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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一十七回:疑尘暂定

    尹归鸿看着他,眼里甚至连疲惫也不屑于表露。他竟笑了一下,却因恢复了**凡身,嘴角裂开的痕迹使他一阵刺痛。那道伤疤大约永远也无法恢复,但他已不在意。

    “说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显得你很尊重我,是吗?”

    他的声音十分沙哑,如蛇的嘶鸣。

    “你本该平凡地度过一生。”

    尹归鸿又想笑了,但他懒得开口。而就在此时,朽月君的身影穿透了一旁火焰的屏障,安然无恙出现在几人面前。他们各自都攥紧了手中的兵器,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妖怪有着十足的警觉。但他只是无所事事地漫步到神无君附近,双手抱着臂说:

    “就这样轻易地对别人的人生指指点点,可不像你的作风啊,阴阳往涧。”

    “用力量和语言蛊惑人心,唆使别人走上不该走的路,倒很有你的作风,红玄长夜。”

    “你又凭什么觉得,若我未曾出现,他就不会走上复仇的路了?”朽月君微歪过头说,“若是那样,他恐怕穷其一生也无法与你为敌。你不觉得很不公平么?我只是借给他了一些力量,好让他能出现在你的眼前——说出他的诉求。我相信你不会不知道,在你清洗了左衽门,走着行侠之路的这些年来,又有多少人在无辜的地方默默死去。啊,这是必要的,也是没办法的,对吧?你也一定这么觉得。当然了,我没有反驳你的意思。只是我在想,将这样真切的血淋淋的例子摆在你面前的话,没有心的你是否能稍微有所触动呢?”

    神无君并未被他的语言激怒。他只是面无表情地说:“那真是遗憾。即便你做到这个份上,我仍不觉得这值得什么探讨。没有谁生来该被复仇的使命绑架。”

    沉默不语的尹归鸿终于再度开口。他的力气不剩太多,但此时,他很乐意将此拿出来与这两位他都不怎么喜欢的六道无常辩论一番。

    “所以,我的家人就活该被杀,我就该放下这些独自苟活?你当所有人都和你一样?”

    神无君微张了口,本想说些什么的。他想到了很多,很多人和很多人的故事,包括自己。什么有心无心的……当他还是人类的时候,就没有对与自己有仇的左衽门动手。但那是什么原因呢?他自己也忘记了。只是直到今日,左衽门为了“行事方便”也已被他缓慢渗透,甚至可以说掌握了最高的执行权。但这是为了爹娘,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苍生,谁知道呢。这一切,自己好像也没什么话语权,他便懒得说了。说话很累,解释很累,比打架还累。

    朽月君走到尹归鸿面前,蹲下身,一手与他同拢在烬灭牙的刀柄上。

    “我知道的——你的矛盾,你的犹豫,你的挣扎,所以才选中了你。你的养父,那个救了你的年迈的老猎人,不让你打探消息,也正是想让你‘度过平凡的一生’呢,但他也不曾明明白白地对你说出口,他清楚你若是知道了,便永远不可能善罢甘休。但如此一来,你便更不能让自己对一切视而不见,仿佛这样就对不起他的隐瞒。你被世俗教化了,不过,神无君可没有——他向来是特立独行的不是吗?”

    说罢,他又站起身,将目光投向神无君,手中还与尹归鸿一同握着刀柄。

    “那么,你又与无庸蓝有何区别?”

    他另一只手抓到了风云斩的剑柄上,再看向谢辙。

    “你又与尹归鸿有何区别?”

    你们与恶使有何区别?

    “强词夺理!”问萤怒气冲冲地说。

    “任何人,都有成为恶使的可能。只是看你人性中的恶,是否能在恰当的时机萌芽,又在恰当的时机凋亡、**、发酵。谁都可以当善人,谁也都可以当恶人。与生俱来的,只有人类活下去的本能。虽然渺小,但挣扎起来的样子也很努力,不是吗?我自被赋予人形的很早之前,就开始喜欢这精彩纷呈的人世间了。”

    说罢,他从尹归鸿手中别下风云斩,猛地丢向谢辙的方向。他没料到,急忙抬手去接,好在不至于眼花抓到剑刃上。

    是对家人的爱与责任让你走到如今这般田地,让你成了妖怪,成了恶人。

    这句话是应该说出来的吗?

    但不论如何,朽月君和神无君都没有说出口。

    一个不想,一个不能。

    “我在与他战斗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了不属于他的意志。”神无君看向朽月君说,“我不是说邪神的意志,而是……本该消失的死者。这些年来,我本当记不清他的刀法了,但在他的身上重新得以展现时,我却立刻意识到,他被另外的思绪占据了身躯。”

    “哎呀,这可真是太精彩了。怎么会有前世的记忆不曾消亡的事呢?还是说你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仇恨太过深刻,即使到了这一世也不愿意放过你呢?”

    “不论再怎么复现原本的记忆,死人就是死人,谁也不例外。”

    “唉,无心之人可真无情啊。”

    “业火的心脏,就能说明你有一颗多温暖的心吗?”

    “但它永生不灭。”

    算得上是咄咄逼人的对话。尹归鸿将双手都放到烬灭牙上,用力撑着自己起来。人们再度警觉了一下,又都不禁感到自己有些神经过敏。他确实已经不能再战斗了,其威胁程度还不如那个身着红衣的妖怪无常来得更高。

    很难说他的双眼中是否还有斗志,但毫无疑问的是,那如死士般视死如归的光芒一刻也没有消失。

    “那你在等什么?对一个垂死之人,还有多少笑话可看呢?”他说着。每一次唇齿的开合,都牵动着脸上那横向的、狭长的伤疤。“动手啊。就像十多年前一样。”

    “我没有亲手杀害你任何一个家人。当然,我不会借此说我的手有多么干净。”神无君将刀收了回去,又说,“杀死你的人,也不该是我。”

    话音刚落,一道漆黑的、尖锐的影子突然贯穿了尹归鸿的心脏。紧接着,影子的尖端就炸成数个分支,如无叶的树冠,凶恶地扩散到他的血肉之躯上。当影子的凶器被抽回去时,他的胸口便永远留下了一个漆黑的洞。

    他仍站着,身体却开始溃散。从那样的胸口中,一点点地向外扩张,化作黑色的粉尘,直到整个人都

    被虚无吞没。烬灭牙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消失的人影之后,出现的是满目憎恨的聆鹓。

    没有人知道晓是如何迎来自己的结局,但在这一刻,问萤感到一种怪异的释然。

    终于都结束了,对吧?这一切……

    影子退缩回去,重新回到聆鹓的手臂上。它消散了,于是她的手看起来与普通人无异。朽月君微皱起眉来,语气变得不讨人喜欢。虽然他从未讨人喜欢过。

    “真是……从那个女人那儿获取了不得了的力量。”

    生怕他有什么歪心思,谢辙立刻跑到聆鹓面前。沈闻铮注意到,她已经没有一开始那样恐惧,这样的力量也暂时能得到控制。但朽月君对他们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他走到尹归鸿消失的地方,捡起地上那柄烬灭牙。

    “你不能带走它。”神无君说。

    “这不是你说了算的。”朽月君笑道。

    “我还不清楚嗔恚与你是否在风云斩上动了什么手脚。”

    “你猜?”

    多么令人生厌的态度。但这话说得谢辙心里发慌。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放下手中的剑。较远处的寒觞和问萤也多看了几眼,单是这样似乎瞧不出什么问题。朽月君只是左右打量着烬灭牙,一副“物归原主”的安定的样子。对于其他人,他看也不看一眼。

    “好了,你们走吧。善后的事就交给我了。”

    神无君看着他,虽然表情说不上狐疑,但定是带着几分不信任的。其他人更不必说,脸上写满了猜忌。别又想动什么歪心思吧?

    “看我作甚?再怎么说,我也是六道无常,若该干的工作不干,早就饭碗不保了。趁现在你们要滚还来得及。这里的‘人’就交给地狱火来处理,免得你们觉得这也算杀生,脏了你们大善人的手。放心,一个也不会漏的。真以为凭你们几个收拾得住书中跑出来的妖怪?若不是我在外面守着,有东西溜出去祸害你们也不知道。”

    不等谁再说什么,神无君对他们说:

    “我们走。”

    虽不知神无君是否相信了他,但在某些方面,或许他们六道无常更了解彼此。既然神无君也这样说了,他们连忙相互聚在一次,从火势薄弱的地方匆匆离开。朽月君独身一人站在空地上,周围的火愈燃愈烈,很快变成猩红如血的颜色。

    从高处俯瞰,整座镇子像是燃起了一朵绽放的火莲。很快,火势相互连接,成了一片熊熊火海。疯狂的火疯狂地烧着,连“人类”尖叫的声音都完全消融在噼里啪啦的火势中。大火连天空云层也照应成炙热的颜色,如真正的晚霞一样,靛霞镇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暖色。

    赤色的霞将不会在这里最后一次呈现,靛霞镇的名字也不再真实。

    即便已经跑了很远很远,聆鹓回过头,仍能看到那灼灼燃烧的镇子,它明亮得仿佛令任何阴影都无处遁形。错乱的火光中,有人站在高处,随意地将一枚环形的东西抛起来,又接住。反复数次后似是觉得无趣了,便抬手一丢,将它投到漫漫火海之中了。

    也许再不会有人找到它。

第四百一十八回:回寒倒冷

    “这个还给你。”

    刚从外面回来的魉蛇将什么东西抛向弥音。弥音双手接住,发现这东西被粗布层层包裹起来。于是她一点点解开,心里隐约有个猜想。当里面的物品最终呈现在她面前时,这个设想也得到了证实。

    “这匕首……不是在霂那里吗?”弥音感到奇怪,“她不是已经死了么?我还以为它再也找不到了。”

    魉蛇像个闹脾气的小孩一样叉起腰,嚷嚷着:“这女人真没用,到最后都没让这么重要的东西派上用场,亏她还自称自己多么明白事物的价值。而且她竟然就那样被赤真珠侵蚀,还没得手,就丢了性命。好在我认识些鸟妖,托他们的福,将这个匕首带了回来。”

    弥音多少有些惊讶:“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竟然不会私藏起来。”

    “别忘了我们手中有什么。”她定是在指降魔杵了。“没有人敢得罪这个东西。”

    这段时间,她们两人一直低调行事,没去惹什么麻烦。继杀之恶使死后,悭贪之恶使也在六道无常参与的战斗中殒命。如今第三位恶使——嗔恚的死讯也传开了,这多少令她们感到担忧。或许也不止她们吧,其余的人——盗、淫、妄语、恶口、邪见,多少都该有所警觉了。尽管她们与其他人的关系并不熟悉,联系也不如二人紧密,对邪见之恶使存在与否都并不知晓。

    “我们也许该和其他人联手……”

    “你不要太天真了。”魉蛇的手按在桌面上,认真地说,“想想看,我们能与谁谈得拢呢?别看盗如今为殁影阁工作,其实是个明哲保身的行家。淫如今听从妄语的驱使,她眼里也只有身边那个死人。若不能给她带来相关的利益,她是绝不会与我们行动的。妄语就更不用提了,他只会把所有人当工具用到死,看看嗔恚的下场就知道了。恶口算是殁影阁的出身了,但他只是个不确定的孩子,并不可信,何况身后还有佘氿会加以干涉。至于邪见,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是否诞生还另说呢。”

    这样一通分析下来,薛弥音便打消了念头。

    “要拥有话语权,果然还是……要除掉六道无常吧?”魉蛇似是在自言自语,“我们共同的仇人,实在太适合杀鸡儆猴。我们稍作休息,便找灵脉进山里去。”

    弥音并不确定。她问:“她当真会来?”

    “她一定会。”魉蛇笃定,“我得到消息。她追查的那个妖怪,要到绢云峰拜访一位上了年纪的老狐狸,她也一定会追在后面。那地方我们都熟悉。这次,一定要……”

    也许比起过去,这一次回家算不上久别。问萤本以为自己会很激动,但终究没觉得自己有多高兴。大概因为晓已经不在了。而她和寒觞都没有准备好,该如何向奶奶解释。但他们的奶奶总是很精明,大多数时候,能从他们的表情中读出几乎全部的事态。

    “问萤!问萤!”

    走在初见积雪的小路上,他们似是听到有细小的呼叫声。尤其是聆鹓,听得很清楚。她轻轻拉了拉问萤的手,说道:

    “是不是有谁叫你呢……”

    怎么会?你听错了吧?”

    “问萤!”

    这下问萤可听到了。她一愣,谢辙和寒觞也停下来。聆鹓总感觉,这声音是地里钻出来似的,她便低下头找。问萤像是想起来什么,立刻蹲下身,将手伸到地面。

    一只小小的花栗鼠跳到她手心,被她捧了起来。

    “你怎么才回来呀?”花栗鼠问她,“你都不理我。”

    聆鹓觉得一阵惊奇。不用想,这小家伙一定是个妖怪,但她还真没有见过动物开口说出人的语言。寒觞也不像认识它的样子,饶有兴趣地在一旁看着。问萤有些抱歉地说:

    “我刚才走神呢,没注意到你。怎么啦?你不会是特意下山迎接我的吧。”

    “奶奶说你们回来了,我不信,但还是想下来看看,没想到是真的。”花栗鼠站在她手心,对着周围人扫视一圈,人模人样地说:“好多生面孔呀。这位狐兄一定是你哥哥吧?”

    “是啊,上次回来的时候你没见过他们。对了,聆鹓是第一次来呢。上次来的,是一位海里来的姐姐。”

    她一手把聆鹓揽过来,后者尴尬地笑着,对着花栗鼠挥手。

    寒觞揣着手,笑呵呵地问:“我从来不知道我妹妹有和食物做朋友的爱好。”

    “哎呀!”

    不知道那花栗鼠是生气还是害怕,浑身的毛突然炸起来,整个都变得毛茸茸的。问萤倒是生气了,她用两只手将花栗鼠团起来,瞪了寒觞一眼。

    “它是新生的妖怪,你不在家时修炼出来的。你别忘了,是你教我不能随便吃掉初具修行的妖怪的。我连它家人都不曾伤过。”

    “毕竟只有很短的寿命吧。”寒觞继续开着玩笑,“何况它们那么小,实在不够塞牙缝。若它是什么雪兔啊,狍子啊,可就逃不过你的嘴了。”

    花栗鼠从问萤虎口的缝隙探出头来。

    “我从来没听说过问萤的兄长这么不会说话呢!”

    “呐,现在你知道了。”

    谢辙有些想笑,却觉得不大厚道,硬是控制住了表情。但再看向聆鹓,却已经笑成了花儿,他也被感染地咧开嘴角。花栗鼠不再理他,而是认真地对问萤说道:

    “你快回去吧,这两天山上来了几个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

    “嗯,连奶奶都说他们来者不善……尤其你们还写信说要回来。总之,他们都是妖怪,戾气都很重呢。昨天还来了一个,倒是位六道无常,据说是很好的人……说不定,她就是来收拾那帮家伙的。现在还没出什么乱子,但我怕马上就要出事。奶奶已经让我们迁到山下先避避风头。”

    问萤有些茫然。她与朋友相互对视,都没什么头绪。

    “怎么会这样?不论是值得觊觎的云外境,还是天泉眼……都已经不在这里了。这个地方,到底还有什么吸引外人的东西?”

    “别提了。自从天泉眼被夺走以后,许多能生活的地方都渐渐消失了。”花栗鼠的语气听上去有点难过,“很多妖怪都饿死了。为了活下去,大家险些相互残杀,还是奶

    奶说话算数……她早就劝很多人离开了。在这样下去,绢云峰真要变得死气沉沉了。”

    “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花栗鼠说,天泉眼的消失令地面的很多灵脉发生变化,好在它是认得路的。在它的带领下,不出一个上午,几人就来到了家的附近。这里和以前一样,即使在这夏末七月,四处仍是白皑皑的积雪。看来这里整体的灵场是不会因天泉眼而发生改变的。

    他们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个亲切的小房子。晶莹剔透,屋顶一点儿积雪都没沾。再怎么说是注入灵力的冰,不会那样轻易消融。

    “我们时常帮忙清理它。”花栗鼠说。

    聆鹓正望着房子看得出神,迫不及待想进去看看。可就在此时,她敏锐的听觉又在这安静的雪山中捕捉到窸窣的声响。像是脚步踏在雪上——在身后遥远的地方。她猛然回头,竟在高处看到一个红色的身影。那影子大概也注意到了她,突然便消失了。

    “那里……有个影子,好像、好像朽月君。”她的声音有些颤。

    距上一次见面还不过半个月,但当时的经历对他们来说仍十分清晰。于是他们立刻警觉几分,寒觞追问道:

    “你确定么?小家伙刚说的确有妖怪来。你这话可真够吓人。”

    “我不清楚,但的确是一身红衣……好奇怪啊。”

    谢辙立刻做出判断:“这样,我与聆鹓一同去看看,最好能排除这个可能。”

    “要真是他怎么办?你们可千万不能真交起手啊。”问萤着急起来,“你不怕打起来,我可担心聆鹓被卷进去。”

    “放心,我会同他拉开距离。”

    几人正交谈间,胆小的花栗鼠似是嗅到了什么气息,有些不安地躲了起来,但问萤并没有注意。就在刚商量完的时候,又有一声巨响出现在截然相反的方向。这一次,他们都听清楚了。这声音有些骇人,像是什么生物发出愤怒的、尖锐的咆哮。而他们谁也说不出这究竟是什么生物。动物,还是妖怪?反正定不会是人类。

    谁曾想刚得知了些令人不安的消息,令人不安的事立刻就会发生。他们有些犯难。毕竟在这样的雪山上,怎么会存在大到能发出这般嘶鸣的东西?思前想后,寒觞做出提议。

    “这样吧……老谢跟聆鹓去附近看看,是不是真有那个无常的踪迹。问萤先去找奶奶,看看她老人家有没有事,打听清楚这几天究竟发生了何事。我去刚才那声音出现的地方调查一下,若有什么不对劲的,立刻告知你们。”

    没有人有异议。分工结束,四人立刻开始行动。寒觞跑得很快,因为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曾生活了这么久的地方,在自己离开后怎就不能安宁些呢?那声音再也没有出现过,但他知道事情不会这样简单。又跑了一阵,距离他们的小屋已经很远,他竟看到茫茫雪地间出现了一团红色。

    那是什么?

    寒觞已在空气中闻到一丝血腥。他知道,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他只是不论如何都想不到,会在这里,以这样的形式见到它。

第四百一十九回:回天乏术

    毫无疑问,那是身负重伤的天狗——属于霜月君的天狗。它身上的毛仍是那样洁白,与周围的雪融为一体。因此,身上的血便十分醒目了。

    它伤得很重,除了最大的这处伤口,身上还有许多血色的窟窿,拳头大,似是被锥刺所伤。伤口里带着妖气的污染,可谓是用心险恶。最严重的这处,寒觞已无法确定伤口的大小,只见里面的血水仍源源不断地流淌。

    见寒觞靠近,天狗并不害怕。它试着抬起头,又因疼痛重重砸下去,激起一片雪花。寒觞立刻安抚它,示意它静静躺在这里就好。

    “我不太会治疗的法术……”他揪心地说,“我帮你止血,但会有些痛。”

    说罢,他抬起手,在天狗流血的伤口上燃起了一团火苗。天狗瞬间便发出吃痛的哀鸣,听上去如此令人揪心。但它很努力地忍耐,直到火焰让伤口表面凝固成漆黑的炭色。这不是完美的解决办法,寒觞清楚,可这是唯一快速有效的止血方法。再这样下去,它的生命所剩无几。伤口和绒毛被烧灼的地方,传来一阵难以形容的刺鼻的气息,寒觞眉也不皱一下。

    在“治疗”的过程中,寒觞完全能听到在很近的地方,有人在战斗。很近,非常近,近到他能确认在场的共有三人,二打一,算不上公平。为了专心止血,他没有往战场的方向多看一眼,但他很清楚其中的成员是谁。被双人压制的自然是霜月君,但听起来她不算处于劣势,应当说是一个势均力敌的状态。

    咄咄逼人的,是两舌之恶使。另一个不声不响的,一定是薛弥音。

    一定是。

    “交给我吧。”

    他轻轻摸了摸天狗的毛发。它不那么顺滑,有许多地方打了结。天狗发出极其轻微的低鸣声,也不知是在嘱托还是在阻拦。但不论是什么,都不会干涉寒觞的行动。他从短短的剑鞘里抽出长剑时,剑刃已是烧红的状态。他最后安慰它说:

    “你的主人有琥珀护身,不会有事。”

    天狗将头枕在雪堆里,眼神有些可怜,寒觞真希望是自己解读太多。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奔向战斗声传来的方向。兵器击打与妖术交缠的声音越发清晰,他很快便看到了设想之中的那三人的身影。

    两舌的力量几乎无人可挡。

    语言诚然可以具有强烈的攻击性,世间受到教唆便寻死觅活的大有人在。而两舌的乐趣却不止在此。她并非是那样单纯的一个孩子——她同时还是一个妖怪。应该说,在两舌之恶使的体内,有二分之一与生俱来的妖性。“它”知道自己因何而死,又如何死去。

    那个曾经叫妙妙的孩子也一样。

    她还是她吗?现在问出这个问题像是还有什么意义似的。没有,早就没有了,继续执着于在这样的事件中寻求答案,是明知故犯地逃避现实。

    亦或是,那蛇妖与那女孩都死了……呈现在寒觞眼中的,只

    是一种掌握纯粹力量的、新生的怪物。

    它的诞生应当从那两个独立意识的消失或融合开始计算,还是得到降魔杵的那一刻?

    也没人想知道。

    奔腾的杀意裹挟着周遭的砂石,两舌朝着霜月君直直奔袭,目标明确。这并不是一件难理解的事。在两舌看来,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这个该死的女人,这个该死的六道无常。她算不上什么障碍,却是两舌的心结——不论如何也无法解开的心结。

    “或许我该感谢你!”

    她将降魔杵重重地挥下,比疾风更快,比雷电更狠,似乎只有单纯的力量而没有什么武学的技巧。但至少这一招她不打算使用什么技巧。要么这亦是一种套路,要么这只是套路的一部分。霜月君下意识想抄起封魔刃,但腰边唯一能让自己一把抓起的,只有那把相伴多年的伞——即便这么久,她也没能习惯封魔刃已经不属于她这件事实。

    该说叶隐露没有四分五裂是一种奇迹。一般的物件儿别说经过数百年,就算是数十年也能被轻而易举地击碎。有灵气的器物却不同,时间沉淀越久,它便越强大。叶隐露像个真正的人类,将这些“生活”与战斗的经验完全吸收,与这木与纸的结构永远地融为一体。

    但……这样的冲击对尚还是人类之躯的霜月君而言,未免太重了。她没太多时间思考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降魔杵斩下的一瞬整个手都在震颤,全身的筋脉嗡嗡作响,站也站不直了。

    魉蛇不会给她做反应的机会。

    “若没有你当时那般无情,也便不会有如今的我了!”

    位于下方的降魔杵尖端朝上,在霜月君尚无还手之力时,她发了狠地刺了上来。

    “霜月君!!”

    飞奔而来的路上,寒觞看出她的异状。实在怪不得她反应太慢,而是两舌的速度太快了。那些与武学相匹配的体能,也由这个瘦小孱弱的女孩的躯体完全继承。若是真正的人类少女,终归会受到**的限制,无法发挥出降魔杵最大的力量。可她是个妖怪——至少一开始不是人类。

    六道无常是不会死的,但她若是被这样的攻势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那她还是输了。在六道无常漫长的生命之中,一次的胜负输赢似乎没什么意义。他们无法迎来死亡,就连降魔杵也不能令他们魂飞魄散。何况霜月君身上还带着法器蓝珀,不论**受到怎样的攻击,她都能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如初。可她要是败了,败这一次,其他人还能控制住局势么?未来的人间还有安宁可言么?或许有朝一日,两舌终能被制服,但每两场交战之间的空隙,所会牺牲的人类、所能引起的混乱、所能带来的不幸,真的能因最终的胜利而一笔勾销吗?

    那一瞬间,旁观已久的薛弥音看着她定格的身躯,产生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她会痛吗?

    她的肢体即便碎成肉沫,也能治愈成完好无

    损的模样。哪怕是被魇天狗袭击的睦月君,哪怕是被掐碎头颅的卯月君,哪怕是在灵脉中被碎尸万段的如月君……他们都能重新以完整的姿态重现人间。这就是他们的特权,是奈落至底之主,代表所有人类所赋予黄泉十二月的特权——尽管没有问过任何一位人类的意见。

    是何等的傲慢。

    可是,可是啊……

    薛弥音并非在幸灾乐祸,她竟一丝畅快也感觉不到,这令她自己也有些疑惑。但她就是止不住地想,这样的走无常们,这样的霜月君……

    还是会痛的吧?

    漫长的时间将他们的一切棱角打磨得平整、光滑,令他们拥有对万事万物麻木不仁的权利。是的,的确有无常鬼变成了这样的模样,但更多人没有。这就是阎罗魔选中的人,这就是难以丧失所谓人性的人。

    人性到底是什么?

    在弥音的大脑飞速地闪现过这一切后,最后被抛出的问题,与一声脆响同时出现。

    “咔——”

    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清晰得令人觉得不妙。

    霜月君的脸色白得像个死人,可那终究不像是痛的。接着,在场的人都注意到,一阵怪异的蓝光从她的腹部闪现,或者说……炸开。它是在空气凝固了一瞬后突然迸溅而出的,像是一个无法再承载更多水压突然爆裂的瓶子,而蓝光就是里面的水。

    这光的颜色让寒觞觉得熟悉。毫无疑问,这是那个法器所散发出的光泽。可是这阵光晕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凛冽。它不再柔和,而是充满了一种特别的力量,像是要将世间一切有形之物斩得粉碎。它凌寒、坚硬、无情,比起光,更像一团爆发的蓝色火焰。

    一团溅射的蓝色的血。

    它碎了。

    它碎了!

    这个念头在所有人的心中炸开,而且在这时候,就像所有人都同时听到了其他人心里的声音。毫无疑问,这个声音便是那冷冰冰的三个字了。这样的信息如爆炸,如雪崩。它穿透了绢云峰的一切,以此地为圆心,扩散出一团盛大的“波纹”。不论站在天光之下,还是躲藏在隐蔽之中,只要是活物,都感受到了蓝珀穿透一切的力量。这股力量将所有活物的心声连接起来,让他们的耳边如此吵闹,脑内如此喧嚣。

    大到两舌的疯狂,绮语的困惑,霜月君的迟疑,谢辙等人的茫然无措——小到此时正在捕猎与被捕猎的雪山居民的本能——所有生命的全部想法在这一刻被连接在一起。但那太庞大,太复杂了,没有任何一种智慧能将其做出恰当的归类、筛选与理解。但毫无疑问的是,寒觞知道,包括谢辙他们所有人在内,恐怕都已经得知了这个令人绝望的消息。

    法器已毁。

    别出事啊……

    别出事啊!

    已拼尽全力赶到现场的寒觞发了疯般地在内心祈祷。他跑着,跑着,一刻也不停。

第四百二十回:回山倒海

    两舌可不希望事情就这么“简单”。

    她的嘴角咧得很开,开得吓人。那绝对不是一个属于少女的笑容,而更像是某种暴戾的、阴鸷的、不属于现世的妖魔。两条猩红的信子从她的口中吐出,似是在挑衅。这便是她的目的了,一目了然。她一定知道自己无法伤害六道无常分毫,因此一开始便瞄准了这个地方。

    她击溃的不仅是霜月君的护身符,还有所有人最后的退路。

    怎么办,该怎么办,怎么办?

    每个人都听见每个人的声音。

    每个人都听见自己的声音。

    但是,唯独霜月君只能听到一阵耳鸣。

    在蓝珀碎裂的那一瞬间,她的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怪异的杂音。这声音滚滚而来,却无影无踪,独独气势澎湃汹涌。她很快明白,这是水声——不知从何而来的水声。

    应该说,是海的声音。

    全身上下的酥麻与刺痛依然尖锐,但她像是突然被一阵大浪卷起,狠狠丢进海中。在一阵强烈且真实的失重感后,她投入了大海的怀抱。她的周遭是冰冷的海水,尽管她尚置身陆地,且岿然不动。可那种既坚硬,又柔软的触感将她包裹,海水滚入耳廓,大脑被一阵呼啸与嗡鸣填充。那是每一滴水的尖叫声,它们疯狂地撕扯着霜月君的神经,令她接下来能听见的仅剩耳鸣。

    她周遭的时间都像是被冻结,空间也变得黏稠。可奇怪的是,她的思绪如此敏捷,敏捷到令她连风的流向也看得一清二楚。蓝色的光芒缓缓蔓延,逐渐将她的全身包裹。她无法挣脱,也无法逃逸,不得不沉沦于这刺眼的深蓝。湛蓝的天,瓦蓝的湖,碧蓝的海,世上一切蓝色的东西都没有它清澈,没有它纯粹。

    一些她无法理解的画面在她眼前闪过。

    一开始只是一个人,一个年轻人,霜月君从未见过。他束着马尾,神色明朗,风华正茂。

    他只回眸一眼,顷刻间便步入耄耋之年,最后只剩一副棺材。接着,她又看到一些人,形形色色的人。那些人越来越多,重重叠叠,将她所能注视到的现世的一切完全掩盖,透不过一丝缝隙。可是,她能同时看清每一个人的模样,同时观测每一个人的举动。

    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他们出世,他们生活,他们死去。有些英年早逝,有些寿终正寝。每一个人都令她觉得陌生,却又觉得亲切。他们好像存在某种相似,又好像毫无关联。每个人身上穿的衣服都不尽相同,有绫罗绸缎,有粗布麻衣,但毫无疑问的是,这些不同的人所着的服装形式,有着很大程度的差异。连这种差异都令她觉得熟悉,因为有些与现在相差无异,有些却是几百年前的样式。

    不如说,就连霜月君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原来这几百年的岁月,人们的衣物与发型,竟有这样大的跨度。随时她与同僚的所着的衣物,也在缓慢地根据需要改变,但最终竟也无声

    地与大流融合,正如某种冥冥却不可控的浪潮绑架着所有人前进。

    但……那些人是谁?

    霜月君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同时观看所有人的人生进度。他们的衣食住行,他们的喜怒哀乐,都在她眼前一刻也不停歇地放映。强烈的情绪在她的心中堆积。那些人太多了,那些人瞬时所结算的一生的情感也无法被霜月君短暂地理解。可是,像是大病去后残留的后遗症,那种消极的存在却以积极的形式活跃在心头。那些人的感情像是灰尘,虽然没能像碎石一样在她的心房上留下凹槽,却层层堆叠,牢牢地将她包裹,令她透不过气。

    回过神来,已成了茧中之物。

    她像是当真化作拥有复眼的虫,每一面眼都应接不暇。当时间过去得足够久,当这窒息的感受已濒临极限,所有人的身影都在棺木中重合在一起,化作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影远远地站着,却突然朝她拉进。霜月君分明是一动不动的,是那幻影冲向眼幕才对。

    那竟是一个霜月君无比熟悉的面孔——她自己的母亲。

    年迈的母亲伸出遍布皱纹的手,亲切地呢喃着:

    “琬儿,回家了。”

    霜月君突然从凝滞的时间中被解放出来。

    究竟是这场令她困惑的幻觉终于结束,还是该归功于——钟离寒觞,这都是有可能的原因。是了,寒觞突然在蓝光乍现后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将霜月君狠狠地推了出去。他的力道并没有好好控制,或至少没能做到控制。他知道,这力量或许是会对霜月君造成伤害的,但没关系,再严重的伤害都不会比两舌更加过火。

    两人倒在草地上,脏兮兮的雪与尘蹭了一身。霜月君恍惚地坐起身子,一手仍牢牢抓着伞柄,另一手却死死捂住腹部的位置。

    “受伤了吗?!”寒觞的语气像是质问。

    “……没、没有。”

    她的语气不太肯定,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她的精神仍不在状态,思绪浑浑噩噩,眼神也无法聚焦。寒觞以为她失血过多,伸手试图将她的手腕扯开。就在此时,他感到身后一阵凛然的杀意。他一掌推开霜月君,同时侧身躲过降魔杵的一记挥砍。两舌那扭曲的笑意还挂在脸上,似乎成了她面容永恒的一部分。

    寒觞极尽所能地对两舌的攻击进行阻止。很大程度上,他为霜月君拖延了时间,可她不能再一个人干坐在那里。霜月君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将手缓缓从腹部挪开。她衣内有个口袋,那里装的正是蓝珀。可当她将手松开的那一刻,一个念头就在她的心中得以确认。这诚然是一个令人万念俱灰的结果。

    当然是蓝珀碎了。

    但也许是个好消息——它没有碎得那么彻底、那么细小。应该说,它只是被一分为二了——若是其他的残渣可以忽略不计的话。原本坚固的蓝珀被削去了一块,断口勉强平整。若将大的部分定义为整体,那么与它分

    离的部分,约有它原本体积的五分之一。

    幸亏没有伤及核心……中央那块不规则的、疑似水母的水胆尚在,它只是多了一个平滑的“底座”。它本不那么规则,但如今可以将这个断口稳稳地摆放在一个平面上了。

    霜月君失去了一个完整的琥珀,却得到了从古至今的、属于自己祖祖辈辈的记忆。

    究竟是为什么?她想不明白。那些记忆都不应该属于自己。但是,她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想:最初出现的那个青年,莫非正是自己的祖先,万俟氏?不过他后来脱离了家族,以祈焕的名姓度过余生。的确,他是自己祖上第一个接触琥珀的人了。难道说,以祈焕为,以自己为终点,所有顺着这条血脉延伸的记忆都重新在这里得以复盘?这样的血脉,她从自己的母亲体内继承,尽管她只是个追求平凡生活的普通人罢了。这力量的来由,她最多只能追溯到祖父母处。可不论如何,不论男女,天狗的血契一路向下,通过了母亲,流到自己体内,她才有了如今的一切。

    这些繁杂庞大的记忆中,还包含了母亲的生平。

    有谁的脚步踏过草丛,正从不远处靠近。即便两舌已与寒觞打作一团,即便她经历了那场梦幻般的洗礼,她还是能在一瞬间辨别出这究竟是谁的脚步声。

    很简单,因为一并传来的,还有铃铛在清脆作响。

    “弥音……”

    弥音手中拿着一把熟悉的匕首,面无表情地站在自己面前。她在想什么?或许自己永远也无法得知。至少在这一刻,她别无选择。

    琥珀就像封魔刃一样,断成了一大一小两个部分……兴许永远也无法复原。唯一不同的是,不论是封魔刃还是它断刃打造的匕首,她都不再拥有。

    弥音看她的眼神淡然而冷漠,像是凝视一个陌生人似的。

    “这是你的选择么?”她问,“是你自己的选择?”

    弥音冷冰冰地说:“闭嘴。你也用不着狡辩什么。现在的你,一定很难复原封魔刃的一部分造成的伤口。这可能会有些痛,痛得有些久。你若在痛的时候能想起,我曾无数次被这种感受捕获、折磨,你的痛说不定还能好些!”

    “这一切就是你想看到的东西?是你放弃从前、放弃人类的身份,所想看到的东西?”

    “够了。说的再多也无济于事。”薛弥音将手中的匕首高高举起,“这一切……”

    “这一切?”

    她也毫无惧色地仰头看她。薛弥音逆光的背影并不算高大,却坚韧不拔。

    “这一切都让我感到可悲!”

    匕首确乎是扬得更高,但迟迟未落。她叹了口气,反问道:

    “为什么?因为你曾付希望于我?”

    “或许因为你是你吧。”薛弥音并不想思考,“因为,你是六道无常。”

    “我不再是了。”

    “什么?”

第四百二十一回:回霜收电

    薛弥音一晃神,握着匕首的手都放松了些。若是以往,霜月君一定能准确无误地捕捉到这个细节,并在瞬间完成反杀。这是弥音致命的弱点,时至今日也不曾改变。

    还是说,弥音不想改变?

    但,霜月君没有这么做……她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这儿,身体微微后倾,一手在侧后方撑着地,扣着伞,另一手就这样放在自己身侧,无动于衷。

    “别以为说这些话我就会动摇——反正你也并不会死。这对你来说甚至算不上惩罚!”

    她的声音分明在颤抖。

    “你动摇了。”她说,“因为我没有说谎。你就这样刺向我,我就会死。你应该很清楚,或者至少能预料到某种后果……两舌一定早就和你通过气了。当然,也许她也不一定能押中这结果,说不定我也没想过……总之,在发生的那一刻你是否选择相信,完全在你自己。”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不再是六道无常了……我被剥夺了黄泉十二月的身份,因为我找回我的名字。”

    薛弥音彻底愣在那里了。

    她很清楚,“霜月君”绝不是一个爱编故事的人。如此精彩,如此具有戏剧性,如此出乎意料的情节,霜月君一定想不出来。她为什么说这些?为了拖延时间吗?不可能,她只是坐在这儿罢了。只要弥音自己乐意,随时能一刀下去,为多年来的仇怨落下帷幕。她说不定真的会死呢!

    ……她该不会真的会死吧。

    那一刻,薛弥音不得不逼自己承认一件事。

    她敢这样为所欲为,敢这样肆无忌惮,说不定完全要么至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很清楚:不论如何,霜月君都不会死。

    可她竟然找回了自己的名字。

    黄泉十二月,是被剥夺名姓的人,从古至今没有谁真正找回过自己的名字。他们的名姓会引来麻烦,在民间还是抹消为妙。阎罗魔可能是唯一知道他们名字的人,也可能不是。有时候,为了追求彻底的保密,连保密人也选择忘记曾记住的事。

    或者该说……阎罗魔要是记得住他们的名姓,便会在这女人要开口的那一瞬动手了。

    但没有。

    “霜月君”微微张开口,在没有任何人阻止的情况下,说出了四个大字。

    “梁丘慕琬。”她说,“我是梁丘慕琬。”

    有那么一个瞬间,整个人间都安静了。这是毋庸置疑的、绝对发生的事,江湖上大到每一个人,小到每一株草,都明确地感知到时间的凝滞。

    但是没有任何人真正谈论起它的缘由——因为它太短暂了。

    不知道为什么,薛弥音完全相信她所说的话。

    她被匕首砍伤,就一定会死,这一点同样毋庸置疑。她会死于大量失血,甚至在此之前就因疼痛而失去意识。

    她会死得很惨,而且这将是她的最后一次死亡。

    薛弥音的手

    在颤抖。

    她退缩了?为什么?她不是一直在期盼这一天的到来吗?她和自己的朋友蓄谋已久,不正是在等待这一幕降临吗?还是说,这并非是自己想要看到的结果,而是……她的朋友?不不不,不是这样,她绝不承认——时至今日的一切,都是她自己所作出的决定!

    她咬紧牙关,将匕首攥得更紧。令她意外的是,方才自己的那份从容与冷静完全消失,却出现在眼前这个女人的面庞上——这个叫梁丘慕琬的女人。

    “真是个好名字,可惜今后没什么用了。”

    “你犹豫了。”慕琬说,“但凡我尚在人世间呼吸一刻,便是我多一刻的胜利。既然你有所迟疑,那便是我赢了。那么作为赢家……希望你听我再说一番话。反正对手持屠刀的你来说,已经不差这么一点时间了,对吧?”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弥音几近崩溃。

    “我不是圣人,这一点你早就知道了——在你对我失望的那一刻。尽管,我从未说过你应当对我保持这种幻想。但没有关系,我想说的其实是……有很多次,我都告诉自己,放弃你罢。你已经是个妖怪,并与妖怪为伍,你站在人类的对立面,不值得同情与救赎。接下来关于你的存在,全部听由那位大人处置便好,我与同僚只需公事公办。你不过是我数百年来随手救下的一个小小的生命,一个拥有所有生命都拥有的,自主选择的权利的,生命。很多次,我都险些完全说服自己,将你当做一条没有良心的白眼狼看待了。”

    薛弥音咬紧了下唇,几乎要刺出血。她不是没想过霜月君会不会这么看待她,但她告诉自己“不要在乎”。只是如今这番话真的从此人嘴里说出来,还是显得太过残忍。在这段话讲述的时期,她也同样拥有挥刀的机会,正如慕琬一样。

    但她们都没有这么做。

    “最终我还是决定来救你……”

    慕琬递过一片小小的蓝珀的碎片,那正是属于本体的五分之一。

    它一面平滑,一面拱起。凸起的那一侧照映出自己扭曲的脸。

    “因为有‘人’拜托我,让我不要放弃你。”

    “你、你在说什么鬼话……”

    薛弥音用空余的手一把夺过蓝珀的碎片,死死捏在手里,不给慕琬反悔的机会。可她自己越来越犹豫了。弥音也不清楚,此刻的自己究竟在犹豫什么。若她真成了一个普通人,这不是件天大的好事吗?只要一刀下去,甚至不需要这刀与封魔刃同一材质,这个女人就会一命呜呼。她是普通的女人了!

    但是……

    但是——

    杀掉这个普通的女人,她就会死……她会真正地、永远地死去。可这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自己杀死的女人,真的是她想杀的那个人吗?

    会这么想或许有些奇怪。她是霜月君,也是梁丘慕琬,归根到底是同一个人。可不论如何,薛弥音都无法将一个不朽的六道无常与一个普通的人类女子扯上关系。

    她真正想抹除存在的那个人,分明是那个自以为是的无常鬼,而不是区区人类。人类是那样脆弱,根本没有值得她动手的意义和价值——而她也曾经是这样脆弱的。

    尽管这位曾经的霜月君的态度是那样平和,简直冷静得不像一个正常人。但弥音还是犹豫了,不如说……从一开始她就不那么坚定似的。

    “我说的是真的,”坐在地上的普通女子说,“你恐怕已经忘了……你曾有那样一位亲密无间的伙伴,寄宿在你那把三味线上。你的三味线呢?怕是很久都未碰过了。想想看,阿淼曾是你对友人思念的寄托……可难道找到了你所认为的本人,阿淼便能被抛弃了吗?”

    “你放屁!”

    薛弥音恼羞成怒,在情绪的催化下将手中的匕首扎了下去。慕琬虽然平和,但并非在平和地等死。数百年来积累的战斗经验自然货真价实,这些东西并不与她六道无常的身份牢牢挂钩。即便她沦为一个普通人,这点力量和反应能力还是有的。

    所以,她理所当然地攥住了弥音的手腕。

    弥音本就在颤抖,没有太多力量,想遏制她轻而易举。薛弥音也早已抛却人类的身份,属于妖怪的力量让她与眼前这位“故人”死死抗争。

    “你在不在乎阿淼,我都不在乎。但我知道,它还在乎你。”

    “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吗!”

    “你当真要令它失望、令它伤心?你当用这琥珀听听它的声音。”

    “你还真是和以前一样,只会这些唬人的把戏!”

    “你从未想过它真正想要什么,你只是自顾自地寄托你的感情。”

    慕琬说起话来不留情面,让她完全无法与那个曾经温和过的霜月君联想到一起。她用力别开自己的匕首,弥音便从另一个方向横刺过来。慕琬抬起腿,用鞋尖勾起叶隐露,将伞柄牢牢攥在手里,正好承受了这有力的一击——至少比前一次有力多了。

    “你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我?!”

    “也许我没有资格,”名为慕琬的女人用霜月君的伞来回招架,“我只是,用你的方法来解读我。你认为我不负责任,那你便也不负责任;你私自造神,安放你无处可放的憧憬;我便假设你有良心,不会将一个渺小的魂灵弃之不顾。我刚才便承认,我确实要放弃你了,那我也是否能够理解——你将那伴你多年的猫儿抛弃了?”

    薛弥音已经不想解释了。即便是绮语的恶使,在这等愤恨面前也懒得辩驳。她挥动了匕首,却不是在致命的地方,而霜月君也调整好了状态,抄起伞柄挡住这无力的一击。

    她们交起手来旗鼓相当,这真让人意外。或许属于六道无常的学识与经验,深深植根于慕琬的体内;或许心绪复杂的薛弥音,无法在这种情况下发挥出最强的实力。一人一妖就这样僵持着,似乎谁都想将对方置于死地,谁又都不想这么做。

    在这场将生命置之度外的战斗中,她们谁都心不在焉。

第四百二十二回:回肠百转

    而在两舌与寒觞的战斗中,她竟占了上风。

    也难怪,纵不知火的力量再过强大,纵属于天界的长剑再过锋利,寒觞始终无法与这修罗的武器抗衡。那能爆发出惊人力量的少女,正恶狠狠地踩在寒觞的剑上。他被迫躺在地上,双手横着剑,承受着上方的压力。他咬紧牙关,心中暗自惊异于她脚上施加的重量。就算这样一个少女全部的体重都压上来,对寒觞而言将其支撑并不是难事,可这显然已经超过了应有的重量……远远超过了。

    两舌倒是优哉游哉。她轻松地踩住长剑,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掐着腰。她侧过头,紧紧盯向打斗的薛弥音和霜月君。她冷冷地说:

    “弥音——你该知道!该知道我死前那天,我以为带着我传家宝来找我的人是你!我以为你来找我了!可惜……不是。但没关系——你还有补救的机会。”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目光不断地在那两人之间交错。她们的距离算不上远,弥音一定能听清自己说的话。现在,很难判断谁处于上风,谁处于下风。

    但是,薛弥音竟然犹豫了。

    她不该有所触动才对么?两舌感到一丝警觉。仔细看来,那个曾是六道无常的女人也慢了下来,就像是刻意迁就弥音的情况一样。下一刻,薛弥音竟在关键的战斗中突然失神,她转过头,看向了自己。

    就在两舌话音刚落时,薛弥音意识到一个问题。

    那似乎是她的话术。

    弥音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意识到的,但她就是萌生了这样的念头。那句话,表面上是这样说的,却并非是两舌想传达出的意思。这话该激起她的愧疚才对,可是……

    可她只听出两舌浓郁的杀意——对另一个女人的杀意。

    她只想弄死她,而不是当真觉得自己亏欠她什么。

    或者说,两舌说服自己,要让弥音感到亏欠。

    弥音与两舌重逢了这样久,她头一次萌生了这种……被利用的感觉。

    她的动作慢了,给了慕琬可乘之机。但慕琬停下来,不再进攻,而是静静地看着她。两人的呼吸都尚未平复。弥音开始觉得,有什么声音在自己耳边喃喃低语。她听不清具体的内容,只能确定有这样的声音存在。至于这声音是外来的,还是自己内心的,她也不得而知。

    “你在做什么?”两舌感到困惑的同时有些愠怒,“你还在犹豫什么?!”

    杀了她!你不会动了恻隐之心吧?就算她已经是失去黄泉十二月之力庇护的女人,你也不该手下留情!你该把事情做狠,做绝。你要让所有人知道你的狠毒,知道你不好欺负;你要让你所有曾经所谓的朋友看看,你早就不是当初的你了!你退无可退!

    弥音感到一阵恍惚。她险些忘了,那蓝珀的碎片被她顺手别在口袋里,现在还装在自己身上。可是它终究不是赤真珠,如何这样精确地读取到两舌的所思所想。琥珀

    在思维上的沟通需要一个许可,需要一个桥梁。而这个桥梁,是从何时起存在的?又为何存在?

    她似乎有所察觉。

    不能让她有所察觉!

    两舌太自信了,自信弥音能被她完全掌控,甚至连思想也完全放松下来。她盯着自己的目光变得灼热,这令弥音感到陌生。过去的她对自己分明那样友善,那样温和,她从未用这种眼光注视过自己。

    但很快,弥音开始理解这一切。

    她被利用了,从头到尾。

    她察觉了那个法术,只在顷刻之间。寒觞作为狐妖,算得上天生的好猎手。在两舌的情绪有一丝变动之时,他立刻绝地反击,不给她反应的机会。两舌不得不再次与他缠斗,一旦精力被放在一处,便分不出心处理弥音那边了。因此,弥音也很轻易通过这蓝珀的碎片,识破了她这场惊天的骗局。

    说骗,似乎有些过火了。但毫无疑问,自己中了她的离间计。

    薛弥音是那样不想承认。

    但已到了这个地步,她确实“退无可退”。两舌对她施加了一个漫长的法术,而这个法术需要入侵弥音的内心世界。这并不难,她仅仅需要以当年那个人的身份出现,弥音的心扉自然就会为此打开。暗度陈仓也好,引狼入室也好,反正,两舌做到了。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当时所创立的这个阶梯,成了暴露自己的高塔。

    即便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蓝珀依然能发挥它的作用。它顺着这阶梯、这桥梁,轻而易举将她内心真实所想原原本本地拖了出来,血淋淋地摔在弥音面前。

    她才发现这些被摆上台面、精心修饰的糕点,不过是一个接一个、一滩又一滩的腐肉罢了。它们散发着刺鼻的恶臭,她竟曾经甘之如饴。她被骗了,被利用了,被设计了,毫无疑问。而此时正与自己为敌的女人,千方百计想让自己明白这一切,但她却无法从这个卑劣的法术中逃脱。因为倘若她内心没有一点点动摇,这个法术,也绝无实现的可能。

    她不愿承认。

    简直是昭告天下般宣布自己的愚蠢!弥音只感到一阵眩晕,视野被怪异的蓝色侵染。她将口袋中的碎片攥得更紧,棱角割破了手指的皮。这位过去的霜月君或许没有想过,法器会迎来破碎的结局,但是,她的反应是如此迅速,定是有过千百次让她清醒的设想。

    她放弃了自己,是因为她知道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但自始至终,她的行为都在坚定地贯彻一个信念。

    那便是弥音的醒悟。

    她曾离那一刻很近,现在或许有些晚了。

    或许也没那么晚。

    五味杂陈的心几乎要停止跳动,思绪万千的大脑只想求得清净。她站不太住了,两腿颤动不止。她僵硬地拧过身子,在两舌仍与寒觞对战之时,两个虚情假意的友人产生了一瞬的对视。

    薛弥音扬起手,将五指张开。

    匕首顺势下落,被草地吞没了声音。

    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两舌。

    “你什么意思?!”

    她身上不知怎么突然爆发出强大的力量,三两下用降魔杵将寒觞连人带剑打飞出去。寒觞没料到这手,确实毫无防备。尽管降魔杵被他的剑拦下,但她还是用另一只手猝不及防地给了寒觞一掌。他觉得某处脏器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可能是胃,也可能是肝,或者都有。落地时的冲击力将一口血呛了出来,他痛得动弹不得。

    没有三十年的功底,绝对打不出这样的水平。但话又说回来,那个妖怪属于人类的部分恐怕连这岁数都没达到吧。这便是降魔杵的能力了……轻而易举,让所触碰之人领略到前任拥有者的武功。将武学与妖术都研究到极致,相互融合,的确是难以招架的可怕武器。

    恐怕这个时候,两舌要是给予寒觞致命一击,他当真就没机会了。可她没有,她似乎急于处理弥音那边的变故。她的思绪是那样繁杂,如潮水般将不经粉饰的真相源源不断地灌输到弥音的脑海里去。

    别自以为是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能有如今的生活、如今的财富、如今的地位,全部都归功于我才对!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听。而你现在胆敢忤逆我,真是不像话!我从开始到现在的努力不都要功亏一篑了吗?!绝不可能,我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你是那样好欺骗,那样好利用,我可以为你心甘情愿地扮演你需要的角色。但是,倘若你不配合我的演出,那么你也没有存在的价值了。真是想不到,真令我失望……是我太大意了吗?

    不,不是我的错。全部是那个女人的问题。她差点就能杀死那个女人了——虽说从一开始她便提供了这样一个好用的素材,可她太碍事了,尤其是现在。怎么才能切断这种联系?怎么才能不去想这些事?是我大意了。但我越不想这些事,便越会想到它们。恐怕现在的弥音已经得知了我全部的想法。既然如此——

    这两个人,一个也不能留。

    薛弥音怔怔地看着两舌迎面冲来。这位昔日令她那样亲切的友人,在此刻是这样面目狰狞。通过蓝珀的法力与“旧友”构建的法术桥梁,得知一切的弥音竟没有太大惊讶。她其实早该怀疑到这些,而曾经的霜月君做出曾经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她清醒。现在,她终于清醒过来,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和一个法器被破坏为代价。

    这样的代价是否沉重,弥音没什么概念。或许,她是被真相冲击得昏了头也说不定。常有人说,极致的欢愉之后只剩下空虚,连平常的情感都显得悲伤到不能自已;而极致的悲怆过后,也有不少人发癫大笑,心里被不知来处的狂喜填满。而对弥音来说,真相带来的刺激甚至无法用简单的悲喜归类,因而她所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空旷与茫然。

    她看着两舌,只觉得那熟悉的面目再与“友人”二字无关。

第四百二十三回:回头无岸

    太突然了,太割裂了,过去的两舌与现在的两舌似是成了不同的人。但弥音此刻比谁都清楚,从来不存在什么妖性与人性的区分。自始至终她都被骗了,妙妙早已不在人间,她朝夕相处的故友不过是披着人皮的妖罢了。或者说,一种怪物。

    巨大的冲击声从眼前爆开。降魔杵直直刺向的,是一面张开的油纸伞。弥音回过神来,发现慕琬第一时间挡在自己的面前。她扎着弓步,重心压低,自下而上地用叶隐露作为盾牌抵挡。降魔杵的尖端正对着伞的尖端,两股力量集中在这微小的一点上。

    “跑吧!”慕琬压低了声音,“还来得及。”

    “你、你不是她的对手……她,很强,过去、过去便很强。如今有降魔杵在手,而你、你却已经……”

    弥音磕磕巴巴地说着,手不知所措地凭空比划。这时,她听见一阵细微的开裂声。这并不令人意外,叶隐露的木质伞柄出现了裂痕,从伞尖扩展到柄部,并还在延伸。一旦出现了这一条裂缝,便是破绽百出。两舌周身的妖力在空中凝结成怪异的颜色,但方向都通过降魔杵直指她二人。慕琬拼尽全力地抵抗,紧攥着伞柄的虎口泛着青白。她脚下开始移动,草地上拖出了两道短而深的沟壑,距离还在缓慢延长。

    弥音分明看见,霜月君被气浪掀起的长发,将后颈的一块红斑暴露无遗。在这苍白的皮肤上,它是如此醒目,像广袤雪原上扩散开的、一片小小的血迹。她觉得眼睛生疼。

    慕琬死死盯着两舌,她蛇一样的瞳眸细长可怖。她头也不回地对弥音说:

    “我这一生做过许多错事……所以也不在乎多做一件。你走罢。你若不走,只会给我平添麻烦,说不定我们都要葬身蛇腹。即便这场战斗结束……其他人也不会轻饶你。”

    你已经没有靠山了。

    这段话的意思很明显,手中的琥珀残片最直白地传递了慕琬的思想。但她没说出口,已经属于另一种温柔,尽管她刻意让她听见。只是弥音实在不愿承认,从过去到现在,难道所有事,她都必须依靠别人才能处理么?过去离了霜月君便活不下去,后来离开了妙妙她又无法生存,她的一生都在被人拿捏。

    唯独属于自己的抉择,似乎只是收养了一只小猫而已。

    不,她不是这样脆弱的。她很清楚,没有谁离开谁就不能活。她必须承认,这一切都来源于自己的……某种……虚荣。

    虚荣。

    她其实能一个人活,只是,过得不如之前那样好。霜月君提供的那些生活虽然使她受尽白眼,但终归是不缺吃穿,逢年过节也有点像样的气氛。和聆鹓他们走在一起,生活大多数时候平淡,偶尔也有些冒险。但那种情谊给予她的安慰,时至今日才能被她察觉。而与两舌同行之后,她的钱变得越来越多,吃的穿的也越来越好,心里也不需要想得太多。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人一旦适应了美好的岁月,便只会对那些不好的生

    活心生恐惧。

    即便,她曾经历过无可比拟的悲剧。

    那之后一切的“不幸”,都会令她回想起那种经历留下的感觉。她太过贪恋美好的生活了,再也不想承受一点委屈,哪怕不及那场悲剧的万分之一。

    她把自己惯坏了。

    她冠以冠冕堂皇的理由粉饰现实,将责任完全推到旁人的身上,连自己也完全说服。

    漂亮话谁都会说,但不一定都说得好听。

    好不好听,她都信。

    这便是悲惨的、“绮语”的一生了吗?

    没有胜算,弥音很清楚这点。她的妖术都是两舌所教,她能识破自己一切的意图。换句话说,她留在这儿当真只能给慕琬添乱,起不到任何作用。

    可是,她真的要就这么逃跑吗?

    这时候,突然有个白影一晃而过。

    “阿淼!”

    薛弥音一眼认出来,熟悉的两个字脱口而出。两舌的瞳孔立刻挪向那边,捕捉到一只三花儿猫冲上前,飞速叼走匕首的全部过程。她手中力量不减,视线挪到了猫的来处。薛弥音也回过头,看到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人。

    叶聆鹓……?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弥音的思想更混乱了。而在聆鹓身旁,谢辙竟也站在那里。怎、怎么……为什么……他们究竟……到底为何会……方才的事,眼前的人,都像一场梦一样,怪诞且失真。可这一切都是真正发生了的,她身上许多地方仍因战斗而隐隐作痛。她完全想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不对,刚刚在琥珀碎裂的时候,她好像的确察觉到了一些熟人的思绪……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竟不是。她竟然明明白白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也对,那狐妖既然在场,他们也理应就在附近才是。

    或许这就是真正的朋友吧。

    聆鹓怀中抱着一柄三味线。薛弥音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找到的。记忆中,她分明将它藏起来了——因为带着这东西上山很不方便不是吗?她本是这么想的。

    两舌决意速战速决了。

    弥音从她的思绪中听到“最讨厌猫”的抱怨。她已经不想计较过去她对阿淼表现的喜欢是否是装的,反正阿淼从未喜欢过她,这也该是个警示才对。不论如何,阿淼已经叼着匕首逃走了,甚至没在自己身边多停留一阵。当然,这是好事。

    慕琬就快要支撑不下去了。叶隐露的裂痕泛出青绿的光,不论伞柄还是伞面上都有。灵力外溢,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弥音没有多想,追着离开的阿淼便去了。

    她不能失去这件武器——这是她仅剩的武器了。

    阿淼二话不说朝着聆鹓奔去,聆鹓看着面露疯狂的弥音,一阵无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将三味线抛了出去。阿淼却越过了她,跑向聆鹓身后的方向。弥音下意识冲上前去接乐器,脚下一崴,摔在一边。即使倒下了,她的怀中还紧紧抱着三味线,她不想让它再

    有一点损伤。她试着重新站起来,左脚传来强烈的阵痛。但她别无选择,只能继续抱着三味线,朝着阿淼追去。

    弥音一瘸一拐地跟上,却亲眼看到,阿淼将匕首放在谢辙脚下。

    风云斩不在他手,他没有太多犹豫便弯下腰捡起匕首。直起身的同时,他对弥音抱以复杂的目光。她读不出谢辙的心里在想什么,大概是因为谢辙并未对她开放思想的权限。他的手攥着刀,直直看着她,让弥音觉得手足无措。

    她曾以为他们是朋友。

    可她竟从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过去也是,现在也是。

    弥音转身便跑了。

    如何理解阿淼的行为,她能找出一万个不重样的理由。最明显的,或许是她“抛弃”了它这件事。往好听地说,应该是“搁置”。它终归只是个猫,会有猫咪应有的喜怒哀乐与反复无常。何况在这件事上,没有做好的的确是她自己。

    弥音的速度不快。她抱着三味线,一瘸一拐地往远处去。她无颜面对每一位过去的友人了。这么认为可能有些一厢情愿,因为她觉得自己不配这么想。她根本没有资格将这些人当做朋友,尽管那些人也曾真挚地待她。

    就算被骗了也好,她背叛过他们这件事,怎么也无法改变。

    她没有回头,但谢辙好像也并未追来。的确,那边有更大的麻烦,谁有闲工夫在此时痛打落水狗呢?她不是怕死,她只是,不想死在那群人手上。

    若有机会,为霜月君还债也好啊。

    只是露隐雪见已不复存在。

    薛弥音不知疲惫地朝着山下跑去。

    妖怪的自愈力总是很强,她脚踝那点小伤很快便恢复了,而她甚至没有意识。她只是一直跑着,一刻也不停歇。视线两旁的风景飞速地倒退,快得让她无法捕捉任何信息。但没关系,她并不想看。她的眼里只有前方——这或许也不大准确。她只是将视线放置在那里,与地面平行。她的眼中空无一物。

    她该去哪儿,她自己也没想过。还能去哪儿呢?光是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战场,就已经要拼尽全力。甚至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正式参与战斗,便这样跑了。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她这次倒是遵循了慕琬的意见——“听了一次话”。

    但一想到她不再是霜月君,她又感到难以言喻的悲悸。

    你是你。

    你不是你。

    你是谁?

    我又是谁?

    她无法思考这些问题。她开始就弄错了妙妙与魉蛇,现在又分不清霜月君和慕琬。尽管后者与前者的性质截然不同,但究竟该如何划分,她也说不清楚。不能想了,不能再想了,她只能不断地这么告诉自己,并将三味线抱得更紧。

    她穿过了很多道灵脉,没有经过任何深思熟虑,所有的抉择都充满随机。就算认真思考又有何用?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似的。

    语言是廉价又好用的工具。

第四百二十四回:回筹转策

    “瞧瞧你们都干了什么好事……”

    已经没有任何伪装的必要了——各种意义上。两舌的恶使蜕去人类的外皮。颈部的皮肤最先开裂,被内部的力量轻易撕毁。有什么东西从小女孩的脖颈内破茧而出。它很长很长,长得令人质疑它如何蜷缩在那小小的皮囊内。

    待它全部的模样展露在人们面前时,他们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女孩的头部仍连接在蛇的躯体上,而在上方,一颗真正的蛇头盘踞着,口中吐出长长的信子。它昂起头,将降魔杵甩到空中去,又一口将其吞下。

    “都去死吧,”镶嵌在蛇身的女孩的头颅说,“一群只会碍事的老鼠!”

    它蠕动着,身上的鳞片像坚硬的铠甲。从它的身上,谢辙隐隐察觉到一种熟悉的感觉,却说不清是什么。但不等他开口,寒觞抢先道:

    “与摩睺罗迦相仿的气息……它果真是蟒神的眷属。”

    “真是遗臭万年的家伙。”

    它俯身冲上来,几人后跳躲过这次袭击。没想到它的力量如此强大,竟生生钻入了坚硬的地表,徒留一个漆黑的孔洞。莫非是降魔杵给予它的力量吗?它似乎潜到很深的地表下,几人感受到地面在微微颤动,但这种颤动并不是特别明显,甚至越来越弱。

    “去哪儿了?”提着剑,寒觞在洞口踱步。他犹豫着:“不如我追过去?”

    “别冒险。”谢辙拦着他,“我们不知道下面有什么,也不知它去哪儿……”

    聆鹓扶着负伤的慕琬,她似乎连动一下,全身的内脏与筋肉都在作痛。六道无常的身躯被修复得太快,甚至来不及感受疼痛,但**凡身将这种剧痛驻留在身子里,令人饱受折磨。她情不自禁地念叨着:

    “我都要忘了,你们受伤,是会这么痛的。”

    “您还是不要说话了……”聆鹓听她的呼吸都如此浑浊。

    寒觞忧虑地问:“那个琥珀,它还……看样子,恐怕已经不能再治愈什么了。”

    “不,我能感到它仍在运作……”

    慕琬手中托着琥珀,它确实还散发着黯淡的光。只是在苍白的天色下,它的光泽几乎要被吞没,十分不起眼。

    “叶隐露也是我以灵力加护,才不同于寻常的纸伞。如今失去走无常的身份,它能抵消一部分降魔杵的力量已算得上奇迹。即便如此,这也是远远不够的。那时我感到几乎手臂的骨头与筋脉都要碎裂、错位,但也是靠琥珀才得以复原。只是……我想,它能让人心灵沟通的能力或许是不复存在了。”

    的确。到现在,谁都没再听到彼此的心声,即便他们对慕琬定是无所保留的。许是在它破碎的时候释放了几乎全部的能量。但眼下还不是在意这法器的时候。

    “东边!”聆鹓突然说,“声音从东边靠近了!”

    话音刚落,东方就近区域突然有什么破土而出,飞溅的砂石雪块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两舌从那边出现,又直

    挺挺地撞了过来。按道理说,这般体型与山石的阻力不该让它钻雪堆似的畅通无阻,可它偏偏就是具有这种无法反抗的力量。

    它又冲了过来,这次他们有些躲闪不及,因为它出现的时候整个大地都在震颤,谁也站不稳。就在这紧要关头,一抹白色的影子突然越过几人的上空,从后方与两舌迎面对撞。它带着一层牢固的妖力铸造的盾,两股力量发生碰撞时,又将彼此狠狠推开。

    慕琬倒吸一口冷气。她慌忙爬起身,狼狈地冲到天狗的身侧。天狗重新撑起自己,甩了甩头,气势不减。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你的伤……”

    天狗在先前与慕琬并肩作战,身负重伤,但她能看出多处伤口都已经止血了。她向寒觞抛去感激的一瞥,随后拿起琥珀,轻轻叩在天狗的额头上。

    很快,那些焦黑的伤疤泛起微蓝的光华,被侵蚀殆尽。天狗抖擞精神,死死盯着对面的敌人,一副要为这份仇恨死拼到底的架势。但是,这狡猾的怪物又重新钻入地下,伴随着隆隆巨响与大地的震颤,它很快又消失不见。地面上留下错综复杂的裂痕与空洞,细微的开裂声好似雪山发出细微的悲鸣。

    “可恶的家伙,真是防不胜防。”

    “情况不算太糟。”慕琬说,“作为恶使,它的权能仍不算完善,琥珀的效用也仍徘徊在这一带暂未消散。如今我们仍是团结一心的,它也清楚,自己无法再凭三言两语的妖术离间我们。所以它才选择化身为彻底的妖怪的形态,想要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我们。但,一旦放弃人类的思考与智慧,它就输了。”

    “可它又会在哪儿出现?”寒觞担忧地说,“再这样下去,整座山怕是要被这条害虫蛀空了。聆鹓可还能听见,它正往什么方位活动么?”

    聆鹓摇了摇头,这次它潜得更深了。但是,她稍作迟疑后,突然蹲下身,将右手探入开裂的地缝之中。天光下,只见她黑色的手影突然被赋予生命一样,灵活地潜入缝隙里。不多时,她转过身,指向山上的一个方向。

    “它好像离开了很远……正往高处去呢。”

    话音刚落,寒觞突然朝着那个方向奔去。他很快,像一道红色的疾风。他们甚至清楚地看到,在奔行的过程中寒觞的身躯被黑红的光焰包裹,逐渐化成狐狸的模样。只是他比寻常的狐狸更大、更骇人。谢辙有些恍然,他险些忘了,这家伙的原型应是这样可怕的妖怪。

    “怎、怎么了?”

    “那里怕是他们奶奶栖身的地方……问萤怕是也在那里。”谢辙捏了一把汗,“她一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但或许,奶奶并不让她来这里支援。但他一人追去,我真怕……”

    天狗一跃横在他的面前,谢辙便停住脚步,他不知它是什么意思。慕琬示意说:

    “让它载你过去。如今我非不死之身,恐怕派不上什么用场。它就带你一人,你好灵活驱使它。放心,它很通人性……我本以

    为我失去无常的力量,它就会放弃我这个主人呢。”

    “……别这么说。”谢辙看看她,又看看聆鹓。“你们要小心,记得找安全的地方。”

    谢辙是有些经验在的,因此在跃上天狗的后背时,他的心里涌现出一股熟悉的安心。雪天狗的毛发摸起来凉凉的,但在这冰天雪地中并不冻手。或许有这雪山的落雪本就温和的成分在——灵场使然,如雪砚谷一样。

    谢辙也消失在她们的视野里。相较之下,两人的速度算得上是慢吞吞了。聆鹓小心地搀扶着慕琬,慕琬瞅了一眼她复原的手臂。

    “那道影子……”

    “应、应该是鬼仙姑借我的力量……”

    “啊,不用解释,我听说了。只是没想到,你竟能运用自如。”

    “唉……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我也不是很敢用它。再怎么说,也不是我身体故有的一部分,不如四肢般灵活。用多了,也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不到万不得已——”

    “你若继续这般危险的生活,每时每刻,都可能会是‘万不得已’。”

    算得上是告诫的语气,聆鹓心里多少有些哀愁。

    “……我没什么力量呀。只要找到姐姐就好。找到她,我们就一起回家,我再也不用这些不属于我的力量。”

    有些事不是说你不用便好了。慕琬还有许多话想说,但终归是叹了口气。何必呢?说出来也没什么作用。她知道这份为了家人的心情能爆发出多么强大的力量。而且,这并非是一时的惊艳,其持之以恒的毅力更是信念之所在。

    而有时,信念当真是可以扭转乾坤的东西。

    “真是抱歉,我没能打探到太多消息。兴许其他无常有所发现……若有机会——”

    “一定可以的。等麻烦解决,我们一起离开这里……你一定能再与同僚们联系。他们会帮我,也会帮你……”

    但愿吧。但这有什么用呢?慕琬暗想,好在琥珀不能将这些消极的信息传递给她了。

    “你们为何会与钟离分开行动?”像是为了转移话题,她又提出了一个问题。

    “啊,我们……在赶过来前,有些别的发现。”聆鹓解释道,“我看到一个红色的身影,却不清楚是谁。我和阿辙找了很久都没能找到那人是谁。我们担心,是朽月君在搞鬼……应该不是我看错了,我真在白雪上看到红色的人,很醒目的。之后我们感觉到这里出了状况,就连忙赶来了。在路上,突然有许多小动物出现,拦在我们面前。它们不知从哪儿带来了那个三味线。我一眼就知道,这是弥音的东西……”

    “……是,这样啊。”

    红色的身影……应该不是朽月君,但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她记得水无君告诉她,朽月君也追随着舍子殊的脚步。那可能是二者中的任意一个。只是她还没能见到子殊,便被一些“故人”找上麻烦。

    然后,便发展成如此一场闹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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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