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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全文阅读

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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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回:影女怪谭

    这宅子里的确有东西。

    这是并没多少年的从业经验告诉他的。硬要说,是驱魔师的直觉。

    几个人站在门前,大太阳晒着院子,罗经还在包袱里放着,小徒弟也活跃地在院子里摸摸看看,就这么些情况,按理说是瞧不出什么的。

    但一进屋子,就有一股凉意扑面而来。连小药童也感觉到了,她刚踏进门就打了个哆嗦。

    就这股寒劲儿,业内俗称阴气。

    “有问题吗?”

    他扭头问身边背着小药箱的徒弟,她点点头。

    “是有什么,但还看不见。”

    “啊,凛道长好。”

    “见过道长。”

    屋里来往的下人给他们打着招呼,凛道长点头回礼。有人认识他,有人没见过,但那身道袍,看得出是凛霄观的弟子。

    管事介绍说,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是亓婆婆,虽不是亓家的人,却是随着夫人跟来的奶娘,时间长了大家都这么叫她。而那个端着茶上楼的,是新来的丫鬟小荷。

    不过他们都没太多时间寒暄,毕竟谁手上都有活干。凛道长的活,就是接了这个单子。原本这时候,他和徒弟已经在远郊最近的驿站歇着了。可早上刚背着包袱到了车夫跟前,他们就被亓家大院的管事给拦下来了。说是知道他们要出城,求着凛道长临行之前“办点事”。

    驱魔这种问题,办成了有钱拿,还落得降魔震厄的好名声,好处是少不了;道行不够,办砸了,也没人能说你什么。但凛道长是个好人——传统意义上的。只要有人有求于他,他都是开不了拒绝的口。

    亓家的事,本是轮不到凛霄观凑热闹的。可是求了不少江湖术士,都拿它没法子。结果事情没解决,问题倒是传开了。现在,大街小巷都知道,亓家闹鬼。

    凛霄观就在黛峦城西南方向的山脉上,及云而建,仙气凛然。常人上下山并不那么方便。凛道长不是观里闻名的驱魔师,论年龄论资历都要往后稍稍。可下山的弟子少之又少,加之先前他确实曾治过北面谁家府上的水鬼,一传十十传百,传的出神入化。添点油,加点醋,说是道长如何凭一己之力击退北江妖魔。明事理的人是大多数,听到说书的人吹的天花乱坠,也就一笑了之。

    黛峦城西南都是山,西边的山险,南边要缓些,这两座山翻过去,又是另两座城池。从对面高高的地势望过去,一片黛色的山脉参差栉比,黛峦城也因此得名。北面是一道江,发源地却是更西边的远山,渡江而去是一片稀疏的林地,再往北分布着星星点点的村落。东边是宽敞的陆地,交通便利,只消一

    天出头就能到邻近的小城。

    按计划,现在他们已经在这条路上了。

    但凡能让人口口相传的,多少是有点真本事的人。亓管事马不停蹄,趁着初晨的薄雾急忙把半只脚踏出城的凛道长拉了回来。

    何况出价不菲。

    真不是贪财,人总要过的现实点。这点钱确实不太够,若是有条件住高档的客栈,干什么带着徒弟睡大街喝西北风?

    “山海山海”药童拉着他的衣角,“要是应付不来,我们明天就撤呗?”

    这小药童的头发短短的,肩膀也不到,只是发帘儿长点,刚刚过眉。这十余年,她没开口叫过他师父。这也罢了,毕竟那时候自己也未过总角之年,被一个口齿不清的丫头片子喊师父还有点不好意思。而这些年他也发现了,她喊谁都是直呼其名,他也没必要强求着改口。反正,他知道她心里有自己这个师父。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你要是看到什么,马上告诉我。”

    “行罢。”

    小药童应付的不太情愿。她早就想出城看看了,要老早知道亓管事是来添麻烦的,那时候就该直接拍拍马屁股走人。

    亓家闹鬼的事,街上传了几个月。具体说来,是夜半时候,家里的纸门上能看见一个女人的影子。懂行的人说,是有“影女”的妖怪在亓家出没。可光是影子也就罢了,家里的东西也频频失窃,隔几天又出现在别的地方,有时候再瞧见它,已经被搞坏了。而且,夜深的时候,说是能听到传来婴孩啼哭的声音。但亓家没有孩子——不知为何,他们自己的孩子有早早夭折了。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亓夫人已经重病许久,卧在病榻上半年有余。

    凛山海刚听管事说了这事,开始也觉得是影女。这种妖怪是含着哀怨而死的怨灵,在晚上看到屋里有影子,拉开却不见人时,通常是它在作祟。一般附在家里的纸门或窗上,怨气不重是没有移动家里用具的能力的。婴儿这事儿倒是说不准,如果这影女是因孩子的事,搞不好怨气确实更大。

    可亓家别说有什么冤案,死人的事儿都不曾有过。这件事儿的疑点简直多的吓人。

    现在申时刚过,看不出个一二三来。他们决定逢魔时再来造访。

    室内的逢魔时是子时,那时的阴气最重。在等待期间,他们在邻近的茶馆候着。亓老爷本来叫人给他们准备了客房,但凛山海推辞了。他说自己阳气太重,容易打草惊蛇。

    喝着热茶,他从窗口眺望亓家大院。那是他们祖上传下来的,隔两年就翻修一次,时至今日也显得十分气派。他打听过了,亓家的声望不差,还经

    常接济穷人,招待路过的僧侣,按理说是不会得罪什么人的。

    “阿鸾,别吃了,给路上留点儿。再吃盘缠给你吃没了。”

    “没事儿,你可厉害了。今天把亓家的事儿一解决,银子要多少有多少。”

    “现在你又觉得我行了?别吃了,给我留点!”

    后悔了,不该提前把路上的干粮要了的。山海看着脸塞得像松鼠一样的阿鸾,有点想给她从嘴里抠出来。

    世上他凛山海拦不住的,除了妖魔厉鬼,还有阿鸾这张嘴。

    最后一口她还给噎住了,他把凉了的茶扣到她面前。把点心咽下去以后,他轰阿鸾快去睡觉,免得半夜起不来了。她拗不过师父,赌气似的把鞋往地上一蹬,背对着山海缩成一团。

    他看着来气,索性不看了,把视线挪到窗外,继续远远地盯着亓家气派的宅子。他提前问过管事,府上有没有什么上了年头的东西。懂的人都知道,一些老物件容易生出灵来,有的地方管这种妖怪叫做付丧神,善恶不定。有传言说物件放置一百年就会诞生付丧神,也有说将一个东西使用九十九次才行。这些来源都是有可能的,毕竟环境原因也占很大成分。

    亓管事一拍大腿,说那玩意儿可多啦,这院子都是前朝传下来的,更别提传家珍宝,数不胜数,随便一个盘子就是……

    山海连忙让他打住,听着就头大。

    但这类付丧神,通常是无害的,即使有爱作弄人类的,却也不会去伤人。亓夫人的病是随着怪事出现后慢慢加重的,他晚上去瞧了才能确定是心病还是另有原因。但他觉得不是,若付丧神真是有害的,早就有动静了,怎么偏偏这时候才出来作祟?

    “没意思,一个能陪我玩的小孩儿都没有。”阿鸾对着墙嘀嘀咕咕。

    小孩儿?

    凛山海想起来了,先前在楼下的时候就听见有人议论,说亓家无后,定是给人诅咒了。先前一个远亲过继了一个十岁出头的儿子给他们,夫妇俩喜欢的不得了。可是没满七天,那小孩儿就离家出走,不知去向了。可能是回本家了,真若是这样,等书信寄来还要几天时间。

    他准备下楼找掌柜的打听一下。正巧有小儿在门口哭闹,一个妇人唬他说,再闹,就把他丢在这儿让恶鬼捉了去。这儿离亓家近,里面的妖怪专吃小孩。

    山海拦住了一个倒茶的小二,问这说法是怎么回事。

    “嗨,您不知道,亓家闹鬼是传开的呀。说是有妖怪专门吃小孩,夜半三更,野狗都冲着院儿里猛叫呢。”

    影女当真是吃人的妖怪?凛山海拿不准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回:影响之见

    再访亓家大院,已是第二日子时。尽管山海交代让大家低调行事,仍有一大帮下人在角落里候着。管家说老爷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以防不测,其余的,都是来看热闹的,亓管事轰了半天才遣散了他们。

    阿鸾在正房给夫人把脉,亓管事愣愣地跟在凛道长后面。他看不懂山海手中的罗经,只是捧着蜡烛满屋子转悠。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被拉得很长。

    屋里很安静,罗经一直没什么反应。空气冷冰冰的,时而有寒气掠过皮肤,像细碎的刀子划过去,冰得生疼。都快要入夏的时节,不应当这样冷得人手脚发麻。可门窗闭的好好的,山海笃定屋里有不该有的东西。

    “每天晚上都能见到吗?”

    “我见过一两次……倒座房的下人们倒是说自己经常见到,也不知是真的假的,他们若是闯了祸,或是想偷懒,没少拿影子说事儿……”

    “老爷和夫人见过吗?”

    “老爷开始不信,自己在后院亲眼瞧见一次,吓坏了。夫人常年卧床,常说些梦话,谁也说不清是真是假。”

    “什么梦话?”

    山海刚问出口,阿鸾背着药箱噔噔噔地从从走廊尽头跑过来。她扯着他的衣角,示意他低下头。山海弯腰侧耳,听着小徒弟抬着袖子小声地说了些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有些许杂音打破了沉寂的夜。

    像是……小孩儿玩的琉璃珠,在木地板上蹦来蹦去。这声音出现的时候,三个人都闭上了口。山海望着手中的罗经,指针微微颤动着,却没有明晰地指出什么。

    声音持续了好一会,亓管事本想说话,山海竖起指示意他噤声。他左手持罗经,右手取出八荒镜左右调着角度,在走廊内徘徊着寻找声源。但声音只持续了一会,就消失不见了。

    “您刚想说些什么?”

    “哎,有家丁巡夜的时候,经常从这儿听到些动静……说是像小孩在玩珠子。我今天啊,也是头一回听见……”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有点儿慌,但在那个面无惧色的丫头面前,他又不好意思摆明了说自己怕。再怎么说,凛道长的徒弟,还是见过些世面的。她走哪儿都这样,如一滩死水板着个脸,显得面冷,山海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里是东厢房的位置,按理住着亓家长子。可老爷夫人膝下无子,这儿便理应空着,只是前些日子住了那个已经走了的少爷。山海以为阿鸾是不怕的,但他瞅见她攥紧了腰间的桃木剑柄。

    方才,她告诉他,亓夫人屋里有不自然的味道。她取了些香炉里的粉末,断言香灰里准有麝香。

    就着烛光,他见阿鸾的嘴角还有一抹灰——这结

    论铁定又是她塞嘴里尝出来的。这丫头真是的,什么玩意都敢往嘴里送,麝香,那可是……

    ……可是避子药啊。

    凛山海感到后背一阵阴风,让人头皮发麻。

    不是鬼怪作祟,而是直从心底窜出的寒意。

    麝香。

    亓家无子。

    午夜婴孩的啼哭。

    傻子都知道这是个什么联系。

    快到丑时了,山海请亓管事先把他们带到客房歇息一下。管事说有什么问题直接招呼,他马上过来。凛山海连连点头,麻溜把他打发走。合上门前,山海还探头探脑看看左右。确定没有人后,他小心地闭上门,又打开窗户四下扫视,再紧紧关上,生怕留有一丝缝隙。

    “干嘛呀,真怕恶鬼进来,贴几张符就好了。”

    山海忙拉着阿鸾坐下来,冲着食指发出狠狠地嘘声。

    “鬼不可怕,人才可怕。鬼都是给人害死的。”

    “……山海你是说?”

    完了,阿鸾就是那个傻子。

    “算了,我跟你说不清楚……”

    “不是呀,我当然懂了,当我在药房里都是白学的?只是我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什么?”

    “这和影女有什么关系?”

    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凛山海又开始头疼了。他觉得自己不是来驱魔,是来破案的。

    亓家大院,定是有奸人陷害夫人。可会是谁呢?给屋里焚麝香——说不定饭里也有……让亓家无后,财产也轮不到下人的手里。除非是受人指使,而这枚棋子背后,一定是既得利益者在操纵全局。

    他忽然想起白天听说的、过继了儿子的远亲。会是他们所为吗?害死那些婴孩,再把儿子送来,的确能捞到不少好处。但这样一来,麻烦就大了。

    “明天我要去一趟官府。”

    “因为逃跑的亓少爷的事儿吗?”

    “是呀。感觉道理上……说不清楚。”

    他不确定管事是否可以信任,只是找来了亓管事,请他明天备一匹马,自己很快会回来。

    “好咧。”管事欣然应许。

    “对了,亓府上可曾养狗?”

    “……以前是养过一只大黑狗,就叫大黑。可是夜里头啊,老叫。前些天开始学会乱刨坑了,给庭院闹的坑坑洼洼的,没辙。三天前才给送走。”

    “毛色纯吗?”

    “道长,你该不会想宰了取血……?”

    “……您多虑了。送到哪儿了?能接回来吗?”

    “呃,不杀就好说。也不远,明天就牵回来给您看看。”

    成。劳烦您了。”

    “多大点事儿呀。还有什么事吗?”

    “有吃的吗?”

    阿鸾从山海背后探出头。

    “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啊,有呀,阿鸾姑娘。你回屋歇着,我让小荷给你把后厨的糕点送一些过来。”

    “谢谢亓叔。”

    结果,等小荷来的时候,这丫头已经睡的透透的了。山海让她把点心放下,趁早回去休息。小荷行了礼,就告退了。他兀自一人思索一阵,也准备吹了烛台就早点休息。

    蜡烛刚一吹灭,一个女人的影子跃然于纸门之上。

    凛道长本能地一哆嗦。

    他摸黑抓起徒弟的桃木剑,小心翼翼地倚着墙,向门前靠去。他小心翼翼地用剑鞘碰触到纸上,影子没有什么动静。猛然拉开门,却发现丫鬟小荷倚着墙在打瞌睡,灯还在旁边放着。小荷也被这动静惊醒,匍在地上连连道歉。

    还好,被吓到的时候没有失态,不然就太丢人了。

    原来是因为小荷有事相求,却不敢开口,就一直在门口候着。屋里熄灯的时候,她的影子自然就被投射在纸门上了。

    他把小荷请进屋,慢慢听她讲。

    她是随着远亲的少爷一同来到亓府的丫鬟。那远亲是个商人,并不特别阔绰,但日子也算过得不错。只是近两年生意出了点问题,再也挤不出多余的财力,连下人几乎都遣散了。过继的亓少爷是家里的第七子,迫于无奈,将他送了过来。

    七子亓子,老爷觉得谐音有缘,图吉利,欢天喜地应下了这回事。

    “少爷是好孩子,和我从小玩到大的。他知道家里苦,自愿出来。而且亓府上下都待他不错,他不会因为恋家,连招呼都不打就从这儿逃跑的……小荷是怕他……能不能、能不能请凛道长不要报官?少爷是好人,少爷家里,也是好人……”

    丫鬟说着说着,语调哭哭啼啼。山海望了望睡得死死的阿鸾,无奈地拍着她的肩,答应她明天不去了,她的啜泣才小声了些。费了好大的劲,山海才把她打发回去。

    小荷所言,却让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若少爷的本家是近两年才没落的,应当不会在更早的时候,就惦记上亓家的财产。这丫鬟与阿鸾差不多大,听她的话是真情流露,看不出胡编乱造的意思。

    那么杀死那些婴孩的,怕是另有其人。

    会是谁呢?能是谁呢?

    夜深人静,院里的虫鸣声顺着窗户细小的缝隙流入室内。过不一会,耳畔传来阵阵轻微的犬吠,听起来很遥远。

    琢磨着这些蹊跷的事,凛道长的眼睑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回:影不离灯

    “山海,你梦里叫人给打了吗?”

    阿鸾瞅着凛道长的眼圈,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少说两句罢,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刚嚷嚷完,凛山海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隐隐作痛,可能昨晚受了凉。但看阿鸾活蹦乱跳的,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也不晓得是谁八字过弱,他心里直犯嘀咕。

    一晚上没瞧见影女,倒是扯出其他的问题。这事儿若是没解决,自己是拍拍屁股走人了,要污了凛霄观的名声,怕是以后没脸回来见门主。

    “点心漱了口再吃!一夜没罩上,也不知道落了多少灰,亏你吃得下去。”

    瞧着阿鸾眼疾手快地塞了几个点心,他这样呵斥着。

    “没问题没问题,外面那层剥掉,里面还是干干净净儿的。”

    “……先去漱口。”

    阿鸾又不情不愿地跑出去了,小碎步把地板踩得作响。山海忽然想到了什么,思索起方才阿鸾的话来。

    里面还是干净的。

    外面那层。

    ……也许影女之事,不是真正的妖怪本身,而是外面投进来的影子?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室外的逢魔时,是酉时与寅时,即黄昏与黎明两个时段。一个下午除了下人们在宅院里劳作往来,山海也是忙得不可开交。这会儿已经没有那么晒了,山海坐在外廊上,一张一张地写着道符。阿鸾的药箱放在一旁,正磨着墨。

    这会,一位和善的老妇人端着两杯茶水走上前来。山海抬起头,认出是管事介绍过的亓婆婆。他略微打量了一下,阿婆年近花甲,花白的头发被细心地拢起来。虽说是家里的下人,穿的布料却还挺讲究的,项上带着一枚有裂纹的玉佩,指上有两枚银色发黑的戒指。

    瞧见凛道长在看这些,她露出了暖洋洋的笑:

    “这都是夫人曾送给我的。她常戴的玉佩,有天不小心给磕裂了,又不舍得扔。夫人说若我不嫌弃,就赏给我。夫人是把我放在了眼里呀,我高兴还来不及。打那以后,她有什么用旧的首饰,都塞到我手里头。”

    说这话的时候,亓婆婆脸上的褶儿挤在眼角,眉眼笑的弯弯的。阿鸾默不作声,盯着她露出来的手腕看。她瞧见了,把袖子向外拉了拉。

    “对了道长,您这是在写些什么呀?”

    “显形符。一会儿要烧了化在水里,晚些时候就要用到。”

    “屋里当真……那,我还能求您件事儿吗?”

    “太客气了,您开口便是。”

    “想托您写两张平安符,我想贴在夫人的房里,求个心安……”

    “这好说。”

    凛道长让徒弟再磨些朱砂,阿鸾半晌没动。她抬起头,确认什么似的问道:

    “两张?”

    “啊,我还有个小孙子……”

    亓婆婆自知求人理亏,有些不好意思地赔着笑。

    阿鸾从箱里取出朱砂,凛道长欠过身,从小抽屉取出包针线,将自己的中指扎破,让鲜血滴进小碟里。山海很快画好两张平安符,亓婆婆欢喜极了,在阿鸾动身去烧符化水的时候,亓婆婆主动将活拦在自己身上,拿着一叠符离开了。

    “只是平安符罢了,为什么要为他们折自己的阳寿?”

    阿鸾困惑不解,她是指山海刺破手指这件事。但她师父只是笑着摇摇头,似乎自有定数。阿鸾觉得无聊了,撂下箱子转身便走。

    “你要去哪儿?”

    “找小荷玩去。”

    临走前听她不满地嘀咕,折的又不是我的寿,不管你。

    “别忘了去后厨要些盐——”他大声喊。

    阿鸾嚷嚷着,知道了知道了。

    山海吹了吹茶,向庭院的方向望去。正值春末夏初的时刻,院儿里繁花似锦,姹紫嫣红, 却不见一只蜂蝶在花丛间出没。于是这样的景色就变得十分刻板,像是一幅干巴巴的花草画,少了些许灵动的生机。

    这时候,亓管事迎面走过来,山海放下茶杯,两人简单行了礼。

    大黑清早就牵回来了,但凛山海一眼就看出它毛色不纯,尾巴根儿里夹着几根黄毛。他说它看不到东西,借不了。管事本想送回去,可一个男孩听到狗叫就兴奋地跑过来,抱着大黑闹做一团。山海一问才知道,这是亓婆婆的孙子,叫桥生。他们最初都是在亓夫人的娘家干活,桥生妈生了他就难产走了。没过几年,桥生爹修房瓦的时候栽下来,竟是摔死了。

    于是就剩下小桥生和奶奶,亓夫人可怜他们,征得老爷同意后把他们都接了过来。

    桥生从小最喜欢和大黑玩,它被送走之后哭了一整天。这两天还生着气,饭都不好好吃,可急坏了亓婆婆。管事这才想着,今天先把它留下来和他玩一阵子。

    “后院又给它抛得满地是坑,老爷知道了可又要数落我,哈哈哈哈。”

    “添麻烦了。”

    “哪里的事。”亓管事并不在意。

    马上要到晚膳的时候,小荷带着阿鸾在屋里头转着。早晨管事见她们两个聊的很是欢快,特意给小荷准了一天的假,小姑娘可高兴坏了。这会,她们走到了东厢房的位置。小荷远远就瞧见了桥生和大黑在打闹,她的步伐变得慢吞吞的。

    “怎么了?”阿鸾问她。

    “我有点……怕狗。我和少爷来的时候,这狗就认生,可凶了。”

    “这样子。”

    嘴上这么应着,阿鸾并没有加快脚步。她记得,这是昨夜听到珠子声的地方。她跳下台阶,仔细翻找起来。小荷胆战心惊地抓着门,催促她快点回来。

    在外廊的木板下方,她果真捡到了两颗珠子。

    但不是琉璃的——她嗅了嗅,像是小叶紫檀。

    “桥生的房间在哪儿呢?”

    “和亓婆婆住在一起,在倒座房呢。我和另几个丫鬟在一个大些的房间,小阿鸾要去看看吗?走嘛,我们不要再看大黑了……”

    “那就看看罢。”

    晚上,老爷多花了些心思宴请凛道长。老爷方才步入中年,头上的头发却花白了不少,简直和亓婆婆有的一比。看得出,他为夫人和这些琐事很是劳心。饭桌上,他还有些抱歉地对山海说着招待不周的话,等事情解决,定有重谢。

    山海本是没底的,直到阿鸾悄悄往他手中塞了什么东西,又低声说了些什么,他心里便有数了。

    “重谢倒是不必,但今夜寅时,虽不一定解决鬼影之事,但多少能给老爷一个交代。”

    今夜寅时,凛道长要作法了!

    门外偷听的下人们讲这话传开了,众人议论纷纷。有人面露喜色,有人心存疑虑。

    还有的人,双眉紧蹙。

    夜已经深了,人们却聚成一团,任凭亓管事怎么轰也赶不走。他们都凑在门后,看着凛道长和他的小徒弟在屋里忙前忙后。每隔一段距离,凛道长就摆了一碟细盐。几个家丁挑着灯跟在他们后头。这阵仗是大家从没见过的,不过目前为止没什么更稀奇的事,无非是人看人罢了。

    万事俱备后,凛道长一边走着,口中念念有词。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噤若寒蝉的人们只能听到些“天道有常”“断阴阳”之类的字眼,谁也不敢议论。阿鸾的手里捧着个大木盆,她一面跟在师父的后方,一面用瓢往地上洒水。这盆水想必就是下午化了显形符的灵水。

    开始人们只觉得安静,道长竖起两指,攥着罗经的另一手暂且背在身后。他的喃喃声在这片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明显。但很快,一些细小的声音慢慢地从四面八方涌现出来。刚出现这些违和的音量时,人们只觉得奇怪,却说不出什么。不一会,有人惊呼,这声音他听过。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附和这样的说法。

    到最后,不论是在场的谁,都能清晰地听出这是何等熟悉的声音。

    乃是婴孩的啼哭。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四回:影骇响震

    这声音层出不穷,愈发嘹亮,此起彼伏。这样嘈杂的音色,像是至少有五六个离开母亲温暖怀抱的婴儿,强烈地哭诉着自己对母亲的思念。

    令人胆寒的哭声听的人心里发毛,许多胆小的丫鬟抱作一团,险些也要哭出来。

    “亓婆婆的脸色可不太好啊。”

    凛道长的念咒声戛然而止,在抬起头之前就做出了这样的发言,就好像他不看也知道那边的老婆婆是何反应。

    他说中了。

    亓婆婆攥紧了胸前的吊坠,一言不发,但面色果真就像见了鬼似的铁青。

    “不会……不可能……”她一开口,就是些听上去神志不清的措词。

    阿鸾也没有抬头,因为她清楚地看到,亓婆婆的衣角上布满了细小的抓痕。

    仿佛婴儿的小手。

    她侧过脸,在人群中找到了亓老爷。比起其他人脸上明显的恐惧,他则多了一层困惑。

    “老爷!老爷!”

    小荷跌跌撞撞地从远处跑来,人们猛地甩过头,齐刷刷地看向这个冒失的小女孩。但小荷没有在意,她直奔着亓老爷过去,一面跑一面喊着:

    “夫人做了噩梦,说了好多胡话,醒来的时候疯了一样,说听见她的孩子在唤她呢!”

    众人的目光,再度整齐地抛在亓婆婆的身上。

    凛道长平静地背过手,从容地走近了她。她十分慌张,但发软的双腿让她无法后退。

    “刚刚您想说什么不会?是指这些婴孩的冤魂,还是……您换了我符灰的事?”

    亓婆婆不再发抖了,她怔怔地望着山海。人群摇曳的灯火将他的侧脸映的明亮,相反的,另一边面颊却是无比的晦暗,看不清眉眼。

    “小荷小荷”她转过头问那气喘吁吁的丫鬟,“我让你留心夫人房间的内侧,你看到什么了吗?”

    小荷的气还是没喘上来,但她摇了摇头。

    “你向我讨的平安符一共是两张,你说一张为了夫人,一张为了孙子。我徒儿随小荷姑娘参观宅院的时候,在你的卧房里门发现了符,你却没给夫人贴。不难想象,你把本应焚烧的显形符里掺杂、或换成了平安符。”

    “……兴许是,是亓婆婆搞错了。不、不可能啊,要不道长您再看看?”

    亓老爷从人群中挤过身,他显然不相信侍奉亓家这么些年的、慈眉善目的老奶奶,能是个与灵异鬼怪有着联系的妖婆。

    “一个是墨,一个是朱砂,色差上的低等错误,相信婆婆再怎么老眼昏花也不至于搞错的。何况……她胸前的玉佩已经开始发黑了,不是吗?”

    亓婆婆忽然放开手,抻直了两边的线绳,玉佩果然已经从最初的翠绿变得碧黑,那上面些许的裂纹也好像扩大了些,不知是不是错觉。

    “再看看衣角”阿鸾平静地补充道,“山海往朱砂里滴血,是阴阳师役魔的一种手段。而我虽体弱,却配着平安锁和桃木剑,再加上院里的人与鬼魂无冤无仇,他们只会向真正的仇人出手。虽然

    尚且无法显形,但是形体已经被灵符水勾勒出来。再者……小荷,我们从桥生的房间里发现了什么?”

    “啊!”小荷已经缓了过来,她像是想起什么,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布包,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把布包摊在手心:

    “阿鸾姑娘说了,这是麝香,叫我不要随便碰。”

    亓大老爷一把夺过小荷手中的布包,攥紧了放在鼻下狠狠地闻了闻,而后,用诧异的眼神紧紧注视着小荷。

    “哎呀!老爷,我是拦过阿鸾姑娘,她硬要进去,您可不要怪罪我啊……阿鸾姐姐,您快替我说说话呀。”

    良久,亓老爷抑制住躁动的心情,他深吸一口气,说道:

    “不……我不怪你们。但是,我想要个说法……早些年,夫人的孩子确乎是……她来接生的……那些,都是死胎。”

    他哀愁地望向亓婆婆。

    “亓家待你不薄。”

    亓婆婆艰难地迈出一步,像是酩酊大醉的步伐令她摔了一跤。但她很努力地爬起前身,用两只手臂奋力爬到老爷的脚边,抓紧了他的衣摆可怜地哭诉着:

    “冤枉啊!老爷,我随夫人过来,对亓家是忠心耿耿,夫人我视夫人为我的女儿,怎么会干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您要替我做主啊,老爷,替我做主啊!”

    这番话让老爷动摇了,他有些摇摆不定,将求助的眼神望向那对师徒。阿鸾不屑地“嘁”了一声,将不满的目光挪到山海身上。凛山海一筹莫展地叹了口气,不知作何回答。

    毕竟,亓婆婆若死不承认自己害死了那些婴儿,谁也不可奈何。

    这时候,一直在东厢房那边的桥生跑过来了。他的注意力一直在大黑的身上,院里发生了什么事,好像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好了奶奶!大黑太调皮了,他把你先前埋起来的猪骨头挖出来了!”

    他身后就跟着那只大黑狗。他欢快地摇着尾巴,前爪都是泥土,口中还叼着什么东西。

    阿鸾蹲下身,招呼着大黑过来。大黑狐疑地看着她,尾巴摆动的频率慢了些。过了一会,他还是迈着腿儿小跑过来。她摸了摸大黑的脑袋,它又高兴起来。就趁着这个时候,阿鸾取下了她口中的东西。

    众目睽睽之下,一根白森森的长骨暴露出来。

    “是人的腓骨,十岁有余。”阿鸾断定。

    安静的空气中,那些啼哭声再度明晰起来,亓婆婆紊乱的呼吸声夹杂其中,格外刺耳。亓管事楞了一下,立马叫人拿起铲子到东边去挖,又让两个丫鬟把茫然无措的桥生从这里强拉回屋里去。

    凛山海接过骨头,将它浸泡在那盆水中。接着,他向水中抛进两枚小叶紫檀的珠子。

    最后,凛道长取出一张显形符,浸没在水面上。

    很快,像是沸腾一般,水面上冒起泡来,这片水泡缓缓隆起,很快,形成了一个矮小的轮廓。它不再增长的时候,只比阿鸾高出些许来。

    一阵人形的青雾忽然从水盆中跃起,冲向匐在地

    上的亓婆婆。她大惊失色,慌张地要往屋里跑。那个鬼影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奋力地甩开,那力气简直不像是花甲之年的老人能使出来的。吓坏了的老太太嘴里发出可怕的尖叫,她一面甩着手,一面哭喊着:

    “不管我的事!是你命不好,是你要来亓家和桥生抢……”

    她连滚带爬地跑向了屋里。那鬼影在窜上外廊的时候像是被灼烧一般,发出刺耳的熄声。

    盐的结界生效了。

    鬼影在外面徘徊了一阵,无数下人们也吓得不敢出声,纷纷绕开它跑进屋里躲着。胆子更小地已经呆在原地,目光空洞地注视着发生的一切。

    不用说也知道,是那失踪的少爷,被什么人给杀了。骨头浅浅地埋在东厢房的庭院。

    “先前听到的珠子的声音……怕是小鬼们在玩散落的檀珠。这东西本身有辟邪的效果,但婴儿的灵魂是干净纯粹的。我想,那天就像是这样,被谁人害死的少爷,在挣扎间抓住了她手上的串珠,扯断了。”

    “可是……”亓管事有些疑惑,“你们怎么知道,这珠子是……”

    “夫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有这样珍贵之物的除了她关照有加的亓婆婆。而且,我告山海,她的手腕上有一道干净的痕迹。我想,定是常年戴着手镯却忽然摘下所形成的印记。那形状有些不规则,大概,就是串珠无疑了。”阿鸾解释道。

    小荷的面色很糟,她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亓婆婆,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就在这个时候,失控的亓老爷冲过去,抓起头发散乱的婆婆的衣襟。她先前的体面被失措取而代之,那慈祥温和的样子也一扫而空,只有那无边的恐惧,与亓老爷相当的盛怒掺杂其中。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李秦氏!你告诉我!”

    亓老爷除了不断地质问,已经找不到别的字了。像是不想让她玷污亓家的名字,他大声地喊着亓婆婆的原名。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也不晓得是谁在醉酒时称要收我的桥生为义子,清醒后却说不记得昨夜说了什么。”

    “你就因为亓家的财产——你好毒的歹心!”

    “错了!即使没这回事,我也敢生这样的念头!要怪就怪你的夫人去,我儿子死在他们家,是他们害死我的孩子,我要让她血债血偿!”

    下人们不敢靠近,只有亓管事畏手畏脚地在一旁试图劝阻。他不断招呼着那些却步的家丁上前分开两人,他们犹犹豫豫,这才七手八脚地簇拥过去。

    混乱至极。

    “明天就可以启程了,是么?”阿鸾拽了拽山海的一角。

    山海没有反应。说到底,虽是解决了一件事,但……这和外面的传言,似乎还差点什么。若说婴孩无法移动那些东西,少爷的灵魂倒是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吸引人的注意,可是……

    想到这儿的时候,阿鸾忽然抓紧了山海的手。

    喧闹嘈杂的人群间,一个鬼魅的黑影悄然地从门上掠过。

    女人的影子。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五回:影绰迷离

    凛山海不由分说地甩开阿鸾的手,冲上前夺走了一个家丁的提灯,独自一人追进屋里。

    是何时太大意,让外面的东西进来了?还是说,除了外面的小鬼,屋内确实有诸如影女之类的妖怪。

    人都在院子里,屋里没什么人,他追着那抹影子的痕迹疯狂地跑着。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影子,从门上悄然掠过,顺着墙壁飞快地潜行着。

    不是影女……影女是不会离开纸门的。是什么别的东西,别的一些……更可怕的东西。

    这么想着,山海的额上泛起了细细的汗珠。

    庭院里还闹哄哄的。阿鸾的眼睛可以看到,那些婴儿正扒在廊上,很努力地想要跟着山海进去。她不确定该怎么做,是不是该进去帮帮他。可他当时是那样坚决地推开她,那屋里头到底……

    阿鸾忽然注意到,那些婴儿的魂魄忽然不闹了。它们像是听到了什么召唤,一个接一个地离开这里,向院子的另一端绕去。阿鸾紧跟上去,拐过一个弯儿后,她看到最后一个孩子爬进了屋里。

    最近的那碟原本白花花的盐,变成了焦炭一般的黑色,分量少了许多,像是坍塌下去了。

    大事不妙——这里有强大的鬼怪存在着。

    顾不了太多了,阿鸾攥紧腰间的桃木剑走了进去。

    那影子走的很快,凛道长没办法一直跟着。到了岔路口时,他就拿出了罗经。像是有什么强大的磁力,罗经的针头直勾勾地指出了影子的方位。他一路追着,却看到走廊尽头,一个小男孩在那里低着头,招呼他过去。

    是被杀害的亓少爷。

    可指针却引着他向楼上去,山海不知如何是好。他忽然想到,正房二楼正是亓夫人所在的房间。

    在他犹豫的时候,楼上传来女人的尖叫。凛山海不由分说跑上楼去。

    夫人的房间闭得很紧。诡秘的人形映衬在门上,影影绰绰。封锁的室内像是有一阵狂风,家具与器物四处碰撞着。他似乎感到,整座房子都在因为某种看不见的力震颤着,门窗之间发出嘎吱吱的响动,像是快要散架一样。

    山海不确定里面的情况,他用力地想把门扒开,却发现是徒劳。没办法,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黑色的符咒,准备用灵力强行将门炸开。

    越是火坑,越要往里跳的,大概就是凛山海这样的人。

    这时候,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拽着他的衣摆。他回过头,那些小鬼儿们一个个都扯着他,像是在劝阻他不要进去。

    侧过身的时候,他发现亓少爷的鬼魂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二楼。少爷不断地向他招手,像是想要对他说什么。

    山海确信,盐的结界已经被破坏了。但他并不清楚是谁做的,只知道,这些被他的血所驱使的鬼怪们,似乎有什么事想要急切地告诉他。

    他焦虑地看看门,又看了看少爷。最后,他将符咒贴在门缝上,追着少爷的鬼魂向楼下跑去。走出宅子后,鬼魂指着某一个朱红色的房柱,站在那里不动再移动。等山海跑过去的时候,少爷就消失了。

    柱子?

    犹如平地惊

    雷,凛道长想起了亓管事的话。

    “这宅子是从前朝就……”

    那时候,似乎有着什么陋习。

    他不敢怠慢,立刻唤来管事与家丁,带着家伙顺着这根柱子挖下去。连大黑都像是觉到了什么,奋力在边缘刨着土。

    亓老爷早就听到动静不大正常,硬是要往屋里闯,山海让几个人死死拦着他。别看老爷弱不禁风的样子,发起狠来三四个健壮的家丁都按不住。若说凛道长不焦虑,也是不可能的。病弱的夫人独自一人被困在屋里,人人都惶恐万分,亏得他们都信任他,虽然心里泛着嘀咕,手上却都按照他的指示去做。

    一开始,他自己也有些拿不准,可看到罗经像失控一样在这个方位疯狂地乱转时,他确信了自己的认知。

    人柱鬼。

    在很久很久之前,由于施工或建房时,常常会出现一些困难,导致工程无法继续。这时候,因缺乏相关知识,人们会把这种现象简单地归咎于当地的什么鬼怪作祟,因而采用人柱献祭的方法。

    那是非常残忍的陋习。将活人绑在柱上,或是关在棺材里砌于基层,用土填上,盖上建筑。活人就生生闷死,灵魂被困于宅内,无法成佛。

    并非是什么付丧神,而是……这样可怕的鬼怪。这些年来本是风调雨顺,可却因为亓婆婆——即李秦氏不断残忍地杀掉那些婴孩并称为死胎,加之前一阵十来岁的少爷也无辜遇害,大大加重了宅内的阴气,即使上面的人再怎么活跃,也无法镇压住它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有人大声说,有什么东西露出来了。

    他再望向那里,坑已经很深很深了。他深吸一口气,将头探险里面,果然有一节人的颅骨显露出来。

    “继续挖!”他几乎是颤抖地说着。

    将完整的遗体取出,排列好后,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法事或诵经,可以超度亡者。

    但是没有时间了。最简单的办法,是只取出它的颅骨,贴一张写好的符,再用桃木剑斩断符咒,使得颅骨应声而裂,这样亡者的鬼魂就会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桃木剑。

    “……阿鸾!阿鸾!黛鸾在那里!有谁见到我的徒儿吗!”

    他左顾右盼,慌张地四下询问着。有人说,瞧见她已经走向屋子里头去了,不知现在在哪儿。

    凛山海慌了。他上一次这样紧张,还是儿时从山崖上栽下去,担心没法活着回观的时候。他感觉两腿发软,像是拖着两条棉花往屋里死冲,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上了二楼。跑到夫人的门前时,他先前贴好的黑符已经不见了。

    山海唰地拉开了门。

    一股黑色的狂烟喷薄而出,迎着凛山海的面呼啸而来。刺骨的寒风像是能剥下人一层皮来,他举起双臂用衣襟护住了脸,待他能睁开眼时,眼前的景象令他哑然无声。

    在这片黑色的雾霭之中,他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不属于人世的空间。阿鸾是在这里,她的神色无比淡然,虽说她本身就没有什么话,在此时,却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沉默感。

    他是知道的,阿鸾自幼体弱,

    很容易被不干净的东西附身。

    可是,她看到凛道长,却恭敬地行了个礼。

    山海慢慢取出了八荒镜,将镜面照向她。侧过脸,他从镜中看见,本是站着阿鸾的位置上,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

    是非常婀娜的美人。

    褐色的长发,飘逸的衣衫,如同仙女下凡般的身姿。

    却没有脸。

    一旁在病榻上的夫人,露出温和平静的笑。怀中抱着的,与身边卧着的,都是那些襁褓里的孩子。那正是一位母亲应有的姿态。

    阿鸾——不,该说是那位女人,将桃木剑与一张符咒递了过来。他认出那本是自己的黑符,背面却用血写上了诡异的图案。它与正面的纹路叠加在一起,他接过来,废了好大一份工夫才认出,那是封印符的一种。

    “你……不,莫非您是……”

    黑雾在须臾间散尽了,周围的一切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家具与器物,都原班未动地陈列在原先的位置上。亓夫人身边的孩子也不见了,她只是静静地睡着,脸上还挂着幸福的笑意。

    阿鸾忽然失去了意识,瘫倒在他的面前。他冲上前搀扶起她,发现她的掌心不知何时被划破了,上面满是乌黑的血迹。

    随即敢来的老爷冲进屋里,俯倒在亓夫人的床榻上痛哭起来。

    一切尘埃落定。

    等阿鸾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了。听得见鸟雀在院里嬉闹的声音,门口偶尔有一两只粉蝶翩翩地飞过。

    她抬起左手,掌心缠着干净的纱布。摸了摸颈下,平安锁还藏在外衣与内衬之间。

    见她醒了,一个面生的小丫鬟欢喜地冲出院子去报平安。

    今天的宅院很热闹,许多人来到亓家的院前。听说解决了恶鬼,自然是很多人来凑着热闹。凛道长不得不应付多方的寒暄,直到小丫鬟唤他的时候,他才招呼也不打地跑回院子。

    “那女子,是这座宅子化成的家神。因为夫人受了打击病弱之后,亓家不再有精力和信心去供奉它,它的灵力也削弱了些许,无法保持纯净的状态。所以在夜深的时候,透过烛光,它的影子就会被投射到门窗与墙壁上。”

    “我知道”阿鸾抽出桃木剑仔细检查了一番,“小荷呢?”

    “……带着少爷的尸骨,回家乡去了。隔几日,老爷亲自登门赔罪。对了,夫人也清醒过来了,就是腿脚不好,要多加走动。还有啊,亓……李秦氏也被押到衙门了……”

    阿鸾一口喝下床边的药水,套好了鞋。在山海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检查了自己的药箱。最后,她背起来,转身就往门外走。

    “你确无大碍,若真是这样便好……”

    “你话好多,快走罢。再晚些时候,等消息传开了,万人空巷。别说城门,就是胡同口我们也走不掉了。”

    世上她黛鸾所应付不来的,不是阴曹地府,也不是这朗朗乾坤。

    是这街头巷尾,漫天遍野,比比皆是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

    也惟有这藏着掖着的人心,让你无从知晓,却也无处可逃。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回:影女怪谭

    这宅子里的确有东西。

    这是并没多少年的从业经验告诉他的。硬要说,是驱魔师的直觉。

    几个人站在门前,大太阳晒着院子,罗经还在包袱里放着,小徒弟也活跃地在院子里摸摸看看,就这么些情况,按理说是瞧不出什么的。

    但一进屋子,就有一股凉意扑面而来。连小药童也感觉到了,她刚踏进门就打了个哆嗦。

    就这股寒劲儿,业内俗称阴气。

    “有问题吗?”

    他扭头问身边背着小药箱的徒弟,她点点头。

    “是有什么,但还看不见。”

    “啊,凛道长好。”

    “见过道长。”

    屋里来往的下人给他们打着招呼,凛道长点头回礼。有人认识他,有人没见过,但那身道袍,看得出是凛霄观的弟子。

    管事介绍说,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是亓婆婆,虽不是亓家的人,却是随着夫人跟来的奶娘,时间长了大家都这么叫她。而那个端着茶上楼的,是新来的丫鬟小荷。

    不过他们都没太多时间寒暄,毕竟谁手上都有活干。凛道长的活,就是接了这个单子。原本这时候,他和徒弟已经在远郊最近的驿站歇着了。可早上刚背着包袱到了车夫跟前,他们就被亓家大院的管事给拦下来了。说是知道他们要出城,求着凛道长临行之前“办点事”。

    驱魔这种问题,办成了有钱拿,还落得降魔震厄的好名声,好处是少不了;道行不够,办砸了,也没人能说你什么。但凛道长是个好人——传统意义上的。只要有人有求于他,他都是开不了拒绝的口。

    亓家的事,本是轮不到凛霄观凑热闹的。可是求了不少江湖术士,都拿它没法子。结果事情没解决,问题倒是传开了。现在,大街小巷都知道,亓家闹鬼。

    凛霄观就在黛峦城西南方向的山脉上,及云而建,仙气凛然。常人上下山并不那么方便。凛道长不是观里闻名的驱魔师,论年龄论资历都要往后稍稍。可下山的弟子少之又少,加之先前他确实曾治过北面谁家府上的水鬼,一传十十传百,传的出神入化。添点油,加点醋,说是道长如何凭一己之力击退北江妖魔。明事理的人是大多数,听到说书的人吹的天花乱坠,也就一笑了之。

    黛峦城西南都是山,西边的山险,南边要缓些,这两座山翻过去,又是另两座城池。从对面高高的地势望过去,一片黛色的山脉参差栉比,黛峦城也因此得名。北面是一道江,发源地却是更西边的远山,渡江而去是一片稀疏的林地,再往北分布着星星点点的村落。东边是宽敞的陆地,交通便利,只消一

    天出头就能到邻近的小城。

    按计划,现在他们已经在这条路上了。

    但凡能让人口口相传的,多少是有点真本事的人。亓管事马不停蹄,趁着初晨的薄雾急忙把半只脚踏出城的凛道长拉了回来。

    何况出价不菲。

    真不是贪财,人总要过的现实点。这点钱确实不太够,若是有条件住高档的客栈,干什么带着徒弟睡大街喝西北风?

    “山海山海”药童拉着他的衣角,“要是应付不来,我们明天就撤呗?”

    这小药童的头发短短的,肩膀也不到,只是发帘儿长点,刚刚过眉。这十余年,她没开口叫过他师父。这也罢了,毕竟那时候自己也未过总角之年,被一个口齿不清的丫头片子喊师父还有点不好意思。而这些年他也发现了,她喊谁都是直呼其名,他也没必要强求着改口。反正,他知道她心里有自己这个师父。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你要是看到什么,马上告诉我。”

    “行罢。”

    小药童应付的不太情愿。她早就想出城看看了,要老早知道亓管事是来添麻烦的,那时候就该直接拍拍马屁股走人。

    亓家闹鬼的事,街上传了几个月。具体说来,是夜半时候,家里的纸门上能看见一个女人的影子。懂行的人说,是有“影女”的妖怪在亓家出没。可光是影子也就罢了,家里的东西也频频失窃,隔几天又出现在别的地方,有时候再瞧见它,已经被搞坏了。而且,夜深的时候,说是能听到传来婴孩啼哭的声音。但亓家没有孩子——不知为何,他们自己的孩子有早早夭折了。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亓夫人已经重病许久,卧在病榻上半年有余。

    凛山海刚听管事说了这事,开始也觉得是影女。这种妖怪是含着哀怨而死的怨灵,在晚上看到屋里有影子,拉开却不见人时,通常是它在作祟。一般附在家里的纸门或窗上,怨气不重是没有移动家里用具的能力的。婴儿这事儿倒是说不准,如果这影女是因孩子的事,搞不好怨气确实更大。

    可亓家别说有什么冤案,死人的事儿都不曾有过。这件事儿的疑点简直多的吓人。

    现在申时刚过,看不出个一二三来。他们决定逢魔时再来造访。

    室内的逢魔时是子时,那时的阴气最重。在等待期间,他们在邻近的茶馆候着。亓老爷本来叫人给他们准备了客房,但凛山海推辞了。他说自己阳气太重,容易打草惊蛇。

    喝着热茶,他从窗口眺望亓家大院。那是他们祖上传下来的,隔两年就翻修一次,时至今日也显得十分气派。他打听过了,亓家的声望不差,还经

    常接济穷人,招待路过的僧侣,按理说是不会得罪什么人的。

    “阿鸾,别吃了,给路上留点儿。再吃盘缠给你吃没了。”

    “没事儿,你可厉害了。今天把亓家的事儿一解决,银子要多少有多少。”

    “现在你又觉得我行了?别吃了,给我留点!”

    后悔了,不该提前把路上的干粮要了的。山海看着脸塞得像松鼠一样的阿鸾,有点想给她从嘴里抠出来。

    世上他凛山海拦不住的,除了妖魔厉鬼,还有阿鸾这张嘴。

    最后一口她还给噎住了,他把凉了的茶扣到她面前。把点心咽下去以后,他轰阿鸾快去睡觉,免得半夜起不来了。她拗不过师父,赌气似的把鞋往地上一蹬,背对着山海缩成一团。

    他看着来气,索性不看了,把视线挪到窗外,继续远远地盯着亓家气派的宅子。他提前问过管事,府上有没有什么上了年头的东西。懂的人都知道,一些老物件容易生出灵来,有的地方管这种妖怪叫做付丧神,善恶不定。有传言说物件放置一百年就会诞生付丧神,也有说将一个东西使用九十九次才行。这些来源都是有可能的,毕竟环境原因也占很大成分。

    亓管事一拍大腿,说那玩意儿可多啦,这院子都是前朝传下来的,更别提传家珍宝,数不胜数,随便一个盘子就是……

    山海连忙让他打住,听着就头大。

    但这类付丧神,通常是无害的,即使有爱作弄人类的,却也不会去伤人。亓夫人的病是随着怪事出现后慢慢加重的,他晚上去瞧了才能确定是心病还是另有原因。但他觉得不是,若付丧神真是有害的,早就有动静了,怎么偏偏这时候才出来作祟?

    “没意思,一个能陪我玩的小孩儿都没有。”阿鸾对着墙嘀嘀咕咕。

    小孩儿?

    凛山海想起来了,先前在楼下的时候就听见有人议论,说亓家无后,定是给人诅咒了。先前一个远亲过继了一个十岁出头的儿子给他们,夫妇俩喜欢的不得了。可是没满七天,那小孩儿就离家出走,不知去向了。可能是回本家了,真若是这样,等书信寄来还要几天时间。

    他准备下楼找掌柜的打听一下。正巧有小儿在门口哭闹,一个妇人唬他说,再闹,就把他丢在这儿让恶鬼捉了去。这儿离亓家近,里面的妖怪专吃小孩。

    山海拦住了一个倒茶的小二,问这说法是怎么回事。

    “嗨,您不知道,亓家闹鬼是传开的呀。说是有妖怪专门吃小孩,夜半三更,野狗都冲着院儿里猛叫呢。”

    影女当真是吃人的妖怪?凛山海拿不准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七回:琴声如许

    琴声戛然而止。

    阿鸾本是顺着琴音向这里走的。但这声音止住了,她不知道该去往何处。这乐声虽然突兀,却并不诡异,她只觉得身心一阵轻快,丝毫没有什么恐惧的情绪。她持着这颗平静的心,谨慎地在林子里寻觅着蛛丝马迹。很快,有微弱的光从林子深处传来,她顺着视野所能看清的道路向前走去。

    拨开面前最后一道灌木,她看到了山海的背影。

    “山……啊——”

    她止住声。

    还有什么人在那里。

    虽然逆着光,她却能清晰地看清他的轮廓。

    什么肤如凝脂,什么冰肌玉骨,阿鸾是想不到这些的。她只觉得那人生得雪一样白净,不同于妖气的惨白,或是仙人那样毫无生气,而是有着人类的温度。相较之下,这样的肤色衬得洁白的长衣在夜色里森森骇人。敞开的衣摆上绣着浅亮的、天青色的缎儿,青白交错的袍子在他身上显得无比轻盈。

    此人生着张俊俏的脸,细碎的短发搭在额前。他头戴一顶同衣裳一样碧带绣底的纶巾,乌如梅枝的细碎长发倾泻而下。

    明明是立夏时节,林中却分明传来一阵淡淡的梅香。林间的兔儿、鼠儿、梅花鹿,都聚拢在他的身旁,亲昵地倚在他身上。

    看着他,就仿佛置身于轻柔的凉涧。

    只是,他的眼睛是被一道黑色的缎子遮起来的。

    阿鸾不确定那琴声是否出自他手。

    因为他面前的琴上,并没有弦。

    她相信自己没有看错。

    疑惑之时,乐师忽然看向她,好像那道遮幕是不存在一样。即使隔着层黑布,她似乎也能从那悠逸的神态瞧出来,他仿佛有着一双融雪般清冽的眸子。

    阿鸾抓紧了山海的衣角,他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对方。那人微微侧目,歪着头,隔着长长的袖子抬起手,语调轻佻:

    “凛道长净趁着夜色散步,好大雅兴。”

    “彼此罢,我瞧你是挺扰民的。”

    “当真是这样?”

    阿鸾仿佛看到隔着黑缎的乐师惊讶地瞪大了眼,话里头分明透着十二分的无辜。他伸出双臂,抬起来,长长的衣袖像水袖似的,垂下一截儿来,就好像要吓唬人的小鬼儿。

    “莫要污人清白,我可是没有手的,你是再清楚不过了。”

    “那是谁人奏琴?”

    “是风,我的小道长,风。”

    他抬起双臂的时候,阿鸾清楚地瞧见,他坐卧着的膝上藏了只小动物。瞧着没有掩体,有些慌张地往乐师的衣里头钻。

    “他……到底……”

    “岁暮胧师·极月君。”

    “……极月君?”

    她好像听过这个说法。

    说是人间有着十二位不同死期的、原本也该不在人世的鬼差——六道无常。他们本身的灵力与寿数都远过常人,却也并非鬼神。他们置身于轮回之外,行走于六道之间,执笔阴阳,裁决生死,游荡人魔两界。

    是活着的亡者,也是死去的生人。

    ——黄泉十二月。

    “换个名字,姑娘一定是晓得的……”

    “断指琴魔。”山海接道。

    她想起来了,她听过这个传说。能摄人心魄,役使百鬼,震煞死灵的第十二位走无常,是一位“

    袖下无手,琴上无弦”的乐师——正如所有恐吓顽皮孩童的睡前故事那样。

    竟是山海的故人。

    况且是这般耐看的面孔——她本以为他当真像传说中那样,长着一副恶鬼罗刹的模样。

    阿鸾再定睛一瞧,发现极月君的怀中卧着一只紫貂。她向前走去,山海也跟上来。

    隔着淡薄的袖子,极月君轻轻摩挲着它柔顺的皮毛。

    “这是个有灵性的貂。它本住在林中,有天和只大黄猫打起架来,竟把猫咬死了。后来,养猫的夫人到林子里寻,以为是它不愿回去。那时它便躲在树洞里,露出一对儿眼睛,妇人误以为是她的猫,留下些吃的就走了。自那后,它天天都给妇人送些礼,算是报恩,也算是道歉。”

    “老妇为此很是苦恼,希望它不要再这样做了。”山海这样说。

    “那可不行。报恩这种事,就像报仇一样,即使是接受的一方也是拦不住的。”

    极月君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态,长袖抚过光滑的琴身。阿鸾觉得他话里有话,细想却听不出什么意思来。

    “但,以后教它送些野果之流罢。于人而言,死物确乎是诡异了些。”

    他很轻松地说着,阿鸾侧目看了看山海。山海不说话,静静地望着他。轻薄的光里,她看到山海的眼睛像一汪静而深邃的水潭,于这方安宁下,悄然涌动着别的什么。

    “啊……险些忘了正事。此物与你,你且收好。”

    极月君抬袖示意,另一只漂亮的梅花鹿从不远处走过来。它低下头,角上架着什么,一端垂下马尾似的白丝绦。山海伸出双手接过来,细细打量了一番。

    “这不是我在观里用的拂尘吗?我要它来何用。”

    “自是有用的。”

    极月君用袖口掩在嘴边微微一笑。

    “你找我就这么个事儿?”

    山海的语气并不恼,但他好像确信此人还有话要讲,却不喜欢他这样卖着关子。

    “明日你到浣沙城北的裕安酒楼去罢,到那时,你便知道我要同你讲的话了。”

    这番对话,让阿鸾听的是浑浑噩噩,云里雾里。直到第二天醒来,她都分不清昨夜那虚幻的场面到底是不是一场梦了。只是看到山海手中的拂尘,与老妇人窗边如石榴花般红彤彤的一串果实时,她才浮现出一种跨越时空的错愕感。

    “走罢。”

    山海整理好行囊,站在路口,迎着初升的朝阳,身上那件陈旧的烟白道袍隐隐散着金光。阿鸾困惑地揉了揉眼睛,这才迈着步子追了上去。

    他们很快进了城。

    正午时分,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小商小贩都在卖着吆喝。阿鸾觉得这里与黛峦城的景色别无二致,只有些小物件小首饰的风格,比起故乡有些许差异。

    “你好像觉得很无趣?”山海这样问。

    “只是……觉得好像,没有我想的那样新奇。和我在大集市上见的差不太多。”

    “那是自然,这两座城本就没有隔着太远。”

    午时过半,二人如约来到了极月君口中的裕安酒楼。这酒楼装潢得气派极了,雕梁画栋,在高悬的太阳底下煜煜生辉。这酒楼少说有四层,山海站在楼下直发憷,不知这一顿茶钱就要花掉多少盘缠。

    “比起我们那儿的是差了些。”

    阿鸾抱着双臂评头论足,凛道长翻翻白眼,着实猜不透极月君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何况,这酒楼进出往来的人,不论男女,都带着点脂粉气。不用说,这酒楼怕也是沾了点声色之息。自认修道之人的凛山海实在不想搁这儿站着,再看一眼呆呆的阿鸾,他更犯难了。

    这时候,门口的小二走上前来。

    “敢问阁下,是凛霄观凛道长?”

    “……啊,正是。”

    “太好了,您呐,快跟我上去罢。裴员外待您多时啦……”

    说着,小二不由分说地拉着山海就要往里走,另一个凑上来的伙计也在后头趁着阿鸾。两个人稀里糊涂不明所以地被哄进了酒楼。店里的陪酒姑娘笑闹着冲山海眨着眼睛,还有女伶伸手捏了捏阿鸾的脸。

    他们就这么一头雾水地被带上三楼,伙计拉开一处房门,一股浓郁的酒气与胭脂味儿扑面而来。被纤肢玉臂簇拥在最中间的,正是一个体态臃肿、油光满面的官儿老爷。

    暂论外表,阿鸾只能想起花坛里的牛粪这个说法。

    一见到山海,刚还大懒熊一样眯眯着眼儿的裴员外,忽然直起身,瞪大了小小的眼睛,一时间神情复杂,百感交集,推开身边的姑娘们,振声大喊:

    “仙长,可把您盼来了仙长!!”

    好家伙,见了亲爹也不过如此罢。

    这阵仗可把山海吓懵了,阿鸾也呆在原地,不知师父什么时候认了这么个干儿子。

    “仙长贵姓啊!”

    得咧,哪儿有儿子不认识爹的。

    话是这么说。裴员外很快轰走了吹拉弹唱的伶人与姑娘们,亲自关上了门,又拉开,使唤伙计们再来两壶好酒来。待两人坐下来,给按住了,裴员外这才清清嗓子,正襟危坐,透出些许当官儿的该有的正经样子来。

    好在裴员外郎也是读过书的,语言表达算是流畅,把整件事的前后因果顺顺当当地给他们讲了一遍。说是夜里头,窗外飘着一位气质出尘的仙人,告诉他,很快会有人来解决自己的烦恼。那将是位修道之人,手持一柄拂尘,身边跟着个背着小木箱的药童。于是他千叮咛万嘱托,让店伙计在门口,硬是守了他俩三天有余。

    “……”

    山海觉得这柄拂尘有点烫手。

    “你在说什么梦话呀,仙人怎么会在这样的场合现身呢?”阿鸾说着拿起了一枚点心。

    “小妹妹,你有所不知,当时我可就睡在这房子里头。呐,就是那张床,和那边儿的窗口。这可是三楼啊!”

    裴员外说着,竖起了三根手指。

    山海深吸一口气,将手掩在额上。不用说都知道,所谓的仙人到底何许人也——极月君可真是给他们找了不小的麻烦。

    “那……您到底,有什么困扰?”山海端起茶杯,又想起不知是谁用过的,又放了回去。

    “唉,不瞒您说,朝廷这次派我来,是解决此城的粮荒问题……”

    “粮荒?这……看着不像啊。何况近期也不曾听过浣沙城有什么天灾,就算有,我区区一个道士……”

    “八成是**呢。”

    阿鸾这么补了一句。裴员外一拍手背,愤愤地说着:

    “哎呀小妹妹太聪明啦。但是,这可不是一般的**,是妖祸啊!”

    妖祸……?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八回:千里追凶

    雾蒙蒙的云层承载着沉重的天河,好像下一秒,倾盆之雨就会从天而降。

    一切都是湿漉漉的。一草一石,一花一木,都在这晦暗的天空下笼了层潮意。连这路边破败庙宇内的灰尘,也吸足了空气里的湿气,像层泥沙般依附在一桌一椅,与那无人问津的佛像之上。

    她一个人在这儿。

    庙里很安静,她踏进来的时候,却看到遍地尘埃之上有着斑驳的脚步。

    她侧过身,向前走着,让影子避开它们。这些脚印比较小,不像是成人的。但与其说是人,却又像兽。除了整齐的趾尖外,两侧还拖沓着奇怪的长影。

    ——步伐并没有出去的走向。

    她不应是一个人在这儿。

    走到最中间的佛像前,她望过去。不知此地供奉的是谁,只见这尊佛像怒目圆瞪,仿佛苛责着什么。

    轰!

    破败的大门骤然紧闭。

    在她回过头的那一刹,一扇扇窗户也应声扣上。一串串不知从何而来的锁链铺天盖地,紧紧封住了庙内所有的门窗,让里头密不透风。金属碰撞的声音层出不穷,震耳欲聋。铁链在摩擦间闪出火花,让屋里的一切都明明灭灭。

    咔嚓嚓……嘎吱——

    就在这片黑暗之中,顷刻间,她从腰间的伞桶内抽出武器,甩手时剑锋震出的煞气扫过供桌。剑气击打在蛛丝般纵横交错的锁链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铁链没有被斩断,但紧接着,方才正中的半个佛头斜侧而下,自左眉至右唇角,摔得七零八落。

    一个少年的半截身子随即暴露在她的眼前。

    少年从佛像的断面踏过,直直落在半空一根横向的锁链上,发出锒铛的响动。

    他约摸十几岁的样子,看上去很瘦弱,黑色的头发有些打卷,不知是与生俱来还是不曾打理。他着一身乌青的长衣,包着朱色的边儿,看着是不错的料子。但再往下,他却是赤着脚,与这件衣裳所应彰显的身份天壤之别。

    比这更引人注目的差异,是他周身的锁链。

    颈上、肩上、臂上、膝上,全身上下无不被细而结实的锁链零零散散地束缚着。

    像一个囚人。

    而那金灿灿的眼瞳,分明诉说着此人并非常人的事实。

    “当真是个多事的姐姐,听说你可是追了我一千多里地。”

    “他在哪儿?”

    晦暗中,她横起武器,不跟他废话。

    “嗯……姐姐是说谁呢?”

    少年抓着铁链悬坐在上头,冥思苦想了好一阵。

    “他在哪儿。”

    她只是重复着。

    少年好像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地说着:

    “噢,噢——你是说他呀。他在哪儿呀……谁知道呢?”

    她一跃而起,径直向少年的身影砍过去。但两条锁链自两侧拔地而起,交叉拦在她的面前。她临时一翻身,单脚踩在锁链交错处,手上力量却被削弱了些许。待她劈到少年的位置上时,他已经逃到另一条锁链去了。

    虽称不上是刀光剑影的战斗,却也说得上是危机重重,教人丝毫不敢懈怠半分。电光火石间可谓层层杀意,她任意一招下去,都是使了要人命的力道。

    虽然,她还不能要他的命;虽然,他也不是人。

    六道无常——雩辰弥生·莺月君。

    作为三界的调停之人,他居然掳走了自己的师父,并重创了师

    门上下……每当想起血泊中师兄的嘱托,悲痛之余,她的心中就涌起一股难以平息的怒火。

    在最近的客栈,听到了有“拖着锁链的赤足少年”出没的消息。

    此举虽不是她最初的目的,但她却隐隐觉得,能够借此找寻师父的下落。但是很显然,当下不仅没有得到有价值的信息,反而教这讨厌的小鬼戏弄了一番,着实让人火大。

    该说,这不是场公平的对决。莺月君将场地封锁在这方狭小的室内,又利用缚妖索的优势为自己构建有利的空间。何况再怎么破败不堪,庙宇也应当是一方清静之地,如果可以,她并不想在这里大肆破坏——尽管,那残缺的佛像表明,似乎已经晚了一步。

    她攥住了武器的柄部,在对莺月君的步步紧逼的间隙中,快速地思考着对策。

    有什么,可以在此刻出手的式神……

    忽然间,有三道锁链呈现规正的三角状,紧紧束住了她手中的武器。当她的注意力集中在手上的时候,更多的长锁直直袭来,其中一道打在了颧骨上,痛得要命。回过神的时候,整个身体已经被牢牢地锁定了。

    “怎么办呢,不应该杀人的,可是姐姐真的好缠人,实在是碍手碍脚……”

    莺月君故作深思地步步逼近,锁链在地上摩擦出声响。从门窗的缝隙间勉强透过的光,将飞扬的灰尘照得十分灵动,在二人交错的视线间雀跃着。

    “把宗主还给我们!”

    “这可不行,只有他才知道胁差的下落……唉,姐姐生得这么漂亮,真可惜啊。”

    在她理解他后半句到底想表达什么之前,他做出了解释:

    “雪砚宗三百弟子,走丢一个,也不会有人发现吧?”

    在她发作的前一刻,伴随着屋瓦破裂的清脆声响,一团赤色坠火掠过两人之间。

    屋顶投进一道微弱的光,随即整个庙里都变得灯火通明。并非是那条微弱的天光,而是那团熊熊燃烧的、如熔岩般的烈火,在触地的一瞬轰然扩散,如一滩迸溅的血水。

    一切都燃烧起来。不知哪处的锁链被击中,困住她的那部分也松散下去。在将火焰的热量传来之前,它们便被剑气打落了。

    “提前划去生死簿上的名字,‘那位大人’会不高兴吧。”

    是十分柔和温软的嗓音,以至于她一时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来者不知何时伫立在神龛之上。

    抬眼望去,一双玄木红带的木屐,一袭黑底丹纹的浴衣,与一面乌发殷色的脸庞。

    是位姿容姣好的男子。

    得到这样的结论,并不是根据声音或是相貌推论的……而是那股浓烈馥郁的妖气。

    是十分强大的、男性的妖怪——她做出这样的判断。

    但不得不说,他的容貌实在太具有欺骗性。嫣红的凤眸眼角微挑,右目下方轻轻缀着一枚泪痣。如夜色般深沉漆黑的长发像是吞噬了世间所有的光芒,连焰火也无法得以映衬。这头青丝不知多长,与同样极暗无光的浴袍融为一体。衣摆上印着大片的朱红图样,也不知是花还是火,纹路恣意跋扈,狂狷凌人,仿佛是有生命的什么,在布料上蜿蜒游走。

    他单手端着一支白生生的、纤细的烟杆,也不晓得是什么材质。

    “……啧。”

    莺月君发出不满的咋舌。他接着道:

    “长夜哥哥还是一如既往地热衷于……狗拿耗子。”

    那妖也不恼,只

    是浅浅一笑,垂下眼睑,如呵气般的烟霭自齿边袅袅逸出。

    “嗯……可这耗子却不服规矩,吃了不该吃的粮米,是要惹主子生气的。”

    “……少拿那位大人来羁着我。”

    话随时这么说着,莺月君的面色与强调都少了些许气势。她是察觉到了。

    “随我走罢,莫要再惹是生非了。”

    “慢着!”

    眼看这妖怪要将那歹人带走,她如此厉声大喝。

    男人侧过脸,她却分明从那骄异的眉眼间看出了轻蔑。

    “何事?”

    “你不能带他走!他扣押了我的师父,雪砚宗的宗主……他待我视如己出,我曾答应过师门上下,不查明师父的下落,我誓不回谷!”

    “你捉了人家的师父?”他转头问他。

    那顽劣的孩童只是笑,却不言语,那副嘴脸真是讨厌至极。

    “……这样啊,他抓了你们的掌门人,是不好。这可真教人苦恼,但是……”

    烈焰灼灼燃烧,在这火势簇拥之间,男人深吸一口烟,神情忧愁而困惑。

    可很快,随着一团白烟徐徐变幻,那样诚挚的表情在顷刻间如作云散,继而转变为浓烈的嘲讽与恶意。

    “与我何干。”

    他一字一顿地说。

    她的面色瞬间变得铁青,虽料到此人口中吐不出好话,却不曾想是这样恶毒的态度。她不再废话,微调站姿准备强取豪夺。然而这细小的动作很快被对手所捕捉,在她出招的前一刻,一团比先前的坠火更加炙热的蓝黑之焰迎面袭来。

    那人怕是发了狠的,空着手的那只白皙的臂上,蔓延出细长破碎的纹路,蓝光如岩浆般流淌萦绕,于手心凝聚成耀目的苍蓝色。在此刻,他的眉间浮现出一朵鲜明的朱红花钿,状如莲华。

    莺月君料想,她定是要被重创了。

    然而,火光散去,他们分明看到了有一面盾,抵挡在她的身前。

    ……不,不是盾。但那伞桶里的,却果真是伞。

    “嚯,这伞可有什么玄机?”莺月君问他。

    “……那只是把普通的伞罢了。”

    平平无奇的、素色的油纸伞,染着吹雪风浪的寻常纹样。

    伞是普通的伞。

    伞下有何玄机,就不好说了。

    “……哈哈哈,有点意思。”

    男人忽然发出簌簌的笑声,如夜间交错婆娑的枝叶般清爽,与这片火海的景色相比是如此格格不入。他眉间的花钿黯淡下来,褪了色,已经看不出痕迹了。

    在她冲上去的刹那,一面火墙平地而起。她本能地向后撤步,以伞掩住了迎面而来的热浪。待她感到温度降下些许的时候,她迅速合起了伞。

    她一个人在这儿。

    哪里还有什么火墙。环顾四周,连颗香火似的火星也不曾见到。遍地剩下的,只有先前与莺月君对决时打碎的杂物桌椅,与半面摔得稀碎的佛头。

    她不应一个人在这儿。

    因盛怒而颤抖的手仍紧握着。她深吸一口气,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面颊。在努力平复心情后,她推开残缺的庙门。

    丝丝凉风迎面袭来,三三两两的雨滴轻吻在她的脸上,那处被锁链击中的痛感也减轻了些许。

    举起伞,她默不作声地漫步在这轻柔细雨之中。

    很快,这孑然一身的影子,就消融在道路尽头的朦胧雨雾之中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九回:千卦无求

    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饭后,他要了一壶茶,挑了一楼最角落的位置和阿鸾坐着。一来是因为这天气,二来是好听些江湖人的议论,方便打听整个浣沙城的近况。

    加上裴员外告诉他的,这会儿,他基本摸清楚了。这里是北城偏西,虽算不上繁华,但因为裕安酒楼地处交通枢纽,外面新奇的鱼肉蔬果运的快,加上厨子们做菜的水平算是一绝,生意一直做的热火朝天。

    城的东北方向是最繁华的地段,王公贵族与富商们都住在那头。这与黛峦城环环递进的分布有所不同。而出事的地方,是西南方向。那里种着大片的农田,农耕之人都在那里辛勤劳作着。只是打去年这个时候起,当地不知发生了什么,忽然间颗粒无收了。

    此地是不如黛峦城或是京城般繁华,却也物产丰饶,家家户户和商贩们攒下的粮食自然是够吃的,再加上朝廷拨了笔预算下来,谁也没太把欠收当成一回事。到了秋天,情况没有任何改善。再怎么说浣沙城也是泱泱大城,二三十万张嘴要吃饭,没收成是绝对不经吃的。可这儿的人早就养成了锦衣玉食的坏毛病,好日子过惯了,缩减衣食,没门儿。

    倒也不是没人管——刚过完年,上头就派人下来查办。可那裴员外刚一下来,就被地方官带着胡吃海喝,过的好不滋润。结果几个月下来,事情没办成,被几个明白人告了一状。于是死命令下来了,再不处理这片泡沫般虚假的繁荣景象,回头塌的除了这座城,还有朝廷的脸面,这乌纱帽自然是保不住的。

    裴员外这才急了。可他连田都不知种在哪儿,何况一听说是妖怪作乱,腿也直打颤儿。没办法,才烧香拜佛,满城去找些僧人道者、江湖术士,谁要是办成了,钱自然是少不了的。

    至于是怎样的妖怪……却好像没有谁明确地提起。至于妖怪伤人的事,虽然传言倒是不少,可真正出了人命的好像并无一二。

    这么想着的时候,店里走进来一个人。

    一个约摸桃李年华的女子。

    她撑着油纸伞,踏进门前收拢起来。她穿着一条灰绿色的窄腿裤,上身是白底宽袖的长衣。那袖口和襟口是乌绿的边儿,衣摆上泼了恣意洒脱的墨点儿。再仔细看,不过是染上斑驳的墨绿点缀罢了。

    普通的江湖人,可以做出这样的判断。

    如果仅是这种程度,山海就不会一直盯着她了。

    确切地说,他盯着的,是那把伞。

    雨一直淋着,但那伞自打被带进店里,却一点水渍也不曾见到。

    她熟练地将伞插回腰间的横桶,径直向这边走来。山海察觉到自己是不礼,微微将视线错开,继续瞟向窗外了。

    店里很热闹,没什么歇脚的地方。她过来与他坐在同一桌,眼睛也朝着窗外。阿鸾倒是毫不在意,直勾勾地盯着来者瞧。

    “阁下可是修道之人?”

    “正是。”

    山海侧过头,正儿八经地看过去,但她的视线仍停留在外头。她侧脸不知为何有层淤青,两侧鬓发比较短,后面用白色的缎带地扎着低低的长辫。女子眉上的碎发被拨到两边,中间细细的一缕附着在额前的吊饰上。

    一片错综繁复的六角雪花。

    是雪砚宗的弟子。

    “道长可愿替我算上一卦?”

    “无事不占,不动不占。”

    她转过头正看着山海,他却低下头,抿了口茶。

    “他这人就是这样啦”阿鸾跪在木凳上,

    前后摆着身子玩,“也曾有很多人找他算命,准是自然的。只是好听的倒也罢了……不好听的,当真发生了什么小灾小祸,都埋怨是他咒的,还说着再也不要找他了。”

    “……准,是吗?”

    她的关注点只在前半句话上。

    山海终于侧过脸来,与她的视线对上。良久,他鼻下轻叹口气,终于开了口:

    “所占何事?”

    “在下雪砚宗梁丘慕琬,请问道长尊姓大名?”

    “尊不敢当,凛某凛霄观出身,姓随师门,名山海。这是我的徒弟,阿鸾。”

    慕琬姑娘取出三枚铜钱,在桌上排开。

    “找人。”

    她简单地说出两个字。山海点点头,回她说:

    “你扔罢,我与你非亲非故,你要找的人,自己扔的准些。”

    慕琬照做了。三枚铜钱锒锒几声落在桌上,一反两正。

    “一爻少阳。”

    说着,山海指尖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条直直的线。

    第二次还是一模一样的。

    “二爻少阳。”

    他接着上面又画了一道。

    然后是三个钱背。

    “三爻老阳。”

    他画了一道直线,又在一旁平行的地方,画了两道短的。

    这次是三个钱面。

    “四爻老阴。”

    他画了两条短线,在旁边相应的位置上,画了一条长的。

    “五爻老阳。”

    “六爻少阳。”

    画完之后,他照抄着补全了另一个图。在他画的时候,面色渐渐凝重了些,但变化很细微。慕琬捉到了这丝微妙的神态,心情也随之有些沉,但并不作声。算上今天的时辰,山海掐指一推。看样子是有了结果,可并不好说。

    阿鸾看出来了。本卦是个下下卦,变卦……还是个下下卦。

    “我来求卦,自是诚心,您尽管开口就是了。”

    “下乾上巽,异卦相叠。乾为天;巽为风。你自身能力欠缺,力量有限,不未雨绸缪厚积薄发,怕是寻不到人。就算是寻到了,恐也不能如愿,遂不易仓促外出。风天小畜变火泽睽,仍是异卦相叠,下兑上离。离为火;兑为泽。上火下泽,相违不相济。克则生……”

    “谢过道长。”

    未等他把话说完,慕琬行了一个抱拳礼,留下三枚铜钱起身走了,唤一个小二去客房。山海略微颔首,怔怔地望着桌上的卦象,不做声了。

    阿鸾心里觉得,或许慕琬姑娘已经不大高兴,但自己丑话说在了前头,就算是不中听的她也不好发作。她看了眼连连摇头的山海,伸出手,将三枚铜钱揽进怀里。袖口擦掉了变卦,山海楞了一下,又叹口气。

    “好话就不能放在后头,你看,谁还听呢。”

    阿鸾丢出钱币,用手背接住,玩的不亦乐乎。山海耸了耸肩,无所谓似的抬起手:

    “连坏话都不肯听的,只会记得你说的好话。到时,稍微有一点不随人愿,便又都是你的错了。”

    到了下午,雨不下了,天空又很快放晴。说来也怪,一听说他们要去郊外的农田,竟没一个车夫愿意送他们。他们明明白白地说了,那个地方有妖怪。就算有胆子大的,也说自己不可能等他们大半天,而那边也没有愿意回来的客人,是亏本生意,不做。

    所幸,就在他们犯难的时候,有商队见他一身道袍,说是愿意载他们一程。只是怎么回来,得他们自己

    想办法。

    远远能看到田地的时候,已是逢魔时分。商队把他们放在这儿就走了。两人又走了一段路,靠近了田地。里头确实杂草丛生,荒芜一片。抬起头,附近稀疏的房屋都显得无比荒凉。比起城北的树林,这里实在是萧瑟极了。

    路前边有个人影,弓着背,步履蹒跚,头顶光秃秃的,像是个年迈的老人。

    他们准备上前问问话。阿鸾喊了几声,那人只是停住脚步,却不回头。就在阿鸾刚跑出两丈的时候,山海打后面拽住了她。

    那老头……很奇怪。

    他转过身的那一刻,阿鸾觉得自己连呼吸都要停止了。

    绝对不是人类。

    那圆鼓鼓的肚子像是一个妊娠期的妇人,但他的四肢却像是柴木一样纤细,就仿佛要支撑不住它的身子,随时会断掉一样。但他的胸腔却很小,也是细细的,头又很大,活像一个竖起来的扁担。它的手臂很长,直挺挺地拖到地上。它呆滞地望着这边,嘴角滴着涎水,木讷地望向他们。

    两个人僵在原地,山海的手还仅仅捏着阿鸾的衣服。过了一会,那个妖怪转过身,继续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

    “是什么……?”阿鸾心有余悸。虽说更可怕的鬼怪她不是没有听说过,可那丑陋的怪物实在是抬不寻常了。

    “……我想,那是饿鬼罢。”

    “唉呀……”

    这是第三个人的声音。他们转过身,一个阿伯一手挎着篮子,一手背在身后,佝偻的身体蜷曲在一起。但看这个样子,比起刚才的饿鬼要亲切多了。

    “这里怎得有旅人啊……”

    两人造访了阿伯的家里。屋子很简陋,刚够他一个人生活。问起他的家人,老婆子说是走得早,儿女都去别的地方闯荡了。

    在路上阿鸾帮他提着篮子的时候,就觉得沉甸甸的,却不知装了什么。阿伯这会儿当着他们的面,将篮子上罩的布取下来,还是一层布。这布之下,又是一层,就这样层层包裹着,最底下只剩几颗被压蔫的野菜。原来那重量只是上面罩着的破布罢了。

    “这里只有这种东西可以吃了吗?”山海问他。

    “有就不错啰……”他叹口气,望着窗外渐渐阴沉的天空,捋掉了菜根上的泥土,“就这点东西,还怕那群小鬼儿抢走咧。”

    “朝廷赈灾用的钱呢?”

    这话刚问出口,山海就后悔了。想也不必想,就知道落到哪些人的口袋里了。他摆摆手,又对徒弟说:

    “阿鸾,分些干粮出来。”

    阿鸾立马起身去拆包裹,从里头取出一块干净的布包。在她解开之前,老伯忽然冲到门口,把门狠狠闩上。再去检查窗外,瞪大了眼睛看看左右,将斜靠在墙上的一块木板放在窗台上,挡住了所有的光。

    两人吓了一跳,困惑不解地在黑漆漆的屋子里看着老伯的方向。他小心翼翼地摸回来,取出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灯油贫瘠的烛台。

    “您这是做什么?”

    “你别小瞧了那群鬼,鼻子精得很,饼子拿出来,它们大老远就闻到了。砸起门拆起窗的架势,吓人的很!”

    “那群饿鬼,也是这里的人变的吗?”

    阿鸾将饼递给他。老伯欣喜地接过来,一边点头致谢,一边往嘴里塞着饼,口中含含糊糊,费了老大的劲才听出他说了什么。

    “谁晓得,忽然有一天就冒出来,多的很呢。”

    山海似乎明白了什么。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十回:千金一黍

    从老伯口中,只消半个晚上,山海就弄清了这里所发生的异事。

    事情最初发生在浣沙城举办禾神祭时,到了询问禾神收成的环节,神婆照例占了卦。不曾想,禾神没有像往年那样回答人们今年收成如何,而是毫无响应。当时的人们迁怒于神婆,怪她心不诚,禾神不愿显灵。可那之后又换了几个人,谁也问不出什么,答案不是丰收也不是欠收,而是根本没有回答,就好像禾神失踪了一般。

    也就是从那天起,河堤、田边、路中央,慢慢多出了许多形态奇异、样貌丑陋的妖怪。它们看似羸弱不堪,平时十分呆滞,可当附近有丝毫食物的气息飘来,他们就穷凶极恶地一拥而上,将粮米抢食一空。就算是把东西吃进肚子,却也十分痛苦,就像吞了刀或食了火,鬼哭狼嚎。可即便是这样,它们的肚子似乎永远也填不饱,每家的粮食但凡到了能收获的时候,不论收成如何,这群饿鬼都同蝗虫过境一般将黍稻都蚕食殆尽。

    凛山海所明白的正是这点。既然饿鬼不是生人所变,再加上禾神毫无回应之事,他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不属于人间的鬼神涌入了这座城池。

    而禾神,不知是被和人藏起来了。

    饿鬼个头矮小,行动迟缓,涌到内城需要很长时间。但,若是某处的裂隙仍然不能被封印,迟早有一天,整座浣沙城都要被饿鬼们一扫而空。

    但那些官老爷不在乎。

    想到这儿,阿鸾就有些恼怒。

    这只是其一。伯伯说的另一件事,是他们所不曾听过的。

    村口有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不知姓名,只知她搬过来时就是个寡妇,大家也都喊她寡妇。寡妇有个儿子,叫栓子,虽然有些调皮捣蛋,但也算健康。有天栓子和几个伙伴到田间去打鬼——也就是用石头、木棒,去追打那些抢人粮吃的饿鬼。按理说,饿鬼的攻击性并不很大,何况小孩们人多势众,逮着一个落单地追也不会有什么岔子。

    坏就坏在,他们撞见了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阿鸾问。

    “这事儿啊,也不是头一回听说。可谁知道,坏事净让栓子赶上了。那群孩子里,就属他眼睛最尖。这些是后来二丫讲给大人们听的——说是栓子瞧见田里有个白色的影子。他就一直盯着那儿看,大家伙儿也跟着瞧。过不了一会,孩子们不想看了,喊栓子走,他却不动。再一拍他,忽然就犯了羊癫疯。孩子们吓坏了,都跑回去喊大人来。大人来了也害怕,田里虽不见了那白影,栓子的样子却骇人的很。他浑身控制不住地扭着,扭成了人完全做不到的形状,大眼瞧上去,都认不出那是个活生生的人来。最后,是好几个壮汉把他按住,绑回家的。神婆说,这孩子定是瞧见不干净的东西,给中邪了。现在,这儿也没什么身强力壮的人,他们都出去找活干了。只是可怜了寡妇,带着那么一个犯怪病的孩子……”

    “栓子的爹生前可曾犯过癫?”

    阿鸾这么问。她知道,有些病是家里头传下来的,倒也不一定是什么鬼神附体。

    我们不知道,但栓子妈咬定了没有,整天哭天喊地的……”

    “那白影……可曾有别人见过?”

    “再问那群孩子,提起这事儿,可能是给栓子吓住了,脸色都不好看,不应你。但三两个大人见过,却也只说是白色的影儿,在田里头乱动,像被狂风刮着的稻草人似的。他们怕是没有看清楚罢,要是看清了,恐怕也和栓子的下场一样咯……”

    阿鸾看向山海,像是在问他,你知道么?

    他也只是在观里修习的时候,听回来的师兄弟们讲起过类似的情景。他们的共同点都是田间白色的鬼影、怪异恐怖的姿态、与一两个受咒的孩子。

    至于怎么破那邪咒……他们却不曾说过。如此想来,怕是无解罢。

    也有人说过,那是业障鬼。但这并非人世间的业障,而是人轮回转世,未被洗净的业障如污垢般聚集在一起,形成了这样的鬼怪,被留在了那一道。

    而这两码事,看似毫无关联,实则有着微小的共同点。

    事件中的妖怪,都是从饿鬼道而来。

    饿鬼道也单称鬼道,不仅只是饿鬼,只是它们数量众多,故以此为名。除了饿鬼外,还有诸多凶魔罗刹,若传言是真,业障鬼怕也是其中之一。

    可这鬼道,又是如何与人道接壤的?莫非,在两界相交处,出现了何种裂隙……若对裂隙不管不顾,任由其扩散,恐怕代价不止是这一座浣沙城了。

    山海逐渐意识到,极月君所委托与他的事是多么严肃。

    也很严重。

    “那中邪的孩子……我们能去看看吗?”

    老伯摆摆手:

    “太晚了,明天罢。不过,看样子您是位修道之人,莫不是想出了什么对策?”

    “对策……算不上罢,我也没什么信心。若是哪里有饿鬼,可以先试上一试就好了。”

    “饿鬼,有啊?”

    不愧是吃了顿饱饭,老伯精神焕发,看上去整个人的气势都不大一样了。他一拍桌子,把险些睡过去的阿鸾吓了一跳。

    “前些日子,陈屠夫的大肉教饿鬼偷了去。他专门设了计,捉住了只贪食鬼,就关在地窖里头。说来也是厉害,不吃不喝几天过去,竟还没将那妖怪饿死。”

    嗯。饿鬼,着实是饿不死的,天要教它们活着受罪,偿还前世的因果孽业。房子很小,阿伯把唯一的桌子推到了墙角,弄来些干草撒到地上,又铺了两层旧铺盖。

    “还是怕冻着,可屋里实在没更多东西铺下去了……”

    “大可不必,您愿收我们一宿,贫道就已经感恩戴德了。”

    “哪儿的话!快睡吧,明天我就带你们去老陈家……只是不晓得道长还要不要准备什么东西?”

    凛山海帮阿鸾盖好被子,略加思索,回应道:

    “准备些湿木柴便可。如果有香椿木就再好不过了。”

    “好咧,明儿早上就能弄来。”

    说完,老伯便掀开门帘回屋休息了。不一会,里屋就传来阵阵如雷的鼾声

    。桌上所剩无几的灯油很快燃尽,屋里头又变得漆黑一片。

    山海所盘算的,乃熏烟施食之法。他是听过,知道操作起来是什么流程,但尚未真正地实施过。但烧柴念咒一事,操作起来或许并不太难。

    老伯的呼噜震的屋檐嘎吱作响,再加上地面有些许潮气,让他骨头里有点发寒。他伸手摸了摸阿鸾的额头,温度正常,他稍微放心了些。这丫头倒也没落下什么富贵病,不挑食,不择床,好伺候很多。

    但她终归刚过及笄之年,在山海眼里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这二十几年来,他经历都不算太多,却也不少,心里面总是装着这样又那样的事,实在无法像个孩子一样轻松睡去。夜间稍许的风吹草动,都教人辗转反侧。

    过了很长时间,山海终于有了些许倦意。他慢慢地闭上眼睛,到梦里头找周公去了。

    周公没见着,愚公也没有。不过,山他倒是瞧见了。

    他梦到自己又回到了从前,舞勺之年,自己背着竹篾上山采药去。

    自己当真是去采药的吗?他依稀忆起,此行的目的,似乎找的不是药,而是鸟。

    黛峦城的护城神,神鸟玄鸾。

    那是他还小,对这类美丽的传说深信不疑。但现在的山海,距弱冠之年早已过了三年零五载。回过头再看自己儿时的样子,实在是滑稽可笑。

    他记得,这会他在爬一个陡坡。过会,左前方会有一处石台,自己会扫了雪在上面歇息片刻。然后,又会往上走。越往前,道路愈发险阻,嶙峋的怪石附着刺骨的冰,摸上去,又凉又滑。很快,这座小山就到头了。它所毗邻的另一座山更高一些,但在那之间是深不见底的山谷,唯有很少的一部分山体连在一起。

    不能再往前走了,他知道。

    但梦里的孩童根本不听他的使唤,自顾自地向前踏步。积雪没过了膝盖,举步维艰,但他还是不肯放弃,固执地向前走着。

    直到走向那片悬空的雪区。

    积雪层层堆叠,雪花一片接着一片,在山崖边上形成了一块假路。他一脚踩空,在光滑又冰冷的怪石上磕磕碰碰。他用手用力抓着崖壁,指尖被磨的很痛。接着,他攀上一块有些松动的石头。

    还未来得及喘一口气,他连人带着石,直直坠下崖去。

    本应痛不欲生的他已经失去了应有的感官,或许是天太冷,四肢百骸都被麻痹了。

    睁开眼,隔着层血,他瞧见两个雾状的黑影在他身边盘旋。没有寻到神鸟,却发觉了一直在自己身边的魂魄,说来也是讽刺。

    他终于知道为何小小的阿鸾会冲他笑了。

    很快,他也要随他们去了罢。

    一张一合的视野,一切变得模糊。困意更加浓郁,他几乎能被那两个影子触碰到了。

    迎面赶来一人,着一身碧带白衫,目前还掩着一道黑色的缎子。

    “醒醒罢,山海,你不该睡在这时候,也不该睡在这里。”

    他猝然起身。

    “极月君!”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十一回:千苦不渡

    阿鸾被这声吓得一激灵。

    “干嘛呀,吓人一跳。快起床了!”

    山海抹了把鬓角,都是汗。刚坐起来就觉得浑身的关节都在疼,铁定是受凉了。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股凉意,竟然让他回忆起了儿时的事。那梦太真实,真实到直至他醒来也感到一阵恍惚。在回忆的泥沼里挣扎并不轻松,毕竟与他而言,它们过于沉重。尤其是极月君那最后的声音,仿佛正是他本人在自己耳边低语。

    真是噩梦。

    一大清早,老伯出了门就把驱邪的事儿说了个遍,邻里们都凑到陈屠户家门口。等山海从人群中挤过去的时候,就看到门口的树上栓狗似的栓了个小鬼儿。

    它长得和昨天见到的那只挺像,但也不完全一样。这饿鬼个头更小些,头顶盖着层毛糙蓬乱的枯发,面目扭曲,神态凶巴巴的。它就像条恶狗,对谁都龇牙咧嘴,要不是绳子困着,怕早就跳上来咬人了。

    一群人围成个大圈,山海用符水画好了一个阵,阵里放着潮湿的香椿木,似乎也被摆放成了特殊的格局。他引燃一张黄色的符咒,伸出手,让它随风飘进柴堆里。而后,他挥舞着拂尘,口中念念有词。

    他的记性一直不错,那些年师门上下传的各种咒术,他都记下了。

    阿鸾在一旁,将湿柴间升起的黑烟扇向饿鬼。

    空地上烟熏雾绕的,人人都捂住鼻子,不知这道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过不了一会,原本对在黑烟里张牙舞爪的饿鬼,竟安静了些许,像是暴跳如雷的狗见了肉似的,它扑向烟雾,不断地抓着空气往嘴里送。

    旁人无不看得目瞪口呆。

    这种法术,能教熏烟在饿鬼眼中变成可供吞咽的吃食,虽不能超度它们,却可以减轻它们的痛苦。

    这只小鬼对着烟雾足足吃了小半个时辰,一群人就这么怔怔地看着。终于,它好像是饱了,顶着圆滚滚的肚子横躺在中央。陈屠户走过去拽它的绳子,它也不反抗,就这么拖死狗似的拉了一段距离。

    人们议论纷纷,都在夸凛道长道行高深。但山海仍捏着把汗,他不知道诸如此类的方法,对那中邪的孩子是否有效。就这么琢磨的这会功夫,一个戴头巾的中年妇女就冲上前来,扑通一下跪在山海的脚边,哭哭啼啼的,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他明白了,这定是老伯口中的寡妇。她所说的,想必也是栓子的事儿。

    他也半跪下身,好好劝着栓子妈。

    “您儿子的事儿,我听说了。但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说是姑且试一下。再者,我来的仓促,没有做什么准备。我得回一趟住处,去取些工具,置办点东西再来。”

    “道长,道长您说话算话,您一定要回来啊……一定啊!”

    一群人费了老大的劲,才说服栓子妈把手从山海的衣摆上松开。有人借了他们一匹老马回城,只是这马确实上了年纪,走走停停,一会要歇脚,一会又要吃草。从西南会到西北边的裕安酒楼,他们足足用了两倍来的时间

    本身就没有休息好,再加上大清早就作法布施,山海确实是伤了些许元气。阿鸾看得出来,一直主动提着山海的包袱,这倒是让他欣慰不少。回到酒楼,他领着阿鸾上了三层,拍响了裴员外住处的门。

    屋内仍是一片花天酒地。

    山海与阿鸾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但裴员外显然是没看出来。他一面醉醺醺地招呼这两人坐下来喝酒,一面向两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吹嘘面前这位道长有多厉害的道行。

    修行者不要说粗鄙之语,山海在心里头劝着自己。

    他向裴员外汇报了自己的见闻,和自己做过的事。他与几位姑娘时而面露惊恐之色,时而诧异万分,听书似的,动不动还起个哄。

    阿鸾看不下去了,皱着眉望向山海。他在桌下扯住她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声张。

    “那饿鬼,为何吃不得人食呢?”有姑娘给裴员外嘴里塞了点心,他鼓着腮帮子问。

    “有许多种原因。我们所见到的,是因为前世的因果业障,使得食物在他们眼前或肚里化作不能吃的东西。”

    “烟就可以吃了么?”

    “……算是吧。”

    “仙长可否现场示范一下,教我们开开眼!”

    阿鸾刚准备伸手去拽山海的衣角,他却先一步抱拳行了礼,从凳子上唰地站起来,木腿儿在地上摩擦出咔嗒的声响。

    “我明日还需再去那里一趟,需做些准备,不宜在此久留,先行告退。”

    说着,他转身就走。阿鸾楞了一下,看了眼一脸茫然的裴员外,就好像他不知道为什么山海发那么大火似的。她连忙追上去,留下裴员外和陪酒的姑娘们面面厮觑。

    何不食肉糜?

    山海扶在栏上,望着楼下人来人往。男人的哄闹和女人的嬉笑不绝于耳,他紧皱着眉,却不知该对此说些什么。

    或许有些话,他也不必说。这世道,就是这样。

    阿鸾在后头轻轻拽了拽他的长发,他也没有回头。

    “你打算怎么办呢?”

    “硬办。”

    “你若真是不高兴做这个,就算了吧,没人怪你。”

    “……可我会怪罪自己。”

    凛山海实在没法没心没肺地活着。他是那样容易心软,世间苦难,从小他就听在心里,长大以后,也都看在眼里。

    他的师父,也就是阿鸾的师祖——凛霄观的门主,有一位年轻的友人。他一身青黑相间的袈裟,总是持着一柄禅杖,另一手上挂着佛珠。可若说是佛门弟子,他那顶陈旧的斗笠下却留着瀑布似的长发,真是个怪人。

    闲来无事,那人经常来观里与他谈天论地。那时候,山海还小,也就是干点端茶送水的工作。走出门的时候,偶尔也会听到师兄弟的窃窃私语。

    “那假僧又来啦。”

    “是啊,看着对佛心也不诚,跑到我们道观又做什么。”

    “可别这么说,听说呀,他和师父是忘年交呢。”

    小孩子自

    然是心直口快的。这些话他听在耳里,记在心上。终于某天有了机会,他问了门主关于那僧人的事。

    “佛道有别,却殊途同归。我自以为,佛与道不分上下,而应求同存异。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是此理。你那位师叔虽带发修行,却早已贯彻天地真理,有些事,我还要向他请教。”

    原本以为问了这样无理的问题会招致师父的不满。不曾想,师父也并不恼,只是意料之外放下昔日那严肃的面孔,和善又平静地与他讲起道理。

    说起来,他尚未给那名雪砚宗弟子所解完的那卦火泽睽,是有那么句异中求同的。

    他还记得,儿时的自己是这样追问师父的。

    “那……异于何处?”

    “佛门以身赎世,志在普度众生,达济天下;我道者修身养性,欲渡人,先渡我。”

    “同又同在——”

    “大道无形,众生皆苦。”

    众生皆苦啊。

    想起那些平民百姓的眼中所流露出希冀的光,凛山海不得不强迫自己振作起来。他深吸一口气,捏了捏鼻梁,重新挺直了身子。

    阿鸾绕到他侧面来,眨巴着眼睛,像是有话同他讲。

    “你若想说什么,直说便可。”

    “……啊,也没什么。就是我刚刚好像听小二聊天说,楼上住了位雅克,前几天就在那儿了。说是对漂亮姑娘与美酒都没兴趣,唤来头牌的艺妓,只是整日弹琴给他听。听那位置,好像就在我们屋子隔壁……”

    凛山海二话不说,三步并作两步噔噔噔跑上楼去。阿鸾本想转移下他的注意,让他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不曾想他居然对这种消息大有兴趣。她追上去,发现山海已不请自来地推开邻屋的房门,她也跟着进去了。

    随即,阿鸾就愣在了门口。

    屋里头坐着的,除了一位被打断了演奏而受惊的妙龄女子,还有位她有些熟悉的人。

    那人一身轻飘飘的白衣,边角绣着青碧的缎带。外翻的衣襟是黑色的绸,绣着暗纹,里头是纯碧色的内衬。

    虽然装束与先前相比不大一样,但那张脸,她绝不会认错。

    “极月君?!”

    阿鸾惊呼。

    他没有戴着眼前那道黑色的帘儿,但那双清冽如许的眸子,与她所想的是一模一样。

    极月君摆摆手,那弹琴的女子鞠了一躬,抱着琴出了屋子,并掩上了门。

    “你怎么老盯着我呀,真叫人放不开。”

    他笑着说,那双眉眼也跟着弯起来。只是,他的瞳色很浅,泛着似蓝非绿的光彩,让她觉得很不自然。更奇异的是,在那瞳孔与眼白之间,有一丝弧状的金色痕迹,薄厚不均,在纤细的环状末端也不曾完全闭合——就像三日月那样。

    她在他跟前拼命地上下摆动手掌,像是要证实他是否真的目不能视。

    “别晃了,他当真看不见。”

    山海阴沉沉地说着,坐在他对面的位置,兀自倒起了茶。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十二回:千山万海

    “别让我问,你自个儿把话说清楚。”

    山海不像是品茶,只是单纯地解渴似的,一股脑把茶水灌下肚去。

    “唉呀,真要命,这是对恩人说话的态度?”极月君又抬起袖子,说笑似的掩在唇边。

    “我不想同你争,所以劝你把小算盘都交代清楚。”

    “……恩人?什么恩人?”

    插嘴的阿鸾打断了他们并不友好的谈话。极月君望向她,笑着应道:

    “如今鸾儿也长成大姑娘了。”

    “你认得我?”

    “我还抱过你。”

    阿鸾更听不懂了。她看了眼山海,他只是低头望着茶杯。于是她又把视线挪到极月君的身上,听他接下来要讲什么。

    “你不信?我当真是抱过你的。至于山海的恩人,你倒是有所不知。若不是我,你现在怕是没有师父呢。”

    她见山海并不反驳,也不制止,就继续追问:“那你快告诉我呀。”

    “小孩子就是心急”他笑了笑,“莫要催我呀,鸾儿先帮我剥个枇杷吃。”

    阿鸾当真去桌上摸了个枇杷剥。她是记得的,那天夜里,极月君亲口说过自己是没有手的。这一点,连山海也没有否认。

    “好丫头,怎么没见你这么待过我。”

    山海也不知是气笑了,还是真的随口说说。阿鸾理直气壮地回答:

    “你有手有脚的,自己动手嘛。”

    “切,当年他也是这么骗我碗儿里那块肉的。后来我才知道,走无常哪里需要吃饭?饿了几百年也不见他出什么毛病。别给,饿不死他。”

    刚说完,剥好的枇杷已经被塞进了极月君的嘴里。听到这话,极月君微微抬首,叼着果子含糊不清地对他说着,诺,还你。

    “去!烦着呢。”

    “就这块肉,你能跟我记一辈子。不过你这人真是怪了,让我说个清楚的是你,这会儿让我边儿待着的,又是你。”

    “哎,别管他,你快告诉我,恩人什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鸾急了。极月君不紧不慢地咽下嘴里的东西,又朝着山海面前的茶壶示意。阿鸾起身把茶壶拽过来,倒了杯茶,他隔着袖子抱起茶杯,这才慢慢悠悠地说起来。

    “我先问你,你可知他凛山海的名字从何而来么?”

    阿鸾摇摇头,极月君接着说:

    “你师父没有爹娘,这你是知道的。当年他还在襁褓里的时候,被放在山脚下的路口。正巧凛霄观门主出行,见到他,叫随行的弟子接回观里。布里还包着他的生辰八字和一封信,信里头说了,他竟是被人从藏澜海送到这儿的。但信里并没有说他的生父母是何许人也,只是求人照顾好他。所以门主就让他随观姓凛,生于藏澜海,长于黛峦城,故名山海。”

    “哦……”

    阿鸾发出一声长叹。这会儿,她也跟听书似的,一愣一愣。

    “那,难道就是你抱他来的?”

    “倒也不是,我也是在黛峦城才知道他的。”

    “……可这和恩人又有什么关系?”

    “我说了他没有生父母,门主收他为亲传弟子。他师娘因早年习武落下病根,没有孩子,待他就像亲生的一样。他自个儿也是明白的,为此常怀着感恩。直到有年,师娘又得了场大病,不见好转。他不知从哪里听

    信了胡话,背着筐要去山上找什么包治百病的乌雪莲。”

    “雪莲不是生在极高极寒的山峰上么?黛峦城的山虽有积雪,但哪儿有那样高啊。”

    “是啊,可乌雪莲,是玄鸾的馈礼。他要找的不是药草,而是那神鸟。结果,从山崖上栽下来,就被我救了一命咯。”

    极月君说的是神乎其神,阿鸾听的是全神贯注。

    “知道么,你小时后第一次见到他,就冲他笑。大家当你是喜欢他,其实不然,是他身后有两个魂儿在逗你呢。”

    “我不记得了……”

    “你自然不记得。你八字过弱,加上前几个兄长姊姊着实短命,你爹怕你撑不住,便四处求解保你长命。除了平安锁,还有人说,要拜个八字相合又能旺你命相的师父。满城上下,只有十几岁的山海合适,他老人家亲自上山,带着你去和门主谈这档事,终于应下来了。”

    “嗯,这倒是听山海说过。”

    “你师父从山上栽下来算是没了半条命,又见了我这走无常,捡回了命后自然也留下了阴阳眼。他当初看到的影子嘛……自然是他的生父生母了。我嘛,自然是帮人帮到底,顺便将那两人渡了去。不过啊……他好像至今买埋怨我呢。”

    “我没怨你”山海忽然开了口,“只是觉得遗憾,不知该如何向父母谢罪。”

    “谢罪?”阿鸾又问。

    “唔,门主看了那信,说他八字过硬,孤儿异性,大运不济,破败祖业,父母刑伤……呐,意思就是说他克父母,唯有寄样别家才能有一番成就。不曾想,把他送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他长大后知道了这回事,总觉得是自己的错……”

    “行了行了,你到底说不说正事?”

    山海打断了他,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对这个话题的喜厌。但相较之下,自然是眼前的事更为要紧。这时候,阿鸾和他抢着说话,追着山海声音的尾巴提了个新的问题。

    “那、那你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我生前是宫里的乐师。那时候,因为怕我们这些与皇帝近身之人行刺,刻意使毒,药瞎了我的眼睛。”

    “诶?这也太过分了——”

    “那时候就是这样的,谁也没觉得不合理,连我也是。目不能视后,我反而对音律更有感悟。将近千年来,不论花花草草,男女老少,何许人也,只要在我的面前一晃,我立马就能知晓。如此一来,又与常人何异呢?”

    “唉——”

    “你好像很失望?”

    “倒也不是。只是从小听过黄泉十二月的故事,以为你们都是些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神魔鬼怪,不曾想,也是个普通人呀。”

    “是啊,我们曾经都是群凡人罢了。一位大人给我们指明了道,给了我们容身之处。”

    阿鸾好像还想继续追问,比如他的这双手,还有那位“大人”。可山海却轻轻磕了瓷杯,令桌面发出响亮的声音。他们再要闲聊下去,他怕是摆不出好脸色了。

    “啊……正事,正事……”

    极月君冥思苦想一番,似乎在搜肠刮肚地寻着有什么可说的一样。

    “唔,你调查出了何事呢?”

    “你在楼上不都听到了么。”

    极月君的耳力他是知道的。他能从一把豆子中听出混入几粒米,能从一阵风里听出

    丛间开了几朵花,也能从面前静坐着只是呼吸的人听出几男几女、几老几少。

    “那我也就明说了罢”他正襟危坐,“你猜的不错,确实是饿鬼一道,在人间裂了道口子。但这本不稀奇。我们十二月如何以**凡胎行走六道,自然是靠这些裂缝——用我们的话讲,这就是六道灵脉。每一道都有这样的地方,与不同的世界所接壤。假若我去天道待上一天,人间便过了一年;我在地狱道行不过二十丈,就在人间走了一里。但这些灵脉本不会有什么影响,问题就出在,有人将浣沙城的这处裂隙,用力撕开了——”

    “虽说是**凡胎,但若没有不死之身,也是无法穿行这些灵脉的罢?”

    山海问他,极月君点了点头。于是他陷入了短暂的思索,随即问道:

    “你是说,有其他的走无常做了此事?”

    极月君不回答,算是默认。阿鸾又听不明白了,便追问他们:

    “何出此言?我听说你们走无常,不都是些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劳作之人么?”

    “这话不假。可你要知道,我们生前虽是凡人,却也是有些不凡的经历,才成了如今的样子。在我们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你听到了,山海说的不死身,是我们六道无常的特性。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可以是褒奖,也可以是在他们醒悟之前都不会停止的惩罚。”

    “这也太……”

    危险?不可思议?阿鸾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觉得这样的安排,好像说不过去,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最后,她也只是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不知说什么为好了。

    “你确实有恩于我,这话不假。但你竟让我介入走无常的纷争,说小了是越俎代庖,说大了……要是出点差错,可是干涉六道的罪过。”

    极月君喝完了茶,一本正经用那双失明的眸子看向他。

    “你不用多心,我并不是以此要挟你什么。说到底,这还是我自己分内的事。我只是告诉你,这里有这样一个活儿干,无关什么你我间的恩恩怨怨。你只要帮了浣沙城的布衣百姓,了你自己的心结,拿钱走人,足矣。”

    接下来说的,无非是些道法之事,阿鸾听不懂,也不想听。就这么无聊了一阵子,两个人好像终于把话说完了。可紧接着又到了晚饭时间,她心里惦记的那些问题还未问出口,山海就拉着她要走了。

    阿鸾先被推出了门,她挺不乐意地跑了。闭门之前,山海又转过身,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时至今日,我也不知你当时为何要救我。”

    倒也不是埋怨什么,只是单纯的疑惑。他清楚,近千年来,极月君定然是见过不少命悬一线的场景。但救人并不是他们的天职,就算救了一次,也不可能次次都救的下来。

    为什么偏偏那个时候,偏偏是他?这个问题,山海想不明白。

    “那我且问你,你为何总揪着报恩的事不放呢?我不曾问你要什么,你却总觉得亏欠于我,又是何意?”

    是人之良知的本性使然,还是别的什么,山海也不好说。就这么沉默的功夫,极月君又将熟悉的话说了一遍,算是模棱两可的自问自答。

    “你该比我更清楚,这还恩就与报仇一样,纵谁也拦不住。”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十三回:千钧一发

    寡妇给山海说了栓子的情况。

    请高僧、喝符水、巫医扎针,能试的方法都试了,没有一点好转。这孩子现在连吃饭都要人硬往下塞。据说刚开始的时候,它就和那饿鬼一样,咚咚地砸墙撞门,只是他用身体各部分——脑袋、膝盖、侧脚踝。他浑身上下拧成抹布一样,十分骇人。

    山海随着寡妇还有几个汉子去了里屋,他让阿鸾等在外头。

    栓子的手脚都被横绑在桩上,瞪着白眼,里头全是血丝。他脖子下是寡妇放的两块枕头,她一取下来,栓子的脑袋就硬生生地折过去,就像被看不见的手掰下去似的。

    “要不是这么夹着,他就把脖子骨晃的嘎吱作响……”寡妇这么忧心忡忡地说。

    山海走上前,翻开他的眼睛,又掀开他额前许久不曾打理的乱发,盯着印堂看了几秒。接着,他取出八荒镜,正对着栓子的面门照上去,毫无反应。

    “不是邪气入身……”

    他轻声念叨着。寡妇还想说些什么,但他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他又拿出一张写好的符,让旁人烧灰泡水。

    接着,山海闭上眼,撩起拂尘,闭了眼,念起一段咒语来。

    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

    良久,他睁了眼,栓子却还是那样,隔着包紧了的绳索,阵阵抽搐着。

    也不是鬼上身。

    “道长,水来了!”

    这时候,陈屠户递过一碗发灰的水。大家见凛道长脸色难看,又不敢多问。只有寡妇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那,喝这碗水,就能好么?”

    “这些只是试探罢了。我看他额上没有那道黑线,镜下也不曾显形,往生咒对他更是毫无用处。所以,这孩子中的邪,怕不是好办的那种。”

    “您是说……?”

    “鬼下咒,只能去斩除下咒的鬼,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喝了这碗符水,他若不吐出来,或者吐的少,就证明那鬼好对付;如果吐的厉害,怕是我也无能为力。”

    寡妇的脸变得惨白。老伯看她杵在那儿,连忙说:“愣着干什么,快给娃娃喝啊!”

    她这才反应过来,双手端来凛道长手中是灰水。有人帮忙掰开栓子的嘴,寡妇颤颤巍巍地给他嘴里灌。

    碗儿靠近栓子的时候,他就显得无比排斥,全身上下震颤着。当寡妇把水给他灌下去以后,山海担心的事发生了,甚至更严重些——水刚下肚,就直直往上反。

    当妈的冲上去硬是捂着他的嘴,水就从鼻子里往外冒。于是寡妇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人把她拉到一旁,看着栓子的反应。他吐了许久也没停下来的意思,甚至吐出来的比灌下去的还要多。而在那堆不断涌出的液体间,掺杂了些许半消化的固体——这孩子将吃下的饭也如数吐了出来,弄的身上与地上到处都是。

    一旁的人们都不敢吭声,直到最后,胃里头的东西都被吐空了。在栓子干呕的时候,竟然吐出了黄色的苦胆水。

    栓子妈直接晕了过去

    凛山海的脸色难看到了极致。他是个地道的驱魔师,但程度仅限于“驱”,若要“杀”,这么些年来,这事儿他还真没干过。

    何况是如此难以对付的妖怪,他犯了难。

    走出屋子的时候,他感到自己腿有点颤。倒也不是怕,也不是后悔,就是感觉自己担不起这个责。现在,最危险的情况被他挑明了摆在台面上,就算真想走人,怕也是来不及了。

    何况自己真不能走。就这么走了,这孩子,这浣沙城,该怎么办?

    “要杀那白影……首先得看到吧?好家伙,这上哪儿找去……”

    众人在他身后议论纷纷,无形中给人施着压。这进退两难的局面,山海不是没料到,只是事情真正无可奈何地发生了,他却只能暗自感慨,自己的道行是真的不够。

    他叹口气,取出了罗经。刚拿出来的时候,罗经正巧对着路边阿鸾的方向。于是他走上前,拍了拍阿鸾的肩膀。

    “先准备一下,我们……阿鸾?你在做什么?”

    阿鸾像块石头似的一动不动,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山海心里油然而生。她呆呆地望着田间,慢慢抬起僵硬的手,声音轻飘飘的:

    “看那里,那是什么?”

    山海咽了口唾沫,猛地按下她举起的手臂。

    “不要指!”

    这么说着,他用另一手捂住她的眼睛,自己也埋下头。在人们的惊叹声中,他一点点、一点点地抬起头来。

    一个小小的、白色的人形,在田里不断扭动着。

    那动作很奇怪,也很吓人,是常人绝对做不到的。它是那样诡异地跳着舞,就像那中邪的孩子被放开了似的,不断抽搐着、扭曲着自己的肢体。

    像是没有插好的稻草人,又像是跳在案板上的鱼。

    越来越多的人抬手指向那里。

    “……把手放下啊!快放下!”

    他回过头,冲着人群失声大喊。

    见到不干净的东西,是不应当用手直接指过去的。有老话说,指月亮会被割耳朵,这话倒也只是玩笑。在山海所接受的教导里,手指着日月星辰,都是大不敬的行为。但,于这种东西而言,这样的行为无异于一种挑衅。就像你不能直视猛兽的眼睛一样,是一个性质。不论你看到鬼怪的哪里,哪怕是背面,用手指它,都会招致不幸。

    忽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人群作鸟兽散。山海回过头,发现那白影翻过了身,仰面朝天,以可怖的姿态与快得吓人的速度冲向这里。

    明明是白天,可他觉得比夜里还要冷。

    来不及反应,他顺势抽出阿鸾腰间的桃木剑。抬起剑锋的一瞬,那白影正撞上,发出一阵空灵的怪叫就消失了。但山海知道,它只是暂时藏起来,换了个地儿,实际上还在周遭潜伏者。而且这业障鬼,竟比他们想象的都要庞大数倍,只是距离太远,显得有些小罢了。

    他拽着木讷的阿鸾,准备跑向室内。他刚刚令桃木剑碰到了它,它应该不会再去难为其他人。这

    么想着,他转身回到了栓子妈的家里。一般来说,没有人类的允许,除非异常强大的妖怪,它们都是不能进人家里头的。

    他关上门,掏出符咒封锁了门窗的每一处缝隙。接着,他使劲摇晃着阿鸾的肩膀,她似乎已经清醒了些,表情有些莫名其妙。他拽出阿鸾项上戴的银锁,锈得厉害,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

    “这……怎、怎么了山海,我刚刚是不是……”

    “没事就好——”山海紧握着她的双臂,“你快去找些豆子来,我记得另一个空屋就仓储着一些袋子,去找!快!”

    阿鸾恍惚间连连点头,磕磕绊绊地跑进屋。山海持着剑,小心翼翼地迎门后退着,左顾右盼。他感到左侧的屋子掠过一个影子,猝然转过头,但影子已经不见了……也或许是窗外那棵树上摇动的叶子。

    草木皆兵,大抵不过如此吧。

    忽然,整座屋子都开始晃动,梁上的灰尘不断地往下掉着,墙皮也慢慢脱落。那些门窗的缝隙与桌椅间,都不自觉地开始震动,就像有谁在刻意晃着它们似的。

    那业障鬼果然想要进来。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仍后退着,慢慢靠近阿鸾去的房间。

    这个时候,震动停止了,一切都变得很安静。

    ……也太安静了。

    “啊——!”

    传来女孩的尖叫。

    糟了,那中邪的孩子!

    “阿鸾!”

    山海冲进屋子,看到阿鸾瑟缩在角落里,不断地向隔壁房门砸着豆子。栓子的房间与那储粮的屋子是相通的,不知谁打开了那扇门,也解开了栓子的绳子。他奔过去,伸开双臂紧护着她,像展翅的白鹤一般。这里本就粮食匮乏,寡妇囤积的那点可怜的豆子很快就被丢完了。栓子不过来,他们却也不敢过去。

    凛山海仔细打量起面前接应了业障鬼的栓子。他的手指两两相并,麻花一样扭在一起,他的腿不知怎得拐在腰上,胳膊从缝里伸过去,肘部着地,另一腿的膝盖像是软下去,小腿反向凹过出一个弧度。他翻着满是血丝的白眼,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那样子不知是在威慑,还是在笑。

    “咯咯……咯咯咯……”

    他身上传来奇怪的声音。也不晓得是从嘴里传出来的,还是浑身的骨头咔嚓作响。

    “……讨命……冤,亡……死,暗死……”

    栓子的喉咙里,像是无意识地发出诡异的字节。

    那地上的豆子在忽然间颤动起来,一个接一个,炸得粉碎。

    栓子……不,那业障鬼在倒念往生咒。

    阿鸾忽然头疼起来,痛苦地捂着太阳穴,缩成一团,窝在最角落里。看来她起初果真是受了业障鬼的影响。豆子一个接一个地炸开,它一点一点地挪动身体,扭来扭去,缓缓地靠近他们身边。

    眼看着阿鸾越来越痛苦,而那业障鬼却越来越近,山海心如刀割,目如火烧,拿剑的手抖得不像话。

    ……要杀吗?

    他是指那孩子。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十四回:千仞无枝

    焦虑间,石雨骤然天降。

    数不清的石块从上方滚滚而落,大的比脑袋还大,小的也有巴掌那样宽。它们不知是从多高的地方坠下来的,砸穿了屋顶,将房子破坏得不成样子。

    接着,更多的石头劈头盖脸地落下来,整个屋顶都被破坏殆尽,连房梁也折了一半。在这纷纷扬扬的尘土间,山海抱紧了阿鸾,挤在墙角这处相对安全稳固的地方。

    他一面忙于自保,一面在心里快速地盘算着。

    莫不是……天狗砾?

    栓子突然被一块不大的石头砸中了脚,它怎么动弹,也挪不开这块石头。更多的石头落在它的头上、身上,像是受不了这等痛苦,一个白色的鬼影从栓子身体里钻出来。这时,一道梁塌下来,山海紧抱着阿鸾并埋下了头。

    那些东西像是石头,又好像不是。它们的颜色很奇怪,说灰不灰,说白不白,还泛着许多奇妙的颜色。有碎石滚到他的脚边,他这才发现,那并非什么石头。

    而是冰。

    过不了一会,他微微从臂下抬起脸。在飞扬的灰尘间眯着眼时,他隐约在漫天四散的石砾与粉尘中,看到了另一个白色的影子。那影子果真像条狗,却有张赤红色的鹰面,不晓得前面长长伸出来的是喙还是鼻。它还生着一对巨大的黑色翅膀,见到那逃窜的鬼影,只消双翼一扇便追上去,张开血盆大口就给紧紧咬住了,狼一样甩着它猛烈地撕咬起来。

    在面前的尘土即将散尽的时候,那天狗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只是山海还未看清楚,那狗与业障鬼便一同化作一道光,凌空扭转两圈儿,被墙头上站着的什么人收了回去。

    “……梁、梁丘姑娘?”

    山海不可思议地发出感慨,惊讶之余,他紧盯着梁丘收起的伞。

    “……莫不是同道中人?”

    见他盯着伞,慕琬晃了晃它,收进桶里。

    “这伞名‘叶隐露’,好听吗?我瞎起的。同道……不敢当吧。你我同为阴阳师,但我晓得你是驱魔之人,我却干的是役魔的差事。也不晓得那鬼被撕碎了没有,要是扯烂了,就不能用了。”

    “多谢侠女出手相救……可,那孩子……”

    “不敢当。我知你是有办法的,就是狠不下心来。你们驱魔师总是对鬼怪有着多余的同情,我不理解。我此行也并非为了你们,顺道帮你们,就当是还了算卦的人情。”

    她的声音清清冷冷,虽然是被救了一命,但凛道长却听不出和善的意思。转头去看那孩子。缓过劲来的阿鸾跑过去,推开了压住他的石头。只是,栓子好像还是昏着。

    阿鸾探了鼻息,又把了脉,说道:“活是活着,但这两条腿,怕是保不住了。”

    “那可是条人命啊!”山海转身对她说。

    “……我不知道,只当那是恶鬼罢了”她皱起眉,“可你自己的命都要保不住了,还有闲心去关照别人?”

    这会,街上又传来热闹的声音。怕是远远地见到这一奇观,村民们又一窝蜂地涌过来。他还想同那役魔使说些什么,转过头,却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在人们的呼喊与簇拥下,山海的意识有些恍惚。

    回到城里时,天边月亮的轮廓已经清晰起来。刚把阿鸾在屋里头安顿好了,他便下一层找裴员外汇报。结果,麻烦事一件接着一件——裴员外不买账。倒也不是不讲信用,只是,他说那妖已经被另一名阴阳师处理掉了。赏金嘛,自然也落到她的手里头。

    “她放出一只大狗,骇人得很!我以为那就是元凶了,谁晓得她说不是,教我再细细看它的嘴里。有团血肉模糊的什么东西,鬼知道是什么,脏得要命!但下午早有人传来消息,说那邪鬼已经被捉去,中邪的人们也都好起来,我自然是把钱给她结了!”

    “……您可并没有告诉我,您雇佣了其他人。”

    “嗨,本就是谁做的来谁去做的事儿!仙长您好生辛苦,赶紧带着孩子早点歇息罢!我呀,也算是了一桩子事儿咯!”

    凛山海也不是为了赏钱,他只是觉得,不值。

    灰头土脸拿命换来的交代,在当官儿的看来什么都不是。无数平民百姓的苦难,在他们眼里从不是什么提的上饭桌的事。

    他心灰意冷地出来,深深叹了口气。休息一晚,明日就该启程了。再住下去,恐怕所有的家当都要砸在这店里,预备着打道回府了。

    这时候,有什么暗器被丢向这边。山海抬手便接住了。虽有些烦闷,但察觉到它,并不是件难事。

    是个袋子。

    把袋子在手里晃了晃,山海觉得沉甸甸的。虽少,却不像是碎银子,可能是金也说不定。

    “你拿去罢”那雪砚宗的弟子也凭栏倚着,“我只算是捡了便宜。能把它引出来,也算是你的功劳。”

    “您自个儿收着罢。您知道的,若是到了我手里,我也不会用。”

    山海将袋子递过去,慕琬却不买账。

    “那是自然。你要是用了,我倒还不会给你。”

    看来她也知道,这些钱真被山海收起来,定会换了碎银铜板,分给农区的穷人家。至少,寡妇的房子和养栓子下半辈子的钱该谁赔偿,她也是心知肚明的。

    “……你,说你是雪砚宗的弟子。”

    山海将钱袋收起来,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她。他这才注意到,连这位侠女的发带上,都浅浅地印着那种门徽的雪花图样。而她脸上的那块淤青,已淡了很多,不细看是觉察不出的。

    “还能骗你。”

    “冒犯了……但雪砚宗的宗主早已不再收徒,莫非你是再传弟子?”

    “不”她打断他,“我是他的徒弟,也是关门弟子。自我以后,他确实不再收徒了。”

    “那……我前些日子听闻……”

    “不瞒您说,我问你寻的人,确实是他老人家。您出身名门正派,为人光明磊落千仞无枝,我已看在眼里。若是外人,我定不会承认此事的。”

    说到这话,他隐隐觉得慕琬的眸中淌了些别样的感情。虽然只是一瞬,这神情紧接着就被她掩藏起来,就像拐了弯儿躲在叶下的露水。但山海对这种心情无比熟悉,他对于自己的师父与师娘,也正是怀着这样的一份感情。

    众生皆苦啊。

    “凛道长好大的艳福啊——”

    不用转身都知道是谁。

    原来是阿鸾在屋里坐不住,偷偷上楼找了极月君。他呢,自然也是听到了山海与裴员外、与梁丘慕琬的对话。即便如此,他还是这样揶揄着:

    “何时请我喜酒?”

    不知怎么,慕琬对来者没什么好感。倒也不是那番话,玩笑她是听得出来的,女子行走江湖,被乌合之众拿来调侃也见怪不怪。只是这人,给她一种微妙的熟悉感。但她知道,自己定是没见过他的。

    “积点口德”山海转过身,“这位是梁丘姑娘,对付那业障鬼时救我一命,如今又将赏钱予我分给那些百姓。有什么事上楼谈罢,这里未免太嘈杂了。”

    三人上了楼,一路上慕琬都盯着他看。推开门,阿鸾已经倒好了三盏茶,见到新客人有些意外,不过仍为她也倒杯茶喝。阿鸾的身边卧着一只白色的狐狸,不知是哪儿来的,想必又是讨小妖活物喜欢的极月君弄来的。

    事情的起因经过,山海梳理一遍,正儿八经的把全部的来龙去脉都说与他听。慕琬也不插话,只是支起耳朵听着,阿鸾不知哪儿掏出一截绳子,和她翻起了花线。小白狐饶有兴趣地在中间盯着看。

    “灵脉已经被控制住了。你们看到这白狐么”极月君指着那狐狸,“那是禾神的式神之一,被什么人封印在林子里。我专门寻去,破了那阵。但,单从那寻常封印的手法,看不出是谁做的,问这狐,也不知晓。它引着我去饿鬼道找回了禾神,相信不久后,浣沙城又会变得如昔日般平安丰饶了罢。”

    山海点点头,冷不丁地来一句:“想不到你还知道做些正事。”

    极月君也不与他吵,只是接着说,还有另一个式神,是只狸子。

    “你寻到了么?”

    “哼哼……”他莞尔一笑,伸出袖子来,向地下点了点。

    “裴、裴员外……?”

    阿鸾忽然扭过头,面露惊诧。山海与慕琬也是一样的反应。极月君点点头,接着说道:

    “那狸子也中了邪术,与真正的裴员外换了,性子倒也做的一模一样。真正的裴员外被关在了酒窖,也是白狐引我去的。你们方才见到的,倒是本尊。我将他们的记忆换了回去,免得露出破绽来。怎么样,是不是连你们也不曾察觉?”

    慕琬越听越觉得奇怪。

    “从刚才起,你所言的饿鬼道,与这记忆置换之法,都不是常人会的法术。你到底……”

    山海望着他,极月君的神情似乎不打算对自己的身份加以掩饰。于是他抬起手,对慕琬介绍到:

    “忘了说,这位是岁暮胧师·极月君。”

    “……极月,君?”

    “唔,是走无常,慕琬不曾听过么”阿鸾从她僵住的手中掏回了花线,“行走六道的十二人,他便是其中之一了。”

    “你是……黄泉十二月。”

    “正是。”

    刹那间,慕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踏上桌子,桌上的茶杯顿时东倒西歪,茶水洒得遍地。几人都吓了一跳,连小狐狸也坐不住了。她不知何时将伞横在极月君的颚下,另一手紧揪住他的领子,目露凶光。这神态是他们从未见过的。

    “六道无常,你可让我好找啊。”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十五回:道法无常

    “山海!姓凛的,别玩了!说点什么啊山海!”

    极月君一扫先前的闲情风雅,有些狼狈地喊着。阿鸾伸过框着线的手,山海也接来翻了个花儿。他虽面色平静,语气里却透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喔,何时请我喜酒啊?”

    “你、你不厚道!”

    “你谑我,你厚道?”

    这师徒俩看戏似的。见求助不成,极月君转而对姑娘陪起笑脸:

    “这位侠女,我们无冤无仇,你有话好说。上来就动舞刀弄剑的,谁受得了呢……”

    “你们这群歹人,把我们宗主还来!”

    山海笑了笑,像是看够了戏,终于站起身,走过去,意将两人拉开。只是慕琬并不给面子,扔死死扯着极月君的衣襟,凶神恶煞的,教人无可奈何。

    “虽不知这人做了什么亏心事,但还请姑娘手下留情,把事情的详情与我们细说一番。若言之有理,那便是他罪有应得,你如何待他都与我无关;但若其中有什么误会,还是……不要伤及无辜吧?”

    慕琬的神色总算是缓和些许,她有些不甘心地甩开手,让极月君一头雾水。她慢慢坐回去,仍摆不出好脸色。极月君也不知是看不看得见,只是愁眉苦脸地抱怨着:

    “我怎就沦为了歹人?可要把话说清楚,莫要污我清白。”

    慕琬消火似的闷了口凉下来的茶,冷眼说着:

    “黄泉十二月的说法,我自是知道的。只是在我看来,都是些不入流的货色。”

    “过分了姑娘——”

    慕琬没有搭理他,继续说下去:

    “师父有位友人,自称霜月君,是个武功高强的奇人。他常与师父谈论武艺,相互切磋。只是他为人有些古怪……这也罢了。今年开春之时,我出谷回了趟家,陪家母住了一月。不曾想,有天竟收到雪砚谷遭歹人袭击的消息。我连告别也来不及,匆匆赶回谷,发现师门上下无不致伤致残,遍地血迹斑驳——那些伤都是钝器所为。我心想,能重伤我谷弟子,必是武艺高强之人,少说也有上百人。没想到,师兄嘴角淌着血告诉我,是一个周身环着铁链的孩子所为,而宗主也随他一并消失了。”

    “……”

    极月君不说话,面色显得些许凝重。看上去他虽听过此事,却也是方才知道何人所为。

    “锁链?莫不是……”阿鸾掐着指头,像是在数着月份似的。

    “雩辰弥生·莺月君”极月君说着,“的确是他会做的事。以他的性子,若不是怕那位大人降罪,即使灭门的事也是做得出的。”

    “我谷弟子没那么好对付——只是他来的出其不意,再加上师兄师姐皆是温和避战之人,又见是个孩子,才落得如此下场。我发了毒誓,一日不抓住凶手,一日便不回谷。而那曾与师父交情甚好的霜月君,也在此时不见了影子。只是有飞鸽的消息说,霜月君曾在锦桐乡露过面,我定是要追去的。不说责备,只求他对这番事说出一二的线索来。”

    锦桐乡,那是在浣

    沙城更远的地方。要往南越过一片绵延的山脉。这山虽然不如黛峦城的险,面积却极大,山路九曲十八弯,若没有熟人领路,很容易迷失在山间。何况,就算是对此地有了解的人,也要走上三天才能到锦桐乡去。

    “我知他并非常人,定是有其他方法很早就到了那边。”她补充着。

    “六道灵脉么……”山海思量着,“对了,破坏浣沙城灵脉的人,确实无迹可寻么。”

    极月君变得有些为难,好像藏着什么事儿,而且“蓄谋已久”。他歪着脑袋,半商量似的对山海说:

    “实际上嘛……此行,只是我对你的试探。”

    “试探?”山海挑起眉,摸准他又是想了什么“阴谋诡计”。

    就好像看到他的表情似的,极月君接着补充道:

    “我相信我不会看错,你果真不让我失望。如此一来,我也好将事情的真相交付给你。”

    “又是何事……”

    “你们可曾听过,‘万鬼志’?”

    阿鸾摇摇头,慕琬还板着脸。山海回想了一下,回答他:

    “略知一二。似乎是一位走无常用于记录世间万鬼的记忆而著的一本书?”

    “正是。人有生死簿,被那位大人掌管着;而妖呢,则有凉月君效仿其书写的万鬼志。生死簿记录人的阴阳寿命,而万鬼志写的则是所有魑魅魍魉的记忆。有些鬼怪还活着,他们的记忆不显出来,但若是死了,则会浮现在万鬼志上。”

    “你总是一口一个‘那位大人’,那位大人,到底是谁呀?”阿鸾问。

    “我们敬他,从不直呼其名。你只需知晓,他有着无边的法力,阴间阳间都无人是他的对手。他即是九泉之下至高无上的尊者——奈落至底之主。正是那位大人赋予我们无尽的生命与现在的工作。”

    以及惩罚。

    “我倒要瞧瞧,你要如何拿这万鬼志开脱。”慕琬冷冷地说着。

    “不……我并不是开脱什么,我只是要拜托山海一件事。这回事,你若应了,就当是还了我的恩情,如何?”

    “我料你是知道我听了没法儿拒绝,才搬出什么恩恩怨怨说事吧。”

    见凛山海心里头跟明镜儿似的,极月君也不再卖弄关子:

    “万鬼志失窃了。”

    “……”

    他们只是隐隐觉得,这听上去像是件大事儿。但他们本身对万鬼志便没什么概念,仅是感到很重要,不能丢了去。阿鸾觉得自己实在拎不清此事的重要性,但觉得能让极月君姑且低声下气地说出来,也能感到这是件坏事。

    “可那万鬼志丢了又如何呢?而且,那奈落至底之主,不会怪罪凉月君吗?”

    “你不明白。此志记录了无穷无尽的记忆,得到它,就相当于知晓世间的一切。若要动了歹念,想知道什么只有活着的妖才知晓的信息,杀了他们这种事,也并非干不出来。何况,若要在上面写写画画,为一己私欲做出篡改,激起大妖间的恩怨,或是更可怕的事,后果可无人担得起

    。那位大人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才让凉月君自己处理此事。”

    “但我听闻那万鬼志正如生死簿,没有判官笔,可是不能动上面一丝一毫的。”

    原来慕琬多少是对此知道些许的。极月君摇摇头,回应道:

    “你们以为判官笔是什么稀世珍宝么?再者,用别的方法伤及万鬼志的书体,记录的那部分记忆也会遭到破坏。这是件事关人间三界,乃至六道的大事。”

    “我算是明白了,你果真拿准了我的性子。”

    以凛山海的为人,自是不能坐视不管。

    “所以说,破坏浣沙城灵脉的人,很大可能是某位无常做的。他定是听到了万鬼志失窃的风声,以破坏灵脉作为试探——若有鬼道与人道的生命交错,万鬼志的主人必然知情,也必然会为了维稳追查此事。梁丘姑娘,我向您保证,急于为此奔波的我没有理由难为你的师父。我们十二位鬼差之间,并不像你们生人间的关系那样简单。我是与凉月君私交甚好,才得知的此事。人界之大,我们区区十二人,数十年至近百年,见都难见上一面的。”

    极月君的态度是那样诚恳,何况他说的不无道理。慕琬这才觉得,是自己冲动了些。她的神情与态度都缓和了许多,但还挂念着门主的事,于是她说:

    “方才是我无礼了。但,你又对其他的六道无常知道多少?若不问个明白,我是无法心安的。何况这万鬼志……有没有凉月君自导自演的可能?”

    “是这个道理,极月君。既然我说要管,你也要告诉我,万鬼志失窃一事,都有哪些人已经知晓?而哪些人,又是我们该提防的?”

    阿鸾见没人同她玩花线,便丢下了绳子,把小狐狸抱在腿上,用脸蹭那厚而柔软的皮毛。白狐乖乖的卧在她腿上,也支棱着耳朵听得入神。

    “凉月君没有理由这么做,这我是知道的,万鬼志对他而言也是比命重要的东西。失窃一事,他只亲口告诉了我,还是在冥府禀见那位大人相遇后说与我听的。至于提防……莺月君便是一个。他是暮春三月死的,走的惨,化为厉鬼向人索命,被那位大人用缚妖锁限制起来,直到他醒悟方能解脱。可……听你说的那样,他距离醒悟,还有很远的距离要走呢。”

    阿鸾想知道,那莺月君到底生前发生了何事,才变成现在这般模样。可她不好问,也不知极月君对此是否了解,只得作罢。她眼巴巴地抱着狐狸,一知半解地参与这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题。

    “凉月君还说……若谁找回来,他就能实现谁在他能力范围内的任何愿望。”

    ……?

    三人面面厮觑。

    乍一听上去的确有利可图,但他们也不知道那凉月君能有多大能耐。再者,所谓愿望这种东西,忽然让山海说出一二,还有些值得细细斟酌一番。而阿鸾呢,还是个孩子,也深知自己想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愿望。至于慕琬,或许只有当下的心事最为重要。

    寻到万鬼志于她救师父而言,到底是捷径还是绕了弯路,她也不清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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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