有些略微的僵硬。

    “拔剑?”

    老婆婆终于张了嘴说话。

    这声音和刘睿影从心头感觉到的一模一样。

    老婆婆这句话犹如自言自语。

    似乎是想不通为何刘睿影会突然拔剑。

    但是刘睿影心中的的恐惧正在渐渐放大,扩散。

    从剑尖传到手臂,再游移到全身,最后又回到了剑尖。

    这般几个来回之后,刘睿影竟是再也控制不住体内的劲气。

    虽然他体内的阴阳二极已然崩溃,但是此刻劲气却源源不断的从大宗师法相坐下的太上台上流出,却是给了刘睿影一个惊喜!

    起码,他的修为境界还在!

    虽然不知道这般变故之后会有什么好坏发生,但是现在他也只能是被动的承受着。

    但是这种欣喜,丝毫不能调好先前的恐惧。

    刘睿影鼓荡气势,想用体内雄浑磅礴的劲气将这这种恐惧感强行压下去,但是他却没能做到反而让其愈演愈烈。

    “我只是问你讨要我的东西,你却对我拔剑,究竟是谁不讲理?”

    老婆婆说道。

    “那是我的东西,何况我根本不认识你,你说是你的,凭什么?”

    刘睿影反问。

    这一句话出口,却是让他浑身的僵硬感略微松懈了少许。

    但是他已拔剑,若是就这般回剑入鞘,难免会落了面子。

    刘睿影不想,也不愿意。

    虽然他知道此刻回剑入鞘或许是个正

    确而又明智的选择,他也不想。

    “我说的那双鞋垫,上面绣着一朵墨荷。”

    老婆婆说道。

    刘睿影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正是让他今早奇怪异常的那双鞋垫吗?

    只是鞋垫上的墨荷已经不存,那层黑线被他抽掉,省下的只有黑线之下的金线,墨荷之下的金荷。

    “我没有一双鞋垫,上绣墨荷。”

    刘睿影说的有些心虚。

    但转念一想,现在那双鞋垫上的的确确是没有了墨荷,所以他顿时又来了底气。

    “小伙子,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想必你也想起来了。”

    老婆婆说道。

    语调平稳,但语气中却暗含着一丝不耐。

    “我也说的很清楚,我没有。”

    刘睿影说道。

    虽然他昨晚有些片段想不起来了,但是并不妨碍他确定这位老婆婆他绝对没有见过一面,更不会出现在昨晚的宴席上。

    既然没有见过她,她也从未出席,为何她却这般笃定的说这鞋垫就是她的?

    一定是另外有人给了自己,但是这人是谁,刘睿影想不起来。

    在弄清楚这双鞋垫究竟是哪里来的之前,他是不会给任何人的。

    更何况,还是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那不是你的。”

    刘睿影说道。

    “虽然不是我直接给你的,但是那双鞋垫就是我的。”

    老婆婆很固执,已然不依不饶。

    “不是你给我的,怎么能说是你的?”

    刘睿影反问。

    “因为……”

    老婆婆话还未说完,竟突然向前直挺挺的倒下。

    刘睿影大惊!

    慌忙环顾四周,觉得附近某处定然埋伏着暗器高手,在老婆婆即将说出些关键时,将其一击毙命。

    老婆婆的身体仍然在向下倒去。

    刘睿影也并没有看到周围有什么风吹草动。

    此刻天光大亮,日头正高,就算是树林中也没有任何阴影可以供人躲避。

    但是刘睿影却看到了树林中的外侧有一块造型奇怪的书。

    是柳树。

    垂柳。

    别的垂柳,柳枝依依,随风摇摆。

    但是这颗垂柳的柳枝却长得异常繁茂。

    每一根枝条还很粗壮,柳叶密密麻麻的从上到下排布着。

    风水不摇摆,水泼不入。

    就像一个巨大的伞盖,严严实实的把整棵柳树的上半截包裹在其中。

    这是一处最佳的荫蔽之地。

    要是让刘睿影选,他也一定会毫不犹疑的选择自己栖身在树上,而后悄悄的分开茂密的垂柳枝,观察着这边的一切。

    刘睿影能看到这棵树,这棵树所在的位置与角度也定然能够看到刘睿影。

    距离也并不是很远,就算是用孩童打水漂的力气,也能把石头从那棵树上砸到刘睿影的头顶。

    不过,既然柳枝繁茂如伞盖,那暗器就算是想要飞出,想必也极为困难。

    作为观察来说倒是绝佳之所,但却不利于用来刺杀。

    刘睿影还看到旁边一处房子的窗户半开着。

    虽然有稀稀疏疏的篱笆遮挡,但仍旧能看到这里发生的大概。

    若是对方的暗器实力可以和五福生兄弟比肩的话,想必穿过篱笆,刺死这位老婆婆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现在的光线不对。

    阳光正好直晒着那扇半掩着的窗户。

    窗中人即便是露头,也会被阳光刺的睁不开眼睛,看不清任何。

    既然看不清,又该如何出手?

    但是刘睿影想到,若这名此刻的精神异于常人,那完全可以不凭借目力,只用精神游走一圈,便能知道具体的位置。

    眼见不一定为实,或许凭借精神还能够更加的稳妥。

    刘睿影不懂得暗器之道。

    但是凭借他的认知,这已经是所能判断的极限了。

    可是他忽略了一点。

    就是眼前的老婆婆难道是真的中了暗器而死去倒下?

    刘睿影不知道。

    因为他根本都没有这样考虑过。

    毕竟这位老婆婆太过普通,普通到刘睿影都没有词汇去形容。

    只是觉得她这样倒下,便是遭人暗算。

    先前的那些恐惧,已经荡然无存。

    现在剩下的反而是对老婆婆死去的惋惜,以及对自身安危的警惕。

    虽然刘睿影想了这么多,但在现实中都是一晃而过的瞬间。

    老婆婆的身子还在往下倒。

    一个人若是有意识,在摔倒时定然会两手前撑,想要尽可能的减少损伤。

    这是身体下意识的防卫动作,不用学习,无须训练,人人都会。

    即便是老人,腿脚不灵便,可能不如别人那般灵活,但至少也会做出这样的动作。

    可是这位老婆婆没有。

    若说她没死,那只能证明这位老婆婆已经超出了正常人的极限。

    或者说通过某些特殊的手段,摒弃掉了生而为人的一些特质特征。

    刘睿影直到老婆婆触地的前一刻,才伸出手去想要扶住着尸身。

    摔倒之人脸朝下,刘睿影也不想这老婆婆死的太过难堪。

    万一把鼻骨摔折了,下葬时也不美观。

    刘睿影回剑入鞘,刚刚弯下身子准备伸手时,突然间看到一星寒光骤然升起。

    刘睿影本能的朝后一仰,这一星寒光变作一道,擦着他的鼻尖飞过。

    “你到底是谁!为何要这般处心积虑的暗算我!”

    刘睿影大怒。

    “你这小伙子,心不坏。但是你拿了我的东西不给我,那我只能杀了你再自己拿走了。”

    老婆婆说道。

    这时,刘睿影才看到方才的那道寒光的来源,竟然是她手中的一个绣花针。

    这位老婆婆也正是在长街处摆摊,最后送给汤中松两双鞋垫的老婆婆。

    “我不知道是谁给你的,但你不是应该拥有的人。”

    老婆婆说道。

    刘睿影感觉莫名其妙。

    若说那《七绝炎剑》有人强抢,甚至为之打生打死倒还不奇怪。

    可是一双鞋垫,怎么也能有人如此执着?

    鞋垫就是鞋垫,即便是绣活再好,做工再精致,也做不了别事,成不了旁物。

    铁杵可以磨成绣花针。

    但是若是一根擀面杖,再怎么磨,也只能是一根牙签。

    “我已经拥有,凭什么就不是应该拥有的人?”

    刘睿影说道。

    “不是你的,即便现在在你手上,也长久不了。”

    老婆婆说道。

    “长不长久也不是你说了算的,不过你既然要杀我,这却是我能说了算的事。”

    刘睿影说道。

    “说了什么算?”

    老婆婆

    问道。

    “可以说了算杀你!”

    刘睿影说道。

    老婆婆笑了。

    脸上的沟壑随着笑脸的浮现变得越发深邃。

    从依稀的眉眼中,刘睿影可以看出,这老婆婆年轻时定然是一位名动四方的美人。

    红颜不奈春归去,回眸人间雪满头。

    无论曾经有何种美貌,如何惊天动地的修为,最终也逃不脱这幽幽的岁月,化作了枯骨一堆,黄土一抔。

    “老婆婆,都这把年纪了,何必在如此执着?”

    刘睿影问道。

    这句话不是嘲笑,却是刘睿影的肺腑之言。

    他不明白为何这老婆婆要对这一双鞋垫这样执着。

    她的生命已经走过了漫长的时光,濒临油尽灯枯之时,本该是一切尽开怀,万事皆放下才对。

    “你不懂……”

    老婆婆说道。

    这三个字出口竟然有些哽咽。

    “你不说,我自然没法懂。”

    刘睿影说道。

    “难道我说了,你就能懂?”

    老婆婆反问。

    刘睿影语塞。

    的确如此。

    就算是老婆婆说了,他又怎么能保证自己一定懂得?

    每个人的经历都是如此的千差百别。

    “你说了,至少我有机会去懂。”

    刘睿影说道。

    “我不想给你机会,因为你根本没有机会懂。别说你,就连他也不懂。”

    老婆婆说道。

    “他是谁?”

    刘睿影问道。

    “你都不知道他,自然也不知道他的过往。你也不认识我,自然也不知道我的过往。那你也不明白我和他的因果,你说你怎么懂?”

    老婆婆质问道。

    刘睿影有些烦躁。

    这老婆婆说话太过啰嗦……

    世间事,世间情,不过是结婚生子,生老病死八个字。

    无论是谁,什么事都跳不出这八个字的围城。

    所谓的隐士,一个人跑到深山老林中,看似好像万事不萦纡怀,切断了与世俗的一切联系。

    但是他又怎么能逃得脱生老病死?

    到最后,也只是这四个字度过的比旁人更加漫长,更加孤独,甚至更加凄惨罢了。

    刘睿影对此向来不屑一顾。

    觉得这些人就是矫情过剩罢了。

    但他未免有些过于高估自己。

    他才活了几年?才看过几次人间?

    怎么就敢如此轻率的断定他人的情绪和心神?!

    “至少他不是我。”

    刘睿影这句话倒是过于孩子气。

    宛如斗嘴一般,你说我不行,我非要说出来个行的,最后就算一直比到了太阳上,又能有什么意义结果?

    “你当然不是,没有人能比得上他。”

    老婆婆摇了摇头说道,同时又扬起了手里的绣花针。

    “难道没有商量的余地?”

    刘睿影从怀中掏出了那一双鞋垫。

    刚才出门前,他也把这鞋垫带在了身上,想的一会儿问问酒三半对此有没有印象。

    多一个人,总能多些机会。

    但是当着这老婆婆看到刘睿影拿着的鞋垫时,显示一喜,接着却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愤怒。

    以至于她的脸庞都扭曲在了一起。

    “你把那层黑线抽掉了?”

    老婆婆因愤怒而声音颤抖的问道。

    “我……不小心弄掉了。”

    刘睿影有些理亏,不好意思的说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婆婆对这刘睿影咆哮。

    但刘睿影却发现,她的声音变了。

    不似先前的那般老态龙钟,虽然语带嘶吼,但却年轻俏皮。

    “我说了我不是故意的!”

    刘睿影说道。

    “好好好!本来我与你无冤无仇,只要你把这双鞋垫还我,我也不会为难你。但是现在,你却把它毁了,我们之间只能不死不休!”

    老婆婆说道。

    手上的绣花针已经飞出掌心,后面托着一根常常的金线,在眼光下异常耀眼。

    一转瞬,这金线又变的漆黑如墨。

    刘睿影横剑抵挡,竟是被针尖上传来的巨力震退了几步。

    此刻,刘睿影的剑仍然在剑鞘之中,还未来得及拔出。

    刘睿影知道对方的攻势不会只有一招。

    于是出剑后立即挺剑直刺!

    左手持剑鞘当盾牌,时刻防备着对方的针。

    “当啷!”

    一声清脆传来。

    刘睿影看到自己的剑尖插在了老婆婆的手掌里。

    但是却没有流出任何鲜血,反而发出了一声犹如金铁相交的声音。

    老婆婆张开手,那剑尖正好刺在了她手上戴的顶针上。

    刘睿影调动劲气,一股磅礴之力传递至剑尖,继而爆发。

    但是老婆婆却依旧用顶针抵着剑尖,四方挪移,手形频换,竟是将劲气全然卸掉。

    刘睿影用肉身之力再度发力一刺。

    老婆婆却胳膊一缩。

    让刘睿影这一剑好似刺在了棉花上。

    一剑出,竟是没有任何受力!

    不自觉,脚下步伐却是略显慌乱。

    就在刘睿影这一刺之力全然使完之时,老婆婆却猛地一推掌,刘睿影防备不及,被剑上传来的距离震得松了手。

    星剑掉落在地。

    掉落在他与老婆婆之间。

    “只是上面的一层浮线被我拆掉,何况另一只还没有任何变化,你怎么就能如此极端?!”

    刘睿影说道。

    这是他的缓兵之计。

    因为他必须要制造一个空档。

    制造一个能让她重新捡起剑的空挡。

    “你可曾见过形单影只的鸳鸯?”

    老婆婆问道。

    “没有。”

    刘睿影回答。

    “你可曾见过天涯孤途的鞋履?”

    老婆婆问道。

    “没有。”

    刘睿影回答。

    “我的鞋垫本就是一双,差了一丝一毫都与以前不同,都不是一双。我的一双,不能有一点变样!”

    老婆婆说道。

    话音刚落,竟是再度持针攻来。

    虽然只是短暂的几句话,但是刘睿影也得到了喘息之机。

    体内的阴阳二极不存,虽然劲气调动没有了助力,甚至比原先更加伟岸。

    但是新事物总得有个适应的过程,刘睿影体内还是有着诸多不习惯。

    这片刻的平稳,对他而言却是珍贵异常。

    刘睿影眼见这老婆婆再次袭杀而至,左手持剑鞘虚晃一招,引的老婆婆不得不回针抵挡。

    而后他朝前一翻滚,便和老婆婆调转了位置,手上也重新握住了剑。

第八十二章 银针,金线,血荷【中】

    “狄楼主先前在茶座发声,震慑群雄,而后又大宴四方,一展慷慨,不得不说,的确是手段高,且精妙!”

    狄纬泰已经结束了和欧雅明的谈话。

    至于两人最终究竟是笑逐颜开,还是不欢而散没有人知道。

    但至少从面色上看,狄纬泰还是比较轻松的。

    虽然狄纬泰一贯老成持重,喜怒不行于色,但是这种欢喜的感觉还是能从他的身上的每一处毛孔中渗透出来,飘散在空气中,再传递给旁人去感知。

    萧锦侃此刻在他的屋中,他感知到了这种欢喜。

    但是既然狄纬泰不说,他也就不问,只是客套的夸奖了一句狄纬泰的手段。

    这还用的着他说?

    若是狄纬泰连这点事情都处理不好,那么他也不配被人尊称一声狄楼主了。

    但萧锦侃还是说了,而且说得非常认真,让人不知是何意。

    奇怪的是狄纬泰也听了,而且听得非常认真。

    甚至他还认真的思考了萧锦侃的话中是否有别的意思。

    但很显然,恭维就是恭维,并没有其他。

    “别人来你吃饭的地方,你总不能让别人看着你吃饭,总得分出些让大家一起吃才好。”

    狄纬泰说道。

    如此一句大白话,很难想象是从狄纬泰这张文绉绉的嘴里说出来的。

    但他就是如此说了。

    不过他没有说错。

    人总是要吃饭的。

    不但要吃饭,还要睡觉。

    但若是吃不饱饭,那也会饿的睡不着觉。

    所以人间百事,饿字当头,吃饭第一。

    不过你可曾见过街边的乞丐把自己破碗中要到的半块馒头分给旁人?还不都是狼吞虎咽恨不得一张嘴就能吞进肚中缓解饥饿。

    狄纬泰能把自己的饭分给别人,是因为他不止这一碗饭,也不止这一个碗。

    看似大方,实则是他根本不缺。

    人在没有危机的时候,总能很善良。

    一旦遇到了危机,往往都会变得凶恶而自私。

    所以很多善良其实不用刻意去报答,很可能只是举手之劳或是一时兴起。

    凶恶和自私也不要过于埋怨,活这一辈子谁还没个困顿的时候?待他渡过了难关,不一定就不会再度善良起来。

    不过狄纬泰并不是个一味享受安逸的人。

    在九族并立的时代,人人自危,朝不保夕,已经让他养成了一种习惯。

    或者说是直觉。

    一种能够发现危险的直觉。

    就好像某种昆虫即便没看到天敌,也会感知到天敌的存在,浑身的纤毛都会立起来似的。

    狄纬泰不是昆虫,他是人。

    不像昆虫那般弱小,只能等待天赐的机会来躲过一劫。

    人可以主动出击,防患于未然。

    “狄楼主的意思是,只要有人来,就能有饭吃?”

    萧锦侃问道。

    他的怀中抱着一坛酒。

    正是他那夜与刘睿影没有喝完的‘万家密酿’。

    他知道狄纬泰不喜饮酒,但是他喜欢。

    说起来,也没有几个人敢在狄纬泰面前如此自如的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虽然狄纬泰并不严肃,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和规矩。

    但不敢就是不敢,没来由的威压总是沉沉的挂在每个人的心间。

    “那还要看是谁,吃什么。博古楼不做慈善,我也不是散财童子。”

    狄纬泰把自己喝茶的杯子推向了萧锦侃,示意给自己也倒一杯。

    “所以不管是谁,不管在哪,都是看人下菜碟的。”

    萧锦侃给狄纬泰到了一杯,却没有给自己倒。

    而是放下坛子,用手撑着脸,看向窗外,感慨了一句。

    虽然他已看不见,或许只是想侧过头去。

    虽然看不见,但是他能感觉到狄纬泰的目光定格在了他的脸上。

    这种感觉让萧锦侃很不舒服。

    所以他想转头躲开。

    “难道你不是?”

    狄纬泰闻了闻这酒。

    鼻尖处传来一股复杂纠结的香气。

    并不难闻,但就是让人有种纠缠不清之感。

    “我不是,因为我没有菜碟,何况我也看不见人。”

    萧锦侃转过头来笑着说道。

    “这就是你一直珍藏起来等着和刘睿影共饮的好酒?”

    狄纬泰问道。

    “怎么样,是不是很不错?”

    萧锦侃问道。

    “我不懂酒。”

    狄纬泰摇了摇头,举杯一饮而尽后微微的叹了口气。

    虽然人在喝完酒之后通常都会叹一声气,但是这一声叹气,却不是为了叹出酒气而回味那么简单。

    ‘万家密酿’很烈,但是狄纬泰是能喝‘诗仙酒’都面不改色的人,又怎么会因此而叹气?

    萧锦侃知道狄纬泰心中有事,并且有话想说。

    但可惜,他并不是那位能让狄纬泰一吐真情的人。

    所以狄纬泰只能微微的叹气,以此来不断消化心中的郁结。

    “既然你们关系这么好,你为何不帮帮他?”

    狄纬泰问道。

    “个人自有定数,我能帮他一次,却不能帮他一辈子。自己闯过去不是更好?”

    萧锦侃说道。

    “看来你已经知道他能闯过去了。”

    狄纬泰说道。

    “不,我不知道。”

    萧锦侃摇了摇头说道。

    “那你为何就敢断言他能闯过去?要知道,那位女子可不是易于之辈!”

    狄纬泰说道。

    “毕竟我们是朋友,谁能不希望自己的朋友好?所以我只是希望他能够闯过去。”

    萧锦侃说道。

    “而且,他的命数很久,现在还远没有到头。”

    萧锦侃终于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接着说道。

    “看来你还是算了。”

    狄纬泰说道。

    “算的很早。你也知道这天机大道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我能算准你三天,甚至三十年,但是三十年后零一天会怎么样,没人能知道。而且我算的是这三十年中都按部就班的情况,一些突发的变故总是能改变很多,哪怕是一次醉酒都能亡国,难道不是吗?”

    萧锦侃说道。

    狄纬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虽然萧锦侃看不见他点头。

    但是狄纬泰根本就没有把他当做一个瞎子。

    只觉得他是不喜欢看着人说话罢了,毕竟每个人都有些癖好,这个癖好也不算什么恶劣的事。

    “只是你实在不该引得这女人来。”

    萧锦侃说道。

    “我引了她来,却是也让张羽书留了下来,难道不是做了件好事?”

    狄纬泰说道。

    “那双鞋垫是怎么跑去刘睿影那里的?”

    萧锦侃问道。

    “我不知道。这件事也出乎了我的意料。”

    狄纬泰说道。

    “所以你不去管?反而让我管?”

    萧锦侃问道。

    “我没法去管。她与张羽书之间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一个执念如此的人,能怎么管?”

    狄纬泰说道。

    “你可以直接告诉张羽书她在这里,让张羽书来管。”

    萧锦侃说道。

    “他俩想必已经见过面了。我本以为张羽书会直接跑掉的,看来这些年他确实也放下了很多东西。”

    狄纬泰笑着说道。

    “没有跑掉未必是真放下,或许只是假装坚强。”

    萧锦侃说道。

    他的手却突然紧紧的抓住了酒杯,手上青筋暴起。

    因为他用心眼看到,刘睿影的脸被划破了。

    刘睿影虽然重新拾起了剑,又与老婆婆调换了位置,本该是辗转腾挪更加便利。

    况且他用剑,老婆婆用针,兵刃上已然占了上风。

    可是老婆婆的篮子中却突然射出了几道金线,将刘睿影的双臂束缚住,而后一针飞出,直指眉心。

    刘睿影双手不能自如,看到来袭的飞针,只能拼了命的把手腕往回勾。

    想要用剑身挡住飞针。

    好在,总算是用剑尖的嘴末端挡住了。

    没有让这飞针直插眉心。

    但是他挡的并不完美。

    针尖太小了。

    剑尖也不大。

    所以飞针碰到剑尖之后虽然被阻挡住没有插入刘睿影的眉心,但是却朝着一旁变向飞去,把刘睿影的左侧脸颊划出了一道血痕。

    老婆婆眼看一击不成,便收了针。

    不过她没有撤线,而是又从篮子里飚射而出数道,像是要把刘睿影捆成个粽子!

    “既然如此在意,还不如直接出手。”

    狄纬泰看到萧锦侃紧绷的手说道。

    “不必。”

    萧锦侃说道。

    手却微微放松。

    “这一下去,刘睿影定然被捆个结实。到时候就像是一张被固定好的白布,任她随意刺绣。”

    狄纬泰说道。

    言语中露出些许激将,似是极度渴望萧锦侃出手一样。

    “不必。”

    萧锦侃放松了紧绷的手,慢悠悠的给自己又填了一杯酒说道。

    “为何?”

    狄纬泰问道。

    他用清水涮了涮茶杯。

    因为他实在是接受不了这种复杂纠结的味道。

    “因为她并不想杀了刘睿影。”

    萧锦侃说道。

    “出手如此狠毒,难道还不是想置他于死地?”

    狄纬泰问道。

    “我看的很仔细。虽然先前刘睿影的双臂已经被他的墨金断魂线缠住,但是却给他的右臂留下了足够的活动空间。不然以她的本事,就算不用这墨金断魂线,只凭借手里的一根银星针,难道就不能一击扎死刘睿影?”

    萧锦侃说道。

    “既然不想杀人,那又为何要如此打来打去?”

    狄纬泰摇了摇头。

    显然是他并不赞同萧锦侃的说法。

    “因为她在报复。”

    萧锦侃说道。

    “报复?她与刘睿影素不相识,无仇无怨,何谈报复?”

    狄纬泰问道。

    “报复这个词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萧锦侃说道。

    “你也有后悔的时候?你怕是全天下最没资格后悔的几个人之一。”

    狄纬泰笑着说道。

    “我也是人,当然会后悔了。比如我就后悔当初在查缉司时为什么没有教会刘睿影喝酒。”

    萧锦侃说道。

    “他现在已经自学成材了。”

    狄纬泰说道。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我对这事后悔的已经不多。但喝酒还是越早越好。”

    萧锦侃说道。

    “既然你后悔说了报复,那你又想改成什么?”

    狄纬泰问道。

    “你给我机会改正?”

    萧锦侃疑惑。

    他本以为狄纬泰会揪住这一点狠狠的嘲笑一番才是。

    刘睿影吃了一次亏,自然是不敢再小看这些线头。

    向后退了数步之后,朝着老婆婆的左臂刺出了一剑。,

    这一剑刺的很是高明。

    因为老婆婆右手持银星针,针毕竟没有剑长,所以对自己身子左侧的防御定然有薄弱一些。

    刘睿影这一剑铆足了劲气。

    但是体内那股生涩的感觉却依然存在。

    让他颇为有心无力。

    可就在这时,刘睿影却发现体内的丹田处的大宗师法相站了起来。

    他伸手一招,真阳玉京剑在手。

    大宗师法相手握着剑,一股玄之又玄,万妙至极的力量朝着刘睿影的右臂蔓延。

    一瞬间,刘睿影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他觉得自己手握的并不是星剑,而是玉京真阳剑。

    虽然这把剑自从他体内诞生之后他就没有摸过一次,但他就是感觉自己此刻正在握着它。

    大宗师法相似乎有点不高兴。

    但刘睿影不知道他怎么了,只是自己竟然能感知到了他的情绪,这倒是一大进步。

    要知道在此前,这大宗师法相可是傲慢的紧,无论刘睿影如何讨好卖乖,却都是置若罔闻。

    大宗师法相把手中的真阳玉京剑也学者刘睿影的样子,朝前一刺。

    刘睿影感觉到那股玄之又玄的的力量竟然化为了实质,凝聚在了他的右臂,接着又传递到了星剑之上。

    星剑的剑身上顿时散发出一团团淡薄的岚光。

    只是现在日头太强,让人看不真切。

    就连刘睿影自己也没有发现。

    他只觉得自己这一剑的感觉平生罕有。

    一会儿像是刚学剑时,第一次拿起剑的笨拙。

    一会儿又像是拥有了天神耀九州的修为一般,化天涯在咫尺盈寸。

    就这么一晃神,他的剑竟然刺入了老婆婆的左臂。

    老婆婆愣住了。

    她的银星针明明已经朝着左侧回守。

    她的眼力很好。

    绣花之人的眼里定然不会差。

    她的估算和判断都很准。

    不然也绣不出那样精致的墨荷。

    但是她的银星针却晚了一步。

    老婆婆本想用银星针将刘睿影的剑顶开, 随后便可再度欺身上前,缩短彼此距离。

    可是他的银星针此刻距离刘睿影的剑还有一寸半。

    正是差这一寸半。

    刘睿影的剑便刺进了老婆婆的左臂中。

    “啊!”

    老婆婆发出了一声怪叫。

    刘睿影也愣住了。

    他根本不知道这一剑如何刺进去的。

    以至于在刺入了之后,他并没有再度向前送剑。

    所以只刺进去了一个剑尖。

    老婆婆的银星针距离他的剑有一

    寸半。

    他的剑也只刺入了老婆婆的左臂一寸半。

    “你看,局势不是逆转了吗?”

    萧锦侃对着狄纬泰说道。

    “我想说的是……发泄。”

    萧锦侃顿了顿说道。

    “发泄也该冲着张羽书去,怎么揪着刘睿影不放呢?”

    狄纬泰问道。

    “你知道那双鞋垫的来历吗?”

    萧锦侃问道。

    “不知道。”

    狄纬泰回答。

    “难怪了……”

    萧锦侃有些怅然。

    “这样的鞋垫她不是有很多?而且每天还在不停地绣着?”

    狄纬泰问道。

    “的确,这样的鞋垫有很多。但是刘睿影身上的这一双却是第一双。后来她绣的所有鞋垫,都是依据着这个模板。”

    萧锦侃说道。

    “难怪她会这么在乎……”

    狄纬泰说道。

    “而且,她怎么会对张羽书发泄呢?”

    萧锦侃又问道。

    这一句话却有些轻蔑的语气。

    似是在嘲讽狄纬泰连这都想不明白。

    “张羽书伤他甚深,难道她就没有一点怨恨?有了怨恨自然是要发泄的。”

    狄纬泰说道。

    “伤她很深倒是不假,只不过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向张羽书发泄。你信不信,只要让她和张羽书脸对脸的说几句话,就连这怨恨都会消失不见。”

    萧锦侃说道。

    “或许你说的是对的,但是我不理解。”

    狄纬泰喝着自己的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你有爱过人吗?”

    萧锦侃问道。

    这本是一个很让人脸红的问题,尤其是他提问的对象还是狄纬泰。

    “当然有!”

    没想到,狄纬泰竟是这般大大方方的承认了,倒是出乎了萧锦侃的意料。

    “不像……”

    萧锦侃想了想后摇头说道。

    “怎么不像?为什么我就没有爱过人?”

    狄纬泰不服气。

    “你若是真爱过人,怎么会不懂她的心情?你若是真爱过人,自然是能想明白她为何不对着张羽书发泄。”

    萧锦侃说道。

    狄纬泰沉默。

    他知道自己是爱过几个姑娘的。

    但恐怕爱的没有那么深。

    至少没有这女子对张学究那么深。

    “爱本就是占有。她占有不到张羽书,所以她才会如此马不停蹄的追逐。但是她深爱着张羽书,所以舍不得让他受一丁点委屈。若是要让她冲着张羽书这般发泄,那还不如让他用银星针不断的戳破自己的指尖。”

    萧锦侃说道。

    “既然她不想委屈张羽书,又为何要委屈自己?天涯何处无芳草。”

    狄纬泰说道。

    “十指连心呐!刺破指尖是很疼的,但是都比不上爱而不得的痛。天涯处处有芳草,可是只有此间芳草正对胃口,就算是给了她整个天涯,她却是也不会有任何动摇。”

    萧锦侃说道。

    “所以我后来没有爱人,我爱不起。”

    狄纬泰说道。

    “你爱得起,只是你更爱手里的那根笔。”

    萧锦侃说道。

    狄纬泰大笑。

    老婆婆依旧在兀自怪叫,同时向四面八方疯狂飞针出线,状态犹如疯魔。

    刘睿影不知她怎么了,明明自己这一剑并没有给他带来多么严重的伤势。

    刘睿影想要抽身离开。

    但是这老婆婆的墨金断魂线却在他的身后密密麻麻的结成了一张网,把自己和刘睿影都困在了其中。

    刘睿影挥剑想要斩断这些线,破网而出。

    但剑线相交之时,剑却被弹开。

    这线,无论是硬度还是弹性,都是世间罕有。

    刘睿影不知道这究竟是用何物造就的。

    但他已然确定了一件事。

    那就是能用此线的人定不简单,能一直用此线的人更不简单。

    就好像他的《七绝炎剑》一样。

    虽然他已经学会了其中的一个字,也算是会用了。

    但这期间有多少人来抢夺?

    刘睿影又是付出了多少血肉的代价才能将其保住?

    这线也是同样。

    如此至宝只要一个方法不招人惦记。

    那就是除了老婆婆自己以外,再也没有人见过。

    可是按照这老婆婆的功法武技以及临敌时的老辣程度来看,她用这针线杀人,定然不下百次。

    既然不下百次,那就至少有一百个人能看到。

    就算是这一百个人都死了,没人能把看到的说出去,可是尸体毕竟还在。

    被针线杀死的人,与被刀剑杀死的人差别极大。

    一个人可以忽略。

    两个人也不必在意。

    但是上百个人因此而死,又怎么会不被关注?

    到时自然强中更有强中手,想要得到这针线。

    可是老婆婆也保住了。

    不论这过程多么艰难,这针线起码现在还在她的手里。

    刘睿影杀冰锥人时有多艰难,想必这老婆婆保针线时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现在只想着让这老婆婆安静下来。

    毕竟这样僵持下去只能越来越对他不利。

    刘睿影一转念,心生一计!

    心病还需心药医。

    既然她这么在乎自己手中的这双鞋垫,还不如就此以鞋垫作饵,让她的精神有个焦点,自己也好趁机脱身。

    这么做虽然有些不择手段。

    但刘睿影现在已是顾不了这许多。

    他从怀中拿出这双鞋垫,高举在空中扬了扬。

    这老婆婆看到刘睿影手中的鞋垫,果然停止了动静,只有喉间不断的传来一阵阵“咳咳”声。

    “把她给我!”

    老婆婆双眼赤红,声音嘶哑的说道。

    “给你可以,但是你要先把这网子子收起来!”

    刘睿影说道。

    “你凭什么和我讲条件?”

    老婆婆问道.

    “就凭这双鞋垫在我手上,而你想要它!”

    刘睿影说着就把这一双鞋垫放在剑尖前,似是一眼不合就要用剑把它刺个通透。

    “停手!我收!我收!”

    老婆婆一看刘睿影竟是懂了真格,也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般瘫软下来。

    只见她两手在空中虚握了几下,包裹在刘睿影周围的密密麻麻的线网霎时有回到了她的篮子中。

    “若是我给了你,你还会杀我吗?”

    刘睿影问道。

    “会。”

    老婆婆说道。

    “你出尔反尔!”

    刘睿影大怒。

    “你给我鞋垫,我收了线网,这是咱们说好的条件。现在你又要我不杀你,这又是另一个条件了。”

    老婆婆说道。

第八十三章 银针,金线,血荷【下】

    “我是狄纬泰。”

    狄纬泰止住了笑声对着萧锦侃说道。

    “我当然知道你是狄纬泰。”

    萧锦侃奇怪的说道。

    他不知道为何狄纬泰要重申一遍自己的名字。

    自己定然是不会忘记的。

    难道他是害怕自己忘记不成?

    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自然也是有机会坐在一起喝酒的。

    但是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喝酒只会是喝酒,一杯接着一杯,不会有这么多的交流。

    毕竟没有共同的经历和互相交错的生活,哪里有话可说?

    最多讲一下各自的见闻罢了。

    可是这见闻中又会带有何种夸张?

    那只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者了。

    “我只是好久没有自己叫过自己了。”

    狄纬泰说道。

    萧锦侃笑了笑。

    他觉得自己果然又想对了。

    这家伙就是怕他自己忘记,所以才这么说了一句。

    “正因为你是狄纬泰,所以你只能爱那根笔?”

    萧锦侃说道。

    这一句未免有些卖弄。

    他在赌。

    他赌狄纬泰的下一句就是如此。

    即便他有可能不会说出口,但是他的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

    狄纬泰不置可否,把杯子里的凉茶泼到了地上,又让萧锦侃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酒,茶,酒。

    狄纬泰已经换了三次了。

    由此可见他心中的起伏。

    人们总是会找到些应景的事来做。

    喝酒的心境自然是跟喝茶不一样。

    但每个人喝酒喝茶的心境也是大相径庭。

    萧锦侃不知道狄纬泰究竟是什么时候想喝酒,什么时候想喝茶。

    但只要他想喝,自己倒是不会吝惜这么一点酒。

    “没有狄纬泰,还会有张纬泰,王纬泰,刘纬泰。但偏偏现在就是我狄纬泰,这难道不是命数?”

    狄纬泰问道。

    他想从萧锦侃的口中得到些答案。

    因为他已经越来越看不清这漫漫长路。

    甚至开始有了些自我质疑。

    狄纬泰已经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全部和鼎峰。

    至少在往后十几二十年内都难有寸进。

    每次想到这些,他就会害怕。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害怕别人超过自己?

    害怕博古楼的地位和自己的地位不保?

    好像都有一点,但是都不纯粹。

    不过这害怕倒是纯粹的紧。

    所以他想从萧锦侃这里得到一些肯定。

    人总是想听吉祥话,这也是一种迷信。

    “你可以不这样的,这也是你自己的选择。是命数不假,但这命数是你曾经拼了命争取来的。这世道就是如此。”

    萧锦侃说道。

    但显然,狄纬泰还没有听够,已然再等萧锦侃接着说,这世道就是怎么如此。

    “只要你花了功夫挣来的,不会那么快失去。甚至你想丢掉都不行。你只能是比先前争取时更加坚定的走下去,只求无愧,莫问前程。”

    萧锦侃说道。

    狄纬泰苦笑。

    这道理他又何尝不知道?

    他无非是想听萧锦侃说说他没有什么大灾大难,未来的时日也会一直这样平顺安稳下去罢了。

    但是萧锦侃没有。

    他本是可以这样说的。

    但是他不喜欢骗人。

    虽然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安慰。

    不过安慰之后的落差,往往更加让人难以释怀。

    到时候说不定会反过头来怨恨他萧锦侃。

    毕竟是你告诉别人安稳平顺的,所以当灾变发生时,总要找个替罪羊吧?

    那谁给自己了镜花水月,谁就是那替罪羊。

    “他们俩停手了。”

    狄纬泰说道。

    “还会继续的。”

    萧锦侃说道。

    “因为那鞋垫还在刘睿影手里?”

    狄纬泰问道。

    “不,因为那鞋垫是假的。”

    萧锦侃摇了摇头。

    他给狄纬泰加了一杯酒。

    但是却淤了出来。

    他本以为狄纬泰喝完了,但是狄纬泰却只浅浅的咂了一口。

    以萧锦侃的耳力与心眼。

    杯中有酒无酒,酒多酒少,自然是能清清楚楚。

    但是他却出了错。

    这说明方才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里。

    那又能在哪呢?

    只会是在刘睿影那边。

    萧锦侃还是很在乎他这个朋友的。

    “你终于表现的像一个瞎子了。”

    狄纬泰把桌上的酒擦干说道。

    他顿时觉得浑身轻松。

    这是一种本能。

    每一个健全人看到他人的残疾时都会先怜悯同情,而后又会暗自庆幸,接着便是自觉高人一等。

    现在狄纬泰就是如此。

    “我本就是个瞎子,不需要表现。就像你本就是八品金绫日,该如何表现的像一个文盲?”

    萧锦侃问道。

    狄纬泰无言。

    因为他却是没法表现的像一个文盲。

    以前他也曾丢下笔墨书本,把整个案牍一扫而空,想试试做一个不识字的普通人。

    可是当他上街之后,看到那些牌匾上的可笑说法,甚至菜单茶牌上的别字,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时,他就知道此路不通。

    放眼望去都是自己认识的,知道的,要是换做他来写还能写的不知好上几百倍,又怎能去真正的装个文盲?

    就算是让他的眼睛和萧锦侃一样瞎掉都不行。

    因为那些书卷早已烂熟于心。

    不用看也能出口成章。

    他也还试过蒙住自己的双眼看看还能不能写字。

    结果写出来的字不但没有一个歪斜,甚至间架结构还比平时睁眼时写的略强了几分。

    因为睁眼时难免去注意一笔一划,思前想后。

    而看不见了,也就不在乎了。

    更多是关注与整个字的气韵与格局。

    这样写出来的当然要比平时的更好。

    “你怎么知道鞋垫是假的?”

    狄纬泰问道。

    萧锦侃没有说话。

    但是他俩同时都听到了一声大叫。

    这声大叫和先前的怪叫虽然都是一人发出来的,但是却有极大的不同。

    先前的怪叫中蕴含着满满的不可思议,和恐惧。

    现在的大叫中只有愤怒,再无其他。

    “你用一双假鞋垫,竟然同我讲了这么多条件?!”

    老婆婆说道。

    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似是要将头皮都扯下来一般。

    刘睿影看着手里的鞋垫很是不解。

    他哪里分的清真假……

    自己醒来后只看了这么一双奇怪的鞋垫。

    “我只有这一双鞋垫,你说真就真,你说假就假,你凭什么如此信口开河?”

    刘睿影问道。

    “鞋垫

    上面本是墨荷,你说那黑线被你抽掉了是也不是?!”

    老婆婆问到。

    “是。我拿起来时不慎搓了一下,却是把那黑线错乱了位置,于是我就把他抽掉了。”

    刘睿影一五一十的说道。

    “黑线墨荷下本来确实是金线金荷,但是你自己看看你手中鞋垫上的金荷。”

    老婆婆平静了下来。

    但是刘睿影知道她的愤怒并没有消失,而是转入了更深。

    有些无形正在缓缓酝酿成有形,等待着更大的爆发。

    刘睿影看到手里鞋垫上的金荷还是金荷,只是颜色有些不对。

    再一看自己的剑尖,上面竟然沾染了些金色的粉末。

    “这金线是染的?”

    刘睿影恍然大悟!

    “我的墨金断魂线,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就算你偶然侥幸抽掉了黑色墨线还能有情可原,但是这金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掉色的。”

    老婆婆为了证明,顺手打出一道金线,钉在旁边的篱笆上。

    刘睿影用剑一刮,发现纹丝不动,才知道这老婆婆所言非虚。

    “可是……我真的只有这么一双鞋垫。”

    刘睿影说道。

    他有些心虚。

    本来以为这鞋垫是老婆婆志在必得之物。

    以此为要挟,定然能让她投鼠忌器,自己也好快快寻出脱身之法。

    但是现在这双鞋垫却是假的,那又怎么能用此制衡?

    老婆婆没了束缚,自然会放开手脚。

    虽然刘睿影觉得这老婆婆的修为境界并不高,或许只比自己高处一点,但完全还是可以应付的范畴。

    但是这老婆婆的诡诈机变却是刘睿影拍马不及的。

    从一开始她诈死,实则是暗藏杀机就可以看出来。

    “你一开始就知道那鞋垫是假的?”

    狄纬泰问道。

    “不知道。”

    萧锦侃说道。

    “要不是我确信昨晚你不在,否则我一定怀疑是你把这鞋垫给了刘睿影。”

    狄纬泰说道。

    “我不会也没有必要害他。”

    萧锦侃说道。

    “你们阴阳师不都是看透人间天道,所以偶尔会作弄一下别人来寻些乐子吗?”

    狄纬泰问道。

    “你说的是城门口二两银子就能给你驱邪祈福的江湖骗子,不是像我这般真正的阴阳师。”

    萧锦侃说道。

    “你师傅还好?”

    狄纬泰问道。

    “景平镇如此安逸的地方,天下难寻,他怎能不好?”

    萧锦侃说道。

    “不过最近来了客人,他有些忙。”

    萧锦侃接着说道。

    “谁?”

    狄纬泰警觉的问道。

    萧锦侃师傅的客人肯定非同凡响。

    “你不喜欢他,告诉你只会让你更加忧虑。不过我能给你说的是,他只是来找我师傅聊天喝酒,没有对博古楼和你有任何找麻烦的心思。”

    萧锦侃说道。

    狄纬泰点了点头。

    这倒是给他吃了一粒宽心丸,虽然心中仍有忐忑,但已不似先前那般。

    “刘睿影的本事,你觉得能解的开墨金断魂线?就算是第一层怕是也难上加难吧……”

    萧锦侃说道。

    狄纬泰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细节。

    其实他在心里隐隐有些吧刘睿影放在和自己一个水准去比较。

    墨金断魂线他当然能解开,所以他觉得刘睿影定然也能。

    但经萧锦侃这么一提醒,他才反应过来刘睿影只是个二十啷当的年轻人,中都查缉司的小小省旗。

    无论是地位还是修为境界都差了自己十万八千里。

    可是他为何就会产生如此错觉呢?

    狄纬泰也想不通。

    或许是此子身上发生的例外太多,让他觉得不可小觑。

    这种神秘感一旦建立,只会越来越浓,越来越重。

    就好像拉大旗作虎皮,那些冒名顶替,狐假虎威的江湖骗子不都用的这一招?

    故作神秘,而后众人纷纷落入彀中,宛如刀俎对鱼肉,任人宰割。

    不过狄纬泰瞬间就想明白了症结所在。

    那就是刘睿影并没有故作神秘,而是他本就神秘。

    他神秘到连他自己都察觉出了异样,但是也无能为力的地步。

    “你说得对,是我大意了。”

    狄纬泰难得认了错。

    他很久都没有认过错了。

    毕竟身处高位的人,知错改错,不认错乃是常理。

    虽说孰能无过,但若是只要做错就认错,久而久之,狄纬泰还哪里有狄楼主的威严?

    只要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平顺的过去,那便已算是认错。

    以前的皇朝的君王,还动不动的下个罪己诏,以求天下民心归附。

    在狄纬泰看来,这却是比自己还要虚伪。

    他承认自己很虚伪,但是还没有到那种些罪己诏的境界。

    虽然这也不失为一种让人觉得他贤德英名的好手段,但对他来说却没有什么大用。

    狄纬泰一部统兵,二步征税,只要写的文章永远高人一等,那他就是没错。

    UU小说见真章。

    “其实有件事我倒是可以告诉你。”

    狄纬泰说道。

    “我不想听。”

    萧锦侃一口回绝。

    这却是让狄纬泰吃了个闭门羹。

    狄纬泰笑了笑,突然觉得遭人拒绝的感觉也蛮好。

    这也是他喜欢和萧锦侃说话喝酒的原因之一。

    因为这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个人。

    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博古楼的生活毕竟不似五大王域那般波兰壮阔,过久了总会麻木。

    只有在这时,他才觉得自己的精神与心绪都重新活泛了起来。

    虽然博古楼中琐事也很多。

    但本着大事大约,小事小心的原则,能惊动得了他的也着实不多。

    何为大事大约?

    凡是大事,必有前车。

    只要依据着从前的样本,照搬过来去做就好了。

    好比哪里有了饥荒,就开仓放粮;哪里有了叛乱,就出兵平叛。

    这些事放到博古楼中也是如此,都有前例可循,不用费力去处理。

    说道小事小心,博古楼中也是许多年都未曾出现了。

    两分死算是一个。

    所以狄纬泰写了一篇长诗来祭奠,这就算是小事小心了。

    不过这些都是公事,都是外在。

    他关心这整个天下文坛,关心这博古楼,可是谁又能来关心他?

    狄纬泰也不需要关心,只要能有个和自己在一起时毫无拘束的人说说话就好。

    自从萧锦侃来了之后,他才找到这种感觉。

    狄纬泰还想说些什么。

    但是萧锦侃把食指比在两唇中间,随即又指了指窗外

    “把真鞋垫给我!”

    老婆婆说道。

    刘睿影进退两难。

    即便他手上的这双鞋点是

    假的,他也只有这么一双,没有真的。

    就在他准备出言继续辩解时。

    两道白影飞了过来。

    刘睿影本能闪躲。

    但那两道白影却并不是冲着他袭来,而是稳稳的挂在了老婆婆刚才打出的那一道墨金断魂线上。

    鞋垫宽大,但是却巧妙的在这一根细细的线上找到了平衡。

    墨金断魂线略有起伏,而后又静止悬停。

    老婆婆看清这两道白影,一时间竟红了眼圈。

    “解铃人来了!”

    萧锦侃说道。

    “正主来了!”

    狄纬泰说道。

    “这你也算到了?”

    狄纬泰问道。

    “我要说多少次?我真的没有算!”

    萧锦侃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但是你刚才明明让我集中精神。”

    狄纬泰不相信。

    “你个读书人,自然知道无巧不成书吧?!”

    萧锦侃说道。

    “当然,写书本就是写人。有时候无关故事,人活书活,人好书好,人巧书巧。”

    狄纬泰说道。

    “那现在就是人巧!”

    萧锦侃说道。

    狄纬泰瞥了瞥嘴,显然还是不相信萧锦侃的说辞。

    “那你算……那依你之见,这两人相遇会是如何?”

    狄纬泰问道。

    萧锦侃刚想发作,但看到狄纬泰毕竟是把那‘算’字守住了,于是便也心平气和的说道:

    “会打一架。”

    “你前面才说她不会冲着他发泄的。”

    狄纬泰说道。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这样的境况下,不打一架又能做些什么?难道要抱头痛哭之后再互诉衷肠,最后你侬我侬的花前月下?”

    萧锦侃说道。

    果然。

    这老婆婆转头对着白影袭来的方向咬牙切齿。

    手中的银星针再度飞出。

    似是要把这投掷鞋垫之人当花绣了。

    “银星!”

    刘睿影听出这是张学究的声音。

    而掷出这一双鞋垫的人,也正是张学究。

    “不许你叫我的名字!”

    老婆婆咆哮道。

    张学究看到来袭的银星针,不得已只能反手甩开白骨扇自保。

    但是当老婆婆看到张学究的白骨扇扇尾的流苏后,却又愣了神。

    那银星针和魔剑断魂线没有了劲气支持,在半途中就掉落在地。

    刘睿影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但是看到张学究竟然与这老婆婆熟识,身体还是不自觉的靠了过去。

    “张学究,这是……”

    刘睿影问道。

    “这是我一点私事,却是拖累牵连你了……”

    张学究有些尴尬的说道。

    “这倒无妨,只是这老婆婆出手极为狠辣,而且刁钻古怪之招甚多,你……”

    “我心中有数,你先去吧。”

    张学究打断了刘睿影的话说道。

    刘睿影看了看张学究,又看了看仍在原地发呆的老婆婆,叹了口气。

    随后把自己的那双假鞋垫交给张学究,转身准备离开。

    “小贼哪里走!”

    那老婆婆看到刘睿影准备离开,顿时又恢复了心智。

    “银星,你我之事,何苦要牵连外人?”

    张学究说道。

    “外人?这小子,还有那天跟你在一起的那小子,这俩是你什么人?”

    这老婆婆的名字,和她用的飞针名字一样,都叫银星。

    “那位是我徒弟,这位只能算是个忘年交。”

    张学究说道。

    “忘年交?徒弟?自从你那徒弟离开坛庭以后你怎么还会收徒弟?我看是儿子倒还差不多!”

    银星说道。

    这一下却是把刘睿影逗乐了。

    怎么说自己长的却是与张学究也没有丝毫相像的地方,而且自己的父母早就去世久矣,怎么会平白无故有多了个爹?!

    但是银星显然不听这些解释。

    她依旧倔强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一时间,刘睿影却是比先前更加的进退两难。

    “你说错了,他俩没有打起来!”

    狄纬泰猛喝了一杯说道。

    “银星还是出手了。”

    萧锦侃说道。

    “出手不算。这打一定是要有来有回才行。”

    狄纬泰摇了摇头说道。

    “你不要在这里咬文嚼字!”

    萧锦侃有些不满意。

    毕竟没人愿意让旁人指出自己的错误。

    其实在他心里,他也知道这不算打的。

    “我现在只好奇,刘睿影那双假鞋垫是谁给的。”

    狄纬泰说道。

    “反正肯定不是当晚的宴会上。”

    萧锦侃说道。

    “也是,我不相信有人还能遮掩住我的耳目精神,做到这一切。”

    狄纬泰说道。

    “所以定是后来刘睿影回屋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萧锦侃说道。

    “发生了什么?”

    狄纬泰急切的问道。

    “我不知道,但接着看下去总能知道。”

    萧锦侃耸了耸肩说道。

    身子略微往旁边侧了侧,似是在嫌弃狄纬泰有些过于啰嗦。

    “我没有孩子,因为我没有成家。”

    张学究说道。

    “那就是私生子!”

    银星说道。

    她把篮子高高抛起。

    篮子在空中颠倒,口朝下,底朝上。

    刘睿影看到从篮子里射出无数道墨金断魂线。

    但是线头瞄准的方向并不是他和张学究的身体,而是院墙和篱笆。

    他知道抵挡也没有用,何况身旁的张学究也依然稳如泰山,所以刘睿影便也踏下心来,不再着急。

    只是他俩没有看到。

    这篮子中还有一道极为粗壮的墨金断魂线,从二人头顶飞过,射向张学究走来的方向。

    不一会儿,一团白花花的东西掉在眼前。

    “哎呦……摔死我了!”

    银星竟然使用墨金断魂线把还在被窝中的汤中松给拉扯了过来。

    汤中松浑身光溜溜的,只穿了一条衬裤,被摔的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

    看到这一手,刘睿影不由得暗自庆幸。

    还好先前她并没有与自己动真格,否则自己现在的死相想必并不会比汤中松好到哪里去。

    刘睿影服气汤中松,把自己身上的罩衣脱下来给他披着。

    虽然不冷,但就这般**着身子难免有些不雅尴尬。

    但汤中松却不在乎。

    一抖肩膀,就把刘睿影的罩衣抖到了地上。

    环顾四周一圈之后,气呼呼的对着银星说道:

    “你这老妖婆做什么?知不知道扰人清梦,阻人喝酒,棒打鸳鸯是世间的三大罪过?我方才正在梦中和姑娘喝酒,你这一下倒是把三大罪过全犯了,你要怎么赔我?!”

第八十四章 爱义两相负

    “这小子你怎么看。”

    狄纬泰问道。

    萧锦侃知道他是指汤中松。

    但是萧锦侃确实不愿意这样平淡的评价一个人。

    毕竟他的身份敏感,说的每一个字若是流传出去指不定都会被演绎成一场麻烦。

    他若是评价一个人,自然是有他的目的。

    而且那个人一定是内在的内在,可爱的可爱,温和的温和。

    萧锦侃不喜欢太过于激烈的人,也不喜欢过于平静的人,如刘睿影这般,却是刚刚好。

    但现在既然狄纬泰问了,他怎么着也得给个回答。

    “我不了解他。只不过方才他说的这几句话还蛮有意思的。但是能说俏皮话的人很多,能做俏皮事的人很少。二者合一才算得上是真风流。”

    萧锦侃说道。

    “他是霍望的徒弟。”

    狄纬泰说道。

    “我知道。”

    萧锦侃说道。

    “不过张羽书竟然会主动献身倒是出乎意料。”

    狄纬泰说道。

    在他的印象中,张学究永远都是一个冷字当头的人。

    似乎在这个世上除了他那可怜的徒弟以外,没有什么能与之产生羁绊。

    总是冷眼观人,冷耳听语,冷情冷感,冷心冷理。

    能够让他这样出面冒头的机会着实不多。

    “此子你就把他当做一个变数就好了。”

    萧锦侃说道。

    “变数?是好是坏?”

    狄纬泰问道。

    “你若是一定要我回答,那便又用掉了一次机会。咱们说好的,五年,四次,现在还剩下两次,你想好了?”

    萧锦侃问道。

    狄纬泰轻轻叩击着桌子,显然是在思索到底值不值得。

    “算了,就算是坏的变数,以我目前的状态还是能应付的来。”

    狄纬泰说道。

    “这不就是了?不要在诗里写了两句腐朽人,就真把自己当做腐朽人。”

    萧锦侃说道。

    “书面文章,自谦罢了。”

    狄纬泰笑着说道。

    可是从他的脸上却一点都看不到谦虚的样子。

    刘睿影从地上捡起自己的罩衣,看着汤中松无言以对。

    虽然在场的是三个大男人,但老婆婆再老毕竟也是女人,刘睿影是做不到如他这般撒泼放肆的。

    “这是咋回事儿?”

    汤中松转头对着刘睿影问道。

    凭直觉,他知道这一定又是张学究的烂摊子牵连到了自己。

    所以他只给张学究翻了个白眼。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一双鞋垫,然后让你我多了个爹。”

    刘睿影一摊手说道。

    他把那双假鞋垫扔到了地下。

    既然是假的,便就失去了意义,拿着也是无用的累赘。

    “爹?我爹还在丁州呢,哪里又来了个爹?!”

    汤中松气呼呼的说道。

    “你爹还在丁州,我爹早都死了二十多年了。”

    刘睿影说道。

    “所以这‘爹’是谁,站出来让我看看哎!让老子我看看谁又要当老子的老子?!”

    汤中松吆喝着。

    眼神有意无意的朝着张学究瞟去。

    张学究面色尴尬,但并不言语,只是把头转了过去,眼不见为净。

    “银星,你见过跟老子这么说话的儿子吗?就算他真是我儿子,怕是也活不到三天!”

    张学究说道。

    银星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武断,默默的点了点头。

    “所以我俩的事还是我俩解决吧,让这俩小子走。”

    张学究说道。

    银星想了想,竟是听了进去,默默的撤掉了满院子的密密麻麻的墨金断魂线。

    “把这个吃了。”

    银星抛出一个小瓷瓶子扔给汤中松说道。

    “这是什么?”

    汤中松问道。

    手中的瓷瓶样子可人,触感温热,还带着一股体香。

    只是这股体香闻似少女,但从一位老婆婆身上传来却是极度的违和。

    “您今年贵庚?”

    汤中松握着瓷瓶,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

    银星听后叹了口气,从自己的下巴处一揭,一章完整的“脸”就被揭了下来。

    露出来的本源面貌,虽然不是少女,但也依旧风姿卓卓,虽然穿着布衣布裤,但举手投足间却透露出一股成熟的风韵。

    若说少女是一颗青枣,挂在枝头,凝着露水,入口甘甜而回味酸涩。

    那银星却是一颗蜜桃,已然熟透,沉甸甸的挂在枝头,汁水丰富,内涵饱满,入口尽是甘甜。

    汤中松和刘睿影都看呆了。

    尤其是汤中松,可谓是阅尽人间春色,可是他却从来没有想到,这略微上了年纪的女子竟然要比小姑娘更加诱惑。

    虽然银星穿着宽松土气,但就这张脸摆在这里,竟是让汤中松不自主的有了反应。

    无奈下只能转身拿过刘睿影的罩衣,系在腰间,遮住尴尬。

    而刘睿影却是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一则是因为他对这男女之事本就了解不多,自然是不会生发出汤中松那般别样想法。

    二则是方才他与这银星可着实是不死不休的斗了一阵,让他现在都心有余悸。

    虽然漂亮,但刘睿影觉得这是一条美女蛇。

    不知什么时候又会跳起来咬他一口,可千万不能被这张脸骗了。

    但这倒也解开了刘睿影心里的疑惑,就是为何先前有时候这“老婆婆”的声音和面容不太符合。

    面容可以遮掩,但想要改变声音却是不那么容易的。

    “南阵?”

    张学究问道。

    “若不是南阵的货,怎么能连你都骗过?”

    银星笑了笑说到。

    南阵这个名字刘睿影是知道的。

    是一个人命名,也是一家专门制造些灵机古怪物件的铺子。

    说是一间铺子,其实并没有门面。

    店主南阵便是南阵唯一的匠人。

    据说在很早的时候,这南阵店主便研发出来一种料子,叫做合更。

    可与人之肌肤贴合紧密而又能随着年月的增长而时时更新,这俨然已是活物。

    只有南阵一人知道这料子是何质地。

    可是他绝不外传,也不收徒弟。

    就算是遭人绑架,把他两条腿的骨头都一节一节的敲断也是只字不说。

    对方无奈,只能把他放了。

    毕竟他们不敢敲断南阵的手。

    南阵的所有绝活儿可都在这一双手上。

    无论是何种奇怪的物件,只要你说了,他定然都能给你做出来。

    但最出名的,还是这合更。

    合更最早被南阵用来做衣服,穿在身上虽然不能刀枪不入,可是却薄如蝉翼的同时又冬暖夏凉。

    在当时极为受到那些门阀夫人以及大家闺秀的追捧。

    毕竟没有

    哪个女人愿意在天冷时穿上一层又一层臃肿的冬衣,这样既不美观,还异常麻烦。

    合更服,一件就够。

    而且款式新潮,图案靓丽。

    但新物件的诞生,总有它的正反两面。

    最开始是那些躲避通缉的大盗逃犯,买下一件合更服,按照自己脸部的样子裁剪成一幅面具,接着经过一番描眉画眼的,带上去之后就是一个新人,却是走到哪里都不会被人再认出来。

    合更服的这种妙用被传开,一时间三教九流都开始疯抢。

    南阵觉得这有悖于他的初衷,一起之下关了铺子,并立誓此生再也不会织造一件合更服。

    于是,市面上仅存的,就成了万金难求的宝贝。

    不过以她银星的手段能力来说,弄到一件到还不算特别难的事。

    先前在长街上,汤中松看到银星伪装成老婆婆正在绣鞋垫,便上去凑热闹。

    张学究虽然认出了银星手上带的顶针,但却没有认出她这个人。

    或许在他心里,银星根本不可能来这。

    而那顶针,也许只是偶然遗失被人拾到,又或是仅仅只有样子相似罢了。

    总之,他给自己找了一个能足够说服自己的借口,然后便把此时抛置于脑后,不再纠结。

    “我记得你认识南阵?”

    萧锦侃问道。

    “我认识。不过很多年都没有见面了。”

    狄纬泰说道。

    “关了铺子以后他去了哪里?”

    萧锦侃问道。

    “他的铺子本也是没有定所,走到哪就开到哪。后来他的双腿被人敲断,他便给自己做了一辆四轮车,但行动终究不似从前那样便捷,现在估计是在某个深山老林里隐居吧。”

    狄纬泰说道。

    “既然行动不便,难道不该住在热闹的市镇上吗?怎么还要躲到深山老林里去,恐怕连打水都成问题吧。”

    萧锦侃说道。

    “你不知道,对于南阵而言住在哪里都一样。即便是在热闹的市镇中,他也是从不出门。”

    狄纬泰说道。

    “一步都不出?从不见人?”

    萧锦侃问道。

    “一步都不出,从不见人。他的工作台前有几根杆子,上面分别写着饭,菜,酒。每跟杆子都用机括连接到对应的铺子,只要他拉下了杆子,那铺子里的铃铛便能收到传动提醒,送来对应的饭菜酒。”

    狄纬泰说道。

    “即便如此,那也得有人给他送来吧?这不是还得见人?”

    萧锦侃说道。

    “不,那一套机括装置既能提醒对应的铺子做饭烧菜打酒,还能把做好的饭菜,打好的酒顺着这机括直接送到他桌前。所以他无须出门,也不用见人。”

    狄纬泰说道。

    “这倒是个奇人,这机括装置也是个奇物。”

    萧锦侃说道。

    “所以无论他在哪,都能给自己捣鼓出来这么一套玩意儿。至于你说的打水,对他而言跟本不成问题。”

    狄纬泰说道。

    “那他每日都吃同样的东西?三餐都一样?”

    狄纬泰问道。

    “这倒不是,这三根杆子都有三格,之向下拉一格便是早饭,两格便是午饭,三格就晚饭。至于那菜如何变化我却是不清楚。对了,酒也是三格。”

    狄纬泰说道。

    “酒还能有三种区分?”

    萧锦侃不解。

    “第一格是最好的酒,第二格是中等好的酒,第三格是最次的散酒。”

    狄纬泰说到。

    “他为何要喝最次的散酒?”

    萧锦侃问道。

    “我不知道,下次见到他我一定帮你问问。”

    狄纬泰笑着说道。

    “我倒是想起一个人和一个物件。”

    萧锦侃说道。

    “什么?”

    狄纬泰问道。

    “欧厨的齿灵剑。你不觉得这齿灵剑就很像这南阵的机括吗?”

    萧锦侃问道。

    狄纬泰沉默。

    果然是当局者迷,他却从来没有如此类比过。

    不过剑是兵刃,是杀器。

    以南阵的性格狄纬泰不觉得他会做这样的东西。

    南阵是一个极为善良的人。

    他的桌前是一把藤椅。

    每次落座前,他总是轻轻的晃一晃藤椅,就是害怕有些细小的虫子因自己坐下去儿压死。

    轻轻的晃一晃,这些小虫收了惊动便会钻到缝隙中去,他也就能心安理得的坐下去了。

    不过方才狄纬泰的话中有一个自相矛盾的地方。

    萧锦侃没有听出来,就连狄纬泰自己说的实话也没有注意到。

    那就是既然南阵从不见人,狄纬泰为何又会对他的生活方式如此了解?

    从狄纬泰的描述中可以看出来,他和南阵极为熟识,至少他看到过南阵的桌子。

    既然都看到了桌子,又怎么没有见过南阵这人?

    狄纬泰也不知道南阵为何见自己,也忘记了两人是如何相识的。

    他的记忆力很好,过目不忘。

    但对于这些不重要的事,他却又能忘得一干二净。

    刘睿影的记忆里也很好,但是他却没有狄纬泰这遗忘的本事。

    他记得那位老马倌曾经告诉他说,很多事即便脑子里忘了,还是会存在心里。

    心里忘了,才是真的忘了。

    但是真的忘了并不是想不起来,而是想起来时浑身上下都不会再因此有丝毫波动,这才算是忘了。

    刘睿影觉得老马倌说的很对。

    比如他就像忘记自己对袁洁和袁家所做的一切,但是他忘不了。

    连脑中都忘不了,更别提心里了,所以每次他回想起来此事时,还是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我本就有一件合更服的。”

    银星说道。

    “我买给你的那件?”

    张学究问道。

    “不是,你买给我的那件自从你不告而别后我就剪碎了扔了,我说的那件是我自己买的。”

    银星说道。

    刘睿影听到这里觉得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谁能想到这平日里多说一个字都困难的张学究,竟然会给女人买衣服?

    而且‘不告而别’这四个字,更是颇为耐人寻味。

    张学究,也是一位有故事的人啊……

    刘睿影在心里想到。

    刘睿影想拉着汤中松离开,明显张学究与银星有些话要说。

    自己二人继续留在这里未免有些多余尴尬。

    可是汤中松不走。

    难得能有这么有趣的事情,可是要比教唆着那群书呆子花冤枉钱还有趣的多。

    毕竟这可是张学究的过往,这老头平日里鼻孔朝天,瞧不起这,看不起那的,不一样还是栽在了女人手里?

    这一点汤中松觉得自己做的要比张学究高明百倍。

    虽然他在丁州府城时,成日里沾花惹草,风流无数,可是他背后干净啊!从来没有被女人找

    上门来过,就连哭闹都没有。

    这样一想,汤中松顿时觉得舒服了许多。

    “我没有不告而别,我给你留了一封信的。”

    张学究已然倔强的说道。

    “只要没有面对面的口口声声告诉我,就是不告而别!”

    银星说道。

    “难道我就这么累赘?你要做什么事,我向来都是举双手赞成,为什么就不能带上我一起?”

    银星说道。

    她语带哭腔,仿佛下一瞬豆大的泪滴就要从脸颊上滚落。

    “是我拖累了你……”

    张学究说道。

    “何况,我现在就是一糟老头子,还要委身于定西王府,早已不是从前的坛庭庭令了。”

    张学究顿了顿接着说道。

    “你委身于何处我不管,那是你的决定,但是我只想委身于你!”

    银星说道。

    刘睿影不禁感慨。

    人生在世能有一知己已是极为难得,更何况是一位如此花容月貌的红颜知己,更何况这位红颜知己还如此的心志坚定,不离不弃。

    刘睿影现在才能从刚才的打斗中抽身出来,客观的看看这银星。

    她无论是修为境界,还是长相身材,俱是人中龙凤。

    但张学究也不是个闷葫芦,他的选择自然有他的道理。

    可是从他的表情中刘睿影能感觉到,显然这个决定做的也不是那么容易,他的心中一定也背负了相当的苦痛。

    “何况你做什么,是什么身份,我根本就不在乎,我想的只是在你张羽书身边而已。”

    银星说道。

    张学究默不作声。

    他知道银星对自己的感情,可是自己对此的回应却是逃避。

    若是早能知道日后发生的种种,他定然不会在一开始就选择接受,

    怎奈造化弄人啊,接二连三的陡生变故,却是让他自己都越来越活不明白了,哪里还有余力去爱人?

    张学究从没有说过银星是累赘是负担,甚至从来都没有生气这样的念头。

    不管他的武道修为境界有多高,地位有多高。

    他始终也是个男人。

    爱这个字本就是一种责任。

    既然他给不了银星稳定祥和的生活,何必要让这样一位人间奇女子因为自己而颠沛流离,风餐露宿?

    他舍不得。

    但是他的处理方法不对。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面对定西王霍望和狄纬泰都能不卑不亢不落下风的张学究竟然面对这段感情是害怕了。

    虽然留了一封信。

    但他自己也知道,这就是不告而别。

    因为他实在是没有勇气当面说出口。

    他很爱银星。

    所以他害怕当见到银星的面庞听到银星的声音后,他又会动摇。

    一边是自己的爱徒,一边是自己的爱人。

    师徒之情,男女之情,如何权衡?

    张学究觉得自己的徒弟还是个孩子,相比于银星更加需要照顾。

    而银星,想必难受一阵过后就能把自己忘了,依然能够潇洒,自己只要默默的祝福就好。

    张学究在信里写的很明白,若是银星愿意等,等他找到自己的徒弟,把他安置妥当之后,自会回来。

    但是银星没有等,她从看完信之后也就上了路,一直追赶者张学究的足迹,却总是慢了一拍。

    银星脱下鞋子,从鞋子里抽出一双鞋垫扔给张学究。

    张学究拿着这双还带着银星体温的鞋垫不解其意,但手上传来的触感却告诉他,这双鞋垫不一般。

    至少从外观上来看,它就比别的鞋垫更加厚实。

    鞋垫上没有绣任何图案,但是却有三个字。

    左边是‘张’,右边是‘羽书’。

    “我很想你,所以我把你给我留的信拆成两半缝到了鞋垫中。但我又恨你!所以我把你的名字绣在了鞋垫上,天天踩在脚下!”

    银星说道。

    “但是我看到你那白骨扇扇尾上拴着的流苏,我却又很恨不起来了,所以我不想再踩你的名字……”

    银星背过身去接着说道。

    刘睿影知道,她哭了。

    不管银星年龄几何,经历多少,她终究都是一个女孩子。

    女孩子若是撒娇装哭,定然会大大方方的,深怕别人看不见,因为她在等人来哄。

    女孩子若是真到了伤心处,觉得委屈惆怅而流泪,则只会默不作声的找一个角落蜷缩起来。

    现在这小院中没有一个可以让银星蜷缩的角落,或者说相比角落,她更想蜷缩在张学究的怀里。

    但是她不知道自己扑上去的时候张学究是会把自己一把推开,还是闪身避过。

    那样只会让他更伤心,何况现在还有两个外人,两个毛头小子。

    银星也着实不想丢人,所以她只是转过了身,背对着三人。

    张学究看着自己扇尾的流苏,用手轻轻的抚过,往日的一幕幕如潮水般涌了上来,让他不由得泪眼涟涟。

    “喜不喜欢?”

    汤中松问道。

    张学究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还四下里张望了一阵。

    “问你呢!喜不喜欢?!”

    汤中松又问了一遍。

    “你要问他喜不喜欢的是人,还是流苏,还是手中的白骨扇。”

    刘睿影却是也在一旁帮腔说道。

    “不过,喜欢流苏就是喜欢人,这么多年都没摘掉就是还念念不忘!”

    刘睿影接着说道。

    张学究摸着流苏,看着银星的背影,静默了许久,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了两个字:“喜欢”。

    刘睿影和汤中松听到这两个字,转身就走。

    不管后面两个人如何,至少现在张学究能正视自己的感情了。

    说起来,刘睿影第一次见到张学究的白骨扇时也很诧异。

    怎么那么好的一把扇子,非要挂着一串儿都快酥掉的流苏,原来背后却是有着这么一段非同寻常的往事。

    睹物思情啊!

    “你去哪?”

    汤中松问道。

    “我要去装裱一幅字。”

    刘睿影说道。

    “我也要去!”

    汤中松说道。

    但是刘睿影却没有挪动步子,而是盯着汤中松静静的看。

    汤中松被刘睿影的眼神盯的发毛,这才低头看了看自己。

    “哈哈哈,等我穿个衣服!”

    汤中松笑着说道。

    刘睿影也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我顺便去叫上酒三半。”

    “好好好!等装裱完刚好去买点酒回来喝。”

    汤中松说道。

    “想喝喜酒未免也有点太着急了吧?”

    刘睿影打趣的说道。

    “能是喜酒最好,不能是喜酒起码也是酒。”

    汤中松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毕竟这喜酒太贵,贵的不是价钱,而是人心与感情,本就不是人人都能喝得起的。

第八十五章 春事几人知

    “这样就算结束了?”

    萧锦侃说道。

    他觉得有些不过瘾。

    “那你还想如何?”

    狄纬泰问道。

    “张羽书这次会娶了她吗?”

    萧锦侃这一句问话更像是自言自语。

    “我知道你不喜欢大团圆的结局。”

    狄纬泰说道。

    诚然,双方尽欢的局面自是很能令人欢喜,不过这欢喜也就意味着顶峰。

    顶峰过后,萧条也是顺理成章。

    萧锦侃不是变态,他所想看的并不是两人血肉模糊的躺在地上,而后哭哭啼啼的死去活来。

    他只是经受不住那种高处不胜寒的落寞。

    众人皆醉,总有人独醒。

    萧锦侃不敢说次次都是他独醒,但终归他独醒的次数比旁人要多的多。

    所以落寞也要多得多。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固然可以添酒回灯重开宴,但只要开了宴,就总会等到曲终人散场的时刻。

    所以他凡是都把握一个‘度’。

    就像一把无形的尺子横在心间,不管经历什么都先量一量分寸。

    谈天说地是,喝酒嬉闹也是。

    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说什么附和什么的是马屁精。

    然而萧锦侃向来听得多,说的少。

    偶尔冒出一句话,却是又能语惊四座,画龙点睛。

    被酒杯和酒牵着走,有多少喝多少的是酒鬼。

    然而萧锦侃从来举杯少,饮的慢。

    偶尔提一杯酒,却是能够牵着酒走,是为酒仙。

    想必而言,酒三半只能算是酒人。

    因为他既不是被酒牵着走,天天烂醉如泥,也不能够自控的放下酒杯当饮则饮,当停则停。

    不过做鬼未免有失体面,得到了酒却失去了更多珍贵,最后剩下的只是一场场无穷无尽的宿醉。

    然而成仙又太过于超然物外,虽然处处体面,落落大方,但终究会和这世间产生一层隔阂。

    要知道,不论是仙还是鬼,可都是脚踩大地,头顶青天的。

    谁也不能五谷不分,四体不勤。

    所以还是这人最好。

    踏踏实实,平平凡凡,当哭则哭,当笑则笑,不争拜将封侯,只知心怀敬畏。

    奋而勇,信而忠,月月有余钱,顿顿有余粮,这就已然足够。

    “我这个人还配谈论团圆二字吗?”

    萧锦侃有些惨淡的说道。

    狄纬泰很是清楚他心中的苦闷,因此也不再多言。

    “我陪你喝完这一坛吧?”

    狄纬泰说道。

    这倒是他破天荒的要酒喝。

    “不行!我答应了刘睿影,等他办完事之后还要来找我喝酒的。”

    萧锦侃伸手护着自己那装着‘万家密酿’的酒坛子说道。

    “怎么如此小气?”

    狄纬泰不高兴的说道。

    毕竟他难得有兴致想喝酒。

    何况萧锦侃是一个他虽谈不上喜欢,又不怎讨厌,还能与他平起平坐的人。

    这样的机会已经越来越少了。

    上一次两人喝酒还是在去年秋天。

    当时狄纬泰正在后院中忙着。

    他沿着篱笆种了一溜黄瓜。

    精心照料之下,长势喜人,放眼望去也能算是硕果累累了。

    狄纬泰数了数,总共有七十三跟黄瓜。

    担心自己数错,狄纬泰可是踏踏实实的数了两边半。

    第三遍没有数完,是因为临时有事被中断了。

    等事毕后,外面天色已晚,狄纬泰却是没心再提着灯出去从头再数一遍。

    不过狄纬泰还是美滋滋的把自己的七十三根黄瓜全都安排了一遍。

    几根清炒,几根凉拌,几根放肉沫,几根生吃,最后再留下几根长老一点,一半留种子,一半再吃老黄瓜。

    这老黄瓜吃起来倒是别有一般风味。

    鲜嫩的黄瓜口感脆爽,还有一股清香萦绕。

    老黄瓜虽然质感远差昔日,若是生吃,自是有些疲软滞涩。

    但若是清炒,再放几滴秋油,便能完美的中和这股滞涩质感,焕发出的微酸让人不禁口舌大动。

    狄纬泰就在对自己这七十三根黄瓜的吃法中沉醉着睡着了。

    但是那一夜他睡的并不踏实,总是听到外面有窸窸窣窣的身影。

    放出精神感应,却又是空无一物。

    只能归结于昼伏夜出的老鼠或是没来由的阵风。

    但是到了第二天,狄纬泰想借着天光,把自己昨日没有完成的第三遍数完。

    可是眼前的一幕却是让从不轻易动怒的狄纬泰大为光火。

    他的黄瓜竟然是少了一半还多!

    最可气的是,有些还未成型的小秧苗也被摘了去。

    愤怒之余,狄纬泰开始查找这罪魁祸首。

    其实根本不用费心思,因为这偷黄瓜之人根本就没有想要隐藏自己的意思。

    狄纬泰顺着泥地上的脚印,顺藤摸瓜来到了萧锦侃的住处。

    看到自己那些大好的黄瓜,已经被萧锦侃削了皮,切成段,正往酒缸里放着。

    一时间竟是无比心痛。

    “这是我的黄瓜!”

    狄纬泰说道。

    “我知道,我没有,我借用一下。”

    萧锦侃连着三个我字把狄纬泰堵了回去。

    “你要用你就该在开春的时候种自己的黄瓜!”

    狄纬泰大声说道。

    “你见过瞎子种地吗?”

    萧锦侃说道。

    狄纬泰一时语塞……

    却是又觉得自己未免太过于小题大做。

    毕竟只是几根黄瓜,萧锦侃拿了就拿了,吃了就吃了,怎么样也犯不着如此生气。

    何况萧锦侃说得对。

    他本就是个瞎子,怎么能要求一个瞎子自己种瓜得瓜呢?

    狄纬泰顿时心中充满了愧疚,竟是拱手给萧锦侃道歉。

    “这倒不必,一会给你尝尝我的黄瓜酒。”

    萧锦侃说道。

    这用果蔬食材泡酒,本是常事。

    可大多都是用的一些可以入药的食材。

    但黄瓜这东西,怕是全天下只此萧锦侃一份用来泡酒。

    狄纬泰自觉理亏,又不想出言多问显得自己无知。

    便和萧锦侃喝了这黄瓜酒。

    实际上,这哪里是什么黄瓜酒?

    无非就是酒碗里泡着一段儿黄瓜罢了。

    萧锦侃才放进去多久?哪有这么快入味的道理。

    所以酒还是酒,黄瓜还是黄瓜。

    和平日里喝酒时吃凉拌黄瓜一样!

    但当时的狄纬泰没有反应过来。

    整场酒局都在反思自己无端发火以及对萧锦侃这一个瞎子的愧疚中度过了。

    一坛终了,狄纬泰回

    到房中,回味起今日之事,却是越想越不是滋味。

    俗话说,得理不饶人。

    虽然这次的的确确是萧锦侃理亏,但是他自己却又不能不饶人啊!

    到了他这个地步,应该是得理也饶人才对。

    凡事因小见大,狄纬泰一贯奉行的策略都是韬光养晦。

    至此一件就说明,他的心性还是不够。

    虽然这黄瓜是自己深爱之物,但说到底多几根少几根的都是无关痛痒。

    何况,这萧锦侃还是个瞎子。

    但当他想到这里,却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萧锦侃是瞎子,所以没法子自己种黄瓜这是说得通。

    但他这瞎子可不是一般大街上卖惨的瞎子乞丐。

    那心眼,比狄纬泰的两只真眼都看的清楚的多!

    而且萧锦侃能来他的地里偷黄瓜,那便也能自己种黄瓜!

    自己这恍惚之间,竟是着了道了!

    现在黄瓜没有了,自己还白白愧疚了好半天。

    赚到的只有那一坛不怎好喝的所谓“黄瓜酒”。

    想到这些,在对应起眼前萧锦侃这小气兮兮的模样,狄纬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但他又实在无可奈何,只得从自己的屋中搬出了一小坛酒,自饮自酌。

    原来他的屋中是有酒的,只是不轻易示人罢了。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萧锦侃把杯子伸过来说道。

    狄纬泰却是置之不理,依旧是自饮自酌。

    “这屋中只有你我二人,何来的‘众’?”

    狄纬泰说道。

    古来规矩,两人成行,三人成众,现在只有他们两人,的确是算不得众的。

    “你我二人都是心怀天下之人,这天下人何止万万?单单你一个博古楼可都不下数千,又怎么没不是‘众’呢?”

    萧锦侃说道。

    狄纬泰万万没想到,这萧锦侃竟是用天下大势,士子之心来压自己。

    现在,倒是轮到他骑虎难下了。

    给他喝吧,难免是落了下成。

    不给他喝,又显得自己是个自私自利之人。

    没奈何,狄纬泰把酒坛子一推,却是表明了态度。

    萧锦侃笑嘻嘻的给自己倒了一杯,还腆着脸想和狄纬泰干杯,这自然是碰了一鼻子灰。

    不过萧锦侃并不在意,乐呵呵的自己饮尽。

    放杯于桌上后,还翘起了腿,哼上了小曲儿,好不得意!

    ————————

    “说起来,你俩知道如何装裱吗?”

    刘睿影问道。

    酒三半自然是不会知道。

    他连自己看的书,多半都是手抄的。

    就那么散装在手,最多让他奶奶用纳鞋底的针线给他在边缘空白处钩上两针,便算做装订了。

    若是装订的话,汤中松倒是颇为熟悉。

    毕竟当时在丁州时,他隐于幕后运作着一个硕大的琉光馆。

    琉光馆每年刊印的《定西通览》不就得印刷装帧?

    所以他自然是懂的。

    可要是说起装裱,汤中松却是个实打实的门外汉。

    毕竟这装裱之事,对书画居多。

    他还没有那么多闲时雅趣。

    有这时间,估计都去上楼喝花酒了。

    刘睿影也是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不过他觉得虽然自己不会,诺大个博古楼总不会连个明白人都没有吧?

    想得太多未免给自己平添负担,还不如直接去做,车道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这一点刘睿影便与汤中松极为不同。

    汤中松做事讲究谋定而后动。

    一件事要有了十足的把握才会去出手。

    所以他很久都不会做件事,自然是给大家留下了一个纨绔子弟的形象。

    刘睿影不同,他想到了就会去做。

    做的成与不成都是后话。

    但若是不做,这事不可能成。

    做了,即便是做错,至少还能有点机会的。

    不过汤中松的所思所想所做事,自然不能和当下装裱一首长诗相提并论。

    不过事无关大小,只论缓急。

    平常人拉屎撒尿并不是大事,可如此这般的小事,又有谁敢拖延片刻?

    刘睿影对博古楼不熟悉,还是朝着先前那条长街走去。

    他觉得,这么繁华的一条长街,肯定能寻到一处装裱的铺子,再不济,也能找到个懂行之人打听打听。

    刚一步入这条街道,刘睿影就看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熟悉是因为他身上穿的衣服以及举手投足间的动作。

    陌生是因为他的身边本来有一固有之物,现在却是不见了踪影。

    “常大师?”

    刘睿影试探性叫了一声。

    前方之人闻声回头。

    “刘省旗,又见面了!”

    常忆山问问而言的说道。

    “这位是常大师,文道七品黄罗月修为,七圣手之一。我有幸在前往博古楼的路上和常大师曾有过短暂的交集。”

    刘睿影对着汤中松和酒三半介绍道。

    “久仰久仰!”

    汤中松客气的拱手行礼,一边的酒三半有样学样。

    刘睿影发觉酒三半应付这样的场面越发自如了起来。

    高兴的同时又隐隐有些担心……

    虽然这人情世故是颠扑不破的至理,但若是因此而丢失了本心的真实却又是得不偿失。

    “不敢当,二位都是英才,我早有耳闻。一位是定西王霍望的高徒,一位能与两分切磋而不落下风。听说,你还很会写诗?”

    常忆山问道。

    “对啊!我写的诗很好。”

    酒三半说道。

    听到这一句话,刘睿影却是又放下了心来。

    酒三半还是那个酒三半。

    已然不知道如何隐藏自己。

    在他的世界里仍然还是黑白双色,掺不得一撮灰。

    “有时间定要讨教一番!”

    常忆山客气的说道。

    “好啊,没问题!”

    酒三半大言不惭的说道。

    刘睿影和汤中松却是哭笑不得……

    别人可是七品黄罗月,在文道一途可谓是二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受天下读书人的礼敬。

    你酒三半不过一介布衣白丁,别人能与你客客气气的说话已经算是极为平易近人了。

    讨教二字只是客套,难不成真要像你酒三半学作诗不成?

    但酒三半可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何况他一贯认为自己写的诗就是很好,并没有把这博古楼中的某某放在眼里。

    布衣白丁又能如何?

    不过是浮名一把,还不如自己与好友一道浅吟轻唱。

    哪怕是最终没有什么所谓的正宗官门认可,但这才情可是自己的,谁也夺不走,潇潇洒洒,自是白

    衣卿相!

    “常大师今日有兴致啊!”

    刘睿影说道。

    却是有意岔开话题,不想酒三半继续说下去。

    毕竟这常忆山看似温和亲近,但毕竟相处的少,不知道此人的真实性格如何。

    要是一位笑面虎,那日后怕是少不了小鞋穿。

    刘睿影不怕,他隶属于中都查缉司,来这里本就是当差。

    汤中松更是无所谓,毕竟现在他头顶的名衔大的吓人。

    唯一担心的就是酒三半,毕竟他还是想要在博古楼考评文道修为的。

    以常忆山的文道修为,说不定就是主审官,所以是断然不可得罪。

    “我什么时候都很有兴致。”

    常忆山笑了笑说道。

    “阿黄呢?”

    刘睿影问道。

    先前他觉得奇怪的就是常忆山那条爱吃酸黄瓜,翻青白眼的狗并不在这里。

    若是在,他倒是真想看看这阿黄对汤中松的态度。

    究竟是白眼以对,还是青睐有加。

    “阿黄被明明借走了。”

    常忆山说道。

    “他借走阿黄做什么?”

    刘睿影有些不解。

    “听说过关门放狗吗?”

    常忆山坏笑着说道。

    刘睿影顿时觉得,这常忆山似乎不是个难以相处的人。

    至少这三次见面,他都没什么架子。

    若说后来的两次,因为他知道了自己等人的身份而有所客气的话,第一次见面可是完全偶然,自己连他的全名都不知道,只是阴差阳错的碰上有人来相请,知道他叫做常大师。

    “关门放狗不是咬人吗?我师父要咬谁?”

    刘睿影问道。

    “那就不知道了,明明怪的很……就是咬自己也说不定。不过这都与我无关,只要把阿黄囫囵个的还我就好了。”

    常忆山耸了耸肩说道。

    “你们几个才是好兴致吧,怎么这么早就来逛街?这里到晚上才是属于年轻人的时间!”

    常忆山挤眉弄眼的说道。

    刘睿影和酒三半还没有反应过来,汤中松却是听了个明白,对着常忆山一笑说道:

    “常大师莫非也是同道中人?”

    “不行了不行了,我现在只想四处看看转转,居无定所的却是再也不谈风月。”

    常忆山连连摆手说道。

    “不谈风月未必就是拒之门外啊,这局中人还是门外汉,在下还是一眼能看出个七八分的。”

    汤中松说道。

    “哈哈,汤公子果然不一般,就凭借这双识人之眼,日后也定然能展翅高飞。”

    常忆山笑着说道。

    “飞高飞低倒无所谓。若是那风太急,月太高,我就飞得快,飞得高。若是风很缓,月低垂,那我就飞得慢,飞的底。”

    汤中松说道。

    常忆山听到这话,却是面色一凝。

    他抬头望了望远山,觉得今年的春天似乎没有往日好看。

    不过无论在哪里,这一年一度的春天都会有所不同。

    去年最先发芽的花木,或许今年就已然枯萎。

    春天虽是让万物蓬勃,但也总会无缘无故的让一些人,一些物消失。

    至少今年的春天,刘睿影杀了不少人。

    听着耳边的嘈杂繁华,常忆山把耳朵和眼睛放倒了更远处。

    那里有一些新生的虫鸣鸟语,还有些尚未被人们所熟知的野草杂书。

    冬雪的消融把许多冬日里的隐秘都藏在了季节的最深处,但当这一片绿色盎然的浸透土地之时,或许比原本荒凉的土地更加令人难以察觉到真相。

    冬雪是静的,春草是动的。

    就像人一般,只要依旧能喘息,便总是在逐步的忘却。

    对此,常忆山本该早就习以为常了才对。

    不过今年的春天,他却觉得有些隐患似乎正在窥视着。

    但汤中松的一席话却是让他有些明悟。

    风月的高低本就不是人力可谓,只要操控着翅膀随波逐流就好了。

    “这样,择日不如撞日,我今晚在明月楼定了一桌,本来就我一人。不如咱们四人一同去?”

    似是想通了某处关节,常忆山宛然一笑的说道。

    “好啊!”

    汤中松和酒三半异口同声。

    酒三半是想到有酒喝,自然是不会耽误。

    而汤中松八成是最近这段时日憋久了,正想找个机会放松放松。

    明月楼光听名字倒是雅致的紧。

    但这里却是博古楼中座头把交椅的风月场所。

    读书人在没有出头之前,倒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心安又理得。

    可一旦穿上了那身文服,不管他几品却是都得分出一半给酒与女人。

    这两样虽然看上去让人消磨,沉沦,可却又是这些读书人无穷无尽的灵感源泉。

    刘睿影三人不知道的是,这明月楼就是常忆山在博古楼的住处。

    可刘睿影却还惦念这手里的那幅狄纬泰的长诗该如何装裱。

    不过眼前岂不就是一位最好的行家?

    “敢问常大师可知道这博古楼之内有何处能够装裱?”

    刘睿影问道。

    “你要装裱?”

    常忆山有些不可思议。

    毕竟刘睿影有东西需要装裱倒也的确是奇事一件。

    “我这里有昨日晚宴时狄楼主写的一副追悼两分的长诗,不知何故却是被我阴差阳错的带了回去。我想装裱好之后,送还给五福生四兄弟。”

    刘睿影说着,把那幅长诗掏出来说道。

    常忆山慎重的双手接过。

    毕竟这是一首悼亡诗作,它承载着死去的英灵和生人的缅怀,却是不能够像一般的作品对待。

    “你想如何装裱?”

    常忆山看了看说道。

    “……在下才疏学浅,对这装裱一事毫无了解,还得要请教常大师了。”

    刘睿影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不要这么客气,鹿明明是你的师父,我和他是至交平辈。你就叫我声师叔吧!”

    常忆山摆了摆手说道。

    称呼一改,却是把二人的关系又拉近了不少。

    先前的大师之称虽然客气恭敬,但难免生分,如今换做了师叔,倒是让刘睿影把先前提着的一股子劲松开了不少。

    没想到,这一趟前来博古楼, 虽然惊心动魄的事情也不少,但到头来还是收获更大。

    七圣手中的两人,两位七品黄罗月,一位成了他的师傅,一位成了他的师叔。

    哪怕是日后回了中都查缉司,说出来却是也能让众人惊羡一阵。

    但是刘睿影的心中也有一把尺子。

    虽然师傅、师叔叫的亲切,可他毕竟还是中都查缉司的省旗。

    分属的阵营不同,即便有师徒之轻易,怕也是难以轻易交心。

第八十六章 步步血腥【一】

    “这装裱就是说把这副长诗贴在衬垫之物上加固,这样方便陈列和展示。”

    常忆山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虽然装裱具体应该如何,他不清楚,但装裱完的成品他可是见过不少的。

    自己的顶头上司,天目省省巡大人,就是一位雅士。

    雅士自然有雅好,喜欢雅玩。

    他的府邸里就有不少装裱完成的书画作品。

    所谓精装水墨,细裱丹青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这装裱的分类还很繁复,每一种风格流派都有对应的品式,这点我也不敢胡说,毕竟隔行如隔山。”

    常忆山话锋一转说道。

    “但我有个朋友,就住在这条长街上,他可是博古楼乃至全天下首屈一指的装裱大师,我可以带你去问个仔细。”

    常忆山接着说道。

    “那真是多谢常……师叔了!”

    刘睿影一时间还没能改口,这师叔二字还着实有点绕口。

    四人同行,走街串巷的来到一处大宅院前。

    刘睿影没想到,本以为这长街只有一条主路,可就在这店铺林立间步入却又是别有一番天地。

    “我这位朋友,性子有点怪,你们还要多多担待。”

    常忆山说道。

    “师叔不用担心,我们自有分寸。”

    刘睿影说道。

    一般有能耐的人都是有癖好,这倒不难理解,所以刘睿影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不,他的怪倒不是脾气秉性,而是他的要求和谈吐。”

    常忆山斟酌着该如何告诉刘睿影几人。

    虽然这是他人的毛病,说出来也无关痛痒。

    但终究是自己的朋友,要是不找一个恰当的方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自己在说他坏话。

    “还是进去再说吧……”

    常忆山说着就把门推开,径直走了进去。

    刘睿影觉得他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常忆山走进门中。

    “站住!干什么的!”

    一个与刘睿影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正在扫洒庭院,看到四人突然闯入,停下扫帚出口问道。

    看样子,是这里的门房。

    “你不是认识我?”

    常忆山问道。

    “你要是问我牌九中有多少点子,几个长牌几个幺牌我全都知道,而且最差我也能给你摇出一副双天。或者你问我明月楼有哪些红牌姑娘,他们有什么喜好,陪客人喝酒时什么作态我都知道。但是你,我确实不知道。”

    这小伙子说道。

    常忆山哭笑不得。

    这一下可是让他有些尴尬。

    刘睿影觉自己这师叔刚才所言非虚。

    连一个门房都这么大的脾气,说的话如此之怪,那屋主还能好到哪里去?

    “我是常忆山,是你家主人的好友。现在有事来访,烦劳通禀一声。”

    常忆山客气的说道。

    小伙子细细的打量着四人,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却是让汤中松都有些不耐烦了起来。

    但他碍于常忆山就在身侧,却是忍住了没有发作。

    终于,这小伙子点了点头,把手上的扫帚和水盆随地一扔,转身走了进去。

    那水盆是黄铜打造的,仍在地下的声音极响!

    随着“当啷”一声,盆里的水跟着四溅飞去。

    刘睿影看到这黄铜盆上已经磕磕巴巴的有不少凹陷,看来像今日这样的场景,定然发生了很多次。

    常忆山笑着摇了摇头。

    “这门房怎么如此大的脾气?”

    刘睿影问到。

    “倒不是他的脾气大,只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跟什么样的人就会学成什么样罢了。”

    常忆山说道。

    “所以你那位朋友怪,还是怪在了脾气。”

    刘睿影说道。

    “也不尽然……我说的怪就是他总是生病。”

    常忆山说道。

    “生病?”

    刘睿影不解。

    生病本就是人之常情,若是再赶上身子骨不好,就算是连年卧床不起也是大有人在,这又怎么能被称为怪?

    “他生病不是咱们所言的常理,而是任何一件小事都能让他生病。”

    常忆山接着说道。

    “你如今早泡的茶,若是掺入了一根茶梗,那他便病了,说自己犯了茶梗病。若是偶然夜里醒来,正在做的梦没有做完,那他也病了,说自己得了断梦症。”

    刘睿影听到这才发觉这是病不假,不过都是毛病。

    要是放在查缉司或军营中,什么药方都不用开,只需用鞭子抽一顿立马浑身上下都让他舒坦,至少一年半载的都不会再“生病”!

    但此刻刘睿影却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随着那小童走进去也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

    可是整个宅子里却静的可怕。

    仿佛一片荒芜,没有人烟似的。

    看那小童先前的举动,必定是一个急躁的人。

    他托着脚步进去,怎么着也该拖着脚步出来才对。

    可是就连这脚步声都没有。

    本来刘睿影还听到院子外的树上有几只麻雀叫的正欢。

    现在既没有听到他们扑棱棱起飞离开的声音,更是连那叫声都中断了。

    刘睿影转头看向常忆山,发现他眉头微微邹起,似是也察觉到一丝异样。

    “不对!”

    刘睿影说道。

    小童走进去后,院落的内门并没有关上。

    此刻竟是若有若无的传出了些许血腥味。

    “血腥味?”

    汤中松也闻到了。

    只有酒三半因为不停地喝酒,酒气遮盖了其他一切,却是没有任何感觉。

    刘睿影想要把精神

    放出去探查一番,但始终进不去那扇内门。

    看来是有人也用精神将其封锁了起来。

    常忆山和刘睿影一对视,双方心下都有了决断。

    精神能防住精神,可精神却防不住人身。

    常忆山走进去后面无表情,但刘睿影却感到脑后像是被重重的打了一棍般,有些昏昏沉沉。

    待恍惚过后,刘睿影看到刚才那门房倒在地下,喉咙上有一个骇人的血洞,正在兀自不停地向外冒着鲜血。

    这小伙子显然还没死透。

    他睁着眼,嘴巴一闭一合,像是条离了水的鱼。

    刘睿影走进一看,发现这是剑伤。

    这一剑不但刺破了喉间通往颈部的血脉经络,还刺破了他的声带,所以这小童在垂死挣扎时依然安安静静,发不出一点声音。

    何况喉咙对应的后方,就是人的颈椎。

    颈椎乃是全身经脉汇聚之所在。

    断了颈椎,便也切断了周身四肢之间的联系。

    杀手这是在给自己找后路。

    破了声带,这门房就说不出是谁,就算不认识,起码也能有点描述。

    断了经脉,让他却是连写写画画的都做不到。

    若是他能沾着自己的血写上一两个字,也会让刘睿影等人不至于如此一头雾水。

    “师叔对这门房熟悉吗?”

    刘睿影问到。

    “熟悉。这门房已经跟了他十几年了,还是个小孩子时我就认识,现在都长大成人了。”

    常忆山说道。

    “他识字吗?”

    刘睿影问道。

    若是不识字,杀手自然也不用担心这门房在临死前会写写画画。

    毕竟杀人很容易,喉咙又是人身上最为脆弱的部位。

    刺破声带也很容易,只要把剑尖稍微压低几寸,一刺就破。

    但若是想一剑从喉间直穿,断人颈椎可就不是一般的杀手能够做到了。

    何况从现场的出血量来看,这门房中剑已有了不少时间,由此可见这杀手出击极快。

    刘睿影自问凭他现在的境界,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这三步分开来说,就算是没有练过剑的精壮男子也能做到,但连起来只用一招可着实是非同一般。

    刚才刘睿影探查伤口时,发现杀死门房的这柄剑,剑身很窄,至于长短就无从知晓了。

    一般用窄剑之人,也多习快剑。

    毕竟窄剑灵巧,出手能够更为迅速。

    不过精壮男子用剑断人颈椎是用蛮力去砍,而这杀手却是用巧劲挑断了经脉。

    刘睿影的脑中已经呈现出了画面。

    这门房推门而入,想要去找主人出来迎客。

    此时旁边一道人影略出,让他猝不及防,就连叫喊的功夫都没有。

    不过失去了这一次机会,他也就在没有机会能发出声音了。

    而后因为他侧身看向这一道袭杀而至的人影,却是把自己的喉间暴露无遗。

    杀手一剑刺入,先是下压少许,破其声带,而后又轻挑剑尖,往前一推,于颈椎的骨缝间把门房的经脉挑断,让其彻底瘫倒在地,只能静默等死。

    刘睿影不自觉的摸了一下自己的喉咙,感觉到一片冰凉。

    猛然怔,发现不是自己的喉咙冰凉,而是自己的手很冰凉。

    人在紧张的时候本能总是会让人优先选择逃跑。

    所以全身的血液会朝着双腿奔流而去,因此刘睿影的手才会冰凉。

    他知道自己这是害怕了。

    因为如此迅疾精巧的一剑。

    “他不识字。”

    常忆山说道。

    “我这朋友常年装裱,经手的东西都很贵重,若是找个识文断字的门房,总是有些不放心。所以他的两人门房都是目不识丁。”

    常忆山说道。

    刘睿影听闻后立马确定了这杀手不是熟人。

    因为若是熟人,自是能知道这物主的习惯。

    知道他的习惯,也就知道这门房都是大字不识之人。

    既然如此,还何苦要费劲心力的最后一挑?

    如果他只是想遮蔽自身行踪的话,将声带挑断就好,不必再冒险递进。

    对于杀手来说,多一刹那都是危机,自是越简单越迅捷越好。

    不过刘睿影又立即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

    他觉得有些过于武断。

    即使这门房被招来时不识字,这十几年间不代表他不能学。

    想到这里,刘睿影让汤中松去门房的住处看看。

    识字之人和不识字之人的区别若是不张嘴,根本看不出来,现在门房已死,自是不能张嘴了。

    只能去他的住处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就算是找到一张写了字的纸片便也能推翻他不识字的推论。

    转头一看,常忆山却是不在身边。

    他正自顾自的往里走去。

    门房死了,他很担心自己那位朋友的安危。

    刘睿影和酒三半跟着他往里走去。

    常忆山并没有去正堂主屋,而是去了西跨院。

    西跨院中是这装裱师的装裱间。

    常忆山说平日里他几乎天天都泡在那里,有时候连夜赶工吃住都在西跨院。

    相对来说,那主屋正堂倒是成了摆设。

    就连他都没进去过。

    每次来了,都是直奔西跨院而去。

    刚入了院,就看到那装裱间的门窗紧闭。

    但是从门缝下流出的血迹已经蔓延至台阶。

    这血迹半干未干,想必已有些时候了。

    看来这杀手是先杀了物主而后又杀了门房。

    但刘睿影觉得此言不通。

    一个大字不识的门房碍他何事?

    杀完正主应该抽身就走才对。

    “如果,有两人,而且不是

    一起的呢?”

    汤中松回来说道。

    他从门房的住处中没有看到任何有关他识字的迹象。

    而且那住处极为简单,只有一张床和一套柜子,就连张桌子都没有。

    想来也是,不识字的人自然是用不到桌子的。

    汤中松递给刘睿影一副挂历。

    上面有些日子被标记了出来。

    只不过使用一些圆圈,对勾,拔叉之类的标记,从头翻到尾也没有一个手写上去的字。

    另外汤中松还从这门房的柜子中找出厚厚的一沓信笺纸,

    上面依旧是写满了莫名其妙的标记图案,不过大多都是一幅画。

    看笔记似乎是物主写给门房的,但刘睿影想不通为何不直接说话,反而要如此麻烦的画图。

    “我这朋友还有一怪就是他不喜欢说话。对自己认可的事,就用笔在纸上画一个圈,不同意就画一个圈中间点一点。”

    常忆山说道。

    刘睿影这才明悟。

    听常忆山这么一说,倒是能解释为何这门房的住处会有这么多的信笺,原来是作为物主与其的交流之用。

    “还是不要进去了吧……”

    刘睿影抬腿上前,想进那装裱间看看,但是却被常忆山拦住。

    既然知道朋友已死,他却是不想看到对方的死状。

    换做是谁怕是都会这样。

    就连一个用久的杯子不慎掉落打碎了,也得让人心疼半天不是?何况这么一个相处已久的大活人了。

    “师叔,这杀手与我们前后脚进来,就算是为了我们自己,也得搞清楚究竟啊。”

    刘睿影说道。

    常忆山想了想便自己率先走上前去推开了门。

    刘睿影的心中闪过一瞬不屑。

    果然谁都是自私的。

    常忆山一听会与自己等人沾染上瓜葛,立马同意开门探查。

    不过说起来,谁又会喜欢惹麻烦呢?自然是躲得越远越好。

    唯有汤中松此刻却是兴奋不已。

    这血腥味却是突然勾起了曾经在丁州府城里身居幕后,操控一切的回忆。

    虽然他闻的血腥味不多,可有多少血腥味都是由他定夺而散发的,恐怕令他自己也数不清……

    常忆山虽然是七品黄罗月的文道修为,可对于这样的勘探查缉却是一窍不通。

    推开门后,看到自己的老友趴在桌上死去,心中也是难过异常,不由得转过身,面向窗外。

    因为窗门紧闭的缘故,屋中的血腥味要比院子里浓重许多。

    他是死在装裱台上的。

    手上还做着未做完的活计。

    刘睿影觉得这案牍上的东西有些眼熟,便让汤中松与自己一道把尸身扶起,靠着椅背。

    他的喉间也是一个骇人的血洞,声带也被刺破,颈椎经脉也被挑断,死法与那门房小伙子一模一样。

    汤中松看到眼前的景象撇了撇嘴。

    看来他自己想错了。

    这杀手的确只有一人。

    如此妙到巅毫的剑法,能有一人练成已经是世间罕见。

    若说有两人都能练成,还修习的如此一致,这概率也未免太小了些。

    虽然无巧不成书,但也要分事端。

    但当刘睿影看到他案牍之上摆着的未完成的作品时,不由得大惊失色!

    “这……”

    刘睿影的惊异引来了常忆山。

    但他的反应和刘睿影如出一辙。

    因为这装裱师生前未做完的活计,不是别物,正是刘睿影手中那幅狄纬泰的长诗!

    常忆山第一反应是,这其中定然有一份是假的。

    但他对比了字迹之后发现毫无偏差。

    刘睿影把自己的这副长诗交给常忆山,常忆山这才感觉到这张纸似乎有些薄。

    “宣纸是可以一层一层剥开的。每拨开一层,都会有一模一样的字迹。”

    常忆山说道。

    现场开来,刘睿影手中的这副长诗应当时原版。

    因为案牍上放置的这副,实在是太薄了。

    薄到可以透过纸背看见后面案牍上的纹理。

    “你真的对此一点印象都没有?”

    常忆山问道。

    刘睿影摇了摇头。

    他早就很用心的回忆过,但关于这副长诗以及鞋垫是如何到自己手里的,却是一片空白。

    “你记得吗?”

    刘睿影看着汤中松问道。

    “当时他开始写字,你们都围上去看。就我与酒三半还在与那老头儿拼斗不休。”

    汤中松说道。

    他本就对这不敢兴趣。

    何况那一晚斗酒胜过张学究才是头等要务,他是根本无心顾及其他的。

    “涉及到狄楼主墨宝,还是给五福生兄弟写的悼亡诗,这倒是有些麻烦了。”

    常忆山说道。

    随后他出屋走到跨院中,抬手朝天甩了一枚令箭,令箭升空发出一声炸响,把屋里的人下了一条。

    “我已打出了博古楼出现紧急事态的传讯,想必不久博古卫就会到场。你们还是先退出来吧,那些博古卫只认死理,连我的面子都不会给。要是被他们看到你们私自移动了尸身,不知道还要耗费多少口舌才能解释清楚。”

    常忆山说道。

    刘睿影退出屋子来到园中,看到这院子倒是空旷得很。

    除了角落里摆的几个水缸以外,再没有任何地方可以作为荫蔽之用。

    这倒是也能略微说通为何他会击杀那门房。

    想必是担心门房引着自己等人走进来,暴露了自己。

    毕竟常忆山的武道修为也不低,起码跟鹿明明在一个层次。

    就算是这杀手抢占了先机,想要走脱也没有那么容易。

    然而一旦发起争斗,就必将会露出马脚。

第八十七章 步步血腥【二】

    刘睿影听到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每一步都走的很是铿锵。

    看来是常忆山说的博古卫到了。

    可是这脚步声很是稀疏,最多只有两三人的样子。

    刘睿影的耳音并不好。

    基础的听声辨位虽然能做到,但相隔了这么远,还是无法准确的分辨。

    脚步声越来越近。

    刘睿影的眼神定格在转角处。

    可是出现的两道身影却让他大惊失色!

    “赵茗茗?糖炒栗子?你们怎么来了?”

    刘睿影看到来人说道。

    “我来找你啊,当时在丁州府城你走的那么匆忙,我废了好大劲才打听到你在这里。”

    赵茗茗莞尔一笑说道。

    刘睿影看到一旁的糖炒栗子看看自家的小姐,再看看自己,也在笑着。

    只是她两手空空,却是没有像先前那般一直吃着糖炒栗子。

    不知为什么,刘睿影觉得有些奇怪。

    但眼见为实,况且自己对赵茗茗本就有一种别样的情愫。

    许久不见,佳人突兀露面,却是让他有些心神不定,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刘睿影问道。

    虽然赵茗茗先前已经说过了,是‘费了好大劲才打听到的’。

    但刘睿影显然是把这一句话忽略了。

    赵茗茗没有回答,只是依旧对他笑着,莲步轻移,向他走来。

    “怎么这么紧张?是不是因为没喝酒?”

    赵茗茗说道。

    语气竟然有些轻佻,让刘睿影不自主的心头一颤。

    “我……没有,主要是这边刚出了点事。”

    刘睿影不自主的后退了两部说道。

    “看来就是因为没有喝酒……那晚你给我唱的一段《碧芳酒》我还没学会呢,你可不许跑!”

    赵茗茗微微弯腰,上身前倾,伸出右手食指一下点在了刘睿影的鼻尖上。

    如此亲密的举动却是让刘睿影猝不及防!

    在他的印象中,赵茗茗一向风雅雍容,怎么这次一见身上却是多了如此浓郁的风尘气息?

    可是从鼻尖上传来的一圈圈幽香,却又令他不能自拔,刘睿影一下握住了赵茗茗的手。

    赵茗茗眼见自己的手被刘睿影握住,倒也并不觉得害羞尴尬,顺势直起了身子,又向前考了过去。

    这下两人可是占了个脸对脸。

    “怎么,喜欢我?”

    赵茗茗丹唇轻启,吐气如兰。

    “糖炒栗子,你家小姐……”

    刘睿影转头看向糖炒栗子问道。

    却看到糖炒栗子已经径直朝着后面的装裱室走去,对此间发生的事不闻不问。

    “是在下唐突了!”

    目光从赵茗茗的脸上移开了片刻,让刘睿影的心神略微稳定了些,他松开了赵茗茗的手,施礼抱歉。

    但是赵茗茗却不给刘睿影任何缓神的机会,不管刘睿影的目光游移到何处,他却是都把自己的脸对过去。

    “不唐突,我也喜欢你牵着我。”

    赵茗茗说道。

    刘睿影毕竟不是汤中松。

    除了初到集英镇那晚被李韵勾引调戏外,哪里还有机会和女子如此亲近?

    一时间他竟是说不出一句话,身子也僵硬的杵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对赵茗茗很有好感,这一点无法否认。

    可是这种好感究竟算是什么?

    他也没有办法确定。

    喜欢?欣赏?还是情爱?

    他都分辨不清。

    不过在中都查缉司读书时,曾有一个句子让他颇为触目,说这‘情’便是叫人生死相许之物。

    刘睿影知道自己对赵茗茗还远未达到这个境界。

    任何一个男人看到如此佳人想必都会动心。

    可是这心动的究竟是爱念还是欲念?

    世上纵多才俊英豪都没法堪破这玄机。

    就连张学究那般人物都做不到挥扇斩情丝。

    刘睿影本就无依无靠,像是天地间一孤鸿。

    若是没了查缉司的羁绊,还不知会起身何方。

    所以他从未想过自己还有机会寻到一人能与自己相伴一生。

    就算有,想必也不会是现在。

    不过哪位少年不多情?谁家少女不怀春?

    虽然不曾拥有过真实,但关于男男女女的话本小说可着实看了不少。

    不光如此,那戏台上演的故事,又有哪个能跳出爱恨情仇这道圈子?

    “沧海桑田君不移,天崩地裂妾傍身。海枯心不枯,石烂情不烂。常相随,莫离分。妾思君时君思妾,却道天涯好且介。落红飞过千秋去,薄命鸳鸯恨晚逢。桃花开,迎春来,梅花开,雪悲慨。从容奈何随风起,眷恋不须向日西。”

    刘睿影好像是平白无故的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的那一日,是冬天。

    自己心高气傲,看落雪压竹。

    他在这风雪江湖中一人独行,口中吟吟。

    谁道这世人尽皆为君子?

    他便要仗剑立马戳破这些个道貌岸然,人面兽心。

    心气高,力不足。

    虽知江湖凶险,世人愚昧。

    可是风雨漂泊后,也难免流俗的想要踏上那条归家路。

    公子,剑客。

    就算是生的一副好皮囊,剑花耀眼,文采风流,却终归只是一个好色赌徒,禽兽难如。

    若可以,刘睿影情愿自封棺内五十年,不见天日,不见岁月,不论情爱,不再拔剑。

    虽然这一趟远行,行的并不太远,行的也并不太久。

    却也着实让他受够了这江湖中的勾心斗角,不辨是非,受够了所谓的“两肋插刀”背后的居心叵测。

    他想放纵一次,不思地位,年龄的差距,不理世俗的偏见,不看前路的坎坷。

    毕竟这佳人的幽香要比血腥味可人的多,佳人的柔荑要比冰冷的剑柄舒服的多。

    正在刘睿影逐步沉沦的时候,这现实在汤中松的眼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爹,娘,你们怎么来了?”

    汤中松的面前站着的两人,是他的父亲丁州州统汤铭以及母亲邹芸允。

    “娘想你!来看看你!”

    邹芸允欲语泪先流,竟是扑上来把汤中松揽入怀中。

    汤中松手足无措。

    就算是他在丁州府城时,也许久为何自己的母亲如此亲近过。

    何况,他看到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汤铭正站在那,一脸温柔,尽是思念。

    蓦然间,往事种种从眼前如 浮云划过。

    想自己运筹帷幄,虽不说能决胜千里,可终归是能保汤家二十年平安。

    竹篮打水一场空。

    现在自己这副寄人篱下,朝不保夕的样子,却是让他再难以提起一丝豪迈。

    “娘,我想回家……”

    汤中松终于是伸出了双臂,把自己的母亲紧紧抱住,开口说道。

    虽然语调平稳,语气中肯,可却不能阻止泪滴的滚落。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汤中松对这样的说教向来嗤之以鼻,因为他最恨的就是那些自我标榜之人。

    相反,他觉得人不就应该当哭当笑。

    不过心里想的,和实际做的,却是云泥之别。

    他把自己压抑的太久了

    他觉得心里很苦。

    比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时那叶老鬼给自己抓的药还哭。

    药苦,只苦在舌喉,穿肠而过之后不过是入了那五谷轮回之所。

    病痛尚有苦药可医。

    心苦却没有任何办法可解。

    汤中松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但起码现在他的父母双全,仍算平安,倒是给了他一丝慰藉。

    人啊,总得有个家。

    不一定要多大多奢华,只要屋顶能遮雨,四壁能挡风就好。

    这家不但是承载着你的身体,更是栖息着你的心灵。

    累了困了,就让心躲进去,让身子睡一觉。

    再不济,就对着镜子痴痴傻笑,总能好起来的。

    汤中松的外在,向来没心没肺,说什么自古善变皆英豪,专一皆是蠢笨人。

    但浪子最情深。

    只谈英雄天下,无暇儿女情长。

    可惜英雄有泪,天下散乱,儿女不存,情长不可续。

    汤中松这二十多年,经历的悲伤事,已太多。

    他也想放纵。

    他想放歌人间诉不平,纵酒挥剑斩人头。

    “我们回家,娘这就带你回家!”

    邹芸允说着就拉起汤中松的手。

    但汤中松却在原地怅然。

    他不能走,也不能回。

    无论心中的这份期盼有多么的强烈,他也不能离开。

    虽然丁州府城的每一寸长街,每一处溪云,每一座长亭,他都了然于胸,但他还是不能离开。

    自从入了定西王府之后,他做的梦越来越多。

    以前,他几乎是不做梦的。

    即便做了,也记不住。

    可是现在,每晚的梦都好像亲身经历一般,是那样的真实,甚至梦醒之后竟然还有了疲惫的感觉。

    梦到最多的,还是那日自己离开丁州府城,前往定西王府的时候。

    爹亲无言,娘亲泪眼。

    只有朴政宏默默的收拾好行囊,又把马车的缰绳扯了扯紧,然后静静的对他说了一句:“公子,该上路了。”

    汤中松本想对这父母笑一笑的,毕竟这才是他的作风。

    不单是笑,还想笑时再摆摆手,耸耸肩,顺便嘲讽一句娘亲哭鼻子真没出息。

    可是他都没有做到。

    最终只是面无表情的上了马车,在上车前拍了拍朴政宏的肩头。

    “溪云外,长街边,前路尽凶险。无风无雨无管弦,无语道哀念。人间熬炼,昂首望天,想做那酒中八仙。一壶浊酒怅聚散,聚散泪阑干。相千里,思愁泣,鞭影断天西。此去经年何时归,但饮三百杯……”

    邹芸允看汤中松不走,竟是轻轻的哼起了歌。

    这首歌,是儿时邹芸允哄汤中松睡觉时常常唱起的。

    据说,是他母亲自己写的。

    每次汤铭出征前,邹芸允都会亲自下厨,只煮一碗清粥,拌三碟小菜,放两壶浊酒。

    一壶和汤铭交杯饮尽。

    一壶等他凯旋时,到丁州府城外提酒相迎。

    听到这歌声,想起曾经的种种,汤中松却是再也无法自已,跪地掩面痛哭。

    “你们回去吧!我不走!我不能走!快回去……给我滚!”

    汤中松先是小声抽噎着说,继而大声咆哮。

    ————————

    “你是不是又喝酒了?!”

    酒三半的面前却只有一个人,是他的奶奶。

    “我没有……”

    酒三半慌张的把酒葫芦藏到背后说道。

    “唉……痴儿,痴儿!你为何就如此不听话?”

    酒三半的奶奶说道。

    酒三半因为理亏心虚,默不作声。

    但奶奶一不会骑马,二从未出过门,她是怎么找到自己的?还是如此迅速。

    “不需要找,我只要靠着这只老鼻子,闻着酒气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酒三半的奶奶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

    她似是看破了酒三半的内心所想。

    “这一路还好吗?”

    酒三半的奶奶缓和了语气问道。

    “我很好奶奶,我还认识了很多好朋友!他们都可厉害了!一个是刘睿影,是中都来的,见过大世面,对我很是照顾,还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叫欧小娥,是欧家的‘剑心’,人美性格好,修为也极高,她那把紫荆剑可是真漂亮啊……”

    酒三半对着他的奶奶说道。

    欧小娥不在身边,酒三半本想给奶奶指一指刘睿影。

    但当他环顾四周时,整个跨院中只剩下自己与奶奶两个人,常忆山,酒三半,刘睿影尽皆不知去向。

    “你很喜欢那个女孩子?”

    酒三半的奶奶问道。

    “嘿嘿,我们是好朋友……”

    酒三半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有些羞怯的说道。

    “朋友?我和你爷爷一开始也是朋友,你的父母一开始也是朋友,友情本就是爱情的基础。世上的夫妻有谁不是先通过友情相识相知而后才能互生情爱?”

    酒三半的奶奶说道。

    别看酒三半平日里洒脱无比,但那只是他在不停地喝酒时。

    酒三半的酒就是他的家。

    不管是开心,难过,羞怯,还是愤怒,只要往嘴里添一口酒,便能找到归宿。

    可是现在奶奶就在对面。

    她是一向反对自己喝酒的。

    所以酒三半有些扭捏,胸口中堵着万千话语,但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想喝就喝吧,你也长大了……我就算再怎么管,你也终究是要飞走的不是吗?”

    酒三半的奶奶很是怅然若失的说道。

    “飞走?我飞去哪里?”

    听到奶奶这么说,酒三半才把背在身后的酒葫芦拿出来,往嘴里稍微的添了一口。

    这一口很小很少,还不及他平时的一半。

    要知道这可是他第一次当着奶奶的面喝酒。

    不过虽然酒入了口,酒三半却是不敢往下咽。

    因为喝酒毕竟是要咽下去入了肠,才算是喝。

    就这般含在嘴里,可不能算是喝酒。

    酒三半的心里还是有所顾忌的。

    毕竟一个习惯保持久了,不是能说变就变的。

    但就这样含着酒,却是让酒三半更加的痛苦……

    憋得久了,满脸通红,他用鼻子猛吸了一口气,却又不慎把自己呛住,酒从口鼻中喷涌而出,

    剧烈的咳嗽。

    “你看看你……明明不会喝酒,还要装什么千杯不醉?”

    酒三半的奶奶说道。

    “我会喝酒的!”

    酒三半一边咳嗽还一边为自己辩解。

    “会喝酒的人还会被酒呛住吗?”

    酒三半的奶奶不屑的说道。

    酒三半闻言笑了笑。

    想起当时还在酒星村里时,自己的奶奶就是这般冷嘲热讽的。

    不过这种嘲讽很温暖,它叫做关心。

    每个人关心的方式都不同。

    有些人成日里嘘寒问暖,从头发丝问到脚后跟,生怕有什么遗漏了。

    有些人则对平日里的小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丝毫不在乎,虽然口中不说,却总是在对方遇到困难时尽力而为,默默的打点好一切。

    酒三半的奶奶就是后者。

    虽然她没有什么大本事,却用自己的一双并不灵活的手,一双有些颤巍的腿脚,让酒三半一点一滴的成长。

    酒三半很爱他的奶奶,虽然表现出来的害怕与敬畏更多。

    “找到酒泉了吗?”

    酒三半的奶奶问道。

    “没有……我还是先来了博古楼。”

    酒三半说道。

    当时奶奶千方百计的让他读书,可是他却一心只想玩乐。

    现如今他先到了博古楼,自觉这还是能让奶奶有一丝欣慰的事。

    “其实你的书读的很好,虽然你写的那些东西我看不懂,但写了那么多字,就是很厉害。比你爷爷强多了,比你爹也强了不少!”

    酒三半的奶奶说道。

    酒三半笑了,他很开心,终于是毫无顾忌的喝了一大口酒。

    这次没有含在嘴里,而是极为顺畅的吞了下去。

    他离开酒星村并不是想躲避什么,只是觉得自己继续待下去怕是永远都不能得到奶奶的认可。

    他很希望听到奶奶的肯定。

    即便奶奶的文道水平仅限于识字,他也希望听到一句认可。

    刚才他听到了。

    而且听得真切又模糊。

    所以他还想再听一遍。

    “写的字多,不一定就是厉害啊……”

    酒三半说道。

    刻意的谦虚,实则是想让奶奶再说一句认同自己的话语。

    “这倒也是,不过既然你想写,就继续写。只要你写得好,总有能看懂的人去欣赏你。”

    酒三半的奶奶说道。

    酒三半有些失落。

    奶奶的这句话虽然客观,但却有些模棱两可。

    他想听到的是向先前那般直接的赞许。

    “我会的!我来博古楼就是为了这件事,这里的人读书都很多,都能看懂的!而且有一位常大师,还说了我写的诗不错!”

    酒三半说道。

    但是他说谎了。

    因为常忆山从来没有说过他的诗写的不错,只是说听闻他会写诗。

    至于那句不错,却是当时他自己说出来的。

    人在急于证明自己的时候,难免会拉上一两个权威给自己站台。

    就算是编出来话放给这样的权威口中说出来,也能暂时的满足一下虚荣心。

    但这并不是一个好习惯。

    说谎无论如何都是不对的,而且还会上瘾,这种瘾比酒瘾赌瘾还要可怕的多。

    酒瘾只能毁了人的精神,赌瘾只能毁了人的生活,然而说谎成瘾却能毁了人的一切,从内到外,自上而下。

    骗人先骗己。

    一个对自己都不真实的人,又怎么会在生活里拥有真实?

    只会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好中一步步的沦陷,久而久之的竟会觉得本该如此。

    当他把谎言当做了现实时,这个人也就不复存在了。

    酒三半本是个极为真实的人,他也不知道刚才自己为何会说谎。

    但这种说谎的感觉让他很不好。

    虽然他明知自己的奶奶根本不会去求证,也无从求证。

    可是他仍旧有一种被揭穿的无地自容。

    他想要出言解释,告诉奶奶常大师没有那样说过,那是自己的臆想。

    但是他却说不出口,这句话就像刚才的第一口酒一样,被他含在嘴里,进退不得。

    ————————

    “这里发生了什么?!为何会升起迅箭?”

    常忆山面对的却是两名博古卫。

    但他并不作答,而是从袖筒里取出了一方砚台,一根笔。

    “你们对他们三人做了什么?”

    常忆山问道。

    自这两人现身之后,刘睿影面色含春的傻笑,汤中松跪地痛苦,酒三半喷酒之后汗涔涔且满脸通红。

    “我们是博古卫,你什么意思?!”

    两人问道。

    常忆山冷笑。

    真正的博古卫是不会重申自己是博古卫的。

    何况自己虽然没穿七品黄罗月的文服,但他常忆山的这张脸,在博古楼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虽然他先前说过,这博古卫很是教条死板,连他的面子都不给。

    但是起码的客套,博古卫还是会做的。

    而且博古卫通常是五人一组,自己的迅箭升起起码也会来两三组才对。

    毕竟这迅箭每人的都不一样,以他的地位和修为,能升起迅箭,定然是大事。

    距离他上一次升起这迅箭,已经过了二十三年有余了。

    常忆山细细打量着两人。

    二人身穿浣花棉织锦甲,倒的的确确是博古卫的制式服装。

    可是常忆山却从二人护肩的缝隙中,看到了一抹鲜红!

    在这浣花棉织锦甲的下面,二人竟然还穿了一层大红色的衬袍。

    “红袍客?!”

    常忆山出言惊呼道。

    “认出来了?”

    二人脸上浮现出一抹邪笑。

    “博古楼一向偏居一隅,只修文道,不问天下与江湖,你们如此行事却是意欲何为?”

    常忆山问道。

    “你既然知道我们是红袍客,想必也知道我们对此也是一无所知。都是奉命行事罢了。”

    二人说道。

    “这三人不是博古楼中人,难道也要为难?”

    常忆山说道。

    他的左手已经托起了砚台。

    “没有为难他们,或者说他们还不够格让我们大红袍为难……我们只是给了他们最想要的东西。比起你即将经历的,却是要美好的多!”

    二人说道。

    随即把身上的浣花棉织锦甲一把扯掉,彻彻底底的露出了下面的红袍。

    这红袍宽大异常,能把整个身子全都罩在里面,只露出一个脑袋,却是连鞋边都看不见。

    这红袍也鲜艳异常,散发着一顾浓郁的血腥,比身后装裱室中的血腥更胜。

    常忆山面色凝重。

    他看着这两名红袍客分开了身形,在自己的一左一右站定。

第八十八章 步步血腥【三】

    此时已然开春久矣。

    但当这两名红袍客脱去伪装,露出身上的红袍时,饶是常忆山也感觉到一股肃杀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

    究竟是什么样的功法武技,才能让气候都为止疯狂?

    常忆山没见过。

    他也根本想不到。

    虽然红袍客的名头近年来在天下很是显赫。

    但对于红袍客的来历,却几乎无人知晓。

    只知道他们隶属于一个组织,叫做大红袍。

    但是这个组织在哪?奉命于谁?有何纲领?似乎全凭心愿。

    不过无论他们做什么,却都是如此堂堂真正,从不遮掩。

    毕竟身上那一身红袍太过于醒目,而大红袍之人行动时又必定穿着红袍,所以也无从遮掩。

    至少到今天为止,常忆山听说的关于大红袍的事迹好坏参半。

    他们确实做过几件骇人听闻的屠杀,不过杀的都是欺压良善的山贼恶霸。

    也做过几件不讲道理的屠杀,杀的却是平南王域一个有名的镖局,连带着镖局的当铺。

    不过他们也曾在饥荒时买粮赈灾,也曾在水患时派人固河。

    就好像一个孩子,今天高兴了便和你天下第一最好,明天不高兴了,就撅着嘴不理你,甚至从你身边走过时还要想办法把你绊倒。

    但是被绊倒了,毕竟还能站起来。

    若是死了,可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所以大红袍的行事准则说来也简单,死或生。

    死也让你死的彻底,生也让你活的舒心。

    “大红袍竟然只派了两人来,还真是看得起常某!”

    常忆山说道。

    “不是看的起你,而是看得起狄纬泰。”

    其中一名红袍客说道。

    “此话怎讲?”

    常忆山问道。

    “因为我们懂得尊重。”

    另一名红袍客说道。

    “尊重?你们冒充博古卫,又公然为难我博古楼贵客,这就是你们的尊重?”

    常忆山面色冷峻的说道。

    “我们的尊重不是那些客套,是狮子搏兔亦全力以赴。”

    一名红袍客说道。

    常忆山冷笑。

    已经许久没有人当着他的面说过如此放肆的话了,就连狄纬泰也没有。

    听这两人的语气,似乎来两人已经是很大的排场一样。

    “只是不知谁是狮子谁是兔。”

    常忆山说道。

    “向来只听说猛兽独行,只有牛羊才成群。眼下看来,这独行的似乎是在下才对。”

    常忆山接着说道。

    两名红袍客默不作声。

    身上的红袍也一动不动。

    常忆山将自己的目光放在一名红袍客身上,分出精神笼着另一名红袍客。

    因为这两名红袍客除了一个脑袋之外,身体的其余部分都在那宽大红袍里,一旦出手,猝不及防。

    对于未知,谁都会恐惧。

    或许这才是人们选择在晚上睡觉的原因。

    毕竟白天的时候亮亮堂堂,四处皆是清清楚楚,就算是偶有阴影,也黑的并不实在。

    可是在夜晚却不同。

    白日里再熟悉的东西,只要被罩上了一层黑暗,就是月光再亮也没有用。

    常忆山也害怕未知,所以他晚上也会睡觉。

    既然害怕,既然未知,那就干脆不要去想,不要去看,不要去琢磨。

    混混沌沌的睡过去,等到再醒来时,又是一片锦绣天光,岂不快哉美哉!

    但是现在天还很亮,日头还很高。

    不过再高的日头都照不亮红袍客那宽大红袍的里面。

    常忆山不知道二人隐藏在红袍下的手上是扣着满把的暗器,还是提着刀,亦或是还没拔剑。

    肃杀之气越来越凝重。

    常忆山觉得身子有些冷。

    但他并不认为这是真实。

    因为刘睿影等三人的下场明显是中了精神操控一类的功法武技。

    所以他觉得自己也是。

    常忆山有个最大的有点,就是时刻都把自己摆在极低的位置。

    对周边的任何人,发生的任何事,都仰视着。

    他觉得这样才能看的更清更楚。

    仰视之后,觉得着实没什么意思了,再直起身子与之对视甚至俯视也都来得及。

    可是当他看到自己的砚台上竟然结了一层白霜之后,他知道这并不是幻象。

    常忆山很不喜欢寒冷的环境。

    冬天的时候他要么去往温暖的地方,要么就窝在屋子里抱着火炉看着窗外的冬日暖阳。

    以他的修为,早就已经是寒暑不侵了。

    所以这对温暖的眷恋,只是一种习惯罢了。

    但他可是土生土长的震北王域之人,又怎么会对温暖有如此的偏执?应该早就适应了才对。

    在这种肃杀的环境下,常忆山竟是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玩雪的场景。

    那雪捧在手上,一不留神就化成了一滩水,让他很是难过。

    但自己被冻的通红的小手,却又传来一阵阵刺痛,让他更加烦躁。

    于是从那一天开始,他便认定这雪是天下最没有良心的东西。

    明明我已把你捧在手心,小心呵护,你不但夺去了我双手的温暖,却仍旧不愿意多停留片刻与我相伴。

    宁要化成了水从指缝中流走,也不要在我的手上彼此欢快。

    太自私了。

    但现在的常忆山却又很羡慕雪。

    因为它开心时,可以变成冰,不开心时可以化成水。

    但自己无论开心与不开心都得在这恶心的世间苟活。

    虽然他活的很好,好到天下间没几个人能有他这么好,但他还是觉得自己是在

    苟活。

    因此他很羡慕雪的这般变化的本事。

    回过神,却发现眼前竟然真的下起了大雪。

    他伸手接过几片雪花,发现这雪花竟然在手中并不融化。

    “这雪,下的真好。”

    常忆山不自觉的说了一句。

    “这雪正是你所喜欢的样子。”

    一名红袍客说道。

    “我想要什么你们都能给我吗?”

    常忆山问道。

    “不能。我们是人,不是神仙。”

    红袍客说道。

    “那为何要说这雪是我喜欢的样子?”

    常忆山问道。

    红袍客不语。

    这个问题他没法回答。

    不过他们动用的的确是一种精神方面的功法武技。

    现在的这招,叫做雪飘人间。

    而对刘睿影他们三人的,则是春回大地。

    不论是什么名字,幻想就是幻想。

    但这幻想并不是空穴来风,就和做梦一样。

    日有所思,夜才能有所梦。

    说白了,都是勾起了人内心最深处的柔软罢了。

    无论一个人的外在有多刚强,他的内心一定都有小块儿柔软。

    这是一片禁区。

    就连自己或许都早就遗忘。

    就算是没有遗忘,也定然不会轻易涉足其中。

    柔软和温暖没人不贪恋。

    当这贪恋变得越来越浓郁时就会无法自拔。

    常忆山微微一笑,合起手掌,攥成拳头。

    那雪花竟然如纸一样,破碎开来,再一张开手,便有无数渣子窸窸窣窣的掉下。

    随即,眼前的大雪也消弭于无形。

    两名红袍客见此情景,略微皱了皱眉。

    他们还是低估了常忆山的心境。

    没想到他已经能把心中的柔软收放自如。

    他不愿意进去,是他不想。

    若是他想进去,也可以随时抽身出来。

    不过此刻常忆山看向两名红袍客的眼神却温和了许多。

    因为刚才的画面着实太美。

    尤其是现在两人已经把一直手伸出了红袍外。

    那一只手上握着一柄剑。

    一柄黄橙橙的像是用纯金打造的剑。

    白雪,红袍,金剑。

    这是一副多么动人的画面?

    常忆山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自然要比常人敏感些。

    这会儿他竟然是有些感动到热泪盈眶。

    他想喝酒,还想写诗。

    虽然这两名红袍客来者不善,他还是想与这二人喝酒,然后再洋洋洒洒的写上几首诗送给他俩。

    “你们杀人时都会有如此的意境吗?”

    常忆山问道。

    他用手轻轻拭去眼角将要滑落的泪滴。

    “你若大俗,我们也会很土。你若大雅,我们便也典贵。你若大伪,我们也无法至善。”

    一名红袍客说道。

    “看来我是个大雅的人。”

    常忆山满意的点了点头。

    “你当然是。”

    红袍客说道。

    “所以你们并不是来杀我的。”

    常忆山话锋一转。

    “你这人不但大雅,还很聪明!”

    一名红袍客说道。

    “所以你们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常忆山问道。

    “你。”

    一名红袍客说道。

    “我?”

    常忆山疑惑。

    他本以为这两人是对自己有所求。

    毕竟自己脑子里关于博古楼的隐秘不少,博古楼中自己不能去的地方也几乎没有。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红袍客竟然是想得到自己。

    “我一个大活人,却是如何得到?难不成你俩大男人要娶了我?”

    常忆山笑着说道。

    “我们当然没法娶了你,不过你想要嫁谁我们大红袍当然会帮你想办法,前提是你也成为我们的一员。”

    一名红袍客说道。

    他的另一只手从红袍里伸出来,手上托着一方叠的整整齐齐的红袍,看着常忆山说道。

    常忆山觉得这两红袍客简直不是人。

    或者说不是个正常人。

    自己明明是在嘲讽他二人,但这二人非但没有动怒,也没有被气笑,反而是一本正经的告诉自己‘想嫁人也可以,而且他们还会帮忙。’

    “我加入了有什么好处?”

    常忆山问道。

    “没有坏处。”

    红袍客说道。

    “那我不加入有什么坏处?”

    常忆山又问道。

    “坏处就是这金剑会刺进你的咽喉,刺破的你声带,而后挑断你颈椎的经脉。”

    红袍客说道。

    “所以这二人是你们杀的。”

    常忆山说道。

    “是。”

    红袍客回答道。

    “你们杀了他,我还能理解。虽然他只是个装裱师,但是他的武道修为也有了地宗境。他死了,既能显示你们的手段,还能对我造成不小的刺激。可是你们为何要杀了那位大字不识一个的门房?”

    常忆山问道。

    “因为他没有礼貌,而且过于急躁。我们喜欢像你这般温文尔雅,慢条斯理的人。”

    红袍客说道。

    常忆山点点头。

    他的确是如此。

    这两名红袍客也是如此。

    若他也没有礼貌,还很急躁的话,在这两名红袍客露出红袍的时候,自己便会出手了。

    若这两名红袍客都很急躁,想必早就联手攻来,用手里的金剑让自己不得不从了他俩。

    “你们

    这红袍是好,料子颜色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

    常忆山说道。

    “哪里不好?”

    两名红袍客异口同声的问道。

    “太单调……虽然很鲜艳,但是太过于单调了。”

    常忆山说道。

    这两名红袍客显然对自己身上的红袍异常在乎,听到常忆山这么说,尽皆面露不满。

    常忆山轻轻地把托着砚台的手撤了回来。

    之间那砚台在半空中悬着,开始滴溜溜的打转。

    砚台里有一层浅浅的墨汁,可是无论这砚台怎么转,却都没有一滴墨汁飞溅出来。

    “你这是何意?”

    一名红袍客提起了手中的金剑,露出戒备之状,他以为常忆山想要动手。

    “没什么,只是想让你这红袍变得丰富些。”

    常忆山说着伸手轻轻一拂。

    那红袍便悠然的飘起,继而在空中展开。

    “接了红袍,便是我大红袍之人!”

    红袍客说道.

    “不要着急,我可还没有碰到你们的红袍。”

    常忆山说道。

    他一手引着红袍,用劲气操控着,在空中把它折叠又平整,平整再折叠。

    “的确是极好的料子!”

    常忆山自语道。

    他的另一只手伸出两指,看样子是要伸进那砚台中蘸取些墨汁。

    但是他的手指却在砚台的边缘停住了。

    常忆山沉思着,不知心里在谋划些什么。

    突然,他那二指托起砚台的底部,朝着空中的大红袍推去。

    砚台仍旧是不急不缓的旋转着,飞向大红袍的速度也是不急不缓。

    大红袍背后的那一名红袍客横剑当胸,已做好了临敌的准备。

    常忆山看到他的样子心中暗暗赞叹了一声。

    虽然这横剑当胸谁都会做。

    可是这当胸的剑高一寸,底一寸却都是讲究。

    另外,横剑并不是绝对的“横”。

    红袍客的剑虽然横在胸前,却是略微有些倾斜。

    金剑的剑尖朝上,剑尾朝下。

    无论自己这砚台攻向他的任何一侧,红袍客却是都能以最为精妙的出剑路径抵挡。

    单单是这么一比划,常忆山就觉得他不愧是能杀了自己那装裱师朋友的人。

    可惜的是,他想错了。

    常忆山的砚台并不是要攻向他,而是正正的拍在了那半空中的大红袍上。

    “你?!”

    二人看到常忆山竟然用墨汁玷污了在他们心中神圣异常的大红袍,却是都惊惧不已。

    站在常忆山另一侧的红袍客却是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愤,挥剑袭杀而至。

    一道金光腾起。

    竟是把整个跨院内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沾染上了一层金色。

    “刚才还说,自己不喜欢急躁的人。你这不也很是急躁吗?”

    常忆山说道。

    只见他的手上莫名多出了一根酸黄瓜。

    就是平日喂给阿黄吃的酸黄瓜。

    红袍客看到他手上拿着一根酸黄瓜也是颇为诧异。

    他不知道常忆山究竟要做什么。

    自己拿着金剑,可是他却手持一根酸黄瓜。

    剑与黄瓜。

    这怎么能有可比性?

    但红袍客已然出剑,却是无法撤招,只能鼓足了劲气,甚至不惜双手持剑。

    这已经不是剑招了。

    而是刀法的砍。

    常忆山看到这两人的金剑很窄,但却很厚。

    倒是也能经得起这样大力的劈砍。

    但当他看到常忆山用砚台在红袍上印出的东西时,手上却停住了。

    甚至不惜自损经脉,也要撤去剑上的劲气。

    这股已经磅礴到了极致的劲气突然又被收回体内,自然是在顺着他双臂的经脉寸寸炸裂。

    红袍客觉得心头一紧,脑袋一晕,只得咬紧牙关拼命抵抗。

    但还是涌出了一口鲜血,喷在了自己的红袍上。

    这鲜血的颜色与红袍几乎没有察觉。

    若是不仔细看,却是根本分辨不出来。

    常忆山把手中的酸黄瓜扔给他,说道:

    “血腥味不好受,吃两口压一压。”

    红袍客接住酸黄瓜,竟是毫不犹豫的咬了一口,大声的嚼着。

    吃相虽然并不雅观,可却也极为豪迈,倒还像个英雄。

    “好吃吗?”

    常忆山问道。

    红袍客兀自嚼着,并不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虽然很酸,但总比血腥味好多了。”

    常忆山这句话不知是说给谁听。

    因为他的声音确实太小太小。

    小到刮一阵风就能吹散了似的。

    可是现在并没有风,所以这两名红袍客还是听到了。

    那名吃着酸黄瓜的红袍客,看着半空中浮着的红袍突然笑了。

    “嘿嘿……哈哈哈哈!”

    先是窃笑,继而放声大笑。

    咧着嘴,也不顾口中尚未吞咽下去的酸黄瓜渣掉出来。

    大红袍背面的那命红袍客不管不顾这般发生了什么。

    他依旧是保持着先前横剑当胸的姿势。

    “吃东西的时候就不要说笑,不然和狗有什么区别?阿黄吃酸黄瓜的时候从来不叫的,不过他平时也不怎么叫。”

    常忆山说道。

    这名红袍客听闻后,竟然乖乖的闭起了嘴,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

    每一口都咬的很小,每一下都嚼的很慢。

    他低着头默默地吃着。

    常忆抬起胳膊,平平的举着。

    那砚台就好似收到了召唤一般,径直回来钻进了他的袖筒里。

第八十九章 步步血腥【四】

    “没想到你对我们的了解竟然如此之深。”

    这名红袍客吃完酸黄瓜后说道。

    “你们对博古楼的了解也不浅,彼此而已。”

    常忆山说道。

    空中悬浮的红袍突然失去了劲气的支撑,掉在了地上,像是一滩烂泥。

    堆叠起来的褶皱将常忆山方才的写写画画尽皆盖住,一点也没有漏出来。

    常忆山打了个响指。

    一声清脆过后,刘睿影,酒三半,汤中松才逐步恢复了神志。

    三人对视一笑,谁也没有说起自己刚才经历了什么。

    “师叔,这……”

    刘睿影指着两名红袍客问道。

    “假的博古卫,真的红袍客。”

    常忆山说道。

    关于红袍客和大红袍,刘睿影也是有所耳闻的。

    中都查缉司有专门的人员来监视这些江湖组织的行踪目的。

    不过这掌司卫启林倒也的确有他的特点。

    虽然中都查缉司权利甚大,但卫启林对待这些江湖事由向来不主张硬拼。

    一个是庙堂,一个是江湖。

    但卫启林的眼里只有天下。

    庙堂是天下,江湖也是天下,缺了谁都不完整。

    至于庙堂与江湖也是如此。

    五王独自不成庙堂,只有把王府中的洒扫小吏都算上,这庙堂才是算庙堂。

    只有快剑疾刀也不是江湖,还得有花魁头上的金钗,货郎手里的挑担,这江湖才算是江湖。

    需知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正是这雪与梅的交相映衬才共同造就了这番冬景的洁雅。

    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一动一静的彼此兼容才共同绘制出了这番秋色的高远。

    只有万物的融合互补,才能打破孤芳自赏的寂寞。

    卫启林正是兼采百家长,弥得自家短,兼容并蓄,相辅相成。

    其实这道理很简单,就好像糖不能变成盐,盐也不能变成糖。

    但做菜时若是只放盐,不放糖,亦或颠倒过来,只放糖,不放盐,则都会缺了些滋味。

    正是有了酸甜苦辣咸这五味调和,一盘菜才能精彩纷呈。

    专美不如共美。

    人面单看只是人面,桃花独开只是桃花。

    但人面与桃花放在一起,却能相映成红,情致旖旎。

    否则这人面与桃花岂不是各自遗憾?

    所以卫启林做的,是只查不缉。

    你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都要清楚。

    但你做什么,怎么做,只要不触及这天下的底线,我便不会有所行动。

    刘睿影当然还没有这么高的境界,在他眼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朱墨是不可能共存的。

    “师叔,我们要怎么做?”

    刘睿影问道。

    拿着剑的手微微紧了紧。

    “就当没看到。”

    常忆山说完就绕过两名红袍客,径直走出了跨院。

    刘睿影回头看了看,发现那两名红袍客跟木桩子似的。

    站在原地直勾勾的看着地上的大红袍,却是没有丝毫要捡起的意思。

    出了宅院,刘睿影突然感到一阵口渴。

    常忆山便引着三人去了一处街边的茶坊。

    刚一落座,刘睿影莫名的心悸,浑身的冷热交替,刺痒难耐。

    同时他的一侧脸颊滚烫,刘睿影伸手一摸也未发觉什么异样。

    但他却实打实的察觉到茶坊角落里的一道目光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刘睿影没有选择与这道目光对视,但却感觉到这目光异常的熟悉。

    “几位要喝点儿什么?”

    小二上前来问道。

    “这里我不熟悉,你有什么好推荐吗?”

    常忆山问道。

    “有的有的……咱家店最招牌的就是一杯还魂茶!”

    小二说道。

    “还魂?这名字倒是有趣……那便依了你,上四杯还魂茶。”

    常忆山说道。

    “师叔,他们杀了人,难道真就这样放任不管?”

    刘睿影对那两名红袍客仍旧念念不忘。

    “杀了人自会有人去找他们偿命。虽然死的人是我的朋友,但凡事都讲究个规矩。杀人是坏了规矩,可我要是杀了他俩,也是坏了规矩。”

    常忆山说道。

    “规矩?什么规矩?”

    刘睿影不解。

    眼睁睁的看上杀人凶手在自己眼前却置之不理,天下哪有这样的规矩?

    “你中都查缉司有哪些规矩?”

    常忆山问道。

    刘睿影说不出来。

    但这并不是因为查缉司没有规矩。

    恰恰相反,是由于规矩太多,多到刘睿影不知该从何说起。

    不过这样一来,他倒是有些能理解何为常忆山口中的规矩了。

    那是一种天命。

    每个人的生存灭亡都自有缘由。

    刘睿影自己也不是个古道热肠之人,也曾冷漠的看着他人烧杀抢掠而无动于衷。

    因为那不是他该管的。

    虽然当时刘睿影有更重要的事做,但既然他能放任眼前的不管,又何谈将要做的事更重要?

    世上的事只有缓急之分,没有轻重可言。

    这时,小二端着托盘,把四杯还魂茶放在了众人面前。

    刘睿影看到这茶汤呈现出琥珀色。

    有点像酒。

    茶香不浓不淡,也有点近似酒香。

    酒三半是不愿意喝茶的。

    但当他看到这茶汤,闻到这茶香之后,竟是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刘睿影用指头沾了沾这茶汤,发现它离了杯竟然是紫色。

    不过这还魂茶一上,却是转移了刘睿影的注意力。

    先前的不舒服以及滚烫的脸颊也都平静了许多。

    “为何这里的人都如此的无精打采?”

    刘睿影环顾四周

    后开口问道。

    “这里白天是茶坊,夜里是赌坊。这些人大都是些老赌客,昨晚通宵搏杀,到了这会儿才悠悠转醒,点杯茶回回神。”

    常忆山说道。

    “原来如此,难怪这里的招牌是回魂茶了。”

    刘睿影说道。

    “既然这里到了晚上就是赌坊,那为何不卖酒呢?”

    汤中松问道。

    他可算的上是赌坊老手。

    一般的赌坊都卖酒的。

    因为借着酒劲,赌客们往往都出手更加豪爽,赌坊也自然赚的更加豪爽。

    可是这里却没有酒。

    不但是四下里无人喝酒,就连掌柜的身后的壁橱上也只有一罐罐的茶叶,却是连一坛酒都没有。

    “博古楼的赌坊和别处的没什么不同,但博古楼的赌客却是和别处的赌客大不一样。”

    常忆山说道。

    “此话怎讲?”

    汤中松问道。

    “博古楼的赌客无论喝多少酒,却是都豪爽不起来,你没听说过,文人穷酸吗?”

    常忆山笑着说道。

    刘睿影也笑了,常忆山这一句穷酸却是连带着把自己也嘲讽了。

    但看他的样子却是毫不在意。

    觉得这句话本就是天经地义似的。

    “穷酸之人习惯已经养成,是无论喝多少酒都改不了的。”

    常忆山接着说道。

    汤中松点了点头,觉得此言在理。

    “常大师,这是我们掌柜的送您的茶点。”

    小二在茶桌的正中央放了一叠樱桃。

    这樱桃极其新鲜,个头也很大。

    但是这个季节怎么会有樱桃?

    想必是去年存下来的。

    汤中松拿了一个放到嘴里,竟是连核都不吐的囫囵咽了下去。

    刘睿影却没有吃。

    并不是他不爱吃樱桃。

    而是这樱桃的形状总是能让他联想到猴子的屁股。

    这么一想,他便就吃不下了。

    不过他此刻却很想看看猴子。

    可能是因为人太多太假,还不如猴子上蹿下跳的真实活泼。

    刘睿影突然看到窗外闪过一道金光。

    继而坐在窗边的一人,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若不是他的颈部有一道浅浅的血痕,众人只会以为他是趴在桌上睡着了。

    “看来我们今天的运气实在不好……”

    常忆山叹了口气说道。

    “非但不好,简直是坏的吓人……”

    刘睿影不由得摇头苦笑。

    平常人一声能遇见一次血光之灾,已经是足以惊心动魄了。

    但刘睿影他们今天却已是遇到了三次。

    若是算上刘睿影和银星大战的那一场,就是四次。

    虽然那一场没有死人,但刘睿影的脸毕竟还是被银星的银星针划出了一道血痕。

    起码是见血了。

    后面这三次的血虽然不是从自己和身边人身上流出来的,可却实打实都被他装在了眼睛里,印在了脑海中。

    真可谓是步步血腥。

    刘睿影瞬间觉得自己或许该去拜拜神仙,但细想之下自己最近着实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不过这迷信的念头一旦升起,却是就没法再轻易打消。

    他拿起了桌上盘中的最后一个樱桃放进嘴里。

    樱桃鲜红,像极了鲜血,也像极了那大红袍。

    刘睿影吃樱桃并不是因为他想吃。

    只是因为迷信的念头作祟,让他觉得自己这几日却是不要再杀生食肉比较好。

    所以他吃了一颗樱桃。

    不过樱桃一入口,刘睿影就觉得自己很可笑。

    死在他手下的人已经有不少了,不光是自保时死在他剑下,还有那袁将军一家不也是因为他罗织的罪名闹了个满门抄斩?

    这哪里是一颗樱桃能弥补起来的。

    怕是往后的余生都得在菜叶子里渡过才行。

    有了前面的常忆山说的规矩,所以刘睿影这次也是假装没有看见。

    但是常忆山却起身,走到茶坊的门口处把门关上。

    虽然死了人,但这茶房里却静的出奇。

    大家依旧是安安静静的喝着自己的茶。

    刘睿影不解为何刚才常忆山放走了两名红袍客,现在却对一个路人的死活如此重视。

    “去叫博古卫。”

    常忆山对着茶坊小二说道。

    他只有一只迅箭。

    刚才已经打掉了。

    “师叔,此人……”

    刘睿影欲言又止。

    但是他隐隐的感觉到,方才让他脸颊滚烫的目光就是从这人的双眼中发出来的。

    不过现在,他的头抵在桌子上,却是看不见了。

    不然的话,刘睿影倒是很想看看那会是一双怎样的眸子。

    “这人我不认识。”

    常忆山说道。

    “准确的说,他不认识我,但我知道他。”

    常忆山顿了顿接着说道。

    认识这个词本就是相互的。

    就好像天下间认识狄纬泰,常忆山的人都很多,但狄纬泰,常忆山认识的人很少。

    不过常忆山竟然说他知道此人,向来他也是有极大的名头。

    “你应该也听说过摘星楼。”

    常忆山说道。

    这个名字刘睿影很是熟悉。

    摘星楼是天下间最大的盗门。

    号称若是东海中真有龙宫,他们也能把龙王嘴里含着的那颗龙珠偷出来。

    不过摘星楼向来盗亦有道,只偷不抢,更不伤人命。

    而且一旦被发现,便会立即收手,再多的钱财宝物也不能有所留恋。

    可谓是最纯粹的‘盗’。

    “他是摘星楼中人?”

    刘睿影问道。

    “是,也不是。”

    常忆山说道。

    “这却是为何?”

    汤中

    松不习惯常忆山这样弯弯绕的说话。

    他喜欢什么事都明明白白,敞敞亮亮的。

    但刘睿影却觉得常忆山这样很有意思。

    若是什么都掰开了揉碎了,就好像窗户不糊纸一样,被人一眼就看了个通透。

    凡是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时最有吸引力。

    “因为摘星楼是他的,所以我也很难界定他是不是摘星楼中人。”

    常忆山说道。

    “摘星楼是他的?!”

    刘睿影听后心一惊!

    “莫非他就是摘星楼楼主,上官摘星?”

    刘睿影问道。

    上官摘星,被江湖人称之为盗圣。

    虽然他的武道修为境界大抵在地宗境中算不得拔萃,可是他的身法却堪称天下绝顶。

    尤其是他自创的一套功法武技‘妙手空空’,更是让无数门阀巨富甚为头疼。

    刘睿影在中都查缉司时,听说这盗圣上官摘星和人打赌,说自己能潜入中都城里的擎中王府。

    那人不信,盗圣一气之下便真的浅了进去。

    不过他只摘走了一片擎中王刘景浩后花园里的那颗‘傲雪侯’的叶子当做证据,对其余的珍宝秘档却是秋毫无犯。

    如此可见,这上官摘星倒着实是一个懂规矩的人。

    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事该做却不能做,什么事能做却不该做,他分的很清。

    后来擎中王刘景浩听说了这事也只是轻轻一笑,并未深究。

    但出于对那颗‘傲雪侯’的补偿,擎中王刘景浩还是命人拉来了两车羊粪,当做肥料施给了它。

    按理说,上官摘星的警惕性世间罕有。

    怎么能就这样不声不响的被人一剑杀死?

    而且靠窗的位置本就是大忌。

    虽然能观察到整个茶坊内部以及外面街道的一举一动,但也方便刺杀之人来杀你。

    刘睿影看到他的脚微微拱起。

    看样子他的确是察觉到了危险。

    但对方的剑却要比他的身法更快。

    在他还未起势时,便被一剑割喉。

    “虽然偷盗不是个好事,但上官摘星也着实算不上坏人。”

    刘睿影说道。

    他的心里竟是对这上官摘星的死有了些许惋惜。

    从此,天下间却是又少了一个传奇,多了一段无奈。

    至于身前身后名什么的,想必连他自己都并不在乎。

    刘睿影看到他的怀中露出一个白色的纸角。

    顺手抽出一看,竟然又是一篇狄纬泰写的悼亡长诗。

    看样子也是从自己的这份原版上剥离出来的。

    刘睿影顿时觉得自己手中的这份悼亡长诗过于不祥,散发着一种名为死亡的魔力。

    从这长诗到手开始,却是已经因此死了三个人了。

    装裱师与他的门房,现在再加上这上官摘星。

    “也是红袍客做下的好事?”

    刘睿影问道。

    因为在上官摘星倒下前,他清楚的看到眼角处闪过一道金光。

    而红袍客的武器,就是金剑。

    再加上他们的行事作风一贯诡异,这倒是最合理贴切的推测。

    “即便是红袍客,也不是刚才那两人。”

    常忆山思索片刻说道。

    刘睿影皱着眉头,显然还没想通其中的要害所在。

    不过那道金光一闪而逝,向来用剑之人的身法也是极为迅速。

    不过天下间单论身法,能快过上官摘星的又有几人?

    曾经也有人想要扬名,所以便夸下海口说自己能偷来上官摘星的一件贴身之物。

    为此,不惜花费了数年的时间跟踪计划,但最终却连上官摘星的屁都没有闻到。

    方才刘睿影等人陷入了幻象之中,并没有与那两名红袍客交手,所以也不知道他们的斤两。

    但听常忆山这么一说,想必那两名红袍客还没有杀死上官摘星的本事。

    而且方才只有一道金光,却是没有一抹鲜红。

    红袍客必定是穿着红袍的。

    金光之后该是鲜红才对。

    刘睿影顺着上官摘星脖子上的血痕向下看去,发现他颈部的内衬里有一抹鲜红。

    先前看时以为是血迹沾染的缘故,但现在细究之下却发现不是。

    上官摘星的罩衣里面竟然是穿着一袭红袍!

    原来他也是一名红袍客,同样隶属于大红袍!

    这一发现让刘睿影更为心惊……

    没想到大红袍的手已经伸的这么长这么远。

    他立即把这一切记录下来,准备将此情报传回中都查缉司。

    “这倒是能证明他不是被红袍客杀的了。”

    汤中松说道。

    “不一定……虽然他也是红袍客,但这样庞大的组织若是想让一个人闭嘴,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人。毕竟死人的嘴最紧。”

    刘睿影说道。

    但他却无法想出一个合理的杀人缘由。

    难道就真的是为了狄纬泰写的那一首悼亡长诗?

    虽然狄纬泰的墨宝很贵重,但也是能用钱买到的。

    何况狄纬泰并不是拒人千里的性格,刘睿影就听说他经常写字送人。

    所以说珍贵也珍贵,但不会珍贵到价值三条人命。

    刘睿影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七绝炎剑》。

    为了这本功法武技去杀人抢夺倒还能说的过去。

    就在刘睿影思前想后时,茶坊的门被推开。

    他看到鹿明明带着一众博古卫走了进来。

    鹿明明手上还抱着常忆山的‘阿黄’。

    阿黄懒洋洋的抬起头,似乎都没有睁开眼睛。

    但根据它头部转动的幅度却是能感觉到,它的确是在打量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不过阿黄今日好像兴致不高。

    终究是没有露出它的青白眼。

    刘睿影还满怀期待的想看看阿黄对汤中松是何态度,没想到却是也落了空。

第九十章 山重水复

    “不继续凑凑热闹了吗?”

    酒三半对着刘睿影问道。

    刘睿影被他问的哭笑不得。

    他有时候真的很想把酒三半的脑袋一剑劈开,看看究竟是怎么长的。

    几个人喝酒吆喝可以算是热闹。

    两群人聚众斗殴也可以算是热闹。

    但死人之事怎么能算是热闹?

    刘睿影见到鹿明明之后,直接了当的把狄纬泰的那幅长诗交给了他,之后就拉着酒三半和汤中松离开了茶坊。

    剩下的事正如常忆山的说的那样,自有规矩。

    不过这规矩已经不是刘睿影所能触及的范畴。

    即便是日后查缉司要加强对大红袍的监察,却也不是他的事。

    何况这类发生的关于大红袍的事刘睿影还没有报上去。

    待报上去之后,上面会如何区处,又会做何具体安排,也是自有规矩。

    刘睿影只能是被动的跟着规矩走。

    毕竟这规矩如何制定,他根本没有一丁儿点话语权。

    “有些热闹不但要凑,就算凑不进去也要硬凑。但有些热闹,就是远远的看一眼都嫌多。”

    汤中松说道。

    这倒是帮刘睿影解了围。

    当他与酒三半说话时,他一直想让自己的思绪贴近酒三半。

    就算不能完全重合,也想尽力的靠近一些。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按照常理去解释,他究竟能不能听得懂。

    但是汤中松就没有这样的忌讳,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不得不说,这倒是更为简单明了。

    酒三半点了点头。

    刘睿影知道他应该是没有听懂。

    但若是让他俩继续给酒三半解释下去,却是谁也说不清了。

    很多事情当时想不通,那就干脆不要去想。

    放着放着,它自然而然的就会变通达。

    无论在想不通时做了如何操蛋的决定,都不要去后悔。

    因为这决定,一定是在当时的自己看来最合适,最恰当的。

    若是时时刻刻都往前想,不断的推翻旧时的坚持,那便是对自己的背叛。

    一个人可以众叛亲离,可以孤立无朋,但绝对不能丧失进取与自信。

    就像刘睿影虽然知道自己曾经做了很大的错事,但是他并不后悔。

    如果给他一次机会能够重新来过,他定然是还会重蹈覆辙。

    “那……我们晚上还去明月楼吗?”

    酒三半问道。

    “去,当然要去!送上门来的好处,不要多可惜!”

    汤中松说道。

    酒三半这才轻松的点了点头。

    原来他更在乎的,是晚上的那顿花酒。

    其实酒三半并不是那么大条的人。

    想来也是,一个人若是能写出如此神采飞扬的诗词,怎么会是一个大条的人?

    定然是要比普通人细腻百倍才是。

    无论他的文风是豪迈慷慨,还是细腻婉约,他的心绪都要比旁人细腻的多。

    对于此事,刘睿影倒是深有体会。

    虽然他不会写诗,但也并不妨碍他的心绪缜密,自尊好强。

    酒三半在酒星村里时应当是数一数二的风云人物。

    但出了村之后才发现这天下并不是几本书能写出来的。

    酒星村太小,而天下太大。

    就好像一个很有钱的人突然变成了穷光蛋。

    这不是因为他笨,而是因为他懒。

    因为笨人是根本不可能变得有钱的,而有钱人却可能因为自己的懒惰松懈而败光万贯家财。

    酒三半并不笨。

    他能写出很好的诗,能锻造出不错的剑,还有一身极为怪异且高超的武道修为。

    这都不是笨人所能做到的。

    所以他是一个懒汉。

    懒到只想三半不离酒。

    而且他的知识渊博,虽然不通人情世故,但他对这天下的了解的确不比汤中松和刘睿影少太多。

    汤中松也觉得酒三半是一位异人。

    甚至一度认为,他除了结婚生子以外什么都会。

    不过刘睿影到不这么认为。

    他觉得结婚生子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只要两人相爱,那结婚生子只是水到渠成,早晚的事。

    “你究竟是为什么要离开村子?”

    刘睿影问道。

    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很久,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说出口。

    其实问一句话哪里有这么难?

    刘睿影只是觉得自己与酒三半还不够熟悉。

    熟悉了自然是能够肆无忌惮的谈天说地。

    但不熟悉,就是连少说一句你好再见都要难受半时天。

    虽然他此前也问过酒三半类似的话,但上一次终究只是客套。

    “我其实是想出来多交点朋友,多喝点美酒。我对那所谓的酒泉,执念并不太深,当若是能找到,自然是最好!”

    酒三半说道。

    “可是你说无论是哪里的就都比不上你们酒星村的酒石酿出来的酒。”

    刘睿影说道。

    “这就好像有人一日三餐都是山珍海味,偶尔一顿清粥小菜却能让他胃口大开。”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他觉得这个比喻着实贴切!

    万事万物总得有个变化才能有所吸引。

    若是周而复始的一成不变,却是很难有什么乐趣可言。

    这么一想,顿时觉得酒三半想凑热闹没有一点错。

    不管是活人吆喝打架,还是死人流血牺牲,这都是变化。

    只要有了变化,每一天都能让人欣喜。

    刘睿影觉得自己的心情一下愉快了起来。

    愉快之余还有了些得意。

    酒三半能交到他这样的朋友,那他岂不是也交到了酒三半这个朋友?

    交朋友一事本就是相互的,有来有往。

    刘睿影看到店铺的招子迎风舒展,商贩的叫卖声嘹亮入云,而他身边走着两位极好又极富特点的朋友,浑身上下暖洋洋的。

    “不过,我原先以为的天下,是很死板的。五王什么的都离我太远,和那庙里的神仙一样,高高的坐着,享受着香火供奉。我原先以为的江湖是快意情仇的,吃肉喝酒分金银,人人一诺千金,豪气干云。”

    酒三半说道。

    “但实际上的天下很灵活,五王也是人,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他们

    也得吃饭睡觉,也有自己爱的人和自己讨厌的事。实际上的江湖却是更加包容的,有人义薄云天,也有人睚眦必报。就好像有人穿金戴银,刀镶宝石,有人衣打补丁,剑绣三寸一样。”

    刘睿影说道。

    酒三半没有回答,却把自己的酒葫芦递了过来。

    “嗯?”

    刘睿影不解。

    “敬你一口。”

    酒三半说道。

    “为何要敬我一口?”

    刘睿影问道。

    “因为你说得好!”

    酒三半说道。

    也不管刘睿影伸不伸手接过,反正就这样硬生生的塞到了他手里。

    汤中松看到这一幕不由得笑出来声来。

    因为他只听说过敬你一杯酒或一碗酒,从来没听过敬你一口酒!

    这一口怎么敬?

    被敬的人又该怎么喝?

    所以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刘睿影,看看这天下第一位被敬一口酒的人该如何定义这‘一口’。

    刘睿影看着酒葫芦小小的口。

    自己的口自然是比着酒葫芦的口大得多。

    其实刘睿影对这酒葫芦还是很好奇的。

    因为他很少见到酒三半往里添酒,然而这酒葫芦却时时刻刻都有至少半葫芦酒。

    有时候多一些,接近满。

    有时候少些。

    但无论如何少,从来没有低于过半葫芦。

    酒三半看到刘睿影把葫芦拿在手里反复掂量,一瞬间就明白了刘睿影在想什么。

    “我会酿酒。”

    酒三半说道。

    “嗯……”

    刘睿影敷衍的应了一声。

    酒三半会酿酒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嗜酒的人大多都会酿酒的。

    再不济也会像萧锦侃那样,东家要一点,西家要一点,强行凑成一坛酒。

    只要最后取个名字,这坛东拼西凑的酒便是他自己酿造的了。

    “我的意思是,我是时时刻刻都能酿酒。”

    酒三半说道。

    这样的疯话刘睿影哪里会相信?

    只当是酒三半在开玩笑罢了。

    “我真的会!你俩别笑!”

    酒三半像一个孩子似的,脸涨的通红,极力的解释着。

    “好好好,那你给我表演一个?”

    刘睿影拿起酒葫芦,喝了一大口,继而递给酒三半说道。

    “现在不行。”

    酒三半说道。

    “为何?难道你酿酒还要分时间?”

    刘睿影问道。

    “当然了!月明星稀的凌晨最好,现在刚过午后,太热太躁,酿出来的酒不够纯柔,只能我自己喝两口凑合,不能用来给你们展示,我拿不出手。”

    酒三半说道。

    “我看你就是不会!”

    汤中松出言挤兑道。

    “我会的!我真的会!我练过归元化酒诀!”

    酒三半嗓门又大了几分说道。

    刘睿影和汤中松两人面面相觑。

    他俩从未听说过这般功法。

    他俩甚至不觉得有什么功法里面会带一个‘酒’字。

    不过酒三半一身的本事,好像都是自学的。

    剑法叫什么‘疯牛惊羊’剑。

    那功法就算是叫‘成天喝酒诀’也并不奇怪。

    何况他读书多,弄几个文绉绉的小词儿一凑,听上去还是煞有介事的。

    “我们现在去哪里?”

    汤中松问道。

    不知不觉,刘睿影已经成了这几人的主心骨。

    汤中松本来是极为喜欢动脑子出主意定决策的人。

    但现在有刘睿影在,他也乐的清闲。

    觉得就这么随着走也没什么不好,没什么可不甘心,不服气的。

    “我们该做点自己的正事了。”

    刘睿影从怀中取出狄纬泰当日给自己的令牌说道。

    他想先帮酒三半洗清嫌疑,然后再把那冰锥人等等之事弄个水落石出。

    “所以当日你是先回了住处,还是直接与两分去了那四季不冻河边切磋比试?”

    刘睿影问道。

    对那一夜的经过,他始终都没有一个完整的概念。

    都只是听了在第二日两分的尸体被发现之后,由五福生四兄弟和些酒三半的只言片语。

    “我先回了住处的。”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便带着两人去往酒三半的住处。

    走到小院的门口时,酒三半停住了脚步。

    “他当时送我回来,这里一片漆黑。而后他飞子出手,几起几落便把园中屋中的等点亮了。我对他这一手厉害的飞子很感情去,他便说能教我。不过让我先回屋等等,他好像还有些事要忙活。在屋里等了多久我却是也记不清,但至少有一两个时辰这么久。而后两分就来找我了。”

    酒三半说道。

    “到底是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

    刘睿影问道。

    他抓住了一个关键。

    那便是两分在把酒三半送到住处之后,独自离开了很久。

    这期间他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五福生四兄弟也没有说起过。

    而且看他们的意思,这两分是一夜未归,等再寻到的时候,就已经是尸体一句,烂肉一滩了。

    然而间隔的时间越久,可能性就越多。

    一个时辰和两个时辰能见的人,办的事,自然是大不一样。

    所以刘睿影想要确定这一个关键的时间点。

    “我不知道……我这人,本就没什么时间观念。反正就是边喝酒边玩着他前面打出的飞子等他,闲敲棋子落灯花。”

    酒三半说道。

    “那两分来找你,你们可有在屋中停留过?”

    刘睿影见酒三半的确是说不清这间隔的具体时间,只能接着往下问道。

    “也没有。他还是照旧往屋内打了一枚飞子,我看到之后就知道他来了。但等我出了门,外面却是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酒三半说道。

    “那你俩是如何碰头的?”

    汤中松也觉得酒三半的叙述很是怪异。

    酒三半不是个平常人。

    但两分做事一定是一板一眼的,应该不会剑走偏锋。

    “他用飞子不断的打在我的脚边,一步步引着走到了四季不冻河,而后我俩站定,说了几句话,互相有些不服气,便打了起来。”

    酒三

    半说道。

    “你的剑是如何毁去的?”

    刘睿影问道。

    “就是因为接他的飞子啊,虽然我全都用剑接住了,但我的剑却是有些太没出息……飞子接完了,剑也断了。”

    酒三半说道.

    “之后呢?”

    刘睿影很急切。

    但是酒三半却慢悠悠的,没说几句话就要喝一口酒。

    汤中松却突然眼睛一亮。

    方才酒三半敬刘睿影一口酒时,刘睿影掂量酒葫芦,他听到酒葫芦中的酒应该是半壶左右。

    按照酒三半的喝酒速度,这半壶应该早就喝完了才对。

    但是酒三半现在举起放下酒葫芦的声音,听上去还是半壶左右。

    一点没多,一点没少。

    “归元化酒诀……”

    汤中松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奇怪的功法名称。

    想的有机会一定要问问张学究那老头儿。

    若是真有,想必他应该会有所耳闻。

    “我的剑断了,两分也就停手了。但之后我们又比试了一番拳脚!嘿!他那拳脚肯真有意思,跟套圈儿似的,只攻不守,说是叫什么合一道……”

    酒三半说起这些自己感兴趣的事物,却又一下子利索了起来,然而这些却并不是刘睿影所关心的。

    “最后你是如何离开的?”

    刘睿影打断了酒三半问道。

    “比完了,我就是那样走了啊。不过我没有回去,因为我的剑坏了,我想再去铸造一把。我想既然都走到了四季不冻河,那只要一直往前走,就能回到景平镇,就能去鹿明明的铁匠铺里再打造一把。”

    酒三半一摊手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然后他就跑到那个奇怪的饭堂,问那位奇怪的老板要水洗脸,随后我们又碰到了五福生其余的四兄弟,再之后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汤中松说道。

    刘睿影沉默不语。

    因为他想起了当日酒三半话中的一个细节。

    那就是两分又一次出手,平白无故的多了四枚飞子。

    虽然很有可能是因为天光黯淡,没有看清楚,但酒三半却说得极为坚定。

    若当真如此,只能说明在当夜两分与酒三半切磋时,还有第三人在场。

    “我们去四季不冻河看看吧。”

    刘睿影说道。

    追根硕源本就是查案的首要。

    现在虽然已经过了几天,但整体的情况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何况还有酒三半这么一位当事人在身边。

    让他回到当时的场景之下,说不定带入之后还能想起些曾经遗漏的事物。

    人之所以会遗漏,是因为发生的事太过于寻常。

    但往往这些寻常之中蕴含着超乎想象的不凡之处。

    正是由于这些不凡之处的累积,才能够一反常态,构成例外。

    例外多了,变故就生,人就死了。

    “说起来两分也真是一个可怜人。”

    酒三半突然说了一句。

    “怎么讲?”

    刘睿影问道。

    他对两分了解不多,说的话总共也没有超过十句。

    “他太寂寞了……”

    酒三半说了一句颇为笼统的话。

    寂寞这个词要怎么去定义?

    若是他就热衷于自娱自乐,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中,难道这也算是寂寞吗?

    刘睿影不觉得两分是个寂寞的人。

    毕竟他是狄纬泰的贴身护卫。

    几乎每时每刻都要与三教九流各种不同的人打交道,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危机。

    所以他怎么会寂寞?

    他一定是很忙碌才对。

    然而忙碌的人是不会寂寞的。

    因为他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

    若是说两分冷漠的话,刘睿影还是比较赞同的。

    因为他也几乎没有多余的情绪用来搭理自己这些局外人。

    “那种寂寞不是说他总是一个人吃饭做事,而是我从他打出的每一枚飞子中都能感觉到一种毅然决然的坚定。坚定地人总是很寂寞。”

    酒三半说道。

    汤中松的眼神有些暗淡。

    两分坚定,他又何尝不是?

    虽然自己夜夜笙歌,花天酒地,但归根结底,他却是寂寞的。

    汤中松顿时对两分的死有了些惋惜。

    毕竟在这个世上想找到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不容易。

    然而当他知道这人与自己一样时,他却已经死了……

    两个互相寂寞的人,说不定还能有些谈得来的地方,说不定就能因此摆脱寂寞。

    即便是只能摆脱片刻,也好。

    但现在却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只知道世间又少了一个坚定的寂寞之人。

    这让汤中松感觉自己更加寂寞。

    “可还有什么别的感觉?”

    刘睿影问道。

    他也寂寞。

    而且他也察觉到了汤中松的变化。

    所以他想快些把这个话题引开。

    但酒三半喝了一口酒之后却摇了摇头,表示再没有其他。

    刘睿影轻轻的叹了口气。

    狄纬泰给两分写的悼亡长诗,他记得很清。

    若那首长诗没有什么夸张的成分,艺术的修辞,那两分可真算的上是一位真英雄,真豪杰。

    真正的英雄好汉并不是看他武道修为有多高,势力金钱有多大,而是看他的品质与心性。

    但具体是何种的品质与心性,刘睿影却也说不出来……

    不过他却觉得,英雄好汉不该寂寞,英雄也能欢乐!

    要是让他每天都板着脸,皱着眉,那这英雄好汉不当也罢。

    该正经时就严肃,该嬉闹时就顽皮,做一个欢乐英雄又如何不行?

    “还是要欢乐点好,不要那么寂寞。”

    思绪蹁跹。

    但刘睿影说出口的却只有这么一句。

    “我们还是走快点,去事发现场看个清楚。”

    汤中松忽然说道。

    “怎么突然这么着急?”

    刘睿影惊讶的问道。

    因为他看出汤中松似乎又恢复了活力。

    “因为今晚可是有明月楼的花酒喝,一想到这,我就很欢乐了!”

    汤中松说道。

    “哈哈哈!”

    刘睿影大笑。

    拉着酒三半快步赶了上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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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月满西山介绍:
如今这五王共治的世道,百业兴旺。闲来无事太上河画舫上点位花魁吃杯酒,上头了就在祥腾客栈睡到隔日晌午。为了相好的硬着脑门讨个云台的海货,确要记得在闺房中都千万别议论坛庭。漠南的蛮子最讲义气,草原的人比狼更兽性。不过这天下大势怎可一直分而不合?就如那绣花针,牛毛雨般,一个看似浮萍般的小线头从下到上,将这边月满西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边月满西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边月满西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