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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天两觉     盖世双谐txt下载     盖世双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八章 毒银

    那一刻,朱小婉几乎是瞬间就明白自己已经中毒了,但此时她也无暇去回忆自己是如何中的。

    其实黄东来的手法也不复杂,无非就是因为朱小婉方才敬酒的时候一心只看着别人有没有把蒙汗药喝下去,却忽略了自己面前的杯子有没有被动过,这才让黄哥有了可乘之机。

    当然了,当时的朱小婉也没想到,看起来年纪轻轻、没什么江湖经验的孙黄二人,竟会不动声色地使出一系列黑吃黑的手段……

    从假装被美色迷住,到屎遁尿遁,到装昏偷袭,再到下毒、撒石灰粉……这是两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江湖小子能干得出来的?哪怕你换俩老江湖来,没有无耻到一定的程度也做不到啊。

    但事到如今,再懊悔自己的大意也晚了,朱小婉只能赶紧用内力封住部分经脉,不让毒血攻心,并顶着这种状态和两人动手。

    不过……这并不代表她就一点胜算都没有了。

    朱小婉的武功,是孙亦谐和黄东来迄今为止遇到过的所有“敌人”中最强的。

    她不但是自幼习武,且天分不低,同样的境界,马四那样的人要练十年,朱小婉或许只要五年或更短的时间;马四练了十年的刀,还是在用师父的刀法,但朱小婉在把柔拳、铁砂掌和指功融汇后,便创出了自己的“筷子功”。

    这种天分上的差距,是最让人绝望的东西,它就是挡在“一代宗师”和“武林神话”之间的那道坎儿,而且是由老天爷设置的,只要你走的是正统的武学之道,绝无逾越的可能。

    那一瞬,却见朱小婉朝着自己领口内一探手,双指一夹,便竖着拎出了一双铁筷子,紧跟着她就将右手一翻一戳,在半空划出一道寒芒,朝着离她比较近的孙亦谐攻了过去。

    孙亦谐前一秒还在对对方这藏兵刃的方式啧啧称奇,下一秒见筷子尖杀到,赶紧来了个“逆鲤鱼打挺”,往后一翻一躺,再接了一个后滚翻。

    动作虽是狼狈,但确实管用……一下子就逃出了三米远。

    同时,黄东来也已踏墙而起,跃到半空,一方面给孙亦谐留出了往后翻滚的路径,另一方面也方便自己从高处发出暗器。

    “哼……雕虫小技。”只看了两人的一招半式,朱小婉就露出了冷笑。

    武功高到一定程度的人就是这样,她真就只需要看那么一招半式,就能摸清你有几斤几两;除非你的武功境界又在她之上很多,她才有可能看走眼。

    叮叮叮——

    下一秒,难以置信的一幕出现了。

    但见朱小婉身形一晃,玉臂倏展,在刹那间便连出三筷,愣是把黄东来抛出的三支暗器都给夹了下来。

    “哈?”刚在灶台上站定的黄东来见了这手,脖子都伸长了;这时他才意识到,这个女人的武功比他预料得还要高很多,结合那奇门兵器,怕是已有了准一流高手的水平。

    那是个什么水平呢?大概就是一些杂鱼门派的掌门实力;而换作高门大派的话,这实力大概介于副掌门和大弟子之间。

    像这样的人,若是走正道,即便不加入任何组织,当个孤胆侠客也不成问题;可惜朱小婉这人生性狠毒薄情,当年在江湖上为非作歹,正道容她不下,所以她才躲在这山野之地开了个黑店。

    今日被孙亦谐和黄东来撞见,不得不说是孙黄二人运气不佳……

    “孙哥!点子扎手!”黄东来看出情况不对,赶紧喊了声提醒了孙亦谐。

    “妈个鸡,你现在跟我说有什么用?”孙亦谐道,“还有你那毒怎么还没发作?”

    “估计是她用内力封了经脉呀。”黄东来回道。

    两人说这几句话的同时,一个已经退到了厨房的墙角边,另一个则是一脚把灶台上的菜刀踢了起来,拿在了手上。

    朱小婉看到他们的反应,还是冷笑,并不紧不慢地把自己用筷子夹到的暗器举到眼前看了看:“哦?黄门的暗器?”她微顿半秒,笑道,“那便好办了,黄门的人不管用什么毒,身上肯定会带着相应的解药……你看你是自己交出来呢?还是我把你们手脚都打断了慢慢问呢?”

    她现在对取胜已有了七分把握,认为自己即便在封住部分经脉的前提下胜算也不小。

    另一边,黄东来也有点后悔了……他刚才虽然看出这开黑店的女人武功不俗,但并没想到会这么高,所以他只是下了一种很普通的毒药而已;倘若她知道这女人的功力强到了“封住一部分经脉照样能一打二还占据优势”的地步,那他肯定会选择更厉害的毒药。

    眼下,他跟孙亦谐有两个选择——

    其一,是跑。这个成功率比较大,因为朱小婉未必会来追。她身上中的毒,有解药自是立刻能解,但即便没有解药,只要她花些时间运功调息,把毒血逼出来,就能去掉六七成的毒性,剩下的三成并不致命,只要吃些泛用的解毒药草,再休养个几日便可慢慢消除;所以,对朱小婉来说,比起冒险追杀,不追反而能稳妥地保住自己的性命。

    其二,就是速战速决,加快厮杀的节奏。即利用朱小婉现在经脉部分被封,无法发挥出全部实力这点,更加猛烈地进攻,迫使她加速毒发,或者直接把她打死。但这个方案风险大、难度高……他俩很有可能先被打死。

    “你先等等!”危难当头,已经背靠墙角的孙亦谐果断开口,“我来说句公道话!”

    他嘴上是这样说,但一双小眼睛还在时不时瞥着不远处的那把三叉戟——之前厨子搬他们进来的时候,把这兵器和包袱一起带进来了。

    “今天是你想害我们在先,我们也算是正当防卫,现在双方各有损伤……”孙亦谐说得义正辞严,面不改色,“要不然……我们把解药给你,你让我们上路,大家就当是一场误会,各走各道儿……”

    “哼……”朱小婉冷哼一声,面露狞色,“你们杀了我男人,让我当是一场误会?”

    “呵……”孙亦谐这下可笑了,他能看不出对方那点心思吗,“老板娘,常言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瞥了眼地上厨子的尸体,又看了看朱小婉,“您这番风韵,还怕找不到比这个好的?”他顿了顿,“再说了……你对这位的感情,我看也没有深到生死不离的地步,不如……解药之外,我再给你二百两安葬费,解一解姐姐你的心疼,这样够讲究了吧?”

    孙亦谐深谙人心人性,他这话听起来甚是无耻,但恰恰是每一句都说到了朱小婉这无耻之人的心坎儿里。

    朱小婉对这个厨子丈夫本来也没什么感情,平日里她就经常去城里找小白脸,没什么好心疼的;再说了,她在这儿开黑店也无非是求财,孙亦谐提出的这个方案,既能保证她的性命,又能让她这票没白干,甚至能让她面子上也过得去,她自是动心了。

    “呵……”片刻后,朱小婉神情一变,狰狞之色全无,那份柔媚却是又上眉梢,“这位弟弟还是懂事儿啊,这几句可说到姐姐我心里去了……”她说着,又扫了眼黄东来,“就是不知,这位黄门的小兄弟,是不是和你一条心啊?”

    “那必须的啊!”就连朱小婉都没想到,黄东来竟然也是立刻变脸,笑着就答应了,“孙哥的主意可以啊,来来来,为了表示诚意,我先把解药放这儿了,姐姐您看怎么样?”

    朱小婉都惊了,她暗自心道:“这两个货也太不要脸了吧?老娘我也得甘拜下风啊……”

    她哪儿知道……自己又中计了。

    孙哥说得能是真话吗?误会?在有实力干死你之前一切都是误会,等到不是误会的时候你人都没了。

    黄东来是最了解孙亦谐的,所以他才配合着一起表演,孙亦谐实际上想干嘛他一清二楚。

    “好,既然说定了……”朱小婉的眼睛盯住了解药的瓶子,但她刚想伸手,又犹豫了,“且慢,如何证明这瓶里装的就是我身上所中之毒的解药?”

    她这么一问,就是上钩了。

    因为这瓶解药,只是个无关痛痒的、让她放松警惕的幌子而已……

    “那……你想如何证明?”黄东来问道。

    “你先喝一口。”朱小婉道。

    她的逻辑是:让对方这没中毒的人喝上一口,即便证明不了这是解药,但至少也证明了这不是毒药。

    “好~”黄东来几乎毫不犹豫,伸手就要拿起来喝。

    “等等!”朱小婉却又一次喝止了他,“不对……我得先问问,你们刚才喝了我加了药的酒,为什么没事?”

    她不愧是老江湖,在这种时刻,她愣是把那件事给想起来了;这个问题很关键,因为如果黄东来和孙亦谐有某种避毒的方法,那就表示此刻这瓶就算是毒药他们也敢喝,而且喝了没事。

    “我们在茅厕时,事先吃了解药啊。”黄东来也并不慌乱,对答如流。

    “你怎么知道我加了什么?可以用什么解?”朱小婉又问道。

    “呵。”黄东来淡定笑道,“我堂堂黄门少主,连你那点蒙汗药都分辨不出来?都解不掉吗?”

    他说的有道理,这个答案朱小婉还是信服的,但也正因为这个答案,让朱小婉更不敢接眼前这瓶解药了……

    “嗯……你们黄门的手段,我还是知道些的。”朱小婉想了想,沉声道,“你这解药嘛……我看还是不必给我了,我自己把毒逼出来即是,二位留下银子,请吧。”

    如今她已不再用最初那种看待江湖新手的眼光看待二人,所以她变得非常谨慎;就算黄东来拿出来的真是解药,她也不敢接……还是自己运功解毒最保险。

    于是,三人就这么保持一定距离对峙着,慢慢地动作……几分钟后,孙亦谐和黄东来把二百两银子留在了后厨的灶台上,拿上了包袱和三叉戟,在朱小婉的目送下慢慢退出了酒肆。

    一直到两人上了马,骑出了老远,朱小婉才退回酒肆中,二话不说就先把门先锁上了。

    她也不傻,她得防着这两人在自己运功调息时杀个回马枪,所以她根本不在屋里逗留,直接去拿了个包袱,装上那两人留在后厨的二百两银子,再到柜上拿走了所有的银票和散钱,随即就从后窗开溜了。

    顺着林中的小路跑了许久,来到一荒僻无人之处后,朱小婉才放下包袱,盘腿坐下,开始运功。

    这时的她,无论体力还是意志,差不多都已到了极限,若再不开始运功,不消片刻她就会毒血攻心。

    然而,就在她运起第一口真气之际……

    “噗——”

    就好似是触发了什么奇怪的开关一般,其口中猛然喷出了一口鲜血。

    血雾未散,朱小婉便整个人身子一软,朝后倒了下去。

    “怎么……可能……”她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已经变成紫黑色的脸上满是震惊之色。

    断气之前,她后知后觉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却见,她那只抓过银子的手上,手心已然变黑,毒就是从那里渗透进来的。

    “明明……他也摸了银子……”这是死不瞑目的朱小婉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黄门三绝,自不是浪得虚名,这无影无形的下毒之术,才是他们真正的看家绝活儿,也是他们立足武林的根基。

    箸尖红,就这么死在了荒林之中,她身边那一大包银子,可买不回她的命;她生前曾让很多人变成了肉包子,而到她死时,她自己却也成了野兽们的腹中之食。

    这世间的报应,大抵如此。

    孙亦谐和黄东来只过了半个时辰就回了那间酒肆,他们没有找到朱小婉,但他们看到灶台上的银子不见了,便知道对方已死定了;两人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一把火烧了那间吃人的酒肆,便再次踏上了的旅程。

第二十九章 擂台决斗

    今儿这许州城……可热闹。

    有决斗。

    开封府广行镖局的大镖头郑目开,要在城里的擂台上跟淮安侠义门的第五把交椅葛世公开比一场。

    这两位,在江湖上都算有字号的人物。

    那郑目开今年三十有五,人称“开封三臂剑”,当然了,他不是什么“三刀流”,他只有一把剑,只不过他这一手快剑使出来,快到让人觉得他好似有三条胳膊一般。

    而那葛世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今年三十一岁,绰号“蝎尾枪”,一杆七尺花枪使得是千变万化,凌厉无比,在淮河一带可说是无人不知。

    这两人……虽说本来也没什么交情,但并不至于打起来,更不至于签下生死状上擂台决斗。

    但今天他们就是要打了,而且非打不可。

    为什么呢?

    这也不难猜——两个男人生死相搏,多半就是为了钱或女人。

    钱,他们有,够花。

    所以,那答案自是女人了。

    女人也分很多种,郑目开和葛世的家里都有老婆,他们的老婆也是女人,但他们今天显然不是为了那远在天边的老婆而打。

    他们……是为了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女人而战。

    那个女人,花名“初雪”,乃是许州城中最大的青楼“七柳幽阑”里的头牌。

    那个年头的青楼,也是分三六九等;二三流的就不提了,通常也没那么多规矩,但是第一流的窑子……那逛起来规矩可多了去了。

    那种能做到名震一方的青楼,背后必定都有相当厉害的靠山,所以像这种青楼里的头牌,一般人根本见不着。

    并不是说,你有钱就能撇着大嘴走进窑子点名要跟头牌睡觉了,抱歉,没这个操作。

    对于那些有身份的人来说,嫖,也必须要雅,要有档次,不能跟那些逛下层窑子的普通百姓一样进屋就躺下睡觉,那在他们看来就是牲口。

    真正的达官贵人、文人雅客们要追求的,并不仅仅是生理上的释放;在那之前,他们首先得在精神上得到满足。

    所以,想见这种高档青楼里的头牌,你就得跟上门面试似的,去“求见”。

    甭管别人最后见不见你,你也得先把银子撂下,让老鸨确定你舍得花这个钱。

    然后呢,一般就是先请你去屋里喝茶,让姑娘先在暗处瞧你一眼,你要是看起来没个人模样,歪瓜裂枣啊,言行粗鲁啊之类的……那基本上你喝完茶就可以回去了。

    你要是长相气质各方面瞅着都还行,那才有下一步,就是姑娘出来跟你聊聊……

    当然,只是聊聊,你要是看到人出来了就动手动脚,或者露出一副猴急的蠢样,那人扭头就走。

    你还得端着、拿着,明明是来逛窑子的,还得摆出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跟人扯琴棋书画、风花雪月……然后人家才会开始给你敬茶敬酒,飞眼儿撩骚。

    这样一直聊到夜班三更,得姑娘主动跟身旁的侍女打招呼,让其传话出去并带上门,然后“请”你一块儿进里屋歇息,你才能进去完成你来窑子的真正目的。

    这一系列的……在我们今人看来宛如脱裤子放屁般的操作,在那个年代的上流社会看来,却是比前戏还必不可少的前前戏。

    其实你仔细品一品就会发现,这事儿也是有道理的。

    一样东西,你得到的太容易,就会降低你享用时的幸福感……

    哪怕是拉屎,你在稍有便意时就去解决时的爽感,和你憋到感觉快要拉在裤子上时再去解决时的爽感,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高富帅花了一天睡到女神后的幸福感,和舔狗花了一年睡到女神后的幸福感,那能比吗?

    所以说,这种主动给自己的行动制造困难,享受那种可能失败或者被拒绝的患得患失的感觉,才是更高的境界,是巧妙地诱导自己的大脑分泌更多内啡肽的一种技巧。

    当然了,话要说回来,你得有实力才能这样操作,没实力的不管咋整大概率还是只失不得罢了。

    有点扯远了……言归正传。

    那郑目开和葛世是怎么回事儿呢?

    有了我上面那番铺垫,解释起来就比较简单了:他俩昨晚都去了七柳幽阑,也都想求见那位初雪姑娘,于是就一块儿被老鸨请去屋里喝茶了。结果呢,那初雪也没露面,只是在帘子后面看了这两人一会儿,道了句:“一絮不分二禺(念yu,第二声)。”随后就让老鸨送客。

    这俩出来后,有些不明就里,于是又求老鸨去问问初雪姑娘到底是什么意思。老鸨见人家都使了银子了,又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就去问了,结果初雪姑娘就又把那六个字写了下来,递了个字条出来。

    那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这“一絮”,无疑是指她自己,絮就是雪嘛;“不分二禺”,从字面上看,好像是在说“我这‘一片’雪花没法儿落到你们这‘两座’山谷里”。

    但其实不是……

    她在这里藏字了,这“禺”其实不是禺,而是“偶”,因为还有你们两个“人”坐在那儿嘛。

    初雪姑娘聪明伶俐,她一看那二人身上的衣衫、靴子,还有袖口和腰带的细节,便知他们都是有妻室的人,而且他们的妻子把他们照顾得很好;这个“偶”字,就是在提醒他们,家中还有妻子;故意缺个偏旁,是在劝他俩做个“人”,有点儿良心。

    所谓“一絮不分二禺”,不是说我不把自己“分给”你们俩,而是在说我初雪不想来“拆散”你们这两对“佳偶”。

    她……是这么想的。

    但郑目开和葛世,可就不是这么想了。

    这俩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啊,你们以为能当上头牌的姑娘都是什么文化水平?要是女人能考功名她们早做官了,就你俩这样儿的还想见头牌?这不招倒霉吗?

    就这样,郑葛二人把那句话理解成了字面意思了,而按照那个意思去解释,对方似乎是在暗示“你们俩若是只来一个,那我这片雪就落那儿了”。

    于是,他们就按照“二桃杀三士”那个路数自己杠上了。

    两人说起来也都是武林中人,名门正派,总不能大晚上的在青楼外边儿直接就打,打完之后赢了的再回去?那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所以他们就相约,今日未时,许州城内东街擂台,一较高下。

    至于理由嘛……他们自然没有公开表示是为了个妓女,对外只说是切磋武功,决个高下;但考虑到刀剑无眼,万一有个闪失不好收场,故而还是跟当地的地保打了招呼,签了生死状。

    场面话,是这么说的。

    可其实呢,两个人都是动了杀心的。

    生死状都签了,还能留手?

    这玩意儿,就相当于是“合法杀人契约”,只要双方自愿签下,事后就是生死由天,哪一方的亲朋事后都不得来寻仇,谁要是寻仇或者变向的报复,那反而就是你有错在先。

    …………

    午时过后,东街那块儿,看热闹的人群便开始聚起来了。

    路上偶遇的江湖仇杀,老百姓自是躲得远远儿的,因为他们怕被殃及池鱼;但这有规则约束的擂台比试,他们可爱看了,甚至有好事儿的为了看得清楚都爬上附近商户的屋顶了。

    未时,转眼就到。

    葛世和郑目开也终于粉墨登场。

    两人都是等到最后一刻才现身,这也算是江湖经验的表现——他们都知道这种场合来早了反而容易焦躁。

    生死状早已签好,两人只是来到作见证的地保跟前稍施一礼,听对方简单交代了两句,便各自用轻功跃上了那高逾六尺的擂台。

    “请。”

    “请。”

    他们手持兵器,抱拳拱手,在台中央打了最后一声招呼,随即便分别走向了擂台两端。

    就在此时……

    “来来来开盘了啊,买定离手!马上开打了,最后一分钟,要下注的赶紧了,什么?啥叫一分钟?一分钟就是你一下一下数,从一数到六十的时间。”

    只听得,在距离擂台大概有十几米的一条巷子的拐角那儿,一个嗓门儿有些尖的男人声音正在毫不避讳地高声叫卖着。

    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个声音,就在离那“开盘者”不远的地方,头头是道地跟一帮围在此处的乡亲念道:“哎呀,老子是专业解说,你们信我呀。我跟你们说,今天这场,就是六四开,葛世小优……正所谓百日练刀,千日练枪,万日练剑,他们这个级别的选手……哦不……高手,一般就是练枪的更猛一点,当然了,这郑目开比葛世要年长几岁,这个也得算进去,你们听我的,下葛世,没错儿。”

    这两个声音的主人,不是孙亦谐和黄东来,又是何人?

    这俩货,也是昨天刚到的许州,今早大街小巷都在传这决斗的事,他俩便凑热闹来了。

    孙亦谐不愧为经商鬼才,他几乎是在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要在擂台附近搞“盘口”;你说他缺钱吧,其实也不缺,只是因为前些天在朱小婉的黑店舍了二百两银子,他觉得不太爽,所以想搞点外快赚回来——这是他性格使然,真不是钱的事儿。

    而黄东来呢,对解说也是情有独钟,于是就来帮孙哥“敲边”。

    两人先是站那儿跟说相声似的聊着,等凑过来听的人多了呢,就改黄东来一个人说书了,而孙亦谐则顺势到旁边拿出了自己花一上午准备好的“注码”开始开盘,这才有了眼前这一幕。

    听着那俩小子肆无忌惮的言行,擂台上的郑目开和葛世也是表情尴尬、嘴角微抽,但如今箭在弦上,他们也不太可能喊暂停什么的。

    两人只能假装没听见,各自摆开架势,准备开打。

第三十章 未果

    决斗伊始,便见那葛世蓦然前跃,枪头横空一抖,挟一阵劲风而来。

    郑目开剑刚出鞘,便见得枪已临头,只得急蹴侧闪,避敌锋芒。

    然,葛世的“蝎尾枪”,并非那大开大合的路子,其讲究的是灵动多变,那招式柔、快、巧、刁……变化无穷;一看郑目开往自己右侧闪去,葛世当即冷笑,因为这正中他的下怀。

    下一秒,葛世已将手腕一抖,后招倏发,那枪身真似蝎尾般说转就转,在他的控制下由纵化斜,紧随着郑目开的胸口挞去。

    红缨一绽,似初虹贯云。

    剑芒迸现,若霹雳擎空。

    “开封三臂剑”,自也不是浪得虚名……

    郑目开见对方根本不做试探,一出手就使出如此凌厉的杀招,心中也是升起一股无名之火。

    那一瞬,只见他稍整体势,出一招“天王托塔”,拨剑一挡,凭一口丹田之气,硬是抵住了袭来的枪华。

    这还没完,此时葛世一招两变,枪势已尽,且堪堪落地,立足未稳,正是郑目开转守为攻之机,后者自不会放过这机会。

    下一秒,郑目开便将内劲一提,剑锋遽出,寒芒三现,一手“三雁飞渡”,冲着葛世的腰、腹、肋三处要害闪电般刺出。

    葛世身形未定,观之不及,好在其耳功不俗,凭破风之声便已知晓了剑招大致从哪里来,于是他急忙足尖轻点,使出一式“回天运斗”。

    有道是……旋身趟一片,掠枪抨半边。

    葛世这应对也很到位,把对手剑招防了个干干净净,并撤身两步,重整了自己的态势。

    两人走完这几招,心中都在暗暗给自己捏把冷汗——他们在开打之前都以为自己至少有七成胜算,但现在却都觉得只有五成了。

    然而,既已上了擂台,今天这事儿便再难回头。

    他们都明白:人在江湖,有的时候,败,会比死更惨……

    一息过后,郑葛二人目光一触,战端再开。

    人影相错,枪剑锵然。

    与此同时……

    “黄哥,现在这局势你觉得怎么样?”已经封盘的孙亦谐和黄东来一起攀到了高处,饶有兴致地看着远处擂台上的打斗。

    “不好说啊……”黄东来这时的语气比起开打前那言之凿凿的状态来就有点儿变化了,“这郑目开好像比我想象中要猛一点啊。”

    “呵……那你是不是要改判断嘛?”孙亦谐看出对方有点虚,于是开始充满恶意地拱火。

    “也不是要改判断,现在主要得看葛世会不会失误。”黄东来还在兜着说,“只要他不失误,依然是优势,输不了。”

    他这边话音未落,却见擂台之上,葛世与郑目开刚好过到一招“风雪殊途”,招尽之际,两人皆露出了三分破绽,只能用左手来补。

    双方以左掌对左掌,掌锋一对,内力相拼。

    而这一拼之下……郑目开发现了一件事——葛世的左肩有罩门。

    这个罩门,是葛世修炼那蝎尾枪的绝式“蝎尾红莲”时所产生的;此招的威力巨大,且攻击角度极为惊奇,但唯一的问题就是需要用到自己的左肩颈交接处为轴来发动。葛世也是直到招式练成时,才发现自己的肩井穴那儿气血有些淤滞,导致经脉变窄,内力流动不畅,但好在他只要不用那招,这情况就不会加重,也不会影响他使用其他的招式。

    但……眼下,赶巧不巧的,他用左手,在一个特定的姿势下和对方对拼了一下内力。

    若是换个三流人物来,这样拼一下自是察觉不出什么;若是郑目开此刻只跟葛世过了三四招,估计他也察觉不出什么;但现在郑目开已经和葛世打了几十招了,基本已摸清了对手的功力,这时他要还看不出来,那他也白混了。

    “哼……”因发现了对手的罩门,郑目开冷笑出声。

    葛世也看到了那个笑容,并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但他仍抱有侥幸心理,觉得对方也可能是虚张声势。

    两人回身再斗,但自这一刻起,情势已大不相同。

    葛世心中已有隐忧,招式不自觉地便倾向了防守,而郑目开的剑招却是越发凌厉,且有意无意地在偏往葛世的左侧;所谓敌进我退、此消彼长,很快,郑目开就占据了明显的上风,而葛世则只剩招架之能。

    “哎,这局势不太对啊。”黄东来看着看着,也看出了葛世败相已现,不禁言道,“什么情况?怎么这葛世突然就不会打啦?”

    “哈哈哈!”孙亦谐在他一旁幸灾乐祸地笑道,“‘六四开’?啊?黄哥你奶得好啊。”

    “妈的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黄东来道,“他们打的人自己的问题,我就是根据当时的形势分析一下而已。”

    他俩在那儿说着呢,底下已经有些买了葛世的人按捺不住了,开始喊着“退票!”“还钱”之类的言论。

    “妈个鸡的!退个毛!”孙亦谐听了,当即跳起来冲着那些人骂道,“你听说过在赌场里下完注了还可以退的吗?谁他妈逼你买了?买定离手、概不退还听不懂啊?你问问买了郑目开的兄弟让不让你退?你再喊一句试试?信不信老子下来叉死你?”

    那类赌棍泼皮,孙哥在鱼市场里见得多了,对付他们自有一套;他就这么抄着三叉戟直接指着别人的鼻子骂,嗓门儿比人家大,气势也比人家凶,几句一怼,对方也就怂了……倘若真有人头铁还敢叫唤,孙亦谐绝对会冲下去将其抓出来抽一顿,来个杀一儆百。

    这也是孙哥的经验:开盘口的,最重要的镇得住场子,因为但凡有一个闹事儿的你镇不住,就会牵出一串儿来,所以必须把那些出头鸟扼杀在萌芽之中。

    乓——

    另一方面,擂台之上,那决斗也已进入尾声。

    郑目开是越战越勇,而葛世却已成强弩之末;随着一记铮鏦之声乍起,葛世左臂一麻,手中花枪被剑劲震飞。

    那端的是……剑雨退枪潮,三臂斩蝎尾。

    然,葛世并未因此而放弃。

    他知道,郑目开是不会说一句“承让”,然后让他相对体面的走下擂台的。

    郑目开那脸上的神情,便说明了他想一直打到葛世跪下认输求饶为止,否则就将其打死。

    葛世自不会为了保命而求饶——丢他自己的脸事小,往淮安侠义门的面子上抹黑事大。所以,对葛世来说,今天他只有两种方式可以下台:一种是赢,一种是死。

    终于,到那兵器脱手的一刻,葛世反而不再畏首畏尾,选择放手一搏。

    只见他全然不顾全身破绽,疾的一跃,追枪而去,在半空使得一招“风廻云荡”,复又握枪于手,展腰反扫。

    郑目开也是不慌不忙,剑走龙蛇,连削带格,以攻对攻。

    就在那剑枪交织之刹,葛世终出绝式:他将真气灌注右臂,双足分立,甩枪过肩,以左肩肩井穴为轴,一架、一摆、一冲,枪头似蝎尾疾出,枪缨化红莲怒绽。

    这招来得突然,来得猛恶,又来得刁钻。

    能否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找出应对这种绝招的方法,并不在于你自己的招式练得有多精纯,而取决于人的反应、经验和天赋。

    郑目开虽气未馁,但身已倾,手中之剑也是以一种横架上挑的态势出去的……这是他出于本能做出的动作,也是他作为一个习武之人而言,天赋的直观体现。

    今天这场决斗,他应该是赢了。

    因为这招接完,他会负轻伤,但葛世会彻底丧失再战的能力;但这招的背后,已足够显出葛世的武学天赋在他之上,若这场决斗再晚个两年,他怕是只有三成胜算。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至少此时此刻,郑葛二人都清楚,郑目开应招的瞬间,已然胜了。

    不料,就在那胜负将分之际……

    飕——

    一道人影似黑风过境,倏然杀至。

    那来者,身高丈二(也就是一形容,实际就是一米八出头),黑衣蒙面,体型魁梧,但其速度却俨然在那郑葛二人之上。

    但见,此人自围观的人群之外直接一步跃上擂台,宛若惊雷落地,刚好扎身在那枪剑相交之处。

    其左手虎口握枪,右手二指夹剑,在那两人招出半截,内劲尚未全部施出的时刻,生生将两人的招式都给止住了。

    这下,从围观群众到当事人全都惊呆了。

    且不说这黑衣人上台时所展露的轻功,就他此刻左右手这一接一滞,便足见其武功远胜于郑葛二人,甚至可以说让那两位此前的打斗显得跟街头杂耍一般儿戏。

    “二位,请近前一步,听我一言……”接着,他便说话了;低沉沙哑的嗓音,可能是有意伪装。

    郑目开和葛世也没办法啦,人家这一看就是一流高手的级别啊,现在“请”你近前一步,你不给面子?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一息过后,那黑衣人松了手劲,两人这才收回了兵刃,也收了战意,双双向前一步。

    随后,也不知道那黑衣人跟他们说了什么,说得两人脸上变颜变色。

    说完后,黑衣人便退后两步,道了句:“二位好自为之。”接着他就和来时一样,一跃数丈,飞身便走。

    留下郑目开和葛世二人有些尴尬地立于台上。

    半晌后,还是年轻些的葛世先抱枪拱手,侧着目,一脸不情愿地对郑目开来了句:“郑兄,恕在下少识,今日之事……得罪了。”

    郑目开一看台阶来了,便也尬笑着回礼道:“呵……误会……都是误会嘛,郑某也是个粗人,还望葛兄见谅。”

    两人说完这两句场面话,也没跟大伙儿交代什么,只是下台跟地保念叨了几句,让其把生死状撕了,随后便各自扬长而去。

    留下一众愣在原地、不明所以的观众,以及两个很想骂街的盘口解说。

第三十一章 淳空

    流局,是庄家很不希望看到的一种情况。

    擂台决斗那事,孙亦谐为了开盘忙活了大半天,结果被一个突然杀出的、来路不明的蒙面黑衣人给搅黄了,他自然是十分不爽。

    但不爽归不爽,他也没什么办法;如今那黑衣人已不知所踪,他跟郑目开和葛世也没什么交情,就算他去找当事人询问,人家也不可能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他,所以孙哥也只能作罢。

    直到后来,孙亦谐参加完少年英雄会、重返许州之时,他才直接通过初雪姑娘把今天这一系列的事情闹明白,当然那是后话,此处暂且不表。

    且说孙亦谐和黄东来的行程……因为看这场热闹,他们又在许州多待了一天,次日早晨,他俩便再次启程。

    算起来,自出离了杭州城算起,二人前前后后已行了二十多天,这些日子里遇到的事,也让他们越来越有那种置身江湖的感觉了。

    今日,他们终于来到了洛阳附近。

    这中原腹地,名山众多,两人从官道走,朝西北去,势必要经过的一座山便是嵩山。

    嵩山上,有两个门派:一个,是嵩山派,还有一个,就是少林。

    在这个宇宙的武林中,少林早已不是“泰山北斗”级的存在,但依然拥有相当高的地位,算是资格最老、实力最强的门派之一。

    而嵩山派呢,同样是名门正派,但总体的实力比起少林来就要差一些了。

    这两派的地理位置很近,不过也没有交恶或者产生什么竞争关系,毕竟两派的武功不同、门规不同,所以面对的“市场”也不一样。

    这个世界上,可不是所有人都能为了学武而去当和尚的;而对于俗家弟子这块,少林寺的招收标准也颇为严格,即使你被招进去了,俗家弟子能学到的最高武功也就是达摩院里的那些功夫,而藏经阁里那些需要和佛法一起修习的禅宗上乘武学,你基本是接触不到的。

    嵩山派则没那么多限制,既不用剃度出家,也不会太挑弟子,你只要有天分肯努力,不要犯什么错误,就可以进去追一下掌门梦;哪怕最后没混出什么名堂,也可以退出门派,自己去江湖上行走……哦,当然了,你要是学了门派内的上乘功夫,还是得先废了这武功才能离开师门的,没学的倒是没关系,要走也没人拦你。

    孙亦谐和黄东来一路来到了嵩山脚下的小镇后,就明显感受到了这两个门派在此地的影响力和根基。

    镇子周边的很多田地,就都是少林寺和嵩山派的产业;镇里的几间客栈也都有他们的股份,因为里面常年都会有络绎不绝的、期望来投靠两个门派的青年住宿;还有镇上的铁匠铺、木匠铺、布店、裁缝店等等,也都得仰仗这两大门派给的兵器和服装订单。

    总之,这个镇上的五行八业,多半都和这两个门派有点儿关联,已然是有点儿共生经济的味道了。

    这,也是这个大朙宇宙中高门大派的常见运营模式。

    我们小时候看的那些武侠小说也好、影视也罢,通常都会忽略掉一些细节,比如——

    挥金如土的大侠们的钱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武林世家每天不是练功就是内斗,他们那锦衣玉食的生活靠什么维持?

    那些名门正派到底收不收报名费?

    一个规模超过五百人的门派每天光伙食就要消耗多少食材?多少水?动用多少厨子?给他们运送食物、水、以及处理他们制造的厨余垃圾要多少人力和物流资源?他们的个人卫生问题比如洗澡该怎么解决?相关的医疗设施又如何?

    诸如此类的……大量的现实问题,其实都该是有理可循的才对。

    放到邪派中人身上,这些细节倒是都可以用“烧杀抢掠搞定一切”解释过去,但名门正派……要是没有产业、没有稳定的收入、没有专业的管理人员,必然是运作不下去的。

    别说五百人了,我现在就算只给你五十个人,让你当他们的掌门;你每天一睁眼,这帮孙子的衣、食、住、行就全得你来伺候着,你确定你还有时间教人武功?

    因此,大朙的那些稍微有点规模的门派,与其看作一个个门派,不如当成是一家家企业;除了董事长,即掌门之外,什么财务、人事、后勤等等那可是一个都不能少的。

    这些道理,如今的孙亦谐和黄东来还不是很懂,直到后来他们有了自己的组织才发现管理和运营有多麻烦。

    好在,眼下他俩还只是两个“小侠”而已,虽没有什么名望,但相对的,也不用担什么责任,正是能无忧无虑地闯荡江湖的大好时光。

    两人在嵩山脚下的这个镇子上逛了半天,耳朵里被灌了不少少林寺和嵩山派的奇闻轶事,只是其中的真伪……着实不好判断。

    他俩想上山去看看吧,却是不行。

    因为人家这是门派,不是旅游景点,你想进去拜会,得有个说法,不可能说“我就是想来参观一下”,那样都成的话邪派的间谍岂不是来去自如?

    如果孙黄二人在江湖上名声显赫,那就另说;你们把名字一报,说久闻掌门/方丈的大名,想拜会一下,人家要是有空,也听过你的名号,没准会让你进来见你一面,一起喝杯茶,交个朋友。

    可惜……他们两个并没有到那个地位;黄东来那个黄门少主的头衔可能还稍微有点用,但孙亦谐真的属于怎么说叨都不会有人放你进去的情况了。

    故而,他们也只在这里逗留了一夜,第二天便又启程上路。

    没想到,这天他俩刚骑着马缓缓遛到了镇子边上,还没上官道呢,忽有一人自后方叫住了他们。

    “阿弥陀佛……二位施主,请留步。”

    那说话声,自孙黄二人身后传来,那嗓音显得还有些稚嫩。

    他们一拽缰绳,勒住了马,回头一看。

    却见一十六七岁的年轻僧人,身着僧袍,头顶戒疤,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此刻,他正双手合十,冲着两人低头施礼。

    “这位小师父,有何贵干呐?”孙亦谐一瞧是个和尚叫住了自己,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对方可能要化缘,所以他随口问了一句,并已做好了随便给些铜钱应付一下的准备。

    然,对方的回应却让他有些意外:“小僧淳空,乃是少林淳字辈弟子,恕小僧唐突,敢问……二位施主,此行可是要到洛阳、参加那少年英雄会去的?”

    马上的两人闻言,面面相觑,眼神一换,随即是黄东来开口应道:“不知……淳空师父,你为何会如此觉得呢?”

    他这是用问题回答问题,来个反试探。

    淳空倒是坦坦荡荡,直言不讳道:“阿弥陀佛……只因二位出镇的方向是往西北官道走,若不中途转往小路,那么那条道也只通洛阳;其次,小僧看二位施主看年纪与我相仿,且皆身负内力,这位施主身上又带着一把奇门兵器……因此小僧便猜,你们或许是想赶在中秋前去参加少年英雄会的。”

    的确,此地离洛阳城已是不远,再加上他二人身上的特征,要推测出这些也并不难。

    “原来如此。”黄东来点点头,话都到这份儿上了,他也没必要再拐弯抹角,“不错,在下黄东来,这位是我兄弟孙亦谐,我二人正是要去参加那少年英雄会的,敢问淳空师父有何指教?”

    “阿弥陀佛……岂敢,岂敢。”淳空语气谦恭,诚恳应道,“小僧叫住二位,只因小僧奉了师父之命,同样要去那洛阳赴会。方才走到此处,正巧见黄施主和孙施主也像是要去洛阳的样子,这才斗胆出言询问。”他顿了顿,再度施礼道,“其实,小僧有一不情之请……如二位方便,不知可否带上小僧同行?”

第三十二章 不归楼

    黄昏。

    斜阳夕照,秋意渐浓。

    那洛阳城南的官道上,很早便没有了行人。

    直到,马蹄声起……

    但见两匹骏马,自远处并骑而来。

    那两匹马上,骑了有三个人:孙亦谐,黄东来,和淳空。

    因为孙亦谐背得行李多且重、背后还有把三叉戟不方便,所以“搭顺风马”的淳空是和黄东来同骑一骑的。好在这小和尚也不胖,而且带的行李非常少,短途内捎上这么一位并不影响他们的行程。

    对淳空来说,来洛阳可能也不算什么大事儿,就算他没找到肯捎上自己的人,步行过来也花不了几天。

    可是对孙亦谐和黄东来来说,来到这里可不容易。

    虽然几个月前黄东来从蜀中到杭州的那段旅途更长,但那时的他是乘高铁帮的旅车抵达江南的,一路上除了看看官道两旁的风景,就是在驿站里吃吃睡睡,几乎没遇上什么有趣的事儿。

    而他和孙亦谐一起从杭州来到洛阳的这段旅程就不同了,仅仅是一个月不到,他们就遇上了各种奇人异事,还结下了几段恩仇;这……才是“走江湖”的感觉。

    …………

    进了城之后,两人立刻就感受到了洛阳与其他地方的不同。

    那城里,非常热闹。

    虽然此时城外的道路上已是行人早渺,但城内的那条主干道上,却是张灯结彩,人头攒动。

    而且越往城心走,就有越多的人流聚集;从卖东西的小贩、卖艺的艺人,到天黑了也不打烊的各种店铺、还有那些流连忘返的行人……似乎全城都处于一种在大朙很罕见的“夜生活”状态。

    按往年来说,得到了中秋前后那三四天,洛阳城内才会有这般光景,即便是赶上“少年英雄会”举办的年份,也最多延长到七天左右。

    不过……今年,洛阳正义门的沈门主,似乎是想把这盛会办得比以往都更盛大和持久些,所以提前了十几天就已经炒热了城内的气氛。

    可别以为这是件容易的事,仅是城中主干道两旁的那些花灯和灯笼,就是很大一笔开销;还有给那些小贩和商铺的“加班费”,让城中地痞帮着一起维护秩序的“保护费”,让官府给你们的夜生活开绿灯的“打点费”等等等等,这庆典般的夜市……无一天不在烧着正义门的钱。

    当然了,这样的热闹,也是很给他们长面子的。

    前文说过,要运作一个成员过百的大门派,本身就已不易,若你还要让这个门派在日常之外再承办这种持续近半个月的大型活动,那就更考验你这个门派的综合实力了。

    除了要有钱,门派内管理层的统筹能力、中层的调度能力、基层的执行力等,都很重要。

    你把事情办得利落风光,就相当于是在向武林同道展示实力;而你的门派办成的这件事儿,也会成为日后你与其他人打交道时可以拿出来说的无形资产。

    孙亦谐和黄东来都是喜欢搞事之人,自是一进城就被这夜市吸引了,再加上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可以松口气了,所以,两人都显得兴致高昂,好似这一路的劳顿都已消了大半。

    但淳空跟他们不一样,人家是出家人,讲究个清心寡欲、少惹是非;这次要不是少林寺收到了正义门发出的请帖,点名要淳空来,淳空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参加什么少年英雄会。

    故而,淳空对这凑热闹的事儿是完全不感兴趣的;进城后,他谢过了孙黄二人的“便乘之恩”,随即就匆匆告别,拿着他师父的手书奔白马寺“挂单”去了。

    当然,他走了……也好。

    从嵩山过来这一路上,孙亦谐和黄东来也跟他聊了聊,结果发现这货特~别正经;在他俩的眼里,淳空这孩子就像是一个用天真的面粉和无聊的清水捏出来的面团,顺带还用佛法这种酵母发酵了一下……像这种配方,最后只能做出一碗名为“高僧”的阳春面来。

    而他们两个呢,一个是让你腹泻的火锅,一个是让你痛风的海鲜,跟这和尚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淳空走了,更好,他俩更自在,可以去夜市上浪了。

    两人先是去客栈办了入住,撂下了行李和三叉戟,随后就上了大街,溜达了一段儿,便找了个路边小摊一坐,一人一碗驴肉汤,就着馍馍,先垫了个五分饱。

    然后又到街上走着,看看那些卖艺杂耍,瞅瞅那些地摊上的假首饰,欣赏一下捏糖人的传统工艺,再深吸一口空气中那由食物、脂粉、泥土、草料、金属、马粪、灯油等气味混杂在一起的复杂味道……那叫一个美。

    你要问这有什么可美的?

    我只能说,这就叫“闻人味儿”,或者说“闻市井气”。

    这个味儿,在我们这个年代,尤其大城市里,基本已闻不到了;或许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还能在童年或是对故乡的记忆中寻回一些类似的气息,但年轻人嘛……大多还是对汽车尾气以及遛狗不牵的傻逼留在绿化带上的狗屎气味比较熟悉。

    孙亦谐和黄东来就这么一直逛到了戌时三刻(晚八点四十五分),到了这会儿,夜市便也接近了尾声。

    古人的生物钟和今人比起来还是非常健康的,对那时的大部分人来说,熬到晚上九点时的感觉,就跟我们现在熬到午夜的感觉类似——就算兴致再高,也会开始打哈欠了(当然也有很多现代人整夜都很精神,要到天亮才犯困,是的,我知道你们存在)。

    因此,这个时候,行人渐渐少了起来,路边的摊贩也开始陆续收摊。

    不过,孙亦谐和黄东来的夜游,显然还没结束,甚至可以说刚刚开始……

    两人都是名门之后,他们又怎会不知,但凡是大一些的州城,都会有通宵营业的“夜场”存在。

    在大朙,绝大多数的“夜场”都是青楼,其中最有名的,要数江南沿海一带,坐落于上海县内的“星辉楼”;听说有很多朝廷大员甚至愿意冒着被罢官的危险乔装改扮去那儿玩乐,足可见其魅力非凡。

    孙亦谐也一直想去一次来着,只可惜孙老爷对他这方面管得很严,完全不让他逛窑子,别说星辉楼了,连杭州的青楼他都没法儿去。

    黄东来也差不多:一来,蜀中黄门乃是名门,就他一个少主,管教自然要严些;二来,他们这代已经家道中落,虽说饿不死吧,但也没那么多闲钱可以挥霍在青楼这种地方。

    但今儿可不一样,两人远在洛阳,离家都很远,没人管了。

    他们身上的盘缠呢,也都还剩不少;他俩倒也不是有多想去嫖,只是来到了这个可以合法开青楼的宇宙这么多年,还从来没逛过一间呢,就算出于好奇,他们也想进去见识见识。

    于是乎,戌时将尽之际,这俩傻帽儿在街上找到了一栋仍旧灯火通明、且门面颇为奢华的建筑。

    两人贼笑着对望了一眼,乐呵呵的就一齐迈步进去了。

    可这一进去,他俩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们立刻就发现……自己好像是来错了地方。

    刚才在街上看,这地儿的招牌上写的是“不归楼”;这三个字呢……得看你怎么理解了,你要满脑子想找窑子,那这名儿看着还真像窑子,但你要仔细琢磨一下,这仨字儿用在殡仪馆也合适。

    他们又往里张望,见那敞开的大门里有灯光,很敞亮,还有一道屏风拦着;他们就觉得这也正常啊……屏风嘛,一是能挡挡风尘,二是可以遮一下里面那些男男女女见不得人的勾当。

    另外,离着大门几步,就能听见里面有很多人说话的声音了;这说话声,男女的声音都有,人数也比较多,听不清究竟在说些什么,只是听语气好像都挺高兴的。

    综上所述,在门口乍一瞧,的确是有可能把这里误会成青楼。

    谁知道,他们进来一看——正经的酒楼,吃饭的地儿。

    为什么生意那么好?很简单,这里是洛阳城最好的酒楼,不但菜好,而且只做晚市,每天酉时才开张,一直营业到子时;城里那些晚上不睡的、有钱又有闲的主,都爱来这儿吃夜宵,那人可不就多了吗?

    “二位客官。”很快,就有一个穿着打扮跟大户人家管家类似的中年男人凑了上来,不卑不亢地对孙黄二人言道,“门口风大,里边儿来坐吧。”

    就这进门后的一招呼,便能看出这酒楼的与众不同:客人来了,不是跑堂小二前来招呼的,而是有专门负责迎宾的人。

    孙亦谐和黄东来一看,人家都过来招呼了,我俩再扭头出去?顺带问他一句离这里最近的妓院怎么走?这好像有儿丢人啊。

    两人对视一眼,耸耸肩……咱干脆就这儿将就了吧。

    不归楼一楼大堂的座位并不少,而且,在这戌时三刻,还有着九成的上座率;桌上饭菜飘来的香味、食客们脸上那享受着美食的表情还有他们愉悦的交谈声,都在说明这家店的确是不错。

    那迎宾将孙黄二人引到了角落里的一张空桌旁,停步问道:“二位客官,请问此处可否?”

    孙亦谐心说:这位置不咋地啊,离着不远就有根柱子,来去上菜也不方便。

    他再转头一看,这大堂里也就剩几个犄角旮旯的位置了,于是便随口问道:“这楼上可有空位雅座?”

    他……也就是习惯了。

    因为他在杭州的时候,去一些档次比较高的酒楼请客吃饭,从来都是包雅间儿的。

    他可不知道,这不归楼的“楼上”,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上去的;这里只有一楼大堂是只要有钱就能吃饭的地方,而要去楼上吃饭,有讲究……所以一楼才会有那么多人。

    “哦……”那迎宾也是愣了一下,但很快就露出了一个十分专业的笑容,“呵……楼上的空位,还有的。”他顿了顿,“客官您……真的要去吗?”

    “这有什么真的假的?”孙亦谐并没从对方的话里听出什么毛病来,当即就答,“去啊。”

    黄东来也在旁接了句:“兄弟,搞快点嘛,我俩都饿了。”

    他这也是实话,他们之前在街上吃的小吃早就消化得差不多了;况且进来之后,又看到那么多美食,闻到那香味儿,口水都快下来了。

    “好……好。”那迎宾见他俩态度都挺确定的,便一抻胳膊,做了个“请”的手势,接道,“二位有请,这边来。”说着,他就引着两人走上了通往二楼的台阶。

    这才引出那——孙亦谐刀战老御厨,黄东来文斗小德祖。

第三十三章 “一品”

    当孙亦谐和黄东来走上二楼的时候,那一楼的大堂里,已有十余道目光朝他们盯了过去,并记下了他俩的长相。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武林中人。

    其中,有和孙黄二人一样来参加少年英雄会的受邀者、有来洛阳看热闹的江湖前辈、也有本地的地头蛇……而他们之所以会看这一眼,自是因为他们都明白这不归楼的“楼上”不是那么好去的。

    懂行的都知道,这不归楼,共有三层。

    一楼大堂,是平日里最热闹的地儿,有钱就能坐下吃,只是这价格真心不便宜。

    那二楼呢,叫“智仙阁”,有几个雅间儿,还有一个偌大的、和一楼后厨分开设立的厨房;平日里,绝大多数时候,二楼都是没客人的,因为在二楼吃饭,有个规矩——你得过了“一品”、“一眼”、“一言”这三关,才能吃上二楼的饭菜。

    你要是不上去,倒也罢了,但你若上去了,三关却没过,那就抱歉了;不但是二楼不招待你了,一楼你以后也别想再进,你就算是上了这不归楼的“黑名单”了。敢再来,到了大门口儿就直接给你轰出去。

    你要问理由?很简单,因为你不自量力。

    而不归楼的老板,最讨厌这种不自量力的人。

    当然了,你要找老板理论,也可以,老板就在三楼;三楼被他取名儿叫“思秽居”,老板自己吃住都在那儿,你想“投诉”,可以上去自己跟老板聊。

    反正,这些年里,竖着进去投诉,横着出来并表示“非常满意”的人也不在少数。

    纵是那些洛阳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来了,一样得守这老板的规矩,没有破例的;也就是说,哪怕你再有钱,只要过不了那三关,二楼你就是不配坐,得乖乖在一楼待着。

    久而久之,上去“自取其辱”的人基本也就没了。

    而能上二楼的那些贵客呢,无疑都是些很有本事的人,比如……那沈幽然,就是可以随意上智仙阁吃饭的;只不过,大多像他这个级别的人,都很忙,没空天天往这儿跑,有空的也未必有那么多闲钱……毕竟那二楼的饭菜比一楼的还贵。

    然,今夜,孙亦谐和黄东来这两个看起来方才十七八岁的江湖生面孔,居然就这么走上去了。

    毫无疑问……一楼大堂里瞅见这一幕的人,都已在等着看他俩的笑话了。

    “这俩小子一定是没弄懂这里的规矩,或者就是无知者无畏,估计没多大功夫就得被赶下来。”——这是在场绝大多数……不,应该说是所有注意到他俩的人心中一致的想法。

    这个推测实际上也并没有错,然而……世事难料。

    …………

    “二位客官,请在此稍坐,小人前去通报先生一声。”迎宾的那位把孙黄二人领上二楼后,将他们留在了一处类似前厅的所在,然后扭头就走。

    这地儿,虽有座位和放茶杯的小桌,但并没有人给他们上茶,也没有果盘儿点心之类的东西。

    “搞毛啊?”看着对方离去的身影,孙亦谐当时就有点不爽,“这家店怎么回事?老子来吃个饭还要见‘先生’?难道吃之前还要先考试不成?”

    他这随口一说,还真说对了**成。

    “我也不知道呀。”黄东来接道,“不过我刚才在一楼看了一圈,这边的菜是真好,搞不好我们进了那种非常牛逼的店,所以规矩多?”

    “嗯……”孙亦谐想了想,“你这么一说……好像也是有这个可能,但是打开门做生意的,难道还能立那种妨碍别人来消费的规矩吗?”

    “这就难说了啊。”黄东来到底还是武林世家,即便没怎么走过江湖,对一些奇人异事还是有耳闻的,“我还真听说过有那种给消费设置门槛的店的,京城就有,叫‘状元楼’,里面最好的一款宴席,钱买不到,得用诗或者对子来换,当然……诗要好、对要绝,你这种文盲的打油诗肯定不行。”

    “滚!”孙亦谐撇嘴道,“老子正经上过私塾的好吗?”

    他俩正这么聊着呢,忽听得脚步声起。

    不多时,自那迎宾者离去的方向,行来一道瘦小的身影。

    那人,四十岁上下,个子不高,蓄须、白面、酒糟鼻,一身文人打扮,手摇纸扇,步履轻盈,一开口听着是绍兴口音:“二位,鄙人薛推,字轻仕,人赠一号‘小德祖’,尚未请教……”

    或许是刚才被黄东来刺激了一下,也可能是听到对方这文人打招呼的方式挺有逼格的,孙亦谐也是心血来潮,张口便道:“好说好说,在下孙亦谐,字‘一峰’,人称‘海王’。”

    黄东来在旁听着,差点儿笑出声来,不过转念一想,这样也挺好玩儿的,故而也戏谑地接道:“那我就是黄东来,字‘贡人’,号‘旭东老仙’。”

    薛推听完这俩文盲的自我介绍,当时就惊着了。

    他心里就犯嘀咕:“哪儿来这么俩货?上来拿我们寻开心的?不知道咱这儿什么地方?还是故意上来找事儿?”

    想是这么想,但他不至于才说两句话就翻脸。

    薛推思索了几秒,还是用他那略带高傲的语气道:“好,既然孙公子和黄公子都上来了,就表明你们也是有备而来,规矩我也就不多说了……”他顿了顿,扫了两人一眼,“那么,二位由谁来过这‘一品’之关啊?”

    这里得说明一下,智仙阁的“一品”、“一眼”和“一言”这三关,不一定要全部由一个人完成;因为这里的雅间一间能招待八个人同桌吃饭,所以只要这八个人里能有人把这三关过了,那无论你们是一个人过三关,还是三个人每人过一关,都行;但有一点不变……每关只能挑战一次,失败了不能换人重来,而且失败后你们同桌这八个以后全部都得上黑名单。

    “呃……”听到这句的时候,孙亦谐和黄东来都有点回过味儿来了——看来他们刚才随口猜猜还真猜对了。

    但事已至此,爱面子的孙哥肯定是要不懂装懂、打肿脸充胖子啊,于是乎,在短暂的迟疑后,他便一咬牙一跺脚,上前一步:“我来!”

    “呵……”薛推心中冷笑,似已从两人的神情中读出了什么,不过他也不说破,只是淡定接道,“好,二位这边请。”

    说罢,他便背着双手,悠然转身,带着两人顺着走廊前行。

    拐了两个弯儿后,三人来到了一个还挺宽敞的茶厅里,在那儿,有一名老者已然在等候着了。

    孙黄二人只是瞧了一眼,便知这老者是个厨子,且是位名厨。

    在大朙,人的衣着是有很多讲究的,一般来说,色分赤、绿、青、金、蓝、皂、茶、白,款有裙、盔、袍、襕、绢、撒、袄、巾;当然了,实际上远不止这八八六十四种对应,这里只是笼统地列一下最常见的一些组合而已。

    而这些常见的颜色和款型,大部分都是有一定符号意义的,不仅能象征身份等级、职业特性,有时还能指代五行、方向,或是人物性格……这些特性在当今的戏曲舞台上有一定传承,只是感兴趣的人已是不多。

    厨子,在那个年头,就算是比较卑贱的一行了吧,按说是穿青;但这厨子若是有名、有钱了,也可改穿红的,因为灶王爷属火嘛。

    而再往上走一档呢,御厨,就有专门的官袍了,官袍外围一条“火裙”干活儿。

    御厨若是哪天不干了……被轰出去的不算啊……少数能安然离宫的,官袍便不可以穿了,但火裙可以留下。

    另外,厨子在宫里用的腰牌,也可以带出来。

    那腰牌分阴阳两块,盘上雕鲤鱼两尾,一尾头向上游,一条尾朝上舒,两鱼一凸出如浮雕,一凹下如糕模,鱼纹凸起是阳牌,下陷的是阴牌;在宫里,出入者和皇宫守卫各执一块,检查时两牌相嵌吻合便可通过,十分巧妙。

    厨子离宫时,可带阳牌走,阴牌直接销毁;出宫以后,这腰牌就是你当过御厨的身份象征了……当然,这番操作,得使钱,而且太监和禁卫那边都得孝敬到,要不然人家就把你腰牌给收了。

    眼下,孙亦谐和黄东来面前的这名老者就有腰牌,身上也围着火裙,那他的身份,自是不言而喻了。

    “老朽袁方治,见过二位公子。”在薛推简单的引见后,袁方治也走了个礼,随后便问道,“不知……孙公子要‘品’哪一类食材?”

    听到这个问题时,孙亦谐才明白所谓的“一品”原来是要尝食物,他应道:“那总共有哪几种可以选呢?”

    “呵……”袁方治刚才已经和薛推换过眼色,知道眼前这俩小子八成是误打误撞闯进来的,故而回话的态度也有些傲,“天上地下,山珍海胥,飞禽走兽,水木果花……皆可。”

    孙亦谐一听,心说这老家伙很嚣张啊,这是在跳我脸啊,再加上他本来肚子就有点饿了,不禁就起了几分邪火儿:“呵……也就是说,那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河里游的、草窠里蹦的……都行是吧?”

    他这段儿,是相声里的词儿,黄东来也听过,知道对方一答应,孙哥下一句就得是“擦屁股纸”。

    黄东来觉得抬杠并不能帮他们更快的吃上东西,而且万一对方真把擦屁股纸拿出来给孙哥品,孙哥可能要遭重,所以他赶紧出口拦着:“行了行了……孙哥,给我个面子,别尼玛作死了,好不?”

    他这粗鄙之语,让薛推和袁方治都直皱眉头,但孙亦谐确是听进去了:“好吧。”

    孙亦谐又深呼吸了一次,顿了顿,才对袁方治道:“那我……就选‘鱼’吧。”

    “哦?”袁方治听到这个“鱼”字时,表情有点微妙,紧跟着就笑了,“呵……好,好,公子稍等。”说完他就转身奔厨房去了。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袁方治就端着个大托盘折返回来。

    托盘上,放着五个小碟子,每个碟里都有东西;乍一看,每碟都是鱼,但光凭看,显然并不能知晓它们分别是什么。

    袁方治很快就在孙亦谐座位旁的桌上码好了碟子,随即就往旁边一站,微笑地看着孙亦谐道:“孙公子……请吧。”

    很显然,在袁方治的心里,这一关,孙亦谐已经是自取灭亡了。

    你说你要是选个猪肉啊、豆腐啊之类的东西,兴许还有机会猜出食材的产地、或至少猜到做法;像什么黑猪白猪金华猪,南膏北卤煎炸煮,大多人都还有耳闻。

    鱼?以那个年代的水产知识、捕捞技术,就连渔民有时也弄不清自己捞上来的到底是啥玩意儿;再退一步说,哪怕是大众熟知的那些鱼,种类也是极其繁多……所以,这可说是最难的一种选择。

    但袁方治万万没想到……

    “呵……就这?”孙亦谐还没动筷子呢,只是瞧了瞧到那五个碟子里的东西,就已露出了一脸不屑的笑容。

    这下,袁方治脸上的笑容反倒消失了,因为他隐隐感到了对方这不像是虚张声势。

    笃笃。

    孙亦谐懒洋洋地拿起筷子,在桌面上很不斯文地掇了两下,然后便是一夹一尝:“鮟鱇鱼肝,拿白酒煮的。”话音未落,他第二筷子已经出去了,前一块鱼在嘴里的余味儿都没消呢,他就吃了第二碟里的东西,“河豚刺身,滴了几滴酱油吧。”接着,就是第三口,“梭鱼干,拿辣椒、盐、料酒、葱姜蒜等腌的。”第四口,“马鲛,蒸软了之后跟豆豉拌的。”最后,待第五口鱼放到嘴里,他又是一笑,“呵……至于最后这个银鱼的做法嘛,勉强凑合吧;考虑到你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料理了五种……哦不对,梭鱼干应该是现成的……料理了四种鱼,确实有难度,所以料理的方法糙一些,我也就不计较了。”

    对于孙哥装的这个逼,黄东来倒是没感到有什么意外,毕竟他俩之间知根知底。

    但薛推和袁方治可就傻了……

    薛推愣在那儿,心道:“我看走眼了?难道刚才他们报名字的时候是故意扯淡?等等……他刚才好像说他是‘海王’?”

    袁方治更惨,脸都歪了;孙亦谐不但是说中了他拿出的“五品”分别是什么鱼以及做法,还讲出了“刺身”这种他也是头回听到的名词,俨然一副比他还懂的样子。

    袁方治心想:我给皇上娘娘做菜的时候也没被这么教育过啊?这叫什么事儿?

    但他这想法实际上是在钻牛角尖了——皇上娘娘对这方面能知道个啥呀?他们连鸡蛋多少钱一斤都不知道,做肉要先出水都不懂,当然没法儿跟你叫板了;但孙亦谐可是两辈子都在跟鱼市场打交道的人,你跟他矫情这个?这就好比人类的游泳健将跟亚特兰蒂斯人讨论潜水啊。

    “哼……口气倒是不小。”果然,袁方治琢磨了一下,还是不太服,“诚然,孙公子猜中了我这五味鱼分别是什么,过了‘一品’这关,但你要说老夫那银鱼的做法还‘凑合’,老夫却是想跟你请教一二了。”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你说我不行是吧?那你can你up,你来给我示范一个。”

    其实……有点胡搅蛮缠的意思。

    但孙亦谐在这种稳赢的局面下自是不介意跟对方杠一杠的:“可以啊,来,厨房哪儿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起身,顺带还转头对黄东来说了句,“黄哥,一起过来呗,我先亲手做道开胃菜给我俩垫垫肚子。”

第三十四章 山寨料理

    这智仙阁的厨房,纵是放到整个大朙来讲,也是首屈一指的。

    “硬件”上,自不必多说,能用上的好东西都用上了;那铁锅的铁,比有些穷跑江湖的兵刃用的铁还好;那砧板的木,比老百姓家里最好的家具用的木还贵。

    食材、佐料这块,也是应有尽有——东南西北、山珍海味,甚至是大朙本土没有的材料,都能在这里找到。

    就拿方才的鱼举例吧,要知道,那个时代可不比今天,在现代社会,你即使住在内陆城市,也一样可以吃到在低温保存下空运过来的海鲜;但在那会儿,你在离海很远的城市,想吃口海鱼,不说不可能吧……极为困难是肯定的。

    也就是说,在古代,一个生活在四川的人,如果他一辈子不离开四川,那他就很可能一辈子都没尝过、甚至没见过任何一条海里的鱼。

    洛阳这地儿呢,其实也差不多;洛阳北临黄河,能弄到淡水鱼不稀奇,但方才袁方治拿出来的鱼中,鮟鱇和马鲛可都是海鱼,而且鮟鱇一般在深海活动,要捕到就已不易,更别说运到内陆来了。

    仅这点,也可看出这里的老板非但有钱,而且神通广大。

    而这厨房的“软件”,也就是“人”,那就更厉害了……

    不归楼一楼的厨房面积已是很大,营业时,厨房里共有十几个厨子和帮工在忙活;而这二楼的厨房,和一楼的几乎一样大,但里面却只用三个人。

    一个,是前御厨,人称“南厨王”的袁方治。

    一个,是袁方治的副手,跟随他一同离宫的一个老宦官,名叫张二贵。

    还有一个,是帮工,名叫游靖。

    袁方治,无疑是这个厨房的核心人物;早在二十五岁时,他便已经声名在外,每天到他掌勺的酒楼去吃饭的达官贵人们都对其手艺赞不绝口。日子久了,就连时任尚膳监的太监李佥,也听闻了袁方治这个人。

    某日,李佥微服寻访,来到了袁方治所在的酒楼,并有意点了几道小二听都没听过的珍奇菜品,想试试袁大厨的本领。袁方治在后厨一听菜名儿,便知来者的身份非凡,所以他也来了斗志,不但是把李佥点的菜道道都做得锦上添花,还送了一道他自己的原创菜——“春潮带雨晚来急”。

    这道菜,是个时令菜,主料是春笋,而且必须是刚从土里挖出来不到半天的、生吃都能吃出鲜来的笋头;另外还有一十七种辅料,全部都是春季特有的新鲜蔬果。

    这十八种材料,要以十八种刀功切剥处理,再加以烹制,最后再以高汤收味,让这些口感味道各不相同的食材获得一种整体上的协调感。

    最后端出来的成品,无论色、香、味、意、形,皆已是大成之境,尤其是将袁方治那出神入化的刀功展现得淋漓尽致。

    李佥只吃了一口,心中便已拿定主意,一定要把这个厨子招入宫中。

    同年,袁方治顺理成章的被提拔进了御膳房,并于十五年后被先帝亲口封为了“南厨王”,与那“北厨王”、也叫“民间厨王”的陈九荣齐名。

    然,时过境迁,人终究是有老的一天,而且不服老不行。

    在这个人均寿命不过六十的年代,一直干着高强度体力工作的袁方治,到了五十六岁时,便开始感到自己对御膳房的工作已经有点儿力不从心了。

    再加上,此时节,从他被封为厨王时算起,又过去了一十六载,他最风光的年华早已逝去;如今的永泰皇帝,对吃这方面并不是很讲究……御膳房里谁是谁,他不知道,也不在乎。

    袁方治觉得,自己再继续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故而就向上申请告老还乡,上头也同意了。

    那张二贵呢,算是袁方治半个徒弟,打从袁方治入宫后就基本是跟着袁方治在学。其实呢,他也只比袁方治小两岁,两人亦师亦友,攒了几十年的交情,在工作上也很默契,所以张二贵一听说袁方治要走,便也决定一起走。

    可能有人会问,太监想离宫就离宫?

    这里我得先说明一下,“宦官”,不全是“太监”;在清以前,“太监”是一个官职,虽然太监和宦官一样都是阉人,可以统称宦官,但太监是领导宦官的宦官。

    如果你没听懂,我举个例子你就明白了:在单位里,你们部门经理和你一样都是打工的,可以统称员工,但经理是领导员工的员工,员工不可能全是经理。

    清以后,太监和宦官这两个词才完全混为一谈,这才有了所谓“小太监”的说法。

    张二贵呢,不是太监,他就是个宦官。到了张二贵这个年纪还没有升上去的老宦官,若要离宫……那是不会有人挽留的。

    事实上,再过几年,他就算不想走人家也要赶他走了,因为他的身体已经不能再胜任底层宦官这种对体能要求很高的、伺候人的岗位了。

    至于……那帮工游靖,倒是和这二位交情不深,因为他一直就是这不归楼的人,前几年袁张二人来了,他们才结识。

    有时,这“智仙阁”一晚上都不会有一个客人上来,这种情况下,他们二楼厨房就只需要负责住在三楼的老板一人的伙食就行了;而那伙食,每天就是由游靖送上去的。

    毫无疑问,由这三个人的组合做出来的菜肴,和宫里的御膳比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然……今天,孙亦谐这个混鱼市场的,竟然要进来“教袁方治做菜”,这不是天下奇闻吗?

    却见,孙亦谐领着众人,大摇大摆便进了智仙阁的后厨。

    在里面待命的张二贵和游靖看到他们走进来都愣了,完全没明白这阵仗是要干嘛。

    而就在他们犹豫之际,孙亦谐已将厨房扫视了一圈,并朝水池那边走过去了……

    同时,袁方治则来到了他的两名同事身边,小声跟他们说了说刚才外面发生的事,两人听得神色数变,并不断地朝孙亦谐和黄东来瞥上一眼,好似是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另一方面,孙亦谐花了片刻,拿齐了材料之后,便开始了料理。

    孙亦谐那做菜的手艺呢……还可以,大致就是能做出比较像样的家常菜的那种水准;当然了,在大朙,除了专业的厨子之外,大部分男人都是不下厨房的,在非专业人士中,能有他这个手艺的还真不多。

    只是,他这点斤两,搁到袁方治眼里,那可就太儿戏了……

    “孙公子……”才看了一会儿,袁方治就实在有点忍不住了,上前插嘴道,“你这胡葱(即洋葱)的切法……不对吧。”

    “你别管,我有我的套路。”孙亦谐听了,却是头都不抬,不耐烦地应了一句。

    袁方治心说:“我这好心提醒你呢,结果倒成了自讨没趣,行吧……反正我做菜的时候你也没对我指手画脚,那我闭嘴呗。”

    就这样,他默默看着孙亦谐在那儿折腾了半天,“火功”这块他也没瞧出什么来,因为如何用火是因菜而异的,而孙亦谐做的菜他看不懂……但“刀功”这块,袁方治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刀功很不咋地啊,就这种基本功,他还想做一味比我更好的银鱼?哪里来的自信?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过去。

    孙亦谐手脚还挺麻利,这半小时不到的功夫,他便端出了一盘色彩鲜艳、香气扑鼻的银鱼料理来。

    那盘子上,外圈是红的,由切碎的番茄粒儿、红葱头,还有酸豆、酸黄瓜等铺成,这些材料……切得都不怎么工整,乱七八糟的;中间堆得跟小山似的一堆白物,是银鱼,别说……还挺好看;在那“鱼山”之上,点缀了一坨淡黄色的酱汁;而装盘前,孙亦谐最后还在这道菜上撒了一些切碎的香料。

    这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绿、黄、白、红,四色分明,独特而浓郁的香气裹挟着鱼肉本身淡雅的香味飘出……仅色、香这两项来看,这道菜似乎还真不错。

    那这究竟是什么菜呢?

    其实是道法国菜——法式醃渍牛肉。

    只是,孙亦谐用鱼肉替换了牛肉,菜油替换了橄榄油,还用辣椒、洋葱、大蒜、蜂蜜、干芥末粉和油盐酒等,自制了一种跑偏版的第戎芥末酱。

    简而言之,这是一道“山寨料理”,里面有数味食材和香料都用了正版的替代品。

    就这……其实也不容易了;也就是这智仙阁,里面啥都有,你要是换个别的地方的厨房,想都别想;像什么胡椒、黄芥、蜂蜜、百里香、洋葱……别处根本就没有,在朙朝,这些可全是稀罕玩意儿,有的比白银还贵重。

    无论如何吧,这菜,他是做出来了。

    孙亦谐自己尝了一口,还不错……当然了,能有这种完成度,自是因为这并非他第一次做这道菜。

    在原本的宇宙,他就是个非常喜欢美食的人,可来到这边之后呢,中餐的美食他倒是还能吃上不少,西餐日料之类的却是彻底接触不到了;而这种有钱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他便只能自己动手解决。

    于是,他凭着自己对国外料理的一些基础知识、以前自己品尝这些料理时的记忆,以及……大把的闲散时间和闲钱,成功还原出了不少“黑暗料理”。

    眼前这道,算是他的得意之作。

    你要说这种做法真能做得多好吃吧……也不是,但要让袁方治觉得好吃,已足够了。

    因为“新鲜感”,是可以给美味加分的,而且加的很多。

    如果你让一个一辈子从来没吃过咖喱、也不知道其价格的人,吃上一口在经常吃咖喱的人看来只能算是“一般好吃”的咖喱,他也会惊为天人。

    但如果你让一个经常吃牛排的人,吃上一块儿“一般好吃”的牛排,他自然只会反应平平。

    曾经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盛极一时的方便面,就是类似的情况——小时候当作美食的东西,现在给你吃,你都未必想吃了。

    其实那味道没变,甚至可能变得更好了,但……你变了。

    袁方治,就像是一个还从来没吃过方便的孩子,这一口“法式醃渍银鱼”,可把他美坏了。

    老爷子活了一辈子,也没人教过他什么叫第戎芥末酱啊,把那些“西域香料”和蔬菜鱼肉一同炖煮的方法,他也是头回见;而这种用外来的调味法做出的美味,他亦是头回品尝。

    吃完,他就服了。

    “好!好好好!”袁方治筷子还没撂下,就连说了四声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袁某拜服。”

    大师,自有大师的气度;先前孙亦谐口出狂言,袁方治确是不信服,但现在人家真的把你没吃过、而且做不出来的美味给做出来了,那袁方治该认的就会认。

    有道是学而不厌,艺无止境,有真才实学的人,并不会害怕去承认有人在某个方面比自己强,因为那是很正常的事;只有那些欺世盗名之徒,才会把虚名看得比事实更重,常固步自封,技止于此。

    “呵呵……好说好说,孙某也是班门弄斧,献丑了。”孙亦谐虽是怀着八成把握走进这厨房的,但心里仍有两三分还悬着也是不可避免,此刻他一看对方被唬住了,也终于松了口气,笑着说了句场面话。

    这,就是情商;若无这般容人之量和拉拢人心之术,又岂能当上鱼市场的“大哥”呢?

    “嗯……是还不错。”另一边,黄东来这时也过来尝了几口孙亦谐的手艺。

    他的反应,就比较平淡了;因为对他来说这不是什么一点概念都没有的味道,他在看孙亦谐做这菜的时候通过材料就已大致知道会是个什么味儿了。

    结果,这盘菜,众人都尝了尝,孙黄二人自己也没吃上几筷子就没了。

    袁方治是越吃越觉得这菜哪里都好,还自己脑补出了“这位孙公子可能并不是刀功不好,而是故意切成这样的,因为银鱼本身就大小不一,把配菜也切得大小不一,吃起来就能更有层次感”这种结论来解释自己刚才看走眼的原因。

    可惜,袁老爷子再怎么欣赏孙亦谐,也不能直接就请他们进雅间儿吃饭了……规矩就是规矩,他们还有“两关”得过呢。

    “二位公子……”尝完了孙亦谐做的菜,看到了袁方治的反应后,薛推对双谐的态度也变得恭敬了许多,“……果然不是等闲之辈。”他顿了顿,再道,“孙公子非但能轻松过这‘一品’之关,还能以厨艺让袁师傅做出般高的评价,确是惊人。”他先夸了对方一句,接着便话锋一转,开始下套,“想来……这第二关的‘一眼’,对二位来说也是易如反掌吧?”

第三十五章 “一眼”

    薛推,浙江绍兴人。

    他自幼便聪慧过人,那是三岁认字,五岁赋诗,十岁出口成章,仅十二岁便考上了举人。

    朙时的举人是个什么概念呢?要类比的话,大致就是现在的985……也就是说,他在我们刚上初中的年纪,就已经考进名牌大学了。

    然而,还是那句话……世事难料。

    三十岁前,薛推曾先后去赴过五次春闱,结果,莫说是中状元了,就连杏榜提名也是一次无有。

    随着他年纪越来越大,会试失败的次数越来越多,周围那些称颂和羡慕的声音,也渐渐变成了嘲笑和讥讽。

    一般来说,一个人怀才不遇久了,性格就很容易扭曲;能调整好心态的人毕竟是少数,而薛推显然不在其列。

    他的性格开始变得乖戾,和以前的朋友也都疏远起来……

    他终日闭门不出,日夜苦读,一直憋到了三十岁那年,他下定决心,要再去京城最后考一次会试。

    谁知,这次……他还是没中。

    而且回到家时他才发现,在他进京赶考的这几个月里,其父母竟是先后染上急病亡故;他的妻子为了不打扰他考试,也没有写信告诉他。

    落第和丧亲的双重打击,让薛推一蹶不振,自己也大病一场。病愈后,他又在家守孝了三年……期间,其家中钱财也渐渐被坐吃山空。

    没办法,人,总得吃饭;要吃饭,就要想办法出去讨生活。

    可薛推除了舞文弄墨啥也不会,干不了什么体力活儿。于是他就想着:我堂堂一个举人老爷,去县里当个师爷总没问题吧?

    有问题,有很大的问题……

    你薛推是谁啊?乡里的“神童”啊,从小到大就是其他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那你想想乡里得有多少读书人恨你?

    而读书人,家里大多有钱有势,指不定谁家的祖上就有当官儿的,更指不定有些和薛推同级的“差生”现在自己也当上官儿了……那帮人能给你薛推好脸色看?

    又过了一个多月,找了不少人、托了不少关系、费尽了最后的一点银子后,碰了一鼻子灰的薛推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家乡他是待不下去了。

    为了养活自己和妻儿,薛推无奈,只得变卖了祖上的产业,拖家带口,远奔他乡;几经辗转后,这才来到了洛阳。

    就是在这里,他遇到了他人生中的贵人,即这不归楼的老板,这老板是何许人呢……咱们后文再表,还是先说薛推。

    初到洛阳的薛推在市集上卖字画为生,生意并不咋地,还经常有小混混上门找茬儿敲诈,有时他一连好几天一文钱都挣不回来。

    那一年,他们家几乎都是靠他妻子做洗衣和缝补的零散收入来维持,莫说大人,连孩子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那时的薛推就经常会想:妻子曾经也是和他家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今随他沦落至此,他实在是对不起人家。

    也正是在那段最苦的日子里,薛推的性格又有了一次蜕变——他变得圆滑了。

    既然她老婆这个二十五岁前连碗都没洗过一个的女人现在能劳动到双手满是口子和老茧,那他薛推为什么就不能丢掉自己那成本高昂的高傲和自尊呢?

    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写一些过去的他觉得俗不可耐的浮诗艳文,画一些更符合大众审美的春宫美人……他放弃了自己的个人追求,将家人的生活质量放到第一位,以此为动力去消遣自己的才华。

    直到某天,他被这不归楼的老板慧眼相中,请他来此当了这“智仙阁”的幕宾,那种日子才告一段落。

    从薛推此人这大半辈子的经历不难看出,他并非是个不通世故的酸腐文人;其性格上虽有高傲的一面,但也可以在适当的场合迂回退让。

    用句现在比较流行的话来总结——老阴阳人了。

    眼下,他对黄东来和孙亦谐所的这句“易如反掌”,无疑就是在给这两位戴高帽、下暗套,这样一来,就算他一会儿整个超级难题出来,对方也不好找借口。

    当然了,孙黄二人也不是那么好忽悠的……就你薛推那点拱火的能耐,和孙亦谐比比那是小巫见大巫。

    黄东来一天到晚被孙哥拱火,还能看不出你薛推此刻想干嘛?

    “呵呵……这不好说啊。”稍一思索,黄东来便笑着应道,“咱还是得先看看薛先生出的是什么题才好下判断。”

    “哈!”刚刚才露了一回脸的孙亦谐这会儿正是得意之时,闻言,他顺势用手肘碰了碰黄东来的胳膊,笑道,“哎,黄哥,这不像你啊,你不是最敢于下判断了吗?”

    “滚~”黄东来跟孙亦谐说话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人家说说也就算了,你他妈的在这边拱什么火啊,你是不是吃鱼吃饱了啊?”

    “呵……”孙亦谐讪讪一笑,“好好,不说了好吧,下一关就让你上,我在旁边看黄哥你表演一下。”

    这两人之间充斥着脏话的聊天方式,由他们说出来十分自然,听着也没什么违和感,但若是细琢磨,他们那字里行间漏出的信息,说明他们已然是非常清楚薛推在搞什么把戏了,甚至还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在里面。

    薛推在旁听了,也是暗暗心惊……

    他在不归楼这些年,也见过了不少所谓的“少年英雄”,但这些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大多都太过张扬耿直,遇事总是爱把话说大、说满……只要稍微吹捧他们几句,他们就会轻易踏入陷阱。

    可是眼前这两个小子,不仅是有一定的能耐,而且为人处世相当老练——没有把握的逼,他们基本不装,即使是被吹捧时,回应的话语里也都留着退路。

    这样的年轻人,薛推还是生平仅见,这倒是让他也不由得来了兴致。

    …………

    片刻后,薛推便引着二人来到了这二层的一间书房中;房内四面都是书架,除了书之外,还陈列了许多古董字画、盆栽饰物;房间南侧有张桌案,案上早也已备好了纸墨笔砚。

    三人刚来到房间当中,还没站定呢,薛推便忽然转身言道:“二位公子,我就开门见山了……”他这是想杀这两人一个措手不及,“今天这‘一眼’,就请二位往这儿看……”

    话至此处,他大袖一样,指向了此刻他身旁那个书架第三层上放着的一样东西。

    没错,所谓的“一眼”,其实就是“识物”。

    当然,能拿出来考别人的,不可能是什么很常见的东西,必是奇珍,且是在整个大朙都十分罕见乃至独一无二的稀世奇珍——所以“一眼”这关,考眼力是次,考见识才为主。

    此刻,薛推给孙亦谐和黄东来看的,就是他们不归楼老板诸多藏品中的一件。

    谁知……他话音刚落,还没来得及摆出挑衅的表情呢,黄东来就看着那玩意儿说道:“这不是望远镜吗?”

    此言一出,薛推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一眼”这关,可说是三关里最难的;“一品”还有可能靠猜过关,“一言”的判定则带有一定主观性,但“一眼”的答案都是“知道就知道、不知道猜也猜不到”的那种。

    再者,今天薛推特意选了个老板前不久才从海外番邦弄来的稀罕玩意儿,可以说整个大朙都没几个人知道这是啥;没想到……对方只是站在远处扫了眼,甚至都没走过来确认,就直接把这东西的名字给报出来了。

    “黄公子……你以前见过这个?”薛推惊讶之际,脱口而出。

    黄东来能被他这么套话吗?这话题聊下去,黄哥能回答什么?是告诉他自己是穿越者呢?还是捏造一个自己曾经到过这个宇宙的荷兰的故事?

    “这个嘛……呵……”黄东来干笑一声,抱拳拱手道,“就恕黄某不便相告了。”

    这话没毛病,人家本来也没义务回答这种可能涉及个人**的问题;江湖中也有这规矩,有些事你要是不想说,那也甭胡扯,一开始就明确表示“不便相告”就是了,并不算折了对方的面子。

    “哦……呵,是薛某唐突了。”薛推也很快意识到自己问秃噜了,他赔了个笑、作了个揖,赶紧转移了话题,“那好,既然‘一眼’这关也难不倒二位,那咱们就直接开始那第三关‘一言’吧。”

    按说“一眼”过关的要求,不但是要说出物品的名称,还需要说一下此物大致的功能的;不过薛推并没有提出“请黄公子说说望远镜有什么用处”之类的智障要求,毕竟“望远镜”这个东西,功能都已经包含在名称里了,没那个必要。

    就这样,孙黄二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过了这第二关。

    但对于那第三关的“一言”,他俩心里还是比较慌的……因为据他们的推测,这关很可能要他们正经的“斗文采”了;他们方才建立起的“见多识广”人设,很可能在这关烟消云散,并被“丈育”人设取而代之。

第三十六章 “一言”

    在孙亦谐和黄东来连过两关后,薛推对他们的态度已和他们刚来时截然不同。

    薛推现在再看这两人,不但不觉得他们是误打误撞闯进来的土包子了,还觉得他俩有点像特意来扮猪吃虎的武林新秀。

    在这样的人物面前,薛推自不能把题目出得太“普通”了,否则会显得他失水准。

    是的,一般来说,第三关的内容就是由他薛推亲自出题和对方“文斗”;而“文斗”,通常也就是作个诗、对个对子、猜个字谜啥的。

    薛推也正是因为非常擅长这块,所以才得了“小德祖”这么个外号;意思呢……就是他身上颇有几分那杨修杨德祖的风采。

    但其实,由这点便不难看出,薛推多年来考会试一直不过,也不算冤。

    他身上的“聪明”,从来就不是什么真正的大智慧、大才学……而是典型的酸腐文人卖弄技法的能力。

    用一句话来总结,就是徒有摛文掞藻之能,却无安邦定国之策。

    所以说,在这不归楼里当个幕宾,也不算委屈了他……因为比起做官来,他干这个的确是更合适。

    此刻,薛推请孙黄二人入座后,自己却是背着双手,在书房内来回踱步起来。

    方才他本来想用那第二关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黄东来瞬间就把正确答案给报了,反倒杀了他一个猝不及防。

    这种情况下,薛推也只能急中催智,赶紧去思考第三关要考的东西……

    “怎么办?使我最拿手的对对子?

    “不行……这么短的时间要出个能对死人的绝对太难了,普通的对子肯定难不倒他们。

    “要不……指定个主题,让他们作首诗?

    “不……也不行,作诗太简单了;就算他们随便作首打油诗,只要能点了题,诗韵和平仄也不出什么大差错,我就不好多说什么……因为他俩前两关过得实在太轻松,我在这第三关若是于一些唯心的事物上吹毛求疵,看起来就会像是我有意刁难他们一般。

    “嗯……该怎么才能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呢?”

    薛推在那儿想了很多,不过他脑子转得快,用去的时间倒也不长。

    片刻后,只见他猛然抬头,眼中灵光一闪,一抹笑容浮现在了嘴角……

    孙亦谐和黄东来一看这货的表情就知道——完了,这姓薛的怕是想到什么坏点子了。

    “呵……二位公子。”下一秒,薛推便满脸堆笑地凑了过来,抬手一施礼,问道,“不知这第三关的‘一言’,由你们哪位来答?”

    孙黄二人对视了一眼,结果……自然是黄东来开口了:“还是我来吧。”

    没办法,两害必择其一,只得取其轻者;黄东来再不济,也比大字不识的孙亦谐要强些。

    “好。”薛推闻言,点了点头,自己也坐了下来,摇头晃脑道,“不知黄公子可曾听过这样一个故事……”他顿了顿,开始背诵道,“郑人有且置履者,先自度其足,而置之其坐。至之市,而忘操之。已得履,乃曰:‘吾忘持度!’反归取之。及反,市罢,遂不得履。人曰:‘何不试之以足?’曰:‘宁信度,无自信也。’”

    薛推就这么直接把“郑人买履”这个故事的原文一字不差的背了一遍。

    黄东来……其实没有完全听懂,不过他从那些自己能听明白的只言片语里大致猜出了对方讲的是哪个故事,故而有些虚的点头应道:“啊……听过啊。”

    薛推笑了笑,又道:“那,这个又如何……”接着,他又分别背诵了“亡羊补牢”和“刻舟求剑”这两个典故的原文。

    黄东来也都说知道。

    至此,薛推觉得铺垫得差不多了,便开口用阴阳怪气的语气言道:“呵呵……黄公子果然是博闻强记、通材达识,所以我想……以黄公子的见识,必定能说出一个连薛某都从未听过的寓言典故吧?”

    “啊?”黄东来被他这么一问,有点儿懵,本能地做出为难的神色,念道,“这……”

    薛推看到对方脸上的神情,当即面露得色,紧逼道:“若黄公子能说出那么一个来,这第三关便算是过了,但若说不出来嘛……”

    他这道题,可是坏得很。

    站在他的角度,以一个朙朝读书人的常识来看,作诗对对子写文章……都不难,这对他们来说就是公式化的东西,就跟现代那些画“本子”的漫画家出本子一样,你只要把那几个套路学会了,且画技过关,那创作就是信手拈来,反正读者也不是很在意里面的剧情或是什么精神内涵,人家主要就是看画儿。

    但是,你要让一个为了做官整天钻研八股文的人写个故事,还他喵的得是隐含着某种深刻思想,可阐发哲理的寓言故事,这就不是难不难的问题了……是根本就不可能。

    此其一。

    还有其二:薛推自信,以他的才学,这世上就不可能有他还没读过的寓言典故;什么战国策孟子韩非子……你去找,随便找,你说个开头,他就能立刻接上并给你全背下来。

    因此,他这题出的,至少在他自己看来……无解。

    不料,黄东来却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会儿,就用很平静的语气接道:“好吧,那我就跟你讲一个‘龟兔赛跑’好了。”

    “啊?”薛推都愣了,他压根儿就没想过对方竟然还真会去答。

    不过最初的惊讶过后,他还是稳了稳心神,暗自告诉自己:“没事……这小子八成是想现编一个……哼,一个十七八岁,乳臭未干的少年,临时编撰,又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然后黄东来就用大白话把龟兔赛跑的故事跟他讲了一遍。

    薛推听完都惊啦。

    待黄东来说完,薛推还坐在那儿品了半天,活像个连《龟兔赛跑》都没听过的孩砸。

    “薛先生?”黄东来见他愣半天不说话,试探着问道,“怎么样啊?您倒是说句话啊。”

    “呃……”薛推回过神来,有些木讷的念道,“敢问……黄公子这则典故,是由何处得来?”

    黄东来总不能回答对方这是《伊索寓言》里的段子呗,于是就撇着大嘴胡扯道:“我现编的啊。”他还摆出很轻松的样子,补了句,“就这种故事……我拉泡屎的功夫就能编俩,不信我一会儿再跟你说个‘三只小猪’怎么样?”

    这下薛推可傻了,他赶紧起身,俯首作揖:“黄公子才高八斗,弸中肆外,薛某……哦不……学生薛推坐井观天,蠡酌管窥,实在惭愧!此前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喔尻!就说了一龟兔赛跑……至于么?”孙亦谐见了对方这反应也有些吃惊,他当即吐槽道,“那我要是给你来一长篇单口相声《海贼王》……”

    “诶!诶!孙哥!”黄东来赶紧提高了嗓门儿,并轻轻推了孙亦谐一下,提醒道,“当今天下可是连评书都还没有呢,你别搞事啊!”

    孙亦谐笑了笑:“哎~开个玩笑,不要慌嘛。”

    他俩说的这几句,反正薛推也没听懂,他只当这是两人间的某种黑话玩笑,也没在意。

    黄东来也是赶紧扯开话题,对薛推道:“薛先生,既如此,那这‘一品’、‘一眼’、‘一言’三关,我们算是过了吧?可以吃饭了吧?”

    “哦!是是!”薛推这会儿可是毕恭毕敬,好似遇上了世外高人一样,“薛某这就去安排,二位请随我来……这边雅座有请。”

    …………

    长话短说,又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孙黄二人终于是在一个雅间内吃上第一批端上桌的冷盘了。

    此时,距离他们迈进不归楼大门的那一刻,已过去了半个多时辰。

    其实说晚也不晚,亥时而已……按现在钟点来说,晚上十点半不到,但他们两人早就饿坏了。

    之前孙亦谐弄的那盘儿鱼,因为量不多,还分给了薛推袁方治等四人一多半儿,导致他俩自己倒没吃上几口;可以说……非但没起到“垫肚子”的作用,还进一步催生了两人的食欲。

    好在那第二第三关他们过得飞快,加起来也就十多分钟搞定;于是,在十一点前,两人便吃上了这智仙阁厨房里端出的菜肴。

    那“南厨神”,今天也是兴致大好——煎炒烹炸闷溜熬炖,南甜北咸东辣西酸,袁老爷子几乎把自己那些拿手的绝活儿都给亮了个遍;反正孙亦谐和黄东来在入席时就明确表示了不差钱,让他们随意发挥,赶紧上菜就是了。

    当然了,那道“春潮带雨晚来急”,今晚的菜单是上没有的,因为那是春天的时令菜,而现在是秋天,就算勉强做了也味儿也不对。

    今夜,袁方治做来唱大轴的菜,叫“千金买壁”;如果说“春潮带雨晚来急”是他二十五岁时的大乘之作,那这“千金买壁”就是袁方治在五十五岁后厨艺已臻至化境的证明。

    就这么一块豆腐,搁进嘴里,能让你品出一代狂生的放浪和悲凉、一位佳人的才情和凄婉……好似你就是那高适、那杜甫,站在那里,亲眼看着那一段佳话的发生,但同时又隐隐能察觉到故事最后略带忧伤的结局……

    这晚,孙亦谐和黄东来都喝高了,因为那桌菜确实是好……他们一辈子都没尝过的那种好。

    这不归楼对雅间客人的服务也是非常到位,在他俩还没喝傻的时候,薛推已经进来问了他们住的客栈在那儿,以便能在他们不省人事之后派人把他们送回去。

    至于这晚的饭钱,薛推也没收,只是在两人客栈的房里留了个条儿,告诉他们这顿饭钱已经记账上了,二位什么时候方便,找个人送来,或者下回来时再结都行。

    这,就是讲究……

    客人事后赖账不给钱,那是客人的问题,但不归楼的人……绝不会趁客人不知道的时候翻客人随身带的东西,类似“从已经神志不清的客人身上把饭钱搜出来拿走”这种事,不归楼的伙计是不可能干的;要是真有人这么干了,那老板一定不会放过他,因为这就不是客人的问题,而是不归楼的问题了。

    …………

    第二天,日上三竿,还是黄东来先醒的——他内功底子好嘛。

    醒来一看,他便发现此刻自己正躺在孙亦谐房间里,床边还搁着孙哥的三叉戟。

    黄东来忍着轻微的头疼,回忆了一下昨晚是怎么回客栈的,随即心道:“哦……应该是不归楼的伙计把我们扛上来时,搞错了房间,把孙哥扔我房里,把我扔这儿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已从床底拿出了夜壶方便了一下。接着,他便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准备去隔壁叫醒孙亦谐。

    因为是被人扛回来直接扔床上的,他这一夜既没脱衣服也没盖被子;当然了,这个季节,他又是练武之人,这么睡一晚也不至于感冒。

    黄东来就这么穿着皱巴巴的、一身酒气的衣服走到了门口,随手打开了门。

    不料……此刻,门外已经有个人在等着他了。

    只见那人,大白天的也穿着一身黑,生得是人高马大,皮肤黝黑,飞眉入鬓,鼻直口方;而要说他脸上最大的特征,就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牛眼,好似时刻都在瞪着你一般。

    黄东来打开门的时候,此人就站在三尺开外,面朝着门口瞪眼。

    一见黄东来现身,这黑脸汉子便向其抱拳拱手,扯着朗厉的嗓音,开口即道:“孙亦谐,我要和你比武!”

第三十七章 雷不忌

    “比武?”黄东来听到这话,复又将那黑脸汉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疑道,“您是哪位啊?我认识你吗?”

    黄哥也是老谋深算,他没有第一时间否定自己“孙亦谐”的身份,而是先问问题,想套取对方的信息。

    没想到那黑脸汉子也是直来直去,当即回道:“我叫雷不忌,你不认识我,不过我可听说过你。”他顿了顿,接道,“我刚才已经问过掌柜你住哪间房了,所以你也别装了,你就是杭州孙亦谐对吧?”

    “呵……”黄东来还是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笑道,“就算是……我又有什么理由要跟比武呢?”

    “呃……”被他这么一问,雷不忌还真愣了一下,憋了会儿,才憋出一句,“因为我也想参加少年英雄会。”

    “什嘛?”黄东来一挑眉,后退半步,又盯着对方那张看起来像是三十几岁的脸看了两眼,接道,“兄弟,您更贵啊?”

    …………

    啪啪啪——

    片刻后,一阵打门声将孙亦谐从睡梦中吵醒。

    他忍着宿醉的头疼,迷迷糊糊、摇摇晃晃地来到了门口,打开了房门。

    门一开,黄东来就毫不客气地走了进来,和孙亦谐擦身而过时,他还随口道了句:“孙哥,来客人啦。”

    孙亦谐还没反应过来呢,黄东来已经进屋坐下了,同时,还有一个黑脸汉子也跟在黄东来的身后,一同走了进来。

    “喂喂……这一大早的干嘛呢?说进我房间就进我房间啊?”孙亦谐转头看了看两人,随后又看向黄东来,指着雷不忌道,“还有……这谁啊?”

    “首先……”黄东来坐定后,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边倒边应道,“……现在都他妈快中午了;其次,孙哥你看看清楚,这里是我的房间,你的在隔壁;其三……这位兄弟叫雷不忌,刚才堵你房门口被我遇上了,他说他要跟你单挑,如果你输了,就请你把参加少年英雄会的资格让给他。”

    “哈?”孙亦谐听完这话,小眼一眯,朝雷不忌一扫,接着便问了句黄东来刚才问过的话,“兄弟,你几岁了啊?”

    雷不忌还没回答,黄东来就抢道:“十六。”

    这俩字儿一出口,吓得孙亦谐往后一个大跳,眼睛都瞪大了:“这他妈是十六?”

    “是啊。”雷不忌这人特别耿直,他还以为对方这句真的是个疑问句,当即答道,“我今天春天就满十六了,刚好到了可以来参加少年英雄会的年纪。”

    “嚯~”孙亦谐看着对方,不禁吐槽道,“兄弟你这发育得有点好啊,青春期直接对接更年期啊……”

    雷不忌听不明白什么更年期不更年期的,他也不在乎,几句话一说,他又绕回来了:“你就是孙亦谐吧?那好,来跟我比个武呗,我赢了你就把参加的资格让给我。”

    “呵……”孙亦谐都被这货逗乐了,他笑了笑,回道,“兄弟,且不说那比武的事,退一步讲……就算我肯主动把参加英雄会的资格让给你,那组织方也不一定同意你参加啊。”

    “这我刚才都跟他讲过啦~”黄东来这时插嘴道,“我说这次的邀请名单是各大门派一起定的,就算名单上有的人没来,也只会视为弃权,不能找其他人代替出席;但他说,你孙亦谐是那沈门主‘特邀’的,本来就不在名单上,他只要打败了你,就能证明他比你更有资格参加。”

    “没错!”雷不忌接道,“就是这么个理儿。”

    “毛!”孙亦谐张口就毛,毛出口的同时才开始思考怎么反驳,“照你这么说,你新婚当夜,我抢先把你媳妇睡了,是不是证明我比你更有资格娶你媳妇?”

    他这个例子举得非常流氓,而且还偷换概念,但忽悠忽悠雷不忌那智商已足够了。

    “呃……这……”雷不忌被他这么一喝,也是无言以对。

    孙亦谐一看对方被他唬住了,心中冷笑,乘胜追击:“再说了……‘英雄’就只看武功的吗?比武赢了你就更有资格称英雄?那随便什么邪魔歪道只要武功好的就都能来参加少年英雄会了咯?”

    雷不忌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一张黑脸憋得黑中透紫,显是羞愧难当。

    “我……我……那算了,告辞……”雷不忌憋了一会儿,实在不知道说什么,竟转身要走。

    “慢着!”但孙亦谐却叫住了他,“先别忙,我还有话问你。”

    这一句话之间,雷不忌都已经走到门口了,但人家叫他,他不可能假装没听见跑路……于是,他只得低着头,背对孙亦谐,低声道:“你……还有什么事?”

    这一瞬,孙亦谐脸上那笑容之中,忽生出几分厉色:“是谁告诉你,我是由沈门主‘特邀’而来的?”

    别看孙亦谐平时没个正型,但在这种可能危及到自己的事情上,他的心思颇为细密——方才,根据黄东来的描述,孙亦谐被特邀的事是由雷不忌自己主动讲出来的,但这件事,按理说只有少数的几个人知晓,又怎么会落到雷不忌这么个愣小子的耳朵里?

    这个疑点如果不问清楚,孙亦谐是不会轻易让对方走的。

    “啊?”雷不忌被他一问,也是露出了迷惑的表情,他转过脸来回道,“这事儿大街上都传开啦,谁都知道啊。”

    “什嘛?”孙亦谐闻言,当时就跟黄东来交换了一下眼色,随即又对雷不忌道,“怎么个传法?你说说清楚。”

    雷不忌耿归耿,但礼貌他还是懂的,知道自己也不能一直背对孙亦谐他们说话,所以这会儿又有些扭捏地转过身来,接着说道:“我在饭馆儿里吃面的时候,就听见周围那些武林中人、店小二、一般的客人、还有街边说书的先生……全都在说着你俩昨夜‘大闹不归楼’的事儿,其中就有一段儿提到你其实并不在这次大会的邀请名单里,而是由沈门主亲自登门邀请的。”

    “卧槽?”

    “卧槽?”

    此言一出,孙亦谐和黄东来两人异狗……哦不……异口同声地从嘴里蹦出了这么两个字,连语气都是一样的。

    “不是吧……连我都给说进去啦?”黄东来这下也紧张了起来,“那他们除了说孙哥,有说我什么事儿吗?”

    “有啊。”雷不忌道,“就说蜀中黄门少主文武双全,才高八斗,将那智仙阁的‘小德祖’比得甘拜下风,甚至想拜你为师。”

    “哦?这评价倒还蛮中肯的嘛。”黄东来一听这话,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有人吹自己,忧的是被捧太高可能成为众矢之的。

    “滚~”孙亦谐白了黄东来一眼,“讲一‘龟兔赛跑’你就才高八斗了?你要不要脸?”他也没打算等黄东来还嘴,直接又转头对雷不忌道,“诶,兄弟,那他们是怎么说我的?”

    雷不忌回道:“说你是杭州鱼市巨子,人脉财力难以预估,武功学识高深莫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连厨艺也能让‘南厨王’忌惮三分……只是你为人低调,在江湖上不显名声,所以沈门主才力排众议,亲自屈尊到杭州请你赴会。”

    “哈!”孙亦谐听完,脸上的表情比黄东来还得意,“这话说得……稍微有点过誉了吧。”

    “‘稍微’?‘有点’?”黄东来刚才听雷不忌描述的时候就差点儿把嘴里的茶喷出来,这会儿听到孙哥如此大言不惭的回应,实在是忍不住吐槽道,“孙哥你那护身宝甲送给我算了,我看你凭这脸皮就已经刀枪不入了吧?”

    紧跟着他俩又是一通骂街般的交流,各种现代人的黑话俏皮话,听得雷不忌一愣一愣的。

    过了会儿,还是黄东来先想起来边上还有个人呢:“这位雷兄弟,我看你呢……也不是什么坏人,就是有点儿浑浊蒙楞;今儿这事我们也不跟你计较,不过我好心提醒你一句,江湖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这个样子是要吃亏的,以后凡事还是多留个心眼儿。”

    一秒后,孙亦谐怕他说得还不够清楚,又补了一句:“简单说就是让你以后别那么傻不愣登的乱闯,今天要是换了别人你可能已经被砍死了。”

    他们的话虽糙,但道理是对的。

    如果孙亦谐和黄东来真的跟外界传得那么厉害,那他们就不是随便来个人都能挑战的了,别说挑战……挑衅都不行。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并不是说你初生牛犊不怕虎、啥都不懂……别人就有义务让着你;如果那样的话,那么那些武林名宿怕是每天都会遇到上百个上门要求单挑的。

    在武林中,你要挑战一个名气地位都比你高很多的人,是有讲究的:通常来说,你得先递挑战书,约好时间地点和大致的规则,对方接了,这决斗才成立;当然了,大部分情况下,对方看到你是个无名之辈,根本就不会理你。

    所以你唯一的办法就是先去“刷刷声望”,在江湖上闯出些名堂来,或是从一些跟你差不多的、地位不那么高的人开始挑战,等自己也有了一定的声誉,再去给高手下战书。

    你要是什么都不管,就跟雷不忌今天一样……直接跑人家地盘儿上,堵人家门口,开口就说要打……那对方不但可以不跟你单挑,还可以把你当成上门找事儿的,让整个门派的人一起上来把你给灭了,灭完还算你活该,而人家是正当防卫。

    “多……多谢提醒……”雷不忌虽是迟钝,但也是明事理的人,知道这都是好话,所以被训了一顿后他也不发火,还吞吞吐吐道了声谢,“那……我就先告……”

    “等等!”

    本来二人确是想让他走了,但就在这个当口,孙亦谐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了一个鬼点子。

    “呵呵……雷兄弟,愚兄斗胆问一句……”孙亦谐十分自然地就开始以对方的大哥自居了,“你的武功怎么样?”

    他会问得这么直接,也是因为他知道雷不忌老实,不会说谎。

    “好啊!”雷不忌也的确是实话实说,只见他一拍胸脯,脸上一下子又来了自信,“我五岁那年,爹就开始教我练功,去年时他告诉我,同龄人中能胜我的已不超过五个。”

    雷不忌自然没有说谎,只不过,他爹的判断有点偏差——单论武功的话,同龄人中,雷不忌其实能稳进前三。

    他的父亲“八荒拳圣雷不畏”在退隐江湖前已是绝世级高手,传说江湖上就没有他不会的拳法(当然了,这种传说多半是不准的,比如孙家的龙狗拳法他就肯定不会),而且他不但是会,还“精”;在精通的基础上,他又能将各家所长融会贯通,化为了自己独有的武功,其拳路可谓千变万化,所向睥睨。

    直到五十岁那年,雷不畏的妻子难产而死,晚年得子的他为了能将孩子平安带大,便退出江湖,归隐了山林。

    雷不忌自幼在山里长大,只是偶尔会跟父亲到镇上市集置换点东西,所以接触人的机会较少,这也导致了他为人处世颇为幼稚。

    不过在武功上,雷不忌可是尽得父亲真传:一身上乘内功的底子不说,招式方面……他父亲那套集百家拳法精粹而创的“雷家拳”,他也已经学会了五成。

    若非如此,他父亲也不会放心让他独自到江湖上来闯荡。

    当然了……雷不畏只知道儿子是去洛阳“看”少年英雄会去了,并没有想到雷不忌来到这儿以后一看其他少侠们都菜得抠脚,就动了自己也想参加的心思。

    但说实话,这也不可能怪他,因为这次大会里武功和他在同一水平线上的人只有两个。

    是的,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这两个人绝对不是黄东来和孙亦谐……但为了防止诸位看官中混着智力与雷不忌相仿的猛人,我姑且还是提一句。

    且说那两人,一个是沧州兴义门的新秀,“沧州小侠”林元诚;还有一个则是辽东神刀山庄的大小姐,“凌峰刀”宋芷秀。

    除了他俩之外,至少这次来洛阳参会的这些年轻人中,已找不出能跟雷不忌掰一掰腕子的了。

    “哦?”孙亦谐听到雷不忌的话,小眼珠子一转,接道,“请问令尊是哪一位?”

    “我爹不让我报他名号。”雷不忌回道。

    他越是这么说,孙亦谐越是感到这人的出身不简单。

    “呵……”一声轻笑后,孙亦谐心生一计,“这样吧,我跟沈门主还挺熟的,不如我去跟他说说,若是英雄会还有多余的名额,就让你来补个缺……你意下如何?”

    “此话当真?”雷不忌当时就激动地上前一步,一脸的期待。

    “我怎么会骗你呢?”孙亦谐道,“兄弟你放心,今日我们见面即是有缘,你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这句话,他当年在鱼市场里对很多人说过,那些人里有些后来成了他的小弟,还有些已经在西湖底了……当然了,都是自己失足淹死的。

    在旁边听到这句的黄东来都快笑出声了,只能转过脸去,假装喝茶呛到。

    “孙……呃……大哥!”下一秒,被忽悠瘸了的雷不忌连称呼都变了,“那我就全靠你啦!”

第三十八章 富贵险中求

    问清了雷不忌住在哪间客栈后,孙黄二人就让他先回去了。

    随后两人又各自回房去洗漱了一番,并吩咐了店小二去准备饭菜。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两人又回到了黄东来的房间,这时饭菜也都送来了,他们便关好门坐定,边吃边商量起来。

    “结果这疑点还是没解决啊……”孙亦谐刚把嘴里那第一口菜咽下去,便用一种略带忧虑的口气念道。

    “是啊……”黄东来很清楚对方在说什么,“不管现在大街小巷上已经把我俩的事儿传成啥样了,但这传言总归得有个源头。”他顿了顿,吃了口萝卜(昨晚吃太油腻了,所以他俩这顿特地只点了些粥、萝卜、花生、酱菜之类的东西,想刮刮肠子),再道,“就比如你被沈幽然‘特邀’这件事吧,你说会是谁传出来的呢?”

    “这可能性就多了去了。”孙亦谐道,“首先,作为知情人的沈幽然,还有他那个车夫老武,都有可能出于某种目的把这消息散出去。

    “其次,他正义门作为本次大会的主办方,为了以示公正,自然得在英雄会召开之前把自己特邀的那些人是谁告诉其他一同拟定邀请名单的门派,所以其他那些门派里的知情人也可能会走漏风声。

    “另外还有……你别忘了咱俩的家人也都是知道这事儿的,我们也没跟他们说过要对此事保密,更何况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没准他们就会在无意中跟谁说起……而一旦他们把这事说出去了,那消息传得可比我们人走得要快,指不定早在我们抵达洛阳之前,我被沈幽然特邀的事就已经传到这里了……”

    听到此处,黄东来顺着孙亦谐的话接道:“然后昨天我们刚到的时候其实这事情还没那么轰动,至少没到人尽皆知的地步……结果我们晚上到不归楼装了回逼,今天这热度就炸了。”

    “没错。”孙亦谐道,“不过这又引出了另一个疑点……”他挑眉道,“我们昨晚在不归楼上的事情,又是谁传出去的呢?”

    “那也不好说啊。”黄东来接道,“昨晚那智仙阁,除了你我之外,还有那薛先生、袁大厨、以及两个我叫不上名字的厨子,后来我们吃饭的时候,又来了好几个给我们上菜收拾桌子的跑堂……再后来我们喝高了,肯定也是由好几个人才把我们抬回客栈来的;谁知道我们‘过三关’的时候到底有多少人在附近?薛先生袁大厨他们又会不会跟自己的同事讲这些事?即使他们几个没有直接外传,也有可能通过其他人的口传出来。”

    “嗯……”孙亦谐点点头,“确实是不好查证啊……”

    “废话。”黄东来仰头喝了口稀饭,接道,“这种事,就算你去找别人当面对质,也未必问的出个所以然来;再说了……人家就是明说了消息是他们传出去的,你又能怎样呢?说起来这都是露脸的事儿,很多人还生怕自己做了类似的事有人不知道呢。”

    “唉……这我都懂。”孙亦谐叹了口气,“名和利,谁不喜欢?这个有句说句对伐……但问题是在享有名利的时候你得具备足够的实力来保障自己才行,要不然分分钟都可能被人干死。”

    “嗨~这我能不知道吗?”黄东来也是感叹道,“妈的老子当年又不是没被人干过,我也担心我俩初来乍到便锋芒过盛,变成众矢之的。”他两手一摊,“但现在已经这样了,咋办嘛?”

    孙亦谐听罢,一时没有说话。

    他又吃了几巡,想了想,很快就有了个鬼点子:“嗯……这种时候,看来只能使出那‘镜花水月’加‘富贵险中求’了啊……”

    “哦?”黄东来太了解这货了,一听就明白,“你是说……我俩干脆把逼装得更大一点,虚张声势,让别人不敢惹咱们?”

    “不愧是黄~哥,我一说你就懂了。”孙亦谐笑道。

    “那你具体准备怎么操作呢?”黄东来问道。

    孙亦谐闻言,勾起一边嘴角,招手示意黄东来凑过来些,接着他就轻声在黄东来耳边道出一计……

    …………

    当天下午,孙黄二人连招呼都没打,从客栈一出来就直奔了正义门的总舵。

    被看门的拦下后,两人便当场报上名号,说要求见沈门主。

    要是换了别的江湖新人如此贸然登门,那看门的八成会直接告诉他们沈门主没空,让他们滚蛋,或者让他们先送份拜帖来再说;但是……孙亦谐和黄东来今儿正好是洛阳城的话题人物,就连这看门的都听说了他们的事。

    于是,在短暂的犹豫后,那看门的喽啰最终还是决定进去通报一声,让他们在门前暂等片刻。

    这会儿,那沈幽然正坐屋里听帮里的财务做汇报呢,那看门的兄弟进来把情况一说,沈门主都愣了……

    不过他愣了几秒后,很快就露出了笑容,并在心中暗道:“这俩小子……居然主动找上门来了?这又是什么路数?哼……有点儿意思。”

    念及此处,他便让管账的先生先行离去,再吩咐道:“差人备上好茶,速速有请二位公子。”

    沈幽然的回应,让那看门的也松了口气,后者真怕门主来一句“什么鸟人登门你就过来通报了?下次再这样我连你一块儿给轰出去!”

    好在,沈幽然非但没这么说,而且还用一种迎接贵客般的态度做了指示,这不禁让那看门的在心里又高看了孙黄二人一眼……

    长话短说,片刻之后,孙亦谐和黄东来已在沈幽然的陪同下一起坐在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厢房中。

    沈幽然没有把他们请到正义门会客专用的大堂去,而是把见面的地点选在了这里,那意思就是……我并非是以正义门门主的身份在和武林同道谈公事,而是以私人的身份在招待朋友。

    这里面,区别可大了——领导让你去会议室谈事和让你去他家谈事,那性质能一样吗?

    想去正义门的大堂里坐会儿,不算难,很多人都去过;但让沈幽然请你到后厢喝茶……可不容易。

    “二位贤弟,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啊。”沈幽然还是那样,气度翩翩、谈吐得体,举手投足间,一派儒雅之风。

    “托沈大哥的洪福,我俩还算安好。”孙亦谐眯着眼,摆出一副献媚的神态,对沈幽然的称呼也很自然的由当初的“沈门主”变成了“沈大哥”。

    黄东来也是用类似的腔调,脸上堆着笑补充道:“本来我们想一到洛阳就来拜会沈大哥你的,奈何我们昨日进城时已是傍晚,就没敢来叨扰;后来我们吃夜宵又多贪了几杯,导致今天起得晚了,这才拖到现在登门。”

    这些话……七分真,三分假。

    其虚假的部分是:黄东来和孙亦谐主观上并没有打算一来洛阳就来拜会沈幽然。但其真实的部分,则基本全是客观上展现出来的事实。

    如果沈幽然对这两人的行踪并不完全了解,他反而可能对这话还存有一丝怀疑,然而……实际情况是,他很了解。

    从双谐入洛阳的那一刻开始,二人所做的每一件事,沈幽然全都知道。

    理由很简单,因为这里是洛阳,是他沈幽然的大本营;在别的地方他不敢说,但在这洛阳地界上,无论是官面、武林、还是民间……就没有他正义门查探不到的消息。

    在这儿,他沈幽然就是头号手眼通天的人物。

    但也正因为他对孙亦谐和黄东来的行踪一清二楚,此刻他才会觉得两人的话十成十都是真的——话里的内容和他所掌握的情报全都对得上嘛。

    “呵……原来是两个马屁精。”这一刻,沈幽然的戒心一下子就消去了大半,并在心中冷笑着排遣了两人一句。

    当然了,表面上,他还是笑着应道:“呵,二位贤弟何须客气,亦谐乃沈某欣赏之人,东来更是出手救过我……我正义门的大门随时为你们敞开。”他摇头晃脑,语气诚意十足,“莫说是傍晚了,你们哪怕是后半夜来登门,我沈某也当屣履相迎,待如上宾。”

    沈幽然的演技,也不差。

    但他可不知道,早在杭州的时候,自己就已经被孙亦谐和黄东来当成别有用心的阴谋家在防着了,眼下是有心算无心,他骗不过他俩的……

    “好!”孙亦谐等的就是这句话,“既然沈大哥你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那兄弟我也就有话直说了……”接下来的台词,也只能由脸皮厚如八甲神牛的孙哥来起头,“说来惭愧……昨晚在那不归楼上,我俩喝多了,不知不觉就多点了几个菜,虽然人家把账暂且给记上了,也没催我们马上给,但我俩算了算,凭自己身上剩下的那点盘缠,恐怕是不太够……”

    他这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他还能给不起那点饭钱吗?

    要知道,孙亦谐出门前,他妈私底下可是偷偷给了他整整六千两的银票傍身。

    六千两是个什么概念?放到今天来说,大约能在北京二环买套四十平米左右的二手房了;拿着这六千两的盘缠,甭说从杭州到洛阳,如果有陆地相连的话,你从杭州走到洛杉矶都能走几个来回……

    虽然孙亦谐在这一路上已断断续续的去钱庄里兑换了一些银子出来,但目前他身上可还剩下五千多两的银票没用呢,一顿饭能花多少?几十两就顶了天了,他能给不起?

    “哦……”一听对方哭穷,沈幽然脸上笑意更盛,心中的鄙夷也是更深了。

    他当时就心想:“哼……到底还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鱼贩子……贩夫驺卒,见钱眼开,纵然家里并不缺钱,还是喜欢占这种便宜;还有那姓黄的,和他也是一丘之貉,真是物以类聚……看来黄门真的是家道中落了,后人已是如此不济……”

    至此,沈幽然的戒心又减了三成,基本已把孙亦谐和黄东来当成那种巨low无比的武林杂碎来看待了。

    “呵呵……小事,小事。”但沈幽然的脸上还是带着微笑,嘴上亦是客客气气,“出门在外,谁都有手头紧的时候,为兄一会儿就差人把钱送去,帮你们把账消了,昨晚那顿就当是我请你们的。”

    沈幽然话音未落,黄东来就又开口了:“呃……其实不止是那顿饭的问题。”他微顿半秒,显出有些尴尬的神色,接道,“我俩算了算,现在距离中秋还有十来天,再加上英雄会本身还要办个几天,前前后后差不多要半个多月了,以我俩身上那点银子……怕是不够在客栈住那么久的。”

    他话说了一半,一旁的孙亦谐也是顺势就接道:“所以我们就想着,既然沈大哥的正义门就在洛阳,咱们又有这交情在,干脆……咱就到沈大哥你这里来借住几天,正好也能和大哥你多亲近亲近。”

    如果沈门主会英语,那么有一句话会很适合表达他此刻的心情——沃……德……法克?

    听了孙亦谐和黄东来的要求,就连沈幽然这等沉着淡定之人也不禁在心里吐槽道:“我跟你俩有什么交情啊?之前就见过一面而已啊!我就说点场面话,你们还真把自己当我亲弟弟了是咋地?合着说了半天……你俩不但要我给你们还账,还要到我正义门里来蹭吃蹭住?”

    但是……他没有办法。

    刚才把话说得太漂亮了,若是现在又拒绝,就显得他既虚伪又小气。

    “呵……呵呵……”沈幽然还是礼貌地笑着,但那笑容已经有点僵硬了,“这事儿……呃……倒也不难。”他硬着头皮回道,“为兄这正义门里的空房还是很多的,多两个人吃住不成问题,只是为兄平日里事务繁忙,恐怕没有很多时间能陪……”

    “没事没事。”孙亦谐还没等他说完就打断道,“沈哥你忙你的,你没空的时候我们绝不来打搅,我们自己会找事儿干,不用担心咱会不自在。”

    沈幽然心想:“那是啊,你俩多无耻啊?刚才可是你亲口说什么要跟我‘多亲近亲近’的,现在立刻就是‘只要有吃有住,有没有我姓沈的在都无所谓’了,你这种心态那能不自在吗?”

    “好……”一息之后,沈幽然强压怒火,嘴角抽动着道了声好,并接道,“我这就吩咐人去安排……那个……要不要我遣人到客栈去把你们的行李……”

    “哦,行李我们已经带来了,就俩包袱和一把三叉戟,随手一带的事儿,所以我们顺带就拿上了;客栈的房间我们也已经退了,就不用再劳烦沈哥的弟兄们去跑一趟了。”黄东来说的都是实话,他们在进这屋之前,已将包袱和兵器一块儿交给了守门的喽啰保管,现在都在正义门的库房里呢。

    沈幽然听罢,脸都青了,心说你俩这是来的时候就已经惦记好了要讹死我了是吧?今儿就没打算走啊?

    但他现在再怎么厌恶这两人,也不能赶人家走,更不能怠慢了人家;因为这俩货的名声如今已传遍洛阳城,而且谁都知道他俩是你沈幽然亲自去杭州“请”来的……今天他们大摇大摆从正门走进了你正义门中,肯定也有很多双眼睛看到了,若是你把他们赶了出去,或者对他们招待不周,他俩出去以后添油加醋把这事儿一说,那这算怎么一回事?

    打压新人?嫉贤妒能?还是说你沈幽然一毛不拔?怕添两双筷子?

    武林同道会怎么看你?怎么看正义门?

    事到如今,沈幽然已经后悔把关于这两人的“情报”给放出去了;本来他是打算拿这两人当靶子分散一下别人的注意力,以便自己在暗中搞事,不料消息才散出去不到一天,这俩货就这么恬着脸跑到正义门里住下来了……他还不好回绝,这不成自掘坟墓了吗?

    就在他暗自懊恼之际,更加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对了,沈大哥,我还有两件事要跟你说。”孙亦谐很快又起了个话头。

    “贤弟……但说无妨。”沈幽然太阳穴那儿青筋直跳,但脸上的表情还是绷得住,勉强算和颜悦色吧。

    “嗯,先说个我自己的事儿吧。”孙亦谐说着,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折起来的纸,“我这儿……有一门内功心法,想请沈大哥帮我看看,指教一二……”

第三十九章 双谐献书

    对于孙亦谐的举动,沈幽然感到十分疑惑。

    谁都知道,武功秘笈这种东西,尤其是内功心法,是不可以轻易拿出来给人看的。

    这可不比你在学堂里念书,你有个字不认识、或有句诗不明白,便拿给别人看一看、问一问……

    这武学典籍,非要比喻的话……是类似高科技武器设计图的东西。即便是至亲好友,也未必可以拿来分享,更何况是给外人看?

    “不会吧?”沈幽然这一刻心里也犯嘀咕,“难道这小子真把我当自己人了?”他并不是那么天真的人,所以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念头,“不……不对,他有可能是在试探我,看我对此会是什么反应;说不定这张纸上根本没写内功心法,而是写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亦或者这上面的心法非常普通,属于下九流的武功,给我看了也无妨。”

    想到这儿,他赶紧摆了摆手,拒绝去接那张纸,并开口道:“贤弟,这不妥吧。”他顿了顿,正色道,“你初出江湖,可能很多事都不懂,为兄得提醒你一句……凡是记录了武功的东西,都不能随便拿出来给人看的,就算是面对你极为信任的人,此举也要三思而行。”

    “哎~这话说的。”孙亦谐早就料到沈幽然会这么回答了,他当即就用一种相当豪爽的语气应道,“沈大哥你就是我信任的人,我把东西拿出来给你之前,自是已经想清楚了……再说了,就冲你现在提醒我的这一句,也足以证明你是个正人君子啊。”

    他说到这儿,似乎是怕沈幽然还不上钩,故而又瞥了黄东来一眼,补充道:“对了,这心法东来也看过的……大家都是兄弟,沈大哥就不要再说那见外的话了。”

    他的态度看起来非常自然,话也是说得比较满了。

    沈幽然也觉着,既然对方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那他看一眼也无妨。

    于是,沈幽然就装出了一副比较矛盾的神色,又扭捏作态地拖了几秒,这才接过了那张纸,摊开查看。

    而在他看的同时,孙亦谐则在旁解说道:“此乃我孙门秘传神功——‘倒转乾坤心法’,是我决定来参加少年英雄会后,我爹特意交给我的;其原文刻在一块大石板上,我嫌看着不方便,就将其抄写了下来。”

    “嗯……”沈幽然沉吟了一声,没接话;他也是老谋深算,拿到纸后,并未忙着看内容,而是先观察了纸张和墨迹,推断了一下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时候抄的。

    当然了,他也看不出什么不妥来,因为这张纸的确就是孙亦谐很久以前抄下来的那张。

    只不过……孙亦谐此刻在话语中隐去了一些信息——他没有告诉沈幽然孙家的武功其实有一大堆,而只说了这“倒转乾坤心法”。

    为了以防万一,在来这儿之前,孙亦谐还将纸张的四条边全都裁掉了一线,并将四条边缘都弄成破破烂烂的样子,这样便可掩盖掉其中有一条边曾经被装订过的事。

    是的,可能有人还记得,当初在杭州时,孙亦谐让黄东来帮他把家中石板上的所有武功全都用简体字抄在了纸上,并“装订”在了一起;眼下,为了防止沈幽然从纸张边缘的细微痕迹推测出这纸曾被装订过,继而又推理出纸不止这一张、武功不止这一种……孙哥也是做了很周到的准备的。

    再加上那个年头还没有国际标准化组织来规定纸张的大小,一张纸从被造出来到被买回家之后共经过几次裁剪,谁也看不出来。

    所以,单从纸上,沈幽然找不出任何的破绽。

    于是,他便抱着将信将疑的心情……开始看内容了。

    “嘶……贤弟,这文字是……”沈幽然看着那一堆简体字,有部分认识,但还有一多半儿不认识,故而面露疑色地念道。

    “嗨,咱也不知道啊。”这回,就轮到黄东来帮腔忽悠了,“那记载了心法的石板我也见过,上面本就是这种文字。”他耸了耸肩,“要不是这些字我俩都不认得,我来指导指导孙哥也足够了。”

    沈幽然想了想:“会不会……是你们抄写的时候,有什么遗漏?”

    “不可能。”孙亦谐斩钉截铁地回道,“武功心法,差一个字意思就谬之千里……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所以这些文字我是一个一个照着石板上的模样给‘画’下来的,分毫不差……抄的时候我还特意让东来在旁边帮我一起看着,确认我没有抄错。”

    “没错。”黄东来道,“我可以保证,这纸上的内容和石板的原文完全一致。”

    “那……”沈幽然又琢磨了一下,“会不会是石板本身有什么奥秘?”

    “那个我也查过了。”孙亦谐道,“那石板我用火烤过、用水泡过、浇过水银、放过冰窖……结果都是一无所获;最后我一咬牙一跺脚,干脆将其敲开了查看,但还是没发现什么……”

    听到这句,沈幽然真想骂人,他心道:“蠢货,有些奥秘藏得巧妙,万一那石板上真有翻译这些文字的方法,岂不是已经被你给毁绝了?”

    但想归想,骂不能骂出来。

    “贤弟,那石板还能拼回去吗?”沈幽然抱着一丝希望问道。

    “拼回去?”孙亦谐愣了一下,紧接着便笑道,“哈,沈大哥说笑了,我当时敲开那石板一看没什么花头,就一不做二不休,将其敲成碎末洒到西湖里去了;反正上面的文字我已经抄在纸上,脑子里也已背下,还留下那石板……岂不是给贼惦记么?”

    沈幽然闻言,心里暗骂:“这自作聪明的傻子……指不定你们家祖传的神功就这么被你弄失传了。”

    他哪儿知道……上述这些话,都是骗人的;而且是真话假话搀着来,让他难以甄别。

    孙亦谐这手,可是“双保险”:其一,你姓沈的不是惦记我们家的秘宝吗?那我今儿就亲自把东西送到你面前,且看你如何下手。其二,我明确告诉你,现在这世上除了这张纸之外,功法只在我脑子里有备份,如果你怀疑纸上的内容有问题,那就更不能动我了。

    当然了,这一系列的计谋,也只是权宜之计,只能牵制沈幽然一时,不可能防他一世。

    若这次沈幽然的“大计”真的成了,日后他完全可以派人到杭州把孙府掀个底朝天,到时候自会发现此刻的孙黄二人是在说谎。

    但眼下,沈幽然确是被算计到了。

    “沈大哥,大家是自己人,有些话我也就直说了。”一息之后,黄东来先是看了孙亦谐一眼,随即又对沈幽然道,“凭我们俩的能耐,怕是十年二十年都参不透这纸上写的是啥,所以这心法留在我们手里也是废纸;但沈大哥你的武学修为比我们高出许多,见识也多、人脉也广……若是你的话,便有可能参透其中奥秘,或至少能找到会翻译这些文字的人……”

    他说到这里,孙亦谐顺势接过了话头,言道:“所以我们的意思呢……这神功就放在沈大哥你这里,我俩也别无他求,只求你有朝一日破解了神功,能够和我们兄弟同享。”

    至此,沈幽然对这心法的“真实性”其实已经没有任何怀疑了;首先,从那记录了功法的纸张来看,除非孙亦谐早在几个月前就想好了要骗他,并在那时就伪造好了这“假功法”,否则便不可能拿出这张纸来;其次,弄“假功法”的办法多得是,倒着写、删着写、改着写……随便弄弄就能让人练不成或者走火入魔,完全没必要弄出一堆古怪的文字来,直接就让人看不懂。

    综上所述,沈幽然一番思量,便觉得这两人的行为动机基本都合情合理……

    孙门已久不涉足武林,那孙员外要是知道这武功的秘密,自是早就把方法教给儿子了;而那黄门呢,虽与孙家有交情,也懂武功,但毕竟已是家道中落、人才凋敝,就连黄东来这黄门少主自己也承认自己能耐不行……

    这样想来,这两人来攀附他沈幽然这如日中天的正义门门主,也并不意外。

    “哼……原来如此。”沈幽然此时心道,“还以为你们真的蠢到把我当成至亲大哥了,结果还是有点儿脑子的啊……知道我沈幽然日后必定一飞冲天,又觉得我挺欣赏你们的,故而就想来利用我……将来一旦我破解了这‘倒转乾坤心法’,你们既能从我这里学到靠自己参不透的神功,又能当作是卖了个人情给我;到时,跟我称兄道弟,背靠我这座大山,扬名立万、指日可待……”

    他自以为看破了对方的心思,差点儿冷笑出声。

    但他终究还是敛住了笑意,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情,说道:“二位贤弟这是哪里的话?我沈幽然可是将二位视为亲弟弟一般!兄弟有求于我,我自当倾尽全力,纵两肋插刀也在所不惜……”他说着说着,还抬高了嗓门儿,激动地站了起来,“二位且放心,自今日起,我沈某一定会尽其所能破解这心法,且破解之后,先交由二位贤弟处置,二位若不点头,沈某绝不修炼半分!”

    “不不不……要练自是我们兄弟三人一起练。”孙亦谐道,“这事儿我能做主,沈大哥不必再推脱了。”

    “是啊,沈大哥,兄弟之间,又何须避嫌呢?”黄东来也附和道。

    “那……”沈幽然一脸的挣扎,“为兄就恭敬不容从命了。”

    “哥!”

    “弟!”

    三人就这么喊着彼此,陆续都站了起来,挽手相视,激动不已,且三人的眼神皆显得正直无比。

    但其实内心深处,沈幽然把孙亦谐和黄东来当成是自作聪明的傻子,孙亦谐和黄东来则把沈幽然视为虚伪的狗逼。

    这三个无耻之徒站在那儿互飙演技,使得周遭的空气都仿佛被一股令人窒息的虚伪之气所凝滞。

    演了半天,他们才重新坐下。

    沈幽然不动声色地就把那张记载了“倒转乾坤”的纸纳入了袖中,随即又开口道:“对了,亦谐,你刚才说,有两件事要跟我说,那还有一件是?”

    孙亦谐回道:“不错,沈大哥,我还有一事要求您……”他微顿半秒,接道,“我想向你引荐一位姓雷的兄弟,为他求一个少年英雄会的参会资格。”

第四十章 东来服丹

    中秋将至,金风送爽。

    自来到洛阳的第二天起,孙亦谐和黄东来便心安理得的在正义门里住下了。

    原本靠着脸皮厚度就足以在那儿蹭吃蹭住的两人,在送了一纸“盖世神功”给沈门主后,自然是更加的肆无忌惮。

    每天,这俩货就是吃喝玩乐,有兴致了就出去乱逛,懒得出去时就在正义门里边儿随意溜达,东看西看,东问西问……搞得沈幽然经济和精神上的压力都与日俱增。

    沈幽然本来还想利用这两位“贤弟”吸引一下外界的注意力,方便自己行事,未曾想被他俩反将了一军,搞得他更加束手束脚。

    就这样,几天一过,沈幽然实在是受不了了,有这俩货在,他搞阴谋诡计不方便啊……干脆,他自己搬出去算了。

    于是,堂堂的正义门门主,沦落到了在自己老家里待不下去、不得不到城南的别庄里暂住的境地……当然了,每天的白天,他还是得特意横穿半座城到正义门里来露个面,待上两三个时辰,办办公,以掩人耳目。

    而沈幽然付出了这么多代价,又从中得到了什么呢?

    无非是一本他根本看不懂,且世上只有孙黄二人可以破解的秘笈;就如那镜中花、水中月……看似近在咫尺、实则触不可及。

    话分两头,且不说惨遭“换家”的沈门主了,还是来说说那孙黄二人。

    他们的计策,可是执行得非常成功的;二人不但是在沈幽然这边反客为主,暂时断绝了对方暗害他们的可能,同时还利用了正义门的势力,让他们“过分高调”的问题变得不再是问题了。

    如今,就算有人觉得他们锋芒太露,也不敢把他们怎么样……毕竟人家都住到正义门里、和沈幽然称兄道弟了,你们还能说什么呢?

    所谓“黑幕”,即你越是遮遮掩掩、又当又立,越是容易被众人议论抨击,因为掩饰的行为会让人们觉得你依然有所顾忌。

    但你要是摆出——“没错,老子就是明摆着黑幕,谁不服就站出来”的态度,那些人反而就不敢出声了;因为那种局面下,谁都不想当出头鸟。

    人性就是这样。

    孙亦谐和黄东来刚在城里出名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想去找他们的茬儿,试试这两位到底有多少“斤两”。

    但在这两位住进正义门,摆出一副“我们就是有靠山、有黑幕”的姿态后,大部分人却只敢把妒恨埋到心里并闭嘴。

    这些天来,非但没人敢去招惹他们,还有不少人想去跟他们攀交情的。

    面对这些人,孙亦谐和黄东来自也是应付得游刃有余;两人的心理年龄本就比实际年龄大很多,心智很成熟,尽管这次是他们初出江湖,江湖经验这方面欠缺一些,但他们对人情世故还是很懂的。

    尤其孙亦谐……看人很准。

    什么样的人是酒肉之交,什么样的人是奸猾小人,稍微接触一两次他就了然了。

    比如那种跟你明明不是很熟,几杯酒下肚,就把“我们一辈子都是兄弟”、“咱们比亲人还亲”之类的话挂在嘴边的家伙,就绝不能信任,所谓有事儿有人,没事儿没人,说的就是这种人……他有事儿的时候就跟你“谈交情”,你有事儿的时候他就跟你“讲道理”。

    像这种伎俩,孙亦谐即便会、都不屑于去用……因为能被这套骗到的人,也就是涉世未深的小朋友或者雷不忌那种智力的了。

    对了,说起那雷不忌……自打孙黄二人帮他谈妥了“参会名额”的事情之后,他基本就成了两人的跟班,没事儿就爱来找他们;孙亦谐和黄东来也不介意带着他一起玩儿,倒不是因为这小子傻(他只是不懂人情世故,并不是弱智),而是因为雷不忌这个人很真诚,不会骗人,也没什么坏心眼儿,和这种人交朋友,总归是没坏处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从全国各地赶赴洛阳参加少年英雄会的少侠女侠们陆续都到了;人们的焦点,也渐渐由孙亦谐和黄东来的身上转移到了别处。

    本来两人完全可以平平安安的等到那八月十四的“文试”的,没想到……就在文试的前一天,黄东来又整出了幺蛾子。

    由于这些天他着实有点闲,所以就开始利用晚上的闲暇时间在房间搞一些“化学实验”;那么拿什么搞呢?自然就是用前一段时间铁僧一怀送给他的那颗“獬胆”了。

    黄东来这个人性格上是颇有自信的,对于这种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材料,他也觉得可以驾驭。

    所以,在切下一些獬胆的粉末,与自己调制的几种试剂做了些实验后,他便认为自己基本已经掌握了这种珍贵材料的特性。

    然后他就花了三天时间,把那颗獬胆给炼成丹了……

    很多人都觉得,炼丹应该是那种动辄要花七七四十九天、乃至九九八十一天的工程,而且一定要巨大的炼丹炉来操作,还要找人时刻看着火、控制火力之类的……

    其实你仔细想想就会明白,这些都是废操作。

    古代的炉火能制造出的温度本来就有限,很多熔点高的金属根本就处理不了,而且对温度的控制也无法做到十分精确,你再把炼制过程拖到几十天那么长,能烧出个啥来?

    实际上,在那个年代,你烧几十个小时还没处理妥当的东西,那你再烧个几十天结果也是一样的,毫无意义。

    那所谓“四十九天”、“八十一天”的说法之所以会广为流传,主要原因是很多以炼丹为幌子的江湖骗子在行骗时需要这样一个时间差,有了这几十天的迂回,才方便这些骗子在期间骗吃骗喝骗财以及逃跑……你要是上门就跟人说,我一个时辰就能把丹炼完,那一个时辰后一开炉你不就穿帮了吗?那还骗个毛?

    综上所述,三天时间,已足够黄东来把丹炼出来了。

    当然,他也不是胡炼的。蜀中黄门在化学这块,确实是有点东西的,他作为黄门少主,在这方面自是有一定的造诣;此前他在杭州城外毒杀漕帮喽啰、用调制的“毒爆弹”击退山贼、破解庐州连环案中的数种毒物、还有在对抗箸尖红时的各种使毒手段……都足以证明他是真的有点儿实力。

    眼下他炼出的这“獬胆丹”,也是他根据黄门的技术,先对材料进行实验、得出特性,再经过细致的、公式化的处理才完成的。

    要不然……他也不敢吃。

    是的,黄东来炼完之后,真就将这丹药给服下了。

    毕竟只有一颗,他也不可能先找人做实验什么的,况且他觉得自己在加工前已经充分测试了材料的化学性质,就算这最后的成品吃下去没能提升功力也不至于死人。

    没想到,吃完不到半个时辰,他便发现……自己运不了功了。

    而这,还是小事……

    更大的问题时,他感到有大量的内力还在其丹田中慢慢淤积起来,跟在发酵似的……越发越多,撑得他的肚子也跟着越涨越大……

    诡异的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倒也没觉得多难受,只是看着越来越大的肚子心里有点慌,生怕自己爆体而亡。

    于是,他趁着夜色,鬼鬼祟祟出了房间,敲响了隔壁孙亦谐的房门。

    孙亦谐这会儿也是刚练完功躺下,听到敲门声,便随口问了句:“谁啊?”

    “是我……”门外传来了黄东来压低了嗓门儿的回应。

    孙亦谐一听是黄东来,便没有多想,顺势就从床上起来,几步走到门口,把门打开了。

    房门一开,黄东来就自己攒进屋来,往桌边一坐,坐下便道:“孙哥,我好像遭重了啊。”

    孙亦谐一边带上门,一边回头看了他一眼,看完后就面露疑惑道:“你肚子那儿藏了什么东西?”

    事到如今,黄东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就把自己服了自炼丹药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并撩开衣服展示了一下自己那如同猪八戒一般的肚子。

    孙亦谐听到一半就乐得不行了,听完后第一句就是吐槽:“你这是炼出了‘黄氏想生丸’啊?疗效还立竿见影是吧。”

    “你笑个毛啊!老子现在慌得一逼。”黄东来高声道,“话说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大夫,而且丹是你自己炼的,你都不知道吃了会怎样,你问我?”孙亦谐两手一摊,这话说得也颇有有理。

    “那要不然你帮我去请个大夫呗?”黄东来道。

    他这个要求提得也合理,因为他现在这样,一是走动起来不方便,二是被人看到了会有点丢人。

    “唉……行行行……”孙亦谐说着,就准备去披外套,“你等着啊,我这就……”

    不料,他话才说到一半呢,只听得……

    卜————————————

    黄东来突然就放了一个世间少有的、超长的响屁。

    伴随着那悠长的屁声,黄东来那鼓起的肚子竟然也缓缓恢复了正常……

    “妈个鸡的!”孙亦谐的反应还是慢了,当他闻到臭味的时候,他这整间屋子都已满是这种气味了。

    说句郭先生相声里的词儿——这哪儿是屁啊,勾上芡就是屎啊。

    孙亦谐骂着街的就从房间里冲了出来,黄东来呢……丹田那儿舒坦了之后,他便出于本能地大口深呼吸了一下,吸完他差点儿没晕过去,随后也是踉踉跄跄地房里跑出了来。

    片刻后,当正义门的弟子们听到打闹声赶来时,只见得……孙亦谐和黄东来竟然在院儿里扭打在了一起。

    他们一个嘴里骂骂咧咧的说着:“你他妈炼一放屁丹出来想亲菊暗杀我是不是?”

    另一个则在回着:“跟你说了是意外!老子也差点死在里面!”

    这两位平时都是一副关系很好的样子,虽然经常进行“对喷式聊天”但从来没动过手,所以正义门那些人看到这一幕也都傻了,不知道该不该上去劝。

    而就在正义门的弟子们犹豫之际,孙亦谐房里的臭味已慢慢飘散到了院儿里,有不少站的离房门近的人已隐隐闻到了……好在这院儿挺大、还是露天的,气味散得快,要不然估计所有人都得中招。

    最后,也没等人家劝,这俩货厮打了一会儿,自己就停下了。

    本来两人也不是真动手,都没有用内力,最多算是打闹打闹;而且,黄东来此刻发现,即便是在“把气泻掉”之后,他依然无法运功,就是想用内力都用不了。

    长话短说,在以“喝多了吵了几句嘴”为由把正义门的那些人打发走之后,两人就这么把孙哥房间的门敞开着,然后一起去了黄东来的房间。

    商议一番后,他俩还是决定这事儿先瞒着,兴许明天黄东来的症状就自然消失了呢……明天要是还不能运功,也没事儿,反正明天是“文试”,“比武”要到后天,真到了后天还没恢复那就再说;至少现在,黄东来暂时没有那种看起来可能会死的症状了,那就先拖一拖。

    当夜再无他事,在孙亦谐的要求下,两人交换了房间,便各自休息去了。

    就这样,到了第二天。

    八月十四,少年英雄会的开幕和文试部分,终于要来了……

第四十一章 银道

    永泰十八年,八月十四。

    洛阳城如期迎来了中原武林四年一度的盛会——“少年英雄会”。

    此次的英雄会在正义门的操办之下,可谓盛况空前;早在八月初时,他们就已开始为大会预热,到了今天,城里早已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对城中的老百姓来说,这大会就跟过节一样,既能拉动城中的经济增长,又能让他们看不少热闹,将来还能作为他们跟外乡人吹逼的资本,可谓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倒是官府那边,对这类活动有一点儿头疼;因为城里的江湖人物多了,就难免会有摩擦,虽然江湖中人有自己的那套规矩,就算出了人命也不用官府管,但他们作为维护治安的一方总归还是背着压力的。

    好在……为了缓解他们的这种压力,沈幽然给了不少的好处费,所以他们也就“忍了”。

    是日早晨,辰时刚过,各大门派来出席大会的长辈、以及那些受邀来参会的“少年英雄”们,便都陆陆续续来到了正义门的总舵。

    习武之人嘛,大多起得都早,这个点儿来,天也亮了,刚好。

    当然,也有例外……

    比如孙亦谐和黄东来这两个货,由于本身就住在正义门里面,所以他俩并不需要一早起来洗漱更衣、拿上请帖、登门拜会……只要以逸待劳即可。

    再加上,最近这段日子,孙黄二人由于太过悠闲,已经养成了睡到巳时再起的习惯,所以当其他人来正义门赴会之时,他们两个还在屋里呼呼大睡呢。

    至辰时三刻,正义门的会客大堂中,已是坐满了各路的英雄豪杰。

    而在大堂深处的主座之上正襟端坐着的,自是正义门的现任门主,也是他们门派历史上最年轻的门主——沈幽然。

    此刻,纵是沈门主这等沉稳之人,也不由得春风满面,喜形于色。

    明面上,他这是在为这一刻自己获得的声望和尊崇而得意;暗地里,他更是在为自己的“大计将成”而快活。

    “门主,所有请帖都已收到,人也到齐了。”此时,一名弟子来到了沈幽然的身边耳语了一句。

    沈幽然听罢,即刻接道:“好,准备上茶。”

    “是。”那名弟子得令,迅速退下。

    不多时,便有十余名正义门的弟子各端着放满了茶杯的托盘来到了大堂门外的廊中等候。

    这时,沈幽然也适时地从他的座位上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

    他还没说话呢,只是这站起的动作,就已吸引了大堂内几乎所有人的注意。

    “诸位……”沈幽然开口的瞬间,场内便肃然而静,无人再作喧哗,全都静静听着沈门主的发言,“诸位……江湖同道,前辈师长,今日幸蒙莅临,沈某迎请不周,还望海涵。”

    该客气的还是得客气,沈幽然这场面话还是挺会说的。

    “沈门主过谦了。”“见过沈门主。”……

    而那些大堂里的宾客们,也都纷纷起身施礼,虽众口异词、听着乱七八糟,但意思都差不多,也是客气话。

    当然了……也有没跟他客气的。

    比如坐在下面的漕帮第二、第三把交椅:冯顺风、冯顺水二人,就还是坐在原地没动,连看都不看沈幽然一眼——反正江湖上谁都知道他们漕帮跟正义门交恶,他们也不介意被人看出来。

    不过,无论他们两个帮派的关系再怎么差,漕帮作为四门三帮之一,像今天这种场合,他们依然是得派两个有分量的人物来出席一下的;更何况……今年漕帮帮主狄不倦的亲侄子也受邀来参会了,即便只是为了护短也得派人来。

    片刻后,待众人乱乱哄哄回完了话,沈幽然复又开口道:“沈某不才,此次由众多掌门和前辈推举,率正义门接下了本届少年英雄会的筹办事宜;托在座诸位的洪福,现大会的准备都已妥当,眼下开幕在即……在此,容沈某以茶代酒,敬大家一杯,望各位同道务必赏脸,与沈某同饮此杯……”

    在他说话的同时,他手下的正义门弟子们已然端着茶走了进来,将茶水分到了众宾客的手中。

    酒这东西,有些人不爱喝、或不能喝;但茶水,谁都能喝,不喝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不给面子。

    而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还明目张胆不给沈幽然面子的,自是漕帮那二位了……

    人家都冲着沈门主的方向把茶水端了起来,只有冯顺风和冯顺水还是坐着,压根儿不去伸手拿手边茶几上的杯子。

    “冯二当家、三当家……你们这又是为何啊?”沈幽然自是看见那两位的举动了,于是他暂缓了敬茶的动作,面朝那两人问道。

    他这么一问,大堂内众人的视线自是齐刷刷朝着二冯望去;人群中也即刻传出些窃窃私语,无疑是在说那漕帮和正义门的八卦。

    那两位被那么多人看着,倒也不显慌乱。

    短暂的沉默后,只见那冯顺风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冲周围人抱拳拱手一番,随即看向沈幽然,应道:“沈门主,冯某有一事不明,想趁着眼下诸位同道都在,请教一下你。”

    闻言,沈幽然面沉似水,慢悠悠地把手里的茶杯放下了:“冯二当家,但说无妨。”

    冯顺风那张粗犷的大脸上当即浮现一丝冷笑,他伸手一捻自己下巴上的那撮胡子,阴阳怪气地问道:“我听说,这次大会,沈门主在各大派共同决定的邀请名单之外,还以自己个人的身份邀来了几位不在名单上的少侠……可有此事?”

    “是有此事。”沈幽然回答得坦坦荡荡,“此乃沈某作为大会负责人的权力之一,在座的同道也都知道,冯二当家对此有什么异议吗?”

    “哼……”冯顺风冷哼一声,“那能不能请沈门主给大家说一下,你自己邀请的那几人,都是以何为依据而称为‘少年英雄’的呢?”

    沈幽然听了这话,也笑了:“呵……凭沈某的判断,不够吗?”

    这话,有点儿狂了。

    但非要说这够不够吧……那应该是够的。

    在当今武林,洛阳正义门的地位即使尚不及少林武当这些源远流长的顶级宗门,但也绝不是那些二三流门派可以企及的;在沈幽然当上门主后的这些年里,正义门更是在四门三帮中独占鳌头,风头一时无两。

    由他沈门主这种一流门派的掌门级高手认可的年轻人,称一声“少年英雄”,自是绰绰有余。

    但冯顺风可不管这些,他本就是要找茬,那无理也要搅三分啊……

    “哈!好!好一个判断。”冯顺风假笑一声,紧接着其眼神就朝着大堂内的一个小和尚投了过去,“这位淳空小师父……虽从未涉足江湖,但他是少林寺寂尘大师的高徒,你请了,也就罢了……”他顿了顿,又看向了一个身穿浅色长衫的少年,“这位‘苍山飞鹤’的传人,柳逸空少侠,你去请了……我想大家也都不会有什么意见。”他又停顿了一下,然后神情就变了,“但是……我听说,你还请了个叫孙亦谐的,乃是杭州一商贾人家的少爷,这是怎么回事?”他那阴阳怪气的口气又来了,“莫非……这少年英雄会的名额,是可以买卖的吗?”

    冯顺风这话可毒,他明明没有任何证据,只因为孙亦谐的家世背景,就在话里话外暗示沈幽然是收了孙家的好处才将孙亦谐邀入少年英雄会的。

    当然了,书中暗表,沈幽然的确是有阴谋、也的确是惦记孙家的东西,但他肯定不会为了钱啊。

    然而,人言可畏……况且孙亦谐和黄东来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都被外界视为是沈幽然的“关系户”,所以冯顺风这话一说出来,大堂里不少本就妒恨或怀疑他俩的人也都开始议论纷纷。

    “冯二当家,你这话就……”沈幽然刚想反驳对方几句。

    不料,就在此时……

    “哈哈哈哈……”

    只听得,一阵朗声大笑自门外传来。

    那笑者,声如春雷,气惊四座,几步之间,其身形已如一阵穿堂之风,掠至堂内,立于冯氏兄弟的面前。

    堂内众人定睛一看,此人四十上下,一身道士打扮,背背长剑,手挎浮沉,其举手投足之间,自显正气不凡。

    有不少见过他的人立刻就把他认出来了,不禁轻声惊呼其名——“银道”白如鸿。

    “好一个‘商贾家的少爷’。”白如鸿甫一站定,就用一种蔑视的目光看向了冯顺风,“贫道自江南行游至此,一路上所见所闻,只知有一个杭州孙亦谐,和一个蜀中黄东来……此二人,走马寨灭山贼,长江口慑江匪,庐州府断奇案,龙王洞杀六盗……吃人店挑了箸尖红,智仙阁胜了小德祖……”他一口气说完这一串,转头扫视了大堂一圈,“贫道倒是问问各位,在座的各位‘少年英雄’中,有多少在行侠仗义这件事上,自认比这两位‘少爷’强的呢?”

    在场的那些位男女少侠们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多半都还要脸呢。

    被白如鸿这么一说,很多刚才还在小声排遣孙黄二人的人都自觉惭愧地低下了头,或至少也侧目噤声、不再言语。

    “白前辈……”而那冯顺风听罢此言后,便有些尴尬了,“这些事……真的是他们做的吗?您会不会是从哪里错听来的?”

    他对白如鸿的态度还是很好的,因为江湖上全都知道,“金丐银道铜儒铁僧”那四位,皆是无门无派、随性而为、嫉恶如仇、喜怒无常;说白了……就是武功奇高、且没人能管,只要他觉得占理,一言不合就跟你动手,一动手说不定就废你武功。

    所以,就算姓冯的敢得罪沈幽然,他也不敢在白如鸿面前造次。

    “废话!”白如鸿对冯顺风就不那么客气了,“那你刚才说沈门主收了孙家的好处,又是你从哪里听来的?还是说你有意血口喷人?”

    “不不不……我可没那意思……”冯顺风当时就怂了。

    事到如今,自不会再有人质疑孙亦谐的参会资格或者沈幽然黑幕的事情了。

    站在远处冷眼观瞧的沈幽然也觉得,事情到这儿就差不多了,得给姓冯的一个台阶下,要不然真的打起来,反而误了他的大事。

    “白前辈,莫要动怒。”一息过后,沈幽然快步上前,来到了白如鸿和冯氏兄弟的身旁,拱手施礼道,“我想……冯二当家的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英雄会的名额处置失当,故有此一问。我那亦谐和东来两位贤弟,也的确都是初出江湖,冯二当家不了解他们的事迹,也是情有可原。”

    “哼。”白如鸿闻言,朝沈幽然施了一礼,再用斜眼瞧着冯顺风道,“还是沈长门明事理、识大体啊……罢了,那贫道也看在你的面儿上,少说两句呗。”

    “晚辈谢过白前辈。”沈幽然马上堆笑,并给手下打了个手势,让他们给白如鸿也端上茶。

    又过片刻,沈幽然回到了主座那儿,终于,把那杯敬所有人的茶,与大家一起喝下去了。

    这回,就连漕帮的那些人,也都不好意思不给这面子了……

    而这“一口茶”下去,沈幽然的大计,便已定了“三成”,那剩下的“七成”呢……且听后文分解。

第四十二章 笔下六人

    日上三竿,孙亦谐和黄东来总算是起床了。

    两人不慌不忙地穿衣洗漱,去了趟茅厕,然后又悠哉地走出了正义门,一起到街上吃了顿“早中饭”。

    吃完后,两人才遛弯似的折返回来,来到了举行“文试”的书堂。

    这整个过程中,他俩也不管是不是有人看见,反正他们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仿佛丝毫没把什么“少年英雄会”放在眼里……

    正义门里的弟子们是熟悉他俩的,知道这两个货一贯如此,但那些今天来参会的外人看到此景,心里就难免犯嘀咕了,他们是着实分不清孙黄二人到底是心态太好,还是目中无人……

    巳时过半,少年英雄会的文试部分终于要开始了。

    正义门庭深院阔,要在门中整理出一间可容纳百余人的书堂亦不在话下;而实际上这次来参会的年轻人还不足百人,倒是各门派来参观或坐镇的长辈人数更多。

    当然了,那些来参观的人是不能进书堂的,就跟家长们不能跟着孩子一起进考场一样;所以在少侠们“考试”的时候呢,这些人都被请到了另一处会客的地方暂歇,过会儿沈门主还要请他们吃顿饭。

    与其他早早就入座的少侠们不同,孙亦谐和黄东来几乎是踩着点进的书堂,而且两人进屋的时候还在剔着牙呢。

    “嘿!孙哥,黄哥,这边,我这儿还有座儿!”此刻,也只有雷不忌这个缺心眼儿的还好意思高声跟他们打招呼。

    可能也正因为这家伙缺心眼儿,他周围的几个位置都空着,没人愿意和他坐一起。

    而孙亦谐和黄东来自是不介意的,两人闲庭信步的就走到雷不忌旁边的两个空位坐下了。

    这么一来……原本还不算太惹眼的雷不忌,一下子也成了众人眼中的“异类”,而且比起孙黄二人来,雷不忌这个完全不知来历的小子,就更让人起疑了。

    “嗯哼。”见人都到齐了,一位坐在堂上的、长相打扮都跟教书先生似的老者便清了清嗓子,开口言道,“莫要再喧哗了……”他说着,朝身旁正义门的人手使了个眼色,“你们把试题发下去吧。”

    那些弟子们得令,便过去将堆放在讲桌上的几十个纸卷分成了几份儿捧起,有序地发到了每一张已坐了人的桌案上。

    “纸墨笔砚现已备好,各位可随意取用。”在发卷子的同时,那位老先生又慢悠悠地言道,“题已写在纸上,你们直接在下面作答便是,答题时间为半个时辰,有提前做完的也可以先交,不过交完就得出去。”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神态都很轻松,但他的眼神中却始终透着一股子机警;事实上,自那些少侠们走进这间屋时起,他便目光如炬地审视着他们每一个人。

    而一些坐在下面的人,也认得这位老先生,知道他便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铁面书生”乔承庶。

    这位乔老的武功也并不很高,勉强算个“二流高手”吧,但他素以为人正直公平闻名,且文采非凡;年轻时,乔承庶也曾考上过贡生,但后来因种种原因又脱离了仕途,转而来江湖中行走。之前有好几届少年英雄会的“文试”考官也都是由乔老担当,所以这次沈幽然也请了他。

    乔承庶算是少数既通江湖事故、又怀满腹经纶之人,他出的题,自然也是揆情审势、因人而制的。

    说得再直白些——他也知道你们这帮江湖儿女大部分文化水平有限,不会出那种考秀才的题目来为难你们,而会给出适合你们的问题来。

    比如今年,他出的题目就是:二十年后君何在,几度江湖几殊途。

    这题,没有固定答案,算是个畅想未来的开放题,主要让你们这些小孩儿思考一下,当自己有朝一日青春不再,那时的江湖会是怎样,自己又终会去向何方。

    答题的人呢,既可以根据自己对江湖的了解,推断一下未来武林的形势,也可以利用自己的文采,长篇大论、慷慨陈词,总之,怎么答都行……

    反正这“文试”本就不存在“不及格”这种说法,只是会根据你们答题的情况来排一下先后名次,为你们第二天的“比武”做铺垫:今天文试成绩好的人呢,就会排在比武晋级表比较上游的位置,可以少打几场,且即使一出场就输了,也可以获得一个还不错的最终排名;而文试差的人呢,就得从晋级表底层开始往上打,这对体力和武力的要求就很高了,当然只要你武功足够强,理论上还是可以拿到好名次乃至夺魁的。

    孙亦谐和黄东来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个规则,或者说因为他们知道了“就算今天他俩交白卷,明天也能照常参加比武拼一枪”这件事,所以态度才这么有恃无恐。

    再退一步讲……就算他俩这次到最后真的名次垫底,他们也不是很在乎。

    因为他们这次出来本就只是想到江湖上长长见识,并没有人给他们定下必须夺得多高的名次之类的目标。

    此前黄东来的父亲虽在书信里提了一句,但也只是让他别给家里丢脸而已,而这点……黄东来在来洛阳的路上通过行侠仗义就已经做到了;至于孙亦谐,那就更不用说了,只要他能活着回家,他父亲就很满意了。

    因此,这两人答题时的心情还是比较轻松的。

    黄东来先是写了一下自己的理想,他认为自己未来会成为一个类似“江湖”一样的人物,即专业解说;而为了证明自己很有这方面的天赋,他又根据自己对当今武林大势的了解,写了六个名字上去,他们分别是:洛阳正义门门主沈幽然,朝廷“风云水月”四大高手之一的月有缺,毓秀山庄少庄主孟启,漕帮帮主狄不倦,金陵剑王府的“败龙剑”独孤永,以及昆仑派的“三目绝音”悟冥子。

    黄东来预测,武林的下一个二十年,会是这六个人的天下;因为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的这个年龄档里,将武功、声望、宗门背景、势力等各方面因素综合起来,这六人显然是当今武林中最有前途的六个人物。

    此时的黄东来并不知道,他今天看好的这六位,由被他写下名字的这天算起,没有一个活过五年的……而且有好几个的死和他有直接关系。

    当然那是后话了……

    另一方面,孙亦谐的答案,就更简单了,毕竟他会写的字不多,所以他总共就写了个八个字——浮沉隨浪,只記今朝。

    这直接就是一句《沧海一声笑》里的歌词丢给乔老,而他的意思嘛……我琢磨着,大概是“我这个人跟鱼一样只能记今天的事,明天的事我不考虑,反正就是随便浪”。

    写完这八个字孙哥就交卷走人了,临走的时候还跟黄东来打了声招呼说自己先去吃饭的地方踩个点。

    他的这种行为,无疑又引来了周围很多少侠们灼热的目光,并且成功干扰了很多人答题时的心态和答案的质量……

    乔承庶看到孙亦谐交上来的答案后,只是干笑一声,没做什么评价。

    如果你们以为乔老先生在看到这种特立独行的答案后会惊为天人,并给孙哥一个很高的排名,那你们就错了……乔承庶可不是薛推那种迂腐文人,像这种企图靠标新立异蒙混过关的文盲他见得多了,不会上当的。

    所以,在此就可以跟大家明说,孙亦谐后来被排在了比武晋级表的倒数第二层,而他下面的那一层基本由真正意义上的文盲和雷不忌组成。

    …………

    有道是有书则长,无书则短,半个时辰眨眼便逝。

    少侠们考完了文试以后,已是午时,他们出了书堂,便和各路英豪会和,在正义门内吃了顿午饭,散席后众人便纷纷离去。

    那文试的结果呢,要到第二天才公布,为了公平起见,乔老在审阅期间也是不见客的。

    就这样,八月十四这天,便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正义门就张贴出了昨日文试的结果兼今日比武的晋级表。

    谁的题答得好,在这张表上可谓一目了然……

    黄东来的名次排得还挺高的,然而直到到放榜之时,他还是一直处于无法运功的状态,看样子他是要被自己炼的丹药给坑了……他也已经做好了轮到他那场时直接弃权的准备。

    而孙亦谐的排名,上文已经提过了,纵然他看到结果后一口一个“妈个鸡”,但全世界都知道这货三分钟不到就交卷的事,没人会认为他值得同情。

    考虑到擂台比武的耗时会比较长,所以这天早晨放榜后不久,少年英雄会的重头戏“武试”便开始了。

    比武用的擂台是几天前就已搭好的,当然地点还是选在正义门的总舵内部;在街上设擂终究是有风险……万一有什么邪派中人混在看热闹的老百姓里面搞事,那人山人海的,场面不好控制,伤亡也难以估计。

    再说了,有那么多各大门派的人马来观战,擂台周围基本也没有多余的空间了。

    至辰时三刻,各路人马都已在擂台边上就绪,那视线最好、位置最高的一排主座儿上,坐着以沈幽然为首的八名掌门级高手,他们既是这场比武的见证人,也是现场裁判。

    武试的规则很简单,只分胜负、不决生死,其余皆可。

    比如说,意外把人打成轻伤的情况,那也是允许发生的,毕竟拳脚无情、刀剑无眼,“点到即止”是没错儿,但若是连皮肉都不让划破,那这武也没法儿比了。

    不过,伤人性命、致人残疾、废人武功……那是不行的。

    若有人在台上做出明显带有上述恶意的行为,都不用江湖同道们动手,你自己师门的人为了门派的声誉,多半会先冲上来废你武功、致你残疾乃至伤你性命……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那“其余皆可”的范畴,也包括了使用暗器……因为有些门派练的就是暗器,你完全不让他们用,有点不太公平;所以,用归用,别淬毒、别打瞎对手的眼睛便是。

    “诸位,擂台比武,现在开始!”

    眼看时辰差不多了,在沈幽然的示意下,正义门一名负责主持的弟子迅速登上台去,用其高亢的嗓子发出一声喝报。

    “今日,第一场比武,由丐帮四袋弟子王春,对阵……雷不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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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路上走走停停翻开年少漂泊的回忆如今走过这世间,万般留恋峰吹起了从前盖世双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盖世双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盖世双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