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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凉凉不加班     酒剑四方txt下载     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八十四章 纵死侠骨犹满香

    从四肢百骸流转而出的剑气戛然止住,不远处的云仲瞧见师父已然出手,登时便长舒一口气,掌中剑亦是垂下,跌坐地上,却依旧是张口朝师父见礼,只是气息实在低微,勉强起身行礼,而后便拧紧眉头,运力抵住秋湖肆虐。

    “你师兄来信时候,提及过那柄古怪至极的秋湖剑神意,但如今看来,这剑原本剑竹,当真不弱,修为起码要比如今的五绝还要高上不少。”见云仲面色难堪,吴霜赶前一步,将二指抵住前者丹田,不由得亦是皱了皱眉,身侧吴勾青霜两剑悸动不止,绕吴霜周遭一丈,巡游不止。

    “岂止是高上五绝不少,恐怕比那些藏匿山林数百年的大高人,也只隔一线罢了。”吴霜二指抚住云仲丹田时节,瞬息便觉察到其中有异物游动,剑意之阔,哪怕隔着数条经络也可窥探些许,譬如江盖川岳,勃大连绵。

    剑客唯剑,不过百般剑意乃至森寒剑气,并非是因掌中兵刃自行收发,长剑无人把持,便不可称作是剑客臂膀,若非是炼成通天物,脱离剑道大家,半点剑气也难长存。即便吴霜尤以剑气凌盛闻名,可依旧难以做到令寻常铁剑脱手过后,自行生出一分剑气。

    铁剑有形,尚难孕生剑气剑意,更何况秋湖一剑,本就只是无形神意,徒具其神而无实物,声威竟可臻至化境,佩剑之人的手段,恐怕拿到如今,足可在剑道一途,将如今自以为剑道绝艳的才俊甩开不知几千里。

    “此事,还是要从长计议,倘若是有半点不慎,只怕老小要落得个身死道消的境地。”犹豫良久,吴霜伸回手掌,蹙眉对柳倾道,神色极不自然。

    “师父难不成也对此束手无策?”相比之下,柳倾一时也是有些愁眉不展,不过显然比吴霜还要急切两分。南公山历来大事小情,若遇艰险,定要先同师父讲,凡吴霜出手,大多可迎刃而解,毕竟踏杳四境临近极境的手段,实在太过脱俗;故而柳倾才言,叫自家师弟回山过后在做打算,可如今师父也有些束手无策,他这做大师兄的

    ,已然是急切得很。

    “老大啊,山崩于前而不惊,鹿兴于左而不瞬,这话历来被你奉为圭臬之言,今日怎得如此不济事。”面容清瘦两分的吴霜闻言回过头来,“老小天资,一路之上想来你也是心中有数,此剑入腹更脉改渠,不见得是祸事。修剑之人口口相传一句俗语,剑意通德,此等宽阔圆润的剑意,大抵并非是那人意有所图。”

    “在我吴霜的山门里头,岂能令自家徒儿遭劫。”

    “糊涂。”

    说罢,吴霜扔给云仲一枚丹药,“若是百般难耐,稍稍咬下一丝便可祛除痛意,不过大抵同你那枚枣色丸子道理相同,越往后行,效力越微,姑且算能解一时之急。”遂朝赵梓阳方向径直而去,不再去看云仲柳倾与一旁站立的李三。

    因此,吴霜此刻的面色,也唯有不明所以的赵梓阳看得分明。

    那年赵梓阳好容易逮住两只肥兔,却叫一位自称是住在南公山上头的清瘦男子,半换半抢夺了去,如今细细想来,这位体型有些宽胖的神仙,同那面容清减至极的男子,似乎神似**,连面皮上的疲态,都是如出一辙。

    “能将那本贯气说修行至此,天资可谓是不差,除却性子还需打磨一二,已然可做吴霜的徒儿,可愿随我上南公山走走?也好瞧瞧书中所述的造化,究竟为何。”

    “至于那精瘦的汉子,即便上得了南公山,我也是无物可教,带与不带,你自行决断就是。”

    向来做派逍遥的吴霜,今日却分明无心同旁人逗趣,而是面色出奇平静,瀚海波平。

    一路之上,云仲与师兄一边,李三与赵梓阳一边,跟随吴霜缓缓前行,当中一头毛色花俏的夯货,泾渭分明。

    唯独过古木时,柳倾才轻轻捏起阵法,将云仲与李三一并裹住,待到两人过后,自个儿才迈步登山。

    李三也并非是那不识趣的憨傻汉子,相反在帮中混迹日久,更

    晓得要在人家屋檐下多奉些礼数,事关造化,自然要识相许多,于是低声朝那书生道,“先才是在下唐突,生怕二位抢了我家帮主的造化,这才突兀出手,险些就伤了二位,实在有些心头羞歉。”

    柳倾笑笑,“无妨,我这小师弟险些制不住剑气,不也是险些伤了你家帮主,两两相抵就是,不过南公山护山大阵,二境之下不可进,兄台的修为,似乎早已逾越二境,直达灵犀,实在令我讶异。”

    李三略微拧眉,不过神色依旧清淡如水,连连陪笑道,“我这悟性,少帮主都晓得,修行数月,横竖连初境也未踏足,想必是仙家手段高超,助我入阵。”

    书生勾起嘴角,朝李三轻轻一拂袖。于是原本那座笼罩后者的阵法,刹那之间如乱云散去,似是本就不存于世。

    “方才入阵时,我只给小师弟渡上了一层阵法,至于兄台身上这层,只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压根便不算是阵法。”

    柳倾继续笑道,“南公山并无太多规矩,不过既然是仙家宗门,自然不会忧心有人图谋,进与不进,全凭兄台意思。”

    书生本应寒窗纸笔,无工心计,可若是书生心计顿生,说是倾山倒岳,毁社夺稷,亦毫不为过。

    但对此情形,赵梓阳只是轻轻说了一句。

    “同我一起吃了数月的苦头,连逮兔这门行当都极生疏的人,能有多坏。”

    去时二飞剑,归时两双人。

    山门斑驳,隆冬时节,犹多青苔,几人缓缓随吴霜踏入山门,顿觉心神宽阔。

    但见南公山巅屋舍楼宇,青砖绿瓦,层楼掩于错落山梁,彩云夺日,涛波云海,缭绕足下,青天长空,飞檐流雪。

    山门两侧,有两行篆书。

    偷生百载徒瓦全,纵死侠骨犹满香。

第二百八十五章 酒出无愧于心

    “这块山门,乃是当年友人所赠,伫立于此,已逾十六七载,虽算不上什么镇山宝物,但这两行篆字,却可以说是我南公山立足根本。”吴霜上前两步,以袖口将两行篆字之上的青苔拭去,“贪生怕死者,勿入此门,争名夺利者,请往别处,欲要修行,得先做人。南公山宗门并无名讳,我也懒得想,同五绝之中那道士一般,取个剑王山剑王庙的宗门名头,实在没劲,绕是自个儿叫,也是觉得羞于启齿。”

    柳倾神色宁静,云仲则是勉力强撑,赵梓阳与李三两人,则是听得有些云里雾里。

    “入我座下,还余下最后一道关。”吴霜回过头来,双剑还鞘,“云仲,赵梓阳,你二人为何想要修行,若是学有所成,意欲何为?”

    “救苍生于水火之中,挽社稷于既倒呗,我瞧那些个说书先生,都是这么一番言语,想来此刻这么说,也是应景。”自山路之上一遭,柳倾直言李三境界有所隐瞒,赵梓阳便有些不悦,眼见得既然已到山门前头,吴霜又使出这么一辙,登时便是兴趣缺缺,擦擦脸上血痕,懒懒散散说出这么一句。

    “小子,还没入门便如此嚣狂,若是入了门,真不怕我秋后算账?”吴霜乃是何许人也,瞧见那唇角始终似笑非笑的赵梓阳,自然知晓这少年郎是有些心头郁郁,不过当下依旧是出言笑语。

    李三则是比赵梓阳还要急切两分,不过依旧是不好唐突出言,只得用那双细小眼目朝后者一劲使眼色,意图令自家这位脾气硬直的帮主休要乱语。

    “云小子,你先说说。若是实在腹中痛楚过盛,可先咬下点丸子,或是自行去房中休息片刻。”吴霜也不去管那两人一阵乱使眼色,转而朝云仲开口。

    “并无大碍,师父无需忧心。”云仲自然是想将那丹药多留一阵,毕竟每食一回,便要减去一分药力,绕是南公山中丹药大概不在少数,不过能减去几分麻烦,最好还是省着些用。

    柳倾也随吴霜话语看向云仲,目光隐约好奇。

    一路以来,云仲修行练剑,不可谓不勤恳,每日除却休息上两三时辰之外,大都是排得满当,行气练剑,或是参研剑谱,皆是如此,两耳不闻窗外事,连柳倾有时劝师弟歇息一阵,都是最多歇息盏茶功夫。可自家这位小师弟,则是一向未曾透露,究竟所为何事。

    犹豫片刻,云仲还是开口。

    “最起初时,无非喜好二字,打那日喝高了庆三秋,瞧见师父院中舞剑,便心向往之,此后一发不可收,就想着总有一日劈柴的破斧,能换成柄刃窄纤长的素剑,即便是终日劈柴烧火,那也能涨两分仪态。”

    “再往后去,离乡游江湖,瞧见不少人,比如梨花寨上头报国无门的王崆鼎,再比方采仙滩程镜冬莫芸夫妻二人,那位打拳形同虎狼的阎寺关,街巷之中那老者,使枪的精瘦捕快,再到那位踏峰自飞的老道人,再到成天偷酒水喝的唐不枫。江湖快哉,行至那时节,已得其中一两味,便想着在天下多转悠转悠,能出如何的剑,便出如何的剑,好歹在天地之中走上一大圈,瞧见更多的人,看看更多的事。”

    少年徐徐讲来,似乎要将一路以来的诸多琐事,皆尽道出一般,可在场中人,连同赵梓阳李三在内,听得都是极仔细。

    “再往后,师父赶回山门,我便随商队一同从齐陵往南行,一路之上也还算不赖,掌柜的与老三斤两位老江湖,照顾有加,更是作伴前去大泉湖底,瞧见了座巍巍雄城,更是在城中见识了一番何谓剑气如海,何谓老行当,得来这柄可更经络的秋湖神意。”

    一桩桩一件件,云仲如数家珍,如同是老僧云游归来,将一路拾来的春花秋叶,皆尽从行囊之中倒出。

    “再后来,商队中人,于武陵坡上遇袭,除却老吕与唐不枫之外,皆尽死在他乡,得亏是师兄星夜赶到,这才救下我一条性命,那时节,当真是心头大恨。”少年垂下眼睑,轻轻说道,“大概是资质驽钝,直到那时才晓得,拳头大剑气长,才真是有道理,甭管商队中人品行如何,不论是否作奸犯科触犯法度,皆尽

    屠戮带劲。”

    “弟子从小地界而来,除少时家母病重束手无策,最为羞愧的,便是此事,乃至于往后数日,练剑都无滋味。”

    一旁柳倾心中,五味杂陈。

    凭小师弟对于练剑一事在意的程度,出武陵坡两日,兴趣缺缺,柳倾比谁人都晓得,这桩事对于云仲而言,无异于哀火入雪,本就起伏不定的心性,再度叫狂风席卷,火势更微一分。

    “打从小弟子便性子不定,事至如今,走了这么近乎一载的江湖,仍旧不自知,似乎唯有畅快出剑,可提起浑身兴致与精气神来,如今有了些雏形,如实说与师父听。”

    “勤恳修行练剑,武陵坡那等无力回天的滋味,实在比腹中秋湖还要痛上几分,真是不愿再尝。”

    “能走多远江湖,便走多远,直至能看清本心为止,而后畅快出剑,通透活上一世。”

    “世事无常,但求无愧于心。”

    云仲长出一口气。

    这段话很长很长,长到云仲耗费近乎一载,大概就遇上了这么些人,掺入了这么些事,悟得了这些道理,兴许浅显至极,可对于少年如今的年纪而言,已然是实属不易。

    吴霜目露欣慰,可还是开口叹道,“无愧于心,心性未明,又怎能无愧。不过好在酿酒之前,你已然将酒壶预备妥了,日后出酒,无论是甘醴还是糟醋,总有个酒壶能盛,还算不赖。这回江湖,算你没白走。修心比之修行还要难上几分,这一缸酒水,是烈是淡,是酸是冲,数十年后究竟能出什么滋味,还是未可知也。”

    “在我吴霜门下,日后切记好生修行,莫入歧途。”

    少年点头。

    柳倾笑意温雅。

    随后这位南公山剑仙喜笑颜开,朝院落之中喊道,“老二,还等着作甚,赶紧将蒲团预备上,今儿个你师父收徒,怎的就不长眼力见?”

第二百八十六章 苍苔满地,年年不扫

    “赵大帮主,你是如何想的,可说与我听听。”吴霜戏谑看向久久未语的赵梓阳,“不过说在前头,入我门下,这份造化可大可小,末了能得几分得几倍,    不过末了能得几分,得几倍,还得要看你自个儿,究竟是用出几成心意。修行一事,非胜在朝夕之间,而是一世之功,故而明朗心意,而后步步为行,最为重要,不过你还从未走过江湖,心意如何,怕是要比老四还要模糊些,大致说几句便是。”

    这话对于赵梓阳而言,的确未有半分偏差。自打出世以来,他便从未出过这片地界,最远不过前去几十里外的城池当中,所谓江湖,在高门子弟眼中,不过是风雪落魄人仗着自个儿有一招半式,谋生立命的大赌坊,生死一线不过为两钱银;而在南公山脚下温饱尚患的村落当中,江湖人大抵就是银枪白马,佩剑负刀的豪侠客,即便刀口钝些,马匹脏瘦些,衣衫破烂些,总不会因衣食犯愁。

    就如三位僧人登山,头位处于山巅,次之山腰,最末山麓,山巅之上的僧人看山腰处的僧人,极微极小,唯有一颗锃亮脑袋,而山麓之人仰视山腰,总觉得那第二位僧人衣带飘然,禅意盈袖。

    无奈之下,赵梓阳也只得僵着张面皮,磨蹭半晌,才憋出寥寥数字,“非要说修行过后想做甚,大概是想吃得饱些,穿的好些,若能耐足些,最好再能给帮中或是村中谋些好处,那就再好不过,至于其他,暂时还未想过;再说想做什么人,非是生计所迫,多数人都想当个好人。”说到这,面庞带血,衣衫单薄残破的白虎帮前帮主顿了顿,竟是轻声细语道,“其实真要是穷困潦倒到了人之将死,做些不算坏的事,也不能说就是坏,心眼太死,终究难遭福报。”

    赵梓阳这番话说得极为拗口,柳倾云仲皆是不明所以,可一旁的李三,与面上还尚有笑意的吴霜,却是听得皱起了眉。

    身为即将踏开极境门槛,得见天地浩繁的吴霜,区区一座南公山中,草长莺飞,兔走人声,岂会双耳不闻,赵梓阳上山腰数月,吴霜也在山巅之上盘坐数月,或许是飞剑之上,或许大殿正中,但吴霜两耳,始终仔仔细细听着山中两人对谈,几乎未曾漏去丁点。

    “有理,但也

    没想透彻,不过比我此前估量的,确实深了几分。行过万里,和在穷乡僻壤艰难度日,都不是什么容易事。”吴霜面色初霁,再从头端详端详那神色颇为落寞的年轻人,举止虽说野了些许,心思似乎也不算染上过多草莽气。

    山风浩荡,万马呢喃,按玉龙,嘶未断,残雪飞白朗朗长天,南公山巅除却野马风吹声,碎叶滚玉声,再无其他。

    吴霜笑笑,推开两扇上漆朱红,再裱门钉的沉重山门,先行一步踏过门去。

    “切勿忘却今日所言,日后要是背离本心,莫要怪我出手清理门户,连自个儿秉性善念都把持不当,便无需谈什么修行。”

    回头看去,却见两位少年郎皆是有些懵懂,站立原处,压根儿不知吴霜满意与否,眉宇之间除却惴惴之外,尚有一丝热切。

    “外头风急,还不跟为师进门,染上风寒,又要耗费不少精气神,哪里还有修行的空。”吴大剑仙撇撇嘴,“让自家师父撑门,你俩这眼力,还需下一番苦功夫。”

    不知怎的,赵梓阳与云仲不谋而合,对视一眼,一同长长出了口气,再瞧瞧一个满身破烂衣衫,一个捂住胸腹皱眉不止的狼狈相,此前种种过节,皆有和缓,连忙上前两步,左右撑住朱红山门。

    穿青石小路,不出几十步,但见楼宇错落交叠,青雀蹄鸣,虽分明立于千仞之上,然闲雅之意,油然而生,绕是青苔时有,瓦上青雪依旧薄,仙人闲趣不曾折对半分。

    认云屏烟障是吾庐,任满地苍苔,年年不扫。

    吴霜虽说看似身形依旧宽胖,可脚步极轻快,足点青石路,却难闻步履声,头也不回道,“咱南公山原本不兴什么拜师礼,想当初老大老二入门时,也不过是叩头一回,就叫我忙不迭收到座下,不过如今山门壮大,恰好又正值同收两徒,便寻思让你们那二师兄好生操办操办,不知如今将正殿打理得如何了,且先一并瞧瞧就是。”

    一行人迈入正殿,登时便有些木楞,就连一向行事四平八稳的柳倾,亦是怔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

    但见正殿当中以彩绸穿堂,饰以金玉,仅是瞧个大概,柳倾就数出了不下三五十件宗门家底,通天物亦有,凡俗金银把件亦有,连两只毛色最纯的青雀,足爪也叫人挂上两枚墨玉扳指,整座原本威势极盛的正殿,就如同位耄耋大员,套上一身女子彩衣,怪异得紧。

    “师父,您瞧这正殿布置得如何?咱南公山大半底蕴,已然陈列于此,甭说是来了两位师弟,即便是逾四境的高人来此,亦是能晃得眼目生疼。”还未等吴霜回过神来,一位穿玄衣的胖子便拈个遁甲法诀,从正殿侧处瞬息之间赶至几人眼前,恭恭敬敬行礼道,眉宇之间,似乎仍有自傲。

    “老二,你这番布置,好得很呐。”吴霜面皮带笑,“一眼看去,原本正殿面目全非不说,反倒如同那勾栏风月地界,不提那悬着得几十枚通天物,那两只青雀面门之上,竟还不忘涂上些脂粉。好徒儿,你可当真是有心。”

    未等胖子自谦,吴霜腰间吴勾青霜两剑,已然出鞘,剑光凛冽,直奔前者而去。

    正殿之下等候的四人,便瞧见那着玄衣的胖子口中讨饶,每跑上两步,就于掌心当中拈起枚奇门度盘,化作一缕青烟穿行一阵,顺带避开身后如洪水决堤的剑气。

    “这位,就是你两人的二师兄钱寅。”柳倾早已司空见惯,怔怔一阵已然回过神来,苦笑着朝身后云仲赵梓阳道,“我这位师弟,天资聪慧得紧,但无论做何事皆是浅尝辄止,即便是如此脾性,奇门遁甲一途,依旧境界极深厚,日后若是有意趣,可自行前去请教一二。”

    “但需牢记操办饭食与装饰屋舍之事,切勿找他。”南公山大师兄看看正疲于奔命的二师弟,目光复杂。

    “若不愿去阴曹地府逛一遭,哪怕饿死,也莫要吃你们二师兄端上桌的古怪菜式。”

    “有命闻,没命吃。”

    ps.温馨一刻,似乎也不赖,受了一路的罪,总该让云小子过两日舒坦日子,往后种种苦楚入喉间,总得含着块糖,才可勉强应付。

第二百八十七章 可退万极

    撤去满堂彩缎,收拢斑斓法宝,钱寅悻悻离去,一身品相极好的玄衣,早叫剑气划了个松松垮垮,也是吴霜并未有清理门户的念头,不然恐怕浑身早已多出几十口洞来。手忙脚乱收拾妥当,又将那两只憋屈至极的青雀收到肩头,这才告退出门,同正殿门口的云仲与赵梓阳相见。

    “小师弟这剑当真不赖。”钱寅瞅瞅云仲腰间那柄水火吞口的长剑,登时便是夸道,刚想着顺带夸夸赵梓阳,却发现后者浑身上下并无上好物件,只在腰间别了块青砖,也只好硬着头皮道,“三师弟这青砖,看着也是坚固至极。”

    似乎这位南公山二徒,除却评点旁人行头与所持之物外,并不晓得如何同人搭话,支支吾吾说上两句过后,便转向柳倾行礼道,神色有些不自然,“师兄啊,咱这下山数月以来,共花了多少银子?不是师弟不舍得这些个辛苦赚来的凡俗银钱,而是想着日后以备不时之需;咱南公山山门年久失修,况且师父命我修修山下村落那条破路,外加请位先生给村中幼儿教授学问,这些虽不算麻烦事,不过样样都得用钱,如若师兄分文不给,师弟又得叫师父骂上几回。”

    言语之中,凄凉苦婉,配以钱寅的悲凉神色,倒真像是叫柳倾凭师兄地位欺压了一般。

    书生失笑,“二师弟多虑,我本就非是挥金如土的性子,更何况这银钱,乃是多年来师弟积攒下的老底,即使出山时候一并拿去,又怎会花得不剩分毫,当师兄的,怎能如此妄为。”说罢,书生从袖口当中掏出枚钱囊递给钱寅,“路上除却住店过路,吃过一回酒楼,路过钦水镇时候,向水君给咱小师弟讨了柄好剑,除此之外,大都未曾使过银子,究竟用去多少,师弟上手掂量一番就是。”

    着玄衣的胖子,当真是恭敬接过钱囊,仔仔细细搁在手心,轻轻掂了掂,蹙眉估量。

    一旁云仲狐疑,虽口上不说,不过还是盯住钱寅托住钱袋那只白净手掌,寻思着看出个名堂。

    市井当中不乏奇人,自然不乏手头极有分寸的生意汉,尤其齐陵当中,不少搬送粮米的挑夫负客,扁担横肩粮米一悬,便可知这分量究竟足够与否,并不消秤量,省去买卖两方不少功夫;可

    眼前这位南公山二师兄,手段纯熟,且双掌无茧,压根便不是做过市井百业的人物,这估重算钱的能耐,又岂能纯熟至斯。

    比起云仲,赵梓阳更是见过不少手头极有分寸的猎户,使二指一掂兔耳鸡足便能算出究竟能换上多少钱财的猎户,颐章西南向来不缺。不过与云仲一般,赵梓阳更是半点不信,这看似极不靠谱的汉子,可身具如此能耐。

    孰料钱寅沉吟片刻,神色便是喜上眉梢,也顾不得礼数,连忙拉过自家师兄,急切问道,“大师兄,您莫要欺我,钦水镇那位大前辈,替人铸剑锻刀的价儿,我可是熟得很,咱山上刀枪剑棍,当初皆是我到钦水镇所求,足足耗费了数百两银子,咱家这小师弟求剑,难不成竟只用了不过十几两?”

    既然是师兄弟眼前,钱寅自然不会遮掩,故而话语声半点没压,一旁云仲赵梓阳,乃至李三皆是听得真切。

    云仲愕然。

    自个儿这位二师兄,竟是不消两口茶水的功夫,硬是估算出了钦水镇求剑的价钱。要晓得一路之上诸多关隘,连同喂马草料,平日干粮乃至住店打尖,揽月楼一顿饭食,皆尽算在其中,驳杂至极;而钱寅则是生生掂量出剩余银钱多少,再扣去一路上大致耗费,真将花在钦水镇中铁匠铺的银两,算出了个大概。

    这番算账的本事,令自幼数科奇差的云仲,登时张了张嘴,满脸愕然。

    赵梓阳斜睨一眼身旁少年的模样,心中自是明悟了**分,面色也是怪异至极,不过眼目所至,还是停留在胖子掌心当中那包沉重钱囊之上。

    这包银钱,怕是能令村中人,踏踏实实过上六七年殷实日子。

    钱寅同柳倾相谈一阵,面色也又方才叫师父训斥过后的凄惨悲凉,转为志得意满,再三谢过柳倾过后,同两位师弟知会一声,正准备朝殿外而去,却被书生叫住,温温和和泼了瓢凉水,“我说二师弟,你欢心作甚,那位水君前辈管云仲要了十两银子,只不过是想让赠剑来得理所应当罢了,归根到底,还是想看看日后小师弟能凭借如今的天资,走到何等高矮,你若是前去讨剑,恐怕就要吃碗老大的闭门羹,

    再说师弟你平素便不使兵器,总不能去铁匠铺之中求个奇门度盘吧。”

    于是几人众目睽睽之下,钱寅的神色又变为泫然欲泣,哭丧着一张脸朝自家师兄道,“师兄你这接小师弟一趟回山,为何口舌变得如此尖刻。”

    书生并未动气,随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云仲一眼,对胖子点了点头。

    二师兄看看一旁神色依旧懵懂的云仲,又看看自家这位平日里温雅的师兄,终是咧开嘴笑了,“也好,日后南公山,想来也不至于冷清,一大家热热闹闹,终归是好事,如此一来,年关过得亦是有滋味。”

    谈笑之间,吴霜踏出正殿,从二徒肩头捉下一只青雀,将一封信件团成细筒,束于雀足,随后便将青雀放出,同云仲与赵梓阳言道,“你二人先去正殿当中蒲团等候,过阵我自会前去,行拜师之礼。那汉子也可以先行去殿中转转,勿要胡乱走动就是。”

    周遭唯有南公山师徒三人而已。

    柳倾拈起阵法。

    “上齐以北那片大泽,终归是要守不住了。”吴霜神色阴沉,见云仲三人先行踏入正殿深处,这才缓缓开口,面皮紧绷。

    师兄弟同时皱起眉头。

    “有那位在,多年以来虽说妖物作祟,可还算是太平,为何近日却突生变故。”虽说一向是四平八稳,可柳倾依旧是攥了攥拳。

    “信中说,泽国生岛,绵延千里,洪波涌起,仅翻腾一举,可退万极。”

    “北烟泽除却妖物横行之外,生灵极少,哪有突兀生出一座岛的道理,哪里有巨岛可行翻腾之举。”

    中年男子长衫于浩荡山风之中迎风猎猎,顺正悬欲斜日头,看向东北万里之遥,神色难明。

    何谓可退万极,连他也揣测不出。

    与其说是想不得,不如说是不敢想。

    腰间两剑齐鸣,铮然作响。

    “对了,此事莫要同他俩说,山岳沉奇,如今还不到他俩去抵的时节。”

第二百八十八章 雀无声

    待到吴霜再度踏入正殿之时,方才脸上阴霾,早已一扫而空,丝毫看不出这位南公山仙门宗主,不久前腰间两剑,曾也制不住铮鸣作响。

    攀峰越险,愈发觉大日凌空,距山巅不止几万里之遥,故而日头若是生变,临近山巅之人,最为惊惧。

    “云仲上前一步,赵梓阳与那位随行汉子,还请往后几步,既然是拜师礼,当然要嘱咐些言语,你俩虽说日后同门修行,不过有些话,还是少听为妙。”果不其然,方一进门,腰挎两剑的吴霜便径自朝正殿居中那枚蒲团而去,拉了云仲,知会赵梓阳两人一声,盘膝坐下。

    待二人退开数步过后,正殿当中,便有雾气缭绕,不多时便将云仲吴霜两人身形,遮了个严实,连同二人言语声响,也一并掩去,不可再闻分毫。

    云仲端详一阵周遭云雾,不由得笑道,“这阵法多半是出自大师兄的手笔,怪不得观者不清,中人自明,当真是神妙。”

    吴霜点头,饶有兴趣地瞅瞅自家这位小徒弟,不紧不慢从袖口中掏出一壶酒水,两枚小盅,摆在二者当中,“怎能看出此乃你大师兄的手笔?按理说我这做师父的,有这么两手小把戏,并不为过吧,大抵是老大告知过你有关阵法一事,对也不对?”

    少年也跟着一乐,有莫有样学着钱寅模样唱个喏,“徒儿自然瞒不过师父。”

    “学甚不好,偏学你二师兄这举动,”也不管云仲饮酒与否,吴霜倒似乎是憋过好一阵酒瘾,等不及便斟上一盅,心满意足倒入喉中,这才继续道,“觉得阵法这门学问如何?想当初茶馆当中那一笔好字,估计放到李老道眼里,亦勉强能算是可入法眼,学学阵法,倒还真是应该。”

    数月不见,云仲反而并未觉得同自家师父生分,苦笑应道,“这阵法固然不赖,搁在师兄手中,变幻无穷不说,且用途极广,回山门路上,徒儿的确粗略翻过师兄那本阵法图谱,有两分所得,但迟迟不可入门。”说罢云仲嗅嗅酒香,遂鸡贼一笑,“路上叫那商队唐不枫抢去不少朔暑,没成想师父这仍有存货,这酒气一拂,纵使丹田穴窍受多大苦头,也想尝几盅解馋。”

    “终归是拜师礼,莫要如此儿戏,”吴霜将面皮一绷,“酒可喝,不过话也得听仔细。”

    “你这天资,想来即便是从未有人说起,亦免

    不得自知,整座南公山山头,老大老二皆是举世难寻的良才之外,你三师兄赵梓阳,仅凭十载前我赠他的一本贯气说,数月之中便堪堪摸到了二境的妙义,且自行悟出书中小生莲步法,天资之强横,不让于前。”又是盅酒水下肚,吴霜面皮之上的忧色难掩,可还是自顾自语。

    “可唯有你,近乎一载之间,剑术虽已有神形,可碍于经络窍穴天生,实在破败,绕是经那老牛鼻子之手,亦难修行;山下那一遭,如若是你未曾借了水君先天宝水,引出辉辉剑气,怕是再过几十招,脸上就得结结实实挨一砖,再过个两三载,我早先便传下修行法的老三,就可不废吹灰之力胜过你那无根剑气。”

    少年默然,早已举起的酒盅往下放了放,而后仰头一饮而尽。

    “还有心思饮酒。”已然消瘦下来两成的吴霜瞅瞅这位衣钵弟子,话虽如此,但却不怒反笑,也跟着咽下一口酒水。

    少年摊摊手,无辜道,“纵使天资下下乘,酒又没错,该喝还得喝,况且能引动秋湖删改一番驳杂经络,于徒弟而言,姑且亦属好事一桩。”

    豁达自然,竟无半点失意色变。

    腰挎两剑的中年男子,此刻终是定下心来,于是便觉得以酒盅饮酒,有些不过瘾,当下举了酒壶,就朝喉中灌去。

    剑可以一日日缓练,境界可一重重慢破,可要是因天资不遂人意,终日活得无两文钱心气,那才是最难掰过劲去,与之相比,境界差些,反而不算什么糟事。

    吴霜理理发髻,缓缓讲来。

    “韩席那件事,你师兄月余前便写成封书信,告知与我,言辞之中甚是惋惜,说并未救下旁人性命,大概小师弟多少心中有些堵。”

    “今日既然是拜师之礼,咱便不讲那些伤怀之事,只说说你云仲的症结;江湖上头明枪易挡,暗箭难防,非是你心存善念,走遍天下江湖,碰上的就都是好人。你先随我走了一回上齐齐陵,再随老大走过一趟颐章,经三国游历,今日想来,却是我们护得过于严实。与赵梓阳不同,他本就是山下破落帮派的帮主,见识过的明争暗斗,虽只是浮于表面,然戒心已存,你这性子,若是真个不管不顾扔到江湖里,恐怕要吃大亏。”

    “再说说修行。山下一回同

    门斗,能瞧出练剑还算勤勉,我的东西在你手上,虽说神意有变,不过归根到底,根本尚存,以流水剑与剑道宗师两者剑术融会贯通,甚至还存有些许刀法浅影,倒是令你这剑法初具威势。至于境界天资,料也无需忧心,病灶在于你浑身经络实在太过狭隘,若以平常手段,怕是穷尽半生,都难迈入二境关口。”

    说罢,吴霜举起酒壶,向盅里缓缓倒入,纵使盅里酒水满溢,亦未曾停手,任凭澄澈酒浆四散开来,流淌遍地。

    “好比半壶酒水,可令你初境臻至圆满,但你如今的经脉窍道,同这枚酒盅相似,压根攒不满破境所需江川奔涌一般的浩大内气,只能靠外物强行敛元,留待破境时候,才可有些倚仗。”

    云仲皱眉,却并非因两盅酒下肚,秋湖震动所至,而是实在有些顾虑,故而轻声开口,“师父有何法子,可令徒儿这枚浅盅,盛上足足半壶酒水。”

    “法子自然是有,”吴霜低眉,“难处不在破境,而是即便破开二境,可用内气依旧是浅薄,毕竟是身外之物,绕是水君先天宝水引出的那道通透剑气,在高手眼中看来,恰似无根浮萍,本就是挥之即散,触之必灭的小道手段,凭此对敌,未免太过于儿戏。”

    少年自然懂得师父言语当中的意思,常借身外之物,久而久之,一则心思不纯无心修行,二则是法已既定,极易被他人剑气引去,难以走出条自个儿的遥遥剑道。

    正殿云雾,越发浓厚,直至二人身形全然不见,隐于雾中,更是缥缈。

    “到底是使剑的惺惺相惜,却令我二人在此苦等,啧啧,果真亲疏有别。”赵梓阳早就耐不住性子,于正殿当中转悠过两圈,实在无事可做,细细想来,这空荡正殿还不如方才那艳俗打扮,来得有趣,索性一屁股坐在云雾外一丈处,语气微讽道。

    相比之下,李三入山过后,显得十分规矩,听闻自家帮主如此言语,神色肃穆,“帮主,莫要如此言语,既然是要同这位仙人学本事,理应恭敬相待才是。”

    衣衫破烂的赵梓阳擦擦鼻头,头也不回道,“比起这,我更想知道知道,一个破落帮派之中的小跑腿,怎能同南公山首徒打个平分秋色。”

    “好意?亦或是歹意?”

    正殿内在,青雀无声。

第二百八十九章 南公山中无道理

    “帮主心有疑窦,小的自然知晓,不过眼下当务之急,还是拜入这位仙家座下,至于无关紧要的诸般隐情,纸不拢火,早晚您自可知晓。”

    也许是觉得这番话说得过于生硬,李三轻轻添了两句,“随您上南公山一程,究竟好意还是歹意,我如今也答不上,不过小的绝不会令帮主遇险就是。”

    赵梓阳什么也没说,更没回头,只是突然想起当初李三来时,同其余受灾之人一般,饿得眼窝深陷,骨肋突现,仿佛戳破那层蜡黄肉皮,便能瞅见森森白骨。

    少有人能窥见逃灾流民的凄惨景象,饿殍百千,所到之处,胜却飞蝗过境,草种树皮藤根苔藓,皆可入腹,乃至于不少流民皆是因食驳杂之物,死在大道之上,压根未曾等到官府那份赈粮。

    李三初来村落时,赵梓阳正悠哉悠哉从山上下来,手上提着两只野禽,端详了半晌正把住树皮啃得欢脱的丑鄙汉子,许久才开口说,一看你小子便是没吃过苦挨过饿的主儿,那破柳树皮有甚好啃的,不如小爷带你去尝尝榆树皮,那滋味儿同米面相仿,醇厚得很。也是那日,素来贫寒的赵梓阳,才晓得野禽即便不过滚水,不予盐醋,亦可吃得狼吞虎咽。

    往后,接过白虎帮帮主一任的赵梓阳,也时常同李三提起,说是当年小爷以两只生禽,同无常换得了他一条性命,若将来飞黄腾达,叫说书的编上这么一段,那可真是倍儿长脸的事,堪比江湖之中流传已久,乃至听着都腻味的佳话。

    正殿之外,有冷风浮动,这点凉意,对于赵梓阳而言,早就习以为常,即使衣不蔽体,也半点不为所动,此刻却抱住两膀,双膝撑两臂。

    寒意丛生难灭,先抚后颈,再渗心经。

    云雾之中,云仲将朔暑喝了小半壶,从先前吴霜递来的那枚丹药上咬下一丝,而后继续听师父讲道。

    “咱们南公山上,虽说只有师徒几人,不过既然是仙家宗门,当然有炼丹的本事,你手上那丹药,便是我与你二师兄琢磨出的一味丹,可消痛稳神,更可平复丹田种种异动,致使你体内秋

    湖暂时平稳。”吴霜饮酒比云仲快了几分,早已喝光面前那壶酒水,仍是意犹未尽,故而稍稍埋怨,“朔暑即便是我,一载当中也喝不上几回,叫人称做一寸杯盏两寸金,稀罕得很,你小子说送就送,自个儿抠门得紧,倒是对别个挺大方。”

    云仲挠挠脑门,稍稍有些歉意,“好容易遇上个脾性还算合适的,正巧离别在即,脑袋一热便皆尽送了出去,师父若怪,还得怪徒儿丹田里头这柄破剑。”

    吴霜瞪眼,“你小子还挺会将自个儿摘得干净,为师这般正直的人,怎就收了你这么个泼皮徒弟。”

    少年仔细想了想,还是没敢笑出声,十万山中跑山那遭,早就知晓了自家师父的手段,若不想再吃些苦头,倒不如老老实实听师父讲,于是将笑意竭力敛去,恭恭敬敬地拍了回马屁:“师父真乃正人君子,徒儿羞愧。”

    这小子的话,混迹江湖多年的吴霜,当然要懒散着听,不过再瞧瞧这小子面皮之上含而不露的笑意,纵使吴霜有心说教几句,当下也有些不好开口。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这小子,乃是他吴霜的衣钵徒。

    “你父的家书,早已送到了我手上,不过寥寥数语:常行善举,切勿恶小;尊师从长,而后修行,忌念一蹴而就。天大寒,莫忘添衣。”吴霜从袖口之中将那封家书掏出,递给云仲,“你父行书,算是极有讲究,可这封信中,流墨甚多,瞧瞧这信中多处顿笔,大概便是几经犹豫所写,卷末一句,想来并非只是让你添衣,而是叫你千万将自个儿照顾妥当。甭管隔着多远,此前有多少畏惧隔阂,毕竟是血脉连根,哪有爹娘小时不揍孩子的,纵使因诸般祸事突如其来,也切勿心头记恨,做那些个不识好歹的小人。”

    少年展开信件,一眼看去,便瞧见仅三两行字迹之中,便有数处墨晕,使得原本干净齐整的家书,点点兀兀,更兼数枚墨点,落于笔锋收脚处。

    “得了,耽搁的功夫过多,倒不如叫你先行回房歇息一阵,为师的话,说得也是七七八八,至于日后路途如何去走,全在你心。如今你在山上,我自然可助你顶住万千霜雨,不过山岳在前

    头,师父的肩头,总有撑不住的一日,届时,我想让我这四位徒儿,将这座巍巍高山托起来,莫要使得天下遭创。”

    “风雨飘摇前,总有万千风止,寂如古刹的日子,在此之前,你能走到哪,能攀到何等高度,皆在你一念之间。”

    说罢吴霜站起身来,翻袖将云雾挥散,“不过也甭累着,为师身子骨还算硬朗,扛他一座山,也不算太过勉强。”

    云仲点头,“徒儿师父牢记教诲。”

    “教诲谈不上,做师父的,除却指点教诲之外,就不能和自家徒儿谈心唠嗑?”吴霜甩袖擦擦嘴角酒水,“你大师兄正在殿外等候,今儿个既是头次回山,快些歇息一阵,修行非是一朝一夕,弦儿绷得太紧,早晚要琴崩乐止。”

    南公山仙门的吴大剑仙,瞧着少年缓缓迈出残雾的背影,闭目养神。

    许多话并未说出口来,自知即可。

    真以为我要和你讲云山雾罩的大道理?为师也不过是不惑年纪的俗人,许多事自己都没想明白,能有什么天大道理跟你说?况且说了也未见得能听懂,听懂了也未见得能做,防患于未然,固然妥当,但终究不如吃点苦,撞几头硬墙,而后想通,记性来得深刻,况且你这小子本性原就不差,我当师父的能耐不挤,年头尚短,难以同那些个名师一般,甚至还不如那个老牛鼻子,给你归整出条巍然大道,只能在树苗歪曲时候,帮你略微修剪整齐。

    万千道理就在那摆着,全看如何理解,说与不说,如何知之为之,都得自个儿来悟。不过不违本心,恶小不为善小为之,有时候踏错两步,也是在所难免。

    常在河边走,谁还能总跣足踮脚不湿鞋袜。

    苍松亭亭如笔直,反而失却了味道。

    不走错大概,徐徐图之,总不会养出个满肚坏水,是非不分的跋扈人。

    南公山不讲道理,吴霜也不愿讲道理。

    ps.其实我也懒得讲道理,不如不讲。

第二百九十章 白露为霜

    正殿当中云雾一转,此回入得雾气当中的,却是在外等候良久的赵梓阳,虽面容有两分焦躁,不过迈步上前,仍是未曾失却礼数,冲端坐稳当的吴霜拱手行礼,运力挤出些零星笑意,“弟子叩见师父。”

    “师父二字,其实叫得有些早。”吴霜压根不为所动,尝惯了老小恭恭敬敬端到面上的甜枣,一般礼数举止,还当真难入眼,又岂会为赵梓阳这点恭顺行径所动,当下眯了眯眼便开口舌,“说是拜师礼,不过拜成与否,依旧未有定数,饶是我有心去收,过不得门槛,仍旧是有缘无份,做不得师徒。”

    听到前头,赵梓阳还算是沉得住心气,可待到吴霜吐出有缘无份一词过后,默然良久,才是缓缓道,“确是如此,若是缘分不及天数,神仙也难救。”

    直至此时,这位风餐露宿沐雨栉风多日的少年郎,眼目之中始终凝而为散的锐气,才终是减没大半,显露出少年人的星点稚意。

    想来井口旁村妇老妪仍旧扯些鸡毛蒜皮的无味小事,而在一旁含笑听闻的姑娘,早已离去半载。

    “想当初我也同你一般,初闻软罗袖香,险些迷得神魂颠倒,竟是一连好几日不知酒味,红酥玉脂,休说沾碰,哪怕凑上近前闻上一回,也足使得气血倒灌直冲灵台。女子嘛,怎得都要比周遭邋遢汉子养眼,受情所制,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吴霜看得通透,不消赵梓阳亲口言语,便先行将这事点破,脸皮笑意便生出些许促狭。

    “到底是修为高妙,山下诸般凡俗之事,皆是逃不过仙人耳目,”赵梓阳叹口气,随即抬抬嘴角揶揄道,“这能耐可倒好使得很,日后拿来观瞧女子房中举动,最是合宜。”未曾等赵梓阳说罢这番腌臜言语,吴霜便冷着张面皮盯住前者,腰间双鞘当中剑气盘桓。

    可剑光停歇过后,那身形微胖得剑客却是含笑,“的确好用得很,下回教你。”

    赵梓阳不禁一愣。

    “区区女子而已,倘

    若是当真喜欢,当即就该同人说个明白,何苦待到伊人已去再心头空落,早已是于事无补,既然如此,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吴霜蹭蹭鼻头,丝毫不觉得这番话过分不应景,感慨道,“可还记得那本贯气说当中记载的小生莲步法?小生莲乃是取用步步生莲一词,说起后者一词的来历,这些年来我也从典籍古册中找出了些许蛛丝马迹。说是曾有位昏聩无道的后主,专爱女子莲足,选妃时节,常将身段极妙玉足极美的女子引入宫中,每每宴饮上头必是歌舞生平,穷尽豪奢;而这位后主甚至凭自个儿不俗的学问,填出首曲儿来,值妃子莲足轻踏之际踩节而舞,当真是奢靡一时,败尽了他老子留下为数不多的民心国库,到头来将偌大一国拱手交与义军,落得个身死社稷乱。”

    “都说女子误国,其实是女子无过,”不去在意对坐少年眼目之中的黯淡之意,笑语道,“同理,因女子废去一身天资,终日苦苦思量,倒不如好生练就一番本事,下回再遇上,好生同那姑娘说说心意。江湖虽大,有心去寻,总有重见之时,切莫因本事不济,出不得南公山一亩田地,耐不住江湖上头风铡霜刺,从而失却相逢的时机。”

    “蒹葭虽好,然泅水本领微浅,溯洄之时,总易错失佳人。”

    赵梓阳虽未曾去到过学堂,不过听闻过此番话,总觉得有些滋味。既不愿隔岸相望,与其绕路而行,到底是不如游水过岸,来得迅捷妥当,于是眉目之间的锋锐气,再度满盈而出,比起方才,更是精纯两分。

    吴霜看在眼里,懒散开口:“原本有不少话要同你讲说,不过如今却无需多费口舌,能分主次可持情举步的,定然不是什么寻常市井恶民,只是生逢山水不如人罢了,假以时日拭去土灰,早晚可成才。这道门槛,为师算你过了。”

    “多谢前辈。”以往举止堪称桀骜的赵梓阳,这回却认认真真给这位能察人心意的中年剑仙施了一礼。

    端坐蒲团之上的吴霜挺挺身子,佯装愠怒道,“事到如今还不改口?先甭急着拜师,去将

    你师弟找来,既然是一山中同门,你二人此前纷争,自然也要为师开解开解,再行拜师不迟。”

    赵梓阳这才呲牙笑笑,终于是心安理得道了声师父,而后起身不过两三步,便跑出正殿门去。

    “蒹葭易得,可若是善泅水者未曾摘得,那才是当真人生大憾。”脚步声愈远,男子闭目柔声,望向殿外跑动的少年背影,目光驳杂如麻。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见过师父。”不消吴霜去问,这般轻缓的步子与温醇语气,定是那位身量极高的书生,此刻从侧方走出,缓缓行礼。

    “方才就见过了,何须赘礼。”吴霜语气寡淡如水。

    柳倾上前一步,使怀中酒瓮替自个儿师父满上酒壶,迟疑问道,“那位年轻人,心性当真不差?”

    “这小子想起姑娘时候,同我年轻那会一般无二,若要真是那等狠辣孤绝,贪念难除之辈,又怎会露出那等憨傻神色;城府虽不算浅,不过在我看来,终归还是个落魄孩童,放心便是。”吴霜抹抹口角,站起身来,转向自个儿这位首徒,“出身差些,举止粗些,都不算什么麻烦事,叫你甭读那些个酸秀才的破文章,如今看人尚且带有两三分偏见,不好。”

    柳倾垂头应喏。

    吴大剑仙将手伸到袖口当中,相当粗野地捏捏袖口里头的三枚铜钱,自顾道:“都说人一上岁数,年关便越发难过,今儿个才晓得是怎一回事,总要不自觉想想陈年旧事,毁伤心境。也不晓得那老教书的近况如何,他那脾气。”话到嘴边,却是堪堪止住。

    “老大,正好拜师礼将毕,去叫老二给这俩师弟起一卦,拟定两句判词,毕竟这门行当,他才是山中首屈一指。”

    剑仙行至山巅。

    纷纷北风欲夺乱云,有大雪近。

    来去总留旋。

    若令风雪点上口,言事言情总断魂。

第二百九十一章 巷里拳足,乍起风烟

    赵梓阳出殿头一件事,便是叫住在殿外等候的云仲,拍拍后者肩膀,没好气道了句,“咱俩找个地界,拉开架势斗一场,你甭用那劳什子剑气,我不用小生莲步法,拳对拳掌对掌打过,谁输谁赢,旧怨一笔带过,你看如何?”

    云仲正在殿外头闲来无事,听过这话,心头也是有些糊涂,蹙眉反问道,“打都打过了,既然是同门师兄,我这师弟怎好随意出手,若是师父追究,方入师门便受回罚,传出去到底也是不好听。”

    冤家宜解不宜结,此乃是十足的老话,究其来历,足可追溯到古史当中,即便是云仲学识浅薄,学堂之中亦听先生讲过这话数次,自然晓得其中深意。

    何况少年本就是不记仇的性子,赵梓阳山路偷袭阻截一事,虽有怨气,不过想想赵梓阳手头并无兵刃,只擎着块青砖,这股火气,很快便消失殆尽。

    “没打就认怂了?这胆魄还进山作甚,倒不如乖乖下山,寻些营生糊口。”赵梓阳依旧是那身破烂衣裳,且浑身上下斑驳血迹,随处可见,还要归结于云仲剑气所伤,不过此刻的言语,却是分外嚣狂,斜睨一眼身旁台阶上的云仲,满面不屑。

    云仲没理会,转头欲要踏入正殿,可不过初行两步,身后又传来赵梓阳轻蔑言语,“少许吃瘪便要去寻师父,你幼年之时揍不过村中大龄孩童,难不成要哭着回家找娘亲?”

    云仲还是没理会,径直走向正殿侧门处,解开腰间那柄长剑,立于门槛处,却并未迈步入殿,而是折返回赵梓阳身侧,轻轻开口。

    “当真要打过,便赶紧挑个地儿,另外身着这么一身破烂衣裳,甭成天扯嗓聒噪,越发像只山间老鸡。”

    赵梓阳面色一沉。

    这小子年纪虽轻,嘴皮能耐,似乎比他还要纯熟些,当即也不愿废言,只身走下正殿台阶,朝不远处一条长巷而去。

    南公山屋舍极多,数层高矮的楼宇更是不下四五之数,借山势高低错落

    修葺而成,台阶两侧,皆为陡崖,一眼望去除却云雾之外,再无他物,算得上是奇险。屋舍一多,两屋之间自是夹成不少深巷,最窄一处,也仅有一人余宽窄,倘若将半臂伸直,便以可肩肘触及巷道两边,狭窄至极。

    “拳掌以短见功力,且此处即便我有心用出小生莲步,也得交两侧坚墙挡住去向,压根无有闪转腾挪的空隙,不知师弟觉得,这场斗拳可算公平?”二人前后入巷,相隔一丈时,赵梓阳回过头来,轻轻将双臂交叠伸出,展掌,拧肘,手背冲前,笑语道。

    云仲虽不精拳脚,不过跟随吴霜走江湖时,总能学来几式,方才心火一起应下赌斗,也并非只是一时愠怒所至,将双拳握住,两足抵墙,同样是笑语,“尚可。”

    “毕竟是年纪轻轻,火气深重,这才多大点功夫,老三老小又怼到一处去了。”正殿之上,吴霜苦笑不已,仰头饮下一口酒水,眉宇皱得更紧,“这酒盅当中尚有朔暑酒水,若要使另一味酒掺杂进去,酒味两两皆毁,这忌讳我同你讲过数回,为何就是听不进去。”

    “徒儿知错。”柳倾这才发觉,方才斟朔暑的酒盅,并未以清水涮过,大抵是方才听闻北烟泽来信过后,过于惊惧,连这等小事都一并忘却了,连忙冲自家师父行礼告罪。

    吴霜却是摆手,并未动怒,缓缓语道:“老大,你平日里乃是四平八稳古井不波的性子,对比老二那粗枝大叶趋吉避祸的性格,甚让为师宽慰,今日却是心境不宁,八成也是想通了些那封信中的隐意,可那又如何?”

    “天塌有个儿大的顶着,天底下兴许缺唱老戏的红人儿,可从不缺修道大才,稍有留意,总能挺过这一关,虽说险之又险,关你柳倾何事?倘若乱了心境,修行之事一拖再拖,等到那些个儿大的撑不住了,你当真就能站出来?老二虽不及你,但也有些可取之处,多同他学学,别绷得过紧。”

    “走吧,咱也出去看看,老三老小之间的拳斗。”吴霜拍拍书生肩头,下意识笑语,“真快,上回拍你肩膀

    时候,还没这么高,怎得如今就得稍稍踮脚了,晦气晦气。”

    径直出门。

    只留下身量极高的书生,眼帘低垂,良久过后,才迈步出门。

    窄巷之中,早已是拳脚对拳脚。

    衣衫褴褛那位掌如弓刀,劈面便压,来势奇猛,却不过是虚招而已,让过白衣少年招架,自下而上生抬起左拳,猿背舒展开来,直冲后者下颌而去。这一拳若是吃个结实,寻常人少说要闭气一阵,再无招架之能,好在云仲练剑多时,大抵能瞧出这记虚招架势,单膝微抬,将拳尖力道尽数以足膝卸去。

    但绕是如此,云仲膝处也是一阵酸麻,眉宇凝重一分。赵梓阳于白虎帮当中,大小不下百战,倚仗之物除却一截青砖之外,唯有周身双拳双足,双拳拳尖之上早已练出数层褪而复结的硬茧,拳力极猛,绕是云仲体魄不属下乘,一时也难将这股拳劲尽数挡下。

    一式不成,赵梓阳再起发难,只情缩身,而后猛然冲出两步贴身,不以拳足运力,而将一身力道集于双肘,直直朝云仲面门砸去。

    狭巷当中短拳占优,而云仲练剑居多,剑与长拳二理,互有相通,因此更熟长拳,对于赵梓阳这般举动,少年只得急忙再退两步,让开携风贯力的臂肘,足下接连退后,可却是始终难以摆脱眼前这位衣衫褴褛,气势却如猛虎脱笼的年轻人。

    拳肘如蛆附骨,如影随形,更兼招招狠辣,全然是以伤换伤的搏命之法,登时便将云仲压于下乘。

    烟尘四起,窄巷两侧皆为坚墙,却叫拳掌震出不少白印,仅一巷之中,譬如风沙骤起。

    转瞬之间,云仲距身后巷尾,不过五步而已。

    足出巷道,则为负者,此乃是巷中对拳的规矩,而身前赵梓阳自然盘踞上风,得理不饶人,拳肘如岳,覆压近前。

    进退亦难。

第二百九十二章 随遇则安

    赵梓阳可稳稳盘住上风,并非无根无据,一来是因拳劲实在刚猛,招数虽无高人指点,大半凭平日斗架自悟,当初那位老猎户虽授了些拳脚的皮毛,可怎奈自个儿着实未有什么大本事,仅传下的些许对敌能耐,不过是年轻时候碰上同行堵山争抢野物,所使的一招半式罢了,搁在打小天资聪慧的赵梓阳身上,不出几日便尽数学来,实在是掏不出其余巧招。所幸赵梓阳酷爱同人揍架,未入白虎帮前,身手脚力已然磨得圆润通透,这才有后来武斗之时直取敌首建功的一出。

    二来巷子过窄,哪怕是云仲由练剑得来了不少拳术心得,也大多是定在中长距,此时出拳最为顺意,对于赵梓阳这般欺身近前如滚刀老肉一般的行径,的确是伸展不开,臂膀手肘擦碰于巷壁两旁,诸般桎梏加身。

    “瞧瞧,这小子剑术终归还是不到家,若是剑练得好,拳掌也该触类旁通,晓得如何应对得当。”巷中拳脚相碰,飞沙起尘,可疲于应付的云仲却不知,自己身后几丈,师父与大师兄正立身观瞧,尤其是吴霜,甚至还掂着壶酒水,兴趣盎然。

    “老三这拳奔两肋,看似难接,实则小臂外伸轻挡即可,无论是何种功夫,忌讳的便是空门大开,拳朝两肋而去,万一收拳不及,好大空门叫人抽冷来上一下,章法必乱。”吴霜抚抚肚子,微微眯了眯眼目,似是嫌这烟尘过大。一旁柳倾连忙捏阵,大起清风,自上而下将这股烟尘吹开,继续静听师父讲话。

    吴霜诧异,“我还当你这大师兄一碗水端不平,要将灰土吹到老三眼里头,现在看来,倒是为师小人之心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柳倾低眉笑笑,“那些年来,二师弟疏于修行,整日在房中起卦,师父不还是日日亲自将饭食送到门前?弟子修为停滞不前的时节,不也是您老不歇脚,拜访友人故交,跑了二三十座山头,求得上百篇阵法供我参悟,师父如此,徒弟也得学着。”

    对此,饮酒的胖子轻描淡写地含糊应道,“差不多差不多,也是我那些个狐朋狗友嘴皮不严实,不然怎能叫你俩小子知晓这事。此事日后休提,显得为师矫情。”放下酒壶,果然这阵清风过巷口,二徒过招,看得要真切几分,正巧身后几步便是一座楼宇矮阶,吴霜也不讲究,盘坐上头,聚精会神往那两人拳脚看去。

    但胖子口中说的,却是另一回事。

    “咱山上能做的,说回来只有一碗水端平五字,端歪了,你与老二年纪已成,总能想明白原因,这俩小子能打得飞沙走石,说到底正是血气最足的时候,水若端歪了指不定洒到哪去,浇坏心坎;加上年岁轻浅想不明白,心有芥蒂,路早晚越走越偏。再说了,江湖里碰上的人形形色色,人人相护,到处都是水碗泼洒,咱能给他俩些天上无落水的舒坦日子,就多给点,成天想着为日后闯江湖做足准备,还不如现在就一脚踢下山去。”

    “有的事到眼前再准备,真不算迟,如要事事都需提早好一阵预备齐了,那些个孩童降世的时候,爹娘就该去求财寿木匠,提前备好身后事才对。”

    “那酸先生管这叫啥来着,随遇而安,难得他能扯出个文雅词。”

    书生笑得无声,可心头却觉得极可乐。

    南公山吴霜讲话的格调,大概从问五绝二老可否能行房的时候,便随着吴霜二字,扬名整一个大江湖。

    甚至有时云仲言语时候,落在书生耳中,隐约之间觉得在哪听过,连嬉笑旁人的古怪刁钻角度,都是像极了吴霜。以至于柳倾总是觉得,天下练剑的都一个德行,拔剑时候如山海登楼起,恨不得浑身血肉也连带着一身直冲斗牛的精气神,灌入剑中,可闲暇之余,一张口舌足可颠倒乾坤。

    那嘴可比剑招多变百倍。

    “这拳有意思。”方才还闲淡扯嘴的吴霜,此刻突然之间凝神定气,仿佛方才那番荒唐言语,不知是哪个登徒子所语,同他毫无瓜葛。

    巷口当中,云仲废去浑身解数,才堪堪将双足定在原处,再无退后,可眼见得赵梓阳除却猛力之外,耐性也是饱满得惊人,拳脚相合,任凭云仲吊住一口劲力抡拳压近,亦丝毫不乱,招架相还,到头来反是空耗气力。

    二人稍歇。

    “拳脚虽易,可乃是走江湖的根本,根基不牢靠,遗落身侧佩剑,岂不是人为刀俎你为鱼肉,师兄劝你一句,不如多练练拳脚。”赵梓阳气息稍定,便朝同样喘息不止的云仲笑语道,摆足了师兄架子。

    连在巷口远处观瞧的李三,都没曾想到自家帮主竟

    敢如此妄为,眉头登时紧皱,一时间双足攒力,意欲进步入巷间。

    但凡有点经验的江湖武人,都晓得对拳不可松劲散气,稍有不慎,便叫人逮住时机,极易出乱,哪怕是拳法大成的老辈宗师,哪怕是少壮之年力道刚猛有余的后起之秀,哪怕是如今有初境圆满内气的赵梓阳,此事绝不可行。

    “小辈打架而已,阁下难道也要掺上一手。”

    汉子前头,有大阵起,阵中有书生缓言,其音朗朗,“这般举动,乃是三师弟自行所为,怨不了旁人,况且他本就处在上风,想来小师弟也不至于占上太大便宜,南公山素来是一碗水端平,都是山中徒众,还望阁下遵循山规,休要逾矩。”

    李三被阻拦于巷外的时节,云仲已然起拳,双拳直奔赵梓阳两耳,却是空门大开,叫赵梓阳起腿正蹬于胸口之上。

    然一足前踏,赵梓阳才发觉云仲不知不觉间,已然伸回左拳,单掌堪堪垫在胸口上头,借力旋身,竟是凭空越起,如燕翻转,后足刚好踏于巷口凸阶之上,借足尖蹬阶的十成力道,身形略矮,一拳杀至。

    藏招于前,破绽开而锋獠毕现。

    恰如剑在掌间,鸾迎横生。

    衣衫破损的年轻人被这拳顶翻在地,却是轻快站起,笑道,“师弟好手段,这场比斗,师兄输了。”

    “为何如此?”云仲缓缓收拳,神色莫名。

    “山下截路一事,乃我之过,总要找个法子还与你,如此心头便宽松一分,这声师弟,叫得便比之前心安理得。”赵梓阳拍打拍打身上浮土,却险些将本就难以蔽体的破损衣裳一遭扯下,神色无奈道,“不过还是那话,如若有空,多练练拳脚,武功大概有不少相通的地方,练练不吃亏。”

    随后迈步出巷。

    少年立身原处,想想方才赵梓阳摆出的架势,无言独立。

    原来赵梓阳早就瞧出虚招,那已然摆好架势的一拳一脚,若是当真运力而出,想来如今躺卧于地,半晌不得起的,怕就是他云仲了。

    “还好。”

    少年看着那光着脊梁的邋遢师兄,无端说出两字。

第二百九十三章 浩浩斯风(小年快乐)

    “这老三,倒是好一手以退为进,”临了,吴霜才感叹道,收起酒壶,抹抹嘴角道,“如此一来,我倒不必再度伸手管东管西了,原本还觉得这山路截道一事,需我亲自出言缓和老三老小的关系,现在却是开解大半,要么怎么说老三懂得来事。”

    以赵梓阳的拳术根基,云仲纵使拍马也不及,更休说在如此窄狭巷中同人对招,自然是极难。如若赵梓阳不留手,凭云仲拳术上头的微末能耐,又怎能死撑住巷口五步,展出一式虚招。除此之外,那位衣衫破烂的年轻人破招的法子,更是有来历,乃是小生莲步法当中少有的攻伐一式,专碰反手招法,经此一回,也算半推半就教了云仲大概。

    而恰好二者皆是手头留有余地,收招虽难,可仍是竭力将拳止住,一来一去,山路之上的旧怨便消除大半。

    这也是吴霜有些老怀甚慰的缘由。

    既为同门,当然没有下手阴狠的道理,江湖上点到为止的赌斗不在少数,何况本就为同门手足,如若真有一方下了重手,才当真是要吃重罚。

    “话说回来,师父为何不多教小师弟些拳法,只教剑术,未免有些过于单一,日后走江湖,真遇上无剑可使的场面,岂不是捉襟见肘。”柳倾刚回过神来,却见吴霜神色不爽,扭过头来教训道,“学这学那,真当你家小师弟在剑道上的天赋和修行上的天资一样差劲?瞧瞧今儿个山道上的巍巍剑气,我见了都心生佩服。”

    “可那毕竟是水君手段,”柳倾瞧见吴霜眉头越发皱起,登时便将后半句咽到肚中,两眼观心,一声不吭。

    直等到两人缓缓行至后山,踏过两片药香馥郁的药田,立身田垄旁的时节,吴霜才吸吸鼻子,略带低沉道,“不是我吴霜不想教,而是为师大半生心力,几乎搁在剑道一途,不说凭此扬名立万,起码也是有不少独到见解心得。像是这南公山有飞禽肥兔,可日日尽心看护的,唯有这片药田,终日除草捉虫,若是要将南公山传与后人,想必也是先叮嘱一番,好生照看药田。”

    “我亦

    不能免俗。”吴霜向药田之中看去,却见山风缓过,外头虽是冬雪深沉,而药田之中,却有老枝吐绿,新芽蓬勃。

    “不是不准他学些旁门别道,而是好容易瞅见个衣钵传人,总想着先叫他走走我这条路,看究竟能不能把我甩到后头去,走得越高越好,再说了,我吴霜难得有愿做之事,自私一回,又能如何。”男子背过手去,一步步向药田深处行去。

    书生抬头看去,却见药丛红花嫩叶当中,师父身形越发清瘦。

    南公山山巅占地看似极狭,楼宇尽是高高下下,但好在是高人归划,并不显得逼仄窄狭,反而有些“大雪无物,复数十步而桃李花明”的意趣,过正殿踏小径,二崖高耸,自药田踱步慢上长径,可见亭台。

    “老二,卦象如何?”吴霜倒背两手,迈入小亭以内,却见钱寅正蹙紧双眉,右手摆弄龟甲,左手朱笔勾勾画画,横竖不知如何落笔,听闻师父问询,这才起身见礼,迟疑答道,“三师弟命数的卦象,富贵至极,想来日后必有冲天之时,判词也是浅显易懂,可小师弟卦象,实在难以捉摸,绕是徒儿算卦多年,也从未瞧见如此起伏难定的卦象,故而一时间难以落笔。”

    柳倾此刻也是站定,听闻师弟如此言语,心头亦是疑窦丛生。不提南公山上头,自家二师弟的奇门遁甲之术与估算命数的能耐,恐怕在整个颐章都数得上数。

    上回黑袍毒尊叩山,钱寅那块度盘,当真可算是救了吴霜一命,虽说那战过后吴霜落下了些病灶,但起码对于日后境界抬升,大有裨益。

    如今就连钱寅也是束手无策,登时便令师徒二人有些心中狐疑,连忙凑至前者近前,端详那枚度盘走向与龟甲纹路排布。

    钱寅登时扶住额头,“师父师兄,这龟甲排布讲究,你两位一向未有研究,如今自然是看不懂其中意味。从龟甲排布来看,小师弟命属阳土,乃是沉稳爽朗的性子,此命属者大多为江湖豪杰,或是朝堂忠良武官;可再瞧度盘,却又兼有沉水瀚火二数,沉水多为阴诡谋臣城府不凡者所属,瀚火属则是大都性情躁怒,这三类命格冗杂一处,端的是难以揣测究竟

    。”

    “如此一来,判词更是驳杂丛生,甚至凭我的能耐,都难以看清大概,故而迟迟无法从容落笔。”钱寅摇头,眉宇之间的郁气更不加掩饰,对于他这门能耐,钱寅向来甚为自得,可趋吉避祸算祥避凶,比之修行还要上心许多,可如今失手,自然是令这位南公山二徒心头郁郁。

    吴霜瞧瞧地上排布无序的龟甲,半晌才开口出言,“就依卦象中言就是,至于师弟可看懂与否,日子还长,缓缓明悟就是。我南公山中弟子命途好坏,又怎是一副龟甲一枚度盘可定的,究竟是阳土沉水,亦或是瀚火之属,皆由老四自个儿决断,只需莫要让他踏进歧途就是。”

    “世间万千人道,若全系于卦象判词,那才是当真胡扯。”

    上亭时节,唯有吴霜柳倾二人,一把空空酒壶,而等到下亭时节,依旧是吴霜柳倾两人,可吴霜掌心当中,分明多出两叠熟宣,正中皆以朱笔判词。

    赵梓阳那张上书,凄风苦雨全不复,愿得金缕伴华车,统共上下七言,共一十四字,富贵难言。

    而云仲那张判词,却是上下两阙,共二十字,意味难明。

    云头浮沉数,难济两千倾。莫道人来去,天地一归虹。

    吴霜瞧瞧左右两掌当中的判词,这才舒心一乐,斜眼瞥向柳倾道,“休去管那些判词当中的好坏之别,再拜回师,这俩小子,便真个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也跑不成喽。”

    “命数如何,一绳系之。只不过这绳并非绳,而是你我足下南公。”

    “多好的事。”

    书生也舒展面容,诚心一笑,“如此最好。”

    长风浮林,由山麓腾跃直起,扫净山门无数尘苔。

    直吹得山中云海滚,残雪湍流惊。

    直吹得两人发髻纷纷起,剑阵两潮生。

    晃晃斯日,浩浩斯风。

    来时少年穷,去时江潮升。

第二百九十四章 天上一明月,山中两莹湾

    再晚些时候,天已擦黑,吴霜于正殿之上,受过赵梓阳云仲三叩首,这门师,便已然算是拜过,从今往后,两人行事,等若于南公山,即便在山下闯出天大的名头,也得在旁人眼前自报家门时候,添上南公山三字。

    师门就是师门,不管吴霜所定规矩如何宽松,行事举止,都要掂量掂量是否丢了南公山脸面。

    这是江湖里头天大的规矩。

    但凡是宗门里头出的弟子,除却日后开山做祖的,都要同人提一句从何处而来,倘若不报,则极易为人所不齿;毕竟一身行走江湖所倚仗的本事,大都是从师门中得,且不说为师门立下如何功劳,起码为人不可忘本。

    既行过礼,吴霜也就不再耽搁,当即便将二人招呼至南公山巅旁的空场处,点起周遭数盏灯笼火盆,笑语道,“你两人既是走了这一番过场,便已然算是我南公山在谱弟子,甭管咱南公山能绵延多少代去,能否抵住天下万千变局,你二人姓名,皆已记于南公山宗门谱上,除却有悖师门叫清出门去,便无人可从宗门谱上抹去。”

    “拜师礼成,你二人也同我说说,究竟想学些甚,旁人会的,为师自然能将你二人教会,但至于日后到底能攀升直何等境界,就是你们个人的事了。”说话间,吴霜将手掌轻挥,霎时间山风宁静,鸟雀风声皆寂,只余下三人气息。

    眼见得赵梓阳久不做声,似是仍在思量,一旁云仲只好先行开口,挠挠后脑道,“回师父,路上师兄教了我些阵法入门的底子,更有唐不枫同我演示过数回刀法,见识的兵刃拳法也不在少数,但如今细细想来,还是学剑最好。”

    吴霜点头,可言语却是有些含糊,“老四其实无需只在剑术上下功夫,如若有瞧得上或者是眼热的能耐,也可亲力亲为学学,技多尚不压身,武道万千,总有贴合的一门。当然若是仍想学剑,为师还有不少剑招相授,无需忧心师父仍有留手。”

    继而,吴霜转向依旧在身侧愣神的赵梓阳,挑眉道,“老三,老小从未上山前便同我研习剑术,故而这一项上的底子,已然坐得牢固,你则不同,需

    在山上重新打下桩底,故而如何取舍,全在你心,可要想个清楚,而后再行决断。”

    殊不知赵梓阳此刻心思,纷乱如絮。要晓得他本就生于南公山下村落,终日与村中农人猎户为伴,见天一餐好歹得顿饱食,便要愁苦下一餐饭食着落。哪里晓得何谓仙家宗门,何谓师者答疑解惑,村中直至如今也未曾瞧见个读书人,更是未有学舍私塾,连同白虎帮中那位谈吐不凡唯少气魄的林峪山,亦为蒙昧中人。目不识丁,又何从知晓仙家宗门的节度礼法,即便吴霜出山时候送与他一本旧书,上头也只记叙了些许修行法门,仙宗门楣里头的种种规矩,一概全无。

    故而在赵梓阳以为,拜入吴霜门下,师父叫他学甚,他便学甚,谨从师命即可,哪里想到后者竟是同他询问,究竟欲学何等本事,一时间实在难以决断,便如二更天未曾醒盹的老窗禽一般,呆愣在原处。

    吴霜不满,揶揄道,“敢情你小子就没什么想学的?你大师兄阵法,二师兄奇门之术,可都有为师的功劳在里头,以为师的本事,要领你入门,还不是手到擒来,愣着作甚。”

    “师父这可就是错怪弟子了,”听吴霜这么一提,赵梓阳立马回神,讪笑回道,“非是弟子没什么想学的本事,而是眼下想不到究竟要学什么,原本以为此事乃是师父决断,这才慌忙之间失神片刻。”

    闻言吴霜直瞪眼,没好气道,“还真要让你家师父事事躬亲不成?想学什么,当然是要随心意而定,倘若是我硬塞给你一杆长枪或是刀剑一柄,若来日始终提不起修行的心思,不就反倒成了为师耽搁了你修行进境。罢了罢了,指望你今儿琢磨出想学什么,怕是已然有些误时,本来今日入这练功场,便是为让你两人认认路,一日之间赌斗两回,大抵也是浑身疲态横生,不如暂且歇息一晚,等到想通了,想明白了,再来寻我就是。”

    说话之间吴霜又是挥挥掌,于是山风雀啼,又入二人耳畔,自个儿则是先行往正殿方向而去,临行还不忘知会二徒一声,“今儿个饭食乃是老大操持,你俩

    逛荡一阵,甭忘了到正殿门外正对的斋堂用饭,一来尝尝手艺,二来正好帮分分碗筷端端碟盘,也好让两位师兄歇息一阵。”

    师父已然离去,云仲便寻了处地界,随手拽起一株草,吸吸草茎当中丝缕清甜味,对一旁仍旧拧眉苦想的赵梓阳道,“三师兄,当真不晓得自己欲要学什么手段?”

    赵梓阳摇头,就地矮身盘坐于地,同样也揪起一撮草来,挑捡多时,这才缓缓搁在口中咀嚼,慢吞出言,“不晓得。这天地间的种种事,往日时候,与我而言,像是一张数载未经换洗的旧窗纱,难免浑浑噩噩,或是终日无趣,如今豁然开朗眼前通明,反而有些不敢进步徐行,唯恐一步选错,步步为错。”

    “你呢?”眼见得云晕金辉,远山余黛,赵梓阳也是有些困倦,故而以单臂撑首,歪歪斜斜卧于青石场中,颇有兴趣问道,“师弟又怎能于这般年纪,想出自个儿的好恶究竟为何,实在是叫我百思不得其解,就是不知如何做的。”

    白衣少年想了想,似乎自从在阵中茶馆后院瞧见剑分流雪过后,自己就从未对是否适合练剑一事,抱有过半点疑心,压根不消云仲去想,仿佛此事就应当如此,就想饮一瓢酒,用一餐饭一般,寻常自然。

    “未下颐章前,我曾遇着位随商队走江湖,顺带练刀杀匪的武痴,同样是不打不相识,虽说这人甚是没谱,顺走许多好酒,不过也顺道听了不少他讲的歪门邪理。”

    云仲侧头,瞧着天上如勾长月,徐徐讲来。

    “那人说,若要喜欢一门功夫,那就跟碰上喜欢的姑娘女子一般,打眼看去,便已然认定非这姑娘不娶,就算是门户不登对,家世不尽同,那又与我何干。”

    “屋头一床被褥,专为姑娘所留,除此之外,再无他人可入吾眼。”

    少年说得是粗鄙言语,可此刻望向明月的眉眼,却是极为舒展清亮。

    天上一明月,山中两莹湾。

第二百九十五章 山上人家添两人

    “屋头一床被褥,凭良心讲,这话说的真棒。”赵梓阳无声笑笑,“我原以为江湖上那些个草莽,大都是图一时之快,但凡有银两富余,便跑到柳巷勾栏当中流连,恨不得醉生梦死,潇洒个一日便是一日,可现如今看来,江湖草莽当中也有这等痴傻汉子。”

    无人知晓,这位在南公山下受过十几载贫寒的年轻人,究竟是想起了什么,竟然一时之间眉眼顺和,语气轻柔得紧。

    “其实也曾想过学学枪戟刀朔,有朝一日下了南公山,有这么一技傍身,将来混入军中,领个校尉偏将的官位当当,想想便顺心得很。”年轻人无声笑笑,“可有回南公山脚下来过位同军伍失散的军卒,着实叫我打消了大半念头。”

    南公山本就位于颐章西南,算是极偏僻,匪寇即便不说是猖獗,数目亦不在少数,而不知为何,每每前去剿匪的兵甲军卒,皆是少之又少,以甚寡之兵迎击数倍于己的匪寇,都是常事,似乎是军中专门为历练军卒,才如此作为。

    不过这些,赵梓阳并未同云仲讲说。

    “那军卒到南公山脚下时,同我说过一回,剿匪时节,常是军卒不过百人,便一齐开拨至颐章边陲,找寻匪患最为猖獗的地界,战势极为惨烈。”说话间年轻人以掌作刀,朝自个儿胸口上比划了两回,“那人胸口上的伤势,刀口叠刀口,就跟春耕之时老牛犁地过后一般,通体伤势,不下几十处,也只是以草药略微裹缠。”

    “谁也不晓得那军汉是如何顶着那般伤势,走了几十上百里山路,直到村落当中才卸下力去,一连歇息温养数日伤患,才勉强保下一条命去。”

    赵梓阳抬头看看渐明月色,“我可不想早早便落得个马革裹尸的下场,故而就算军中再好,一时也没那心气奔争了。扬名立万,沙场翻云覆掌,固然叫人心生神往,只不过小爷自从下生以来,尚未得过什么富贵,真要是不明不白死在人家手底下,这才是血本无归。”

    云仲费好大力气想了想,终归还是没想出什么话能劝劝这位师兄。

    有错才能劝,可对于赵梓阳而言,这番话,谁来了也挑不出毛病。

    “又是和老二一个毛病的主儿。”远在山巅之上忙活和馅的吴霜自言自语道,登时便引得钱寅一阵委屈,连连嘟囔道,“贪生贪财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师父总拿这教训徒儿,徒儿心里苦呦。”

    “二师弟一向如此,师父再说,怕是今日这饺子,面皮尝着都有些苦了。”柳倾正忙着将面皮压实,瞧瞧一旁师弟泫然欲泣的模样,朝师父笑语道。

    吴霜早就晓得自家老二的秉性,也没借着这等时机挖苦两句,只是将手头活计放下,轻声道,“依你们看,老三应当学点甚,眼下天底不太平,总不能终日在山上赋闲,若是到头来这小子依旧想不出个所以,只好我这做师父的上手硬教了。”

    吴霜这席话一出,柳倾钱寅都是手头一顿,就连钱寅这平日里最馋的主儿,都觉得口腹馋虫缩减许多,心头不免惴惴。

    九国之间相安日久,但明眼人皆能瞧出当中云谲波诡,崎岖山路之上端满当水碗过道,尚且有倾水跌足之险,更何况九国之间素有旧怨,笔之端碗过道,更难维系。

    况且就算天下未乱,北方大泽当中那封来信,也足令修道之人心中惴惴,再说五绝如今并未对天下出言,态度难明,如此一来,天下怎能太平。

    “几位仙人本事极高,想不到手艺也是极妙。”

    李三不知从何处飘然而来,踏入堂中,冲三人一一见理,虽说言语闲散轻慢,可礼数却是半点不缺,此刻嗅嗅鼻翼,盈盈笑语,只是这幅面相所致,甭管笑得再温雅谦和,皆是叫人心头抵触。

    “怎么,你身后那位靠山,难不成已然给我家老三定好了所学之术?”吴霜冷哂,“纵使泼天大的来头又如何,既然入了我南公山,想学甚能耐,还由不得旁人指手画脚,用过这餐饭,阁下还是速归最好,南公山中迎客是真,却向来不迎显贵。”

    “非也非也,颐章修道之人,谁不晓得剑仙名头,就连贵数九五的那位,都深以为您日后可将五绝当中剑道魁首挤走,取而代之,我这小小当差之人,哪里敢在南公山仙宗处指手画脚。”对于吴霜一番言语,李三充耳不闻,只是从容行礼,话语相当敬重,“只不过既然是上位有命,小人不得不如实相告,日后我家帮主所能增长几分能耐,我家上位,定会为南公山赠上一份大礼。”

    月影高悬。

    白虎帮李三才上南公,又下南公。

    许是山路难行,相貌奇丑的李三走得缓慢,时时停足,扭头向南公山巅望去,但见山中清辉采采,夜色高罩。

    复行赶路,笑意朗朗。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万乘之阵,鼙鼓则宏。

    南公山上无需他这小卒护卫,不过既然将这句话撂下,也算终是未负主志。

    相貌极丑的李三抹了抹脸,从怀里掏出枚白玉腰牌,使劲蹭去上头灰尘,哼着小曲,一路下山而去。

    此回一别,不知下回相逢是何年何月,帮主还需砥砺心志,琢磨心意,学成之后自可相见;南公山贵为仙家宗门,那位仙人的本领奇高,尊师重道,而后缓缓修行,切勿等闲。

    李三叩首再叩首。

    正殿之外月华如水,赵梓阳披着件云仲带来的白袍,读罢书信,狠狠抿了抿嘴,半晌才憋出句话。

    “矫情个屁。”

    正堂当中,传来声云仲呼喊,“三师兄来搭把手,今儿个吃饺子,咱二师兄不晓得火候,还得你看着柴火。”

    “叫唤个屁。”年轻人狠狠骂了句,随后将那封书信放到腰间,似乎觉得不妥,又揣到怀里,随后大步流星赶去正堂,“小爷这就来,着急个甚。”

    月明星稀,山上人家多两人,热闹数分。

第二百九十六章 电转神光

    赵梓阳再度醒时,外头已然是曦光迟迟,刚想拍打拍打身上浮土兔毛,一双老茧横陈的手掌却是停在半空之中,迟迟不落。眼前素装屋舍,桌案四宝,一概齐备,甚至尚有两枚成色如老姜沁糖的手把胡桃,搁于桌案上头,再闻闻周遭,唯有檀香长留。

    这才堪堪回过神来,自个儿早已脱开那老树坑兔毛飞旋的地界,摇摇身量,踏入南公仙家门楣之中,再也无需终日埋身腌臜之所,同那李三挤伴入眠。

    可大概是长久未曾尝这软榻的滋味,昨夜一遭,赵梓阳并未睡得踏实,反倒是梦中光怪陆离,恰似人在床榻,神落他处,一夜之间诡梦繁杂。

    一旁屋舍漆门一动,眼目尚未睁得大开的云仲,也是扭转双肩迈步出门,许是日头过于明朗,不由得将双目眯起,烦闷嘟囔道,“这眼看着临近年关,天景怎还如此亮堂,即便比上齐地角偏难,也不该如此才是。”

    昨儿未曾睡踏实的,看来也并非只他赵梓阳一人。

    “师弟起的忒早,”赵梓阳哪里有句正经言语,抱住双膀便朝云仲鸡贼笑道,“指望咱俩成什么剑仙之流的大才,估摸师父也有些看走了眼,让咱两个疲懒货色拜到师门当中,平白添堵。”

    云仲见是赵梓阳,登时撇撇嘴,“睡久了车马,霎时间换作软榻,谁能承得住,昨儿个近乎是一宿未睡盘腿行气,临天明时节才昏昏沉沉迷糊一阵,如今能踏出门来,已然是不赖了。”

    剑气忽生,紧接着便是吴霜训斥声缓缓而下。

    “不赖?走过小半江湖,你小子倒是更疲懒了些,嘴上说睡不惯软塌,口舌倒是利落得很,明儿个五更就起,若是不起,为师令你大师兄拈起座佛陀钟阵,三更天便叫你睡不得。”

    两位疲懒货赶忙行礼,生怕自家师父当真三更时节便将二人扽起,往后若是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甭说修行,怕是不出一旬就得去了半条性命,故而大气不敢喘一口,低头听

    训。

    吴霜缓缓踏地,收剑归鞘,倒也没真为难这两位小徒,上下扫扫二人,衣裳还算穿得平整,只不过赵梓阳身上那件白袍,似乎略小一些,后者本就多年攀山斗武,身板体魄结实,穿上这身白衣,反倒显得有些紧仄,摇头道,“倒是近来俗务过多,忘却了这事,昨夜瞧见老三身上这身衣裳还算干净整洁,便未曾叫你家大师兄预备身衣裳,过会带你去后山,挑上一身就是。”

    未曾等赵梓阳道谢,将其满腹奉承言语憋在肚里,吴霜却转而朝云仲开口,言语极肃,“老四,我所授剑术,你大概已得其中多半神韵意气与章法变数,所缺之物,仅剩下术法与内气二者而已;术法好说,咱修剑之人不讲究什么术法,来日再补上就是,至于内气,过两日让你二师兄算算时辰,开炉炼丹,亦可迎刃而解,近来自行到空场中练剑即可,无需再悟其他剑招剑式。”

    “老三笑个甚?且随我来,”吴霜无需侧目,便可晓得那赵梓阳正朝云仲卖弄,想必也是仗着自个儿天资甚好,杵在云仲身侧扮丑。

    关乎这等事,吴霜也是暗自想过,云仲虽说在熟人眼前口舌伶俐,俏皮话极多,不过向来不去揭人短处,但赵梓阳混迹乡野帮派年头居多,虽说本性理应尚善,可这一身诸多的毛病,如何去剥丝抽茧不伤善处只去糟粕,这就得看吴霜的本事如何了。

    步步上山道。

    若说穿药田走长阶抵亭台,可触天光,那此刻吴霜领着赵梓阳所行的这条崎岖山路,才当真是云开擎足,隔天之差二指宽。

    立此山下,唯见山高月小,四周雾起横生,横崖悬兀,即便引老猿麋羚,亦是无处放脚。

    “你还未曾上山之时,为师就在此处悬崖下头遇袭,叫人一戟贯入胸膛,险些钉死于南公山崖旁,”吴霜就这么一脚轻飘飘踏在崖边,往下轻轻指点,笑道,“倘若真是钉死在山崖之上,如今估摸着南公山山门,已然是改头换面,凭老大老二联手,

    断然阻不得其余仙家虎伺。”

    赵梓阳也是胆魄奇大,定定心神,探头向悬崖之下望去,却只瞧见一片缭绕云雾,始终遮掩其中。

    “其实学学枪戟斧钺,并不算什么丢人的事。”

    “那些个体魄极强的武人或是上将,沙场之中万人难敌,纵横叩关,更是不失为一桩佳话。”

    “归结到你自个儿身上,那位已然只身下山的李三昨日讲过,每每提及猛将冲阵开关撞国的事迹,你虽面上不留意,可依旧是听得极仔细,既然心向往之,为何不试试?”

    已然许久未曾走到过这片山崖的吴大剑仙,隔着山下无数如蚕茧勾连般厚重的雾丝,看向山崖之下。

    “谁人生来不怕死,说起这还得提一提你家小师弟,当初头次携他御剑腾空,这小子竟是说畏高,除却那一笔好字之外,浑身上下找不着半点剑客的影子,如今这一手剑,不也是初露锋芒?”

    吴霜微微顿住话头,“说到这,我倒是想起个人,放着大好的紫昊镇国大将军不做,三十余载前,毅然削发遁入空门,如今正处于上齐紫昊境外一座寺庙当中做住持,他那手枪戟本事,怕是如今在天下显迹的高手里,算得上头筹。”

    “这位老僧年轻时候,我尚且年少,不过闯荡江湖时候听过不少旧事,如今讲与你听听。”

    赵梓阳点头,随师父盘膝稳坐,目光炯炯。

    而后,身形微胖的剑仙,就这么盘坐在云朵上头,从那不是老僧的镇国大将军练戟练枪,说到那大将军携五百亲军遇上大元部三千至野至蛮的牧骑,再说到那位时至如今仍有人念叨事迹的大将军,是如何单骑破阵,如何跃马长枪。

    赵梓阳目光,便随师父所言,目蕴神凝。

    目中汹汹气势,如有一枪夺路出眶。

    如教山中石灵脱开困,神光电转,电转神光。

第二百九十七章 给的太多

    柳倾每日醒得极早,不论是赶路时候还是在南公山居所之中,皆是天色未亮便早早起身,走到外头吸两口鲜灵气,而后略微洁面,仔仔细细洗净指节,而后静心掐诀,将自个儿入门以来所悟的阵法,接连构出,而后再度拂袖散去。

    阵成浩荡,而阵去如杨柳抽丝,一出一收,足见功夫。

    柳倾一向对收阵之能青睐有加,起因大抵便是因为那位赠袍的老道,同他讲说过一番阵法精要。

    说是阵成未易,收阵则难,就跟初修剑法者一般,剑出容易收剑难,若能将阵法随心收起,起阵自然也不属难事。当初老者如此言语时,一旁的吴霜冷哼不止,硬是说老牛鼻子不通剑术,懂什么出剑收剑,不过对于这阵法一途,连平素十分自傲的吴霜,也未曾出面指手画脚。

    如此修行,而来已有十余载。

    书生指尖阵成阵散,早就不晓得有多少往复,可依旧是甘之如饴,并未懈怠分毫星点。

    直到近乎两个时辰过后,柳倾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眼眸睁开,一身内气已然倾泻一空,丹田隐痛。至于为何知晓云仲所受苦楚,皆是因柳倾修行时节大都如此作为,得知云仲腹中那柄秋湖整日作祟过后,自然心头有数。

    削改经脉之苦,岂能是常人所受,大概也正因如此,柳倾修行便由原本所求的水到渠成,又偷偷加了三分力。

    这三分力,不单为武陵坡数十新坟,也为那口跋扈秋湖所出。

    做师兄的护不住师弟,那才是真真的不顾颜面。

    “见过师兄。”柳倾住处地势颇高,同云仲赵梓阳这两位师弟,并不处在同处,倒是与为二师弟钱寅毗邻,眼瞅日上三竿的节骨眼上,钱寅这才蔫头耷脑从屋中迈步而出,双腿虚浮向柳倾行礼。

    书生颇感诧异,“师弟怎得如此萎靡,莫不是因有心事,故而夜里未得安眠。”

    一提此事,胖子无奈摇头,长叹道,“师弟这些年来极愿起卦,甭管是相识之人,还是偶然间去到山下起摊算卦,挣些银钱,皆是喜之乐之,从未有犯愁的时候;可昨儿个写出咱家小师弟的命格判词

    过后,我便在这事上犯了愁,哪里还有心思踏踏实实睡上一晚。”

    命格判词不同于龟甲卦象,起卦者只可以龟甲排布,拼凑出各书各字,从而转传上苍意愿,而其中意味,究竟是福命祸命,却只能凭自个儿从判词中解,并无外物可倚。钱寅昨日行卦,即是如此作为,不过也正是因云仲的判词过于诡奇,才令这位精通堪舆奇门的南公山二徒,思量许久,迟迟不得其解。

    “依我看啊,谁能真个将命数看穿,”柳倾收起手掌,乐乐呵呵对一旁神色懊恼的钱寅说道,“真看得通透,怕是要遭天谴呦,师父不也说过,这判词命格本就是取个兆头而已,富贵命格人瞧见了心生欢喜,贫寒命格人瞧见了自省勉励,这才是师父叫你卜算的本意。”

    钱寅面色微霁,恭恭敬敬向师兄行礼道谢。

    南公山上,似乎唯有他是小辈,自家这位师兄无论是修为与心性,看待事物的能耐,都要比他这二师弟,强了不知多少。

    二人一路缓行,今儿个本就轮到柳倾做晨斋,正好趁如今二位师弟还未醒的时节,去山中采些野菜,留待日后换换口舌滋味。正巧钱寅如今困倦得紧,故而自觉同师兄走上一遭,也算是提提精气神。

    “话说回来,前阵子咱家师父同你嘱咐过的那几桩事,准备的如何了?”未曾下得山巅,柳倾便想起些什么,出言问询。

    “那条破败山路,我已然找寻到能工巧匠,耗费不少银钱,自然会有人去修,不出两旬,年关以前便可令村路畅通平坦,此事师兄不必忧心,既然是师父交代,自然会上十分心力。”钱寅亦步亦趋跟随师兄身后,步步不落。

    “不过师父让寻的教书先生,倒是的确有些难寻,我倒是采访过距南公山最近城池中的几位,不过要么是能耐本事不济,徒有虚名,要么听闻是去荒山野岭当中教授课业,纷纷连连摆手,绕是开出个上等价钱,人家文人也犯不上为多挣几两银,跑到这等潦倒地方,着实令师弟为难。”

    柳倾足底不满,不过仍旧轻轻叹息一声。

    如今这天下,教书先生越发稀罕,一来是因文人

    之中有些能耐的,便寻思着凭腹中文墨挣两斗官粮,能耐稀松平常者,更是只得寻些其余的差事,学堂先生本就俸禄极薄,改换行当,没准还能比固持旧业多盈些银钱;二来南公山脚下实在过于偏荒,更休说村中少有人知书达理,不知情势,哪有人会为多那丁点银子,冒着性命没于狼虎险道的风险一试。

    似乎能否可教出位举国难求的书生,对于这寥寥几位先生而言,远不如其余事更为要紧。

    “不过师兄放心,虽说一时并未寻到,师弟依旧是在近处几块城池当中贴出几张告示,如若真有不嫌南公山路远,村落当中无人知书达理的先生,想来也必会寻上门来。只不过拜神容易离殿难,如若想走,那可真休怪南公山中人不讲理数喽。”钱寅嘿嘿一笑,冲师兄轻轻抖了抖眉峰,相当俏皮。

    “愿者上钩,瓮中捉鳖,这两目兵法,没成想皆在师弟俯仰之间,”柳倾也是含笑,自家二师弟毕竟是人中龙凤,天资极妙,就连出的主意,亦是相当有师父做派。

    远处黑黢山麓,有人跌跌撞撞,踏月入山。

    靴踏飞雪,掌抚老树,虽说脚下步履蹒跚,可依旧算是勉强可走,摇摇晃晃,恍恍遥遥,步步连片缓缓登山。

    “二位小哥,可知这告示中所言的南公山地界,究竟是否坐落于此处?”

    待到男子走到柳倾与钱寅近前时候,偌大酒气袭面而来,却见那而立之年上下的男子,穿戴极随意,只在肩头上搭着条黄绳,黄绳末尾,系着枚空去大半的葫芦。

    见男子跌跌撞撞走上跟前,柳倾也不惊异,面色淡然道,“先生想要到山下村落当中教书?”

    那人翻个白眼,“不然还能是来念经的?”

    柳倾还是没同他计较,又是疑惑问道,“为何要来?”

    那人摆摆手,刚想不耐烦应付两句,却是无端蹦出个酒嗝,运气半晌才道,“这贫瘠破地儿,谁他娘想来。”

    “我也不想来,全因那告示上头每月俸银,实在是给的实在太多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潮起雾腾

    “话不能如此讲,”见来人虽说醉意未消,但言谈举止当中,却仍是存留下两三分风流气度,故而柳倾笑语道,“如若是凡俗人物,即便再多添些银钱,恐怕也不愿屈尊至此,给多给少并非是最为要紧,终归是心念淳善。”

    “心念?能换酒喝还是能换饭吃。”来人身形不稳,歪歪斜斜不说,还拿一双柳叶眼朝柳倾瞥了瞥,冷哼不止,“在下本就是一俗人,腹中千百枚字的写法,自然不可能在所谓文坛上头立足,博取功名也是妄念,做个学堂先生,不过是为赚些银钱艰难度日,当然要挑给的多的地界,兄台这马屁,可算是拍到了在下的腰上,拍错了地儿。”

    “这位兄台讲话,可是相当不讲究,”钱寅神色阴沉,自家师兄遭人言语冲撞,当师弟的,当然是心头不忿,“若非是我等张榜,恐怕兄台也不会平白捡来这么份俸禄优厚的差事,为何如今还出言不逊?”

    岂料那使长绳挂葫芦的男子闻言更是长笑不止,连声笑道,“我若不来,还哪里有先生愿跑到这穷山沟当中教书?我肯接下这门差事,本就算是帮二位的忙,岂能说是你二人之功,可笑可笑,倘若不愿在下领这份差事,另寻他人就是。”

    这话本该就此止住,再往下言,未免显得太过寸步不让,可男子打了个酒嗝,随深重酒气一并吐出一句,“不知好歹,这可是师门教导无方。”

    此话说得极为失礼,况且那男子的神色亦是轻慢,柳倾倒是未曾在意,可一旁的钱寅却是立起双目,单手轻轻向怀中伸去,却被自家师兄压住手心。

    “自古天子不惹醉汉,何况人家既然能来,自然算是解去师父一桩心头事,醉里乱语,当然算不上有意为之,由他去便是,何至于使修行手段伤人?”

    话到此处,柳倾脸色已然是微霾,“修行手段,本就是为而已师父这些年来数度教诲,钱师弟都忘却了不成。”

    “师门教诲的能耐,乃是为民为义,岂是用于同醉汉动起口

    角的时节唬喝所用,凭师门手段作威作福,本就是有违宗门礼度,要是这些道理都想不明白,记不牢固,约束不住己身,来日如何在江湖上多行善事,常记善举?”

    柳倾对钱寅,私下一向是以师弟二字相称,仅在吴霜眼前或是诸位师弟皆在时,才以二师弟相称。可如今却是缓缓道出钱师弟三字,不消钱寅细想,亦是知晓此刻自家师兄怒气横生,哪里还胆敢造次,连忙止住手头动作,不再言语。

    见钱寅默不作声,却是缓缓将双手从怀中抽出,书生面色才微微缓和少许,冲那男子拱拱手,“我这师弟性情本就憨直,况且涉世未深修行尚浅,假若言语多有冒犯,还请勿要见怪;山上如今不便出入,兄台不妨先行随我二人下山歇息一夜,明日再商议学堂事宜不迟。”

    “你倒还算知晓礼数。”

    男子含糊应道,跌跌撞撞朝山下而去,醉意阑珊。

    步态凌乱无章,且时常左右两足交叠,摇摇晃晃,单薄肩上黄绳飘荡,葫芦圆润。

    “来了。”也许是醉意深沉,男子笑得肆意,步步如莲。

    柳倾与钱寅跟着男子缓缓而行,山路崎岖,可二人早已熟知山路难行处,哪怕是合上双目,亦是可畅通而行。

    “话说回来小师弟生辰,好像正是昨日冬至,仓促上山,也没给操办一场,如何弥补,不知师弟心中如何想?”

    钱寅微微一愣,压根不曾想到师兄竟没来由问出这句,稍稍定神,试探问道,“不如赠给小师弟些法门宝物,或是写些修道见解,如此一来,可助小师弟快些破境。”

    柳倾摇头,“修行一事,无需你我太过挂念在心,叫小师弟自行缓缓进境即可,过于倚仗法宝与驳杂法门,兴许还真要归属到揠苗助长的行径上去,赠宝作礼,还是算了。”书生一字一句温温和和笑语,并不赞同钱寅所言。

    “那不

    如送些稀罕玩意儿?小师弟毕竟是年纪尚小,想来对这等新鲜物件颇有兴趣。”钱寅思量不多时,又是对书生说道,“我前阵子下山,得来了两枚内嵌玉镜的铜钱,据说是南漓巧匠所制,夜里搁在掌心当中,辉光长流不说,可从钱正中瞥见天上圆月;更配有根银绳,可抛出一二十丈,落地其声清脆激越,当初入手时节,就连师弟我自个儿把玩观瞧时候,都是顿觉爱不释手,想来小师弟也会对这物件青睐有加。”

    书生不语良久,空寂山道,但闻二人脚步声零零散散,足底蹭过石砾残雪,零零星星。

    “也好。”钱寅长出一口气。

    师兄素来不算严厉,而是钱寅知晓,谁人平日里越是脾气和善,真要动起怒来,威势愈发勃大;而先前举动细细想来,他钱寅无论如何,都是做得有失考虑,故而有此担忧顾虑,亦是在所难免。

    可个头奇高的书生,却是一直也未动怒。

    “搁在旁人身上,这些个把玩的物件,兴许并不合适,平白分去精力,无助于勤勉修行,不过对于咱小师弟,这些个物件兴许真能祛除不少暮气老成,对于师弟而言,有益无害。”大概是怕讲得不够明朗,柳倾又顺势补上了一句,“这也是师父的意思,师弟此番提议,的确是直切要害。”

    “不过除此之外,年关时节,再让小师弟亲手做上一道烤山兔,最好由他一人为之,你我就勿要出手相助了。”

    钱寅不明就里,狐疑问道,“分明是顺带给小师弟庆生辰,为何偏要他自行应付?”

    “换成老三,恐怕就要比你明白这其中的讲究。”书生看着前头那跌跌撞撞,却始终将倒未倒的身影,感慨出言,“百川由岭,而归尽与海,潮起腾雾,再淌入川,这才使得万千川流自古长存,异曲同工。”

    而书生话音刚落,头前醉意满萦的男子背后,葫芦尽碎。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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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裙824498525凡夫俗子有几多岁月。一入江湖岁月催。垂髫小儿至独挡四方。凝酒剑虚丹,运剑如月,掀翻重关。世家宗门九国二表,儿郎轻抬足底,浩浩江湖行。四玄五境二天关,从未孤身。酒剑四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酒剑四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酒剑四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