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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凉凉不加班     酒剑四方txt下载     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人世行剑 第九十一章 月下听苦海

    “夜已深沉,你不去楼上歇息,为何下楼来乱逛?”

    荀公子刚好取来棋谱,还未等找到月色最明朗的地界,就听身后女子冷冷发问。不知为何,这年纪不大的女子总是同他过不去,言语之间,仿佛将荀家少公子当做那等卑劣纨绔。

    也难怪女子多想,夜半更深非但不在楼上安睡,反而蹑手蹑脚下楼,恰巧这驿站只有一名弱女子和两名女童,搁谁看都并非什么端庄行径。

    无奈,荀元拓只好拱拱手告罪:“姑娘莫要怪罪。我这身子骨偏弱,加之久居安逸,一时半会实在难以抵御竹席冰寒,如此睡一晚明儿个恐怕就再难起身,寻思着不如就大好月华看看棋谱,待到明日暖后再行歇息不迟。”

    这女子容貌尚可,加之体态匀称,换做其他登徒子或是富家纨绔,估计巴不得在说话间多打量几眼。自家虽说有娇花成群,但家花总是不如在外的野花来得诱人,即使没有那等越池举动,饱饱眼总未尝不可。

    然而荀公子始终是一板一眼,并无在女子周身打量的意思,目光坦荡清澈。

    “罢了,那公子自便就是。”女子说罢便走到驿站墙边,不费多大力气便纵身翻上墙头,拿起手中旧衫针线,借亮堂月华缝补衣裳。

    贫苦人家,总舍不得灯油钱,于是浓郁月色便成了替代油灯的绝品。常有妇人于月下缝补衣裳,或是小儿趁月色研习功课,几乎是九国百姓中随处可见的景致。而文人则是不同,甭管家境如何,总要尝试几次月下观书,一来是为风雅,二来便是为找寻找寻少时苦读的滋味,两者天差地别,却殊途同归。

    荀元拓亦不例外,首趟出远门,心下自然颇为欢欣,但仍有些少年老成,不愿表露分毫。月下观看棋谱,这等新鲜事怎能不亲自一试。

    然而毕竟是月光,院中阴影甚多,剩余不多的地角亦不明朗,勉强看清脚下倒还尚可,用以读书观谱,的确是困难得很。

    “若是实在难以看清,你自行上墙头来就是了。”坐在墙顶的女子瞅着荀公子如那没头苍蝇般满院乱走,心中芥蒂不知怎的便褪却一空,不禁有些好笑。

    后者

    闻言后眼神一亮,道谢之后,便忙不迭踱步到另一边墙角底下,耗费不少力气才爬到墙头坐好,准备好好端详端详棋谱。

    荀元拓跟随先生学棋已有数月,棋力更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连周可法亦不吝啬称赞,称他棋力已然可同寻常棋道大士比斗,且输赢尚在五五。但令这位小公子极为不解的是,无论他棋力增长多少,师父的棋路总是稳压他一头。他进一尺,周先生便进一尺一;他涨一寸,先生便进一寸二。那棋力仿佛瀚海高山无边无崖,绕是日日勤修,亦不可越。

    恐怕只有荀元拓这等痴心于棋的聪慧之人,才可在这般重压下依旧前行不辍,换作旁人,大概早就将棋谱一扔,终生不碰。毕竟对坐之人边翻画本边运子,尚且压人一头,这等挫败之感,并非大多人皆能平心静气视若无睹。

    荀元拓翻阅棋谱前,必要先在脑海中过一遍近日所下的棋局,寻出自觉不甚妥当的败招,而后再行翻阅,力求找出这步棋的不足之处。不谈其他,单凭这份过目不忘的本事,便足以称为惊世大才。更何况荀元拓并非只记定盘局势,而是双方每步所行顺序,皆铭记刻绘于心,比之过目不忘,又是高出不知多少。

    妖孽一称,向来并非徒有虚名。

    荀公子记棋时,最忌旁人打搅。谁料刚心头开始复盘,那女子便轻声出言,将脑海中的棋局打乱。

    “我说小公子,你二人此行要去往何处?”

    荀元拓睁开双目,煞是不解地望向两丈之外的女子。女子手法极其娴熟,不多时已将衣物缝妥,置于双膝处抱住,饶有兴趣地瞅着小公子。

    “去往何处,这可不是我说了算。”被打断推演思路的荀元拓用手指指二楼,既然无法继续,倒不如好生同这位女子聊聊。他可没忘师父今儿个叮嘱之事,再说傍晚时呵斥两位女童,心头始终有些愧疚。

    “真没成想你这等富家子弟,还有负笈游学的时候。不过仔细想来,还是你那位师父更有读书人的风范。”女子促狭道,“也不知你师父这等一看就无权财的穷苦文人,怎就能认你做徒弟。”

    “是啊,当初我也纳闷,为何就在市井之

    中挑到我这么个世家子。按理说,一位穷酸的教书先生,怎能动收世家子为徒的心思,我曾以为师父同那些哗众取宠,欲借此登高的假士子并无二处,可后来相处久了,先生的学问人品,的确比我所见之人都高出不止一头。”

    荀元拓将棋谱合上,望着二层楼怔怔出神。

    “敢问这处驿站,为何只有你们母女三人,且如此拮据?”

    女子眼眸低垂,半晌才缓缓作答。

    “三骈并非向来无男丁,我夫君就是官府钦点的驿使。几年之前,向来是一家四口常驻此地,夫君俸禄虽然微薄,但应付柴米油盐不成问题。”

    “可就在我诞下两女的第二年,他应官府召见去往京城纳安,便一去不回。”女子深吸口气,又轻轻吐净。

    “倘若是路上遭遇不测,我也就认了,散尽家财将他尸骨寻回敛埋就是,可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路上所行皆是驿路,且不管官职大小,总算是朝廷钦点的官差,哪有贼人会劫掠无钱无权的小驿使。上齐境内也算太平,已有许多年无贼匪的消息,怎就会平白无故音讯全无。”

    “我总觉得他未死,所以便自告奋勇,同官府讲我来做此地的驿使,虽说不通骑术,可也能伺候来往驿使的饭食。”

    “那俸禄与屋中陈设为何…”荀元拓从方才便一直紧蹙眉峰,话问道一半便戛然而止。

    “你应当清楚,哪有女子做驿使这一说,既然我赖在此地不走,当然是破了规矩。开始倒还好说,只是借故不予俸禄,后来就有泼皮无赖上门寻衅滋事,甚至将我夫君自行添置的家当抢去当钱,可报官却是无人理会,我哪能不知背后是谁所为。”

    “毕竟是我破规矩在前,若是上头有人追查起来,定会为难那些官府中的老爷。于是看待我母女三人,大概就如同眼中钉一般。”

    女子声音微颤,几乎要落下泪来。

    “并非一定要在此等候,可哪里来的余钱购置宅院。”

    “说到底只是我心存侥幸,寻思着有朝一日,能等到他回来。”

人世行剑 第九十二章 盛世不过三两酒钱

    荀元拓在爬满斑驳青苔的墙头端坐一夜。

    昨夜女子与他多说几句,便要回屋歇息,说明日仍有些接来的针线活要做,就不打搅公子读书了。

    床榻之上只有两名女童枕臂而卧,而那名女子在床边一靠,斜依着便睡去了。

    公子的棋谱彻夜都未曾打开,眸子半合,不知在想些什么,直至天光大亮。

    “堵不如疏,想必彻夜不眠,定是未曾彻底想通。随我来吧,顺便外出摘些野菜,权当是帮衬人家了。”墙下周可法的声音传来,才使得荀元拓堪堪回神,顾不得双腿麻木,滑下墙头,快步跟上师父。

    三骈处人家不多,大都是零零散散,路北一家路南一家,东边最近处的东荫县也需走上一阵。先前荀元拓与女子闲聊时得知,女子唤作洛含烟,每隔三日,便要早早出门前往东荫县走一趟,只为接下点针线活用以养家谋生。

    仅凭借这点针线手艺,自然不够三口人吃穿。不过所幸周围野地繁多,野菜草药在此繁衍得茂盛,不论是用以添入自家饭菜,还是采集一篮去往集市售卖,总可以维持生计。

    当下周可法前往采摘的,便是那可入饭的野菜。荀公子一宿未眠,颇为恍惚,加之无这等经验,半个时辰下来,摘了满满当当一篮野草,其中可食的野菜,几乎只有数根。

    老周先生并未谈及其他,而是耐心教导徒儿如何识别野菜杂草,一直忙碌到晌午,才略微停下身形,稍作休息。

    “一夜未眠,估计有良多感悟,不妨讲与为师听听。”老周先生身形高瘦,数次弯腰采摘,腰腿处此刻又隐隐作痛,只得盘腿端坐,靠在身后一棵杨柳上,笑眯眯的看向自家这位得意门生。

    “学生愚笨,苦思冥想一夜,亦未曾想出其中道理。”小公子也好不到哪去,停步好一阵仍气喘不止。搁在平常,沐浴用斋皆有仆从侍奉,哪有像现如今这般劳累过,再有天生肺弱,许久功夫才将气息喘匀,缓缓答道。

    “你若是愚笨,那天底下还能有几个聪明人?就像是采摘野菜,并非是你眼力差劲,而是不够手熟罢了,有些事物看不真切乃是必然,放心说便是,为师又不会随意取笑。”

    话虽这么说,可荀公子心底腹诽不已。当初比拼棋力时,先生所作所为,简直就算得上狂傲无礼,幸亏自个有些城府,不然两人若是在府中厮打起来,传将出去,荒唐行径恐怕能叫人传颂数年,引以为笑柄。

    不过眼下却不是提及这事的时节。

    荀元拓收敛心思,先将女子原话如数说出,而后定定心神道,“先拿官府这边来说,徒儿虽是布衣,但在家丁闲聊时亦听闻过不少。若是有人因公差殒命,朝廷定会发下一笔为数不少的孀银,为家眷所用;可若是生死不明,这银两便收押不发,待此人露面或是寻到尸首,随后才分发至家眷手中。”

    “官府公文条例,明文书写不允女子作驿使,更何况洛含烟不通骑御,久占朝廷所设的驿站,确实与律法不合,此为其一。”

    说罢荀元拓瞧瞧师父脸色,生怕有遗漏之处。

    “端的不错,看来元拓对律法亦有了解,的确博闻强记,不知其二又是何解?”周可法揉揉腰眼,目光之中颇为赞许。

    见此荀公子松口气,随即讲道,“其二便是以洛含烟的际遇来讲。夫君久久不回,以一人之力养育二女,显然是极为勉强。其夫为朝廷钦点驿使,且是受朝廷召集前往京城,半路失踪。于情于理,官府应当妥善安置,而不该似如今这般百般驱逐,甚至不惜请泼皮无赖上门寻衅滋事。”

    “洛含烟亦曾语,并非定要强占此地,只是家中尚且无米下锅,食不饱腹穿衣不暖,安能购置或是修筑宅院。退开一步,即便是自行搭建个避风挡雨的草庐,身为弱女子本就力微,况且身负养育二女的千斤重压,二者怎能兼顾?”

    “且洛含烟所为,除却不能骑马报信,其余餐吃留宿,皆是倾力而为,全然不能称之为强占,更显得官府有些借势欺人。”

    “于法度一途,官府占优,而在情理之中,洛含烟三口可谓是冤屈至极。”

    周可法双眼微眯,“依你所见,眼下的情形应当如何?二者间的矛盾之争,根源又出自何处?”

    此话一出,荀公子破天荒有些脸红,抿抿那本就极薄的双唇,黯然答道:“这些道理,其实未消多久就已思虑通透,然而老师这最后一问,却使得我冥思苦想了近乎整夜,仍旧不得其解。”

    老周先生将身形坐正,一字一顿道。

    “根结在穷。如同我先前讲与你的道理相通,富奢之家,鲜有在意贫苦之人的时候。”

    “并非是说让富人不惜散尽家财,全盘接济穷苦百姓。那等好吃懒做,无病无疾四体不勤的贫苦之人,当然不值得接济怜悯;可对于这户人家而言,实在是有心无力。”

    “做针线,拾野菜,终究过于勉强。且按照这等局面下去,很快那群请来的泼皮无赖便无物可抢,若是再不走,恐怕贞洁清白都要折在他人手上。退无可退,天绝人之路时,为何周遭富庶人家皆是袖手旁观?”

    “如今的上齐以文风昌盛最为闻名,家中富庶的士子常借诗文针砭奢纵人家,引来无数赞誉,却偏偏连一枚铜钱都舍不得外流。此为民风之积弊。”

    荀元拓目光炯炯。

    “兴许千百年后有一日,官府可广发布告征集民愿,富庶之民可不吝两三顿酒钱,人人皆可以余力助人,则盛世可期。”

    天底下估计没人能想到,将此等宏愿说出口的,仅仅是一位年近半百的教书先生。

    这位教书先生胡须略微杂乱,由于采摘野菜,蹭得一身蓝褂之上尽是土灰。手边还放着一篮整整齐齐的野菜。

    然而此刻在荀元拓眼中,山岳如聚。

    ps.所幸当今盛世,正如周老先生所期。

人世行剑 第九十三章 茶摊纳笔

    用过晌饭,周可法向洛含烟借来一顶破旧斗笠,未曾套得马车,而是牵过未配鞍鞯的良马,准备与荀公子一并前往东荫县。洛含烟不解,艳阳高照,哪里能用得上挡雨斗笠,难道这位老先生还有卜算天文的手段不成?但问及此事,周可法只是摇头自嘲,说穷乡僻壤一个穷酸先生,怎会通晓那般天人神通。女子不明所以,却仍旧将斗笠借与周先生。

    周可法骑术极好,即便无鞍配笼头,依旧可以轻揪马鬃,驾驭得稳如泰山。而荀元拓就没这么风轻云淡了,本身骑术差劲就罢了,况且此前从未骑过这般光背马匹,霎时间手脚都不知应当往哪摆,十分的窘迫。恰巧被那两个院中玩耍得丫头瞧见,又怕被这位华服公子迁怒,只好费力地瘪嘴,竭力装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在先生指导下,荀公子费好一阵功夫才将马儿坐稳,无意间瞥到两个丫头的滑稽神情,并未理会,端坐马上欲出门去。

    洛含烟刚好从后院走出,手中捧着泡洗过的野菜,疲累地蹭净脸上汗水。这野菜俗名唤作毛锦,长相同野草相仿,但根茎处生有绒毛,极难清洗,且一旦采摘下来不易贮存。刚好是盛夏时节,这毛锦处的细小绒毛若是蹭到体肤,奇痒难止,故而鲜有人采摘。也正是因为如此种种,致使这毛锦的市价水涨船高,东荫县中的富庶门庭,吃惯鸡鸭肉糜这等油水,总寻思着换换口味,于是每每前往集市售卖,总能赚来些许铜板维持生计。

    如若不然,恐怕这一家三口早就得饿死街头。

    女子挠罢了刺痒难耐的手臂,闻听两个闺女发笑,煞为不解,于是便蓦然抬头。

    只见门口荀公子端坐马上,不知怎得转身,龇牙咧嘴朝俩丫头做了个鬼脸。

    温润日光从公子背后缓缓而至,恍恍犹如天上仙。

    “孺子可教。”周先生笑道。

    二人一前一后,穿行于官道中,马蹄声声清脆悦耳,

    激起路边草丛躲避烈日灼烤的鸟雀。

    “老师教得好。”

    “小小年纪不学好,学那般马屁功夫作甚。”

    “发自肺腑。”荀公子脸上同样扯起笑意。

    “先前嘱咐你带的四宝,可曾记得?”“自然。”

    东荫县可是附近最大的城池,其规模相比青柴庞大可不止一星半点,而是数倍于后者。东荫这名讳,最早还要追溯到大齐立国之前,此地处在由西至东的咽喉要道,地势颇高,战时甚是易守难攻。

    朝中武官之首曾有言,若大部军马自十万山之西绕行来犯,即便数倍于城中守军,在此城下亦将血流漂橹。险关之险,由此就可知其一二。

    战时如同虎口,但平日安宁之际,则是人声鼎沸络绎不绝,长街小巷均热闹得紧,俨然一派繁华景致。眼下二人一人一骑,并未受门口守军盘问,更未受拦阻,径直进城。

    城中富庶程度的确出乎预料,饶是荀元拓见多识广,也未免有些感叹。

    屋舍俨然,楼宇迭起,路上行人大多衣衫齐整,虽不至于个个穿金带银,但平摊来看,普遍比青柴富庶。即便在盛夏最炎热的时节,街上依旧热闹,卖凉茶的耍钱的卖各色吃食的,比比皆是,整条长街热闹非凡。更不乏有官宦富商子弟周围陪伴丫鬟家丁,三五成群高谈阔论,佩玉扳指熠熠生辉,极有文人派头。整座东荫县城,就如同再富庶几筹的青柴一般。

    二人来到一处茶摊,将马匹交给摊主拴好,同后者要了两碗茶汤,随处挑了个座位坐下。

    “元拓,将你包裹中的文房四宝取来。”老周先生轻嘬口茶,惬意非常。日高人渴漫思茶,盛夏时节一碗凉茶,着实令人五脏六腑都跟着舒坦爽利不少。

    待荀元拓磨墨妥当,老者将宣纸铺展开来,大笔一挥,在宣纸上写下数行字迹。

    过往行人见这一幕,不少人聚集而来,端详评点落笔好坏。毕竟在这东荫城街上行书运笔,所需的心境可不是一般人就有的。

    若是书法妙极倒还好,若是笔力差劲,免不得被眼光甚高的行人挖苦编排几句。大庭广众之下丢了颜面,对文人来说,那可比挨上几顿打还要羞愧难当。常有人从中落荒而逃,羞臊得满面赤红,那便八成是叫人说笔力绵软无力,毫无书体或只晓得一味临摹,而又恰好一语中的。

    不得不说,齐地文风确实风靡一时,随便单挑出来一位行人,都可对落笔好坏评点得十分鞭辟入里,相当中肯。

    周可法初落笔,边上便有四五位文士打扮的行人凑上前来,打量这位老先生运笔。行家里手,往往在落笔之时便可瞧出这人笔力大概,可这几位视线所指,并非是运笔行文姿态,而是端详那根毛笔。

    头前那位文士低声喃喃道:“瞧这笔杆质感与笔尖吃墨饱满,九成九是纳笔啊。”

    身边有位个头稍矮的文士仔细瞧瞧,也跟着出声,“错不了,就连那张生宣也颇有讲究,单瞧色泽,恐怕也是京城名家的手笔,没想到这位看似衣衫简朴的先生,家底却殷实得很呐。”

    纳笔出自京城纳安,可并非所有出自纳安的毛笔皆可称为纳笔,需是单指六艺居所制。传闻宫中所用的御笔亦是从六艺居采办,分量同贡品相仿,风靡数十年未见颓势,同行皆是难以望其项背。

    这纳笔于民间毛笔中最为金贵,乃是从荒山野岭中捉来年长秋兔,取背上的几根硬毛制成笔端,方能称之为尖齐圆锐。以此题字行文,雄健硬朗,折锋侧啄处却又不失饱满圆润,由此便可知这纳笔精妙绝伦,引得无数文人竞相追捧。

    两人在这东荫城亦是颇为闻名的书法妙家,个头稍矮那位名为华清,另一位则为乔道权。有这二人在此,周遭人皆不出一字,静候两人评点。

人世行剑 第九十四章 斗笠之上承流水

    眼下两人连连叹息,称这先生的字虽然四平八稳,但落笔明显无别出心裁的路数,实在中庸至极,倒是可惜了这纳笔生宣。

    周围人有些也能看出门道,纷纷赞成华清乔道权评点。难怪二人如是评判,就连荀元拓也是不明所以,急匆匆用眼神示意先生,后者却置之不理,书罢便将纳笔撂下,犹如老僧入定一般。荀元拓见过数次先生写字,运笔落纸极其富韵味,字瘦却无病态,仿佛矍铄老者,筋骨气势皆非旁人所能比。

    今日怎得一反常态,行文如此怪异?荀元拓不解,正纳闷时候,周先生缓缓开口道,“元拓稍安勿躁,且先行将这张生宣置于显眼位置,而后再做理论。”

    荀公子接过宣纸,赫然见纸上数行小字,将洛含烟一家当下际遇写得清清楚楚。篇末还有一行略大字迹:万望诸君帮扶一二。当下他便想通了七八分老师的用意,无奈对着东荫城街道布局的确不熟,只好委托摊主帮忙,先上道地递给摊主二两碎银,而后才这张宣纸转交给后者。大概荀家公子自己都不知道,在同周先生相处这段时日里,兴许是耳濡目染所致,朦胧间也懂得了些与人说话办事的浅显路数。再说搁在平常,一概有家丁仆从操持,哪里轮得到他费心,此刻虽说略显生疏,但已经破算不易了。

    毕竟是一脉中的少公子,有些骄纵脾性,似乎在人看来都是理所应当的事。

    围观众人见周先生不再言语,皆尽散去,只剩华清和乔道权两人,心底算盘打个不停。要知道纳笔在文人圈中可是供不应求,需有相当门路才能如愿弄来这等金贵的毛笔,倘若能以公道价格收来,想必能在圈中赚足面子。再者,虽不晓得这先生是何来头,但单看这书法,恐怕腹中才学亦不会高太多;反观这位公子气宇轩昂,一看就不是寻常富贵人家,这纳笔只怕也是出自这公子之手。若是能主动示好,说不准便可取代先生一职,到那时的好处可就并非一两根纳笔了,借此平步青云直入官场亦未可知。

    于是二人一直未走,而是在茶摊处坐下,有意无意的与荀元拓攀谈。

    晌午时候最是炎热,两位文士都是热得汗流浃背,恨不得将一身衣衫剥个干净,但又不愿错失这一宗机缘。

    直等了一个多时辰,燥热至极的二人还是未曾见到荀元拓有半分动心的意思,而此刻他二人

    的言语已然有些直白,不再秉持所谓礼数。

    轻描淡写挡回那两个文人的相邀,荀元拓轻叹,一个多时辰以来,竟横竖无一人在那张简单告示边驻足良久,最多不过将内容大致一扫,便颇为不以为然的继续在大街上闲逛。

    偶尔有两位停下瞅瞅,顺便瞥见笑意温和的周可法,却也只是摇摇头,嘀咕一声便去往别处。

    周先生端坐如常,可听得荀元拓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有人讲说是这穷先生太过图财,以至于想出这等由头诓骗钱财。更有人说是哗众取宠,若这户人家真是如此,为何不亲自前来求助,定是编造出一桩凄惨事,博得众人另眼相看。

    街上熙熙攘攘,竟无一人觉得此事可信。

    “时辰不早了。”周可法看看天色,用手帕将鬓角汗水拭净,叹息出言,“看来要想见到升平盛世,起码不是几年的事。”

    说完便将脚边放置的斗笠弯腰捡起,稳稳置于桌上。斗笠甚是破旧,撂在桌中分外显眼,若是旁人恐怕掌柜的已然同他呛起声来,不过先前荀公子递的二两银子,咬起来的确软硬适中。

    于是摊主便不再管束,任由这古怪先生胡来,一顶破斗笠罢了,难不成还能引来上百行人,将他这茶摊掀翻不成?

    摊主可没想到,千算万算,反倒当真算对了一回。

    华清乔道权两人早就等得不耐烦,心说这公子怎的如此不爽利,事成与否需得给个准话。如是拖延下去,不过是平白浪费功夫,在此忍暑受热,二人耐性亦磨得一干二净,眼下确实是起了撂挑子回家的心思。

    刚想拜别荀元拓径自回府,站起身来,随即便发觉周可法又抄起那根金贵纳笔,在斗笠上刷刷点点写了几行字,顿时心疼得两人捶胸顿足,恨不得将那柄纳笔从这位穷先生手里抢来。

    要知道斗笠乃是竹篾编织而成,甚不平整,休说是新制斗笠仍带有些许竹丝毛刺,以毛笔书写定能将兔毫扯断夹弯。

    而眼前这斗笠的品相称得上是惨不忍睹,仅断裂老损处便有**点,笔锋触及时,清晰可见那笔端兔毫根根抽出,令二人痛心不已。

    “老先生难道不晓得这笔的来历?如此行书必将使得这纳笔品相尽毁,怎能这般暴殄天物!”华清实

    在压制不住火气,哪还顾不上礼数,朝那不识货的先生叫道。

    “华清且慢。”一只手拦阻住暴怒的华清,后者顺手看去,却见好友乔道权一脸惊骇。“你瞧瞧这字再恼不迟。”

    华清一愣,随后定睛看去。

    只见那顶破损斗笠之上已有两行大小合宜的字,端的是高山流水气势磅礴,收笔之处极有分寸,且无论中锋侧锋处的落笔都极恰到好处,虽矫若龙凤,却不失大气古朴。

    这字若是让外行瞧见叫好,未必就是一等一的好字,可若是让内行瞧不出半点瑕疵,那便当真是绝妙好字。更何况甭说半分瑕疵,就连平日眼光甚高的乔华二人,均不约而同觉得这起承转合中暗合天意,那便足够可称为法帖了。

    按说到这等程度,已堪称当世罕有,可二人端详许久,发觉这字的妙处不止于此。

    常理说斗笠之表凹凸不平,只有正对观瞧才可觉圆润无碍。可这两行字,无论从何方打量,越过根根竹篾的笔迹都可衔接自然,惊得两人更是无以复加。

    “老先生,敢问这斗笠价值几许?如若不嫌弃可光临在下寒舍,讨论讨论这最终的价码。”不愧是在东荫城文士中混迹多年的乔道权,不多时便已率先出声,惹得华清心中颇为不满。

    “先生不如去我府上坐坐,刚好家中有几副当今书法大家的小作,想必写出这一手好字的先生鉴赏功底亦是不凡,若今日得空,愿请先生鉴赏一二。”

    乔道权斜睨,“就依你平日做文章的老派迂腐文风,先生若是光临你家宅院,还不得叫那偌大酸味逼走?”

    闻言华清更是不甘示弱,冷哼道:“谁不晓得你乔道权腹中那点墨水,每做文章都得耗费不少银两请人大肆鼓吹,才有今日这等虚浮名声,还在我眼前评点文风,的确不知羞。”

    二人言辞愈发激进,竟然险些在街心大打出手。二位在东荫城具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一闹腾,围观行人便愈来愈多,将巷口街边团团围住。

    看热闹的不嫌事闹大,一向如此。

    ps.昨天设的定时发布,然后就跑去睡觉了,今天一看,没发出去。

    我稳定更新的名声没了嘤嘤嘤!

人世行剑 第九十五章 斗金易得两三事

    两位当下东荫城名望颇高的文人,你一眼我一语,言辞讽刺处,无所不用其极。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顾不得料子上好的一身行头,险些动起手来。

    如此难得一见的新鲜事,引得周围的行人百姓纷纷上前端详,几乎将整条街围得水泄不通。华清乔道权这二位身份非同小可,众人也好奇,平日里两人相处极好,彼此惺惺相惜,且常常吟诗作对结伴出游。为何这一遭竟连面皮都抛诸脑后,听这意思,只是为争抢一顶破烂斗笠。

    周遭围拢而来的人群愈来愈多,直至有些通晓书法的文人也凑上前来观瞧,周苛法并未阻拦,而是大方地将斗笠摆在桌案之上,任由来人观瞧。

    “的确是绝品确凿,老朽空活一甲子,见识过无数古时名家摹本,可摹本毕竟是摹本,神意失却十之六七,哪有眼前这两行法书来得巧妙?这字依老朽来看,即便放在皇宫内院也需专人打理供奉,着实是上绝之品呐。”人群中一位老者惊呼,打断了乔华二人的争执。二人均觉得说话这位老者声音煞是熟悉,回头观瞧,心坎顿时凉了半截。

    说话这人身份来头贵不可言,称为东荫城之最亦不过分。

    老者乃是名门之后,祖上在齐国文坛中可称作无出其右,世代均有名家层出。到老者这辈虽说家道不如以往,但仍是显赫一时,千百年的家底积攒,可不是乔华二人所能匹敌的。故而两人皆有些懊恼,若是方才雷霆出手,而不是互相挤兑,这顶斗笠只怕已然落入二人囊中,怎会有当今这般状况。

    “老先生若是喜欢,拿去便是。”人群环绕中,老周先生缓缓开口。“钱财就免了,不过要答应几个条件。”

    周先生话语,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登时人群便翻滚起来。谁不晓得这字的珍贵?这可是悬在御书房都不为过的法书,即便是写在斗笠上,那也是一字千金的价码,而这衣着朴素的先生却说不受钱财?

    也有人摇头叹息,既然不受钱财,那这开出的条件,只怕比千金万银还要来得苛刻,只好将这争夺之心放下,静静等候下文。

    老者率先开口,强忍心中激动,语气却极为诚恳,“先生但讲无

    妨,若是老朽力所能及,即便是将家底挥霍半壁又能如何?”这话老者其实留了几分心眼,不少人亦听出点滋味,不过无人点破就是了。

    以老者家中财力之雄厚,莫要说半壁家财,即便拿出十中一二,也足以码成座银山,非常人所能抗衡。当下老者如此出言,便是告诫他人勿要同他相争,既然无人竞价,如此一来这原本未可知的条件,便极可能在无形中降低了几分。

    老者极爱文玩字画,家中高价求来的名家手笔多如牛毛,且件件均为佳品。为此还专为此修葺玉台一座,其中摆满数十年以来的珍奇藏品,日日端详临摹。

    每每有看得上眼的书画便需竞价购得,当中的学问可是相当繁琐,在文士圈子摸爬滚打如此多年的老者,当然深谙这竞价中的要诀窍门。

    本来以他的身份年岁,不应当再用当初年轻时候的小道伎俩,可眼前这副斗笠法书字体之妙,神意之饱满,在他多年来所见到的字幅中,的确是独占鳌头,见所未见。

    故而才想出这等招数,以免眼前这位高人刁难。手间有这等精巧绝伦的字体,哪怕跑去京城纳安,亦必定成为齐皇眼里的红人,召进宫中以礼相待。如此大才怎会为银两犯愁?于是乎老者料定,这蓝褂先生开出的条件,只怕会难比登天。

    “元拓,去将那放于街口的那张宣纸拿来。”

    此时的荀元拓,也终于晓得当初在青柴雨声楼那副白墙墨宝出自谁手。周可法平日握笔,皆是以右手执笔,且握笔之法尤为怪异。荀公子看得真切,直到方才于斗笠之上撰写时,先生才将笔交到左手,登时便执笔之法就变化为另一副模样,气韵行云流水,又似飞雪玉花。

    难怪县太爷当初熬得两眼通红,也未从浩如烟海的卷帙中寻出相近字体,更难怪虽是一介教书先生,却了解如此多的名贵吃食,如此一来便全能解释得通了。

    “其一,于三骈驿站对面修筑起一座宅院,不求过大,家中陈设,与寻常百姓一般便可,使得洛含烟一家三口有容身之所。”见老者已然将那宣纸内容读完,周可法这才笑着说道。

    “其二,使得周遭泼皮无赖莫要再来叨扰,护这一家勿要受人欺凌胁迫。送两女童前往学堂,好生教导二

    人识文断字。”

    老者默默记下,而周先生却不再言语,静静等候前者开口。

    “仅此而已?”老者有些难以置信。如此一幅惊世好字,眼前这人所给出的价码,竟然只是区区两件小事,当然不禁心生狐疑。

    “仅此而已,不知老先生意下如何?”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然也。”

    斜阳欲颓时,师徒二人回返。

    “原来当初雨声楼中的白墙墨宝,当真出自老师之手。”荀公子愈发不解。

    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这位先生不单棋力宛若瀚海百丈,深不见底,行书亦是卓绝于世,应当在当今文坛中称为棋书大家,可为何在此之前闻所未闻?若是自己见识短浅倒罢了,可他自小就博闻强记,观赏无数风雅字画,却偏偏无一篇能与先生相匹配。

    再说周先生所住的小镇与青柴毗邻,若真是田野藏麒麟,怎会十余年不显山水?

    “年轻时不晓得时间金贵,耗费数年钻研出这手字体,到头却被家中长辈骂得狼狈,左手握笔落锋早已定型,只好再练右手写字的本事。”周先生几乎终日都是面皮带笑,此刻亦是眯起眼睛,似在追忆。

    “谁曾想写过两三回,竟然引得一众文人竞相传看。而那时年岁已过三旬,便不再想以这笔字闯出什么泼天名头,顶多是在怀里无半点银两时,被你师娘逼着去写两行字,赚些银两去青柴住上两日。”

    周先生眼睛眯得更细,“天晓得便正好遇到个得意徒弟,省去我不少功夫。”

    说罢先生就从包裹中翻出本书册,单手挽住缰绳,将书册递给荀元拓,“路上百无聊赖,不妨瞧瞧这本棋谱,省得夜里跑到墙头看书,月色虽好,但也更伤眼脉。夜里凉意重,回去找些柴草垫身,就不觉得冷了。”

    荀元拓接过书卷,嘴角不由得有些哆嗦。

    先生递给他的哪里是什么棋谱,分明是本芳艳册子。

人世行剑 第九十六章 喜之为之

    “不好奇我为何不多提些条件?”周先生笑道。

    “老师就别卖关子了,学生如今困倦得紧,脑袋浑浑噩噩,的确想不通当中道理。”荀元拓闻言苦笑。昨儿个他便在墙头上冥思苦想一夜,今早马不停蹄便出门摘菜与赶赴东荫,此刻困倦袭来如潮水侵袭,险些便径直在马上睡去,哪还有心思思量其他。

    周可法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皱眉道:“你这身子骨太弱,真该适当活动活动,即便不靠武功行走天下,练练拳脚功夫对你而言,并无害处。为何数年以来自缚屋中?”

    朦胧暮色摇坠,映衬公子眸子,分外好瞧。

    “年少时,家父给我请来位算命先生,舞弄好一通龟甲铜钱,神神叨叨说此童才智近妖,可惜与母命相克,势必早夭的说法。自打那以后,我便再也未见到母亲,父亲亦不许我与同龄人般终日玩耍,转而让我勤研学问。棋文诗赋样样需精不说,就连想见母亲一面,也得是逢年过节才可。”

    公子娓娓道来,先生就闭口不言,静静听着。

    “并非没想过趁着天色昏暗,绕开家丁护院前去探望。可那阵子,家丁护院几乎将荀府团团围住,早晚各一班,实在无法脱身。”

    “再后来,我便逐渐习惯这等整日与书为伴的日子,即使有时父亲不在,我亦提不起外出的兴趣。用他的话来讲,书中有的,外界也未必有,书中没写的,更没必要现在就学。”

    “兴许还有句话他未曾对我讲过,我这前半生,只怕就是为在文坛站住脚很而活的。毕竟站稳跟脚,才有那么一线携一脉重返纳安的微末可能。”荀元拓惨笑,仿佛将多年以来的郁气皆尽吐露而出。

    “那为师来问你,你是喜欢读书下棋,还是被迫无奈?”先生沉默半晌,摸摸柔顺水滑的马鬃,轻声问道。

    荀元拓轻叹,“大概前者多些。”

    “可是自打被你父逼迫,这喜欢就淡了不少,是也不是?”

    犹豫一瞬,荀公子还是点点头。

    “一件事若是被逼迫,原本做事时的欢喜就淡了许多,确实不错。可莫要遗漏了初心,本就喜欢做,所以无需在意其他,逼迫也好,厌烦也罢,但终归还是喜欢的。”

    “至于你父所言后半句,确实并无错处。大好时节,正是得意之时,马蹄亦能跟着轻快十来斤的年纪,何苦学那些城府深重,勾心斗角的末流品相。美玉一盘,并非定要费尽心思雕镂粉饰,到头来却不复古朴天然。”先生拍拍马头,马儿眸子极亮,于日暮之中闪动光华。

    “世间称某人有大气运,无非是夙愿得偿,挚爱成妻,独立文坛。可夙愿若是当真唾手可得,哪还能称之为夙愿;挚爱女子,即便是相思甚苦,若门第不同,亦只是一场空梦欢喜;读书人多矣,临了能在偌大文坛中立传开家的,又能有几人。像你这年纪,何须有那般惊天宏愿,非要叱咤文坛,反倒落于下乘。”

    “骏马喜奔于大川,虽力竭身死而不悔;飞鸿喜腾九天,老而弥坚,喜之为之,便已然是最好。”

    周先生对徒儿笑笑,策马而行。

    荀元拓跟着也是释然一笑。听师父讲道理,当真是如饮蜜浆醪泉,令人踏实得很。遂催马赶上师父,继续问道。

    “徒儿空发了一阵牢骚,幸亏先生解惑,可不知先生先前为何不令洛含烟一家搬入荀府,若是放心不下未归夫君,再遣人在驿站处等候便是,为何要将她一家托付于那老者?”

    “这话算问在了七寸处。”周可法赞许,拍拍马儿脊梁,那骏马极通人性,当下就将马蹄收住放缓步子,与荀公子胯下马儿并驾齐驱。

    “元拓至今尚未婚配,可有相中的姑娘?”此话一出,荀公子登时又有些傻眼,他实在是想不出这二者之间有何关联,怎的无端就问起这事,于是只好呢喃一句尚未有相中的,便静等先生下文。

    先生见他这副模样,心下便有些惊奇,不过此时不便详问,于是自顾自讲道:“尚未娶妻,便领回一位妇人与两个孩童,纸包不住火,倘若消息走漏出去,你荀家公子的脸面又该往哪搁?即便外人不知,家仆又该如何想?届时你父亲外出周游听到消息,只怕会从异国他域购置柄吹毛立断的宝刀,杀回府中清理门户。”

    “一则是为你的名声,二来即使你如此相邀,那女子亦不会前去荀府。有夫之妇,去别家府上居住,恐怕以她这刚硬性子定会抵死不从。”

    荀元拓不假思索道,“若是有这等顾虑,在此修葺一处宅院便是,想来东荫县官府中人亦不敢再来刁难。”

    “话虽如此,但你如今的声势,只不过是因你父在这一带颇有声望,再加上荀家在当今朝中正值鼎盛,故而多数人才对你礼让三分。你可知有朝廷令,驿站附近不允有百姓居所,就算是你在三骈处修起居所,依旧不合乎规矩。”

    “更何况粗略了解,你这一脉乃是当今齐相亲自上书贬谪至此的,青柴的官老爷与你父有交情,兴许能卖几分薄面,可对于东荫县官来说,这面子可送可不送。”

    “如此一来,倒不如让那位家中数代上朝为官的老者代办,东荫县官也得给老大的面子,即使有些逾越规矩,上头亦不敢查得如此透彻。”

    “先生是说那老爷子的身份?”

    “他乃是官阶仅次于宰相荀文曲的马王君,事至如今虽告老还乡,可其膝下三子皆位列群臣之中,且三子均是颇为不俗。如此地位,虎须岂是一位县官敢于去捋的。莫要忧心这老爷子是否会明里一套背地一套,马王君的名声齐国上下有口皆碑。况且别看这老头字写得稀松,平生却最爱好字,为师显露这一手字,估摸着他老人家巴不得为结下善缘尽心尽责。”

    周先生抬抬下颌,十分得意。

    “至于为何不予以金银富贵,寻常百姓,得此富贵,没准并非是好事。”

人世行剑 第九十七章 字帕抵食,盲棋落子

    洛含烟一家又留师徒二人在家中用了一顿斋饭,幸亏先生一早采摘到不少毛锦,这餐饭便多了两道小菜,自然十分的爽口。

    荀元拓夜晚以茅草垫身,寒气果然减少数成,甚是踏实地睡过一晚,将昨日欠觉补足。一夜无话,待到第二日清晨,周可法打理好车马,静静等候徒弟睡上几炷香的懒觉,好生解解昨日疲倦。

    “二位此行,要到何处去游学?”洛含烟每日都是起早,眼下先生刚将车马配置妥当,她便已经从附近山泉处挑回水来,倒入园中皴裂的旧缸中。

    此刻问及此事,面皮一阵缩禁。

    周可法思索片刻,最终还是如实相告,“想必姑娘也能看些许端倪,我这徒儿家中并非寻常,乃是高门望族一脉的公子,可苦于久居一隅,眼界难免无法拔高。此行我打算带他在咱们上齐走走,自西向东,直达皇都纳安,也好瞧瞧纳安的读书人有何本事,见见破败五祠,总比在家中终日闭门造车来得实在。”

    没等女子开口,周可法便心领神会道,“我二人将于纳安逗留良久时日,至于寻夫一事,我就暂且替徒儿应承下来,自当尽力而为,姑娘放宽心便是。”

    洛含烟赧然一笑,连声道谢,随即忙不迭从袖口中取出封连夜写成的书信,递给周先生,便说要去做顿早斋,总不能让师徒二人空腹上路。

    周先生抚摸胡须。

    看来还是有些事未曾同徒儿讲明白。

    人活有时只需一口心气,兴许只是因为丁点盼头,就能令一位潦倒妇人活下去。几年未闻音讯,照理说,男人死活与否已然大抵明了,可为何还要如此苦等?

    只不过是给自己与幼儿找寻个活着的理由罢了。

    日上三竿,师徒二人离开三骈,向东直去。

    与此同时,驿站院中的两名孩童,正用随处捡来的稍直枯枝,在土中写字。贫苦至此,哪还有余钱进去学堂,洛含烟只好将自己勉强认识的百十字尽数教

    授与二女。

    可孩童学字何其之快,女子腹中不多的字很快便捉襟见肘,无法应付,也只好作罢。不过两女童依旧时常捡来些枯枝草棍,在松散土中写字。笔墨纸砚这等物件,并称文房中四宝,在文士读书人家中,自然是常备之物,虽各分优劣,但起码时时备着。可这怎能是洛含烟一家所能够负担得起的,仅凭野菜与针线活计,应对日常开度已是力有不逮,哪来的闲钱去置办笔墨。

    而二女亦是十分懂事,从不讨要何物,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补贴家用,这一来反倒引得洛含烟时常暗自垂泪。

    年岁大些且丹凤眼女童唤作苏音,小些且有些柳叶眉女童唤作苏荷。两人此刻以枝代笔写字许久,有些劳累,于是动作利落地攀上墙头。

    夏日炎热,地势高些反倒有丝缕清风,加之院外有恰好遮住墙头的一颗老树,比其他地界阴凉许多。故而墙头处便成了这两丫头的绝佳避暑地,每逢酷暑难耐或是写字疲累,时常坐在这墙头之上,瞧瞧飞鸟瞥瞥远处林地,倒也令二人喜欢得很。

    苏音抹抹额上汗水,忽然就瞧见院内不远处有两只白蝶,翩翩飞舞,便用手肘顶顶苏荷腰间示意。苏荷亦是好动的性子,当下就蹦下墙头,姊妹两人蹑手蹑脚,轻轻绕到两只白蝶后身,相视狡黠一笑。

    两人动作极其迅捷,趁那两蝶未曾有甚动作,便已经人手一只拢入掌中,忙不迭从指缝中往里观瞧。

    可白蝶无影无踪,只剩叠得整齐的两方手帕。

    “本来这手帕应该还给周先生的,怎么又到了咱俩手里。”苏音愤愤道,苏荷亦是一脸懊悔,两人面面相觑,皆看到彼此手上原本空白的手帕,凭空多出数行小字。

    手帕之上显现出一手好字,犹如天下浩然尽灌其中。

    “那小手段,看来没白用,用以抵一餐饭,总归绰绰有余。”周可法轻叹。

    荀元拓正翻看棋谱,看到精妙之处,忍不住想同先生切磋上两盘,

    此刻听到这没来由的一句,仍是有些纳闷不解。

    “无事,元拓啊,看你观谱有感,咱爷俩手谈一局?”周先生此刻笑得甚是蔫坏。

    荀元拓撇撇嘴,“先生啊,这可得怪您老,出门过急,连套棋盘也未带在车中,棋盘棋子均无,怎能手谈?”

    “谁说非要棋子棋盘就无法下棋?想当初夏松棋圣沮云平老年时,不幸患上目疾,不也同夏松国棋坛第二杀了个难解难分?”先生吹胡子瞪眼,手头的画本也撂下了,佯怒瞪着荀公子。

    “先生莫恼,学生当真没同人下过盲棋,甭说那些沽名钓誉的假大师,就连棋道有名有姓的棋道大家也没教过学生这等高深的下法。总不能我自个同自个下棋吧。要是叫家丁仆从见到,还不得将我当成犯了疯疾。”公子笑脸亦有些蔫坏鸡贼,同周先生方才神色一般无二。

    周先生面上不显,可心中叹息,这出游还未到两天,荀公子平常的端正便褪去些许。并非是平日里刻意隐藏,而是究其根本,这位被予以厚望的荀籍之子,未来文坛中的中流砥柱,如今还是位少年郎。

    少年心性,终日囚于书山学海中,险些就要磨灭一空。

    周可法与荀籍素未谋面,可也听说过这位被遣出纳安的荀姓家主,于谋事治国,乃至书画诗文均颇有建树,但如此看来,在教导子女一途上,的确不尽人意。

    “净胡扯,来来来,为师教你何为盲棋,也好让我家徒弟好生瞧瞧为师的能耐。”说话间先生从床边取下割绳短刀,在车厢正当中的空地刻画。

    先生的手极稳,运刀笔直,不多时便在车厢底正当中刻出个四四方方的棋盘。

    “以心运子,以神铭之,而后四方通达,同气连枝,这便是盲棋的下法。世人皆以为盲棋难比登天,实则是心中杂念丛生,不愿或是不能记每颗棋子的方位,故而可行盲棋的棋士,愈发稀少。”

    荀元拓遂凝神定气。

    “请。”

人世行剑 第九十八章 大山大江,一指青梅

    齐陵十万山往南,过了画檐山,顺燎河走水路,便可以一路南下至颐章国境内,极为便捷。

    颐章国地势多险,尤以画檐山为甚,其峰犹如利刃纵斩而下,近乎直上直下一线而已,无有半点攀山的可能。即便颐章猿猴多善攀岩崖,可对于这无处落足的画檐山,最多勉强支撑爬上数丈,便无奈按原路回返。攀山走岭的猿猴之属亦对此无可奈何,常人便更无可能翻越这处山峦。

    可知画檐山之险,并非历代文人危言耸听,而是确有其事。

    画檐山险峻之处并非只在于山势险峻出奇,更在于其诡谲的天相。别处也许正逢艳阳高照,而画檐山周边皆被泼天雨幕覆压,阴沉不已。

    若只是山雨频繁倒还好说些,但这雨非比寻常,雨幕之中夹杂无数银电,声震百里威势饱足,常有巨木屋舍被这霹雳击中,毁坏甚巨,令无数居于周边的百姓叫苦不迭。仅这山下百姓祖祠便被雷火毁去数次,雷火滚动,即便倾盆大雨亦不能灭。

    幸亏当初有一位绝顶人物,曾御剑泛游至画檐山峰顶,俯瞰山下浩浩云海,遂觉心胸广阔。无意中掐指一算,便知晓了这山川的诡异天相,于是从山下百姓家中借来一碗米酒,借酒再上山巅,以剑做笔,于顶峰绝崖处刻绘数里长的房檐。此后这片山便犹如被仙家庇护,再无雨电交加的诡异天相,百姓遂得以安居乐业,不复当初的狼狈模样。

    至于这位绝顶刻绘数里长檐的理由,古籍中曾以小段笔墨记载。绝顶曾与好友饮酒,后者问为何不以其他手段改换天相,绝顶只是笑道,此山过于高峻,以至于流云不及腰。天上若有真仙舒张四肢,定会被这山峰妨碍,于是有些愠怒,才降下天威使得气象恶劣至此。画出一道流檐,天上人自然晓得此处有百姓居住,故而不再降怒,于是才得风调雨顺。

    事过无数年,许多细微处已不可考,不过这山从此便有了画檐山这名讳。

    画檐山主峰之外仍有无数小峰,连绵成片,将十万山与颐章恰好阻隔开来。上齐齐陵颐章尚未崩解前,便有兵法大家直言:若有

    军来犯,必只可从国门攻入,若是执意分兵,凭借画檐山脉天险,定能叫雄兵无法逾越,平白无故延误战机,拖垮钱粮。

    “鬼地方。”此时在画檐山朝北这面半山腰处,一位老者正愁眉苦脸的瞧着悬天大日,一时间气结不已。

    原本山下深林遍布,遮阳挡暑,他便下意识觉得天气并未像前两日那般炎热,遂狠狠心准备攀山。怎奈行至半山腰处,老者才发觉虽然山风渐起,可这日头却如同发了疯症似的朝他袭来,愈发炙热。

    水囊中所剩余的水已然不多,再看左手提着的鱼篓,其中剩余之水,连覆盖那条金尾鱼儿全身都十分勉强。

    “罢了,算是老朽欠你的。”老者哼哼,说话间找到一处还算瓷实的山岩凹槽,勉力以双脚支撑,腾出右手打开水囊,将其中所剩不多的水倒入鱼篓。

    丝毫未留。

    鱼篓中那尾金坞随之精神也好了许多,游动之际欢快得很。

    老者一张老脸上的褶皱便因此舒展开来。神意通达,烦恼退却,自然就想起遗漏,不由得拍拍脑门,苦笑不已。

    看来这些日以来不漏真身,反倒快忘了蛇属攀岩,要比人身迅捷多矣。

    于是山间便少了位老者,多出一条青色巨蛇,摇头摆尾,直上云端。蛇尾尖处,还牢牢裹着一件鱼篓。

    老者正是吴霜与云仲所遇的那条竹叶青。

    前阵子与吴霜两人分别之后,老者便提着鱼篓,径直前往齐陵阮棠,在那位姑娘的坟前蹲坐三日之后,烧过数刀黄纸,不知怎的就突然南下而去。

    路上有被旁人刁难之处,均是退让,皆以一副老迈昏聩的做派示人,从不计较过多。更别提暴露真身,一路战战兢兢,才来到这画檐山附近。

    所图为何,自然无人知晓。

    山南数片村落中人,此刻皆是忙碌不已。

    并非因为其他,而是颐章国朝中王姓大员的一位小公

    子出外游玩,正巧路过燎河。见河水宽阔雄壮,不由得便起了泛游之心,遂准备携一众侍从登船,逆江而上,顺便瞧瞧世人口中的画檐山,究竟是何等雄奇。

    沿岸村落哪里懂得如何应付这等场面,只好请来临近县中的主薄大人指点迷津,将沿岸好生装点一番。

    倘若搁在贫寒村落,就算请来主薄安排妥当,也定无余钱应付这等事。幸好这处渔业繁盛,百姓家中皆算殷实,再者常有文人名士前来观山水之雄,故而客店酒楼生意兴隆,这才可负担起这等场面。

    主薄大人一声令下,百姓壮丁从各处购得无数灯笼烛火,点缀河岸两侧,只等夜间王公子出游,见两岸灯笼红火,河中飘动无数烛火,自然可称心如意。到那时甭说赏钱多少,起码能同大员美言几句,自然是有利无弊。

    还未等入夜,公子便携众登船,颇为急切。久居一隅,外出之时公子自然兴趣浓厚,躲过家中老爷子的每日训斥不说,尝尝新鲜吃食,逛逛品相不俗的青楼,倒也是在无味之中寻到不少滋味调剂。

    此船名为画舫楼,虽说是船但却以楼命名,可见着船体之巨,如楼似宇。船上共分两层,装潢极富丽堂皇,公子与亲卫居二层,其余侍卫皆站立一层,严整肃然。

    “这燎江着实不错,与这两岸的灯笼相衬,着实猛令人心声诗情画意,主薄大人倒是有心了。”王公子端坐船头,侧头看向身边言行谨慎的主薄,甚是欢喜。

    主薄哪里敢应,忙不迭地抱拳行礼,说小小主薄。哪里能让公子称为大人,实在是折煞小吏。

    公子没理会,因身旁侍女青葱玉指夹起一颗青梅脯,眉眼盈盈间轻轻举于公子唇边。

    公子一笑,张口含住青梅与玉指,轻轻品尝。

    “佳人玉指,当真比这青梅果脯可口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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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行剑 第九十九章 不与仙人论口舌

    两座游舫浩荡而出,于燎河逆流而上,激起无数江水,叫灯笼烛火映照得微微泛红,犹如万花托底,煞是昳丽。

    “燎河不愧为颐章境内数一数二的宽急江河,我所见游舫之中,这艘虽然并非宽敞无比。可仔细回想起来,船夫人数极多,即便如此这游舫行进依旧艰难,江流之速,当真甚为湍急。”公子食罢梅脯,起身走向船头,见潮水奔腾浩荡,随后便感慨出言。

    仆从自然好生侍奉,生怕公子有甚闪失,皆从后方走出环绕公子左右,唯恐游舫遇流颠簸,将其晃下船去。

    王姓公子摆手,颇不耐烦道:“我还不至于这般疲软,难不成颠簸几下,还能从船头跌入江中不成?若真如此谨小慎微,还出门作甚。”

    说话间,公子扶住面前扶栏,继续道,“主薄大人可曾听闻个说法。说是借燎河与画檐山两处天险,可保颐章西北无忧,只守东门即可抵御外敌。”

    当下正忐忑不已的主薄闻言,心中却重重呼出一口气来:高门公子的心思最难揣度,倘若出言令人摸不清头脑,那才是极为骇人。主薄自问,自己腹中这点墨水算计,纵死也猜不透这位大公子心中所想,估摸着言语不当丢了官职,还仍旧不知自己是哪句话有了遗漏。

    故而王公子问出这句话,主薄才有了两三分应对的可能。毕竟在此做官多年,山川地势,燎河走向,他这主薄还算得上有几分应对自如的本事,于是沉声答道,“公子所言极是,单单一座画檐山之险峻,已然是猿猴愁攀,常人更是无有半点翻山的可能,更何况大军来犯,更是无法从画檐山一并进我颐章国境。再说燎河水急,若要顺流而下,需得要无数坚固船只,这么一来,恐怕就要耗费一年半载的时日,早就延误了时机。”

    王公子诧异地看了一眼老主薄,觉得有些惊奇,含笑开口道,“没想到主薄大人,对此处了解的确颇深,就连战时的韬略都已心中有数,难得。”

    “可我以为先前那句话,纯粹是纸上谈兵,毫无依据可言。”王公子双肘撑住扶栏,俯身端详着滚滚江水,

    眼中具是壮阔。

    “先说燎河这一重天险,虽说百里之遥水流湍急,着实是兵家行军线路最为忌讳的所在。不过主薄大人莫要忘了,此水走向乃是自北向南,倘若敌国翻越画檐山,我颐章引军来援,正如我等现如今逆流而上。兵贵神速,可到头来反而是我等处于不利。至于坚船艋舺,大军过山,还会缺失不成?这绵延无数里的渔村之中,总也能找出不少吧。”

    说罢公子拍拍侧身立柱,似笑非笑道,“更何况仅这两条游舫,又能容纳多少军甲,粗略估计一二,恐怕数日之间来回不停,数万精锐便可深入我颐章境内。届时恐怕…”王公子没继续说,可这后面的语句,绕是年岁不小的主薄都有些胆寒。

    “可画檐山天险仍在,哪怕偷着修筑栈道,也得要一旬以上的功夫,就算修筑数年也需高人指点,数年下来的钱粮消耗,已是不计其数。况且再好的马匹良驹亦无法在栈道之上如履平地,粮草又怎能跟得上数万精锐每日所耗?”

    王公子返回座位,以眼神示意让主薄落座,将手旁的青梅脯向旁边推推,“不急,先尝尝梅脯滋味如何。”

    主薄此刻哪还有尝果脯的心思,虽说官位微末,但这位老主薄却是对公子所言十分上心。

    “莫要如此急切,那几张纸仍在,足够耗到主薄大人颐养天年,身后之事,自然会有人去做。”

    梅脯微酸,但入口之后更多便是甜酒滋味,青甜爽口,且有些脆生意味。主薄小心尝过一枚,心底阴霾略微被冲开两分,不觉间有些感叹。

    高门公子的城府眼界,乃至见波不惊的偌大格局,的确不是他这般乡野小吏所能企及的。光说这份家世,打小的心性眼界,便高出寒门子弟无数,更何况这般家世,所请的先生哪个不是在文坛朝廷中有口皆碑的大家,因此眼光手段,当真并非常人。

    “家父曾言,军粮多走平地水路,若遇山地丘陵也大多需绕路而行,故而古时无数帅才,皆是在战事来

    临前数月便已布置好粮草走向。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的确是祖宗留下的至理之言。”

    “但若是顺利越过画檐山,粮草便运送不便这道难关,便迎刃而解。主薄大人莫要忘却,山下乃是鱼米盛产之地,即便军粮不足,百姓家中与粮仓囤积,总也能维持良久时日。至于如何翻越画檐山,寻常手段定能被人所察,可如果是仙家出手,区区一座画檐山,只怕挡不住神兵天降。”

    老主薄面色煞白,“仙家宗门不理会俗世之事,尤其是两国交战时不允插手,这是千百年来的铁律,如今难道也约束不住这群仙人了?”

    王公子一怔,随后脸上便隐隐浮现出明悟之色,这些密辛,哪是寻常主薄所能听来的。

    冲后者这句话,他所听闻的密辛,恐怕不在少数,恐怕了解的修行中事,比他这位大员公子还要多上几筹。

    至于原因,公子心中亦猜到了七八分。

    画檐山当年也有这么一座仙家宗门,想当初规模可是相当雄壮,可不知为何全宗上下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高筑于画檐山顶峰的楼宇皆是空空荡荡,不复存在。如同上苍以伟力将整座山门连根拔初一般,全门上下上千余,连同宗主皆是音讯全无。

    这事近乎引得整个颐章国的修士皆神魂动荡,两股战战。因为从古至今,哪怕是踏破最后一层境界的绝顶联手,也难以做到使整座宗门皆尽消失一空,更何况那位老宗主功参造化,一身修为精纯至极,怎会无声无息叫人毁去?

    江湖之中从不缺各色传闻,此时一出便引来无数人争相揣测。其中鼓吹最重者,便是这宗门修行邪功,罪孽太重,上天降怒将其连根拔除。

    原因究竟为何,恐怕只有当时那些绝颠人物才能窥探一二。

    可越是修为高深者,越不愿去与天下人掺和口舌。

    毕竟这高深妙绝的修为,还真不是靠一张伶牙俐齿修出来的。

人世行剑 第一百章 坐怀不乱

    宗门确实是消失无疑,可宗门盘踞于此良多时日,总有些宗门仆从乃至弟子的家室坐落于山下燎河沿岸,逢年过节探亲休息时,有意无意会透露出些宗门内部事宜。

    宗门失却,树倒猢狲散,许多失却相公与子女的人家,不愿在此处久留,便纷纷迁往别处,唯恐睹物思人;更多宗门之中的壮年弟子,还未来得及娶妻,经此一事只剩家中二老,不多时日悲痛成疾,大多病死于家中。

    燎河沿岸因这浩大宗门而兴,亦随宗门消逝而衰。

    不过还是有未走的人家,加之宗派消逝,燎河物产得以繁衍生息,故而迁移而至的人家,缓缓多起来,填补当初迁走的住户。

    眼前这老主薄,只怕就是当年未曾迁走的遗留一脉后人,因此才晓得如此多的山中秘闻。

    公子并未直接应答主薄,对于后者脸上的忧色,仿佛视若无睹,而是指着岸边笑道,“您瞧瞧,这燎河沿岸果真是人杰地灵,岸边民居处那条黄花老犬,端的极通人性。”

    老主薄年长,可眼神却丝毫不差,再者两岸灯笼烛火映照,于是循着公子手指方向寻去,真在处民宅墙根下瞅到一条老迈黄犬。此刻这黄犬正冲着一位屠户人立而起,频频作揖,就如身着黄袍之人一般无二,有模有样。

    屠户此时摆明有些恼火,到这时辰才收拾还家,今儿个的生意好坏便可想而知。想到回去后免不得喝上两口闷酒,指不定还要听家中婆娘絮叨一番,故而收拾时口中荤素交加,甚是恼气。

    “这黄犬在村落间逗留数年,下官也见过几次,确实极通人性,且不伤人分毫。一旦腹中饥饿便去屠户或是渔夫那讨些碎骨残肉,附近百姓皆眼熟这黄犬,故而每每有些残羹冷炙便在巷口吆喝一声,定能将这老黄犬引来。”主薄所言非虚,这条黄犬他出门巡访时着实见过几次,性子温和得很,且十分有眼力见,遇到行人百姓走街串巷,必先退后两步让人过去,随后再自行前往别处。

    老主薄也对这黄犬不错,常找些家中无用的肉筋剩饭喂与黄犬,一犬一村,相处之间也甚是融洽。

    可今日这屠户明摆心中有火,再看这黄犬的肋腹空空,却是这几日村落之中忙

    碌,家家都无空喂养。饿犬好不容易遇到这么个还未归家的屠户,再瞧瞧悬挂起来的几条肉食,当即就迈不开脚丫,扯住屠户裤脚便哀声求肉。

    船上公子颇有兴趣的瞧着那一人一犬,身前的浩大江水,反倒被冷落一旁。

    只见那屠户非但不予碎肉,迈步就走,却被黄犬前腿绊个趔趄,险些跌跤,于是便恼羞成怒,抓起拿油喂得雪亮的牛耳尖刀,朝着黄犬刺去。

    在游舫上公子与主薄的注视之下,那刀贴着黄犬耳边擦过,险之又险地刺到空处。黄犬终是隐忍不住,朝屠户腿上就是一口咬下,当即便有血渗出,疼得后者怒喝不止。

    那黄犬咬了人也是有些畏惧,便四足齐动,瞬息之间就没入巷子里,逃得无影无踪。

    殊不知,游舫之上有位老主薄,后脊猛得被汗水浸透。

    “下官办事不利,竟使得恶犬当街行凶,败了公子兴致。明日我便差人将那黄犬逐出村落,还望公子海涵。”虽说那屠户有错在先,但毕竟还是黄犬伤人,更何况素闻这公子喜怒无常,除犬事小,官职事大,这点轻重缓急,做官一旬不止的老主薄还是能个分清楚,此刻连连作揖告罪。

    “主薄大人何至于此。”王公子摇头,伸手将这位兢兢业业为官多年的老主薄扶起,“主薄大人年事破高,况且来此之前,我早就听闻您素有贤名,仅凭这就足够我这小辈心生敬意。二来,家父虽官居要职,可我仍无功名傍身,一介布衣之身,怎能平白无故受朝廷官员之礼,如此未免太过跋扈,这倘若落在他人眼中,成何体统。主薄大人权且放宽心,我虽有些喜怒难辨,但也得分对谁不是?对百姓眼中的父母官员作威作福,恐怕出手将我禁足问罪的,就是家父了。”

    主薄抬头端详王公子片刻,见后者依旧面目和善,悬而未放的老迈心肝,终于触了底。

    看来江湖中诸般传闻,也未见得是真。

    公子见主薄始终攥紧的双手松开,微微一笑继续道:“诸多客套将先前的话头都岔开不少,大人若是不嫌弃,我便接着讲。”

    “还请公子,

    畅所欲言。”二人相视一笑。

    “大人觉得那黄犬平日里极通人性,且性情温和,我深以为然,不然在这村落之中横行霸道,恐怕早就叫乡邻百姓打杀,哪还能存活数年。”

    “可天下哪里有绝不咬人的狗呢。”

    “同理,那些仙家宗门亦是如此,仅凭所谓的铁律束缚,当真就能隔岸观火,而不将胳膊深到战局之中搅和一番?若只有一家宗门动手,事态则还好说些,若是有半数以上的仙家皆尽伸手,又当如何?群起而攻,恐怕被灭门的就是那些恪守规矩的宗门。”

    公子冷哂,仿佛于他眼中天下绝数仙宗,皆与刍狗一般令人生厌。

    “归根结底理在哪边,最终还要看秤哪边重。”

    老主薄哪里听过这等堪称忤逆猖獗的大不敬言语,连忙提醒,“公子这番言语,私下说即可,此地人多,切勿走漏风声,还是小心为妙。”

    言下之意甚是明朗,意为游舫之上侍卫众多,当心隔墙有耳,恐日后生出是非。

    而公子却不以为然,“山上仙家多是些自视清高的主儿,何况此处并无宗门,他们犯不上为这么一两句无心之言动起干戈,更何况脸面之重在他们眼中,自然是置于楼殿高尖,无妨。”

    “话虽如此,可老朽还有一事不明,这仙家为何会插手列国之争?”主薄眉头蹙起。虽说是仙家遗脉,可老人一时半会的确想不通仙家为何会插手国战纷争,于是惴惴出言。

    “为何会不插手?”公子似是有些诧异。

    “一来,虽说仙家修为高妙者趟河过山如履平地,可总不能将举国至宝都皆尽敛归己用。倾一国之库,总能找出些仙家都瞧着眼红的稀罕宝物乃至仙草产地;二来若是吞并他国版图,仙家从中出力,世家自然会同皇帝要来不少好处,底蕴深厚的宗门,便可名正言顺地从打来的版图中挑选天赋上乘的弟子,长此以往,何愁宗门不兴。”

    王公子指指八仙桌上的各色果脯,又指指侍女笑道,“都是世间争渡之人,并非是坐怀不乱定力无双,只是给的甜头不足罢了。”

人世行剑 第一百零一章 千日与一时

    两人说话功夫,游舫已悄然行进数里,王公子与老主薄谈罢,随即各自落座,小饮茶水润喉。两人皆未有过多言语,只是偶尔闲聊几句,多半是谈论燎河沿岸两侧的风土人情,始终没去提及方才那番话。

    但即便是站立两侧听侯吩咐的丫鬟侍女,亦能听出二人此刻言语,并不像方才那般生疏客套,反倒有了点少年郎与垂垂老者相谈的意味。

    老主薄心中不禁暗自称赞,这位公子不愧是高门中走出的俊彦。自己只是略做指引,后者便可将沿岸风物习俗猜个十之**,并引出别处民俗与之对照,当真称得上见多识广,而非仅晓得些细枝末节就侃侃而谈的末流文人,心里便不由得颇为感慨。

    人之将老,总艳羡潮日初生,迢迢万里的勃勃景观,不外如是。

    “虽说两岸繁荣,且渔舟虽是密集,可这排布却相当有章法,此处想必也是您的手笔。”王公子小饮过两盏茶水,同身边的主薄说道。

    “公子说笑了,您瞧下官这把花白胡须,黄土埋掉大半截枯朽残躯的年纪,哪还能有什么新点子。这建坞锁舟的法子,乃是村落中人集思广益所得,下官只不过是将此法上报县令大人,逐地推广罢了,当真不算下官的功劳。”

    王公子一愣,他还是头一回见将功劳撇得一干二净的官员,顿时便又起了兴致,所以将茶盏慢条斯理放于桌上道,“渔舟布置停放的确有讲究,但在晚辈看来,两岸来往仍有不便之处。渔舟渡船虽多,可横跨整片燎河时江心水流湍急,若是有半点差错,恐怕整只渡船之上的百姓就得平白丢掉性命。”

    老主薄沉吟片刻叹道,“确如公子所说,每年猝于渡河的百姓,大抵就得有四五十余,倘若是不出纰漏倒还好说,可只要有这么一遭,折损的性命便不在少数。”

    “我曾与县令大人谈及此事,欲修筑一座坚实渡桥贯通燎河两岸,怎奈这燎河水流过于湍急,修桥极难,实在找寻不出一位本领高深的造桥匠师,几经辗转,只得悻悻作罢。”

    王公子轻轻捏碎手上果仁,随手将其扔出游舫,“朝廷于水路通达处均配有能工巧匠,为何不请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若是整日放他们无所事事,这月俸岂不是白发了?”

    颐章国前些年定下一条法度,那便是凡水泽江河繁多处,地方皆会常驻几位造桥匠师。虽无官职,但由朝廷每月发俸,旨在留住这些位本事过人的匠师,若有需修筑桥梁这等事务,也无需在各地苦苦找寻。这群匠师平日里无事便可带徒前往各地江河探查,且每月俸禄颇高,假如有造桥营生,还可多拿一笔银两,相比何处找寻活计,自然是舒服稳妥许多。于是赶去各处郡县应召之人极多,照理说定不会出现老主薄口中无人可寻的现象。

    老主薄苦笑不已,连连摇头。

    “那些匠师能耐了得,平日里闲散惯了,况且月俸厚实,谁还愿意受苦受累出门参与修桥的活计,即便整日在自家宅院中绘图著书,也不愿出山。更有不少年岁渐长的匠师,大都是差遣学艺未深的徒弟前往。与其说是拔高修桥能耐,倒不如说是前来应付差事,筑起的跨江桥不出数年就垮塌崩裂,平白无故浪费钱财,倒不如不请。”

    公子良久都未言语,只是在侍女眼中,那双眸子深处的暴戾一闪而逝,尤为渗人。

    “无妨,待我过些时日亲自造访便是。”

    月明星朗,夏夜晚空正值清爽,始终裹身的燥热气息,退却得煞是干净。

    燎河只闻泠泠水声,水浪被游舫船头排开,翻覆起伏,似推出两扇黄玉鸾刀。村落寂静,多数人家点起灯火,趁着夜凉之际搬出草席蒲扇,谈笑间扑打流蝇腐草,不知月至中天。

    河面微风挑鬓尾。

    的确是盛夏为数不多的好时辰。

    王公子轻叩八仙桌,嘴角微掀。

    他目力极好,随意一瞥,便见

    到远处河心之中,有一叶小舟顺流而下,轻快迅捷,却丝毫没有躲避游舫的意思。

    此刻游舫一层的侍卫早已严阵以待,将右手置于悬挂腰刀刀柄之上,齐齐注视眼前舟船。更有人取出背后箭羽,拽满弓弦,只等一声令下将那舟中人射个里外通透。

    从古至今,刺客刺杀之举甚多,因刺杀显官国君者闻名天下者不在少数。行刺要职乃至一国之君,致使大军群龙无首以至兵败的例子,着实在史册中屡见不鲜。

    而在刺客行径当中,属顺水刺杀最为狠辣。只因急流之中舟船摇晃,即便提前觉察出刺客动向,弯弓射之亦未必能中。更何况刺客多身手极好,善攀山泅水,一击不中,则可越入江中全身而退。二来顺流直下,轻舟之疾更甚奔马,若动雷霆,以至于侍卫军甲尚无半点应对,便已瞬息得手。

    “公子,那小舟之上似乎仅有一位提篓老翁,并无旁人,若是稳妥起见,倒不如先出手为强。”后方角落处走出一人,身形瘦高,但行走时落脚却极扎实,打眼一瞧便是十成的练家子。

    “无妨,毕竟如今盟约仍在期内,彼此之间都留着些颜面。再说本公子又不是什么朝中要员,总犯不上为杀我落下把柄,静观其变就是。”王公子面色如常,但眼神中冷厉之色,于月色中更浓。

    舟中老者,此刻正端坐舟头,捧着鱼篓愁眉苦脸。

    当初那位境界深得吓人的胖掌柜曾问过,何为五境。境界之分对于修行有成之人来说,可谓人人皆知,虽说他未曾拜入什么仙人山头,但起码晓得这等常识。可那掌柜的却继续问,何为四玄,老者便彻底呆楞在原地,不知所云了。而那胖子忒不厚道,见老者没搭茬,吧嗒吧嗒嘴继续问道。

    “可知何为两天关?”

    河风浩荡,老头咬牙切齿,“等我境界追上,非得问问你我身上统共有多少片鳞。”随后便解气似的笑笑,继续端坐,任凭小舟顺水而行。

人世行剑 第一百零二章 夜里叶掀舟

    游舫此时已然将速度放缓,起先置于船头的名贵桌椅亦是被人撤去,侍女退至游舫下层,给雄壮侍卫腾出空来。里三层外三层,将船头围得水泄不通,拱卫当中一人。

    自始至终,这位王公子压根就没有后退半步的意思,举动之际,反倒十分的风轻云淡。起初老主薄也是半步不退,老人家岁数虽已年长,可仍未失却一身傲骨,耐不住公子好言相劝,又找来两名侍卫,将老人家半扶半架请入游舫下层隔间休息,挣动不能,这才令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消停下来。

    “公子,看这架势,似乎这小舟当真无半点退避的意思,可倘若真是首屈一指的刺客大能,为何直到十余丈还未见动作?难道是我等过于多虑了?”那名瘦高侍卫蹙眉问道,他可从未听闻这等崴脚的刺客,此刻心中难免狐疑。古时刺客即便不通修行,亦是身手不俗,且多以一身绝妙轻功著称。近可腾挪之间取人性命,退可脱身白刃刀枪之中来去自如,身法卓绝不落窠臼,诡异莫测。

    轻功修行不易,练就如此高绝的一身轻功,显然背后所下的功夫与承受的苦楚,并非常人所能忍,可的确有无比的好处。

    一来是因战时皇城禁卫森严,且不乏修道人士坐镇,若是想以寻常攀墙易容等手段,只怕连要员府们都未见,便已被人枭首祭旗。故而行刺一事,最好在大员远行,且身边无二境之上的修士陪同时,下手最为稳妥。若是轻骑上路,便需刺客要有能跟上良马的霸道脚力,以待时机恰当时一击致命。

    二来便是水路行刺,倘若本事不济,强行靠近弓弩范围之中,别说是位没踏入修行的刺客,十几拨箭雨瓢泼而至,二境虚念之人也得束手束脚。更何况若是跃至大员所在的船上,定要被一众甲士团团围住,若无绝妙轻功安能脱身?

    于是史册典籍上的行刺之事,通常距离百步之遥便已经出手,毫不拖沓,丝毫不给侍卫围杀的机会,狠辣至极。

    王公子此刻亦是

    狐疑,假如这老者不欲行刺,那为何见了这非达官显贵不能乘的华贵游舫,丝毫没有躲闪之意?沉吟之后,公子高声问询。

    “敢问老人家为何不躲?江流湍急,若是这两船相撞使得小舟翻沉,如何得救?”

    这会功夫,小舟已然迫近至几丈开外,借游舫之上的通明灯火,舟中老者服饰面相与手中所提的鱼篓,在游舫众人眼中均是清晰无比。

    老者似乎颇为不解,抬头见到游舫之上大敌当前的阵仗,当下心中便明白了当下的情况。随即便抬起手中竹篙,朝江水之中奋力一点,众人只见那小舟在江心轻飘一摆,犹如生根似的停顿原地,不再近分毫。

    恰好老主簿此时没闲着,从游舫下层费力的向外望去。侍卫皆是严阵以待,并未有闲心去管束这老人家。故而方才那一幕,他看得一清二楚,心下亦有些犯嘀咕。

    这一手操舟的功夫,若不是在江流里混迹个十几载,极难有这般一篙定船的本事。可这老者的确面生的很,饶是主簿好生寻思半晌,也未在脑海中同当地渔夫对应上。

    提着鱼篓的老者停稳小舟,慢条斯理道:“老朽乃是路过的闲散行人,正值南下时候恰巧见这河水浩大,起了泛舟游玩的心思。于是从上游贾俞那租来条小舟顺流而下,一时间神游物外忘却规避游舫,还望公子海涵。”

    王公子并不晓得贾俞是何许人也,但主簿却对这人印象颇深。燎河历来不缺文人雅士来此赏景,若是从岸上观瞧涛涛河流倒还容易,但要是想打江心过一回,总不能自个催舟摇橹。失却浑身文人的卓然风骨,这对于诸位眼高于顶的文士,想来必是不可忍受之辱。

    如此就使燎河上游的摆渡生意,愈发兴盛红火。老者口中的贾俞,便是因此起家,凭着一手稳当高超的掌船本事,不出数年就赚得盆钵皆满。可贾俞毕竟上了年纪,虽说掌船弄舟的经验老道,但年岁渐长,逐渐遂有些力不从心,目力气力均是一年不如一年。可总不能坐吃山空,靠

    着老本过活。再说贾俞家中有三子,皆是外出求学,经年累月耗去的钱财不在少数。

    于是贾俞狠狠心,从诸位亲朋好友处借来一笔数目颇大的银两,一股脑盘来大小舟船不下半百之数,再雇来数十位常年捕鱼,熟悉水况舟船的渔夫,于是燎河上下摆渡游江的生意,便只盛剩贾俞一家独大。为官多年的老主簿,当然晓得这位贾俞的名讳。

    主簿如是想着,而二层中的侍卫眼尖,瞧见老者手中鱼篓中金光翻滚,登时又有些戒备。

    殊不知自打公子瞧见老者手中的鱼篓,便再也难以挪开目光,“老丈,请问鱼篓之中是为何物?竟能于夜色之中绽放烁烁金华,且翻滚不绝,当真颇为神奥。”

    老者摆手,“公子一眼便能看出是活物,称得上是眼力不俗。老朽这鱼篓中不过是一条过江鲤罢了,谈不上神奥与否,公子若是有意差人去捉,定能寻来无数。”

    王公子俯身,将双肘压在栏杆之上,十指交错笑道,“我颐章王家有训,气运福报,来者不拒,自然是越多越好。再说如这般稀奇的鱼儿,挑灯照遍天下水泽,恐怕也找不来几条。”而后公子从怀中拽出一枚玉佩,“不如老丈将这鱼让给我,至于价码如何,王家自然会给老丈个满意的答复。”

    玉佩之上,赫然刻着一个王字。

    颐章十八大姓,尤以王姓最为人才济济。王公子此举其中深意,极为明显。

    “多谢公子美意,老朽不想卖。”老者面色古井无波,作势要拔篙行船。

    一簇箭雨泼来,数十声弓弦崩震响动融汇于一瞬,好比平地雷霆。

    老者与鱼篓具无,只剩一叶插满箭簇的小舟,于江水之中摇晃不止。

    两游舫被掀起三尺有余,波浪排空,碎玉飞溅。

    有巨躯仿若龙蛇,直冲数里。

人世行剑 第一百零三章 一树擎天

    游舫之上乱作一团。饶是王公子这般城府深重的人物,脸色亦是有些发青。方才他亲眼瞧见一道青光自水下一闪而逝,斗大青鳞冷光烁烁,令他不由得通体生寒。

    谁能想到这位耄耋老者,竟然是头修行成气候的大妖,且单看这力道,实在是令人骇然。游舫重逾千百斤,如此沉重的大宗船只被抬起三尺,况且水中无地借力,抬物运力比之陆上更为艰难。况且游舫上众侍卫大都看得真切,那条庞然青蛇分明就没存掀翻游舫的心思,只是单纯以蛇脊从船底略微一蹭。

    这轻描淡写的一蹭,迸起两三人高的巨浪,顶起游舫三尺有余,满船狼藉。

    可那蛇妖并没停留,或是狂性大发噬人毁船,而是于瞬息之间游动得毫无踪迹,空余大江上一道纵贯数里,宽阔难消的水痕。

    “公子可曾伤到贵体?”一众侍卫皆站立不稳,幸好勉强扶住栏杆立柱,才不至于太过狼狈。只有那瘦高近侍,于游舫剧烈摇动之际仍能行走稳当无碍,拨开人群走至王公子身前。

    此刻王公子亦是有些狼狈,左足在方才船首猛然抬起时崴到,脚背登时就肿起老高,正蹲坐在地上揉捏,疼得蹙眉不止。

    “还好还好,此番倒真是我贪心不足,险些招来大祸。宝贝动人心,说到底还得有命拿才是啊。”船只停稳,王公子顺势靠在栏杆旁,苦笑不已。侍女丫鬟煞白着面皮,还好未曾忘却要紧事,急忙从药嚢中取出专治跌伤的老药,颤颤巍巍走上二层为公子上药。

    公子在一旁上药,而那位瘦高侍卫面色阴沉似水,抱起膀子阴森道:“可惜那老蛇精游走过快,不然,便正巧吃上一顿全蛇宴,也算告慰公子的五脏六腑。前者闻言长笑,还颇为戏谑朝这位侍卫之首挤挤双眼,“收声收声,旁人不晓得,我还能不晓得?你我相识十数载,你那点微末本事我岂能不知,如此嚣狂当真不怕那蛇妖去而复返,把你这几两精瘦骨头当作小菜一并啃了?有那胡扯鼓吹的功夫,倒不如瞧瞧周遭动静,安抚安抚游舫下层的船夫。”

    旁人早是习以为常,这对主侍打小相识,故而并无什么过于分明的主仆之礼。瘦高侍卫常常讥讽

    王公子,王公子更是不甘示弱,时常语出惊人,同平日里的公子做派格格不入,甚是稀奇。

    久而久之,这群侍卫早已经习以为常了,个个见怪不怪。

    瘦高侍卫并未言语,无意间瞥到那位先前喂公子梅脯的侍女,正给王公子伤腿处上药,眼神之中登时泛起煞气。

    甭管是行走江湖的商贾小卒还是军中的壮丁将帅,总有磕碰闪失,跌打损伤在所难免,总不至于出门时总要携带几位贴身郎中走江湖,因而上药外敷这等事务,大都熟知无比。

    尤其踝腕处跌打损伤,踝骨断裂与否尚未可知,自然不可妄动,只以轻柔手法自肿胀处由外而内,搽以伤药,避开踝腕处。

    而眼下这名容貌俊秀的女子,摆明不晓得这重忌讳,只顾闷头搽药,而并不顾及脚踝处。这一来,疼得王公子两腮滚动,牙关紧咬,就连双唇也咬得血红。

    脆响过后,侍女面皮之上便多了一道血红掌印,这一耳光中蕴含的分量,连旁人听着都面颊生疼。女子跌坐一边,玉簪被打出几步远,发髻散乱,煞是凄惨。

    反倒是王公子有些不乐意,狠狠瞅了眼瘦高侍卫撇嘴道,“瞧瞧,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到你巴掌底下照样不能幸免。就冲你这脾气秉性,等年纪大些,哪里还有婆娘敢嫁?倘若我儿都晓得斗鹰走马了,你却仍是孑然一身,落在外人口中,以为我王乐菁咸淡通吃,到时问罪与你,可莫要怪我不留情面。”

    瘦高侍卫走到公子身前,毫不避讳的捧起公子伤脚,慢慢搽药。

    王乐菁从小极易受伤,要么就是爬树摸窝崴了脚脖,要么就是被父亲打了手板,三天两头总得多两处伤痕。每逢磕碰,幼时的王乐菁便泪眼模糊地去找隔着几条巷子的惠雁君,后者便满脸无奈的取来草药,给这位打小失母的小公子好生处理伤口。

    小公子尤其怕疼,每每上药时候都要龇牙咧嘴许久,引得惠雁君相当的手足无措,便只好拿来一味唤作雪清的外敷伤药,涂抹后有丝缕寒凉之意,权且减轻痛楚。

    十年如一日,当年满面倔强的王乐菁,如今也长成了一位翩翩公

    子,而多年下来惠雁君容貌却迟迟未变,只是身形体态越发欣长。只不过每有负创之时,仍是后者以雪清先行涂抹,兜兜转转,年华过矣。

    王乐菁感慨,“脾气大归大,就冲这份上药的功夫,我也不忍心训斥,毕竟除了我那不靠谱的爹之外,就数你同我亲近了。”

    惠雁君手上不停,嘴上却开口道:“下回可万万不可如此行事,外界可不同京城,倘若是真招惹到修为超凡的高人,就未必像今儿个这般好运了。虽说这蛇妖的力气可称上乘,但估计是瞧出了几成端倪,故而只从船底过而不震,警示一二。大蛇成妖,毕竟是仙家宗门眼中的上好药材,所以行事较为小心;若是换成其他六亲不认行事跋扈的大修,恐怕将你爹王大员名讳搬出来,都难逃一死。”

    脚踝处冰凉熨帖,疼痛减轻何止一二分。公子伸了伸腰,看向重归宁静的江面,浩大圆月似落江心,水中游鱼探出头来,张口吮吸清辉倒影,倒真如同要将月华吸入腹中。

    “游鱼尚且贪恋月华清辉,欲汲天地灵气跳脱凡胎,何况世间凡人。”

    王乐菁摆摆手,侍卫尽数退却,就连在地上瘫坐的那位侍女,也是强撑无力弱骨起身,还不忘款款行礼,退至下层。老主簿刚想登至二层探询,见众人具是下行,心中了然,便也不再上楼。

    挥退众人,自然是有心事要事与亲信说,就算老头再不通晓世故老麦昏聩,或是自以为公子颇为器重,也断然不会在此关头上前凑这等热闹。私事公事,内外亲疏,向来有别,虽说一县官场狭小,可常年混迹其中,主簿亦能通晓许多禁忌。

    “雁君以为一国之重为何?”王乐菁笑道,似乎只是问了个相当不起眼的微末问题。

    惠雁君这时反倒轻笑道:“一国之重当为巨木,当然以百姓为根,以清正官场国策为茎,千万士子兵甲为枝叶,君为树冠,使得承上苍之水日华月色,反哺全身。”临了还不忘加上一句,“这可是王家大少爷年方八岁时的佳作,如今想想,还真是圭臬之言。”

    王公子撇了撇嘴,“说正事呢。”

人世行剑 第一百零四章 好大条-祝考生金榜题名

    "这话可是公子亲口所言,听来还的确有几分壮阔之感,当初你那位先生初听此话,一对昏花老眼都为之蕴泪,称王家公子日后必定为国之栋梁,为何今日却又不认了?"惠雁君笑道,四下无人,主仆之间所言当然不再顾忌太多,若是旁人听闻,恐怕要纳闷许久。

    侍卫退居一层,但此处空旷无碍,按照常理,两人对谈时应当压低声音才是。可不晓得是何缘故,两人交谈时并未将声音压下,而游舫一层的侍卫与老主薄,皆未听到只言片语。

    王公子摇头,眼神晦涩不明,“当初少不经事,断然不晓得其中的弯弯绕绕,暗流涌动,出行这趟见识过不少地方,自然应当想得更多些。”将双掌抚在栏杆之上,微风习习,方才的危局已然平复,公子开口:“这句话归根到底的确没有半分错处,就连当初老师都平心赞誉,肯定有些或大或小的道理。至于为何将其否决,那便是因此话格局过小的缘故。”

    “早年间,仙人隐世不出,天下有百姓诸国,山上有仙家宗门,井水不犯河水,两者共存。而如今的世道却大相径庭,修界同朝堂以世家为枢,如今已然从当初的泾渭分明变为清浊一隅,所谓国泽,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君主一言,胜过万千的国泽,颐章国更早就不是那个颐章国了。”

    “以天下诸国比作巨木,早就不再合益。若说诸国为木,隐天蔽日,那这仙宗便是天。常人自下而上观瞧,大都觉得林叶遮天,广天青树相得益彰,可实际上讲,哪有当真可以遮蔽天穹的巨树呢。古籍之椿木八千年春八千年秋,仍未能隐去天日,区区九根蕴有蛀虫的老树,妄想同天人共存,有何依仗。”这话说来讽刺之意甚浓,似是讲说诸国不自量力,可惠雁君瞧见了王乐菁眼中,只剩哀愤之色。

    停顿半晌,惠雁君皱眉道,“若是如此说来,山上仙宗的势力,应当足以将列国横扫才是,可为何时至如今仙家依旧不敢跋扈行事?再说面对铁骑重甲,即便是修到绝境的修界大能亦难存活,史书之上并非没有这等先

    例,一座仙家宗门的高手,当真能硬抗数十上百万雄壮之军?”

    王乐菁嗤笑,“数十上百万雄壮之军当然难凭寥寥数人硬抗,可历朝历代,难道就只有贤明圣君?如今颐章国圣上仁德,故而国力不弱,可若是哪天圣上老去,膝下皇子昏聩无能,就算如今旌旗百万,到那时还能剩下几成。再遇上天灾**粮米不足,这几成军甲,又要散去多少?相较之下仙宗所蒙受的损失当真是少之又少,说不准还能在原本的根基上再有攀升,届时又当如何?”

    惠雁君眉头不展,刚想开口却被公子打断,“九国之间素来彼此不和,休说眼下盟约过去大半,即便是盟约未过,你以为当真就能休戚与共,同仇敌忾?这才是天大的笑话。”

    "所以归根结底,世家在其中扮演的角儿,始终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别看着那老主薄表面上应承,背地里少不了做些戳脊梁骨的行径。不过好官始终是好官,既然为民尽心竭力,那我也不好找人家的麻烦,彼此心知肚明便是最好。"

    “难道你方才主动招惹那蛇妖,所为的皆是他说手中那条金鲤?”惠雁君总算咂么出点味道,神情古怪的瞧着王乐菁。

    王公子满意点头,虽说惠雁君不愿妄动心计,但也不至于蠢笨,“那鱼不简单,就算是**凡胎。也未尝不可凭空生出三两点灵根,如若真能修行有成,甭管是自保还是制衡仙宗一二,一举两得。反正我这跋扈荒唐的名声也是人尽皆知,又不在乎旁人如何评说,真能抢来这么一份惊天造化,那便是赚了上天的便宜。想来也是我有些唐突,一位寻常老翁,怎会随身带着条活生生的金坞,可惜了。”

    惠雁君手抚眉间,突然间问出句话,“要不再把那蛇妖追回来?”

    公子一愣,笑得无比畅快。

    此刻已然是入更时分,附近村落早已寂静下来,纳凉的村妇渔夫皆打道回府,等歇息足够,明日清晨起早忙活生计。那公子早已过去这段江面,烛火灯油便没必要浪费,皆是被附近百姓收归家中,留待来日所用。

    大多人家家境殷实归殷实,可谁家的银两也并非山头上滚落而来的,能省则省才是长久之计。故而此刻村落万籁俱寂,巷子住户均沉于昏暗黑夜,徒留月色将暗处化作朦胧。

    无人知晓距游舫十几里外的燎河下游,一头如龙青蛇缓缓从江中昂首,其身形之巨,比之方才还要粗壮几圈。昂头摆尾,游弋水中。

    老蛇心满意足地游动片刻,将长尾探出水面。水波晃动,虽说蛇尾亦是壮硕非常,可灵活程度丝毫不低,甩动之间毫无滞涩,半掌大小的湛青层鳞于月色中镀上蓝晕,格外神异。

    端详半晌在蛇尾悬挂的金坞鱼,竹叶青心旷神怡。

    近来似乎的确是憋屈太久,外出许多时日皆是如履薄冰,连个原身都不敢暴露在外,肝火渐浓。只是隐忍不发倒还好说,竹叶青自问并非那般无所顾忌,动辄便要毁人性命的妖邪精怪,但这公子,实在做得有些过火。于是老蛇化作真身,不愿伤人性命,只以脊背轻蹭船底,算是略微示警。

    想到这,老蛇便无端记起那对十分有意思的师徒,师父一身高深修为,却毫不专横滥杀;徒弟一脑袋有趣心思,可打心眼里将它瞧做长辈。天下要是多些这样的师徒,想来良善精怪也敢以真身行走江湖,不再惧惮有杀身之祸从天而降。

    不过话说回来,在方才那游舫之上,似乎有名侍卫怀中携有异物,饶是老蛇这般在十万山中不赖的修为,同样隐隐心悸。

    所以说出门在外,姿态低些没错,大妖先辈诚不我欺。

    不过这层窗户纸,倒是因为方才的举动松动大半,姑且勉强算因祸得福。

    老蛇瞅瞅那尾金鲤于水中欢脱游动,蛇口咧开老大,并不渗人,倒是显得格外喜庆。

    果然如吴霜所说,既得此鱼,福寿有余。

    士不语沟坎丛生,历少逍遥,何不一尾渡江,壮十九分神意,再破重重险难滩头。

    好大一条竹叶青,逆鳞生辉。

人世行剑 第一百零五章 穷山恶水走好剑

    云仲此时的心情,就跟这三伏燥热天气似的,烦闷至极。

    虽说读书识字并非太多,可起码也读过数本武侠话本,那书上写着师父个个都是尽心尽责靠谱得很,怎得自个儿这位师父,却是半点谱也不存。心思郁闷之下,云仲掏出水囊猛地灌入两口,气沉丹田,再也不去想那等糟心事,歇靠在马车边上昏昏欲睡。

    早在前两日七月过望日时,师徒二人还相伴赶往齐陵之南,欲在章家出手前加急赶路,以免路上遭遇围追堵截。可自打吴霜收到挂在锦鸟足上的一封书信后,便急切无比地将云仲托付给一家商队,简短交代几句,也未曾留下什么保命法宝之类的物件,自己则是御剑朝南而去。

    可怜云仲不熟道路走向,商队众人也是看在银两的份上收留,除却用饭时间,几乎无人与云仲闲扯,只剩吃得比牛都多的一头夯货同他作伴,这落在尤好吹牛胡侃解闷的云仲身上,自然心情难以平复。

    果然不是亲传弟子,排行老四,的确是能撇就撇,哪赶得上自家山头重要。

    不过江湖一行,时日着实不短,云仲也不再是当初那啥也不懂的雏儿,许多道理在脑海灵台之中,不知为何已然迎刃而解。师父此去如此急切,想必是山头突生变故,以吴霜平日的闲散性子,恐怕此番祸事相当之险,若是小小变故,再怎么也不至于撇下自己独身前往,只怕是带他在身边束手束脚,无法施展。

    在云仲看来,可能之处无非两种,一是自己素未谋面的那几位师兄师姐行功出了岔子,致使山上之人无法应对;二来是章庆一事已然有人察觉出端倪,不惜耗费好大价码请来高手围堵山门,师门中人力有不逮,才传了这么一封加急密信,请吴霜速归解围。

    云仲默默马儿鬃毛,仍旧蹙眉不止。

    若是第一件事倒还好说,可要是真有人打上山门,那便有些解释不通了。

    吴霜口中曾经提过一二,锦鸟并非什么稀罕物,只不过以迎风嗅百里的本领见长,通人性,擅追寻人踪。若是能寻到人大体

    方位,不多时便可找到此人踪迹,故而作为仙家传信之物,最适合不过。但要是论及此鸟的其他方面,则是再无什么攻伐防备的手段,在高手面前莫说自保,脱身的本事都无。

    既然已经到了不得不救的地步,为何那位高手还会任凭锦鸟传信而不加以阻止,围堵宗门山头已然是结下不死不休的大仇,为何又要将吴霜引回宗门,难不成这位高手当真有把握对付修为高深莫测的吴霜,故而行事无所顾虑?这在云仲看来,难。

    不入修行,不晓得修行之难,一入修行,才晓得吴霜的本事。休说前面那位真身为巨蛇的叶老翁,单看那位老道士拔山催峰的能耐,脑瓜中有几两脑仁的,都能明白吴霜的手段,何其惊人。

    “想不明白啊。”云仲手捂眉心,摇头感叹不已。马儿极通人性,虽说起初脾气暴烈了些,不过长久相处下来,似乎是发觉这对师徒待它不薄,于是也安分下来。此刻见云仲犯愁,便主动昂起马头,让云仲揉揉顺滑马鬃。

    云中不觉哑然失笑,“也对,想不通的就是想不通,钻牛角尖容易,出牛角尖难嘛。”

    虽说吴霜有些没谱,但此番走前倒是给自家徒儿留下不少好酒,且多是朔暑这等上佳之品。饶是云仲也不知平日师父在哪藏匿了如此多的存货,合起来竟有六七坛的分量,尽数码在车厢后身,以柴草盖住。

    这会功夫,正值晌午临近用饭之际,商队亦停下歇息。云仲此刻好不容易忍住腹内馋虫,腹内空空,饮酒最伤脾胃,故而只隔着泥封嗅嗅酒香,便将酒坛摆回原处,下车练剑。

    七月过望,这便已到了初伏时节,便少见微凉风,再无侥幸阴凉的天气。再说齐陵往常便比上齐天气热上两分,所以以云仲的体魄,也有些酷热难耐。

    恰巧商队路过一处山岭,且不知是何缘故林木阴凉稀缺,故而这燥热之感便又添了两三成。可此时再要赶路,就算加急行进亦难赶到山下花草繁盛的凉爽地界

    ,只好在此先行驻扎修整一阵,再谈下山之事。

    商队上下均是颇有微词,领路汉子亦是有苦难言,又因不善言辞,只好一人坐在车帐边上叹气。

    云仲曾无意间听他人说起,这汉子名为韩席,原本是齐陵一位猎户,年入不惑,这行猎所需的腿脚便有些跟不上,于是凭着对齐陵界内的山川走向颇有见地,所以便改行做了专为商队引路的班头,每趟下来,入账倒也勉强不赖。

    韩席为人颇为忠厚,但只有这口吃的病灶,时常引得他人取笑。仅在这商队之中,就有位跨刀青年时常对汉子言语不敬,且这年轻人似乎在商队之中地位不低,每每谈论都引来不少赞附之声,令云仲也是有些厌烦。

    不过出门在外,理应趋利避祸。更何况云仲此时境遇,不过是寄人篱下,云仲也不至于仗义执言得罪众人,从而引出什么是非。

    轻呵口气,云仲起剑,身外灼热消失殆尽,目光所及,只一剑而已。

    鸾迎叠瀑溯叩,三剑乃是吴霜亲传。可自打吴霜演示之后,便再也没指教徒儿,就连往日纠正剑架的举动也未有过,美其名曰自行摸索,更能使得剑意贴合自身。此话倒是有理,可云仲瞧着师父说话时昏昏欲睡的懒散德行,实在半点都难信服。

    无奈之下,云仲只好凭自个脑海之中吴霜递招的残余印象,自行揣测运剑要领。然而数日下来,始终难得寸进,招式形似六七分,可是其中风流神气,却是半分都无。

    所幸运气一事相比往日通畅太多,云仲如今可轻松行气一轮有余,大窍经脉畅通无阻。往日阻塞,似乎从那日借簪之后,经络便由混沌鸿蒙,变为溪水分支,虽未成大器,但亦可通达流转。

    运剑不多时,便有人在远处叫好,只是这叫好之声,喊得颇为古怪。

    “好,好,好好剑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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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裙824498525凡夫俗子有几多岁月。一入江湖岁月催。垂髫小儿至独挡四方。凝酒剑虚丹,运剑如月,掀翻重关。世家宗门九国二表,儿郎轻抬足底,浩浩江湖行。四玄五境二天关,从未孤身。酒剑四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酒剑四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酒剑四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