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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天之下我主沉浮全文阅读

作者:快乐的高山     普天之下我主沉浮txt下载     普天之下我主沉浮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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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扬州瘦马

    被称作新夫人的女人叫柳子衿,是苏府大老爷苏白尘的第四房侧室。

    柳子衿是今年刚刚入的苏府。

    她是地道的扬州人。扬州柳巷多烟花,可郭胜有一点却说的不对,她并非“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勾栏魁首,她的身世远比那些女人要凄惨的多。

    她们这一类人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扬州瘦马。

    柳子衿本来有一个美好的童年。

    她的父亲是穿梭于扬州街头的一个杂货郎,母亲操持家务之余帮人浆洗缝补,贴补家用,日子虽然清苦,却也有滋有味。子衿还记得,每天掌灯的时候,母亲已经摆好饭菜,抱着自己守在门口等候父亲归来。

    过不多久,巷子的那头便会响起当啷啷的拨浪鼓声音,子衿立时欢跳着蹦出房门,朝着那声音奔去。

    “阿爹,今天给我带了些什么?”她一边扑进父亲的怀里,一边扬起小脑袋问。

    这个时候,父亲总会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双小布鞋,或者是一把小糖块晃晃:“囡囡,今天在家里听话不?要是没有听娘的话,阿爹可就不给啰。”

    屋门口,母亲笑吟吟地看着这对父女,满脸荡漾的尽是幸福。

    约摸到了七岁那年,家里逐渐有了些积蓄,于是父亲在巷子口租个店面,开起了杂货铺。铺子虽然离家很近,子衿看见父亲的机会却越来越少了。

    店铺开张不久,总有个歪嘴的黑胖子和一个生的芦柴棒似的瘦子过来找父亲。他们先是晚饭后过来,和父亲闲扯几句,三个人就急匆匆出去了。子衿看得出来,母亲满脸的不愿意,却也没有勉强。

    再后来,黑胖子来得越来越勤,越来越早,最后干脆吃过早饭就来唤父亲。一见他们进门,父亲就像中了邪魔似的起身就走。初时还和母亲打个招呼,后来连招呼也懒得打了。

    子衿的印象中,父母虽然清贫,感情却始终很好。可自从那两个讨厌的人出现之后,他们就再也好不起来了。好几次半夜里,子衿都被他们的争吵声惊醒。他们的架越吵越凶,最后竟然动起手来。有一次,子衿惊恐地发现红了眼睛的父亲野兽般殴打着母亲,她惊叫着爬过去抱住父亲的大腿哭喊着:“阿爹,求求你,别打我娘,别打我娘!”

    父亲仍然一如既往地外出,他的情绪也越来越暴躁。那个黑胖子和芦柴棒又来了几次,不过他们可不是邀约父亲的。子衿吃惊地发现他们竟然大模大样地把自己家里的东西往外搬,先是衣物、器皿,搬空了之后就开始朝柜子、桌椅下手。每每这个时候,母亲总是怒视着父亲,而他却低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终于有一天,黑胖子带来几个穿着体面的家伙。他们根本就没有搭理父亲,几个人冲上前拉住正在床边做针线活的母亲就走。子衿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的场面,忘不了母亲的怒骂和父亲的哀号,忘不了最后躺在冰冷泥地上的母亲一动不动的样子,忘不了插在母亲胸口那一柄血淋淋的剪刀。

    父亲终于彻底沉沦了。他们也从昔日的家搬到城墙边的茅草棚里住下。黑胖子偶尔来看过几次,每次他都阴侧侧地盯着子衿干笑,笑得她心里直发毛。

    过了八岁之后,他们的家境越发不好了。一天晚上,黑胖子再次光临他们的寒舍,父亲和他小声说了半夜的话。虽然子衿听不懂,但总有一种感觉,他们聊的肯定和自己有关。

    第二天,父亲破天荒地为她换上一身还算光鲜的衣服,领着她上了街。走到一个空荡荡的小巷内,父亲说要办点事让她等着,从此便再也没有回来。

    她等了一会儿,从巷子那头过来一个老婆子,手里拎着的是一盒香喷喷的糕饼,冲着她呵呵地笑着。老婆子长得不丑,笑得也很和善,可子衿的心里却一阵阵地感到莫名的恐惧。

    那个老婆子便是个牙婆,也就是专门收购小女孩并将她们训练成“扬州瘦马”的人。

    从那天开始,子衿的生活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逆转。

    牙婆们将幼女买下,施以各方面的训练,养到约摸十七八岁的时候再卖给有钱人,此即瘦马,因盛行于扬州,故又名为扬州瘦马。“瘦”是形容这些姑娘身材纤瘦,“马”则是对她们身份的一种定义。马是可以贩卖的牲口,活生生的人被当作牲口来买卖,境遇之悲惨,地位之低贱已可想而知。青楼女出卖**尚可为自己谋些微利,而她们则完全是一件毫无自主权的商品。

    训练瘦马,需要经历三个阶段:淘汰,分级和培养。

    并不是每个被牙婆买下的女孩都能坚持到最后的。首先,她们得经过一年的观察,凡是体质虚弱,资质愚笨或有天生隐疾的,一律被淘汰下来。至于他们到底流向何方,很少有人知道。多年以后,子衿曾在扬州的城墙边看见一个疯颠颠的女人在垃圾堆里找食物。三九的天气,她披头散发穿着一件破烂的单衣。不知怎的,子衿总觉得她的眉眼和当年在牙婆那里同住的一个女孩十分相似。或许,这就是那些被淘汰者的归宿之一吧。

    第二阶段是分级。扬州瘦马一般被分为三等。第一等资质最高,可被教授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淫巧,以及精细的化妆技巧和形体训练,练成之后可做富贵人家的偏室,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直入权门;第二等资质中等,也能识些字、弹点曲,但主要则是被培养成记账管事,以便辅助商人,成为一个好助理,她们可做寻常商人的小妾;第三等资质平平,对她们则不让识字,只是习些女红、裁剪,或是油炸蒸酥,做炉食、摆果品、各有手艺,到时候卖给小康之家的百姓做个主妇。

    第三阶段便是培养了。区分出三等资质的瘦马之后,她们分别被送往不同的地方打磨。训练一等资质女孩的地方叫做快意坊,那里有全扬州最好的歌舞师,文学师,书画师,当然还有精通房中术的教习。

    子衿进的当然是第一流的快意坊,尽管在众多女孩中她并不出众。

    她谁也不用感谢,要谢的只有自己。

    有些人在九岁的时候还是牙牙学语的顽童,可九岁的子衿却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成年仪式。那一年,她见识了很多东西,也明白了很多东西。当她看到那些被淘汰的女孩像牲口一样被赶进大车,载向不知名的远方,就暗暗对自己说,既然来到了这里,就要一直坚持下去,即便最后的目的地是地狱,也比眼下被毁灭要好得多。更何况,你不去尝试,怎么知道自己的前途是好是坏呢?

    于是她拼命地学习,拼命地表现,拼命地吃苦,拼命地讨好牙婆。在考察的初期,她还被视为铁定的平庸,可到最后,许多自视甚高的女孩惊讶地发现,取代她们踏入快意坊大门的,竟然是她!

    当然,进了快意坊也并非一团和气。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法则在这里同样适用。每个人都想挤掉别人,在快意坊的月旦评上挤入三甲之列。要知道,那可是进入王侯权贵家里的通行证。

    子衿不是个喜欢踩着别人头顶上位的女孩,但她也决不会允许别人爬到她的头上。她虽然不是冰雪聪明,却有旁人难以企及的勤奋、坚韧和执著,所以月旦评前三的位置上,总有她的名字。

    当然,在“瘦马”这个残酷的小社会里,也残留着些许温情,子衿也有自己的朋友:红儿,晓兰,小小和苏苏。

    总喜欢拿一方香帕掩在胸口,蹙着眉倚栏作沉思状的是红儿——她们更愿意叫她“病西施”;

    整天捧着一本《西厢记》不撒手,口里念经似的反复唠叨“碧云天,黄花地,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是晓兰;

    小小多

    愁,最爱李易安的《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苏苏豪迈,心仪的却是辛稼轩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是她挂在嘴边的常用语。

    五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最喜欢畅想的便是将来的郎君是何模样。那一日,当大家又开

    始重新讨论这个不知被翻炒了多少遍的话题时,“病西施”红儿照旧掏出一方粉红的手帕掩住樱唇,柔弱无力地咳嗽两声,娇怯怯地道:“像我们这样的出身,还能挑上怎样的如意郎君?总不是万般皆有命,半点不由人!”

    苏苏笑着轻点一点红儿的额头:“你这副模样,我见尤怜,那些有钱的官人更是爱都爱死了,还愁找不到?”

    沉坐在一旁的小小对他俩人的戏谑充耳不闻,一对星眸定定地盯着荷花池莉那枝含苞待放的粉莲出神,晓兰问她:“呆子,半天一声不吭,莫非在发花痴不成?”

    隔了半晌,只听她痴痴地吟道:

    小阁藏春,闲窗销昼,画堂无限深幽。

    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

    手种江梅更好,又何必、临水登楼?

    无人到,寂寥恰似、何逊在扬州.

    从来,如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

    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

    莫恨香消玉减,须信道、扫迹难留。

    难言处,良窗淡月,疏影尚风流。

    这首李清照的《满庭芳》吟罢,星眸内眼波流转,似有珠泪凝集,几欲滴下。

    她这一番多愁善感,牵动的晓兰心下也涩涩的难受。她未再言语,心中只是揣测,只不知我命中那个张君瑞确实能够来否?唉,红儿妹子说得对,如我们这般身世,还敢奢谈什么张生、李生的呢?

    座中只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面无表情,那自然是子衿。望着四个姐妹这副略显矫情的模样,她只觉得既可怜又有些可笑,瘦马虽然只是一件商品,无权决定自己的归宿,但不试试,怎么会知道自己是好命还是坏命?

    转眼过去了四年,子衿也已长到十六岁。十六岁至十八岁是出售瘦马的黄金时期,之后

    就开始一路贬值了。时间紧,任务重,着急的不仅是牙婆,还有那些瘦马姑娘们。如果过了十八岁的黄金期还没人要的话,她们只能去青楼卖笑甚至是街边揽客了。

    一般来说,出售二三等的瘦马,牙婆们是主动外出揽客。只要听说哪个商人家里要续弦或者讨妾,便如蝇附膻地扑将上去,拉住他们往自家挑姑娘。

    快意坊则不同,那里的“商品”是第一流的,不愁主顾不上门,关键是如何让他们心满意足地挑上合适的姑娘。

    在快意坊挑“瘦马”有几种方式:

    其一,主顾们主动上门找姑娘饮酒品茶,吟诗作赋,借此机会挑人,行话叫做“会雏儿”;

    其二,快意坊的姑娘们皆游园为名前往达官贵人聚集之地,通常是某处名园。在这种男女混杂,甚少拘束的地方,各挑所爱自然是很容易的事情。行话叫做“相雏儿”;

    其三,如果主顾有意,也可将挑中之人包上一段时间,或出游,或住宿,如此长时间的接触,更可帮助主顾们全面了解“货品”的优劣。行话叫做“包雏儿”;

    只是有一样,包雏儿期间可不许让姑娘破身。如果破坏了这个游戏规则,本人不但会受到同好们的冷眼耻笑,在风月场上也不会招人待见了。

    在某一次“相雏儿”的过程中,子衿遇上了比她整整大三十八岁的苏白尘。

第二章 退思园内

    快意坊“相雏儿”的地点一般都在扬州城郊的退思园内。

    退思园原是卸任的两淮宣抚使林随江花费五十万两银子请天下八大巧匠之一的龙元精心设计建造的。“退思”二字取自《左传》里“进思尽忠,退思补过”,林随江是想借此表明心迹:自己虽然退职,但勤思己过,不忘检点。

    别看他声称“退思”,其实作派张扬,常常自夸园子气派,无人能比。这下得罪了本朝元老平西公姜彧的二公子姜无计。姜无计常住扬州,是出名的纨绔公子。扬州这地面从没听说别人的风头能够压过他,自然对林随江由嫉生恨,几番计较,终于找了个“奢靡过分,败坏民风”的罪名安在林家头上,将他一家老少打回原籍,没收家财,退思园自然也被充公。

    姜无计是个热衷声色犬马的人,对山水园林无甚兴趣,所以没想着把退思园据为己有。不过,他倒是经常请些朋友来园子里游玩。

    这园子修得着实精美,格局紧凑,搭配自然,堪称江南园林中第一等的精品。经过游园者的一番宣扬,久而久之,苏淮各地甚至京城的达官显贵也纷纷来此留连,此地逐渐成为上层名士们聚会的地方,连朝廷里的头面人物也频频来此聚首。

    这些人身为朝廷重臣,表面上儒雅稳重,其实骨子里个个糜烂透顶。他们中的大多数之所以来退思园,一方面的确是爱慕江南山水,更重要的却是因为扬州烟花繁盛,他们可以借游园之名行取乐之实。

    所以,退思园不但是权贵们的乐土,也成为扬州欢场女子趋之若鹜的地方。

    正因为如此,快意坊的牙婆们也经常将坊内的瘦马们送到这里,如果让哪个官人看上,那可是一笔肥利的大买卖。

    作为快意坊的几块头牌,子衿和她的姐妹们是这里的常客。

    这一日,正是上元佳节,朝中不少人重又来到扬州寻欢,退思园正是他们目的地之一。

    快意坊的牙婆们自然也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一大早,便带着子衿等十几个姑娘赶到园子里,等候贵人们的“垂询”。

    其实,子衿、红儿、小小几个人只是来撑撑场面,经过若干次的“会雏儿”、“相雏儿”,他们早已定下了买主,行内叫做“老斗”。牙婆是存着以老带新的心思,希望将新近培养出来的五六个“嫩雏儿”推销出去。

    子衿的“老斗”是早两个月便确定下来的。那人名叫曹文钧,今年四十出头,在京城里官拜太常寺少卿。

    虽然瘦马们无权选择买主,可这个曹文钧,却是子衿自己精心挑选出来的主顾。

    曹文钧所在的太常寺,主要负责朝廷祭祀,太常寺少卿是其中的副职,官阶只有从五品,是个位卑权轻责任也轻的闲差。

    本身就品秩低下,曹文钧更是出奇的悭吝小器,所以每次来到快意坊既不招牙婆的待见,也屡屡受到姑娘们的白眼,属于相当不讨好的人物。

    这样一个人物,却整日价游历花丛。他舍不得在青楼雅舍浪掷金钱,就选中了快意坊这样的地方,隔三差五从京城里游荡过来,借着“会雏儿”的名头喝杯酒、饮个茶,和姑娘们调笑一番,虽然见不到牙婆的好脸,却也自得其乐。

    令众姐妹感到诧异万分的是,心气颇高的子衿偏偏看上了这个猥琐的曹文钧。虽然她们极力劝说,无奈子衿心志甚坚。大伙儿除了暗自叹息她鬼迷心窍之外,别无它法。

    今日游园,子衿主要是想和曹文钧商量一下赎买她的费用。其实说起曹文钧的吝啬也是情有可原。他一个从

    五品的官吏,年俸不过六百两银子。虽说京官油水丰厚,可那都是地方官员奉承三司、六部等顶头上司的买路钱。太常寺是个无权无势的清水衙门,就算加上火耗、餐补、冰敬、炭敬等福利,一年也才只有八百两,还够不上子衿身价的一个零头。

    前些时,曹文钧点了点自己的宦囊,倾囊而出也只有五千两银子,幸亏子衿这两年和那些官老爷们“相会”偷偷攒了点私房,再加上和牙婆的一番讨价还价,终于把自己的身价降到八千八百两银子。他们两人私下里算一算,以目前的资金和这八千八百两竟还相差一千二百两。所以,两人约定今天再商量一下,如何填上一千多两的差额。

    进了园子之后,牙婆带着新人们一头往“贵人堆”里扎去,子衿等几个“老姑娘”便开始自由活动,各自寻找自己的“老斗”。

    子衿看看时辰,刚刚巳时下三刻(约等于上午10点45左右_作者),曹文钧大约午时左右才能到,于是信步走来,边欣赏着满园的美景,边在心里做着一番计较。

    一抬头,已来到退思园右庭的花园中。这花园环水而建,风过水面,岸边的建筑也仿佛随波而起,更兼清风拂面,花香扑鼻,直令人有心醉神迷之感。

    忽听湖心亭中有人喝一句彩:“好!好一个‘清风明月不需一钱买’,端的是恰如其境!”子衿定睛看时,不禁抿嘴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那个呆子!”正好,晓兰托自己给他

    带话,既然碰上,倒省了不少功夫。

    她顺着湖面上九曲回廊一路走到亭内,那人也已看见了她,连忙抢步上前施礼道:“不知柳姑娘大驾光临,有失迎迓,恕罪恕罪!”说罢收起手中折扇,躬身施礼。子衿忍住笑,故作严肃地挥挥手道:“罢啦罢啦,赦你无罪!”

    那人朝子衿身后望望,脸上掠过一丝失望。子衿看在眼里,道:“别找了,晓兰今日不来了。”

    “噢,却是为何?”

    子衿有些不耐烦了,道:“我说薛公子,你家莫不是三代教书匠出身,怎么之乎者也没个完了?”

    薛公子脸上微微一红,道:“莫怪,莫怪!小生,哦,不不,我是想问晓兰怎么啦?她不是约好的今天一定来吗?”

    “晓兰已经另有主顾了!再过几日就是她出门(指瘦马出售__作者)的好日子了”

    “什么?”薛公子呆了一呆,“我不是都和牙婆讲好的吗?”

    “讲好的又怎样?人家那头愿意出九千两白银,而且是现银交易,阁下出的起吗?”

    薛公子又是一呆,这回却再也讲不出话来。

    子衿看着他那样子,心中一软,口气也柔和下来:“薛公子,你在快意坊的日子也不短了,又是个有见识的人,有些事情你应该比我看得透彻!”

    薛公子低垂着头,嘴里嗫嚅几句,依然没有说出话来。

    “有句话叫‘人生如戏’,快意坊里里外外这么多人玩得也不过是一场游戏。只是这场游戏太昂贵了。你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侍读,六品的官秩,区区四百两的年俸,能玩得起的吗?”

    “可我是真心待她!”

    子衿冷笑一声:“还有句话你一定听过,‘逢场作戏’。我们这群扬州瘦马不过是一件替人消遣解闷的物件,你要真为这物件动了真心,连我们也要笑你痴傻了!”

    薛公子道:“晓兰也是这么想的?”

    子衿叹一口气道:“晓兰怎么想的并不重要。我不是说了吗,我们都只是一件货品,货品怎敢

    有任何的痴心妄想?”

    “这么说,这也是晓兰的意思啰?”

    子衿沉默着,她想起了昨天晚上晓兰泪眼婆娑的样子,心中猛地一痛。好一会儿,这才道:“是也罢,不是也罢。总之晓兰自己是没的选择的!”

    薛公子盯着子衿,突然问道:“那么曹文钧呢?你那么坚决地要跟他,莫非你们就真成得了?”

    “我...”,子衿一时有些张口结舌。她抢白道,“这是两码事。我和晓兰不同,曹文钧跟你也不一样,他...”她差一点要冲口而出了,但终究还是忍了回去。

    话虽只说了一半,但其中的轻蔑谁都听得出来。薛公子脸色一变,似乎待要发作,但终于按捺下去,平静地道:“既是如此,在下也无话可说,告辞!”说罢略施一礼,转身走了。

    子衿也觉刚才的话说得有些重,本想再接上几句缓和的话,没想到薛公子已经断然离去。她望着薛公子的背影,心中隐约泛起一丝悔意。

    转念一想,这又何必呢?自己所说虽然略显尖刻,但句句属实。人贵有自知之明,薛公子也是个聪明人,如能从中领悟,说不定将来还另有一番成就呢!念及至此,心下又恢复了坦然。

    她正在思量着,只听湖岸边有人喊她:“子衿!”她顺着声音望去,原来是自己的“老斗”曹文钧。

    曹文钧兴冲冲地赶到亭内,跟在他后面的还有一个年轻人。走到近前,曹文钧道:“子衿,这下好了,咱们的事情有着落了。”

    子衿大喜,忙问:“怎么说?”

    曹文钧道:“真真是老天开眼。今日我在扬州街头碰上了一位故人,他听说我的境况之后二话不说,立即慷慨解囊,拿出两千两银子给我解困。你说,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子衿奇道:“是什么故人这么大方?”

    “他是个商人,和我们家有多年的交情。当年家父曾经在他父亲危难的时候赠过一笔银子,让他家渡过难关,所以他们一直念念不忘,时刻都在想着报恩。这次总算让他如愿以偿了。”

    “哦!”子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抬眼看看曹文钧身后的年轻人,“这位是?”

    曹文钧道:“这也是我扬州的一位朋友,刘玉笙。”

    子衿心道,别看曹文钧其貌不扬,怎的朋友个个貌赛潘安似的?他几次来扬州,身边总少不了个把粉面郎君,惹得快意坊的几个“嫩雏儿”如痴如呆,纷纷要求自己帮着介绍呢!

    既是曹文钧的朋友,礼数自然少不了,子衿上前施一万福,道:“刘公子,柳子衿这厢有礼了。”

    那刘玉笙连忙抢步过来双手相搀:“柳姑娘,你太客气了。”他伸手之际,露出小半截白皙的手臂,竟似比妙龄少女还要粉嫩,子衿心中暗暗纳罕。

    曹文钧道:“子衿,我和刘公子还有些急事要办,我们先走了。明日午后,我就上门和牙婆子签订契约,估摸着再过三五日你就能顺利出门了。”

    子衿点头:“既是如此,你和刘公子先去忙吧。”

    曹文钧转身和刘玉笙走出湖心亭。

    子衿目送二人走远,正要出亭,忽听身旁有人道:“傅粉檀郎,掷果盈车(皆是形容美貌男子之语。相传西晋的美男子潘岳乘车路过街市时,倾慕他的众多妇女纷纷向车内投掷水果,等潘岳回家之时,车内的果品已把车厢堆的满满的__作者)。快意坊‘潋香仙子’结交之人果然绝非凡品呀!”子衿看时,原来说话的又是一位年轻公子。

第三章 地下密室

    说话的这人年纪在二十六七岁上下,衣饰华贵,气度雍容,一眼便知是个富贵公子。只是面色过于苍白,形容瘦削,显是劳心过度所致。

    子衿道:“小女子正是柳子衿,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我姓苏,名华,表字青阳。”

    苏青阳?子衿在心中默念一遍,蓦地脑中闪过一个印象,脱口道:“莫非就是工部右侍郎苏华苏大人?”

    那公子脸上掠过一丝惊异的表情,言道:“正是!想不到柳姑娘竟有如此阅历,倒令本官不敢小觑了!”

    子衿微微一笑:“大人…?”她正要说下去,苏青阳将手一摆:“今日我们同为游客,不分尊卑,你称呼我公子就行了!”

    “公子,您亲民为本,小女子既感且佩。不过,您适才谬赞之语,所谓‘绝非凡品’云云,倒让我有些莫名究竟了!”

    “哦,难道不是吗?刚才那位公子的仪容只怕潘岳重生,卫玠在世也不过如此吧?”

    他话中语带讥讽,聪慧如子衿焉能听不出来。她和这位苏大人素不相识,他的名头也只是听快意坊中的老斗们偶然提起的。今日此人贸然相见,而且说话皮里阳秋,却不知所为何意?

    她心中虽然起伏,面上却是镇定,坦然地道:“公子大约误会了,您说的那位‘檀郎’小女子从未谋面,只是和他旁边那位朋友曹少卿有过一面之缘。到让公子见笑了。”

    “是吗?”苏青阳双眉一轩,冷然道:“这曹少卿和我同殿称臣,好歹也是半个熟人,只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好福气,左拥美人,右揽檀郎,真是羡煞旁人呢!”

    他实在越说越没谱了,子衿心道,此人莫不是失心疯不成?莫名其妙地跑到自己跟前说了一大堆胡话,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子衿懒得再搭理,正色道:“公子书香出身,说起话来深奥之至。只是小女子生性粗鄙,难续公子的雅志,请了。”说罢福了一福,转身便走。

    苏青阳也不阻拦,待她走出五六步的样子,这才在背后言道:“有件事不知姑娘可愿一闻...”见子衿仍未停步,他加重了语气,“这曹文钧的五品闲差只怕当不长了!”

    此话着实有效,子衿急促的步伐陡然停止,她愣在原地有半炷香的功夫,这才转头满脸疑惑地望着面前的贵公子。

    苏青阳看着刚才还桀骜不驯的黄毛丫头,也没继续说下去。

    好半天,子衿道:“公子身为官家,大老远从京城来到扬州,没来由地和我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语,莫不是在消遣小女子不成?”

    “不着边际?”苏青阳轻笑一声,“谁都知道曹少卿是姑娘的‘老斗’,他的祸福荣宠姑娘岂会不关心?”

    看子衿不说话,他续道:“姑娘是个有心人,曹少卿官职变动一事,姑娘必定早有与闻。要不然,快意坊头牌的‘潋香仙子’也不至于心甘情愿委身于从五品的小吏。只是,官场之事,波谲云诡,煮熟的鸭子飞走是家常便饭,更何况一个势单力孤的曹少卿?”

    子衿注意听着苏青阳的说话,脑海中同时也翻江倒海似地转过无数个念头。

    看来曹文钧升迁之事确凿无疑,自己这一宝终究没有压错地方!

    可苏青

    阳又说什么“煮熟的鸭子飞走”,莫非这中间又出了什么变故?是了,此人身为吏部员外郎,任免官员他最清楚,听他话中之意似乎有人对曹文钧从中作梗,那会是谁呢?

    苏青阳获此内幕消息不去告知曹文钧,却第一时间通知我,他有何企图?是想让我放弃曹文钧?放弃之后呢?她又凝神看看对面的苏青阳,难道这个人对我有什么心思?

    苏青阳冷眼旁观,见子衿脸上阴晴不定,心中忍不住好笑。女人毕竟是女人,天性便是敏感多疑,我只说的几句话,就让她如此心神不宁,看来父亲还是高估她了。

    子衿心想,与其在此胡思乱想,不如和他挑明的更好,于是朗声道:“请恕小女子愚钝,公子刚才这一番话究竟是何用意?”

    “我实在是为姑娘着想。曹文钧人微言轻,暴得高官,必会引来无数人的嫉恨猜疑。他在朝中无根无基,想整死他真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他死倒不打紧,可怜姑娘青春妙龄,到时候孤苦无依,所靠何人呢?再者,”说到这里,他四周打量一番,见无人注意他们俩,这才续道:“姓曹的放浪形骸,行为不检,就算旁人不整他,他也总有自作孽不可活的报应。”

    “哦?”子衿诧异地盯着苏青阳。

    “姑娘若是不信,可随我去个地方一探究竟。”

    子衿踌躇了一下。苏青阳道:“其实我是受人所托,希望襄助姑娘,以免你所托非人,贻误终生。那人也是姑娘的倾慕者,安全方面你是绝对不必担心的。”

    去就去,没什么可怕的!子衿心中盘算着,看苏青阳言语斯文,举止得体,倒不像是个心怀叵测之人。再说,自己也真想见见那个隐在幕后的倾慕者。

    “好吧,那就请公子带路。”

    苏青阳心中暗道,此女倒也有些胆量!他嘴上说着:“请姑娘随我来。”身子已经走出湖心亭。

    两人从湖面上的九曲回廊慢慢向后园走去。他们并肩而行,苏青阳不时转头对身畔的子衿报以微笑,表情温存而暧昧。旁人看来,这实在是一对狎昵的情侣,任谁也不会对他们怀疑。

    别看苏青阳一直在好整以暇地扮轻松,眼睛偶尔也向两边扫上一扫。每当此时,他那略显慵懒的目光陡然间充满了锐利和警觉,仿佛老鹰在寻觅自己的猎物。

    两人不急不徐地漫步到人迹罕至的南园,穿过一片茂盛的修竹,眼前出现一座小院。半月形的门洞,里面假山嶙峋,清泉叮咚,显得幽深雅致。苏青阳先一步走进院子,在一座假山面前停住。他环顾四面无人,对子衿微笑道:“柳姑娘,请跟紧我。”说罢钻进假山山洞。子衿也不犹豫,尾随着他走了进去。

    山洞既窄且深,苏青阳点亮火摺,两人一前一后走了约莫二十来步,方才停住。苏青阳四下打量一下,伸手抓住左手石壁上突起的一块石头,向左转了五下,又向右转了三下,之后再向左转了七下,最后用力一按,只听他们左前方的石壁“嘎吱吱”陷了进去,里面露出老大一个洞口,苏青阳道:“咱们要去的地方就在下面。里面路形复杂,姑娘切记紧随着我,不要跟丢了。”

    两人顺着洞里的石阶一步步往下走去,石壁上那扇石门“轰隆隆”地在子衿身后合上,这下就算

    想要反悔也不可能了。不过子衿心中并无多少恐惧,她有一种预感,即将遇到的事情非但于自己无害,相反还可能大有好处。

    这石洞中道路宽敞,石阶平整,只是七弯八拐,绕得人有些头晕。石洞两壁上隔一段距离便插着一把胳膊粗的牛油蜡烛,照得满目生辉,走起路来到也不费力。

    两人往下走了约摸一炷香的功夫,终于来到最底层。这里好似一个洞府,两旁怪石突兀,正中一座高大厚重的铁门。苏青阳来到铁门前,拉住门上的铜环扣了三扣,然后反转一拧,铁门缓缓开启,露出里面的情形。

    苏青阳道:“柳姑娘,这就是我们要来的地方,请吧!”

    子衿迈步走进,只觉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座极大的厅堂,里面灯火辉煌,如同白昼一般。大厅的四墙放着高达屋顶的书柜,柜子里密麻麻摆满书卷。书柜前是一溜长条桌案,十数个人正在那里认真地抄写文案。

    如果仅看这些,或许会认为这里是衙门的档案室。可如果再往大厅中央细看,想法立时就会改变。大厅正中的天花板由上好的楠木搭建而成,修葺的平整顺滑,光可鉴人。这还不算什么,最奇的是天花板上垂下的数十根碗口粗的管子,这管子不知是什么材料打造而成,银白锃亮。每根管子前都站有一人,眼睛凑在管子上似乎在看些什么。他们手中还握有纸笔,看一会儿,便低头在纸上写上几句。

    厅内早有人看见他两人进来,一个全身素白的劲装男子疾步上前插手施礼道:“少主!”苏青阳问:“地字第四号房的客人来了吗?”

    “禀少主,他们来了有一会儿了。”

    “他们有何举动?”

    “少主英明,这两人行事果然如少主所料,半分不差。”

    苏青阳一指身旁的子衿:“这位柳姑娘想要见识见识四号房的客人,你带她去吧!”

    劲装男子答应一声,向着子衿做了个“请”的手势。子衿跟随那人来到一根管子近前,看见那管子上刻着“秦楼馆地字第四号房”的字样。

    子衿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随后跟来的苏青阳道:“柳姑娘可能还不明就里吧。咱们现在所在的位置便是扬州城第一等客栈‘秦楼馆’的地下。怎么,没听说过‘秦楼馆’?也难怪,姑娘家知道这个所在的毕竟少数。你看见这些管子没有,他们直通客栈每间客房,当然管口设在房里隐蔽的位置,房客是不知道的。管子里有精巧的西洋机关,我们这些身在地下的人只需通过管子底部的镜头,便可清楚观察房间里客人的一举一动,更妙的是,只需旋转管子下部这个旋钮,房内的客房内的上下左右的情况都可尽收眼底了。”

    子衿心中一阵厌恶,皱皱眉头道:“原来公子有如此雅癖。对不起,小女子与您并非同好,这等事情您还是独自享受,请送我回去!”

    苏青阳微微一笑道:“既来之,则安之。既然辛苦来到这里,什么也不看就走岂不可惜?”他顿了一顿,接着道:“再说,这地字第四号房里的客人和柳姑娘关系不小,莫非姑娘不想关心一下。”

    子衿心中一动,联想到苏青阳在亭中所说之话,估计那房内的客人和曹文钧有关系。于是凑上前来,朝着管底的镜头看去。

第四章 两面曹郎

    也就只看得两眼,子衿好似被毒蛇咬过一般,“噌”地后退了一大步方才站住,满面飞霞,一直红到脖根。

    苏青阳早有预料,他追问了一句:“怎样?看清楚了吗?”

    子衿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却不说话。

    苏青阳道:“既然看清楚了,请随我来。”说完他径直走进大厅左侧的一扇小门,子衿也跟在后面。小门内是个雅致的房间,墙上书画毕备,房里还燃着淡淡的檀香。一扇古画屏风将房间一分为二,子衿认得那屏风上描摹的是宋人范宽的《临流独坐图》。

    苏青阳请子衿在外间坐下,让仆人为她献上香茶,自己说了句:“请稍坐片刻。”便转过屏风,进了里间。

    子衿闷坐多时,只觉的胃里一阵阵地泛着恶心,几乎忍不住要吐了出来。刚才的场面实在是太触目惊心,太…,她简直找不到词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说实话,男女的场面她不是没见过,可男人和男人之间…。她在心里怒骂着,曹文钧这个混账东西,难怪身边总少不了如花美男,原来他竟有这般嗜好。另一个身影看不真切,但铁定是刘玉笙无疑。他们准是从退思园离开后赶到秦楼馆的。无怪刚才见面时曹文钧表情怪异,那刘玉笙看着也别别扭扭不像个正常男人。

    怎么以前没发现曹文钧是这样的人呢?子衿随即苦笑一声,也许当时自己的注意力太过集中在曹文钧的仕途上了。也难怪,没有他那条即将飞黄腾达的仕途,柳子衿是绝对不会考虑这个人的。

    柳子衿真正注意到曹文钧是在半年之前。那个时候的子衿年方十七,又是快意坊的头牌,出钱想买她的“老斗”虽不说挤破门槛,却也多得让牙婆眼花缭乱。牙婆存着奇货可居的念头,想乘子衿年轻再多压一段时间,这样价格铁定还能往上涨一涨。

    子衿心里却另有一本帐。之前快意坊的姐妹嫁入豪门的不少,可结局大多悲惨。有的因为男方家中的正室嫉妒彪悍,过门不久就沦为粗使丫头,甚至被正室折磨致死的也不在少数;有的出嫁一年便被男方冷落,成为鸟笼中的寂寞金丝雀;更多的是被男方玩腻之后重又卖入青楼,不过这样的人因为是“出过门的瘦马”,待遇很低,甚至连青楼里的四等姑娘都比不上。

    正因为如此,子衿才要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买主。她已打定主意,如果找不到可心的“老斗”,绝不会屈从牙婆的安排,即使被卖到青楼也在所不惜。

    说归说,可也不能一味等着“意中人”出现,机会不会青睐无准备之人。于是她开始着手准备了。

    所谓准备,就是了解快意坊的诸位客人,以便挑选适合自己的目标。来这里的客人大多数是王公勋贵,朝廷重臣,一般人想要打探他们的情况谈何容易,不过子衿却有她的办法。

    大凡来快意坊的客人爱讲排场,即便是寻欢作乐身边也要带上三四个随从,吆五喝六的好不威风。他们“会雏儿”的时候,随从便被另外安排在耳房里歇息。

    欢场内的行话把逛快意坊称作“泡堂”,既然是“泡”,时间肯定短不了。耳房里的随从们闲极无聊,便天南海北地聊天打发时间,其中涉及各家主人的秘闻轶事自然不少。

    快意坊的牙婆和姑娘们只顾奉承有钱有势的主顾,没人愿意搭理这些低贱的仆从。子衿则不然,有时间便往耳房里跑。她嘴甜手勤,加上待人热情,夏天带几块西瓜,冬天捎上

    两条毛毯,所以那些随从和她相处十分融洽。

    子衿这么做部分是出自同情,但更重要的是能够从他们口中获知他们主人的诸般讯息。

    另一项打探的途径是直接从客人口中获取。在快意坊中有众多“雅阁”,这本是为那些位高权重的高层官吏准备的密室,他们既想“遛花”(既不“包雏儿”,也不“相雏儿”,只是临时找些瘦马作乐,类似喝花酒的行为被称为遛花___作者)又不愿暴露身份。而这雅阁修缮的精致隐秘,很适合这些人活动。后来客人们玩得兴起,干脆把“雅阁”当作了高层聚会的场所,一面揽着姑娘饮酒作乐,一面和同伴们议论朝廷大事。他们只当快意坊里尽是女流之辈,因此说起话肆无忌惮,毫不遮拦。许多机密的政务、人事任免等被他们当作平常话题反复言讲。子衿是快意坊头牌,参加这样的聚会自然不少。旁的姑娘对这些政坛秘事了无兴趣,她却听得津津有味,牢记心中。有时候把这些朝中大佬的议论和耳房小厮们的传闻互为印证,更会得出许多耐人寻味的结果。

    世上之事多怕有心之人。久而久之,对那些前来快意坊的客人,子衿多有熟悉,下一步的事情便是从这些人中挑选出一个“如意郎君”了。

    就在此时,曹文钧出现在她的视线之内。起先,她和众多姐妹一样对这人看不上眼,只是认为他有些小才,论起吟诗作画,饮茶抚琴还能对付,可说到向他倚靠终身那是绝对谈不上的。

    某一天,子衿又去耳房闲聊,发现曹文钧的小厮曹三睡眼惺忪,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便问他:“三哥,昨晚上做贼去啦?怎么弄得这么辛苦?”

    曹小三叹口气:“别提了,这半个月里就没怎么睡觉。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我家老爷隔三差五就被吏部召去讯问一场,而且还都是深更半夜,害得我们这些下人想睡也睡不成。折腾了这么几天,他竟然还有精神跑到扬州来快活!只可怜了咱这些做下人的哟!”

    子衿奇道:“三番五次被吏部讯问,那不是挺麻烦吗?不是出什么岔子了吧!”

    曹小三道:“ 那倒不会!每次出来老爷都是神色如常,估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不他怎么还有心思到扬州来呢?”

    又过了两天,有个快意坊的常客吏部员外郎陈逸夫来这里“遛花”,子衿偶然想起曹小三的话,便向陈逸夫打趣:“陈老爷,人都说做官好!要我说,做个官真要把人累死了!”

    “哦,怎么这么说呢?”

    “三天两头要往你们吏部述职,而且还都是深更半夜,您说累是不累?”

    陈逸夫笑道:“这哪有的事儿!官员述职都有定期,怎么可能任意为之呢?”

    子衿于是把曹小三的话转说一遍,陈逸夫想了一想,恍然道:“你说的是曹文钧吧!他那是特例,上个月内阁下文,说是要对太常寺少卿曹文钧详加了解,这才数次让他入部述职。又因为事涉机密,所以述职的时间都选在了晚上。”

    “哦”,子衿来了兴趣,问道:“莫不是曹文钧出了纰漏,朝廷要查他?”

    “不会!”陈逸夫摇摇头,“官员失职,一般由督察院勘查。曹文钧这事儿嘛,估计是官位要动动了。”

    子衿心道:虽说考察官员不宜声张,可也没有深更半夜召人述职的道理,看来这里面有些文章。

    也是碰巧,几天后,陈逸夫陪着自己的顶头上司吏部尚书

    褚授田来快意坊“遛花”,子衿和几个姐妹作陪。酒酣耳热之际,褚授田猛地记起一件事,连忙对陈逸夫道:“我说老陈,你可别光顾着喝花酒。明天回京,赶紧把曹文钧的卷宗上呈内阁,宋大人都已经催了好几次了!”

    陈逸夫醉眼惺忪地敷衍道:“知道知道,明儿一回去我就办。”

    褚授田紧逼了一句:“这事你可马虎不得,赶紧给我办了。宋大人说不光他要,司礼监的吕公公也等着呢!”

    陈逸夫闻言顿时酒醒了一半,连忙道:“吕公公也要?那难不成皇上那边...?”

    褚授田点点头,接着道:“这曹文钧不知什么来头,如今连皇上也惊动了。咱以后和他打交道可得慎之又慎呀!”

    他们这边说着话,姑娘们或劝酒、或行令、或唱曲,都没注意到他们谈话的内容,只有在一旁斟酒布菜的子衿不动声色,将这些话一一记在心里。

    经过一个多月的打探,子衿对曹文钧的情况有了全面的了解。要说起来,这曹文钧还是个人才。他原是元庆年间丙辰科的状元,被皇帝御笔点中后到翰林院作侍讲,后来官升至太常寺少卿。可这人有些孤傲,不爱跟朝廷中那些党派同流,所以无人提携,一直被钉在太常寺少卿这个位置上十年没有挪动过。最近不知什么原因,曹文钧突然受到上层的关注,据陈逸夫的消息,他有可能先入内阁从平章做起,历练之后还会有更高的升迁。

    说到曹文钧的家世,倒和他“瓷公鸡”的外号名副其实。他家中只有一妻,体弱多病,不能给他生育。他虽然和妻子感情淡漠,却不愿花些钱娶个侧室延续香火。家中的奴仆不但少得可怜,月钱也往往并不足额,弄得曹小三等人整日价苦着脸怨声载道的。

    从家庭来说,曹文钧或许不是个好丈夫,但他却是子衿最好的选择。柳子衿贪慕的不是曹文钧的荣华富贵,她的心思,只有自己最清楚。

    子衿很快发动了对曹文钧的感情攻势,不但迅猛而且热烈。俗语说,男追女,一座山;女追男,一层纱;曹文钧虽然游历花丛甚久,可都是些逢场作戏的玩意儿,哪经过这种阵势。对方不但主动找牙婆谈判,自降身价,而且还情愿倒贴,此女果然非比寻常!没过多久,他就这样被她征服了。

    不过子衿也有一点绝没想到,曹文钧最终答应迎娶自己,还有另外至关重要的原因。

    曹文钧是个酷爱男色的男人。他这种倾向从幼年便开始萌芽,成年后越发清晰。之所以娶了妻子,完全是父母之命无法抗拒,但之后的小妾他是绝无兴趣再娶的。表面上看,他放浪不羁,喜爱沾花惹草,其实这都是掩护,每次游历扬州的实际目的只有一样,便是为了和刘玉笙这样的“檀郎”作乐。

    如今柳子衿主动投怀送抱,倒了却他一桩心事。自己即将上位,朝中却总有人拿他那件见不得人的“嗜好”说嘴。虽然捕风捉影没有实据,可毕竟与自己名声有染,而且要是传到皇上耳中就更不好了。一旦娶了柳子衿,谣言必会不攻自破,麻烦自然也会少了许多。

    更何况有了子衿作遮掩,自己就不怕旁人在后面指指点点,以后寻欢也就愈发方便了。她出身低微,即使日后发现了自己的**,也不敢有什么异议的。

    子衿和曹文钧两人的契合虽说让旁人难以理解,却是一桩各得其所的买卖,要不是今日苏青阳的介入,这桩买卖几乎就要完成了。

第五章 勾心斗角

    柳子衿正在低头沉思的当口,屏风后一阵响动,接着,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来。后面那

    人正是苏青阳,而前面的是位老者,约莫五十多岁的年纪,白面长须,温文儒雅,看面目倒像个乡村的教馆先生。

    子衿只看得片刻,立时伏身扑拜在地,口中道:“贱民柳子衿拜见平乡侯爷!”

    那老者正是苏青阳的父亲,一等平乡侯苏立苏白尘。他略一摆手,温言道:“柳姑娘快快起来。这里是老夫私家的宅第,你我不必拘礼。请坐吧!”

    子衿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坐下,蛾眉低垂,目不斜视,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苏白尘道:“柳姑娘,你以前见过老夫?”

    “回侯爷,小女子从未见过您的金面。”

    “那怎么会认识我?”

    “小女子也是妄加揣度的。”

    “哦,说来让老夫听听?”

    子衿道:“适才小苏大人陪您进来之时,我见他表情肃穆,态度恭顺,便猜想您不是上官便是长辈;又见您腰间挂着一块虢田墨玉,愈发确定您是一位侯爵;

    再者,小苏大人和您面貌上多有相似之处。当年淮阳白城大战,威烈公苏业祖遗脉只剩下您平乡侯一支,别无其他子嗣,因此小女子斗胆揣测您便是鼎鼎有名的平乡侯苏爵爷。

    一番言语说毕,苏白尘听得暗自称奇。他不料对方竟能娓娓道来,而且说得如此条理清晰。

    原来虢田墨玉本产于中州荥阳府(荥阳府春秋时期属于虢国领土___作者)。自古玉石本以西域和田玉、中州独山玉、荆州绿松石、辽东岫岩玉为最佳。天顺朝太祖年间,有人在荥阳府汜水关附近探明玉矿,所产玉石色泽通透,质地纯净,远超其他,为天下玉石之王。由于此地产量既少,品质又佳,所以开矿之初便被皇家垄断,专为供奉皇族和王公。

    虢田玉共分四等:翠、白、墨、黄;翠玉只限皇族,白玉供给公爵,而墨玉、黄玉则是侯爵、伯爵专有,伯爵以下就没有资格佩戴了。所以只要认准腰间的佩玉,即可推断佩戴者的爵位。不过,除非是在京官员或者熟知朝廷掌故之人,一般人连虢田玉也极少见过,更不用说据此推断了。

    苏白尘拈一拈颌下长须,若有所思地看子衿一眼,心中暗想:看来青阳的情报没错,此女果然有些见识。念头一转,忽又想到子衿提到的白城大战,心中陡然一酸,白城大战是苏氏一族数百年来最大的荣耀,却也是最大的惨事。

    原来三十年前,淮南王密谋篡位,诱骗元庆帝的祖父同泰帝至淮南白城,以十万大军重重围困。当时同泰帝身边只有禁军八千人,敌我悬殊,形势万分危急。时任禁军统领的苏业祖一面死守危城,一面遣人四面告急,招大军勤王。在坚守的过程中,长子苏越尘被敌军一箭贯穿右眼,立时身死;次子苏历尘突围途中三进三出,最后力竭被俘。淮南王将其乱刃分尸,首级挂在百尺高杆示众;三子苏玉尘为抢哥哥的首级冒然出城,结果被淮南王马队团团围住,踏为肉泥;只有四子苏白尘年幼留在京中,得以保全苏氏一门血脉。

    后来幸亏

    是九江王假借斡旋之机拖延时日,令各路勤王兵马赶到,才解了白城之围。而淮南王则一路逃窜至北朝,终生不敢回国。

    同泰帝脱险回京后,重赏苏业祖,封其为定威将军,品秩由正四品擢升至正二品,之后屡次加封,直至一等威烈公。苏白尘能够一路官至一等平乡侯,除去某些原因之外,也有受父荫惠及所致。后来先皇隆顺帝景元殿托孤,以苏白尘为七大辅臣之首,顾念的也是苏氏满门忠烈的往昔岁月。

    其时民间对苏氏大加颂扬,纷纷将其与传说中的北宋杨家将相提并论。更有民谣众口相传:

    金刀杨继业,

    白马苏业祖,

    碧血染黄沙,

    浩气存千古。

    直至今日,老百姓对苏家的尊崇,远在其他皇族王公之上。

    苏青阳见父亲脸色微变,便知刚才柳子衿的话触动了他的痛处,连忙打个岔道:“人说快意坊的柳姑娘兰心蕙质,今日一见更胜传闻呀!父亲,您说呢?”苏白尘何等样人,心中立时领悟,脸上迅速恢复了常色,微笑着点点头道:“不错!”

    柳子衿也是玲珑之人,见苏白尘脸现凄楚,知道自己刚才言语失当,正有些惶急,听得苏青阳说话,正好借梯下楼,于是略作羞涩地垂下头,细声回道:“二位大人,承蒙谬奖了。”

    苏白尘道:“柳姑娘,今日请你到此完全出于老夫的主意。要说秦楼馆那一幕是绝不适合让姑娘看到的,只是曹文钧此人行为乖张,实非姑娘良配。老夫不忍姑娘明珠投暗,才不得以出此下策。还望姑娘见谅则个。”

    以他堂堂侯爷的身份对一个堂子里的姑娘竟有如此表现,不光柳子衿,连他身后的苏青阳都有些瞠目。 柳子衿想到在退思园内苏青阳说的那位“倾慕者”,莫非就是此人?

    她试探了一句:“小女子何德何能,敢劳侯爷如此费心?”

    苏白尘也不绕弯,单刀直入道:“想必青阳也向你说过,柳姑娘芳名四播,老夫倾慕日久。虽然曹文钧与姑娘有约在先,但今日之事姑娘也应该看清他是何为人,委身这样的人于姑娘前途只怕绝无好处。白尘虽然老朽,却出于一片至诚,愿为姑娘赎身,还请姑娘考虑。”

    子衿听苏白尘将“前途”二字咬得非常重,不由抬头看一眼苏白尘,却发现他也正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柳子衿心中一凛,他为什么如此说?莫非他知道些什么?

    她略一思忖,面作难色道:“子衿承蒙侯爷错爱,欢喜还来不及,本不该拒绝,只是曹文钧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如若贸然毁约,小女子名声事小,官家面子上恐不好看。”

    苏白尘还未答言,苏青阳轻笑一声,道:“柳姑娘,你太过虑了。别看曹少卿现在春风得意,其实恰似回光返照。实不相瞒,他的秽行还远不止秦楼馆这一件,御史台几位御史的弹劾折子早已准备好了,再过得几天,折子递上去,他只怕转眼就要人头落地,哪还有心思顾得了姑娘你呢!”

    子衿心知,本朝开国以来极少有斩杀士大夫的先例,除非是谋反大罪,否则获罪官员最多举家流徙至边地为奴。可对于曹文钧的生死,苏青

    阳说得轻描淡写,好似操持在他手中一般。可见苏氏父子是多么的成竹在胸,亦可知曹文钧的处境是多么的危险。

    对曹文钧的安危,子衿并不在意。她对曹文钧只有利用,并无感情可言。既然苏氏父子处心积虑地要对付他,此人前景只怕大大的不妙。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及早脱身才是明智之举。只是自己对平乡侯基本上没什么了解,仅凭一句话就投身这样的人,前途岂不是更加莫测?

    苏白尘见子衿低头沉思,知道她心中正在权衡轻重,难以抉择。对于柳子衿,苏白尘是志在必得,因为她是自己计划中一颗绝好的棋子。不过这个女人不简单,为了让她为自己所用,就得有能够驾驭她的东西。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那是篇诗稿。苏白尘微笑道:“老夫知道柳姑娘并非俗女子,鸿鹄高志只怕连须眉男子也要逊让三分。老夫不才,在朝廷中也算薄有脸面,柳姑娘的抱负,老夫或许能够帮上些忙。”说着,将那篇诗稿递了过去。

    子衿疑惑地接过诗稿,看得数行,一颗心登时掉入冰窖,背脊上的冷汗也刷刷流了下来。

    诗稿上寥寥写的四行诗句:

    从来只说有真龙

    焉知雏凤也英雄

    敢学后羿射九日

    一轮皓月耀明空

    诗稿下没有落款,但子衿心里明明白白,这是自己的大作。

    那是去年中秋佳节。本应是老斗们川流不息,踏破快意坊门槛的时候。不料元庆帝突发奇想,诏令天下寒食三天,祭祀默思,以表对先贤的敬意。于是达官贵人们只好老老实实呆在家中“修身”,不敢四处“养性”了。这一来,快意坊的姑娘们乐得自娱自乐。

    子衿和红儿、苏苏几个姐妹晚间便在快意坊的后院内赏月饮酒。她们本是欢场中人,只要不违反法度,于朝廷的清规戒律本就漠视得很。酒到酣处,几个人赋诗助兴,子衿也有些“酒酣胸胆尚开张”,一时兴起,写下了这篇诗句。红儿几个人喝的也不少,看过之后取笑几句,也都没往心里去。

    子衿还算谨慎,诗稿揣在身上便回房睡觉。第二天醒来,回想昨夜种种,子衿心中倒有些胆寒,这诗句虽是酒后狂书,但毕竟犯了忌讳。日后追查下来,只怕还是麻烦。她取出诗稿想要烧掉,转念间又觉得可惜,于是找个安稳的地方存放了起来。不料今日竟然落入苏白尘之手。

    子衿心思转得很快,既然诗稿为苏白尘所获,自己的所作所为,甚至所思所想只怕都瞒不过他。换句话说,自己已在他的掌握之中,答不答应都是徒劳,不如顺水推舟,也落得个爽快。虽然弄不明白苏白尘的真实用心,但他费了这许多心思在自己身上,说明自己也为他所看重。如能利用这一点,也未尝不能实现抱负,说不定比投身曹文钧效果更佳。

    想明此节,她面色转瞬如常,站起身盈盈一拜,莺声道:“侯爷如此厚爱,子衿敢不尽心服侍侯爷左右。”

    苏氏父子对视一眼,心中对她决断之快都暗自叹服。苏白尘一阵大笑,得意洋洋地扶起子衿:“柳姑娘,哦,不,子衿,你就不必拘礼了,咱们很快就是一家人了。”

第六章 出嫁前夕

    三日之后,扬州快意坊内。

    两张银票递到快意坊牙婆“一秤金”手中,一张面额一万两,一张面额五千两。银票

    由全国最大的银庄“汇通宝庄”开具,凭票可在全国三十六州一百八十八所银庄内兑换现银。

    “一秤金”哆哆嗦嗦接过银票,满脸不解地望着来人:“请问小哥,这、这是何意?”

    那人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一身京城管家常穿的苏州绸褂,看上去精明干练。只听他道:“这一万两是定金,这五千两是聘仪。我家主人要迎娶快意坊头牌‘潋香仙子”柳姑娘过门。”他说起话来干净利落,竟是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一秤金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柳姑娘?你是说子衿?可她,早已和太常寺的曹少卿定约在先了!这怎么好?”

    中年汉子冷笑一声,朝着一秤金手上的银票努努嘴:“一万两只是半数,另外一半迎娶时准付,外加五千两的聘仪。就算曹文钧的官位再重,也重不过这两万五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吧!”他态度桀骜,喊起朝廷命官的名讳来一点也不留客气。

    “一秤金”也是官民两道翻滚惯了的,瞧这阵势,知道对方是个硬茬儿,脸上立刻堆起腻死人的谄笑:“官爷(此时她认定对方肯定是朝廷大员的差人),您这是说哪里话?小的又不是脑子锈掉,哪敢把大财神往门外推呀!只是,嘿嘿,”她干笑两声,“官爷可否留下您家主人的官讳,到时候我也好向曹少卿有个交待呀!”

    中年汉子从怀中掏出一张名帖,递了过去:“你拿去看明白了。”

    “一秤金”接过名帖瞅了一眼,只见封套上两边各印着一支振翅欲飞的金翅大鹏,甚是威猛。她总算见过些世面,心中不由得一惊。待得抽出里面的帖子,上面依次露出“天顺皇朝一等平乡侯”的字样,她禁不住一吐舌头,说话也开始打卷:“您家主人莫非是苏… ”

    中年汉子正是苏府大总管苏亦方。旁人这种诚惶诚恐的样子他早见得多了,只是微微一笑,道:“你可看清楚了?”“一秤金”连珠价点着脑袋,头还没来得及点完,苏亦方已经转身出门上马,只听他在马上朗声道:“五日后,我家主人自有花轿前来迎娶。你速做准备,不可有半点懈怠了!”说罢一夹马腹,飞驰而去。待“一秤金”奔出门看时,他已经不见踪影了。

    “一秤金”跺脚埋怨道:“这家伙太也性急啦,怎地说走就走?子衿的身份文碟,籍隶更换还得同他一道去衙门办理呢?”又一转念,狠命拍一下脑门,暗骂道:痴婆子,你还真是个锈脑子。人家是朝里一等一的爵爷,这等琐屑公事还需要我去操心,吐口唾沫的当口都有人为他办好了!于是回转身来,一边乐颠颠往里走,一边冲楼上大声喊着:“子衿呀!我的心肝肉儿,你还不快下来?天大的好事儿都找上门了!”

    苏白尘迎娶柳子衿的消息不消半天工夫就传遍了整个扬州。人们还没有从柳子衿委身曹文钧的惊讶中恢复过来,又震惊于苏白尘的“壮举”。两万五千两银子买一匹“扬州瘦马”,别说扬州地面空前绝后,就算京城里名列前茅的富豪也没人敢这么大的手笔。

    快意坊的牙婆自不用说,要好的几个姐妹也替子衿高兴。别看平日里“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唏嘘慨叹,其实那些皆是虚妄。风尘女子嫁汉,无非取夫家的“才”“财”二字。曹文钧自是二者皆无,苏白尘是否有才不得而知,却是

    权势熏天,富贵逼人。而且对子衿情有独钟,不但赎金丰厚,还一反常规地拿出一笔巨资作为聘仪,简直算是平妻的待遇了。嫁给这样的人家未尝不是子衿的一个好归宿。

    在柳子衿等待被迎娶的五日之内,快意坊门前竟然出现了异乎寻常的热闹场面。众多名人、闲人、有钱人,王公、望族、当权者纷纷找上门来欲求子衿一面。

    这帮人形形色色,各揣鬼胎。有的和子衿相熟,只为着在她嫁入豪门之前多些盘桓的机会;有的仗着自己家底雄厚,不忿苏家的巨资,愿倾囊而出和苏白尘一见高下;还有的心存不甘,准备在子衿面前一逞口舌,说服她回心转意陪伴自己;另有一种人颇有心计,眼见子衿即将成为侯爷夫人(尽管只是个侧室),连忙抢先烧个热灶,也为将来在苏侯爷面前有个铺垫。

    对这些人,子衿自有个不变应万变的法子。任他们口沫四溅,抑或巧舌如簧,她都只是微笑不语,最多不置可否地回应两句。她心中明白,从答允苏白尘开始,自己已经身陷波谲云诡的官场。虽然自己历练甚浅,但有一点原则还是会把握的,那就是,适度的沉默是官场上最好的护身符。那些来访者表演得精疲力竭,换来的却只是子衿口是心非的几句敷衍,最后也觉无趣,只得告辞讪讪离去。

    在众多的表演者之外,另有一人的来访倒让子衿颇有些吃惊。

    那日午后,子衿送走几个相熟的老斗,正想关门歇歇中觉,却见“一秤金”闪身进房,乐滋滋地道:“子衿我儿呀,快出来接接,贵客到了!”子衿这几天正被闹得焦躁,强压不快对“一秤金”道:“妈妈,我也有些困倦了,你让客人改日吧。”“一秤金”却不动步,欢声道:“我的儿,这位贵人可是你的熟客。他知道你找到了好人家,诚心前来恭贺,你可不要薄了人家的脸面哟!”

    子衿一瞥之下,发现“一秤金”手里捏着一张“汇通宝庄”银票,上面赫然印着一千两的面额。对于“遛花”的客人来说,这已经算是罕见的大手笔了,难怪她如此巴结。只是不知什么人出手这么豪阔?

    正在疑惑间,客人已经进门,子衿看时,却是当日在退思园言语顶撞过的薛公子。薛公子名昭,表字少白,当年以榜眼的身份入翰林院为侍读,据说深得皇帝赏识,宦途也是一片光明。无奈他一颗心都扑在晓兰身上,心无旁骛。而且其人书生气十足,比不得曹文钧精明老练,子衿暗忖以他的性格在官场上只怕前途多舛,最终还是放弃了。

    自从那日退思园一别,子衿思量着只怕再难和薛少白见面,不料短短几日之后,他竟然主动上门了。

    子衿见他已然闯入,避无可避,便转头吩咐“一秤金”:“妈妈,你去忙你的去吧。”“一秤金”会意,转身出门,顺手将门关上。

    薛少白满面通红,气喘吁吁,显然是一路跑上楼来的。他不待子衿开口,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真要嫁给苏白尘?”

    子衿防不到他问这一句,点头道:“对。”

    薛少白的面皮越发红了:“你甘心把自己的大好青春托付给一个老朽?”

    子衿苦笑一声:“我有的选择吗?”

    薛少白提高了声音:“我知道他出了大价钱。不打紧,他出了多少,我照样出得起!”

    子衿想起“一秤金”手里捏得那张银票,只怕薛少白所言非虚。只是一个翰林院的“白翰林”(朝中对收入微薄的穷翰林们的贬词___作者)何以陡然间暴富

    ?薛少白不是世家子弟,又没什么有钱的朋友,莫非?子衿脑海中突然现出一个念头,心中一急,脱口而出道:“你哪来那许多钱财?莫不是去找‘蓝票庄’借钱(当时一种高利贷钱庄,借款后开具的字据为蓝色,故有此名___作者)?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行当,千万碰不得!”

    薛少白正色道:“君子求财,取之有道。我既然诚心要为柳姑娘赎身,手里的每一文自然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

    子衿看他说得庄重,料想所言不虚,暗自松了一口气,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薛少白见她没说话,以为她有苦衷不好明言,又补了一句:“子衿,莫非你是惧怕苏白尘的权势,不敢拒绝?放心,对付豪门权贵,是我们翰林院的拿手好戏。”他声音铿锵,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子衿很了解薛少白的为人,他倒不是对自己有什么爱慕。晓兰曾经说过,薛少白脑袋里的荒唐念头实在不少,有一次竟然说,像快意坊里这些个姑娘,全都是天下第一等的人物,奈何要做那些俗世庸人的陪衬。如果个个能够找到如意郎君,美满生活,该是何等的功德呀!有朝一日自己有了钱财,不但要还她们一个自由身,还要包她们终身幸福。对这种穷酸文人的痴言妄语,子衿只是付诸一笑,没想到今日,薛少白一朝暴富,竟然要兑现这个承诺了。

    这个薛少白书生气十足,说到做到,他是真敢和苏白尘分庭抗礼的。当然,对抗的结果自不用说,什么叫“螳臂当车”,薛少白便是最好的注脚。

    想到此处,柳子衿暗自咬咬牙,冷笑一声:“薛公子,你的盛情美意子衿只能心领。此次苏侯爷屈尊收小女子入府,实在是两情相悦之事。外人不明真相,以讹传讹,只怕也让薛公子误会了。如果公子还想插手此事,除了枉抛心力,恐怕别无所得。

    再者,那日在退思园中小女子对公子的一番话,公子应该言犹在耳吧。欢场便是游戏场,谁要是认了真,谁便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了!”

    薛公子本来通红的面庞瞬时变得惨白。他瞪了子衿一眼,一转身,狠狠地摔门而去。

    薛少白的突然出现让子衿彻底丧失了心情,之后的几天里所有来客一律被挡驾。她需要时间平复情绪,也需要时间好好考虑一下进入苏府之后该如何动作。

    临到迎娶的头天晚上,子衿房里的小猴子(快意坊里专门伺候姑娘的年幼女孩__作者)满儿从外面带进一封书信递给子衿,子衿打开看时,考究的信纸上写着八个字:

    谨言慎行,谋定后动

    后面则是数行小字:姑娘高志不让须眉,在下敬佩之至。只是侯门似海,险不可测。如能遵吾八字金言,或可全身而退。又,日后如有疑难,可传信至京城玄武大街金亭馆玄字六号房,在下定当克尽全力。

    再看末尾,署名贾亦真

    “贾亦真?贾亦真?”子衿在心中默念了两遍,不用问,写信者用的是假名无疑。从信上看,此人似乎熟知自己进入苏府的目的。而知情人中除了自己几个姐妹便是苏氏父子。苏氏父子决不可能,如果是自己的姐妹,应该也不会这样藏头露尾。那么,这人会是谁呢?

    仔细琢磨了一会子,始终没有想出眉目?子衿轻轻吁出一口气:算了,此人既然刻意隐藏身份,怎么能让我轻易猜破呢?不论他用意如何,这八个字确是良训。至于贾亦真究竟何许人也,柳子衿相信将来自会水落石出的。

第七章 馈赠佳人

    苏亦方下聘仪的五日后,苏府果然如期上门“娶马”。因为京城距离扬州有两天的路程,所以“娶马”的第一站当然不是京城的平乡侯府,而是暂时安歇在平西公二公子姜无计在扬州的府邸。等平乡侯的大队车驾抵达扬州之后,再择日返回京城。

    别看快意坊门前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可迎入姜府之后,就再也感觉不到一丝新婚燕尔的甜蜜了。尽管子衿心里清楚,白发红颜不可能像少年夫妻那样蜜里调油,但总不至如此的冷清寂寞。从入住姜府第一天,不但苏白尘人影不见,就连苏青阳也销声匿迹,不知所踪。尽管府里每日锦衣玉食,极尽奢华,生活起居伺候得也殷勤周到,却丝毫无法冲淡她心中日甚一日的空虚。诚然,她明知自己选择的是一条冰冷无情的道路,可毕竟还是刚出闺阁——尽管那早已不能称为闺阁了——的妙龄少女,再怎么隐忍矜持,心中总会有些抑制不住的憧憬与渴望。苏白尘如此举动,实在让她失望了。

    就这么熬了几天。某一日的晚间,吃罢晚饭,子衿正闲坐在房间里看书,只听房门响动,有一人走了进来。子衿不用抬头也知道来者是谁。他冷淡自己多日,怎地今天又贸然闯了进来?尽管保持着看书的姿势不动,子衿的一颗心却不由得七上八下地翻腾起来 。

    苏白尘依然一副乡村教馆先生的打扮,面上一副似笑非笑的淡泊表情。他轻步踱到子衿近旁,瞥了一眼子衿手中的书本,问道:“看得什么书?”

    子衿眼皮也不抬一下,淡淡回道:“侯爷博览群书,定然一眼便能看出端倪,何须妾身多言。”

    苏白尘似乎并未听出话中有异,低头认真看了片刻,低声吟道:

    “ 皎洁圆明内外通,

    清光似照水晶宫。

    只缘一点玷相秽,

    不得终宵在掌中。”

    吟罢默想片刻,拈须微笑道:“原来是薛洪度(薛涛,字洪度,唐代女诗人___作者)的绝句。”

    子衿听到苏白尘吟诗,心中不禁一动。她原是偶然翻到此页,不料上面的诗句竟然和自己当下的境遇暗合。原来他们所吟之诗乃是唐朝才女薛涛“十离诗”之六,名曰“珠离掌”,诗中讲的是明珠微瑕,为主人所弃,暗叹女子遭情人冷落,哀怨难言的心情。

    苏白尘饱读诗书,怎会不懂薛涛诗中隐情?他所以冷落子衿,实在自有苦衷,此刻却不便明言。当下故作不知,话锋一转,又问:“子衿,这几日在府里住的还算习惯吗?”

    子衿仍是淡淡答道:“多谢侯爷关心。妾身每日里赏花、观鱼、吟诗、作画,以白菊相伴,与锦鲤为友,实在比‘梅妻鹤子’的林和靖(林逋(967一1028),字君复,北宋著名诗人__作者)要惬意多了。”

    她一个初涉世事的女子竟愿意身比隐居山林的老夫子林逋,虽是玩笑,闻者也能听出些许苦涩。

    苏白尘依然不动声色,顺着她的话说道:“姜二公子府上虽然秀丽,毕竟地方局促,住久了也会觉得气闷。不如这样,明日我带你出去走走,放松心境,对你是大有好处的。届时,”他顿了顿,脸上现出一丝神秘,“老夫还有一份礼物送你!你早些歇息吧,攒足精神,明日才有兴致游玩嘛。”说罢,转身离去。他行事一向如此,言语举止丝毫不容他人有商量余地。柳子衿望着被他掩上的房门,愣了一会儿,苦笑着摇摇头,重又低头读起书来。

    第二天一早,苏白尘破天荒地陪子衿吃过早饭,二人装束一番,出门开始“散心”。此时的扬州虽已是二月的天气,但春寒料峭,呼呼的北风吹来仍有些刺骨。柳子衿薄施粉黛,穿戴上也尽量简单:一身素白的轻裘,料子是上等的关外雪貂皮精制而成,白色的风帽掩住满头的乌云。柳子衿素来喜欢淡雅,白色是她最爱的颜色。

    苏白尘的装束也算平常:他天生不畏寒冷,连皮袄也不着,仅仅穿着一件淡黄色的布袍。玄色的腰带上镶嵌着几颗玉石,看似普通,但有见识的人一眼便知,那是关外极为名贵的岫岩玉打造而成。

    二人出得门来,早有苏亦方安排的扬州“梭骊”在门口伺候。“梭骊”是扬州特产的交通工具,其实就是一种单驾马车。外观虽然不起眼,但里面铺陈舒适,两人乘坐一点也不嫌局促。车厢外除开驾车的马夫,旁边还可坐一随从。

    原来扬州虽是江南名城,但城内的狭窄里弄着实不少,寻常车马不易行驶。偏偏那些酒肆歌场,赌坊勾栏,风味小吃,各种好玩的去处都深藏巷内。外地游人一来不愿步行,二来不谙其中曲折复杂的道路,常常以此为苦。

    这“梭骊”设计小巧灵活,掉头转弯极易,最适合在里弄窄巷内行驶。再加上车夫技术精熟,又深谙扬州道路,善于寻找捷径,因此游乐扬州的富人们都喜欢选择这种工具。

    说是散心,其实却是柳子衿为导游,带着苏白尘“扬州一日游”。苏白尘虽然贵为侯爵,但来扬州次数不多。柳子衿则是土生土长的扬州女子,因为是快意坊头牌,牙婆看管得不严,而且平日里“会雏儿”的机会不少,所以对扬州各处精彩的地方也算是眼熟能详了。

    她一路指引,哪里好玩,哪里好看,哪里好吃,竟让苏白尘游了个不亦乐乎。眼看着日近正午,两人便在有名的斜石桥旁找了家茶馆用饭。

    要知扬州人素来闲散,极喜饮茶。他们挂在嘴边的便是“早上皮包水,下午水pi。”早间寻个茶馆坐下,要上两壶香茶,几盘细致点心,几个人围在一起就能够消磨一上午的辰光。然后继续在馆子里用过午饭,便要找个澡堂子泡上几个时辰,顺便歇歇午觉。待到金乌西斜,华灯初上的时候,一群人精精神神,舒舒服服地从澡堂子出来,后面的节目便是饮酒赌钱,寻

    欢作乐去了。

    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扬州中上等的茶馆里都备有可口精致的饭菜,为上午刚刚“水包pi”的客人们解馋。

    苏白尘选了一家名为“雨榭春”的茶馆。这里出名的本是临安府三年一产的“后雨前龙井”,因为慕名的客人太多,而且往往耽搁到中午也不愿离开。为了揽客,店家不但在茶水上做足功夫,馔食的供应上也是毫不含糊。店里先后请来苏杭几位名厨主理,菜肴上更是倍下功夫。到得后来,来“雨榭春”的客人十个倒有九个是冲着这里的美味而来的。

    子衿熟谙扬州饮食,坐定之后,很熟练地点了几个招牌菜。她事先问过苏白尘的口味,所以点菜方面也有所留心。

    不一会儿菜便端了上来。二人正要动筷。忽听背后人声嘈杂,回头看时,却见从上菜的堂口窜出黑乎乎一条人影,正朝着店门口狂奔,几个操着扫帚、擀面杖的汉子尾追出来。其中一人喊道:“该死的杂碎,偷东西偷到爷爷的厨房里来!识相的赶紧站住!”那偷儿哪里肯住脚。他身形瘦长,脚步甚是灵活,在人群中疾步穿梭,离店门越来越近。操擀面杖的汉子眼见他就要逃走,情急之下将手中的家伙“嗖”地扔了出去。只听“啪”地一声正砸在偷儿的后背上,砸得他一个趔趄趴在地上。后面的汉子们几步追了上来,不由分说急风暴雨般一阵拳脚,打得那人惨呼连连,只管抱着脑袋满地乱滚。

    大堂的掌柜眼见打得有些不成话,怕闹出人命,过去拦住几个人道:“行了,把这家伙扔到后街的石桥边上。别在这惊了客人,耽误咱们的生意。”众人这才住手,抬着那个半死不活的偷儿往后堂走去。经过子衿等人桌旁的时候,她顺势一瞥,见那人皮黄骨瘦,形容枯槁,细看之下竟有些眼熟,只是他脸上沾满黑泥和血污,一时不好辨认。

    此地和子衿小时候住过的柳条弄相隔不远,她心想,或许这人也在柳条弄中居住,以前见过也未可知。

    正在沉吟间,旁边一个山东口音的客人大声道:“我说店家,都说江南山好水好人也好。我看你们却着实有些不地道呀!这人不就是在厨房里偷了一点东西吗?犯到着往死里招呼?”

    掌柜的陪着笑脸道:“这位客官,您兴许是不熟悉咱这一带的情况。说起来这家伙也算这一片的街坊。咱这小店开张三四十年,不敢说乐善好施,但对待邻里左右还是讲点良心的。平日里就算是蹭点酒饭甚至是顺手牵羊咱也眼开眼闭地算了。但这厮却是可恶至极,他原是个泼皮无赖,与人合伙开着个赌坊,咱这里的乡亲没少受他的坑害。往常在这里白吃白喝自不必说,吃饱喝足还连拿带要。咱这斜石桥的乡亲恨他都恨地透透的。也是老天开眼,上个月这家伙的赌坊里来了高手,半天的功夫就把他的家底弄得干干净净,连老婆孩子都卖了人还债。没奈何,他就在这里做起了破落户,每日来小店吃白食。刚来的时候他还没忘了原先的威风,横得不得了!被伙计收拾过几回之后倒是老实了,可手脚还是不干净。伙计们教训了多次,他却累教不改。这次居然大白天里就下了手,伙计们也是一时气愤,手下得重了些。惊扰各位客官之处,还请多多原谅。”

    子衿听在耳里,心下一动。难怪看着眼熟,原来是他!她暗暗吁出一口气,真是天可怜见,这个坏蛋终于受了天谴。如今逼死母亲的仇人二获其一,她老人家在天之灵也可以稍微安心了。

    吃罢中饭,又细细品了一盏饭后消食的“碧香螺”,苏白尘拿出个提议:“子衿,听说这离你从小住过的柳条弄不远,左右也是无事,不如去那里看看?”

    子衿全身一震,柳条弄是她心中极痛的一道伤口,她实在不愿轻易去触动,因此顿了顿,扶着额头道:“侯爷,今早上东奔西走,我也有些乏了,不如还是回府歇歇吧。”

    苏白尘却不为所动:“既来之则游之,我想你也有些时日没有来这里了,不如便去看看吧!”他声音虽然柔和,语气却异常坚决。

    子衿眼见拗不过,只得依了他。两人起身上车,乘着梭骊一路行到柳条弄。算起来,自从被卖入快意坊,柳子衿便再也没有回到过这里。她凭窗望去,虽然历经十年沧桑,这里的一切依然如旧,昨日种种好似就在眼前。

    苏白尘坚持要下车走走,柳子衿只得跟着。二人一前一后走到弄堂口处,子衿抬眼一望,惊异地发现路口牌坊上的巷名竟然被人修改了。原来上面书写的是“柳条弄”三个隶书,而现在则变成了“五柳巷”三字。她环顾一圈,没错,这里和当年自己住的地方一模一样,怎地现在改了名字?

    苏白尘似乎注意到了她的表情,拈须微笑道:“你再看看下面的题字。”子衿眼力甚好,定睛看去,赫然只见“五柳巷”三字下落着“五旬废叟”的题款。那正是苏白尘的自号。

    子衿脸上错愕的神情让苏白尘越发得意:“苏夫人,这五柳巷从今往后就是你的产业了。这便是老夫昨晚说过要送给你的礼物。”

    “怎么?”

    “这一整条巷子已经被我买了下来,包括巷内所有三十一户人家在内,这里的一切全部都是你的私产。古人云:人生至乐,莫过衣锦还乡。老夫如此,也是聊博佳人一笑。”

    子衿张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苏白尘续道:“当然,我买下这巷子也不全是为了夫人,多少还有点私心。这里临近瘦西湖,地处幽静,风景宜人,是养老修身的好去处。我已经命人在这里修了一座院落,后院还有半亩薄地。日后老夫告老还乡,正好在这里种上一垄菊花,学那靖节先生(陶潜,字渊明,号靖节先生,东晋文学家,大诗人____作者)的模样,‘采菊东篱下’,虽然不能‘悠然见南山’,但‘悠然赏湖光’也惬

    意非常了。”

    子衿冷然道:“老爷真是好雅兴!”她对这里实无半分好感,情绪自然不高。

    苏白尘看在眼里,心道:待会儿你就算想不开心都不成了。

    他迈步往巷内走去,子衿在后面懒洋洋地随行。时下正值午后,各家都在午睡,巷子里几乎没什么动静,只有几个半大的孩子蹦蹦跳跳地玩着竹马。

    两人正在信步游走之间,忽见前面不远处房门一开,有件物事“咕咚”一声被扔了出来。那东西在地上滚了两滚,碰到墙角边一动也不动了。那扔东西的人家骂骂咧咧地道:“贼杀才,有活计不好好干,偷鸡摸狗倒是比谁都机灵。今日且给你留个教训,下次再犯,打得你找不到狗头。”听他说话的口气,那被扔出来的竟是一个活人。

    子衿心中不忍,便要走过去看看,却被苏白尘将她拉住,摇手示意别动。正在此时,那几个正在玩竹马的孩子呼啦啦围了上来,其中一个小胖子拍手道:“好呀,又有的玩了。”他先用脚踢踢那人,那人呻吟一声,似乎醒转了过来。接着,小胖子又从怀中掏出个白面馍馍,揪下一块,在那人鼻子下嗅嗅,然后嗖一声扔出老远。那人喉咙里嘶吼一声,立时连滚带爬地向碎馍奔去。待他刚刚捡起馍块,小胖子又揪下一块,嗖一声扔向另一个地方。那人虽然虚弱,却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道,呼呼地又向那边奔去。几个孩子拍手欢呼,纷纷各自揪下一块,四面八方地乱扔。那人忙不迭地东奔地跑,虽然累得呼呼带喘,却一步也不肯停歇,看样子是饿极了。

    子衿眉头一皱,正要上前劝止,猛见那人手里攥着几块碎馍朝自己这边走来。子衿看他眉眼依稀有些熟悉,那张歪到后脑勺的阔嘴更是让人过目不忘,定睛细瞧,心中顿时一凛。原来他便是当年诱劝父亲堕落,还逼死母亲的黑胖子。如今他早已瘦成了一副骨架,一身破烂单衣短不及膝,似乎头脑也不太清楚,一边呵呵傻笑,一边含糊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她正瞧的出神,只听身后有人冷笑道:“嘿嘿,天道循环,报应不爽。这家伙落到如此田地,也是罪有应得!”

    苏柳二人回头看时,却是一位老汉,手里拎着个沉甸甸的油壶,看来是刚打油回来。

    苏白尘饶有兴趣地问道:“老人家,你认识这个疯汉?”

    “哼,咱这弄堂里谁不认识这个坏种!这家伙叫鲍余,原是斜石桥有名的无赖。十几年前和另一个叫傅干的合伙开了个赌坊,从此咱们这些街坊就开始受祸害了。稍微有点积蓄的人家都被他们连哄带骗地拉去耍钱,而且一耍起来便没日没夜。俗话说十赌九输呀,靠赌博哪能够发财呀,倾家荡产倒是家常便饭。别的不说,有个姓柳的一家子就被他们折腾得惨不忍睹。本来人家小日子过得红火火的,可自从男人迷上耍钱,家里就开始走背运了。赌到最后,不但家当赔个精光,男也疯了,女人抹了脖子,剩下个七八岁的小丫头最后也没了下落。听说,是被人牙子卖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了,嗨!”说到这,他长叹一声,“真是造孽呀!”

    苏白尘瞥了子衿一眼,见她雪白的面庞此刻已经涨得通红,美目圆睁,似要喷出火来。他故作不知,继续问道:“哦,那他现在是怎么回事?”

    “呵呵,想来真像老天爷安排的一样。三个月前,他们的赌场里来了个年轻人,貌不惊人,可出手阔绰,一晚上的进出账都在五千两银子上下。刚开始,他是输多赢少,光是五天下来,姓鲍的两个人就足足赢了他四万两银子。后来那年轻人急眼了,一下子拿出十万两银子要和姓鲍的两个赌身家。二人看他是个毛头小子,势单力孤,手艺又潮,就满口答应下来。想不到这年轻人立时便转了运,和姓鲍的二人只赌了两个时辰,整整一座赌坊就输给人家了,还倒欠人家五万银子。这下二人急了,拿刀动枪的要和那个年轻的拼命。料不到那年轻人早有防备,身边还藏着七八个好手。那些人上前把两个家伙打个半死,顺带着将这个害人的赌坊也砸了个七零八落。两个家伙不甘心,第二天就去衙门里找熟人打点,准备查清楚年轻人的来历,好把输的钱抢回来。没想到衙门不但不管,还倒打了两个人一百板子,说他们聚众赌博,早有民愤,限期让他们关掉赌坊,不得滋事。

    过不了几天,那个年轻人就带人上门来要债。傅干眼见跑不脱,干脆变卖了家产,又黑着良心把老婆孩子卖给人牙子才算还了赌债。鲍余却是舍不得产业,结果让人把他家里搬了个精光。他的老婆和搬东西的动手,一时失手,剪刀插在胸口见了阎王。鲍余被要债的逼得红了眼,拿把菜刀和他们拼命,结果不但没伤了人家,还误把自己七岁的女儿给砍死了。再往后,他就成了这副模样。”

    仿佛是为了响应老汉的介绍,正朝这边走来的疯汉鲍余停住脚步,捧起手中的碎馍,咧嘴笑着:“银子,银子,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柳子衿不错眼珠地瞪视着面前的疯汉,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此时此刻她本应充溢着复仇的快感,可那个胸口插着剪刀的女人和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女孩一直在她眼前晃动,让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难道这就是她想要的报复吗?但转念间,她又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无论如何,她大仇已报,从此心中再无任何牵挂了。只是,为她报仇雪恨的人究竟是谁呢?她转头看着苏白尘,心中似有所悟。

    却听苏白尘自顾自地道:“当真是老天有眼,看来今日这趟柳条弄真是不虚此行!”

    果然是他!看来从头至尾,包括今日在雨榭春里痛打瘦子傅干,柳条弄内戏耍黑胖子鲍余,都是他精心安排好的,这才是他要馈赠给自己的礼物。此人为自己可算是煞费苦心,且心机之深,手段之辣,也的确让自己大开眼界了。

第八章 怨女痴男

    柳子衿是在三月初三跟随苏白尘来到京城平乡侯府的。此次迎娶新娘回京,苏白尘一如既往地高调,除开数量庞大的车仗马匹之外,还特意从京城的虎贲羽林军中挑出五百士卒作为仪仗的随扈。要知天顺朝素来以军令森严著称,虎贲羽林军是禁军三大精锐之首,除非遭遇紧急状况,方可由亲王持皇帝手谕调遣。平常就连当朝的最高军事长官——太尉也不得擅自调动。可苏白尘为了迎娶一位如夫人,竟然能够大张旗鼓地动用羽林精锐!到底是他圣眷优隆,得到了皇帝首肯?还是挟天子令诸侯的自作主张呢?

    朝野内外早有传闻,苏白尘如今风头之劲,像极了当年权倾天下的曹孟德,此番举动,愈发增添了众多保皇人士的疑惧。

    当然,不论外界如何议论,迎新的队伍依然顺利且堂皇地从扬州一路回到京城。苏白尘仿佛有意要向所有人炫耀似的,车队在城内穿行了整整一个时辰,直把京城九街七市十二门全部走遍,方才回到府中。

    相比在府外的声势,平乡候府的欢迎队伍则要低调许多。守在府内恭迎的除开先行抵达的大总管苏亦方,再就是七大管事,十四名执事。至于正室千月白以及三位如夫人,还有几位子女则不见踪影。

    不过柳子衿却并不在意。自己毕竟是最末的侧室,而且出身低微,她从来就没有奢望过那些太太小姐们给予自己任何的礼遇。所谓的地位是要靠自己争取过来的。

    府内的迎亲仪式很平淡,不过苏白尘依然给了子衿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喜,那就是她的新居。

    子衿的居所建在府内东头,新开辟的三亩土地,耗时半年的工程,苏白尘亲自提名为“俪园”。俪者丽也,既是形容园中景致怡人,更为突出园中主人容颜秀美。而且,俪字还有伉俪之意,说明此处正是他们夫妻双宿双飞之地。

    他心知子衿素喜淡雅,好简厌繁,是以园中色调以素色为主,布局也尽量做到紧凑,虽然不见山水繁复之妙,却有清新怡人之意。园中的主建筑是一栋二层小楼,周围环以修竹茂林,这样即使园外喧天鼎沸,小楼内也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苏白尘这样的安排很合子衿的脾胃,在她还没有在平乡候府内真正确立自己地位的时候,低调是上佳的选择。

    不光是住所,其他方面苏白尘也顾虑得周全。饮食住行上全部维持子衿在扬州时候的习惯。为此,苏侯爷还特地从扬州一品店“积香居”请来首席厨师为子衿单独开灶。

    除开子衿自己带来的丫头满儿外,苏白尘另外拨了二名丫环和一位老妈服侍。虽然人数不多,但是个个腿勤嘴甜,脑袋灵光。就这样在侯府里住了几天,子衿丝毫也没有“独在异乡为异客”的不适。

    本以为最初的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去,没想到三天后的一个晚上,苏白尘过来告诉子衿,让她准备准备,后天苏府的诸位子女将来“俪园”拜见他们的“娘姨”。

    子衿有些诧异,莫非苏府另有盛大的欢迎仪式?细问之下方才知道,原来凡有新入府的“姨娘”(京城里对权贵家中妾室的一种称呼___作者),必须由长子率领众多弟妹前往拜见,三天后,“新夫人”再逐一去前几位夫人房中参见,以示对几位“长辈”的尊重。

    子衿听罢暗暗叫苦,自己虽然不喜繁文缛节,可这形式却是非走不可的。

    苏白尘所说的准备,便是由子衿房里的那位老妈廖氏给她讲授“礼仪课程”,以便在后日的“拜见礼”上做到“母仪庄重”。这课程涵盖的内容着实不少,大到服饰、言行,小到眼神、语气,面面俱到。偏偏这廖妈妈讲得不但冗长无比,而且单调乏味。听不多时,那瞌睡虫便开始频繁骚扰,没奈何还得硬撑,一堂课下来,着实让她苦不堪言。

    不过客观说来,廖妈妈的授课的确使子衿受益匪浅。那天苏府的拜见仪式上,“母子”双方表现得都中规中矩,基本上没出什么纰漏。一旁观礼的苏白尘频频点头称许,折腾了几天的子衿也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长气。

    当然还有美中不足。苏白尘膝下共有八名子女,五子三女。可这次拜见,一共只来了四人。长子苏青阳自然领衔首发,次子苏显义,三子苏隐月,四子苏援征,长女苏黛云却纷纷缺席。

    苏显义官居工部侍郎,常年在外巡查。这次因为公差远在河北,不能及时回京;苏隐月多年飘泊异乡,行踪不定,连苏白尘也弄不清他的去处,这两人的缺席倒也情有可原。

    而苏援征,苏黛云身在府内,却托辞不见,不但苏白尘面上无光,子衿心中也犯起了嘀咕。可苏白尘既未解释,子衿也不便多问。

    其实子衿心中有数,不用多问,园子里自然有人讲述“缺席者”的来龙去脉。那位廖妈妈,是侯爷府里出了名的“无不知”。她原是苏白尘原配李华的陪送丫头,住在府里三四十年,全府上下的风俗渊源,人情掌故几乎没有她不知道的。

    果然,吃罢晚饭,趁着几个人闲聊的功夫,廖妈妈便和盘托出了苏家大小姐和四少爷的逸事。

    要说起这位苏家大小姐,实在可以用“特异”二字来形容。她二十一岁出嫁,丈夫是骁义校尉郭韬。在这个等级森严,贵族、寒门老死不相往来的社会里,一等侯苏白尘的长房女婿竟然是个出身卑微的下级军官。郭韬是淮西人氏,因为家中赤贫,无奈投军。他曾经在塞北常年征战,抵御边寇的袭击。由于军功卓著,被征调回京,跻身于京师禁军三大精锐之一的飞熊羽林军,累迁至五品的骁义校尉。

    其时苏白尘兼领禁军,每逢初一、十五都在京郊的大校场演武。他的宝贝大女儿苏黛云那时正是天真烂漫的年龄,熟读乐府里的《木兰辞》,又看过几本诸如“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梁红玉击鼓退金兵”之类的绣像话本,禁不住对巾帼英雄心向往之,于是常常扮成男装偷偷

    跟随父亲到校场观武。

    她是少年心性,只见校场内无数人马闻鼓而进,闻金必退,进退有据,整齐划一,虽置身场外也看得周身热血沸腾。再看帅台上指挥队伍的竟是个和自己年龄差相仿佛的少年将军。那人在万马军中动作潇洒,指挥若定,更兼一身白盔白袍,翩翩胜雪,初开情窦的苏小姐看在眼中,禁不住地耳热心跳,遐思不已。

    一打听,知道适才那个指挥演武的便是骁义校尉郭韬。因为原来的指挥使托病休养,指挥演武的任务便交在他的身上。他果然少年老成,虽是千军万马也调动得当,一丝不苟,据说连皇帝也对他慰勉有加。

    自古佳人爱英雄,这一来,苏黛云那一颗本就炙热的芳心愈发烧得滚烫。于是每次初一、十五的校场她成了必到的客人。先是改妆藏在苏白尘的亲兵卫队中,后来为了看得清楚,干脆说服父亲,恢复本来的女儿身份,在贵宾席中堂而皇之地观礼。别人观武都是看着帅台下面,唯有她只关注台上的那一个人。那人的一举一动牵动着她的一颦一笑,喜怒悲哀。如果哪天那人临时缺席,她也不顾体面,阴沉着脸立马拂袖而去。

    她如此明显的举动,便是傻子也看得出名堂。苏白尘以为她是年少懵懂,过些时便会淡忘,所以也不以为意。不料这次苏小姐的心志历久弥坚,不但逢演武必到,之后还变本加厉,托人给郭韬飞传鸿雁,暗送芳心,而且词句中日甚一日地大胆,最后竟到了以身相许的地步。

    再说那郭韬虽然情书在手却哪里肯信?他历练日久,世情看得透彻,知道这类官家小姐不过是一时的冲动,所以对这些火热的信件一笑置之,连个回传的口信也没有。

    哪知苏小姐的爱情攻势愈加猛烈。初时还是传信,赠诗,之后便开始送香囊,手帕之类的小物件。更有一次,郭韬收到一封加急驿传的包裹,他初时还以为是上峰交待的重要任务,等拿到帐中心急火燎地打开才发现竟是一对粉红的绣花鞋。

    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细看之下原来是苏大小姐馈赠的佳物,还附赠一首缠绵悱恻的情诗。他向来立身极正,陡然收到女儿家的私密物件,真是又羞又恼。虽然对方是权门千金,不便发作,可心中对这位苏小姐也轻贱到了极点。

    虽然郭韬无动于衷,苏黛云却误认为他已经默许,只是不好明说。她向来把男女之防看得很淡,认为婚姻大事男女之间谁主动都无所谓。于是过不多久,她便向父亲提出,要和骁义校尉郭韬成婚。

    饶是一等平乡侯苏白尘见识广博,再也想不到自己的女儿竟然会提出如此要求。不要说男方既未说媒,更未提亲,就算是对方送来大笔的聘仪,这门亲事也决不可能成得了的。郭韬官秩五品,连个副将都算不上,这样的家伙堂堂一等侯的女儿怎能屈就?如果传扬出去,他苏白尘的面子还往哪里摆放?

    于是乎父女间的冲突不可避免地爆发了。苏白尘虽然在朝政中游刃有余,可对自己这个固执的宝贝女儿却始终一筹莫展。两人都是极倔强的性格,互相毫不妥协,日子便在日甚一日的僵持中过去。

    僵到后来,苏小姐看看不是办法,想起话本里常说的私奔的故事,便也起了和情郎远走高飞的念头。于是连夜收拾东西,偷偷来到京郊的飞熊军营门,要找郭韬。她爹爹统领禁军,守门军士当然不敢等闲,一面放苏小姐进营,一面飞奔给郭韬报信。

    自从那次收到苏小姐的“特殊礼物”后,郭韬对这位大胆的官家小姐既鄙薄又畏惧,听说她竟然找上门来,只觉啼笑皆非。三十六计走为上,他也不知会旁人,悄悄从另一营门走出,进城里去了。

    再说苏小姐在营房里转了半天也找不到情郎,又细问军士,知道郭韬今夜的确驻扎营中。她也是冰雪聪明的人物,回味郭韬之前的态度,心中已是雪亮。可是待要这样回府已不可能,单身出走更没什么意思。正心灰意冷之间,脑海中蓦地闪过“程门立雪”的故事,当下银牙一咬,就在郭韬营帐前盘膝坐下,一语不发,动也不动。

    当时正是隆冬季节,天降大雪,军士们都在营房中酣睡,就连巡营的兵丁也躲到小帐中烤火取暖,她披的又是白色斗篷,雪夜中看去,一点也不显眼,是以营中无人发现郭韬帐前的异样。

    待到后半夜,出来活动身体的巡营小队终于发现了已经冻成冰人的苏黛云。有人认出这是苏府大小姐,于是连夜送回侯爷府抢救。还好苏府财雄势大,请来成群的顶尖名医诊治,最后还是皇帝亲召的一等御医富元常妙手回春,终于帮助黛云捡回了这条性命。

    苏黛云虽是大病初愈,痴心依然不改。她一颗心念兹在兹都系在那个人的身上,缠绵病榻之际喃喃自语的都是情郎的名字。

    某日清晨,大雪初霁,鲜红的日头照在满园的玉树琼枝上,映射出夺目的光芒。她精神略振,虽见满目晴好,心中却是说不出的凄苦,不由吟道:

    小山幽彻,遍地堆香雪。

    只恐今宵入梦,梦到处、魂孤绝。

    这是南宋词人吴潜的《霜天晓角》,刚吟得半阕,只听门外有人和道:

    八公头已雪,淮南分半席。

    莫道淹留何事,且长啸、对佳月。

    这人吟的正是《霜天晓角》的下半阕。黛云一惊,强支病体向门外望去,只见一人长身

    玉立,正满面含笑地望着她,却不是她的郭郎是谁?

    廖妈妈说到此处,故意顿了一顿,拿眼望着听得出神的众人。别看她“讲课”的时候生硬呆板,可说起这些浓情蜜意的故事来却是有声有色,扣人心弦。

    满儿性急,忍不住问道:“那后来呢?”

    不待廖妈妈回答,子衿笑道:“自然是才子佳人,终得团圆了。”廖妈妈连忙点头:“新夫人真是聪慧过人,猜

    得一点不差。”原来郭韬听说苏黛云“营门立雪”之事后,为她满腔的赤诚所感,思虑再三,便鼓足勇气来苏府提亲。苏白尘眼见宝贝女儿刚从阎王殿走了一遭回来,再不松口后果不堪设想,只得眼睁眼闭地默许了他们的亲事。

    黛云和郭韬二人都不愿大张旗鼓地操办婚事,苏白尘也觉得这个女婿地位太低,不宜张扬。于是他们便在无声无息中开始了二人世界。

    听到这里,满儿抢着问道:“既然如此,怎么大小姐还住在咱们府上呢?”

    廖妈妈叹一口气,学那说书先生把茶杯一蹾,有意掉了句诗文作为这个故事后半段的开头:“‘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这才子佳人也未必都是花好月圆的结局呢!”

    黛云自成亲之后,便搬到了郭韬府中。本来依天顺朝军例,凡带兵的武官,只有四品以上方可自建府邸,但一月之内也须有三成以上的时间留宿军营,以示官兵和睦。而其余武官则必须在营房内住宿,不得擅离。

    苏白尘当然不会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和丈夫两地分居。以他的权力,解决这点事情自是手到擒来。苏、郭二人成亲的三日后,吏部下文,郭韬因“履任勤勉,卓有成效”被擢升为四品中郎将,调入兵部参议局办事。

    参议局是研讨军情,制定对敌作战计划的部门,系军中的文职。以郭韬的官阶,不但可以自建官邸,每日工作的时间也变得规律,而且年节还可以享受假期,比起飞熊军中和士卒们同甘共苦的生活,不知要优厚多少倍了。

    苏白尘的这番安排,自然是想为女儿营造一个圆满的归宿。而黛云和郭韬初时也的确如胶似漆,令旁人称羡。可渐渐地事情起了些变化,回娘家的时候再不是小夫妻两个手牵手的进门,往往只有黛云一人,却不见郭韬的踪影,而黛云的脸色也常常是阴晴不定;再往后,黛云回娘家的次数日渐频繁,脸色愈发地阴多于晴。到最后,黛云干脆一住便是十天半月,不到郭韬陪着笑脸来接,她是绝不回去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小夫妻间铁定出了问题。本来嘛,贫贱夫妻百事哀,蜜罐子里长大的娇小姐委屈下嫁给寒门军官怎能得到幸福呢?

    两个人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维持了一年多,郭韬突然接到上峰的任命,由四品中郎将再度擢升为三品义威将军,同时总领边州广平一切军事,即日起赴属地上任。

    丈夫出任广平最高军事长官,黛云自然要跟随。奇怪的是,她不但不以远赴边地为苦,还喜笑颜开地收拾行囊,吩咐下人为她采办了全套的家居物件,看来,她是做好了在那里长期居住的准备。

    二人赴边州广平一年有余,回传的书信不断,都是些报平安,问家好的家书,于夫妻间的感情丝毫没有提及,似乎他们的日子一直在风平浪静中度过。

    就在苏府上下对这对小夫妻的记忆日渐消磨的时候,某一天的傍晚,苏府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音。守门的出来看时,惊愕地发现原来是大小姐黛云急匆匆回府了。

    黛云是单身回来的,其时苏白尘正在书房读书。黛云也不洗漱,一头扎进房间便和父亲长谈起来。父女俩从黄昏直谈至子夜,其间激烈的争论声,哭泣声不绝于耳。

    等到东方发白的时候,两人的谈话终于结束了。众人鉴貌辨色,都在猜测着黛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惊人的事情。

    不久,果然有震惊的消息传来,苏黛云竟提出要休掉丈夫!从来只有男子休妻,何曾见过女子休夫?苏白尘自然不会应允女儿的荒唐要求,可这小夫妻的生活是铁定过不下去了。如何体面地收场呢?他苦思多日,没有良策。好在身边幕僚甚多,不久便有聪明人献上妙计一条。

    数日后传出消息,郭韬族内有长辈去世,依郭氏族规,本应回乡守孝三年,但郭韬肩负边防重任,不宜去职丁忧,只是须寒食独身,恪尽孝道。既然如此,为了不打搅郭韬“尽孝”,身为家眷的苏黛云便顺理成章地回到娘家。

    从此之后,黛云便留在娘家,至于三年后郭韬“守孝”期满再要如何,那便只好到时候再说了。

    苏黛云经此变故之后,性情落寞了许多,尤其听不得迎新娶亲的消息。凡是有这类事情,她往往都是冷笑一声,言道:“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别看现在火热,有几个有好结果的?”她既是如此态度,不来参拜新夫人自也不足为奇了。

    廖妈妈讲完故事,屋子里好半天无人说话。半晌,丫环臻儿问道:“千辛万苦才在一起的,莫非就这么完了?”她和另一个丫环韫儿都是刚进府不久,因为聪明伶俐,办事牢靠,便给苏白尘拨到俪园。对苏黛云的事情自是所知甚少。

    廖妈妈道:“那还要怎地?这嫁人呢,还是得门当户对,不然的话,哪作得了长久的夫妻哟!”刚刚说完,猛然意识到子衿还坐在一旁,心中骤然一紧,连忙赔笑道:“新,新夫人,你可莫怪,你和老爷可不是...这个...”她惶急之下,伶牙俐齿早抛到九霄云外,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子衿微笑着摆摆手,示意无妨。此刻她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刚才听廖妈妈的讲述,苏黛云不应是那种娇滴滴的小姐作派。她千辛万苦地与郭韬结合,怎么会如此决绝地要求分离呢?其中必有隐情。只是自己来的时间不长,不便贸然打听,等到时机成熟了,再好好替苏小姐参详参详也不迟。如果能够就此打动黛云,无形中自己在苏府中便多了一份基础。

    正想着,只听满儿急问道:“廖妈,你还是先说说四少爷是怎么回事吧!”

    廖妈妈喝下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接着道:“说起这四少爷嘛,也是个痴子,只是这痴却不是情痴的痴,而是...”正说之间,门外有人高声道:“侯爷入园,还不赶紧出来迎接?”

第九章 明修栈道

    自从子衿入嫁苏府,平乡侯爷几乎是每晚必定光临俪园,而且一去便是整晚,落得前几

    房的太太好生冷清。府里众人都暗自感叹,新夫人到底是烟花扬州出来的,狐媚功夫果然不凡。

    其实,只有子衿心里清楚,俪园的确是苏侯爷每晚的“必经之处”,但也仅仅是“经过”而已。每次他在这里盘桓的时间决不会超过半个时辰,之后便转身离去了。或许他并没有离开俪园,只是隐身在园中的某个地方,因此大家才会误认为他整晚都在柳子衿身边。子衿想起扬州退思园内那个神秘的地下宫殿,隐约觉得自己的身边似乎也有这样一个去处。

    如果真是这样,苏白尘应该是拿俪园作掩护,做着不愿为外人知道的事情。至于是何事,她心中也有一点端倪。蓦然间柳子衿感觉后背上掠过一丝凉气,以苏白尘的秉性,既然以自己为掩护,定有极厉害的手段防备自己泄密。她暗暗警诫,切不可贸然打探,更不能露出一点口风,否则定会自讨苦吃。

    今日苏白尘进园,逗留的时间依然不长。大总管苏亦方在楼下等待,苏白尘信步上楼来找子衿。别看苏白尘妻妾众多,其实于女色一节上并不上心。和子衿在一起的时候,只是品品茶,聊聊天,或者谈谈稗官野史,或者议论佛老经义,完全便是朋友相聚的场面。

    子衿在卧房内早已备好苏白尘最爱的“君山银针”。此茶系宫廷贡品,莫说寻常人家,便是一等王侯府内也罕有此物。苏府里的“君山银针”系洞庭湖特供,每年九月由湘北运抵京师,一份送至宫中,一份由皇帝特准送至平乡侯府。

    苏白尘落座之后,子衿轻抬玉手,将一把钧窑瓷壶内的沸水冲入茶杯之中。杯中茶叶经沸水一激,急速冲升上来,又缓缓沉下,之后再浮再沉,反复数次,好似茶叶也有灵性一般。苏白尘出神地看了一回,笑道:“世上名茶数以千百,恐怕只有‘君山银针’方能有这沉浮之妙。”

    子衿随口道:“老爷久在宦海,于沉浮之道恐怕别有一番体会吧。”

    苏白尘微微一怔,心中随之翻起一阵波澜。回思三十余年来的官场生涯,虽不似父亲和兄长们在战场上腥风血雨地厮杀,其间的诡谲险恶却是有过之无不及。自己如履薄冰般几番游走于生死边缘,又几番与绝望间峰回路转,今日思之,历历如在眼前。

    子衿看苏白尘默不作声,也就收住口,只把面前的几只茶杯全部斟满,然后在苏白尘对面坐下。片刻之后,她看苏白尘回过神来,这才道:“老爷,看您神色不豫,是不是妾身刚才的言语碍着您了?”

    苏白尘摆摆手:“只是偶尔出神,不打紧的。”

    一时无话,两人各自端起茶杯默默地啜了一口“君山银针”,让那醇厚细腻的茶水在腹中游走一圈。半晌,苏白尘忽道:“子衿,你来这里几天了?”

    “妾身到此整整半月了。”

    “知道我为何娶你过门?”

    子衿一怔,不知他这话什么意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苏白尘双眼直视着子衿,一字一顿地道:“因为你是相当特别的一个人。”

    子衿又是一怔,问道:“却不知老爷说的‘特别’是何意?”

    “你是一个能做大事的人!或者说,你有做大事的潜质!”

    子衿看苏白尘说的郑重,心中一惊,道:“老爷,怎地如此高抬妾身?”

    苏白尘哑然发笑道:“你何必谦虚。单凭你在曹文钧身上下的那些功夫,就已让我刮目相看了。你有志向,有胆识,有手段,莫说女流之辈,便在须眉中也算首屈一指。你若是男子,老夫定当将你收为义子,作为左膀右臂。只可惜你是女儿身,只好委屈点以妾室的身份入府了。”

    子衿在一旁咀嚼他的话意,似乎是要把自己收揽过来作为助手。和苏白尘相处一段时间后,她已知苏氏绝非渔色之徒,但娶自己到底是何原因始终猜不透。今日他一番言语,倒让子衿有些豁然了。

    她张张嘴想要谦逊两句,苏白尘摇手道:“今日你我推心置腹,那些虚礼就不要讲

    究了。实话说吧,我所以娶你入府,便是看中了你这份潜质。老夫久历官场,别看挣下了诺大的家业,但是树大招风,不知有多少人暗地里忌恨。我已老迈衰朽,如何能应付这些?只盼着有个像样的人才助我一臂之力,千挑万选,看来只有你能胜任了。”

    他面色严肃,说得又煞有介事,看不出半分虚假。子衿心下惊疑之外,竟也有些得逢知遇的感动,斟酌了一下词句,她道:“虎父无犬子。老爷膝下五位公子,个个能够独挡一面。妾身毕竟是个女流,哪承得起老爷的重托?”

    苏白尘苦笑着摇摇头:“说什么‘虎父无犬子’。千诺还是个孩子,那也不必多说;显义少谋寡断,做个三品的京官已经是抬举他了;隐月常年不着家,哪里会定下心来帮我?援征是个书呆子,治学有余,治国却是不足;至于青阳嘛?”他眼中现出一丝复杂的神色,想说又没说出来,终于吐口气道,“算了,不说也罢。”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闷,两人都不知道如何将谈话继续下去。停了一会儿,子衿道:“老爷既然如此厚爱,子衿自当勉力而行,为老爷排忧解难。只是我初来乍到,万事纷乱,却不知如何入手?”

    “古人云成大事者必当修、齐、治、平。治国、平天下自是留待将来,而今之计,不如先从修身、齐家开始。”他顿了一顿,叹口气道:“咱们这个家,也是该好生整顿一下了。”

    子衿默察他的言语,竟是想让自己首先参与家政的管理,之后步步为营,再进入到政坛,做他理政的助手。她着实没有想到,一等平乡侯竟然如此高看自己。也好,这不正是一展抱负的好机会吗?

    “敢学后羿射九日

    一轮皓月耀明空”

    她把自己那首诗又默念了一遍,许久以来盘踞在胸中的豪气再一次升腾:说什么男儿当自强,莫非女子便自甘软弱?百里侯!万户侯!凭什么便是男子的特权?我柳子衿偏要把这个男子的世界颠倒过来。“不为吕高后,便做武昭仪”,我便不进后宫,也能做得比她们更好!

第十章 父子君臣

    苏白尘很准时,这次仍然只待了半个时辰。出了小楼,苏亦方在前面打着灯笼引路,两人一前一后朝俪园门口走去。

    柳子衿猜得一点不错,苏白尘并没有离开俪园。两人走到离园门不远的地方,忽地向右一拐,穿过一片竹林,面前是一潭碧池。二人停下脚步,苏亦方在池前的一块石头上前后左右按动了若干下,只听水流哗哗,池中竟然升起一排木桩,木桩的尽头是一根粗有丈余的管子。苏白尘对苏亦方道:“你要小心在意。”苏亦方点头。苏白尘迈步从木桩上走过,直到那根管子前。那管子是纯钢制作,他将管上的盖子打开,里面是黑洞洞的通道。他翻身进入管中,反手将盖子合拢。

    苏亦方见主人消失在管中,默等了片刻,在那块石头上按动几下,木桩和管子均缓缓沉入水面,一切恢复了正常。他提着灯笼四处照看一下,没有发现异样,这才疾步离开俪园。

    那根竖在池中的钢管连着一道深井,深井内设有阶梯,苏白尘就着井底射出的灯光,一步步下到最底层。井底是一条宽敞的巷道,全部由青石砌成。每隔几步壁上便凿出一个坑洞,里面点着牛油蜡烛,照得巷道内满目生辉。

    苏白尘加快脚步在巷道内走了大约半里路,前方便是一扇铁门。他先在门边的方砖上敲打了几下,再伸手抓住铁门上的门环,分别向左右各扭动数次,工夫不大,铁门“嘎吱吱”打开,里面显出好大一座厅堂。

    其实这厅堂内自有隐蔽窗口监视着门外一切,他们见是苏白尘前来,敲砖和扭门环的动作一丝不错,这才开门放入。否则只要一个动作不对,隐伏在门外两边墙上的机关立时便会启动,任他是一等平乡侯还是天皇老子,也会惨死当场。而且开门的机关会不定期更改,即便有人能够乔装成苏白尘的模样,学得一套的动作,也很难顺利进门。

    门口仗剑守候的白衣卫士看见侯爷进门,立时躬身施礼道:“属下参见主公。”苏白尘微一颔首,径直往前走去。这厅堂的规模和扬州退思园内地宫的相差不大,只是没了从天花板上垂下的管子。厅堂两面隔出数十个小间,里面烛影摇曳,隐约可见有人在埋头疾书。

    苏白尘一直走到厅堂的尽头,打开一扇小门,房内便是他的工作间了。

    其实里面早有人在伏案工作,听到他进门,立时站起身来道:“爹爹,您来了!”

    苏白尘看他一眼,声音中带着诧异:“青阳,你怎地还在这里?”

    苏青阳道:“这几日事情繁杂,我怕您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就手处理一下。”

    烛光之下,他瘦削苍白的面庞越发见不到一点血色,眼角眉梢尽是疲态。苏白尘看在眼中,耳边不由响起一等御医富元常的话:大公子身体本就积弱,再加上连年劳心,已成强弩之末。据我所见,大公子气血亏虚,若再不静休,恐有性命之虞。

    想到此处,他脸色一变,语气也严厉起来:“青阳,这里的事自有人来处理。富御医三令五申让你静养,你还不赶紧照做。现今大事初定,你正该歇息的时候,偏又来这里劳神,当真是不要性命了不成?”

    苏青阳赔笑道:“爹爹莫急,孩儿怎敢不顾惜身子?只是眼下正有份急件要请爹爹定夺,我怕旁人误了功夫,这才在此候着爹爹。”

    苏白尘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问道:“是什么急件?”

    苏青阳从案子上拿起一份蓝色的卷宗,道:“据天字门首牌卫士密报,兵部给事中骆风,刑部给事中虞勤,吏部给事中齐胜三人因‘任事勤勉,考绩优良’,拟擢升为本部督给事中。(给事中是六部中级别最低的官员,但权力不小,可督办皇帝交给各部的事宜。如本部官员办事不力,给事中可直接向皇帝汇报。督给事中是给事中的首领,六品官职。_____作者)。”

    苏白尘瞥了一眼,不解道:“不过是六品官员的微末调动,何来急件之说?”

    苏青阳手指卷宗一处道:“问题是,这三件调动均为司礼监总管吕乾授意,吏部尚书褚授田督办的。”

    “怎么,是司礼监?”苏白尘快步走到案前坐下,借着灯光细细地翻阅

    着这份卷宗。半晌,他沉吟道:“这么说,莫非又是大内的意思?只是督给事中六品的官秩,职微权轻,起得了什么作用?”

    苏青阳走近一步,声音又低了不少:“爹爹难道忘了,督给事中、监察御史同属‘监察’一路,如表现优异,可破格由六部进入都察院,最高可擢升至左右督御史(都察院长官,品秩三品___作者)。左右督御史已经具备入阁的资格了。”

    天顺朝承继自大明,政治制度也和朱元璋的洪武朝相仿。建国之初,本朝太祖就没有设立中书省,而是学洪武年间的模样独揽大权。他设立了一个咨议处的机构,成员最多不会超过五人,入选之人原则上在当朝元老和六部尚书中遴选。其实只要被皇帝看中,即便是官职略低,也能够被酌情提拔。当时都察院长官本来不够资格,先帝隆顺帝时为了开拓言路,特准都察院左右督御史也可酌情入阁。因此只要官至督御史,便等于半边身子进了内阁的大门。目前因为是辅政大臣主事,因而咨议处的成员全部是苏白尘等七人。但皇帝一旦亲政,难免不会擢升这些督御使。

    得到儿子提醒,苏白尘心头一紧,猛省道:“着啊!先不露声色地升作督给事中,为后面铺平道路。等到年末考绩的时候做点手脚,再把他们一路提拔到督御史的位置。骆风等人本就资历浅薄,就算熬上十年也未必能到三品,一旦身价暴涨,怎不感念上峰的知遇之恩?自然是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了。”

    苏青阳点头道:“接下来便是想法让这几个人入阁。他们在内阁中虽然人少,但后面有大靠山撑腰,底气自然十足。假以时日,还不定闹出什么动静呢?”

    苏白尘冷笑一声:“哼哼,他这回倒是学乖了。上次曹文钧风头太劲,惹得群起而攻之,阁没入成,脑袋差点搬家。这次居然用上暗渡陈仓这一招了。”

    苏青阳笑道:“什么群起而攻之,还不是爹爹在幕后指挥得力。要没有咱们‘公平道’提供的那些资料,御史们拿什么弹劾姓曹的?”

    苏白尘却是沉吟不语,显然还在思考那三个督给事中的问题。好半天,他道:“皇帝如此处心积虑地想从我手中夺回权力,其志不小哇!嘿嘿,老夫出生入死才坐稳的江山,岂是说交就交出去的。任他妙计千条,我有一定之规,量骆风、虞勤几个宵小之辈成不了大事,让玄字门卫士严密监视便是。还是对付曹文钧那样的老办法,一旦抓住纰漏,交给御史台参得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苏青阳道:“皇帝对此煞费苦心,咱们也决不可大意了。您看是不是改派地字门一等卫士经办。他们一直负责监视二品以上官员,做起来更加稳妥。”

    “好吧,不过这事儿你就别管了,让地字门总办宋乔直接向我禀报!”

    苏青阳知道爹爹怕自己操劳过度,便点头答应着。忽然心中又想起一事,微微蹙眉道:“爹爹,近来皇帝对付咱们的路数改变了不少,您要多加在意!”

    “哦,怎么说?”

    “前者他助曹文钧入阁时,又是调阅档案,又是深夜召见,风声太响,惹得朝野非议,才被我们占了先机。而这一次,先从七品给事中到六品督给事中,再到五品监察御史直至三品督御史,一切不但按部就班而且顺理成章,让人找不出反对的理由。皇帝是越来越聪明了。”

    苏白尘眼望侃侃而谈的长子,心中不知是高兴还是悲哀。他五子三女,可谓枝繁叶茂,真正成器的竟只有这一个。更可悲的是,天妒英才——这唯一成器的儿子却有可能…。

    他想着心事,对苏青阳的话却没有漏过一句:“再者,如今在所有公开场合,只要您和皇帝同时出现,他必定表现出一副战战兢兢,唯唯诺诺的样子。凡是您的奏章提议,他无不应允。许多旁人看来逾越规矩的事情,即便您没有提出,他也‘热心’地帮您解决,可给人的感觉又好像是暗中受到了您的胁迫不得已而为之。这摆明是想让您成为众矢之的,您不可不防。”

    说者忧心忡忡,闻者却不以为意。苏白尘笑了笑道:“青阳,你说的这些我也想过,尚淳这小子的确在和我们玩花样。”皇帝的名字被他冲口而出,浑然就好像在

    教训乳臭小儿一样,“远的不提,就拿这次迎娶柳子衿来说吧。人人都以为我倚仗权势,擅自调动虎贲羽林军随扈,殊不知这其实是皇帝小子特旨恩准的。这事朝野内外议论纷纷,他却从不向大臣们公开说明,却私下告诉了我,好像给了我多大恩惠一样。”

    苏青阳诧异地张大嘴巴。羽林军随扈之事连他都以为是父亲所为,心里还在埋怨父亲行事张扬,料不到却有这段隐情。

    他暗自琢磨,皇帝此举确是高明,既向爹爹示了恩,又不露痕迹地把麻烦招惹到他身上。而且这事还不易解释,所谓越描越黑,以爹爹的作风和今日之地位,众人绝对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

    抬头再看爹爹,虽然身受“不白之冤”,他却并无愤愤不平之色,依然谈笑自若地续道:“皇帝小子如此无非是两点用意。其一,故意向我示弱,让我对他不做防备; 其二,把我妖化成王莽、桓温一样的人物,令朝野上下对我心怀不满,这样他就能坐观虎斗了。嘿嘿,这等小计哄得过旁人,却哄不过我去。”

    苏青阳看他成竹在胸的样子,便问道:“爹爹既然洞悉其谋,可有应对良策?”

    “些许伎俩还要什么良策。老夫纵横天下三十余年,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过?几碗**汤能够把我如之何?至于那些臣僚和腐儒们,哼哼,笑骂任由他们,于我何足道哉?”他端起书案上苏青阳刚刚沏好的“君山银针”,轻啜了一口,闭目享受着满颊的芳香,过了一会儿才悠闲地说道:“我‘公平道’数万人众,遍布全国各地,天下间事无巨细都在我掌握之中?有此雄兵坐镇,吾高枕无忧矣!”

    苏青阳深知父亲的秉性,心中虽大不以为然,却也不敢多说。

    苏白尘说得兴起,话匣打开越发不可收拾,只听他接着道:“来而不往非礼也,皇帝小子既然对我使骄兵计,我就回他一个将计就计。我每晚都流连在俪园,大小朝会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怕人人都以为我沉溺温柔乡不能自拔了。嘿嘿,皇帝小子自以为得计,必会按耐不住采取措施。届时我伺机而动,打他个措手不及,让他从此不敢再做妄想。”

    苏青阳点头道:“没想到咱们在整治曹文钧的过程中意外发现的柳姨娘,竟然是对付皇帝的一副绝好的**汤。”

    平乡侯收敛起笑容,表情严肃地说道:“青阳,你柳姨娘的作用远不止这些,切切不可轻视了她。”

    “看来爹爹是决心要委她以重任了?”

    “柳子衿非寻常女子可比,经验上虽然稍逊,却也是上上人选。我打算让她先从家政做起,如果做得出色,再慢慢交给她办些外事。我相信以她的能力,辅以数年的历练,于政务处理上必是一把好手。”

    “爹爹,这实在令孩儿有些匪夷所思。她,她毕竟是个女子呀!”尽管已经被告知过多次,他仍然不相信父亲竟会将诺大的家业交给一个外来的女子。

    苏白尘没有回答。他重又端起茶杯,细细啜了一口芳香馥郁的“君山银针”,才道:“乐府有诗云:双兔傍地走,安能辨雌雄?我的眼光不会错!你就拭目以待吧!”

    “既然如此,爹爹便不怕她羽翼丰满后不服管制,甚或反噬吗?”

    “嘿嘿,老夫周旋官场三十余年,这点把握我还是有的。而且,柳子衿并非忘恩负义之辈。我为她报了杀母大仇,又屡屡向她示恩,相信她会铭感于心的。”

    苏青阳轻轻叹一口气,黯然道:“都是孩儿无能,还得劳烦爹爹殚精竭虑找一个外人来辅助。”

    他语带凄凉,苏白尘听着也不是滋味。他怕再说什么徒增伤感,挥挥手道:“这些话就不必再提了。现在天将二更,这里有我照应,你早点回去歇息吧。”

    苏青阳辞别父亲,转身回往自己的住所。这地宫规模庞大,来往地道四通八达,他经由另一地道走了约摸一顿饭的功夫,才从隐秘的地道口出来,向位于石狮子大街的府邸走去。

    路上他一直在想着父亲刚才的话:让柳子衿从家政做起。如今家里两位姨娘叶芷莹和聂少媛正因为主持家政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柳子衿怎么淌的过这趟浑水呢?

第十一章 一妻三妾

    苏白尘虽然准备让柳子衿管家,可那只是私下里的允诺,真正付诸行动还得一段时间。目前状况下,既没有威信,也谈不上人缘的新夫人柳子衿第一要务便是观察和学习,为做好“接班人”奠定基础。这既是那天晚上苏白尘交待的方针,也符合柳子衿行事的原则。

    入府数日后,柳子衿依礼参见了苏府的几位“前辈”夫人。苏白尘的正室千月白今年三十八岁,虽不及苏、柳之间的年龄落差,但以区区三旬的年纪便领袖苏府,却也是件希奇的事情。

    千月白二十岁时入苏府,强行挤走原配李华,成为苏白尘第二任正室。她是杜国公千闻的独女,当初苏白尘抛弃糟糠之妻娶她入府,虽然遭受无数非议,但获得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因为之后的苏白尘宦海一路坦途,数年功夫便由四品禁军副指挥使飙升至宏文阁大学士,一等平乡侯,领太子太保衔,其青云直上的速度便是久历官场的老臣也为之瞠目结舌。

    原来堂堂的平乡侯爷也是靠牵着女人裙角起家的!听罢苏白尘的发家史,子衿免不了有些鄙夷。又想,苏白尘如此薄情寡义,为了前程连原配夫人都能抛弃,自己今后倒要小心在意了。她看了看对面讲得绘声绘色的廖妈妈,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廖妈妈是李华出嫁时陪送的丫头,陪伴李华十数年,好歹也算个心腹。自己的旧主遭受如此境遇,她竟然毫无不平之色,莫非此中另有隐情?

    千月白入府之后很快便执掌了府内的一切事物。她面冷心狠,行事又果决雷厉,不但家事管起来井井有条,政务上也是一把好手。据说苏白尘很多拿捏不定的事情都要和她商量。渐渐地,那些斥责苏氏喜新厌旧的人们开始转变风向,纷纷称赞二人相得益彰,颇有当年梁鸿、孟光的风范。

    哪知世事无常,千月白“铁娘子”的形象维持了十余年,终于撑不住了。她天生体弱,偏又性子刚强,身子时有不适却一直勉力支撑。府内事物繁杂,她还要帮助苏白尘理政,三年五载倒还受得了,十余年下来积劳成疾,到底撑不住了。另有一点,她怀着幼子苏千诺的时候受过惊吓,宿疾一直未愈,两下夹攻,长时间下来,一个硬铮铮的女强人终于倒下了。

    千月白病倒,府里的家政便交给了苏白尘的第一房侧室叶芷莹。叶芷莹出身书香门第,温柔贤淑,虽是人人称羡的良妻,却实在算不上持家的好手。和千月白比起来,她耳根子既软,心肠也不够硬,办起事来更是优柔寡断。下人们若是有些过错,一般只是呵斥两句,最重也不过打两下板子。像千月白那样动辄赶出府门甚至送交衙门法办的情况是绝不会出现的。府里众多的下人们在千月白的严刑峻法下压抑了许久,好容易碰到这样一个面慈心软的活菩萨,怎能不好好享受一下?没有个把月的工夫,府里上下便门禁松弛,散漫成风了。吃酒、耍钱自不在话下,偷鸡摸狗、损公肥私的事情也是累见不鲜。更有甚者,竟有那胆大妄为的家伙公然在府内宿娼**,一时间苏府里乌烟瘴气,秽乱不堪。

    如此过了半年有余,苏白尘觉得再让叶芷莹管下去的话,自己的平乡侯府只怕会成为万字大街(京城王公贵族聚居最密的一条大街___作者)第一号的笑柄,于是果断决定换人,让第二房侧室聂少媛接替叶芷莹,成为苏府新一代的掌家人。他却没有想到,这么一换,竟是一场更大混乱的开始。

    聂少媛本就是个冷口冷面的人,为了扭

    转府里松弛的风气,她一意模仿千月白的做派,甚至更加严厉。只可惜,她学得了千夫人咄咄逼人的气势,却学不来人家威福并用的手段,一味地逞强用狠,到头来惹得阖府上下怨声载道。人们开始怀念原来叶夫人营造的“宽松”环境,又有人觉得应该让千夫人“带病临政”,当然还有人认为聂夫人这样做是对症下药,举双手赞成。一时间拥叶派,拥聂派,拥千派甚嚣尘上。大家各怀心思,互不买帐。这样四分五裂的人马做起事来自然极其没有效率。苏白尘看在眼里,却苦于政事繁忙,自顾不暇。两个成年的儿子已经各自成家离府,不便插手,只好任由这样的局面维持下来。

    被苏白尘寄希望于“整顿家务”的柳子衿便是在这样一个时机下来到苏府的。

    听完廖妈妈的描述,子衿算是对几位“前辈”有了大致的了解。当然还有一位,那就是苏侯爷的第三房侧室岳真真,廖妈妈对她一直语焉不详。子衿几次问她,廖妈妈总是摇摇头道:“四夫人嘛,也没什么好说的。”又微微叹口气,续道:“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又是个家长,整天还…”那神情,仿佛长辈对待自家顽童一样无可奈何。子衿看在眼里,暗道:看来这四夫人倒有些意思。

    不算上子衿,苏白尘共是一妻三妾。可在参见的过程中,子衿却只见到了其中的两位。正印夫人千月白一直称病在床,除苏白尘等极少数人外,概不见客。也许是怕子衿误会,她早早便打发贴身的下人到俪园做了解释,顺带还送上一份见面礼。子衿原以为不过是珠玉首饰之类的物件,看过才知道那竟是一只雪貂。这雪貂人称“雪玉”,出没于关外苦寒之地。“雪玉”数量本就稀少,又是极珍贵的药材,而且此物性子狡黠,行踪诡秘,一年里难得捉到三五只,因此市面上的身价何止万金。

    这一只原是杜国公心疼女儿的病事,着人送来给她将养身体的。千月白见它生得玉雪可爱,实在不忍下手,便养在身边做个宠物。她长年缠绵病榻,连个倾诉的伴侣也没有,全靠这只雪貂解闷,没想到这次竟把它也送了过来。子衿最爱的颜色便是素白,这雪玉浑身洁白剔透,连一根杂毛也没有,再加上常年驯养,已经通了三分人性,子衿抱在怀中自是爱不释手。

    子衿见到的正是目下暗战正酣的叶聂二人。两人虽都是江南水乡的佳人,性格却大相径庭。叶芷莹名门出身,谈吐温雅,举止得体,特别是一口地道的苏州软语,又甜又糯,只听得人心神俱醉。子衿私底下很不礼貌地揣测,叶夫人要是落足扬州的烟花地,只怕门槛早早会被客人们踩得稀烂。至于聂夫人嘛…

    按照辈分,柳子衿首先拜望的是叶夫人。两人叙过年龄籍贯,原来叶夫人曾在扬州四桥巷住过,那里和子衿的柳条弄只隔着两条小街。这下子更显亲热,她拉着子衿再也不松手,称呼也改成了:“阿五”,这是平常扬州人对自家弟妹的昵称(柳子衿在苏白尘五位妻妾中排名最末)。

    在这位阿姐热情的招待下,原本只想小坐片刻的柳子衿整整盘桓了二个多时辰,从淮扬的风土人情讲到京里夫人、小姐们的逸闻趣事,又说些市面上流行的装束、饰物,反正是天南海北,不一而足。偶尔也会提到府里的一些情形。每当此时,她都说得小心翼翼,无论是主子还是下人,她基本上只说好不言坏,仿佛整个平乡侯府犹如君子国一样民风醇正。

    两人谈得很是热烈(其实多半的主讲者是这位叶夫人),不知不觉就到了午饭的时节,叶芷莹强留着子衿用饭,她不好拒绝,便答应下来。原本以为只是家常便宴,没想到这顿午饭竟是出人意料的丰盛,而且里面很多是子衿偏爱的馔食,看来二夫人曾经做过充分的准备。

    临走之际自然免不了送些物事。和千月白的雪玉比起来,叶芷莹的东西并不起眼——用玉竹小笼盛着的一笼扬州聂祥泰的银丝雪卷。这是子衿在扬州时最爱吃的零嘴,几乎到了无卷不欢的程度。自从搬到京城,苏白尘也曾着人定期从扬州带一批回来。只是银丝雪卷吃得是个新鲜,从扬州长途跋涉地送来,两天的耽搁,味道便会逊色不少。偏偏聂祥泰又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店。为此子衿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常常有些遗憾。今天她看二夫人送上的雪卷,单从色泽、香味判断便是正宗的第一笼,却不知她从哪里弄来的。

    叶芷莹看见子衿诧异的表情,微微一笑道:“早知道你喜欢这一口零嘴。恰好我身边有个下人原来在聂祥泰打过几天下手,手艺也还过得去,就让他试着做了。我尝着也还可以。这一笼你要是觉得还可口,明日我让那师傅再做了给你送去。”

    子衿拜谢已毕,望着二夫人和蔼的笑脸,心中倒生出些感动来。

    相比煦暖如春风的叶夫人,聂夫人真可算是冷若秋霜了。始终一副凛凛不可亲近的样子,又极不喜欢言词,两人你来我往的客套话几乎不超过五句,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相顾无言,唯有风轻扬”的静默中度过。柳子衿实在耐不过这样的尴尬,看看该尽的礼数都已经尽到,连忙起身告辞。聂夫人也不挽留,起身相送。两人一前一后默默无言地走到厅堂门口,聂夫人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妹妹,听说老爷这些日子都在你的俪园,他常年繁忙公务,你可要叮嘱他多注意点身子。”这话说得唐突,而且似乎微带责备的意思,柳子衿一时也不好辩解,只得答道:“小妹谨记在心。”再想说些什么,聂夫人已经转身回房去了。

    她看看时间还早,想着就近往聂夫人隔壁的乌园去一趟,那里住着苏白尘的第三位侧室岳真真。匆匆赶到园子里,却发现岳夫人不在.据下人们说岳夫人十天前外出,至今还没有归来。去了哪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柳子衿想起廖妈妈对岳真真的评价,心中苦笑一声,返身往俪园而去。

    进了自己那座小楼的厅堂,连唤几声:“悠悠…悠悠…”,悠悠就是那只雪玉。柳子衿想起《诗经·郑风》里面有两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便给这只贴心的宠物取名为“悠悠”。那畜生毕竟通着人性,不到三天,就已经习惯了自己的新名字,每次只需柳子衿叫一声,它便会颠颠儿地跑到主人的脚下。

    哪知道今天连喊了几次,却不见悠悠的踪影,又想找臻儿或者满儿问问,竟连她们俩也不知去向了。整座小楼里空荡荡,静悄悄地感觉有些瘆人。子衿心中一阵慌乱,思量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她连忙吩咐随行的廖妈妈在楼里四下看看,自己则和韫儿一起出门往园子里寻找。

    她俩从前面一路寻到后园的水榭,还是子衿眼尖,一眼看见湖心亭里站着一群人,其中一个细高身材的女子,看眉目却不认得。那人手里正抱着自己的“悠悠”,竟然作势要往湖里扔去。

第十二章 辣手丽姝

    “住手!”,柳子衿急叫一声,一路小跑赶到湖心亭中,只见这里聚集了七八名女子,个个打扮得光鲜照人,一眼便知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或者眷属。那个怀抱“悠悠”的高挑女子容貌既美,气质更佳,在一群人中鹤立鸡群。子衿暗忖她必是首领,于是疾步走到面前,深深一福,道:“柳子衿见过夫人。不知子衿哪厢得罪,恳请当面责罚。这么个小小的畜牲,您犯不上动这么大肝火吧。”

    “你就是柳子衿?”那女子上下打量着她,脸上满是轻蔑和不屑。只听身边有人酸溜溜喝了个彩:“好一个如花似玉的标致人儿哟!”;另有一人细声细气地接茬道:“你们瞧瞧她那作派,嘴上赔罪,却哪有个赔罪的模样?”

    “还不是倚仗着花容月貌恃宠而骄?”

    “哼哼,那倒是,自古以来狐媚子都是这样!”

    这些人劈头盖脸,夹枪带棒地好一顿奚落。柳子衿环视四周,发现竟然个个不怀好意,大有围攻之势。她陡然间遭遇强敌,又是势单力孤,心中不免掠过一丝惶急。转念一想,这是在俪园,自己又是平乡侯的新宠,她们虽然气势汹汹,量也不敢如何。当下稳住心神,微笑道:“各位远来是客,既然到了俪园,便请到楼内小坐。如果子衿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自会当面赔罪。”

    那高挑的女子冷冷道:“坐就不必了。你认得我是谁吗?”

    “恕子衿眼拙,实在不识夫人的金面。”

    那女子身边有人啐了一口,喝道:“呸,休得胡言,这是我家未出阁的小姐!闺名慕云衫的便是。”

    慕云衫?柳子衿脑中瞬间转过几转,猛地想起:慕云衫算得上平乡侯府响当当的人物,虽只是苏白尘的外甥女,却极受舅父宠爱,在府内地位甚至不亚于大小姐苏黛云。

    那慕云衫又盯着柳子衿看了一回,嗤笑道:“我当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也不过是中人姿色,怎地侯爷就如此看重?”

    一个穿粉红薄衫的女子凑上来道:“小姐莫非忘了,有道是‘掩袖工馋,狐媚偏能惑主’,狐媚子的手段厉害着呢!您瞧她这副狂浪打扮,也不知做给谁看的?侯爷不在尚且如此,那晚上还不知荡成什么样子呢!”那粉红女郎生的媚眼如丝,说起话来腻得死苍蝇。那“狐媚偏能惑主”的美称安在她身上倒是再合适不过了。

    原来柳子衿因为走得急切,身上免燥热,于是松开了领子,不觉露出里面一段粉颈。本来以为在自己园中不打紧,没想到却被这帮人抓住了把柄。

    当然,以她的个性,对这种无聊的指摘是不屑辩驳的。她微微冷笑,却不作答。

    那粉红女郎看她满脸的轻蔑,浑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愤愤道:“贱蹄子,你倒满不在乎。好哇,那姑奶奶今天便好好整治整治你!”她往日便是说一不二的刁蛮小姐,此时人多势众,更是不在话下,勒勒衣袖便要动手了。

    谁料只往前走得两步,那边柳子衿星眸中寒光一闪,冷冰冰地蹦出两个字:“你敢!”

    粉红女郎看柳子衿脸色突变,竟生出不怒自威的样子。全身一震,那两条腿也就迈不出去了。慕云衫冷哼一声道:“哟,好大的脾气!什么敢不敢的?在这里,没有我不敢的事情!”她抖一抖手中抱着的“悠悠”,“你给我看好了!”说罢一扬手,“悠悠”吱地一声飞了出去。只见一道雪白的弧线扑通坠入水中,水面上随之泛起几圈涟漪,便无声无息了。

    “你!”柳子衿一时间惊怒交迸。那雪玉是大太太千月白割爱之物,本应当倍加呵护,却不料才来几天就被慕云衫扔进水里,眼见是不活的了。

    再看慕云衫好整以暇地拍拍衣袖,似乎在掸落灰尘,嘴里道:“什么东西!没得脏了我的手!”

    饶是柳子衿涵养再好,肺管子里也忍不住被呛得烟熏火燎。她终究不想惹事,强自按耐一下,说道:“慕小姐,那雪玉是大太太的赠物。子衿再有什么错,慕小姐也不该拿着那物事出气。子

    衿的薄面您可以不顾,大太太那里须不好看呢!”

    这话绵里藏针,慕云衫怎会听不出来。可她偏生是个天地不畏的混世魔王,怎会受得这些威胁?鼻子里哼出一声,道:“你少拿大舅母压我!我在侯府里也不是一两日啦,我们甥舅之间的关系岂是你个外人三言两语挑唆的了得?我今日只说你,姑奶奶生平最恨的便是趾高气扬的贱人,没看见便罢,让我瞧见了,见一次打一次!”说罢环顾身后:“你们还等什么,给我狠狠地教训教训这个贱蹄子,出了事情,自有我向舅舅,舅母担待!”

    她的意思很明显,看来今天柳子衿难免要吃眼前亏了。

    正在此时,水榭外喘吁吁跑来一人,边跑边喊:“慕小姐,且慢动手!”众人看时,正是柳子衿的贴身老妈廖妈妈。

    廖妈妈奉命在小楼内搜寻“悠悠”,看过几个房间,赫然在西耳房中发现了被捆成一团的臻儿和满儿。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刚才慕云衫来过,这两个丫头都是刚刚进府的新人,认不得慕小姐,一句话没答好,劈头盖脸地就挨了老大一顿嘴巴。满儿怀里抱着的悠悠也被她们强行抢去。二人待要争夺,慕云衫手下的几名女子不由分说将她们绑了个结实,嘴里塞上破布扔在这耳房之中。

    廖妈妈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一听便知慕小姐今日上门是专程找茬儿的。这几日她耳朵里也装了些闲言碎语,大意都是慕小姐对新夫人的不满。照说新夫人和慕小姐井水不犯河水,更谈不上冒犯的地方,慕小姐的不满着实来的突兀。再想想府里混杂的形势,这其中只怕另有深意。她身为新夫人的贴身老妈,自然得给主子提提醒,不料还没等自己张嘴,慕小姐那边已经动手了。

    她匆忙给二女松了绑,吩咐她们赶紧往二太太,三太太园子里送信。慕小姐再刁蛮,两位太太的面子她还是要给的。二女前脚走,她后脚便开始往园子里寻人。一路走来,正看见水榭里剑拔弩张,便急匆匆赶了进来。

    廖妈妈自忖是平乡侯府里的老人,平时少爷小姐们见着也要赏几分薄面。此番说和,就算是对方不听劝,起码还能缓冲一下。等挨到叶、聂二夫人的援兵到来,事情就好办多了。

    她陪笑着走到慕云衫面前,福了一福,道:“老身见过慕小姐。”

    慕云衫柳眉一立,道:“怎么,你要挡我的路?”

    “那哪敢呢?小姐,我家新夫人初来乍到,如果有些不周到的地方,全是我们下人伺候不周全,没有及时提醒自己的主子,还要请您原谅。如今府里人多嘴杂,有些嚼舌根子的喜欢没来由地满嘴胡浸,您是名门闺秀,哪能被那些小家子的东西蒙混啦?再说,侯爷这两天也经常过来,您这么做,侯爷知道了面上也挂不住呢!”

    她满以为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岂料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脸颊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贴。也是打人的用力大点儿,廖妈妈蹬、蹬、蹬连退数步,要不是有水榭的围栏挡着,她铁定也会步了“悠悠”小朋友的后尘。

    她头昏脑涨地坐在地上,听见慕云衫咬牙道:“老乞婆,本小姐自家的事情要你多管?你也不须攀别人,我看那嚼舌根子满嘴胡浸的奴才就是你。还敢抬出舅舅?哼哼,听清楚啦,我今天就是帮舅舅清理家事的!”

    柳子衿再也料不到慕云衫竟会如此凶悍,急忙上前扶起廖妈妈,仔细检查一番,料无大碍,这才冷笑道:“好一个清理家事!强词夺理,殴打老弱,你便是这么清理的?”她见慕云衫行事实在过分,言语也强硬起来。

    “强词夺理?嘿嘿,你倒说错了!本小姐从来是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哪还有功夫和你强什么词,夺什么理?”又转头看看从人,“我说你们倒是动手啊!”

    主子如此嚣张,她那几个从人胆气自然也壮了起来。那穿粉红衣裳的女郎头一个窜上前来,一手来抓子衿头发,另一手作势就要开打。

    柳子衿知道今日这场仗是非打不可了

    。当下轻轻一让,躲过她那一抓,顺势攥住她右手手腕,使力一推。柳子衿是苦孩子出身,什么重活没有干过?力道自然不小。而那粉红女郎本是个娇滴滴的小姐,那经得起如此用力,当下被推得踉跄几步,只退到水榭的栏杆前。她可没有廖妈妈那么幸运,身后那栏杆恰巧比较低矮,自己身材又高,一个站立不稳,竟扑通一声跌进水里。

    这下对面顿时大哗,众女赶忙围到水边,大呼小叫地喊着救人。她们原都是些富贵小姐,向来四体不勤,哪有救人的本事。因此一个比一个喊得起劲,可谁都不敢下水援手。

    幸亏池水不深,那粉红女郎在水中手蹬脚刨地挣扎了几下,脚便踩到了池底。惊魂稍定之下,这才一步步挨到岸边,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她拉了上来。

    慕云衫恨恨地瞪了她一眼,怒骂一声:“废物!”,又转脸打量柳子衿几下道:“想不到你还有些手段,倒真不像勾栏院里出来的!”

    柳子衿最忌别人把她和烟花女子相提并论,当下勉强压住怒火,冷笑道:“亏得慕小姐还是来兴师问罪的,事先功课做得竟是这般仓促!快意坊虽不算名声赫赫,好歹也是扬州府正牌的商户,几时倒归入娼门了(本朝祖训明令禁止娼妓行业,因此各地妓院均无正式营业牌照。但由于这一行业需求旺盛,且能给地方政府带来巨大效益,各地官府垂涎其中暴利,便默许其无照经营。____作者)?而况我也是苏侯爷明媒正娶的夫人,婚书、聘礼俱在。你侮辱我倒不甚打紧,只是别把你舅父的面子也伤着了!”说完不住地冷笑。

    慕云衫被她一番抢白,倒有些理屈词穷,索性耍蛮道:“贼贱泼,倒生得一张利嘴!我管你什么快意坊,宜春院!今天我是打定啦!你们都给我上,一人抽她一百个耳刮子,看这贱人还敢不敢这么神气活现!”

    众女答应一声,一起往柳子衿冲过来。

    俗语说“双拳难敌四手”,眼看柳子衿便要吃亏。忽听水榭外又有人喊道:“云衫,快让她们住手!”

    倚在栏杆边的廖妈妈听得此话,顿时转忧为喜,心道:“好啦,总算来了援兵!”

    众人转头看时,原来是二夫人叶芷莹。

    她满头香汗淋漓,显然一路走得很急。慕云衫斜了她一眼道:”是你呀,你也是来劝架的?”言语中竟一点小辈的规矩也没有。叶芷莹边喘边道:“云衫,那可是你的五舅母,你这么做…”慕云衫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再说下去:“行啦!这姓柳的算个什么东西,收拾她是姑奶奶瞧得起她。你呢,想看热闹,就往旁边站站;要不然就回自己屋里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

    一句话把叶芷莹噎得够呛。她心知自己说服不了慕云衫,又不知道聂少媛什么时候来援手,自己在这里干站着还真怕别人说她是看热闹来的。当下恨恨地甩甩袖子,一言不发地走了!

    她来得迅速,去得也麻利。柳子衿看在眼里不禁好笑。以叶芷莹这么软弱的性格,真要把苏府管理好了那才是咄咄怪事呢!

    这边厢慕云衫又道:“我说你们都别傻愣着了,快动手啊!这贱蹄子,不撕烂她的嘴不知道我的厉害!”

    众女二次要往上冲,柳子衿忽道:“且慢,我有话要说!”

    慕云衫以为她要求饶,得意地笑道:“说吧!”

    “你们今天最好把我打死!否则,日后定让你们知道我的厉害。当然也少不了你,慕云衫!”她说话时眼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上,众人禁不住都打了个寒噤。

    只是她的话镇得住旁人,在慕云衫听来却如耳旁风一般。慕家小姐从小便任性惯了,自己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情,哪怕闹得天翻地覆也在所不惜,当下冷笑道:“现在嘴硬有什么用?等会儿打你个落花流水,再来看看你是什么熊样!动手!”

    便在此时,水榭外第三次响起了人声:“云衫,原来你在这里,真是让我好找!”

第十三章 岳四夫人

    众人顺着声音看去,原来是一个身着淡黄衣衫的美貌女子。柳子衿看那女子的相貌非常陌生,可她怀里抱着的一件东西却是再熟悉不过了——那正是刚才被慕云衫抛入水中的雪貂“悠悠”。

    黄衫女子轻移莲步走到水榭中央,瞅瞅两边剑拔弩张的众人,笑盈盈地道:“哟!今儿这儿怎么这么热闹?大伙儿聚这一堆儿干什么呢?莫不是在演戏文?”她一口清脆、地道的北口(北口指的是北地幽蓟地区即现在北京及周边的方言___作者),着实悦耳动听。

    刚才还满脸怒色的慕云衫看见她来,脸色明显缓和了不少,迎上前道:“四舅母,你怎么来了?”

    原来她却是苏府四夫人岳真真。只听岳真真道:“还不是为了寻你这丫头!眼下正有一等一的大事等着你救急呢!”

    慕云衫奇道:“什么事?”

    “这事儿可得从头说起。前些日子我不是和尚书府的钱大脚几个人去了趟云梦吗?你还别说,那地方山清水秀的,的确比在城里强多了。那天大伙儿正在山路上散心,忽然眼前一花,原来是一只麂子从我们跟前窜过去。我们几个都是城里憋闷惯了的,陡然见到山里的活物,那兴奋劲儿就甭提啦!大伙儿大呼小叫地就撵上去了。不过麂子毕竟四条腿,几步就把我们甩下老远。旁人倒还算了,偏偏队伍里有个不安生的丁家丫头——就是勇毅侯的孙女,粗头黑脸的,没事儿总喜欢拿两把瓮金锤在我们面前显摆的那个——她二话不说捡起块石头便扔了过去。也不知那天是不是正好神佛路过,石头竟然不偏不倚正砸在麂子的左眼上,那畜生一个趔趄就偏了方向,一头撞在路边的树上,死了!”

    她滔滔不绝地说了半天也没碰上正题,慕云衫性子焦躁,急道:“舅母您就别绕弯子了,到底什么一等一的大事,快说呀!”

    “这丫头,总是这么个毛糙脾气。我总得把个前因后果交代清楚吧!”岳真真清清嗓子,不紧不慢地道:“我说到哪儿啦!哦,对,那麂子不是撞死了吗?这下小妮子可抖起来啦!喝,一路上那个神气哟,就好像中了咱天顺朝的武状元似的。唉,得意就得意吧!谁让该着她走运呢! 可这丫头从此就没完没了啦,回到京里,她非要弄个投壶(一种将削去箭头的羽箭投入壶中的竞技游戏,流行于古代士大夫阶层____作者)大赛,明摆着是想炫耀自己的手艺。这不,今儿早上她就张罗开了,还楞把咱们神仙社大小四十几号人全都弄了去。大伙儿溜溜地跟着折腾了一上午,你猜猜,倒是谁夺了第一。”

    慕云衫道:“那还用猜?不是吴司马家的小二就是信王府的九夫人,神仙社里除了我还有谁比这俩厉害的。”

    “还有谁?还不是丁家丫头!这小妮子也不知吃了哪门子药!一路上过关斩将,特别是最后胜吴二丫头和九夫人那两场,每场都生生赢了人家四、五箭。真有点势不可挡的啰!”

    慕云衫冷笑一声:“哼,可惜我不在!”

    岳真真一拍大腿:“着啊!我也是这么跟丁家小妮子说的。”她手这么一动,怀里抱着的“悠悠”乘势窜了下来,直奔向柳子衿。子衿顺势弯下腰去将它抱在怀里。

    只听岳真真续道:“我说,丁家丫头,你可别这么神气,若是我们家云衫来啦,只怕十个你也不是她的对手!”这话说得慕云衫心里无比熨贴,脸上也显出久违的笑意。

    “可那小妮子偏偏不服。说什么没比试过哪能说谁高谁低呢?我说那行,我这就去把云衫找来,你俩好好练一把。唉,这不,费老半天劲,才在这儿把你给找着了!快走吧,那儿一大票人还等着呢!”

    慕云衫撇撇嘴道:“舅母,你这算什么一等一的大事呀!你先等等,我这儿还没完呢!”

    “得了吧,什么就没完呀!不就是排戏文吗?啥时候不行呀!非得今天?我可告诉你,投壶的事儿我可跟丁家丫头打了赌啦!谁要是输了,下一次咱社里再组织旅游,那费用可全得她一个人背!当然钱不钱的那是小事儿,可这面儿你舅母我可栽不起哟。甭废话啦,立马走吧!”

    慕云衫还在犹豫。她今天浩浩荡荡带着全体人马杀到俪园,就是想给柳子衿一个好看,出出胸中的恶气。本来她和柳子衿素未谋面,谈不上仇怨,可架不住身边有人的挑唆,好端端的柳子衿在她们嘴里变成了狐媚惑主,嚣张跋扈的苏妲己。慕云衫年轻气盛,又备受苏白尘的宠爱,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舅舅做了纣王,这才气势汹汹地前来“清君侧”。

    如今事情还没了局,半路杀出个四舅母。若是旁人她也不怵,偏偏四舅母和自己关系最好,她的面子可不好薄了。这可如何是好?

    岳真真看她没动窝儿,又道:“你还磨蹭什么呢?人家丁丫头那边可都

    说啦,从午时开始算起,如果到申时三刻还没见人,那可就对不住了,算你自动弃权。她可没功夫学那马超对张飞——挑灯夜战!我说云衫,真要到那个时候,咱神仙社的投壶冠军可就实至名归地姓丁了!”

    慕云衫到底是年少心胜,听到此处再也按耐不住,高声叫道:“好个黄毛丫头,这才几天不见,怎地就嚣张到如此地步。舅母,咱们这就走!别说一次的旅费,就是一年的,甥女也给你赢回来!”说罢,手一招,就往亭外走去。她身边那些帮闲的顿时目瞪口呆,本以为今天铺开这么大场面,可以好好过一把狐假虎威的瘾头,那成想岳真真几句话就说得慕大小姐偃旗息鼓了。莫非这事儿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算了?

    其中有个机灵的,凑上前道:“大小姐,咱这么走了,对面那个贱人怎么办?”

    慕云衫一愣神,心说瞧我这性子,怎么把那个狐狸精给忘啦!于是转头冲着柳子衿喊道:“姓柳的,咱们有帐不怕算。今儿姑奶奶为什么找你麻烦,你心知肚明。要是再让姑奶奶听到什么不顺耳的事儿,那可就不是今天这么简单的…”她还想说下去,岳真真一把拉住她往外就走:“我说是不是你排戏排魔障啦,临了还念叨着台词呢!快走吧,时候不早啦!”又转头冲柳子衿喊道:“我说小五妹子,今儿的排练到此结束啊,我们家云衫还有急事儿,就不陪你啦!”她喊得异常熟络,就好像和柳子衿有多少年的交情似的。其实,她们今天仅仅是初次见面。

    二人正往外走,忽听柳子衿在身后喊道:“四夫人,请留步!”岳真真停住脚步,转头问道:“怎么,小五妹子还有什么事儿?”

    柳子衿把怀中的悠悠放在一旁,上前深深一福,道:“小妹柳子衿见过四夫人。今日蒙四夫人搭救我那‘悠悠’的性命,子衿着实感激不尽。”

    岳真真脸现诧异之色:“什么“悠悠”?什么搭救性命?我可有点糊涂啦。”

    柳子衿一指那只雪貂:“若不是您援手,悠悠只怕就命丧池底了!”

    岳真真恍然大悟道:“你说那个小玩意啊!嗨,那叫什么搭救呀!那小家伙天生就会凫水,我刚才进园子的时候,瞧见它游得正欢实呢!小爪子一蹬就是一丈多远,别提多好玩啦!我手下那两个丫头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它从水里捞出来呢!要不是今儿个有事儿,我就留你这儿和它多玩会儿啦!行啦,下次吧!”

    她转身要走,忽又想起什么,续道:“你瞧我这记性,来时刚想好的,却又忘个干净。我说妹子,你刚来咱们家,我想着给你接接风。今儿个是不成啦,这么着,明日正午,我来接你,咱们到绿柳河边的‘汀兰小筑’坐坐,就当姐姐我给你洗尘啊!说好啦,可不许推辞!”说罢,挽着慕云衫的手走出水榭。她边走边向慕云衫说着什么,时不时迸出格格的笑声,仿佛全天下的乐子都让她一个人赶上了似的。

    岳真真是个守时的人。那日正午,当厅堂里的西洋自鸣钟刚刚敲过十二下,岳真真标志性的笑声便回荡在俪园中了。

    两人都不喜欢繁琐,轻车简从,很快便来到绿柳河边的“汀兰小筑”。

    绿柳河位于城西,原是运河故道,天顺朝建都于此,为方便漕运入城,将河水改道由城中穿过,原来的河道便成为运河的一条支流。虽是支流,但是河面宽广,水清如碧,更兼两岸种植着成排的杨柳。每当清风徐来,万条柳枝迎风起舞,真有美不胜收之感。所以每逢年节,此处总是聚集了众多游人,各类酒肆茶坊也水涨船高地多了起来。

    凡属茶坊酒肆,也分三六九等。“汀兰小筑”既然是四夫人岳真真看重的去处,当然是第一等。虽然外表瞧着灰扑扑的不起眼,它却是京里上层人物们聚会的场所。莫说老百姓不得靠近,寻常官员没有特别的关照,也很难到这里来开开荤。

    凡是“小筑”的客人,男子腰间必定佩戴一枚刻着“汀兰”二字的玉佩,女士则是在手上戴一副特制的雕花玉镯。这两样便是入内的凭证,均由“汀兰小筑”的老板向客人们派发,旁人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到的。

    岳真真显然是小筑的贵客,虽然同伴没有那件“通行证”,两人依然大摇大摆地径直走入大堂。她轻描淡写地向门口迎客的侍应说了句:“这是我妹子,今天一块儿来吃个饭。”那侍应点头哈腰忙不迭地招呼着,然后一溜烟似地跑进里面,为她们张罗房间去了。

    岳真真有意带着子衿参观参观,因此二人走得很慢。这“汀兰小筑”内曲曲弯弯,回廊不断,如果不是熟人带着,真有可能走迷方向。两人一路走来,柳子衿注意观察着回廊一侧的包间,那里有的房门紧闭,里面隐隐传出莺歌燕舞之声,配合着男子的嬉笑喧闹,显然是一群人正在快活享受;有的房门

    大开,里面是几个文士模样的正在研磨作画,旁边的人一边饮茶,一边摇头品评,而且声音高亢,深怕外人听不见似的。柳子衿暗自好笑,心想所谓的“附庸风雅”应该就是这样吧;再有的就是房门虚掩,虽然现下是正午时分,房内的光线却昏暗得令人生疑。柳子衿下意识地偏头瞥了一眼,料不到里面立刻传出高声的叫骂:“看什么看!识相的趁早滚远些!”

    岳真真扯一扯子衿的衣袖,拉着她疾步离开。正走之间,冷不防迎面过来一人。柳子衿初一照面便是一愣,旋即想起来人是兵部尚书贺三省的二公子贺荃。他是扬州快意坊的老相识,生性开朗,不拘小节,两人的关系也还算不错。

    此时贺荃已走到跟前,柳子衿连忙福了一福,含笑道:“二公子,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想不到今日倒在这里碰上了。”

    孰料贺荃看见自己竟是浑身一震,半天没说出话来。柳子衿奇道:“怎么,二公子不认识我了?”

    贺荃这才缓过神来,勉强笑道:“哪里哪里,如今京城谁人不识五夫人的芳容。夫人能够屈尊莅临‘汀兰小筑’,贺某实在没想到,失礼,失礼!”他说得苍白僵硬,完全不似原先的伶牙俐齿。

    还不等柳子衿多说,他拱一拱手道:“四夫人,五夫人,小可有要事在身,就不奉陪了,改日再到贵府拜访,告辞!”说罢,也不等岳、柳二人还礼,急匆匆走了。

    岳真真道:“这贺老二,莫非是去做贼不成?怎地看见我们好像耗子见了猫似的?”柳子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心中也觉纳闷。

    两人又走了一段,穿过几处迷宫似的回廊,这才走到包房之内。

    这包房里外两间,里间的窗户正临着绿柳河,凭窗望去,两岸风光尽收眼底。二人在里间坐定,候在一旁的领堂(相当于如今的大堂经理____作者)指挥侍应们端上精致的小盆供她们漱洗。漱洗完毕,又有人献上茶点。那领堂道:“二位夫人,您看是现在就上菜还是再稍等片刻?”岳真真摆摆手道:“老萧,不用忙。我俩先品品茶,菜过会儿再上也行。”那老萧点头应承,转身要走的当口又被岳真真叫住:“等等!老萧,我给介绍介绍,这是侯爷府的柳夫人, 我们家五妹子。以后柳夫人还要常来常往,到时候你可要照顾仔细了。”

    老萧冲着柳子衿躬身施礼道:“原来是柳夫人大驾光临,小的萧成佑见过夫人!”

    柳子衿欠一欠身道:“萧领堂客气了。早听姐姐说萧领堂精明能干,今日一见胜似闻名。”

    萧成佑惶恐道:“柳夫人谬赞了!萧某哪里承受得起,过后敝店生意还要请二位夫人多多关照。明日小的便差人把柳夫人的玉镯送到府上,这样夫人今后光临敝店就更加方便了。二位请慢坐,小的先告退了。”说罢,躬身退出房门。

    岳真真看着萧成佑离去的背影道:“妹子,往后你要是再来,直管让老萧招呼准没错。他老成持重,心思又周到,保管让你吃得舒服,玩得快活。”

    “玩儿?在这里?”

    “那可不?这儿可不光是饭馆,吃喝玩乐这里全包啦,要不怎么这么好的生意呢!刚才你也看见了,来这儿的有几个是为了吃饭的?现在还算不了什么,哪天晚上我再带你来,那才叫一个热闹呢!”

    她这几句话让柳子衿联想到扬州的快意坊,那里的场面和这里何其相似,果然是酒色财气不分家。

    岳真真颇为健谈,话匣子打开便再也收不住了。一提到“汀兰小筑”,她便把这里好玩的项目说了个遍,简直没完没了。柳子衿在繁华甲天下的扬州什么热闹没见过?这类话题早就听出了老茧,勉强听过一会儿,眼睛便不自觉地往窗外看去。

    窗外的绿柳河上,风平浪静,河面犹如碧玉般清澈纯净。蓦然间河上吹来一阵清风,顿时碧波荡漾,泛起无数的涟漪,看得柳子衿神思外属,忍不住道:“好美的景色,果然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岳真真正说得起劲,冷不防听到这句,疑惑地看看子衿,又瞧瞧外面,这才明白,因笑道:“妹子,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柳子衿掩口笑道:“姐姐切莫见怪。只因你选的这地方景色太美,都让小妹有点魂不守舍了。”

    岳真真得意地说道:“那当然,不是吹得,我选的地方不说秀色甲天下,甲咱们京城那是没的说呢!你要是有兴致,吃完饭我带你到河边走走,那里还有许多好玩的去处呢!”

    难怪廖妈妈那样评价四夫人,看她的模样,真比顽童还要顽童。柳子衿心中暗笑,又转头往河的下游望去。不远处有一座石桥,时当正午,桥上行人稀疏。柳子衿眼光不经意地一扫,突然像是被雷击了一样全身巨震。

第十四章 法兰西菜

    她看见一对青年男女正亲昵地依偎着坐在桥上的石凳上。虽然是多云天气,两人身后却斜遮着一把阳伞,看上去无比的温馨幸福。

    他们都是柳子衿的熟人,男的是书呆子薛少白,那姑娘自不必说,正是柳子衿在快意坊的姐妹晓兰。

    这么说薛公子已经为晓兰赎了身,有情人终成眷属了!看来那天在快意坊他阔绰的出手也并非偶然。可薛少白是个百无一用的文人,亲友也不富裕,他哪里来的这许多钱财。可以断定不是做生意赚的,更不会是路上捡的。只有一种可能,在他背后有贵人相助。只是谁会资助这么个书呆子呢?

    她只觉得心中一阵阵抽搐,是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晓兰和薛少白历经坎坷才走到一起,身为晓兰最好的朋友,子衿应该为他们感到高兴。但此时此刻她却实在不愿看到他们。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嫉妒,又或者是失落,反正他俩最好离开自己视线远一点。柳子衿使劲转过头向别处望去,那动作有些夸张,似乎想把什么东西一股脑甩得老远似的。

    岳真真看出她情形不对,关切地问道:“妹子你怎么啦?是哪儿不舒服么?”

    柳子衿摇摇头,强笑道:“没什么,只是刚才河上的风吹得有点猛,一时有点不适。”

    “哦,这样啊。哎,我说你们几个,把窗户关上,顺便把窗帘也拉上!”岳真真指使着站在外间伺候的几个侍应过来关窗拉帘。柳子衿感觉有些小题大做,连忙道:“姐姐,用不着这样吧!”

    “妹子,拉窗帘不光是为了挡风,待会儿吃饭的时候你就明白了。哎,你去跟老萧说,准备上菜了!”一个侍应躬身答应着退出房去。

    她对柳子衿神秘地笑笑:“妹子,我知道你是见过大场面的。可今天这菜,我敢打包票,别说你,就是咱们天顺朝,也从来没几个人吃过这种菜!”

    “是吗?”柳子衿什么光怪陆离的事情没有见过?今天听岳真真这么说,心中倒有些好奇,便耐心等待着那桌菜上席。

    工夫不大,两个侍应走进房间,一人拿着一个烛台放在岳柳二人近前,烛光将昏暗的房间照射得神秘而朦胧。再看岳真真,却见她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柳子衿禁不住心下一颤,不由自主地想起扬州秦楼馆内的曹文钧和刘玉笙,又想起刚才在回廊中那扇房门虚掩的房间。她早听人说过,不光是男人有龙阳之癖,很多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空闺寂寞之余也容易产生类似的嗜好。苏白尘近年来对几个妻妾日渐冷淡,难保这岳真真不会在自己身上寻求满足。难怪她突然请自己到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而且又拉窗帘又点蜡烛,弄得神秘兮兮。

    想到此处,身上禁不住冷汗涔涔。她暗暗向四面看了一圈,准备找件称手的家伙应付突如其来的袭击。

    称手的家伙还没找到,又进来两个侍应,一人拿着一副卷成筒状的雪白餐巾。他们将餐巾分别送到岳、柳二人面前,轻轻摊开,原来里面是一副银质的刀叉和调羹。

    柳子衿暗自松了一口气。这起码说明岳真真是真心请自己吃饭,要不然怎么会还有调羹呢?也许是自己会错了意,岳夫人是想请自己吃西域烧烤。子衿听别人说过,西域烧烤就是架上羊腿烤熟然后割肉吃。可在哪儿生火呢?而且,这

    种小模小样的刀叉割得哪门子羊腿呢?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随后走进来的侍应们端上一个托盘,盘中放着一个酒瓶,两只酒杯。那酒瓶、酒杯和寻常不同,全是用玻璃制作。须知当时中华没有大规模生产玻璃的工艺,所有的玻璃制品都是从外洋贩运而来,而且天顺朝限制海外贸易,因此玻璃属于珍稀物品,柳子衿也只是在某位王爷府中“会雏儿”的时候见过一次。

    那酒瓶高肚细颈,瓶口还塞着软木塞,酒杯却是高脚圆肚。柳子衿到底是经过世面的人,猛地省悟道:“姐姐,难不成我们今天吃的是‘番菜’?”番菜是对当时外洋菜的统称。当时中华认为外洋都是化外蛮族,特别是海外极西、极北之地,进食皆用刀叉生割,几乎和茹毛饮血的生番无异,因此他们的饮食自然被称作是“番菜”。柳子衿听出洋的商人说过,极西之地有国名为法兰西,人民生性豪放浪漫,崇尚自由。有趣的是和中华一样,彼处百姓也酷爱美食,据说光菜式便有二百余种,各式风味,不一而足,几可与中华媲美。柳子衿年纪轻轻,却是出了名的老饕,当时听得心向往之,只恨身无双翅,不能飞到那里一尝新鲜。

    岳真真听她说出“番菜”二字不禁大为惊异:“妹子,难怪侯爷那么看重你,你果然阅历过人,寻常人便是想破脑袋也猜不来的。”

    柳子衿见自己一语中的,心中也有些得意,不过表面上仍只是淡淡地说道:“姐姐忒也过奖了。小妹只是在扬州听人说过一次,今日信口开河,竟然侥幸猜中。”

    这时侍应已经打开瓶塞,为岳、柳各自倒上半杯美酒。那酒呈淡红色,倒入杯中晶莹透亮,煞是好看。岳真真端起酒杯轻轻摇上一摇,然后放在鼻下闻了闻,赞道:“好酒,好香!妹子,你照我的样子也试一试。”柳子衿如法炮制,果然感觉一阵甜香由鼻腔直浸入心脾,虽不浓烈但却悠长,虽然和中原美酒大异其趣,却别有一番味道。

    岳真真轻轻啜了一口酒,说道:“妹子,这酒唤作葡萄酒,乃是极西之地法兰西国特产。你看咱们盛酒的杯子高脚大肚,杯口向内收缩,正是饮葡萄酒最好的器物。酒杯大肚,能够让酒与空气充分融合,产生迷人的酒香。轻摇之下,香气经由收缩的杯口集中,让饮者将美酒和着酒香一同下腹,那美妙的感觉实在难以尽言。”说到后来,她双目微闭,似乎不是在述说,而是在享受那份感觉了。

    柳子衿道:“我记得唐人王翰的《凉州词》里有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人征战几人回?

    的诗句。且《唐诗解》中说‘ 葡萄酒西域有之,前代时有贡献,及太宗破高昌,收马乳葡萄实于苑中种之,并得其酒法,遂造酒成绿色,芳香酷烈,长安始识其味。’说明大唐时候已有葡萄酒的制法,怎的姐姐说那是法兰西国的特产呢?”

    “妹妹有所不知,唐太宗时所制之酒呈现绿色,只是一种葡萄色的佳酿(关于王翰《凉州词》中葡萄酒的解释有很多种,本作所说仅为一家之言___作者),并非葡萄酿制而成。而咱们喝的这种酒,乃是产自法兰西国勃艮第区的美露葡萄(葡萄酒的原料多产于欧洲,其中以法国为最。用于酿酒的葡萄品种繁多,著名的包括赤霞珠、品丽

    珠和蛇龙珠等,美露也是其中一种___作者)秘制而成,外人根本不得其法。此酒酒味浓而不涩,而且富有浓郁的果香,非常适合我们这些初饮葡萄酒的人。来,你先尝尝!”柳子衿低头饮了一口,果然如岳真真所说。

    二人正在品酒的当口,柳子衿的主菜已经端了上来。岳真真介绍说那是法兰西大菜里最著名的一道——鹅肝酱。

    柳子衿吃过猪肝、鸡肝和鸭肝,唯独没有听说过鹅肝也能够吃。她看那鹅肝被煎得油滋滋的,上面还浇着不知什么原料做成的汤汁,心中盘算这样油腻的东西哪里算得上美食,简直就是暴发户们过年打牙祭的东西。

    岳真真看子衿面露犹豫,不知如何下口,含笑道:“妹子,这可是法兰西第一道名菜,别说寻常百姓,便是他们的国王轻易也吃不着这样的东西。还不快尝尝。”说罢,又手把手地教子衿如何使用刀叉。

    柳子衿依着她教的方法切下一小块鹅肝放入口中,只觉得松软细腻,好似一块酥油入口即化,却又回味无穷。她点点头道:“姐姐果然好见识。我却不知,原来这鹅肝也能够烹制得如此美味。”

    岳真真显然对番菜很有研究,介绍起来有板有眼:“要说这鹅肝的做法那可得费不少劲儿!不知道妹子吃过烤鸭吗?厨师在鸭子小的时候便用特制的饲料喂养,把鸭子喂得又肥又大。这样烤出的鸭肉才能鲜嫩可口。鹅肝也是同样的道理。首先,要挑选春天出生的白鹅,用混合了小麦、玉米、脂肪和盐的饲料进行“填鸭式”喂养。每天填塞至少2斤,时间至少1个月,有时候可能更长,直到鹅的肝被撑到足够大为止。这样喂养出来的鹅肝一般有一到两斤重。

    而且,并非所有喂养出来的鹅肝都能够作为食材。厨师们还要对鹅肝精心挑选,颜色不对的不能要,受过损伤的不能要,分量不合要求的也不能要。经过精心选择出来的鹅肝要放在特制的冰窖中冷藏,而且最多只能保存一天,否则失去鲜味这块鹅肝就算废掉了。

    然后是制作。要先用胡椒粉、盐、糖等作料,再掺上点白酒腌制半个时辰,最后放到平底锅里煎上一会儿即可出锅。至于鹅肝上浇灌的汤汁,则是完全凭个人的口味而定,当然一般都要遵循四字原则:鲜、浓、咸、嫩。”

    岳真真端起红酒润了一口又道:“妹子,你听我说得容易,其实做起来相当费事。无论是鹅的挑选,喂养时间的长短,饲料的搭配,鹅肝的精选以及烹饪时火候的把握,浇汁的制作,每一项没有老到的经验、十来年的功力根本做不来。所以它才能成为法兰西第一名菜呢!”

    柳子衿基本上是就着岳真真的介绍吃完的鹅肝。她听从岳真真的建议,每吃几口便小啜一口红酒。那红酒不但解腻,更能将鹅肝的鲜美发挥到极致,实在是佐餐必不可少之物。

    鹅肝将要吃完的时候,侍应又端上一道热汤,还有几道冷拼。最离谱的是竟然上了一盘生菜叶子。柳子衿先还以为是待会儿要上火锅,后来见岳真真拿着个瓶子往菜上浇了几道白花花,粘糊糊的东西,又叉了几片菜叶生吃起来,这才明白原来法兰西食客属于生冷不忌的类型。

    二人吃得酒足菜饱(因为压根儿就没上饭),柳子衿感叹道:“姐姐今日推荐的这桌番菜实在让我终生难忘!小妹有个请求,还请姐姐帮忙!”

第十五章 泰西学士

    岳真真忙道:“妹子,客气什么,只管对姐姐说!”

    “我想见见这位法兰西大菜的主厨。”

    岳真真格格地笑了起来:“我当什么事呢?这有何难!”她冲着门口喊了一声:“我说老萧啊!”那领堂的老萧也不知从哪儿就钻了出来。他走得虽然急促,脚下却没半点声响,果然是个伺候的人的行家。

    “老萧,我家妹子想见见老李,怎么样,你去安排一下吧。”

    “夫人放心,我这就把他带来。”

    柳子衿听她称那个主厨为老李,有些奇怪:“姐姐,怎么那个厨子姓李?难道他是咱中国人?”

    岳真真笑道:“咱中国人哪儿会做番菜?这老李本来是个蛮子,好像是从什么..什么,哦对了,好像是叫弗朗吉还是别的什么吧,一路游历过来的。他那个蛮子名字一大长串儿,又拗口又难记,反正我是记不住的。但是,别看他是个蛮子,派头还不小,一天只做三桌菜,多一桌都不行,还振振有词地说这叫‘例不过三’。于是乎大伙儿干脆都喊他‘老例’,后来喊的口顺,就变成老李啦。”

    正说之间,萧成佑带着老李进了房间。只见那蛮子高鼻深目,果然和中华人物大不相同。更特别的是,他身材奇高,再加上体格魁梧,往那一站,犹如门神一般把半个房间堵得严严实实。老萧介绍道:“二位夫人,这位便是敝店的番菜主厨:陆安德。”

    “哎,大伙儿不是都喊他老李吗?”

    老萧还未答话,陆安德抢先跪倒,边拜边道:“小人陆安德,参见两位夫人。”他操一口流利的官话,只是略微有点平仄不分,偶尔几个发音还有点卷舌。

    柳子衿没想到他竟会行这么大的礼,赶紧吩咐老萧:“快快,快让他起来。这又不是朝廷大典,哪用得上这么大礼!”

    陆安德一边起身一边道:“多谢夫人!小人的师傅说过,凡是参见中国的贵族,必须行此大礼,否则便是大逆不道!”

    岳真真道:“哟,你师傅真是个多礼之人!今天我们姐俩是出来散心,用不着这样。哎,我说,你什么时候改名字叫陆安德啦?”

    “小人原是欧罗巴洲法兰西人士,本名叫alexander  lucio。来到中土后,入乡随俗,小人的师傅便根据谐音,给小人取了个中国名字。只是店里的伙计喊老李喊得顺口,一直不愿意改过来。”

    原来如此。柳子衿又细细打量一番陆安德。不看不打紧,这一看差点没笑喷出来。只见陆安德穿一身中式厨师的服装,可能是他身材太高,找不到合身的衣服,所以袖管又窄又短,露出半截毛茸茸的胳膊。这还不算,最可笑的是他光秃秃的脑袋上戴着一顶硕大的白帽子,状如圆柱,猛一看还以为是市井里顶旗幡的艺人。

    岳真真看见柳子衿拼命憋笑的样子,便知道是陆安德的帽子闹的。她也跟着笑起来:“妹子,你别看他服饰已经入乡随俗,可这白帽子却是他的宝贝,说什么也不肯摘的。是吧,老李!”

    陆安德恭恭敬敬地答道:“四夫人所言极对。在我们国家,凡是厨师必须戴上这么顶大帽子,帽子越高,证明你的厨艺越好。小人虽然到了中土,,可是丝毫不敢忘记家乡的传统。”

    他说话的时候低眉垂首,言语很有分寸。柳子衿看这陆安德虽然相貌特异,却非常知礼,心中很有几分欣赏,言语上也越发客气起来。

    她示意陆安德坐下,又问:“我素来不知番菜的奥妙,今日有口福尝了陆先生的法兰西大餐,果然是别有洞天。陆先生的手艺,子衿佩服不已。”

    陆安德连忙欠身回道:“五夫人过誉了。其实说到烹饪,自古便是中华美食名扬四海,各国都难望其项背。我法兰西菜虽奋起直追,也只是勉强可以与之比肩。不过我听说,中华人士对法兰西菜早有耳闻,并且还盛赞不已呢!”

    “哦?”岳柳二人来了兴趣,追问道:“快说说,是哪位古人还有幸吃过你们的菜肴!”

    “早在三国时代,有位大名鼎鼎的曹孟德说过:‘论天下美食,唯中华与法兰西耳!’”

    原来曹操竟说过这样的话,岳柳二人听得目瞪口呆。半晌回过味儿来,柳子衿扭头对岳真真道:“我今天才知道,原来罗贯中竟然去过法兰西!”话刚说完岳真真已经笑得花枝乱颤,揉着肚子只喊哎哟。

    陆安德莫名奇妙地看着二人,心想难道是自己说的不对?应该不会吧,上次礼王府那个小王爷吃完大餐不就是这么告诉我的吗?难道他是在诳我?他想问问两人为何发笑,却又不知如何张口。

    岳柳二人好容易忍住笑意,只听柳子衿道:“陆先生,我有个问题想请教先生。”

    “夫人请讲。”

    “先生厨艺高超,本应让普罗大众都能品尝您的美味,将法兰西菜在中土发扬光大。为何您每天只做三桌菜,白白让众人翘首呢?”

    “这也是师傅对我的教诲。我师傅说,在中国曾经有一位非常有名的人物叫曹刿的说过:‘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但凡做事都是同样的道理。比如说我做完三桌菜,必定精疲力竭,再要勉强做出来的便是废品,不但对食客不负责,更不符合我的职业操守。”

    柳子衿见他虽然有些迂腐,倒也说得条理分明,心中暗暗称奇。又听他每句话都要提到自己的师傅,忍不住问道:“陆先生言必称尊师,不知尊师是何方高人,贵姓大名?”

    “小人师傅也是欧罗巴洲人士,本名 thomas pane,有个中土名字唤作裴穆士的便是。”

    “裴穆士?”柳子衿在心中默念两遍,忽道:“莫非是钦天监监副(钦天监为朝廷官署,掌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由监正主管,副职名为监副___作者)裴大人?”

    “那正是恩师。”

    岳真真原来和陆安德仅有数面之缘,从未这么深入的谈过话,更不知他的师傅是何方神圣。今天见陆安德一报自己师傅的名号,柳子衿便肃然起敬,奇道:“妹子,莫非你认识那个裴、裴什么的,他是何方神圣?”

    柳子衿曾在快意坊了解过各部官员的资料,可那些大多是她准备“下手”的目标,裴穆士当然不在此列。她只是耳闻裴穆士的大名,对此人的生平履历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原来裴穆士是欧罗巴洲罗马教廷派往东方传教的教士。因为途中不谙道路,在印度某地耽搁下来。印度是佛教发源地,他驻印期间也有接触。裴穆士是个悟性极高的人,研读佛经时发现佛理和西教(时人对基督教的称呼___作者)有许多相通之处。于是埋头苦读,又经常和当地得道高僧探讨经义,几年下来对佛理有了很精深的领悟。

    他在印度住了五年,静极思动。听说中华是东方第一大国,人杰地灵,索性继续东行来到了中国的福州。他惊奇地发现,原来中土的文化是他从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他被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所吸引,干脆放弃了传教士的身份,潜心钻研中华国学。以他的资质悟性,再加上勤奋努力,历时十年终于成为一个学贯中西的大学者。他发现中华学术注重义理钻研,而西方科学讲求归纳提炼,二者瑕瑜互现。如能相互融合,必定能对社会发展产生巨大推动力。于是他身体力行,一面著书立说,一面开学立馆,以西方学术为蓝本,融汇中华的义理思想,向民间传授他自创的“西学”。

    其时正是儒教鼎盛之时,岂容蛮夷杂学置喙?因此学习“西学”之人寥若晨星。幸好朝廷为显示对外国人优礼有加,也并不干涉裴穆士办学的自由。

    虽然西学几乎无人问津,但众多文人对裴先生学识之渊博,治学之严谨深为叹服,纷纷赠他一个名号为“泰西学士”(泰西,古代对极西之地的称呼___作者)。

    裴穆士是个生性执着的人,虽然学生寥寥可数,他依然坚持不懈地传道授业。他希望凭借自己的努力,能够让越来越多的人了解西学。这天裴穆士在学馆内讲完课,正要回家休息。只见面前走来一个面目清瘦,气质儒雅的中年人,他冲着裴先生施过一礼,说道:“裴先生有礼了。不才多日聆听先生教诲,茅塞顿开。今日斗胆请先生过府一聚,还有许多疑问当面讨教,不知先生肯赏脸否?”

    裴穆士认得此人,他自称姓徐,连日来一直在自己的课堂上听课。这人每日来的极早,听课时全神贯注,不但认真笔记还不时向老师提问。他的问题艰深而且刁钻,有时竟会问得裴先生也张口结舌。可他每回走的也早,等裴穆士收拾好讲义再想和他继续辩论的时候,已经不见此君的踪影了。这位徐先生还是位极有修养的人,每次听完课,他都会差随从送上十两纹银作为学费。裴穆士本身收入不多,又需要很多经费置办学馆,

    招收学生,印发教材,这些银两对他来说无异雪中送炭。他老早就想表示谢意,却一直没有机会。不料今日人家主动找上来了,裴穆士自然慨然应允。

    这一答应同去,料不到路途竟是异常的远。原来徐先生的府邸远在京城,两人硬是坐着马车行了两天才到。路上却不寂寞,他们一路探讨学问,天文、地理,格物(《大学》中有“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语。所谓“格物“,意指认知事物,致知则是探究事物的原理。“格物致知”又有人说成格物致理,也就是现代“物理”学的词源,因此此处“格物”代指“物理”____作者)、算术几乎无所不包,只谈了个不亦乐乎。到了京城已是深夜,两人还没尽兴,草草用过晚饭,索性关在府里秉烛夜谈。这一谈又是两天两夜,什么叫做相见恨晚,二人算是真正领教了。谈到后来,徐先生自曝身份,原来他便是钦天监监正徐光宸。徐光宸久闻“泰西学士”的大名,便抽出公余时间,专程来到裴先生的学馆听课。他虽然在学术方面涉猎广泛,但是于“西学”毕竟很陌生,听过裴先生的课之后,他将其中一些公理、定义拿去印证,竟然解决了不少之前的疑难问题,于是便亲身邀请裴穆士过府探讨。

    徐光宸本是胸怀豁达之人,绝不囿于门户之见。他见裴穆士是个奇才,便大胆向皇帝推荐,请恩准让其加入钦天监,并授以监副之职。其时皇帝已经亲政,但大权实际还是握于苏白尘之手。苏白尘一向对士林优礼有加,凡是于学术有利之事,他绝不会加以反对。虽然裴穆士是外洋蛮夷,但毕竟不是在宣扬邪教歪道,与国家无碍。而且裴穆士的出现,还能够对抗朝中那些满口“名教大防”的道学先生,权衡利弊之下,他便应承了徐光宸的请求。

    经过和徐光宸商议,裴穆士决定在钦天监内部成立一个名为“通介馆”的下属部门。这个部门的主要职能是翻译西方文化、科学著作,开阔中华学人的眼界,启迪他们的学术思想。裴穆士认为,中华文化虽然是全世界公认的最灿烂文化之一,但历时二千年的承袭,其中陈弊也愈来愈突出。而且由于传统礼教的统治和束缚,造成当代学人固步自封,拘泥仿古,不肯推陈出新。如能有外来文化与之取长补短,或能够振兴中华文化的沉沉老朽之气。裴穆士虽然并非中华人士,但十年游学,他对这个国家已经产生了深厚感情。而且他自信能够帮助他们摆脱这种局面。

    其实徐光宸也早有和裴穆士类似的想法,两人一拍即合,通介馆即日便开始筹建。徐光宸兼任通介馆主簿,裴穆士则是通介馆书记,主管日常事务。为了保证通介馆尽快开始运作,两人商定前期的筹备同时分两步走。

    第一步,由徐光宸负责,在全国范围内招徕翻译人才。天顺朝是当时世界上第一流大国,虽然限制海外贸易,对人才却是包容有加,不因国别、种族的不同而有歧视。因此人们纷纷慕名前来,精通双语甚至多语的人很多,这就保证了翻译者的选材基础。但是翻译也是一种写作,更需要具备扎实的中文功底。如何遴选出色的翻译,保证翻译作品的质量,着实让徐光宸伤了不少脑筋。

    第二步,由裴穆士负责,收集各类西方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方面的书籍。裴穆士从西方游历至东方,身边就携带着将近三百册各类典籍,但路上颠沛流离,散失了不少。这些当然是远远不够的。他一方面委派自己的学生远赴外洋,从欧罗巴洲购买;一方面又委托行商通过古代丝绸之路从阿拉伯地区收集这些典册。

    原来在公元830年-930年期间,阿拉伯的阿拔斯王朝曾经掀起过一场轰轰烈烈的“百年翻译运动”,由国家出资,成立专门部门,委托专人有组织地翻译古代东西方的文明成果。其中包括大量希腊、罗马、波斯、印度等国的文化典籍。此运动持续百年,极大地推动了阿拉伯世界的社会进程,创造了绚丽辉煌的阿拉伯“五百年文化黄金时代”。因此,在阿拉伯世界内保存着无数西哲的经典著作,其中很多在西方都早已失传。虽然在公元十一世纪左右,伊斯兰教正统主义抬头,排斥外来文化,众多西方典籍被付之一炬,但是留存下来的著作依然汗牛充栋。

    裴穆士就是想通过行商购买这些留存的书籍并加以利用。其实在他的心目中,又何尝不想在中华掀起一场规模更加宏大的“百年翻译运动”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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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天之下我主沉浮介绍:
乱世之内,总会唤起无数人的野心和壮志。本书的主人公不少,来自不同的阶层甚至不同的世界。让他们走到一起的目标只有一个:普天之下,我主沉浮。普天之下我主沉浮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普天之下我主沉浮,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普天之下我主沉浮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