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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笼全文阅读

作者:虫梦     刀笼txt下载     刀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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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刀未锻

    流周回,纲纪灭,九龙藏,威神至。去复来,日月食。

    东乾洲,山南道,黑山城,官营刀匠行。

    铁锤狠狠砸在粗粝通红的刀身上,火星子刺溜窜成一线,在铁砧子点亮,裹黑,凝成灰,散成沫。

    刀身在捶打的过程中不断反转,没有一丝裂痕,‘叮叮当当’的声响连成一片,没有一丝间隔,浓雾中,戚笼眼皮子眯成一条缝,面无表情,只在刀具淬水的过程中,微有转动。

    ‘刺啦~~’

    碧绿色的炼刀水与粗胚刀身渐渐产生奇特的物理变化,刀锋变薄,刀身变绿,刀背上的弧度越发明显,纹路似是悼文。

    终于,随着戚笼深深吐了口气,上半身的毛孔上,汗珠子掉落如抖珠,青筋掩入皮层深处,这口碧炼刀,总算是成了。

    武人废刀,劲力勃发,一场战事砍断几把刀很正常,好刀难寻,这成了武行共识;好在军中会些把式法术的道人们有些门道,把道家炼剑法跟锻铁手艺杂糅在一起,烧制粹铁液,炼出一种独特刀器,先天境的武人都耍的顺手,尤其能够量产,这比什么天才地宝都管用。

    刀名碧炼,是黑山城量产的军械刀具之一,比寻常钢刀更韧、更轻盈,斩人无风声,很受军中猛卒的欢迎;哪怕黑山城是公城,不受军镇直管,也被城内后勤总管李伏威勒令三月之内锻刀五十口,少一口砍他们二十六位锻匠的脑袋。

    谁都知道这是屁话,没他们这些手艺纯熟的锻匠,那位总管老爷拿什么走私军火,但是挨上几十鞭子也是不爽利的。

    “二哥,总算凑齐了五十把好刀,那徐狗贼找不来茬了。”

    赵牙子讨好性的把抹了羊油的毛巾递上来,戚笼胡乱了抹了把脸,一层乌亮亮的油渍被抹了下来,道人炼丹有铅毒,配方改了,味还是那个味儿。

    抹去丹灰的戚笼高高瘦瘦,有着铁匠一行贯有的小麦色皮肤,看上去是个干净的年轻人,温和、平静。

    “老爷子今个儿不在吧?”

    戚笼随口问了句,将挂在墙上的袍子胡乱套上,走到门口,锅架上烧的八成热的鸡汤‘滋溜’一口,烫嘴滚喉咙,一股热气顿时从胃部舒展到四肢百骸,腰上绷的破弦总算没断掉,但依旧是骨头轧骨头的刺痛。

    “师傅今早去城里采办。”

    “那我也溜号了。”

    戚笼头也不回的摆摆手,门一开,冷风穿体,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吐了口肉眼可见的白气,门内火烟滚滚,门外大雪纷飞。

    “嘿,也就是这小子敢溜了,换了其他人,老匠头可会直接动手的。”旁边一个中年匠户嘿嘿一笑,又暧昧道:“谁让人家是他内定的女婿,一个女婿半个子嘛。”

    “那还不一定呢!”赵牙子下意识的反驳一句,随即心虚的望了望四周,见无人关注他,悄悄松了口气,转而去看摆放在刀架上的五口钢刀,蓝汪汪的刀尖像是眼珠子一样盯着他,盯的他脖子后面冒寒气,顿时把肚皮里的牢骚憋了进去。

    匠行之中,手艺称王。

    自从三年前,段老匠头把这位‘二哥’捡回来,单论手艺,就没人不服的。

    ……

    匠行坐落于城南瓮城中,隶属于黑山府军器监,属‘五器署’之一,城外就是黑山精骑的军营,城内则是武库、六司等重要机构,高门大院,把守森严,居民也少,但越往外走,人流越多,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戚笼找了个熟悉的茶摊,叫了碗茶,点了一碟茴香豆,听了一会儿‘赤身义贼大闹葛家庄,千里逞威报亲仇’的故事,忍不住酸到掉牙,扫了一圈,听书的也就零落的三三两两,都在低着头说话,显然对这老套路不感兴趣。

    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乱贼成匪,匪聚兵,兵成阀,靠人头当饭吃,难得碰上一个不割草吃饭的,自然要大吹特吹,更何况这群赤身贼的活动区域在这山南道附近,天然就亲近。

    不过再好的故事没有好素材也会乏味,赤身贼都没了,可不只剩下陈词滥调。

    听到赤身贼大当家‘义气为先诺为重,合心同意寇江湖’的时候,戚笼意义不明的一笑,丢下两铜钱,晃悠悠的走了。

    都说城南是藩镇的世界,城中是公城的世界,这城东,便就是真实的世道了了。

    巷道越走越窄,坊间的恶臭味越来越多,污水溢出沟渠,洒的满地,暗娼的身影在窗中一闪而过,零星的、阴沉而戒备的人影交织而过,江匪、杀手、乱兵的气质是不同的,戚笼可以辨的出来,他身上渐渐露出相似的气质来,阴戾而又凶狠,这让在暗中盯着他的视线少了不少。

    戚笼转过一条巷子,腥臭味在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燥味——他看到了一具尸体。

    这尸体斜靠在墙上,像是一只没斩好的白切鸡,看不出身份,胸口和肺部各被捅了三四刀,刀口极乱,背部也被插了两刀,黑色的血水顺着墙壁流淌着,翻白的皮肉上爬了一圈苍蝇。

    除此之外,脖子上那颗本该存在的血糊糊人头不见了。

    戚笼身子一僵,双眼缓缓睁大,像是要在风声中辨出敌人的痕迹,腰部下意识的一弓,从牛皮靴子里拔出一口碧蓝色的匕首。

    小刀也叫碧炼,用的是黑山府军不知从哪里缴来的精铁,除了比军器小上十来倍外,没有任何区别。

    贪墨是不存在的,戚笼管这个叫自给自足。

    内杠、凶杀,在城东常有发生,但公认的规矩是把首尾处理好,不然一旦给府军接手,往往会在城东犁上一遍,有油水的捞油水,没油水的,权当练练刀术;毕竟城东的居民十个有九黑户,在公城中,不入户籍者,形同猪羊。

    “嘶~”

    腰间猛的一麻,像是被隐形人捅了一刀,酸辣痛痒,似乎捅人者还善于各种折磨手段,但事实上,这只是他老腰伤又发了。

    突如其来的剧痛让戚笼意识到,这里不再是他千方百计想摸进去的敌巢,而是方圆五百里唯一的秩序所在,而他也不是当年光着膀子遛马的麻匪,他是半年前就入了户籍的城北良民。

    所以,死人,关他屁事!

    于是他站起身来,拍拍身上似乎不存在的尘土,又扫了眼手上提着的酒和莲叶包肉,果然都是肉,还是卤制过的比较好闻;脖子转了转,放松却不乏谨慎的退了回去,从坊口的破旧大门中转出,准备绕上一大圈去寻找自己的目标。

    黑山城,或者说,山南道的所有公城建制都是仿照中原的唐国,坊市相对,四平八稳,放眼望去,像是大方块中劈出了一个又一个小方块。

    戚笼从长寿坊的前门退出,钻入福禄坊的小巷,向北走了不到百步,就听到了一道语音模糊、又带着不加掩饰蛮横的腔调。

    “你、你这厮不是段老头手下,嗝,那个小铁匠嘛。”

    戚笼听出对方的嗓音,黑山府后勤总管李伏威麾下的一个中级武官,面上都称徐校尉,背地里总要骂上一声徐狗贼,这厮捞油水和不要脸的本事在五器署中大名鼎鼎,加上又贪又狠,所以叫狗贼;不过敢当他面上这么叫的,多半也被他弄的惨如狗了。

    徐狗贼一手提着军裤,一手挠着油腻腻的黑色胸毛,口中酒气浑浊,一脸凶蛮婬荡,皮甲不三不四的披在背上,堆积的肥肉上,有几道看上去分外凄厉的刀痕箭口,对外自称李总管手下最凶的狗,但在当狗之前,他也曾是李府私兵中最凶的一条狼,若不是一场意外伤了他的跟筋,也不会沦落到管后勤的地步。

    “小子,私自到这三不管地带儿,你想找……”

    徐狗贼刚从白嫖的半掩门儿中溜达出来,火气全消,心情正爽,准备抽上对方十几个巴掌,把对方‘孝敬’的酒肉拿去享用。

    ‘嘿嘿,来的巧不如来的好,正好送段老儿一份大礼,徐爷姑爷做得,女婿也做得。’

    抬头,寒光一闪,对方的刀尖,已快插到自己的面门上。

第二章 半废

    徐狗贼四岁炼桩,十三岁持拳勇横行乡野,十五岁就提着两颗马匪的脑袋,一道拜门贴拜入黑山城伏龙总管李伏威门下,刀口上滚了十年,随后跟腱断裂,走了大夫人的门路,转入军器监,厮混了七年。

    虽然坊间都在传他徐大员外又抢了几个老婆,嫖了几个良家,但在武风凶悍的黑山城中,至今没人敢找上门来。

    无它,他黑山腐尸犬的名号,在军中比民间的威势更凶。

    他上半身一扁,肥胖的身子以诡异的速度扭转,任由刀尖在脸上划出一道血口,五指如钩,指节捏蚕响,肩膀一提,指钩便直捣戚笼手腕,同时怪笑一声,右脚掌隐伏虚探,合身撞入戚笼身门中,嘴中黄牙涎水带着恶臭,一脸凶恶的咬向喉咙。

    地功桩,蝙蝠手,狗拳?

    有点意思!

    戚笼眼皮一眯,眼缝爆射出凶戾和兴奋,哪还有半分的平淡,右手反转,弃刀换掌,闪过对方戳击,五指合握,如红鹤唳叫,直插对手肩膀,指缝径直剪开皮肤,一扭一钻,便戳开一个血洞。

    徐狗贼眼皮一抽,对方身手的老辣让他微惊,身子一抖,右脚便要朝天翻起。

    然而对手更快,戚笼身形猛向前顶,身子似乎一下子高了半截,手如钩,钩拉肩,形如马跃涧,左脚顶的笔直,右膝带着凶恶风声,直砸对方那张油腻大脸。

    徐狗贼头朝下,突然露出一个凶恶笑容,脸一转,避开膝锤,双手似狗刨食般往下一捞,肥胖的身子转如陀螺,像是回到了当年,马啼,铁甲,骑兵沉重的呼吸声。

    上下半身几乎与地平齐,左手撑地面,右脚掌一弹一炸,似狗探腿,又似镰刀斜劈,又毒又狠,斩向敌人左脚膝盖。

    可眼前的戚笼突然消失不见了,徐狗贼还没等他回过神,前腿骨就是一痛,像被马蹄子重重一踏,同时眼前一个圆黑黑的铁膝越来越大,凶狠的撞在了自己的右脸颊上;‘啪嗒’一声重响,他被砸翻在地,肥胖的身子在粗粝的地面上滚了七八圈,还没回过神来,脖子就被刀架住,大冬天里铁器分外冰凉。

    “见了蝙蝠手,怎会不防备你的朝天脚、倒背镰,地功桩最善的不就是砍马腿么。”

    一道戏谑的声音从徐狗贼的背后传来。

    地功桩,又称狗拳,是黑山精甲所炼的一门沙场拳术,专门针对马匪骑兵。

    徐狗贼感觉半个脸颊骨都裂开了,痛的混身发抖,眼水鼻涕口水湿了一地,张嘴吐出一口粘稠血水夹杂十几颗碎牙,咬牙切齿道:

    “真龙桩,驭马腾龙!”

    “你到底是谁?!”

    整个黑山城内,精通这一龙一马,能把一刚一柔这两股劲炼入一条脊椎的,根本没有!

    福禄坊的巷道中,隐隐约约有人影晃动,戚笼似是没看见,自顾自笑道:

    “这巷道前挡大街,后抵大门,视野宽广,宽度却只两人同行,若是用来堵杀人那是极好的。”

    “死者是被熟人前后阴杀的,脑袋被摘了却留具无头尸,说明死者身份很重要,他的同伙更加重要。”

    “那人髀肉粗大,小腿罗圈,腿内磨损,说明是个骑把式,方圆五百里只黑山府一家养的起重骑兵,但在这城东摆尸伏人,这死者却又恰恰不可能是黑山骑。”

    “让我再猜一猜,前些日子听说武平军府有骑将前来征兵甲粮秣,做假账需要时间;还是说,黑山城主和伏龙总管的明争暗斗到了紧要关口,请了外援……”

    二人暴起、搏杀,不过三息,反倒是说话时间更长。

    戚笼的话引发了那几道黑影的骚动,却又忌惮不前,被他抵在身下的徐狗贼更是惊悚,复又咬牙切齿,“黑山城中,敢胡思乱想的人,大多都没命了。”

    同时脑中胡乱闪过好几个大人物的名字,到底是谁——

    戚笼长吐了口气,终于熬过了最艰难的关口,暴起之下,背部的僵肿和剧痛开始消减了三四分,微微活动了下脊椎,身子缓缓松劲聚桩,口鼻间的甜意硬生生咽了下去。

    刚刚别说其它伏击者动手,他手下的胖子稍一挣扎,就能把他这个残废掀翻。

    而按照经验,等那剧痛熬过去,他便多了三十息的‘自由’。

    暴起,伏人,拖延,再动手,这是在徐狗贼嘴里蹦出第一个字时就算计好的。

    指尖一挑,干脆利落到好似切瓜切菜,小‘碧炼’就从徐狗贼喉间插入嘴里,血崩如泉,堵住了对方费尽心思想好的话术。

    托住对方下巴的手掌缓缓松开,任由浓厚的血水腥味从其嘴里溢出,像是一只打不了鸣的老母鸡。

    戚笼任由对方瞳孔睁的老大,倒在地上,嘴巴大张,‘咯咯’声中两眼突起,唇齿间滚荡的血腥味更浓了。

    “几位看上去不打算让我离开了……”

    戚笼吸了长长一口大冬天的冷气,在胸腔滚荡一圈后再喷将出一嘴腥气。

    “正巧,我也是这般想的。”

    ……

    一炷香后,城东,一间蛛网相连的破陋瓦房

    一具筋肉发达、至少九尺的巨人堆积在床上,巨人眉如重蚕,眉尾滴血成痕,麻衣上的血水已干成黑渍,苍蝇蚊虫爬里爬外,床边摆着散乱的木桶瓦罐,一股难闻的药味充斥房内,地面上的浅红色是刷不干净的血迹,戚笼当初把对方从死人堆里扒出来时,这位爷身上就漏的跟个筛子似的。

    可没过十天,吃了睡,睡了吃,巨人身上的伤势就只剩下纵横交错,一道道快痊愈的血痕。

    进门后,戚笼也不管对方,自顾自拾掇出一片干净地儿,将荷叶包打开,什锦记的卤肉、卤菜,还有半只肥鸭子,姿态相当不雅的蹲在地上,挑出最肥的五花肉用力一吸,趁着嘴里的油腻味没散之际猛灌一口酒,两字,舒坦!

    还没等戚笼继续下筷,床上那具死尸胸口忽然鼓起,张开大嘴,喉咙里的滚荡像是风箱子里拉扯出的火炉风吼,古铜色的紧质皮层下寸寸鼓起,眉间的印筋、鼻翼的准筋、两鬓的鬓筋、还有耳筋、颊筋、太阳筋,从脸上到身上,像有一条条肥大的蚯蚓在蠕动,整个人变成了皮肉筋骨扭凝的怪物。

    戚笼眯眼,伴随着强烈的窒息感和浓厚血气的,是迫极生死,让人逃无可逃的一种恐怖威压,他只在炼法大成的武人,或是能驭剑的道人身上见识过,那无不是九死一生的经历。

    他出手,自己会死!

    不知过了多久,也可能只一刹那,就在戚笼颈后密密麻麻,全是豆粒大的汗珠时,那股凶恶的气势戛然而止,再然后,莲叶包中的半只鸭子就不见踪影;坐起的高大阴影中,不断有野兽般的咀嚼和吞咽声响起。

    一地的苍蝇蚊虫,都是被震死的。

    很快,酒肉被一扫而光。

    戚笼深深的看了对方一眼,正当他以为对方会像往常那般,倒头就睡时,这位额头宽大、五官粗犷的巨人盯住了他,目光如昼,让戚笼产生有一种强烈灼烧感,筋肉皮骨好似透明一般。

    不过随着一声浓烈的吞咽声,这感觉一闪而逝,再然后,巨人脸上肉眼可见的露出了疲态。

    精气昼出于首,夜栖于腹,当自尊其首,重其腹。色庄于上,敬直于中,应机无想,唯善是与。

    这在武家叫‘神气合吾一体’,道家也有个说法,唤作‘养瞳子’,目闭而不闭之间,得见日月之光景;积修老道于静室中锁精闭关月旬,童子唤醒,老道时睁眼时黑室亮白如昼,便是此理。

    只不过道家气血浓度远低于武家,只能旬月见功,远不如顶尖武人蓄势而发。

    “身子有血腥气,体内也有血腥气,”巨人的嗓音醇和干净,远不如其面目身形那般骇人。

    血凝而不走积腥,戚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前者是小事,后者,能医否?”

    他脱了上衣,转过身去,只见一身白净干练的肌肉上,伤疤嶙峋,不下二十道,致命伤参杂其中;肩膀微晃,一条大脊椎节节向上,再向下伏,只是到了尾椎骨向上数第三节时,有一个明显的肉窝,这节骨节像是被人巨力捏碎,然后拍进肉中,分外刺眼。

    巨人眼角微挑,表情变的严肃,搓了搓掌心,变的通红发烫,掌心如棉,五指粗如萝卜,指尖像是滚了油的铜珠子,用着与手型截然相反的精巧手法,顺着脊椎附近肌肉捏打,像一根根银针一样插入肉中,挤出筋脉骨络,让戚笼的背部看上去更像是某种人形妖怪的背。

    每一次拍打,便有一丝染着红色的汗液流出。

    抽筋、扒皮、割肉、剔骨,挖出一张**凡胎之外,在武家口中,称之为后天四境的人体奥秘。

    但饶是如此,在尾闾穴附近,向上数第三个骨节处,那附近巴掌大的区域,松散的像是尸体上的断筋、死皮、腐肉、坏骨。

    巨人微微皱眉,但看到戚笼在这近乎凌迟一般的非人折磨中,牙齿都要磨裂,但依旧紧闭双眼,没发出一丝声响,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以他的武学层次,全盛时期的戚笼也未必能看的上眼,倒是这份毅力,值得赞上一声。

    只是现实就是现实,当巨人收了手法,看着浑身皮肤通红,冒着白雾,软成烂泥的戚笼,他沉吟了片刻,道:

    “人体脊椎,从尾椎上数三节,谓之下关,从下关第三节数至第十八节处,名曰中关。又从中关第十八节处,数至玉枕穴,及上大椎三节,直至泥丸宫,名曰上关。”

    “这中间的穴道、经络、筋脉,可分成两条,一条足太阳经筋,一条足少阴经筋,我看的出来,你的根基是龙形桩,又从中悟出马形变化,前者上,后者下,一表一里,劲力方能圆满,但你脊椎倒数第三节粉碎,相当于龙抽其筋,马裂背椎,两两相加,无药可治。”

    巨人摇头,脸上带着武家才能理解的一种怜悯。

    “你能不残,主要靠的是这炼化的两条经筋在支撑,一旦年老,气血衰弱,筋骨弱化,便是走路都难,至于武家修行、精气神的修炼,更早已到了悬崖边上,前路已断。”

    戚笼混身一颤,像是被重锤砸上一记,脸色却带着一种死气沉沉的平静。

    “你若是现在修养调息,弃武散神,还有可能保一个晚年。”

    “真的没法子了?”

    “龙无筋能腾云驾雾否?”

第三章 筋菩萨

    龙无筋,唤蛇。

    戚笼坐在圆石凳上,桌前放了一碗本该热腾腾,却已冻凉的茶水,夜风微冷,心头大寒。

    他认得那巨汉,倘若这位大军阀的头号大将都说没得救,那至少武家的门道是真的没门路了。

    自己冒着砍头的风险把对方从阎王爷手里夺回来,就指着一句话,不指望能药到病除,但多少指条生路,吕阀的人不说假话,他相信对方的名声。

    夜半昏沉,明月掩于乌云中,从五器坊的匠人屋往外看去,一面是城墙外的无边黑幕,一面是城内的散乱灯火,但他知道,夜越深,灯火就会越少,一盏一盏的熄灭,最后只剩下冷不丁传来,阎王报响似的打更声。

    戚笼端起冷茶喝了半口,茶水在嘴里卷成一团塞入喉咙中,微苦,不涩。

    ……

    “听说你昨晚又发羊癫疯了?你想把自己冻死,然后请我们吃肉?”

    破铜锣一般的嗓音今日格外响亮,配合着段大师一兴奋就像老树皮喷红漆般的老脸,更是格外喜庆。

    军械监的那些官场油子不知发的什么疯,只匆匆点数一番就把五十口刀器取走,让已经准备大放血的五器司诸匠恨不得放鞭炮庆祝,更让人值得高兴的是,徐狗贼那张有好处就钻,骨缝里吸油水的恶臭肥脸更是一天就没见到。

    很快各种小道消息四处乱飞。

    徐狗贼今日没来点卯,让巡查的军中长官大怒。

    据说今年来征粮的是条过江强龙,不仅他们官营刀匠行,就连五器司的其它官营衙门,管粮秣兵马的,管金银库藏的,管药草买卖的,今日都像是上了发条,背后有鬼在催魂一般。

    不过这都不干刀匠行的事儿,刀打好了,质量过关,在没有道人来试新刀的情况下,便如松了绳的牛羊,老匠人还持重些,后生则已经开始商讨今夜去那里庆祝,红馆里哪家小娘皮的身段最好。

    戚笼坐在角落里,表情一贯的温和,只是细看之,多了几分不同。

    见这热闹气氛,做为刀匠行唯一能打造四种‘道器’,且是匠行主管的段师傅干咳一声,道:“正好,我也宣布一事——”

    他粗大坚硬的老手拍了拍,不少老匠人已经露出了然和憋笑的表情。

    “话怎么说来着,内举不避嫌,我明年正好过六十花甲,也干不了几年了,戚笼我带出来的,手艺和人品你们也都看到了,我的意思很简单,以后他来管这块儿,你们放心,我也放心。”

    老匠人们的吆喝声才刚刚响起,嫉妒的、羡慕的眼神还没来及落下,一直低头沉默的戚笼就抬起头来,沉默了下,笑容温和:“承蒙各位叔伯错爱,我能力有限,这担子我不能担。”

    热闹的气氛嘎然而止。

    晌午饭就在这诡异的气氛下吃完,没人明白,这黑山城中少见的油水肥缺怎还会有人不愿意干,段大师这么好面子的人,出乎意料丢了这么一个老脸,他家孙女难道不水灵么。

    戚笼平素少喝酒,喜食素,武家炼养是并重的,外人看来,这位爷食饭的姿态和速度像极了八十岁老大爷,一小碟青菜要咀嚼半天。

    “听老叔的,回头给老段道个歉,别倔驴似的,你难道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世道?一两灵银就能买十条人命,老幼更便宜,匠行主管不仅有钱,还有权,没有这两玩意,你出去想被人宰吗?”

    匠行老邓头苦口婆心的劝说,他也是好心人,而在不少有想法的后生口中,戚笼都快成喜分桃的兔儿爷了。

    “邓师傅,你放心,我会去的,”戚笼安慰道。

    “那就好,你管事,我也放心些,”老邓头若有所指。

    吃过晌午饭,戚笼来到官匠行后院最大的一间屋外,敲了敲,没回声,推门而入,一股浓酒味扑面,段大师正抱着茶吸饮,斜视了戚笼一眼,冷哼一声,转过头去,没喝完的半壶酒还丢在地上。

    “给老子滚蛋!”

    戚笼若有所思的笑了笑,没动弹,脚步声响起,一个青衣小娘从屏风后转出,端着个白毛巾的铜盆,嘴里不满道。

    “老东西你给我省点心行不行,大白天的滥饮,你是想早点陪我大爷爷、二爷爷他们去阴间耍吗?”

    小娘子身段好,五官端正,皮肤有点粗黑,行事作风风风火火,把热毛巾往段大师头上一盖就开始乱擦,毛巾刚从开水里拧干,擦的大师哇哇大叫,竟连反抗也不敢。

    “啊,戚师傅!”

    好半晌,段七娘才意识到背后站着一人,见了干干净净的戚笼,目光一亮,慌忙把白毛巾拿起,似是想展示一种善待老人的女性成就,连忙把‘老东西’往椅子上一架,奈何用力过猛,戚笼甚至可以听到段大师老骨头发出的‘嘎吱’声。

    “戚师傅好。”

    “七姑娘好,我来找老爷子说说话。”

    段七娘连忙上了茶,端起铜盆就退回后厢,行姿端庄优雅,段大师想龇牙咧嘴,结果被小娘皮回头一眼就瞪没了。

    看着表情古怪的戚笼,段大师老羞成怒,刚想喝骂,戚笼抬头,疑惑道:“七姑娘有东西没带?”

    老江湖积累多年的骂人俚语最终成了短促的干咳声。

    “小白脸我警告你不要狗仗人势,我孙女总有不在的时候,惹毛了老子找人弄死你!”

    可惜大师一边喘气一边张望的表情没什么说服力。

    “你莫不是来道歉的,看在孙女的份上,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谢谢,谢谢您老三年来的帮扶,”戚笼低头,顿了顿:“我是来请辞的。”

    段大师惊愕,然后暴怒,上前一步就是一巴掌,戚笼指尖一动,暗叹,止住,硬挨了这一下,一声脆响,右半边脸肉眼可见红肿起来。

    “这巴掌打的也好,本来想给您磕个头再走,但我这人实在不喜欢给人跪下。”

    戚笼揉了揉脸颊,感觉视线都微微晃荡,这抡铁锤抡了几十年的一巴掌气力,还真是够劲。

    段大师打完后就后悔了,见戚笼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样子,怒气又生。

    “你小子忘恩负义!”

    “我在您这儿干了三年,干的最多,拿的最少,我觉的我至少有不干的自由。”

    “老子缺你那两个子儿吗!这座刀匠行老子都准备留给你!”

    “还有个黄花大孙女,”戚笼笑道。

    “你不喜欢我孙女?还是你不想入赘?”段大师狐疑道,最后退了一大步,咬牙道:“实在不行,头胎就姓戚好了。”

    戚笼挠了挠眉心,突然感觉头疼,叹了口气:“我待在这儿,对您和您孙女都不好,我这身份——”

    “黑户的身份有几个干净的,”段大师嗤笑道:“无非是偷鸡摸狗的小贼,丢盔弃甲的败兵,做些下九流的营生。”

    “呃,我做的活儿,比较有挑战性,”戚笼沉吟了下,“三年前,山南道最大的麻匪赤身贼您听说过没?”

    “那是我创立的。”

    ……

    段大师把戚笼当干儿子养,准备养老送终的那种。

    但干儿子到底不是亲儿子,身份曝光,养老不一定能养老,送终是肯定能送终的,毕竟是山南道诸兵阀合力通缉的大贼首,人头相当值钱。

    戚笼并没有立刻离开,一来他要为即将做的事做准备,二来,他的手艺暂还没学全。

    “武学炼养并重,你的身子我无法医治,但是我有一门养法,可以延缓筋骨衰颓。”

    巨人口吐洪音,半跏趺坐,身上筋肉蠕动,血气流窜,渐渐勾勒处一尊以筋为骨,以肉为线的大型佛教纹身。

    “人我是须弥,邪心是海水,烦恼是波浪,毒害是恶龙,虚妄是鬼神,尘劳是鱼鳖,贪嗔是地狱,愚痴是畜生。”

    念唱似低实高,仿佛是从人身四万八千毛孔中一齐唱出,震荡的戚笼气血翻滚,仿佛身子在血海浮屠中飘荡,心念似定实不定,连那三年都没知觉的脊椎关节似乎都微微刺痛。

    “筋肉为表,法相为本,贝叶护经,实相菩提。”

    巨人睁眼,恰似血海化桥,须弥山开。

    “故又称——筋菩萨!”

第四章 世无净土

    高深的武学法门,是用声音刺激外部皮肉,震荡气血,进而开发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最终入道的一种手段。

    抽筋、扒皮、割肉、剔骨,看名称就知道这条路的险恶,不知多少练家子在此摔了个筋断骨裂,半身残废,虽说拳术养炼并重,但这‘养’的高深法门,价值是远高于炼法打法的;巨人也是因活命之恩难偿,才把这双炼的呼吸法传出。

    ‘筋菩萨’前半段‘贝叶庇佛’,后半段‘须弥金山’,有巨人这种顶尖炼体大师相助,短短数日,戚笼便入门,将‘贝叶庇佛’炼到小成境。

    相传贝叶是最古老佛经的载体,经书中记载着佛陀得道的奥秘,戚笼入门不久,就能感受到身体变化明显,寸寸皮肉像是有了活性,骨骼被包裹的更加紧促,酥酥麻麻,像是二次发育了般,皮肤上的各种伤口也有了愈合的迹象,若是‘贝叶庇佛’大成,更能对人体所有肌肉、筋带、韧带、筋膜等组织进一步强化,达到‘人体处处空穴,具能听佛吟唱’之地步。

    “我要走了。”

    经过几日的相处,戚笼知道对方心有牵挂,也无废话,笑了笑。

    “周将军慢走。”

    “你认识我?”周子通粗犷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不仅见过,说实话,还打过一次交道。”

    戚笼吐了口气,“三年零九十八天前,吕阀领军十万,于古月湖畔大战八阀联军,在下当时正准备登船过湖,有幸跟诸位将军交手一翻。”

    周子通表情变的十分古怪,他不会记错,当初山南道残余军阀势力联兵反扑,水路并战,这古月湖渡口正是兵家必争之地,吕阀若得手,别能切断百万联军纵兵之势,联军若得势,则能打穿吕阀兵线,把吕家军兵少之弱点彻底暴露出来。

    所以当年一战,吕阀尽遣精锐,十豹将去了五位,对方也尽遣军中强将,双方在这大渡口杀的尸山血海、流血漂橹。

    周子通迟疑道:“我若是记的不错的话,沿岸百姓在十天前就得到消息,迁的干干净净,那渡口附近早就没人了才对。”

    “我说当年怎么一艘船都找不到,”戚笼长叹一声:“贵军把我当作联军奸细,而联军又把我当成你们吕家军的先锋,连话都不给多说一句,上来就杀,当时我就在想,我都金盆洗手好些日子了,是谁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来伏杀我。”

    号称‘智珠在我,不动佛将’的周子通难得露出一丝尴尬,嘴巴嗫嚅半晌,才迟疑道:“那你这伤——”

    戚笼幽幽的看了对方一眼,“都说明刀易躲,暗箭难防,说这话的人大概没见识过数万人披甲持刀,像潮水一般向你杀来的场面,虽说当年战场混乱,但在我重伤落水前,贵军的精锐好似占得上风。”

    周子通‘须弥金山’大成的心境都有些扛不住对方的视线,干咳一声,道:“佛是因缘法,有因必有果,这也是为何你我能在此相遇。”

    戚笼淡淡一笑:“也是,要不怎么能撞上佛帅呢,一果报一因,自吕阀内乱后,倒是很少听说贵阀几位大员的踪影。”

    周子通面色微变。

    吕阀内乱,算是近几年内,唯一震惊山南、山北两道的大事,要知道吕阀全盛时期,治下像黑山城这种规模的公城足有百座,更别提被征服的军镇、古城、邬堡等地盘。

    像这种规模的大兵阀势力,便是整个钟吾古地都没几股,兵锋威震数十万里,除了七大边镇无人能治,再往上便只有立制建国了;不过就在吕阀威势达到全盛时期,出现了一件相当诡吊之事——

    那位来历神秘莫测,打下赫赫一片疆土的吕侯突然失踪了!

    然后各地黑行就出现了关于吕阀数位领兵大将的通缉令。

    若非如此,戚笼还真不一定认出对方,毕竟当初杀入古月湖的五位豹将,可没有这一位,佛帅,周子通!

    周子通巨大的身形,哪怕半坐着都比常人要高,两眉粗而尖,皮肤赤金,像极了佛家的护法金刚,如今他缓缓站起,像是一座大山般把戚笼盖住。

    老屋子杂物甚多,其中一根竹竿似是用来晾衣用的,周子通我脚掌微动,地面一震,一声崩响,竹竿子的粗头就握在掌心,大拇指和食指掐住竹节,戚笼若有所思。

    “你有凶气而无锐气,善用刀?”

    “六岁玩刀,十年不缀,无师传,大成后再想师傅,均不和路数。”

    周子通点头,“你刀已入道,没师傅正常,我大约二十岁时,也超越此境,悟枪二十载,败三次,方大成。”

    戚笼深吸一口气,手中小碧炼斜握,身体半躬,两条大筋自足底绷到脊椎,似两张交叉大弓,他更善长马上刀,如今无马,人便是马,刀便是人。

    大弓一弹一炸,脚尖戳地,刀顺左肩向枪三寸撩去,周子通眼光向上抬,戚笼眯眼,一晃刀身,劲力喷涌,刀光裹挟二人满身。

    周子通先点头,后摇头,竹竿根部往回一戳,‘啪’的一声打翻刀背。

    竹竿出,刀散,背生凉意。

    杆尖距离喉咙不过一丝。

    戚笼额前微湿,喉结微热,他想咽一下喉咙,咽不下去。

    “缠头,裹脑,不过如此。”

    在刀法上,正架过头谓‘缠头’,反架过头谓‘裹脑’,都是刀中杀招。

    戚笼做了近十年马匪,砍人无数,身心意相合,才炼就了这一招刀意,刀背不离不旋,大成显功,却被对方一杆子戳破。

    “中平枪?”

    周子通摇头:“这是崩枪。”

    崩、拿、炸、点、缠,这是枪中五基本。

    戚笼若有所思。

    “请先生赐教。”

    “你是何人,我为何要赐教你?”

    周子通忽然收枪,倒提着竹竿便往门口走。

    戚笼愣了下,赶紧追了上去,没走两步,便听到了雨打芭蕉似的瓦裂声,眼前金光乍现,光中好似托起一佛陀从屋中升起,让人生起无可阻挡的感觉,佛陀千手,手手持枪!

    本性圈中,佛光大亮!

    整座瓦房轰然塌陷,三道无声无息的人影血崩如潮,周子通脸上似喜似悲,竹竿头子断裂。

    “赤血行第一档的无形刺客,董公子自断手足情谊!”

    吕阀十豹将,三人可称帅,佛帅、神帅、紫帅。

    其中,算命官董和号称算命如神,喜称公子。

    周子通把目光转向戚笼,戚笼半跪于废墟之中,混身洒血。

    他伤势初愈,留不得手,也不能留手。

    留手不传功,传功不惜命。

    “缠是末端,崩是前梢,五枪轮转,谓之圆,圆光四面各有一丈,使之可渡大千世界,保身则为净土。”

    周子通面无表情,拧杆做圆,再一拧,竹竿崩出无数毛刺,随手一丢,大踏步而去。

    “终究是世无净土。”

    四尸横野,虫蝇纷飞,也许过了许久,也许只一刹那,三尸开始溶解,皮肉透明化水,水流聚成血影,颤颤悠悠向外走去。

    无形不是人,是人皆有形。

    “周子通…没死…消息必须…传出。”

    无形诡影却没注意到,随着它缓缓移动,一只狰狞的眼珠子缓缓睁开。

    猩红的血水顺着眼角滴落,戚笼正陷入一种忘我而诡异的境地。

    半截枯骨半身衰,一汩黄泉入海来。

    武学就是武学,没有道门武学,佛门武学的说法,所谓‘筋菩萨’,合起来无非三话,**、念唱、大无垢。

    周子通想传戚笼他的枪意,终究心意不纯,出了杂念。

    而戚笼出身以仇,闯世为匪,三年忍性,却是从杂念中,悟出了别的东西出来。

    诡影非人,善吸生机,身后虽无生机,但却莫名的感到一阵警觉,猛回头,漫天血珠炸裂!

    半截刀子与身具碎。

    戚笼劈血而出。

    “武道之人,当观此身如一死囚,牵挽入市,步步近死,以死为念,事事割弃。此身亦舍,何况其他,以此锻心,故见功疾,死中得活,不生不死。”

    “人生顷刻一息不来,便是死地——”

    戚笼面目僵死,挪步而行,只有皮肉纹路中的菩萨面目狰狞。

    “双手举刀下劈为阎!”

第五章 蛇归山

    钟吾古地地形像一条身长万里的神鲤,山势嶙峋刺中,脊线延申出海,鱼尾化作两串岛链。

    黑山城便建于鱼线的脊椎中端,背靠一座沉铜矿藏,每年提炼出的沉铜更是道器的重要原材料,养兵扩城的流水银子便是靠此赚来的。

    再往上,便是黑山的由来,万丈险恶山顶,阴煞黑雾、凶恶妖祟、地浆鬼火、白骨髑髅,号称钟吾第一险地。

    历任黑山城主都曾组织过武道高手前往探查,想要搜寻一些武行内部秘而不宣的宝物,结果来一个死一个,凡上山者,从未有人活着下来过,其中包括身炼大成的顶级打家,又或是政斗失败的前几任城主。

    久而久之,黑山便成流放囚犯的监狱,那些被流放的犯人再无人见过,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如今,黑山又多了一个访客。

    戚笼望着被黑雾灰云笼罩的山顶,黑雾随着风云变化好似千变万化的魔怪,虎视眈眈盯着人间众生,那自山顶流下的地火浆是它的涎水,山风则是他的喘息。

    戚笼盯了它一会儿,身穿蓑衣,头顶斗笠,身上鼓囊囊的,带着各种物件,返身进入山底矿洞之中。

    ……

    元金、灵银、沉铜,是这世上少有的,能够在任何地域都极有价值的宝物。

    按照黑山城的行价,一两灵银能换百两白银,依旧有价无市,元金价值更高,至于沉铜,普通兵器参杂一点就是神兵利器了;段大师曾经出手,打造刀匠行唯一一口沉铜含量超过九成的神刀,被几个大行商玩命争夺,最后以千金成交,当时惊的城主都出面了,这也是戚笼唯一一次见到这一任的黑山城主,不过好似出城就被人抢了,整个车队被屠的精光。

    炼刀需先学矿,光这辨识、采集矿物的难度就挡住大多数人,当初戚笼在这暗无天日的矿洞中待了足足一年半,是所有学徒中待的最久的,按照段大师的说法,是基本功最扎实的,这才得到大师的青睐,认为是可造之材。

    可戚笼当初并非抱着学一门手艺,靠此养老的目的,他的目标从头到尾都很明确,黑山,只有黑山!

    当年戚笼倒八辈子血霉撞上了两军决战,拼尽全力才杀出一条血路,虽然侥幸保住性命,代价是身受重伤,尤其是腰间的伤势几乎断了他的武道,更断了他的野望。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中,戚笼遍寻名医行家,想要修复伤势,但这种伤势无人能治,若非他炼化了足太阳经筋和足少阴经筋这两条大脊筋脉,此时怕是早已瘫痪在床上。

    而在传说中,黑山山顶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神药,不然为什么那些武行大家都往里面钻;虽然传说不靠谱,但早已绝望的戚笼把它当成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并为此做三年的谋划,若不是意外撞上周子通,他此刻怕是早已上山‘求药’。

    而周子通的出现更让戚笼下定了决心!

    武道无门,当寻神异。

    复杂的矿道,昏暗的视野,戚笼举着一盏灯笼不断前行,他从矿场小工做起,凭着当年马匪魁首的手段,在最后半年中,成功做到了矿场代管,且以专业的勘察技术选定了数条矿道,收获颇丰。

    但谁也不知道,这几条矿道的作用,并不是挖矿,而是将这十年来,所有矿工所挖的矿道打通,然后连成一条搬山之路。

    他调查过了,近十年中,前往黑山的武者已经是少之又少,而这条矿脉也是近十年才挖开的,也就是说,几乎没人会将二者联系在一起,而只要将二者贯穿,便能避开黑山最危险的赤火层和白骨层。

    ‘轰’的一声,戚笼的矿镐狠狠砸在墙壁之上,伴随着矿壁的塌陷,一条天然山道展现出来,一股强烈的火气扑面而来。

    戚笼心一喜,眯眼望去,可以清晰的看出这里已经接近黑山山顶,一层淡淡的黄色粘液覆盖在岩壁上,像是活物般缓缓蠕动,矿灯的光芒缓缓收缩,最终被压到极限,只有一点火头在散发着微弱的光线,旋即就被寂静的黑暗吞噬。

    矿灯灯灭,戚笼彻底陷入了黑暗中,‘沙沙’的脚步声响起,头顶、脚下、身上、墙壁上,一股冷意渗入皮肤,仿佛有凄冷无形之手在缓缓撩拨,阴凉、瘆人、丧人魂智。

    黑暗中,戚笼拔刀,刀身像流水缓慢且匀速,但在刀尖拔出时却猛然提速,刀尖与铜口摩擦出了火星,火星落在‘蓑衣’上,刹那间,火光汹涌澎湃,从整个身子上烧出,泼火烘刀。

    蓑衣是西域火浣布所制,隔热,耐烧,驱魔;布面浇猛油,人形火灯,专烧鬼祟!

    握刀柄的手掌猛的一搅,一张无面人的大嘴便被绞裂,碎裂的面孔森冷一笑,重新钻入黑暗中,戚笼视线扫过左手,眼角一抽,不知何时起,两根手指不翼而飞,只剩下森森掌骨,骨头泛着青色牙印,剧烈的疼痛和久违的热流从体内爆发,蠕动的伤口上血流如注,像暴饮一口剧毒的酒。

    戚笼将准备好的麻布包裹住伤口,身上熊熊火光照遍矿道,照出了成片的骷髅,骨节粗大,手持各式兵刃,一看生前就是武人,空洞洞的眼神直勾勾盯着他。

    戚笼将腰间的葫芦盖子扯掉,猛灌一口,剩余酒水洒在刀面,刀是新刀,如今却多了层层裂纹,但火舌一舔,像是开光了般。

    猛吸一口灼热的火气,戚笼咧嘴,人披火,火舞刀,杀入骷髅群中!

    ……

    黑山山顶,一身白衣、面裹黑纱的少妇,一个面容忐忑,但跃跃欲试的披甲少年;二人身边,是似血般滚荡的岩浆,是无数奇形怪状、凶恶狰狞的怪物尸体,死相相当凄惨。

    披甲少年身上的甲衣很奇特,玄色,似铜似铁,又像是裹了一层鱼鳞,细看之,甲内有无数根刺插入人体骨节中,层层叠叠,仿佛是从人身二百零六块骨头上长出的人甲。

    他的双手沾满粘稠黑液,黑液中带着一丝红色,附近地面的尸体都是他造成的。

    少妇魅惑的眼神扫过一只伥虎的额头,那是一个铜盆大的血洞,以血洞为中心,密密麻麻的裂纹覆盖了它三丈长的巨大身躯,尸体上白雾蒸腾,流出的血液似山顶的岩浆。

    “不愧是天生金骨、万芒玄甲,龙珠注定是你的,赵神通。”

    叫赵神通的少年目光贪婪的从少妇臀部划过,兴奋道:“好姐姐,真的是龙珠?天生龙脉显化,诞生的龙珠可是十不存一。”

    少妇不答,继续道:“你本是龙鳞转世,又有如此根质,等炼化龙珠后,自有人安排你拜入九兵崖,到时你按照计划行事,莫要辜负了府主和奴家的期待。”

    “姐姐放心便是,我爱极了姐姐,我的命是姐姐的,身子也是姐姐的,只要姐姐需要……”

    没等赵神通肉麻话说出,那少妇魅惑的眼神忽然变的漆黑一片,黑暗中仿佛穿越阴间地狱,万丈高峰之上,一尊百丈幻影猛然浮现,那幻影头似夜枭,身穿大红嫁衣,夜枭脑袋像是无数冤魂厉魄扭曲而成,嫁衣又似红色的血瀑串成。

    赵神通只看了一眼,就头晕眼花,恶心泛呕,像是有一只苍白的手塞入喉咙中,身上的玄甲也开始融化成浓水,浓水之中,一根根血红手指钻出来,在扭动。

    那巨大怪物躬着身子在黑暗中游行,面盆大的鸟爪时松时紧,声音像是一百个女人的奇声怪调扭成一体,所过之处,黑雾蒸腾,向外泼洒如潮。

    “天地龙脉化九形…撑天龙,不对…血龙,不是…鱼化龙,该死,没有鱼梁骨……”

    怪物用尽手段,距离查出这九种龙脉的哪一种却总差一丝丝,这不由让它陷入暴怒和疯狂中,因为它知道,像它这种存在,一旦出世便逃不了监察者的惩罚,钟吾古地,大家都在等待,大家都在忍耐,大家都藏于人间,等待在未来的大劫中瓜分果实。

    而龙脉碎片,是入场卷!

    “原来如此,戍土藏形,地肺孕鬼胎,好纯度,好龙魂,喋喋喋,这里居然孕育出一条双首龙……”

    怪物一把捏起赵神通,好似无数眼孔拼出的眼珠子传出一道道诡异意念,背后鬼潮一分为二,显出一座巨型青铜门,门中无数锁链捆着一条庞然大物。

    “夺龙吧,为了这世间的大功德!”

    怪物嘴巴张的老大,流落的口水似黄泉,半只爪子猛探入门中,大门一关,翅爪齐根断裂,血如雨帘,少妇尖叫声刺天。

    黑山山顶疯狂震动,无数碎石巨石如雨下,巨木断折、禽奔兽遁。

    三月五日,惊蛰,蛇归山,大震。

    恶神犯太岁!

第六章 巷中刀

    杀伐打一开始就飙上了**,戚笼撩腕花,刀刃顺着人体中轴线化作汹涌火圈,火中藏刃,一缕杀意盯向骷髅脑门。

    骷髅姿态鬼魅,忽忽平移三寸,闪过刀锋,五指骨节扭拧如钻,插向戚笼眼珠,同时上半身不动,下半身右脚似翘起的杠杆,化作一道黑影,直戳戚笼的膝盖内侧。

    一番动作无声无息,除了肋骨漏风外,跟道士走僵一般无二。

    这具骷髅身前是个‘僵尸拳’顶级打家,最善无中生力,杠杆脱、拧旋脱、鸡心脚,全是起时无势,落时无声,但炼到高深处,能靠任一指节发劲,在空屋中用苍蝇做拳桩。

    戚笼只感到黑影一闪,对方身影就消失不见,同时眼皮刺痛,视野一黑,本就浑浊的环境下,更无可能注意到隐藏的暗杀脚。

    然生死危机下,戚笼半身像是受惊寒一般寒毛炸裂,成片的小隆起改变了肌肉纹路,更改变了运劲方式,身上隐约可见的青筋菩萨睁眼,背筋发力,右膝前探马,在左脚骨板剧痛的同时,刀身火炸裂,刀口前半寸凶狠的劈在骷髅脑门上,如大斧伐树,‘崩’的一声闷响掀翻了头盖骨。

    刀根伐人曰剁。

    骷髅身子一僵,脑洞中窜出一缕晦气散去。

    未等戚笼松半口气,黑暗中拖刀声响起,刀环晃荡,厚重,刺耳,似极远,又似极近。

    戚笼嘴唇抿成一条线,刀术高手不一定会拖刀,但会拖刀术的一定是顶级刀手。

    上半身微躬,膝盖弯曲,行似老坨子,这种姿态全靠小腿筋和十根脚指肌发力,脚掌都不能落地,似猫竖尾,刀落在地面,拖出一条火线。

    斜窄的巷道中,气机疯狂交织,两条刀线眼看着就要撞在一起,戚笼左腿忽然微微向右一崴,似脚伤复发,对方积蓄的刀势顿时如沸腾洪水破堤而出,而戚笼眼一挑,马越涧,龙形转体,后脑勺似直直撞上刀身,菩萨拜佛。

    火光猛的一闪,两道身影交叉而过。

    这具骷髅身材巨大,足八尺有余,体形仅次于周子通,身站如松,两手虎口均向刀身,手心相对,五指卷屈,大刀刀尖插入地面,刀刃沾血。

    骷髅嘴巴张开,想说些什么,‘咔嚓’,两膝盖骨突然碎裂,身子随即四分五裂,化为尘埃,仅剩两节手骨死死握住刀柄,是大刀握法。

    戚笼摇摇晃晃的起身,右肩血流不止,看着死也不松的握刀之手,他肃穆沉默了一会儿,才抓起刀身,似是巧合,两节骨掌滑落。

    要炼拖刀术,须有关云长的豪气胆意,更得有曹孟德面不改色之奸诈凶残,前者主刀势,后者保刀意,刀势易成,刀意难忍。

    戚笼拔刀一甩,手腕一沉,赞道:“好刀!”

    刀长四尺五寸,刀柄长七寸,通体靛蓝色,刀背六环均是鎏金吞龙环,环隔三寸六分一毫不差,整口刀拔出来足有戚笼大半个身子高。

    “老爷子的巅峰之作也不过如此。”戚笼微叹:“可惜。”

    人是死物,刀自然也是死物,庆幸,可惜。

    黑暗中的脚步声又至。

    戚笼双手刀,明刀执前,暗刀藏后,明刀如常,暗刀更大,与其说是人藏刀,不如说是刀背藏身。

    入宝山者从不空手而归,入黑山者从无命出山。

    但那么多次探险,死去的高手终归以各种千奇百怪的方式传递出了消息。

    赤火层是地火岩浆爆发,火中精怪成堆,更奇妙的是,黑山并非火山,岩浆是从山半腰迸发,顺山道往上流。

    白骨层中聚百兵,有将军卸甲、有百煞人坑、有无头局、也有铡人刀,杀局绵延,十死无生。

    戚笼没想到的是,黑山的诡异竟能延申到山腹中,更没想到,当初的武者死后会成为他的绊脚石,这些骷髅竟还保留着生前三四分的武道功底。

    而每一具骷髅,生前都是极凶悍的打家。

    诡异的山道中,**与白骨的碰撞、火与鬼祟的灼烧,刀锋上的生死。

    戚笼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水珠和血珠挂在身上任何一个可挂的部位,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身上任何一个关节都在‘嘎吱’作响,‘筋菩萨’缓解了伤势,但它无法根治伤势。

    他就像是一条被抽了龙筋,打入蛇身的怪物,挣扎,再挣扎,在尖刀山石中割肉往前。

    他的左小腿挂着皮和肉,右肩是一道粗大的血口,身上还有七八处足可致命,但距离致命却总差一丝丝伤口。

    尸风一卷,黑影如箭,戚笼拔刀。

    冢中枯骨拦腰劈散,一口钢枪钉在石壁上,戚笼的腰间又多了一道口子。

    这般手段越来越熟练。

    身若行尸走肉,刀似燎原野火,刀术渐渐脱离招数的樊笼。

    他的刀术还未达到泼墨不进的地步,但他的刀意却总能在生死关头,生杀由我。

    刀意为阎,‘阎’字本意为巷中门,刀自然也是巷中刀,三尺之内,你我生杀,越是绝境,就越显刀锋峥嵘。

    身不动则虎啸,心不动则龙吟,身心之间,生死之间。

    而死人是没有精神的,更无武意,看似三四分的本事,落在戚笼眼中,一分,只一分。

    不知不觉间,戚笼的刀术已进了一大步,这却是以他精力耗尽为代价的。

    随着最后一具骷髅劈散,回首望去,眼前尽是白骨,戚笼腿一软,倒地,身子像是被扯裂的破布娃娃,两口刀落在地面上,发出‘咣啷’‘咣啷’两声响。

    身上的火浣布也大多碎裂成黑沫,火本凡间火,烧在此布上却能产生微弱的驱邪效果,但在长时间吸纳阴晦后,终归是难逃衰败。

    “药,咳咳。”

    戚笼挣扎着从怀中掏出黄纸包,颤抖着打开,药是虎狼药,能让一个血气衰败的武者长时间内保持精力旺盛,但烧的是生命生机,但对他来说,除此身外别无可舍。

    入山前他便服用了半包。

    药一入喉便燃烧起来,从喉管烧到五脏六腑,尤其是积伤的大脊椎附近,更是烙铁一样剧痛,这使得戚笼不自禁的蜷缩成虾状,看起来极单薄纤弱。

    意识在清晰和模糊间晃荡,视线天摇地晃,两侧山壁淡黄色的膜状物开始溢出大量粘液,顶端更是结成了絮状丝网,身子紧贴地面,由细小的震感到强烈震动,山体内仿佛有难以想象的巨物在爬行。

    山有灵,血肉生成。

    ‘轰隆’‘轰隆’

    仿佛能震碎耳膜的声响中,戚笼抬头,无边汹涌的血水淹没了他。

    滚烫、腥燥、桀骜不驯。

    坊间一直有种说法,这黑山,是活的!

第七章 入局

    戚笼意识在半梦半醒间,似乎成了一团蠕动的血肉,成了庞然大物的一份子,四肢百骸有意识的在吞纳泥土中的无穷精气,身子越来越滚烫,精神越来越清醒,一跃而起,精神竟出乎预料的好。

    “这……”

    戚笼不可思议的感受着身上的异变,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双手一捏,从指节到浑身骨节,竟然发出一连串‘噼啪’竹炸声。

    左手两指显的格外粉嫩、似能看到皮中骨肉,手指竟又愈合了!

    犹豫了下,戚笼将已经裂成絮状的上衣扯开,露出一身流畅的肌肉,只见小麦色的皮肤上,做马匪十数年带来的大小伤疤,业已消失,只有手指捏紧时,才能隐约看到一丝红线。

    突然,戚笼身子一僵,不可置信的往腰间摸去,等到下关第三节时,忽然一阵刺痛,饶是他意志坚强,此刻都在捂脸颤抖。

    断、断了的骨节,竟真愈合了大半!

    ‘刚刚那股血浪——’

    稳住情绪后,戚笼环顾四周,突然惊呆了,只见山壁被密密麻麻的血肉经络取代,头顶此起彼伏的钟乳石,现在变成一根根骨刺,每隔十息还蠕动一次,根部血肉流转金光,像是某种巨型怪物的脊椎边角。

    ‘传说竟是真的,这黑山是活物,所以刚刚我是被‘寻龙点穴、地势改命’?’

    火工道人和风水道人向来最受钟吾古地的权贵喜爱,前者善于炼剑、炼丹、改良‘道器’,提升各大阀兵主、公城城主的硬实力。

    风水道人则是变相提升‘软实力’,以钱财聚势,通过元金、灵银立风水、保家宅、护军阵、甚至改阴换阳、偷天改命、聚煞召神,此谓财通神法。

    当然,没钱也有没钱的法子,那便是寻龙点穴、借地势发家,不过这大吉大凶之地难寻,而且强行改变地势容易遭受反噬。

    不是没有风水道人惦记这黑山凶地,不过这十凶绝煞之地让这些道人也没法子。

    武人进不去,他们自然就更进不去。

    ‘我曾见过风水道人招风唤雨、活尸成兵,就算当年吕阀威震山南、山北两道,三千风水道人摆龙门阵,这声势也比不上这黑山,莫非真是否极泰来,这运道要转了!’

    戚笼将两口刀捡起,那口市价三两二十六钱的钢刀也就罢了,这从骷髅手上讨到的大环刀刀面却像是抹了一层油光,不像是砍人头的家伙,反而像是被佛寺道观开过光的镇宅之宝,安详、宝瑞。

    “失势莫沮,得势莫猖,我戚家别说上三代,上九代都是乡下泥腿子,不可能有人给我转运,倘若此事人为,这命格也未必就是给我转的。”

    戚笼嘿嘿一笑,眼凶的像是夜枭子。

    “大盗窃国,中盗窃权,下盗窃财,像我这种金盆洗手过的麻匪,就勉强窃一窃别人的气运吧。”

    ……

    民间谣传,十年前,黑山城每一届城主的政治寿命不足三月,刺杀、外调、自杀、意外死亡、重病辞官成了惯性戏码。

    不是没人走过忍辱负重路线,结果辱忍了,命也没了。

    当初就有人断言,如今这位迷信且自信的城主三月内就得下台,结果三月之后又三月,加上今年,眼瞅着十年就要过去了。

    别说黑山城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公城,就算是紧靠边镇、受其直辖的城池都没见过这号人物。

    而当初跟随那位百里城主入城的,除了一头半瞎的驴子,就是一位吃不上饭、眼瞅着就要饿死的破落道人。

    这破落道人便是如今方圆千里最有名的堪舆大师,黑山城首席高功虞道人。

    “奇怪、奇怪、奇怪,三命入山、贪狼改道,怎么这十年后才该发生的局今日却被人翻了牌子,谁这么大的狗胆,不怕天命雷火么。”

    当初的乞丐装换成了锦绣青凤道袍,当年差一点变卖的驴子长的膘肥体壮,虞道人依旧保持了当年极朴素的习惯——不洗头。

    手掌从油腻腻的头发中拔出来,在副将的肩上抹了抹,疑惑道:“你觉的是怎么回事?”

    另一只手上罗盘指针转的飞起。

    “属下不知,”副将谨慎道:“只是据前锋来报,矿内发生大面积坍塌,暂无活人痕迹。”

    虞道人抠了抠鼻子,将鼻屎弹出一丈远,眯眼看着变的通红的山体,汹涌的岩浆从山体漫到山脚,黑雾散尽,火气越重,号称绝凶之地的山顶看上去也就跟寻常山顶一样,没甚奇特的。

    “龙脉藏、群邪争食,神人出,春雷作,万象更新。”

    虞道人挠挠头,疑惑道:“是这个理不?”

    副将沉默,知道的,认为大师不拘小节,不知道的,肯定会认为这就是个二把刀的水准。

    突然,罗盘开始大幅度、有规律的转动,虞道人长大了嘴巴,连最后一根黄牙都清晰可见。

    “老、老阳吞鬼、天轮转九柱、大蛇霸王、明空纪、红雷震三阴、天王逆簌煞,怎会有这么多大吉、大凶之煞纠缠在一起!”

    虞道人二话不说,驴子心意相通,一声驴叫,撒了欢似的就往外跑!

    “大人、大人!您往哪里走?!”

    副将惊愕,于是只见平原之上沙尘四起,数十骑兵追着一驴一道,居然还追不上。

    驴子忽然止住,虞道人表情阴晴不定,最后一咬牙,一跺脚。

    “乌衣道派百年难求的机遇,老道士我怎能放过,如此多的大吉、大凶之兆,若能调和阴阳,堪舆合一,说不得便能更进一步,踏入修行正道。”

    手中竿子一转,萝卜甩后,驴子‘嗷~’的一声,又颠颠的往后转去。

    “大人——”

    “这里没你们事了,回去告诉城主,我要沐休。”

    “大人可需护卫!?”

    一名亲卫刚开口,就被副将止住,示意他向外开,只见尘雾之中,密密麻麻的黑影紧随道人身后,看这人马数量,怕是不下五百。

    “大人的能耐,不是我等能揣测的,这片土地的怪异,也超过你我想象。”

    武道、战乱、死人、鬼祟、妖煞、阴脉、神怪,相互交织,组成了这片钟吾古地。

    ……

    “地气这么重,怕是施术效果要强十倍,先热热身!”

    回到黑山山脚,虞道人活动了下老胳膊腿,纸甲煞兵早已组成五官煞阵,地气奔腾汹涌,黄雾更厚,从天空望下看去,黑山山脚的地面上多了五道巨大官印。

    他更没注意到,身上多数道气息,或诡异、或飘渺、或霸道。

    “五官灵灵,拜请六十四众卦神,报应分明,用吾神咒破除,卦煞神、八卦移位,左差六甲、右请兵丁,丁甲护法,符卦奉行,神兵火急如律令!”

    口含天宪,言出法随,这五官八卦阵的变化强度,超出了道人的预期。

    虞道人话音一落,天塌地陷一声重响,震的他头晕眼花,等再抬头时,只见一道长达千丈的巨大裂缝自山顶延申到山半腰,似是将山脉一分为二。

    半座山头的碎石洒下,漫天石雨如血雨,一颗龙首被斩。

    “呃,这是我干的?”

    虞道人惊的打了个摆子,下意识的咽了口吐沫,他再没脑子,也知道有人借他的阵术做势。

    最顶级的风水道人搬山卸岭,怕也不过如此了吧!

    他低头,只见五官神印复杂了百倍,就算他也只能依稀看出名目。

    “九元九煞勾陈止腥破邪天帝斩龙令?”

    他愣了半晌,忽然道:“坏了,我也入局了!”

    眼前一花,黄沙凝成龙首,一口将他吞没。

    ……

    山腹内部,九链封龙阵中,一道凄厉的尖叫声猛然响起。

    “这群老东西,自己不敢降世,就想阻别人的道,赵神通,速速行动,你只剩一炷香时间。”

    “好姐姐,这条龙脉逃不出我手!”

    赵神通低头,脚下的巨大的影子如潮水般褪去,最后化作一道老妪幻影渐渐淡去,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屑笑容,脚步不丁不八,踏在固定的凹子上,也像是踏在龙身上。

    “水数六,除三画为坎,余三画于亥上成乾;金数九,除三画为兑,余六画于未上成坤;火数七,除三画为离,余四画于巳上成巽;木数八,除三画为震,于五画于寅上成艮……”

    随着话语,大山好似消失不见,只剩下汹涌烈火、滚滚飓风、千口金刀、滚滚巨木围绞着黑山所化的大龙,那大龙头有城池之大,半截身子藏于地面,通体泥黄呈土相,不断咆哮怒吼,那龙角之上,似是断了一截。

第八章 天狗局(上)

    ‘何谓龙脉,农祥晨正,日月底于天庙,土乃脉发。’

    ‘何谓龙形,山川脉理之表象。’

    ‘龙脉有九形,头似驼,角似鹿,眼似兔,耳似牛,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鲤,爪似鹰,掌似虎。’

    “九形合一是真龙,真龙能御天,龙脉起伏行止于地,九形化九脉,撑天龙、犄天龙、血龙、隐世龙、地龙、蛟龙、鱼化龙、行龙、九纹龙,后五种应天地五行。’

    龙脉是钟吾古地各大诸侯起家的根本,作为一个少有志向的麻匪头子,戚笼对此研究颇深。

    龙须纠缠,其相为蛇,山道之中,山石具凝成种种蛇状,有张牙舞爪、有肥瘦互缠、有首尾相吞,怪石峥嵘,俱为恶形。

    ‘嘶嘶’‘嘶嘶’‘嘶嘶’

    腥风一卷,一条血目大蟒忽从上空垂下,水桶粗的蛇身绕石而传,所过之处,泥石碾裂,好大一团腥气直窜鼻子。

    一条又一条灰蟒从泥中翻出,像是粪坑里,密密麻麻钻来钻去的蛆虫,白生生、泥乎乎;两条泥鳅状的怪蟒突然翻出泥土,盘住了他的两条腿,蛇嘴大张,上颚的一条血管子涨的老大,猛的一合,上嘴两颗尖牙就掀开外皮,钉入肉中,小腿立马黑乌乌一片。

    戚笼面颊肉一抽,咬牙冷笑。

    ‘嗖嗖嗖’一阵弩射声,戚笼身上至少挂了三十条长虫子,从头咬到脚,最让人不可直视的两条,一条挂在脸颊上,撕扯血肉往里钻,另一条叼着一颗眼珠子,像是活吞了一颗扁蛋,咬下去外红里灰内充血。

    那血目大蟒闻到血腥气,再也忍不住,黄沙卷蛇身,身子高拱如柱,从上扑下,恶臭腥气直从脑壳上喷下来。

    戚笼见状,毫不犹豫拔刀抖腕,钢刀化作一道黑光,精准的钉在蛇尾上,血目大蟒身子一僵,右手大环刀顺势斩出,刀势似山塌石陷,塌刀过后,诸般幻象皆消。

    戚笼深吸了口硫磺火燥味的空气,上前两步把钢刀拔出,肉色纹理的石块刺穿处,一丝血红色的泥水流出。

    “温度越来越高了。”

    练武之人毛孔要缩,筋骨要张,饶是如此,戚笼在山道中穿行,也落个一身臭汗,可想山中温度之高。

    ‘血落成浆,泥塑成肉,地气演龙道,竟能在如此大的范围内干扰现实,这条地龙脉未免也太强了。’

    做为一个正经的麻匪,戚笼挖过古钟吾国贵族的墓穴,也抢过豪商斥巨资打造的风水宝宅,人强马壮的时候,也干过断后勤、截粮草的大买卖,跟兵阀头子都硬碰硬的厮杀过。

    但像今天这种凶恶情形,却真是头一次见!

    如今的山上岩浆灼烧、地震天灾、毒雾飘荡,十个人钻进去得死九个,哪怕是见惯了凶险的戚笼,也不敢说一定能活着出去。

    这般关头,戚笼却奇怪的想到了一道菜,泥鳅钻豆腐。

    将泥鳅和豆腐放入煲中,加以佐料,用大火熬煮,地气以蒸煮,逼其在豆腐中乱钻,香气自在其中酝酿。

    若黑山做豆腐,龙脉是其中一条大泥鳅,戚笼顶多算是一只小蝌蚪。

    而就是这颗小蝌蚪,准备抢这碗头汤。

    沾了‘汤头’的戚笼对于龙脉之气有一种微乎其微、却又极其准确的感应。

    ……

    山顶,东南一角,形状像是掀开了的龙脑壳。

    地气凝成的幻象几乎与现实密不可分。

    戚笼终于来到了冥冥有感的目的地,目光所见,虚幻成真的九座龙宫,白玉为阶,龙鳞为砖瓦,山势起伏为脊,也看到了在九座龙宫之间,头顶华盖彩光,丈量步伐的披甲少年,对方明眸皓齿、俊的像是龙宫太子,眼神赤金,嘴角微勾,似高傲,似嘲讽,他脚步所过之处,一道道龙影炼化。

    每一座龙宫中央都有一座火盆,盆中似火焰熊熊、又似波涛万顷,千奇百怪,各自镇着一截龙躯,煮的龙血冒泡。

    某种本能驱使下,戚笼口水都要留下来了。

    少年人对于突然出现的戚笼有些惊讶,眉毛一扬,打量对方。

    “按道理,你没资格来这里。”

    戚笼嘴巴一咧,悍然拔刀,两口刀锋交错,一串火星摩擦散花,明亮光中,小刀顺着对方眼缝斩去。

    少年直退一步,头顶微凉,抬头,一道巨大黑影迎面落下——单刀大盘头!

    赵神通屈膝,提肘,拳头和刀口撞出了更加凶狠的动静,戚笼虎口崩血,倒退三步,两刀插地,划出三尺地痕。

    赵神通一步不退。

    “我的刀没有理吗?”

    戚笼露出一嘴白牙。

    赵神通收回拳头,拳甲上一道筷子粗的刀痕,甲面微裂,脸上由愕然多了一丝怪戾。

    “有点意思!”

    脚步重踏,石板碎裂,一步竟踏出一丈半远,内旋轰炮。

    戚笼双刀合劈!

    天上雷云重重,似有闷雷在耳边炸起!

    ……

    人体有大筋十二根、人皮开了五个口子、肉六百三十九块、骨头两百零六根骨头,筋、骨、皮、肉任一一道彻底炼化,武道中谓之炼体大成。

    见自我,见天地。

    但有些人就是天赋异禀,睁眼便能见天地。

    赵神通的拳很凶、很硬,握拳爆空气,出手便能见雷声,这至少是一次炼体大成的征兆,拧大筋,五脏雷鸣。

    更别提那堪比精铁的骨甲,这更是传说中才有的天赋。

    戚笼的刀使出十二成火候才能招架住对方的拳头。

    不仅筋骨酸痛,拳雷轰鸣间,皮肉更有一种融化的感觉。

    每一道龙影被对方吞入后,赵神通都会体涨半寸,力大三分,体态不断变化,半人半龙,似在加深吞噬龙脉过程。

    戚笼越发艰难。

    这还只是对方一人。

    只要架不住对方一拳,自己会死!

    但手中有刀,心中就敞亮。

    ‘阎’是巷中刀,巷后无路,门在前方。

    生杀之机,隔一线地。

    ‘崩——’

    十七拳后,市价三两二十六钱的钢刀终于崩成十几片碎片,光滑的刀面上闪过二人的表情。

    赵神通脸生金鳞,面带嘲意,双刀都挡不住,何况单刀。

    戚笼抬头,眼中神光如野火,大腿如枪小腿钩,一下插入对方两腿间,膝盖硬顶对方腿弯,那是对方身甲包裹最薄弱处。

    偷桩化马,龙形转体,龙马二形在此刻融为一体,借力之下,身子诡异移到对方侧面。

    刀柄反握,刀背贴小臂。

    马刀,割鹿!

    刀光炸裂,宛如暴雨梨花,数面刀片的反射光线,让赵神通眼一花,眉一皱,紧接着腿一痛,刀锋便以一个诡秘的角度斩下,两道身影一闪而过。

    ‘噗通——’

    戚笼倒地,左大腿和右小腿上各插着一块刀片,一块碎片正好插在了他的脸颊上,距离眼珠只差一厘。

    赵神通僵住。

    ‘咔!’

    额上的金鳞忽然开裂,裂痕一直延申到他头顶的龙角。

    一道龙影在背后猛的炸裂。

    呆滞了数息时间,一股寒意才从脊椎窜出。

    他极不愿承认,在刚刚那一瞬间,他生出强烈的求生欲。

    赵神通猛的转头,脸上阴沉似滴水,狞声道:“我要你死!”

    戚笼‘哇’的声吐出一口血水,面色苍白,嘿嘿一笑道:“你这人真是不讲道理。”

    失算了,居然有人脑壳比刀还硬!

    赵神通刚踏前一步,剧痛钻来,一阵天翻地覆,九座龙宫中,有四座龙宫中的火盆都在摇晃,虚幻的龙身似要钻出。

    “龙神二字寻山脉,神是精神龙是质。”

    “戍土层中生革意,地支丙命申见煞。”

    赵神通面色一变,似是被人训斥一顿,唯唯诺诺,愤恨的盯了戚笼一眼,不丁不八连踏两步,身影忽然消失不见。

    “须弥山是天地骨,中镇天地为巨物。如人背脊与项梁,生出四肢龙突兀。分枝劈脉纵横去,气血钩连逢水住。大为都邑帝王州,小为郡县居公侯。高水一寸即是山,低土一寸水回环。水缠便是山缠样,缠得真龙如仰掌。”

    “年轻人,龙,不是你这样夺的……”

第九章 天狗局(中)

    事实证明,龙,不是那么好夺的。

    戚笼开了胆魄,填了凶意,刀子都开了光,结果十八拳下去,筋骨酥软,人似干蜡,烛光待消。

    “命如五鼓衔山月,气似三更油尽灯。年轻人,你是不是好后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天上三奇甲戊庚,地下三奇乙丙丁,人中三奇壬癸辛。那人天生三奇贵人命,有天魁、地罡、国印庇护,倘若命那般好改,世上也无逆天改命这一说了。”

    “年轻人,我见你有缘,你若是求我,我倒是能给你指一条明路。”

    “年轻人,年轻人?没道理啊,该剩一口气才对。”

    虞道人声音忐忑,若是这位爷被打的闭气了,等‘贪狼出阵、白虎改道,凶狼恶虎吞神龙’,他就真的要和龙脉一起被炼化,成了神不存、魂不消,苍茫天地一游灵。

    “你,是谁?”

    虞道人精神一振,“实不相瞒,道人乃黑山城首席高功,方圆千里名声最大、实力最强的堪舆大师,见壬辰庚戌召煞、戊戌魁罡见神,故来相救。”

    “说人话。”

    “我也是个倒霉蛋,被困在这夺龙煞中,神魂被召,形如伥鬼,龙若被夺,你我皆凉。”

    戚笼睁眼,目如大星,一点沮丧失志都无,“现在我这个半残和你这半废可以谈谈合作了。”

    ……

    距离黑山城至少八百里的一处野外空地上,一队队红袍骑兵立营扎寨,这些骑兵身高八尺、筋骨强健好似一团顽铁,血气如油,看似凶暴,但起落无声,连呼吸都仅剩一线,各个看上去都像是冬眠了的老熊罴子,迷迷糊糊,晃晃悠悠;但就是这区区三百骑兵,从边地来到山南道的途中,至少击溃了七伙数量上千的乱兵,自身损失不过十七员。

    薛保侯坐在羊皮大毯上,乌木大桌上摆着一张齐人高的大弓,弓弦有拇指粗,上有琥珀色流光转动,弦中藏煞,但跟这位大氅将军的眼中凶光相比,那就是天差地别了。

    倘若虞道人在此,怕是也得赞上一声,胸有千山万壑,眼藏尸山血海,好一个人屠种子。

    “侯爷,盛城名族送礼如上,开过光的青玉红珠菩萨一座、苍穹护国真人填序的《天尊四十九章经》一套、钟吾古国皇族神猴面甲一张,还有,那位盛城的名族后裔,想见侯爷一眼。”

    三套价值千金的宝物奉了上来,一尊手掌大小、青纹为皮、红珠点眉的玉菩萨、一套金箔镶嵌的道经、一张黑猴面具、极薄,似刚剥下来的,猴腮毛还在微微晃动。

    桌上大锅上是沸腾的骨汤,数十根粗大的骨头,熬出的汤汁却清澈如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火香。

    “名族?旧时代的一群破落乡绅,”薛保侯不屑一笑。

    很快,一位脸有雷纹的中年人战战兢兢的领了进来,二话不说,五体投地,“小人拓跋氏拜见大宣军镇薛大将军,祝将军武运昌隆、天下无双。”

    薛保侯冷眼扫视对方,淡淡道:“据传千年古国钟吾之民以非人状为美,你脸上的纹路又是何种神兽血脉?”

    “不、不瞒大人,小人祖辈,供奉的是神兽雷乌。”

    “原来是上古雷神,可惜到如今,天上掌雷电之权柄者是雷司诸神,恶鸟怕是连给人代步的资格都没有,”薛保侯漫不经心道:“本将来山南道,只为征粮秣兵甲,盛城的那份如何了?”

    那拓跋氏极其恐慌,连连磕头,“求将军宽恕!求将军宽恕!将军所需军需物资数量实在过于庞大,小人便是倾全城之力,也凑不出三四分。”

    “凑不出啊,那可如何是好呢?”薛保侯苦恼的挠头:“七大都督府在山海关外对抗中山国、陈国两国大军,保全古钟吾国遗民不受屠戮,所需物资全赖这百万里土地、数千座直属公城;边镇保你们平安,你们却不纳税,如何是好,可如何是好啊!”

    “不如,屠城吧。”

    拓跋氏面色一白,他知道这位绝非是在虚言恐吓,每一位自边镇出身的大将,手上都有几个名额——屠城名额!

    “不不,大人,小人并非不愿卫国,小人手上有一个消息,”拓跋氏咬牙,“当年吕阀挖出的钟吾古国宝藏,就藏在山南道的某处。”

    “过来说话!”薛保侯明显来了兴趣。

    “是,大人请看——”

    拓跋氏卑躬屈膝的爬了过来,捏住了小臂大的玉菩萨。

    “皇族宝藏的秘密就在……”

    ‘咔嚓’,玉雕像碎裂,同一时间,拓跋氏扣上了神猴面具,面具的两黑洞中,是满是血丝且狰狞的眼神。

    “死吧,叛国者!!!”

    玉雕像中数道电芒闪过,吸入拓跋氏体内并爆开,血肉炸成血雾,一条手臂粗大的血肉雷霆大蟒直扑薛保侯,大帐之中风云雷芒滚荡,空气中满是爆裂声。

    薛保侯手中的大弓不知何时挡在了身前,抬头,一切物质具消失,眼前一尊十丈神火猴跃出,凶睛灼灼似大红灯笼,毛发汹汹燃烧,操持雷电,借火生雷,轰劈而下!

    “亡国鼠辈也敢作祟!”

    大弓猛然虚拉,薛保侯筋骨如弓,气血滚荡如大江大河,同时身形巨涨,近似小巨人般。

    ’轰!!!‘

    等一众护卫赶到时,只见整个中军大帐炸开,方圆十丈的地面乌黑一片,大坑小坑不断,像是被近百道闪电犁了一遍,尤其是最中心,像是被撑天巨柱砸中,两侧泥土掀翻堆成小土墙,中间是半丈粗的沟壑,其中隐有雷光闪烁。

    沟壑的一边是一具半人半猴的尸体,只是毛发尽褪,看上去像只蜕毛老猿。

    众护卫连忙看向薛保侯,这位大将军一身焦黑,最爱惜的腾蛇弓弓弦扯裂,而一身血战神甲早已裂成一堆废铁,一扯就落,洒落满地。

    “好好好,好的很,拓跋氏、盛城,这地头蛇和钟吾残党倒是配合的默契!”

    薛保侯怒极反笑,一手扯开道纹崩裂的半身甲,露出一身焦黑的外皮,轻轻一抖,外皮开裂,鲜红肌肉展现出来,外面已覆盖一层浅膜,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

    同时众将士都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热气使周围升温。

    “爪之生,发之张,容卫之行,无顷刻止,我筋、皮大成,肉身半脱离凡胎,筋骨已成撑衣杆,杆不断,区区伏杀,动不了我根本。”

    不过数息时间,薛保侯就换了身‘衣服’,好似一点伤势都没有的样子。

    “玉菩萨藏电,血裔面具激发血脉,二者分开,正好藏过贫道的法眼,看来这次刺杀是蓄谋已久,”一位随军道人沉吟道。

    “这般玩法,可是要死很多人的!”薛保侯狞笑起来。

    ……

    “逆天改命,从来就是一句假话,要想改命,只有顺天。”

    “龙脉本就是天干地支交织的产物,上有星宿照命、下有神煞附体,中有王侯将相,期间征伐杀戮、建功立业,贵人相助、将遇良时、吉凶转化、种种奇事怪事做火候,就绝非一两句话能说清楚了。”

    “天上三奇甲戊庚;地下三奇乙丙丁;人中三奇壬癸辛,那少年天生便是三奇贵人命,能得天命附体、劫运沾身、横空遗世,正是夺龙的好人选,但龙脉应天而生,得有人虎入龙乡,白日换天;此龙脉又为地脉,五行属土,又得以反五行克制,截龙生煞,最后此人再以身蓄煞,太乙进位,三式夺龙。”

    “好在你命属孤辰寡宿,四岁父母被害,煞气缠身,身上血凶气也重,竟然凭精神唤醒一丝龙魂,逼的那少年回镇龙脉,安抚天魁地煞,这就给你多了三分改天换地的机会,妙,妙,妙不可言!”

    戚笼咬牙将三刀片拔出,用布带绷紧,深吸一口气:“讲了半天废话,怎样改命夺龙?”

    “日!”

    “日?”

    “自然是天狗吞日,”虞道人顿了顿,语气激动,“他以三奇入命,我们便以天狗吞日,吞他的命性!”

第十章 天狗局(下)

    “天德贵人,正月生者见丁,二月生者见申,三月生者见壬,四月生者见辛,五月生者见亥,六月生者见甲,七月生者见癸,八月生者见寅,九月生者见丙,十月生者见乙,十一月生者见巳,十二月生者见庚。”

    “你照我所示,先走十二步,见真龙!”

    戚笼按照那虞道人所示之法,每走一步,就有一座龙宫消失,十二步一过,黑烟滚滚,岩浆如潮,竟来到山半腰的一块大石上,三面悬空,距离洒落的岩浆热流不足三尺。

    戚笼嘴角一抽,“你莫不是在害我。”

    “非也,非也,此龙脉为九龙脉中的镇地龙,又称双首龙,一首被镇,一首已断,其中断龙首中有龙孽,你所在之处为龙脖颈逆鳞,正要借这逆鳞之能吸取龙孽之力,化天德真人,破那少年的天魁命!”

    戚笼向北、西、南、东四方向虚踏三步,逆走四方,眼前忽的一花,只见山峰从中一分为二,强烈滚烫的呼吸声宛如山崩海啸,两只巨大红火球似的眼珠冷冰冰的盯着他。

    “这龙脉似想要杀我?”

    戚笼捏紧了刀柄,在这虚幻的庞然大物面前,饶是他也十分紧张。

    “切莫动手,按照我说的九宫方位移动,你是孤辰寡宿,能以孤寡收孽煞——大概这般。“

    ”大概?“

    ”咳咳,实不相瞒,贫道入局之前,曾略施小计,斩了这镇地龙一首级,所以这龙,颇有些怨气。“

    ”……“

    “亥子丑人,见寅为孤,见戌为寡。寅卯辰人,见巳为孤,见丑为寡。巳午未人,见申为孤,见辰为寡。申酉戌人,见亥为孤,见未为寡。”

    九宫移位,一股股孤煞之气不断从戚笼身上召出,与山势中的冥冥存在相融合。

    虽明知眼前场景具是幻象,但戚笼依然觉的十分奇异,他仿佛走过了黑山在内的所有山川脉络,要知山南、山北两道中间横亘了无数座大山,一直延申出海,长度数十万里,黑山只是其中一座,但众山山势互有关联,似主干与枝叶,重重起伏,又似植物之根茎,相互缠护。

    强龙、弱龙、肥龙、廋龙、顺龙、逆龙、进龙、退龙、病龙、劫龙、杀龙、真龙、假龙、贵龙、贱龙,种种龙相纠缠在一起,相互敌对又相互纠缠,最后地气孕育到了极点,地龙出土,龙首便是黑山。

    一滴雨水忽然落下,戚笼愣愣的伸出手,水滴落在掌心,一朵血花绽开,他抬头,天幕被一团血肉取代,那血肉无比巨大,血水从中流下,化作无边血云,覆盖了天空,血雨先是一两滴,然后像是天漏一样倾泻,腥气充斥天地,很快将大地淹没,将他淹没。

    这就是无头龙尸么。

    每一滴血水砸在戚笼的身上,耳边都会响起一声怨恨的龙吼声,戚笼被震的五官炸裂,皮肉剥落,只剩下一具骨架,浮沉在血海中。

    你、愤怒吗?

    你、在恐惧吗?

    你、想复仇吗?

    这句话似乎激怒了对方,血海中一座岛屿大的龙首翻海而出,大嘴好似黑洞,龙牙如柱,成排裂开,血水倒灌,将骨架吸入。

    ”你欲复仇,我欲改命,我以你为体,你以我为刀,如何?“

    在骨架被吞入之前,那对红灯笼似的眼神撞上了戚笼凶悍的目光。

    不知何时起,戚笼又回到了山半腰孤零零的那块悬石上,脸上、手背、大腿,一块块像红玉玛瑙般的鳞片嵌于其上,面色冷漠。

    ”你竟、真的成功了!?“

    话语间,就连虞道人似也不敢置信,戚笼突然转头望了山脚一眼,远隔数十里,虞道人眼前竟出现了一条张牙舞爪、十分凶恶的无头龙尸,那龙尸伤口处,一道人影若隐若现。

    道人心中一凛,虽然真相是一些无法入世的怪物借他之手斩了龙首,但在龙脉浑浊的意识中,他便是仇人,若非还有一龙首被镇压,亟待解救,龙孽煞气早就钻体,让他生遭百难,死收千苦,这辈子注定是一个大号的惨字!

    ”我说过,那少年有天魁、地罡、国印庇命,天地人三势合一,其威足能偷天换日,要想破解,只有以地破天、以天镇地,以人克人。“

    ”你与龙脉合一,借龙孽之力破天魁,这是其一;其二,则是要以天势破地罡,“虞道人眼珠子瞪的老大,突然扯起了嗓子:”钟吾古地自古以来便是个纲纪不存、凶煞乱走的法外之地,莫说修行中人,便是天地间的元气、灵气也只能封存于金银中,现不得形,诸位无法出世,却又欲阻龙脉被吞,如今龙脉命不该绝,有孤寡宿命者应劫而出,我有五百纸人兵将,欲布天狗食日,活人不惜命,尔等欲何为?!“

    老嗓子在这一刻,竟喊出了喇叭唢呐的铁腔金调。

    ”阴阳失衡、五行不通、三才颠倒、九宫反复、龙煞天孽、以母为食,风沙蔽日、太阴化月,有犬东来,食月为日!“

    按道理来说,在地气如此浓郁暴躁的情况下,以他的道行是断然无法驱使符兵,但一众纸人兵将却通通有了灵性似的,皮肤表面更是挤出了油光,或冷笑、或沉默、或贪婪,符阵的变化再一次超出了虞道人的演算。

    ‘玄天真神九噬符灵天维地柱阴山鬼宿食月大阵’

    ”你还缺最后一件物什——一口刀。“

    哪怕戚笼人龙合一,心性无限趋于龙脉的混沌无常,也忍不住看了眼手上的大环刀。

    虞道人长叹一声,”以天镇地、以地盖天,但说到底,最后还是要以人对人,我虽然不善武学,但也明白,对方天赋异禀,通体宛如一块神铁,这是传说中的天生金骨、万芒神甲,你要夺龙,必须先破他的金身,而你的刀,远未锐到这般境地。“

    ”我不成?“戚笼自言自语,感受着那身体内部溢出的,源源不断的精力,以及龙脉附体大幅度提升的筋骨力量。

    ”你不成,“虞道人重复一遍,”但有人成,事实上,黑山凶地并非传言中的能上不能下,有一人便曾一人一刀,三入黑山,她便是当年的吕阀之主,号称山海两道无敌手的吕傲侯。“

    ”武学往上,技近于道,越是高深的武学,就越是与天地自然的道理互相应证,对方能入凶地而不死,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刀术已臻至一种冥冥中不可测的地步,可搬山、可破煞、可捉星,跟这相比,天下无敌反倒是小道了,你若是能印证她的刀术,便有机会胜那少年,记住,人定胜天,这天不是老天爷的天,而是天赋的天!“

    ”速去、速去,少年背后的那位察觉到我们了!“

    虞道人一挥袖子,再次把戚笼推入龙脉变化中,而戚笼最后一眼,便看到那滚滚黑潮遮天蔽日,纸人前赴后继,各显神通,想要抵挡那抹深沉到极点的黑暗。

    戚笼身与无头龙尸相合,一时间意识仿佛扩大上百倍,像一座庞然大物盘踞山口,天然便能感应到这黑山凶地的种种诡异绝煞,这才发觉,原来山上有许多凶险远超之前撞上的武道骷髅,若非赶上了龙脉被镇的关口,十成凶险去了七八,此时他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然戚笼哪怕意识翻遍全山,都未找到虞道人口中,那位吕阀阀主留下的刀术。

    意识扩张了千百倍,虽然形同天神,但很明显感受到,天狗局与无首龙尸传来的强烈危机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四周蚕食这两局。

    想来是那少年,以及背后的存在重新镇压了龙脉,准备拿自己开刀了。

    ”嗯?“

    戚笼抬头,只见不知何时起,眼前因地脉震动而纷纷断折的树木忽然拔地而起,这些在凶煞之地成长成百上千年的老树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彼此纠缠盘合,化作茫茫林海,古树参天,万木峥嵘,向戚笼席卷而来。

    ”尔等食吾香火,寄吾血肉,如今一朝得势,便为人驱使,做煞逆吾吗?“

    戚笼的声音宏大、古老、冷漠,迥异人声,却又有着种种难以言喻的权柄,仿佛言出法随,众生景从。

    那树身长满金鳞龙纹的老树们畏惧的抖了抖,但重又化作漫天青光席卷而来。

    ”龙神尊为吾等主人,安镇地脉,孕育生机,享众生灵香火,化众生之母,这不好吗?为何要出世!为何要出世!你出世,必夺万物生机为己用,龙神不死,吾等心难安!“

    ”龙神不死,吾心难安,请龙尊归天!“

    ”龙神不死,吾心难安,请龙尊归天!“

    仿佛千万人呐喊,声嘶力竭,汹涌澎湃,滚滚音浪席卷而来。

    戚笼金瞳扫了一圈,冷哼一声,悍然拔刀!

    刀一出,漫天金光,光芒之中,山头为根爪,地脉山川为龙身,岛屿大的龙爪每一次撕扯,便有无数生机被夺,无数花草树木干枯消散。

    龙脉乃天地伟力,掌山脉纹理,享众生香火:地龙怒,大地震颤,版块陆离,众生在火中煎熬。

    ”癣疥之疾,不值一提!“

    天塌地陷中,那无边林海早已筋断木折,化作一片焦土,受人恩而生,遭人孽而亡,世上大多事如此,空余幽幽叹息而已。

    然废墟之中,先是一缕火苗从青烟中钻出,无数怨气如同长鲸汲水,钻入这缕火苗之中,火苗晃了晃,‘噗嗤’一声熄灭。

    戚笼的眼神眯成了一条缝,里面凶光和金光乱闪。

    凉风一卷,吹的他衣角翻了一翻,就连日光都显的不那么刺眼了。

    戚笼猛然回头,瞳孔中映衬着火光,只见不知何时起,滔天火浪竟高过山头,火光与岩浆融成赤红色,地脉翻涌,借木化火,以火止沸。

    离卦为火,犯之主血光之灾,家宅易遭火灾,此谓,火形卦。

    同时西方一道金线与天地平齐,无数刀光忽从金线中钻出,赵神通手持一口白虎大刀,狞笑跳下。

    ”凡夫俗子,也敢贪天之功!“

    黑山脚下,虞道人看着不断被黑暗淹没的纸人,一声长叹,”三成,至多三成。“

第十一章 龙抬头

    甲见戌,乙见亥,丙见丑,丁见寅,戊见丑,己见寅,庚见辰,辛见巳。壬见未,癸见申。

    二人相遇,不似龙虎斗,恰如雄克奸。

    “你说,你配吗?”

    脚踏大地,戍土铸身,赵神通拖刀向前,每走一步,身形都大上一倍,天上雷云、山上狂风、地上炽火都似在为其助力。

    何谓国印贵人命,天干带地支,四柱带国印,天命公道,气质轩昂,凡有所行,必有所得,有吉星相助,逢冲破克害,不仅可以有掌印之能,亦为官掌实权。

    赵神通本就生得一副好皮相,眉目风流,翩翩年少,又长出一副金骨金甲,水火交融,文武相间,柔美之中多了一道天生地养的傲骨阳刚,哪怕如今狞声凶恶,都像是清官除奸、豪侠诛恶、少年武将保家卫国,话语间天地间滚滚正气笼罩,亮如白昼,一片光明。

    戚笼身在其中,顿时有种天地不容、自惭形愧之感,不过影子猛然大涨,黑如墨的阴影化作一条无头龙尸,山岳为骨、沟壑似瘦脊,龙爪死死扒地,四周山体表面震荡四起,裂纹从生,山石摩擦滑落似震天怒吼。

    打破鬼门关,日轮正当午。一箭中红心,大地无寸土。

    龙脉复活,恰是要开那天、剖那地,将天地万物生机化为己有,天地不容?正是要反那天地!

    雷电轰鸣,乌云与雷云之间,一道巨大黑影时隐时现,形如细犬,雷电打的越频繁,这黑暗就越重,犬形态就越发清晰。

    钟吾古地本就是天妖地魈、山精石怪、五行妖祟丛生的凶恶之地,六月飞雪、天降血雨、大白日头见活鬼,这类任何地方都难得一见的怪事,在这里却是寻常的很,甚至有些神神叨叨的老巫头说这本就应该,毕竟这在上古就是天谴之地。

    但饶是如此,这般凶恶、这般庞大的天地异象,地气暴虐到让建筑塌陷、大地颤抖,天雷地吼震死不知多少野兽家畜的恐怖异象,依旧震惊了所有人。

    要知道,以往的种种诡异虽然骇人,但极少影响到普通人的生活,不然兵荒马乱嫌不够,再加上个天灾**,钟吾古地的人怕是早就死绝了。

    ……

    黑山城前,三百熊罴子兵人人握紧重兵器,雷电轰鸣间,强壮的身子巍然不动,只是偶尔安抚一下受惊的战马,值得一提的是,在最中间一匹体型高大、赤红色,马笼头和马鞍都是纯钢锁链的妖兽蛟马气场震慑下,几乎没有战马惊营而跑。

    反倒是马队最后面,十几个风水道人面色苍白,为首的一位中年道人双眼紧闭,喃喃自语,“天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复。天人合发,九龙劫启;万里山河逢新主,山海反转乾坤造,大劫,大劫啊!”

    而作为边军大将的薛保侯却站在黑山城门前,面无表情,玄钢新甲的护指铁甲套缓缓摩擦,眼中煞气涌动。

    ‘百年有王者动,九龙劫后圣人出,旧皇族为了复国炮制出的谣言,竟会有人当真?’

    雷电轰鸣间,黑山城的城门缓缓打开,满城权贵分列而立,畏天威,更畏**。

    兵过如梳,匪过如篦,边镇三征,寸草不生!

    站在薛保侯对面的不是黑山城主,而是一位头戴铁冠、身穿黑袍、面色木讷古板的中年人。

    这一位,便是在黑山城中权势滔天,在山南道同样大名鼎鼎的伏龙总管李伏威。

    雷光划过黑暗,过江龙与地头蛇的目光撞在一起,涌出了在黑暗中都能熊熊燃烧的东西。

    ……

    戚笼的大环刀划过一道斜劈的路线,六步大架,每一步一震脚,一座座山岩被震的碎成大小石块飞溅,刀势更爆裂,每一刀都能斩出音爆声。

    两人所过之处,地气鼓胀如胞,大半个山头表面都打的裂纹密布,天势,地威,人做刀。

    戚笼率先开口,声音依旧带着一丝非人的冷酷与威严:“交还吾身,保你全尸。”

    赵神通沉了沉眼皮,刀身舞成一团银光,守大于攻:“正要食你肉,饮你血,腌臜妖货,不上台面,装甚人样。”

    戚笼暴怒,眼中金光大盛,瞳中目光反倒更显深沉与纯粹,人龙合一,刀刀作门,门中具是龙脉的暴虐杀意,宛如大江狂潮,一浪超过一浪,化作拟成形的黑色龙首,撞在对方的白虎大刀上。

    “若非龙脉,你连站在我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赵神通猛然大开门户,任由刀身砍在自己脖子上,火花四溅,一把按住刀身,同时小臂作劲,白虎大刀同样斩出音爆声,斩人之际刀身一抖,刀刃搓开戚笼肩上的血色龙鳞,抹掉了一大片血肉。

    戚笼眼角一抽,刀柄回抽,右腿后撤作弓,皮肤表面筋纹鼓起,菩萨似慈悲、非慈悲,刀口做枪口,一缕寒星化净土、身前三尺尽佛光,一时间满空枪影金光大作,仿佛菩萨千手执枪。

    龙脉附体,精气神无限提高,这一刀枪竟有了周子通九分火候。

    赵神通大笑,在无数道气机爆发中,身子像陀螺般倒转,在几乎避无可避间,闪过所有的刀影,同时筋作弦来刀作弓,极退之间弓影一闪,无声无息间,戚笼胸口又绽出一道从肩到肋的血花,血水激射。

    “你的刀术还算不错,不过可以更好。”

    赵神通看向自己刀道的领路人,做出居高临下的指点。

    刀枪剑中,刀术最易,会杀人就算会刀术,能把周身劲力打入刀术就可小成,演化出刀意入大成境,炼出刀罡刀芒者,便能称的上一代刀术大师。

    入门好走,后路无门,刀术想要高深莫测,不比任何兵器要容易半分,毕竟刀是凶的。

    戚笼四岁开始摸刀,从老马匪手中接过手艺,二十年来,刀山火海、生死险境不知滚过多少遭,刀术方小成,三年蹉跎,身如死灰心不丧,周子通一枪净土佛无量,阎意入刀,半步入大成,只剩下摸索出一套配套刀术,便能彻底踏入大成境。

    这般进境,已算是钟吾古地一流的刀客,千中无一。

    赵神通手持白虎大刀,一百息前不通刀术。

    四十息前,龙马二劲入刀,刀术小成。

    三十息前,领悟白虎杀刀意。

    二十息前,演化十六式无名刀式,刀术大成。

    十息前,筋骨合鸣,震空出刀芒,伤戚笼,证刀行大师。

    如果说戚笼晚年收了这么一个徒弟,死而无憾;但对方是仇人,学自己的刀法,超越自己的武道,最后再斩杀自己,他死不瞑目。

    赵神通的白虎大刀是先天庚金所化,比起大环刀来还要厚实,但落在他手上,却柔顺入水。

    庚金带煞,刚健为最,但金水相生,方是五行正道。

    赵神通手中刀缓缓劈落,刀身一碧如洗,落在戚笼眼中,便好似心神被吸入湖中,湖光山色易沉骨。

    冰冷彻骨。

    茫茫白雾蒸腾起,再消散。

    鲜血从脸上、手臂上、胸前、不要钱的洒落,血腥气比以往还要臭。

    戚笼背后,一条无比粗大的无头龙尸幻影剧烈摆动,突兀一僵,炸成漫天血雾,再凝结,龙身上下满是刀痕。

    “这一招叫金沉于水。”赵神通搭拉着眼皮,沉声道。

    金寒水冷,子旺母衰。

    刀粹人心,炼人意志,刀术大师能把刀意炼到浮沉之间,恰似人心。

    只涨本领,不涨脑子,不叫天才,而是怀璧其罪。

    真正的天才,涨刀术,也涨脑子,能把一身的傲气杀气炼的干净,只剩凶心似道心。

    没炼成刀术前的赵神通,视戚笼为蝼蚁。

    炼成刀术后的赵神通,视戚笼为对手。

    后者比前者要强十倍,后者比前者,更要小心十倍。

    赵神通再次拔刀,刀锋似夕阳。

    ……

    “庚金顽钝性偏刚,火制功成怕水乡;夏产东南过煆炼,秋生西北亦光芒。水深反是他相克,木旺能令我自伤;戊己干支重遇土,不逢冲破即埋藏,怎会是我消敌涨之势!”

    虞道人手中罗盘中指针急速倒转,抬头,雷电的频率较之刚才弱了三四倍,但是天狗的巨大黑影却更加凶盛,倒映在滚滚乌云之上。

    按天象来说,明明天狗食日正全盛才对。

    “到底哪里不对,哪里不对?”

    虞道人急的团团乱转,天象与卦象截然相反,他点穴分金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

    又是一声雷天大震,忽然,虞道人身子一僵,只见地上的巨大天狗黑影在雷光闪耀中,忽然长出了无数毛发,细看之,狗作狼相。

    那分叉的毛发其实是雷霆倒映在地面的影子。

    “雷旺木生藏根种,狗作狼相狈为奸,坏了,被人李代桃僵了!”

    操持阵势的虞道人猛然回头,只见在五百纸人中间,一团团黑水汩汩涌出,像是在一张干净的白纸上滴下了一滴墨水,迅速渲染开来。

    纸人强横、霸道、凶悍,借助天狗吞日将夜枭之势牢牢钉在山外,但随着墙内开花,黑暗借阵势扩散,黑水所过之处,纸质被污染,肉质纹理像是积雪化尽,一腔非人之威顿时如雨打风吹去。

    那一抹深沉到极点的黑暗中,突然一连串怪异的怪笑声发出,似苍老、似妩媚,悦耳如仙音、又仿佛沙哑如夜枭。

    “一个**凡胎无根骨,一个命理不分三脚猫,真以为能改天换地不成,说穿了,你们眼中的天地,正是妾身的掌心,没有道人你的蛊惑,妾身哪有手段将这些搅事之徒一扫而光,妾身真是要多谢你才是。”

    又是一声春雷响,轰天、震地,天上显出了五种色彩,恰似一道彩虹,雷雨止,大地藏,龙气藏深谷。

    虞道人呆若木鸡。

    以天德真人破天魁命,再以天狗阵搅地罡,最后以人刀破国印,这是他落子的三分破局术,他担忧龙孽杂而不正,被正龙所克,他担心刀中锐气不足,难破赵神通金身。

    他恰恰没想到,最终会是他这里出了问题,黑山山顶,赵神通用五行镇龙,金做刀、火烧山、水化意、土铸身,万木做煞逆地龙。

    木性率先被龙孽所破。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是故意如此,震为雷,出阳气,交爻生木,然后在天狗局中移花接木,硬生生将不相干的两局风水扯在一起,最后逆转紫微斗数,狼狈互转,狼从狗身出,不仅破了他的风水局,还吞了他的风水局。

    天狗反噬,五百纸人尽被吞!

    黑暗中,夜枭脸、血嫁衣再度浮出,盯着黑山山头,地脉震荡、龙气倾泻,更有两条虚幻龙影滚动翻绞,大吃小,形似蛇吞尾。

    “火候已足,可剖龙取珠。”

    ……

    “弱者最让人瞧不起的,便是在绝境中鼠窜挣扎,这与其说是勇气,不如说是怕死惜命,既然怕死,当初又为何要被野心迷了心智,天地不仁、天地不公,能者上,庸者下,这难道不是世间的常理吗?”

    赵神通语气平静,十二式刀式过后,白虎大刀染满鲜血,看着远处鲜血淋漓的身影,眼神深沉、混茫,恰如龙脉。

    龙脉附体下,赵神通与戚笼的面貌都受到极大改变,浑身龙鳞,身形近丈,筋骨气力甚至胜过一些武家二炼、三炼的强手;龙脉与金骨合,赵神通的体质强度超过了世上大多数神兵利器。

    但细看之,二人还有微妙的不同,赵神通龙鳞呈金色、五角状,堂皇正大,戚笼龙鳞血红如刀,暴虐凶气;赵神通额头长龙角,戚笼没有龙角,只有一道细细的裂口。

    龙半身精华在角,半身精华在珠,龙角是龙相之精华,龙珠是龙魂之所在。

    那个神秘而恐怖的组织,从数十万人、百万人里挑选出的劫运种子,本就是天选之子,注定要引导九龙劫的‘后备圣人’,怎会因为一只挡路的蚂蚁而失败呢。

    赵神通顺着地上血迹转过山道,山道之中,站着稀稀拉拉、十几只骷髅,骨骼如雪、骨节粗大,生前定然是武家强手。

    唯一相同的,这些骷髅嘴里都有龙血蠕动。

    赵神通皱眉,举刀,白茫茫的雾气瞬间过山道,雾气中藏着难以数尽的刀影。

    雾气尽散,所有骷髅被斩成糜粉。

    戚笼没有死在他的刀下,不是因为他命大,而是因为他被龙脉附体,杀他就等于斩龙脉,而说到底,龙脉双首,毕竟一体,自身如何斩杀自身。

    赵神通做的,便是想尽一切办法,磨尽对方的凶气、戾气、杀气,为最后的‘剖龙’做准备,龙意越纯,龙魂就越纯粹,诞生的龙珠中,天魂地魄就会越纯粹。

    一天一地生龙脉,一魂一魄孕龙珠。

    龙脉可以有许多条,但是能诞生龙珠的龙脉,少之又少;九种龙脉中,任何一条龙脉诞生龙珠,所有同类型的龙脉中,便就只这一颗龙珠,天下无双!

    赵神通知道自己身份尊贵,在‘后备圣人’中排名前列,这才有资格与这条孕育最完整的龙脉合体;所以他无法忍受,对方有任何破坏龙脉的行为。

    用龙脉精血唤醒冢中枯骨,这是大不敬!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山河社稷沸腾。

    龙脉比起庙堂之上穿黄马褂的凡夫俗子,那可是标准的天生地养,日月神煞为火候,养出的人道天命,龙脉附,天命方能归顺。

    赵神通眼中煞气一闪,山呼海啸,一条几乎凝为真形的庞然大物从山地底钻出,黄沙滚滚,所有山洞山隙空窍,腥风灌入;除此之外,深沉的黑色再度覆盖山体。

    “动手吧。”

    赵神通手中白虎大刀化开,庚金之气重演五行神煞,钻入山体之中,那被震的塌陷的山体表面似是突然有了野性,碎裂的山头正好拼成一座巨大虎形。

    天上吞日狼、地下座山虎,中有双首龙,正是三奇贵人相!

    幻象再度凝成形,只是这一次并没有九座龙宫,而是九宫正中一座金盆,盆中五色光芒煮着一条恶龙,熬成汁,炼成一团金光。

    赵神通身上龙鳞龙甲同时卷出五色光芒,眼中痛苦之色一闪而过。

    熬龙即是熬己。

    把身子放在油锅里煎熬的痛苦让赵神通神情一阵恍惚,就在这一瞬间,‘呛’的一声铡刀落下,厚重刀身硬劈在赵神通脑门上,‘嘎嘣’一声裂成两半,化作两半截树枝。

    “时来天地皆运转,运去英雄不自由,人世百态,大奸大恶、枭雄英豪、善恶情仇,混以阴阳五行烹煮蒸出星宿神煞,这是命理,但说到底,这命理风水无不依附龙脉,没了龙脉依附便如无根之萍,黑山积钟吾气运,有四柱神煞三十一种、地势杀局十七盘,莫说区区一盘铡人刀、无头局,就算这些神煞杀局齐发,你又能使出几成威力?”赵神通目光越过火盆,盯向一道血色人影。

    戚笼满身鲜血的坐在地上,咧嘴一笑,白牙咀嚼着肉丝,身上龙鳞消散大半,那能震荡大地的力量潮水般退却,只剩下龙角位置上的刀痕还未愈合。

    那是有高人借虞道人手破龙脉,斩断一只龙首留下的伤口。

    除此之外,剩下的龙脉之力化作一团血光被抽入火盆之中。

    戚笼看着眼前这位从天赋到刀术,从刀术到心性都逐渐圆满无缺的‘超级天才’,忽然道:“我这几年修生养性,慢慢揣摩出几个道理。”

    “一个,人之志,**不成。”

    “另一个,志之成也,不再胜人,在自胜。”

    “我从未觉的能在此局中胜过你,这是事实;但我也从未觉的,你就胜过我。”

    赵神通忽然生出一阵警觉,这种警觉促使他猛然暴起,扑杀戚笼。

    然戚笼嘴咧的老大,能看到牙根的那种。

    然而,赵神通的肩膀忽然一沉,脑袋艰难一转,便看见无边血海中,一双双灯笼似的恐怖眼珠。

    “泯顽不灵!”

    深沉的黑潮再度涌出,肉眼所见的速度将血海吞没,龙脉炼无形,只剩一点桀骜魂。

    赵神通忽然一阵心惊肉跳,他想张大嘴巴说些什么,却不知说些什么,但整个人像是要融化开来;火盆之中,一道残破的、只余金影的龙影爬出,昂头!

    龙抬头,大吉。

    戚笼提刀,猛烈斩下!

    刀光朦胧的像是下弦月。

    “活人不惜命,龙脉岂无骨?”

    戚笼一刀将龙首斩下,金珠爆成漫天金雾,化作金雨洒满山头,天干甲乙,阳气化生,万物复苏!

    “混账!!!”

    黑潮吞噬了血海,猛的向戚笼席卷而来。

    “我说过,我只是刀!”

    戚笼握紧了大环刀,劈出了可能是这辈子的最后一刀。

    “得其志,虽死犹生,不得其志,虽生犹死!”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真龙岂能由虾戏!

第十二章 青鸾煞

    有时,赢家不一定要站着,不跪着也是一种胜利。

    世事大多不尽如人意,虞道人三分破局,借外力尤重,这也是风水道人的通病,讲究顺天势,应天相,失势便自败。

    传说吕阀第一人的刀术能斩龙,但传闻虚无缥缈,自家性命怎可寄托他人之手,戚笼所信的,是眼中所见,是手中所握,是那风水局一开始,斩断一龙之首的阵势变化。

    九元九煞勾陈止腥破邪天帝斩龙令!

    戚笼与龙孽合体,额头上的刀伤、身上那无时无刻不在涌动的暴痛,都在向他本人展示,龙首被斩的愤怒、暴虐…以及一丝丝无奈。

    在世人眼中,龙脉是天命所归,是人世间雄图伟业、吉凶祸福的基石,但在一些非人眼中,龙脉,是垫脚石,是落子的棋盘。

    戚笼能‘说服’龙孽的,靠的不是那虚无缥缈的吕侯刀术,是他的刀够利,是他在龙孽的挣扎痛苦中,能感受到同样的痛苦和身不由己,以及借此磨砺出那具有‘斩龙令’韵味的最后一刀。

    龙无角,心有骨,宁魂消魄散,不为人牛马!

    漫天光雨洒落,从黑山开始扩散,遍及四周公城、军堡、军镇。

    有山中少年被光雨淋到,浑身起火,火中火魅神纹大作。

    有耄耋老者淋雨悟道,过往人生走马观花,大彻大悟。

    有兵中将士顶着风雨交加而行,忽然身轻体健、气血滚滚,并冥冥中有一种预感,仿佛在某一处隐秘之地,藏着一口神兵利器。

    这些或许是气运、或许是机缘、或许是天命;或许在十年二十年后,这里会涌出一大批名将大帅、修行种子,在红尘人心熬炼富贵名利,在修行途中叩天命、问天理。

    或许是天生宿慧,或许是实力强悍,黑山城中,至少有十人能感受到这方天地气机的改变,进而主动吞噬这些分散开来的机缘。

    这是野心勃勃的人间蛟蛇。

    戚笼劈断了龙脉,一种冥冥中的大纠缠似乎被自己解开,他似看到了很多‘未来’。

    继而就被黑潮吞噬。

    黑潮像巨浪一样汹涌澎湃、翻滚喧嚣,彰显黑潮主人的心情极不平静,冷灰色的光芒忽然罩在赵神通身上。

    他的身子瞬间冰冷彻骨,无数苍白的手臂拉扯着他,把他拖入阴间之门后的世界,那是无尽的冰冷与永夜。

    哪怕他手上的龙珠比起天空上的任何一道光雨都要明亮,但没有‘天魂地魄’的龙珠,至多算是最大的一块龙脉残骸。

    “我……”

    赵神通面色苍白,没有兑现的天赋,那便不是天赋,没有吞龙的劫运种子,那便没资格作为‘后备圣人’运转劫运。赵神通凭超级天赋学会了戚笼一切手段,刀术也好,刀意也罢,唯独没算到戚笼玉石俱焚的决心;做为生来拥有一切,将来必然拥有更多的天命之子,他无法理解,明明有一千条退路,戚笼为何非要选择跳入悬崖。

    对方并非莽夫,莽夫练不出生机勃勃的刀术!

    做为‘天命之子’,他怕是这辈子都明白不了,一个普通人要想养出一根风霜烈火都冻不坏、熬不烂的骨头得有多难,退一步,便是和光同尘、被世道淹没,最后怨天尤人。

    从这一点来说,龙脉的相性倒是与戚笼本性更相配。

    而恍惚之下,他更没注意到,这黑山山势养出的四柱神煞三十一种、地势杀局十七盘,在地气倾泻,龙脉断裂,复又受龙元滋润过程中,产生的微妙变化。

    木火逢蛇大不祥,金猪何必强猖狂;土猴木虎夫何在,时对孤鸾舞一场。

    一声飘渺的琴鸣声,一道青色光影劈浪而出,似水非水,似刀非刀,明明是凡夫手段无道法,却又能聚煞演神诛恶枭,青光暴涨,刀光如镜,一闪、斩在了暗枭的眼皮上,再闪,那数百颗活人眼珠拼凑成的招子便就破裂成无数团黑光,被刀光一卷,亟灭无声。

    黑潮硬是被刀光劈出一道丈许刀痕裂口,血嫁衣宛如血瀑崩流,妖异鬼厌之气覆盖全山,但血嫁夜枭的右眼空洞洞,任你道行通天都恢复不来。

    谁也没想到,吕傲侯这一刀竟是藏在龙脉内部,由死机引发,以星宿神煞移位为柄,以吉凶祸福为刃,斩人于命理之间。

    只要修行在天地之内,在钟吾古地之内,说斩你眼珠,就斩你眼珠,山海两道无敌手,除了武道、还有修行道!

    刀光裹挟着人影,疾奔黑潮裂口,于十死无生中,斩死为生。

    “你找死!!”

    凶神幻影化作一位白衣长发女人,面纱消失,气质妖艳超越感官极限,只是左眼血洞洞,满脸凶怒,显得格外狰狞。

    她伸手,五指漆黑,顿时入眼所见,便是被浓墨赤酱染翻了的天地,山峰、土地、城池、兵马,全数消失,只剩下茫茫苦海,翻雪浪之千寻;渺渺灰河,鼓烟波之万状。

    黑如墨中,尽是扭曲怪影,哀咽哭嚎、凌迟血肉、至亲受辱、贫穷下贱、盲聋六疾,种种苦恼,切割其身,扩散到附近十数个山头中,六畜演化,裹入一切生灵活人,自然包括山下黑山城。

    十万人命做一团苦厄燃料。

    女人暴怒之下,直接放开了自己的长夜小地狱,放出其中的九百六之灾,八难五苦之厄,这是至少超越三个档次,不该存在于钟吾古地的天地色彩。

    “咳~”

    女人身子一僵,低头,一口透明色刀光插胸而出,而在血嫁衣的胸口,一点亮光诞生于深沉的黑暗中。

    “监察者!”

    “九龙劫未启,入世者,死。”

    天光大亮,光亮之中,仿佛有一道惊天刀影,从地平线的尽头铺到了另一头,像一堵围绕钟吾古地的光色城墙。

    海岸线一明一暗,漫天光彩尽消,活死人、肉白骨、山兽抬头、禽鸟飞鸣,好似人间终究还是人间,没有一丝关于此事的变化和记忆。

    这便是钟吾古地诡异不害人的源头。

    ……

    戚笼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一个梦,梦中,茫茫大雪充塞了天地,山岳峰峦开始流血,血渗透在雪里,像一条条不断蠕动的血蛇,每一座山头上挂着一只龙首,龙眼泛白,白的像是在逐渐腐烂。

    视野一下子拉伸到十万丈上空,放眼望去,大地开裂,钟吾古地化作一片死域。

    然后他惊醒,因为他感觉其中最大的一颗龙首,长的有点像自己。

    天空上星星闪烁,月亮胖乎乎的,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山南道很少有这么干净的夜色。

    戚笼的记忆,只停留在他斩龙首,被黑潮淹没,以及在黑潮淹没的前一瞬间,被一团温暖的刀光包裹住。

    青鸾煞,形容这一刀的风彩。

    天煞孤星为男,孤鸾煞星为女,孤鸾之女,性情桀骜不驯,做事有板有眼,说话有理有据,巾帼不让须眉,然命中克夫,故晚年有怨。

    然此刀刀意妙就妙在使刀如情人,借情化煞;正是青鸾不用羞孤影,开匣常如见故人。

    开创这一招刀术的定然是一位世间奇女子;传言竟是真的,‘吕扮男装女傲侯’,吕阀之主竟真是一女子!

    而且这一刀与道真合,已然达到冥冥中不可测的境界,不然也不会借风水神煞转地势,把戚笼带出了老远,没被摔死倒是一件稀罕事。

    “没摔死?”

    戚笼先是一愣,手掌撑地而起,发现自己比之前至少高了半寸,长发及腰,体内气血如大江大河,激流澎湃,但在经脉穴道的调和下,渐渐只剩大珠小珠落玉盘,‘叮叮咚咚’似风铃,小风、悦耳、净心。

    人体处处空穴,具能听佛吟唱。

    自己什么时候将‘贝叶庇佛’练至大成了?

    按照周子通的说法,炼法是大锅炒,养法是小粥熬,想要熬到筋如膏、皮似膜,没有三年不见火候。

    除非——

    戚笼拧腰,脊椎骨翻卷如龙,粗长黑筋弹起,连带四周小筋细筋密麻如网、筋结似青黑豌豆,形如妖魔,让人光是看上去就汗毛倒竖,这是因为手足项背直行附骨之筋向来坚大。

    大筋向下,过三关、结于尻、下走髀,中结于内膝、下节于外踝,一左一右,谓之足太阳筋、足少阴筋。

    脊椎往上,大筋冲玉枕、过泥丸,一分为二,循臂外关、支沟之次,出臂上两骨间结于肘,一条结小指、次指之端,谓之手少阳之筋,一条挟乳里,交太阴,上入腋,结于锐骨,落于小指内测,谓之手少阴之筋。

    两筋交接处分支向上,上曲牙,循耳前,属目外,上乘颔,结于角。

    视线一花,夜色浓郁了许多,耳边更是多了不少嘈杂声响。

    耳力、目力各涨三倍,空气中的毛絮、飞舞的蚊虫,清晰可见,亲耳可闻。

    远远望去,双臂、双足、大背、脖颈、后脑勺,几乎揽括了人体背面的九成筋络。

    落在戚笼的体感中,便好似在‘大’字人形上套了五条弹簧,筋肉一鼓一缩,感觉像是能一跨三丈。

    “这种感觉,筋出笼、龙生角,四肢五爪驭龙马!”

    戚笼深吸了一口气,心中震骇,要知道就算自己处于三年前的巅峰期,功夫贯穿足太阳、足少阴、手太阳、手少阴四大筋,距离龙马合一也差了最深奥的人体变化。

    那就是‘龙角’,也就是发丝鬓角附近的一堆小筋、耳筋,这些无法贯穿炼化,便达不到龙生角的境地。

    三年废武,不仅武境停滞不前,更让两条筋力蜕化,如今一朝恢复,并且达到之前都未达到过的圆满境界,这如何不让戚笼欣喜若狂。

    ‘莫非是我斩了龙脉,残余的天魂地魄钻入了我的身体,不然我不会突破极限,而且多了一些古怪的记忆。’

    武道上的进步,不仅是身体变化,更是精神上的突破,身心意、精气神,都要随之而变;若没有与龙脉附体,感知短时间内扩大百倍,也很难带来武道精神的突破。

    筋菩萨、骨修罗!

    戚笼舔了舔嘴唇,表情有些狂热:“好,好的很,如此筋骨,我在边镇也能有立足之地,看来距离报仇又进了一步。”

    筋骨蠕动间,忽然脖子后面微微发硬、微烫,他下意识的一摸,似有纹路,有棱有角,像是——龙鳞!?

第十三章 猴带冠

    三月初头,该是雪化春来,各色花贲如十五六小娘子充气般的身段,大大小小、圆圆嫩嫩、绿肥红瘦。

    然而戚笼却被茫茫大雪迷了方向。

    说远也不远,只是枯藤老树、崎岖山道、千转百回,加上山南山北一条道,都是妖魔道,连个问路的行人都没有。

    “这不该啊,老子好歹也是抢劫绑票一条龙的贼道大家,这才退隐三年,怎么就养出了路痴这个大毛病出来。”

    戚笼在这山头角角钻进钻出半个月,耐心耗了大半,终是忍不住口吐脏言。

    在两条都似曾相识的山道前,戚笼犹豫半晌,一咬牙,选了左边那条——半个时辰前才走过的。

    戚大匪首最终还是下了山,浑身一抖,身上的雪花散成雪雾,没有一丝化成水珠,然后他大踏步进了前面的庄子。

    战乱频频的年代,没有几十个青壮、十几口刀枪,莫说被征兵,怕是才一建庄就被各路牛鬼蛇神吞了个干净。

    好在戚笼随身的‘黑山匠户令’相当管用,这年头,公城匠户的身份比起一般士绅还要吃香,毕竟士绅要纳贡,运气背的时候,还会被军油子冲军功斩了脑袋。

    陪着几个村老吃了顿喷香的栗米饭,村长咧着牙豁子,递过一碗消食茶,笑呵呵道:“戚大匠要回黑山城,官道自是最好走的,只是近来匪祸甚多,大匠要是不想找麻烦,最好还是向东郭的侯三爷问一问道,他活了九十多,大路小路没有趟不平的,我们村几十年的山货都是他赶庙会卖的,城里也熟。”

    戚笼大拇指摸索了一圈碗沿,喝了一口姜茶,吐了口热气,“多谢老丈了,这饭钱……”

    “切莫这么说,切莫这么说,这遭罪的世道,咱们这些蚁民,那都是自个人儿。”

    戚笼咧嘴,白花花的牙齿舔的十分干净,“那就多谢老丈了。”

    “真是一个让人有好感的年轻人。”

    村老摇头晃脑,老烟杆子‘叭叭’吸着,房东侧两块木板忽然被推开,两个持硬弩的后生翻了出来。

    其中一个寸头抱怨道:“村长,你咋不给个信号呢,市面上的匠人行价都炒到三十两银子,能买十头母猪呢。”

    另一个则看着盆里香喷喷的栗米饭,羡慕道:“是啊,村长,哪怕最近风头紧,你把他赶走就是了,还请他吃什么饭,我家糙米都没几斤了。”

    “蠢货!”村长毫不留情的训斥道:“你没看到那人背上的那口大刀吗?”

    “大刀又能怎的,不足三尺距离,军中硬家伙在手,他还能翻了天不成,白白嫩嫩的,一看就是个样子货,再说他不是匠人嘛,我看这刀就是他打的,专门装腔作势。”

    村长气的用烟杆子敲他两的脑门,大骂道:“蠢货,你当我怕他凶吗?我怕的正是他不凶,这年头,不凶的人才凶。”

    村长又‘叭叭叭’的抽起了烟,抽的房里烟雾缭绕,才闷闷道:“活到我这等岁数没点眼力劲儿可不成,我看的出来,这人的气质跟侯三爷有点像。”

    “什么气质?”一个后生好奇道。

    “非人哉!”

    ……

    东郭的侯三是个很好说话的老人,虽然他是个哑巴,不过当戚笼把村长开的保文让他扫上两眼,态度立刻变的热情起来,举手伸脚的比划,竟真的把大小道路分的条理清晰,甚至连这条道上有树精吸人精气,号瞌睡林,那条道上有一窝没成型的妖魅,装鬼怪吓人的事都讲个分明。

    当然,侯三爷是不会说话的,但他能用树枝子在泥地里写几个大字,好似还是唐国百年前流行的柳金体。

    “三爷的字写的是极好的。”戚笼啧啧称奇,却见侯三爷愁眉苦脸的蹲在地上,他本就瘦小,老脸上丘壑纵横,像是一块高不及膝的山中老岩。

    四处看了看,却见东郭农民多是如此,一个个有气无力的蹲在田埂上,望着白茫茫的一片田地,几头老牛倒是颇有精神的甩着牛尾巴。

    戚笼安慰道:“瑞雪兆丰年,三爷不用如此。”

    三爷‘阿巴阿巴’的比划着,大意是种子都下不去,哪还有明年。

    戚笼踏了踏冻的宛如铁块的地面,一时无言,他是割韭菜的行家,不是种韭菜的,对此也无可奈何;而且他怀疑这波天象跟龙脉被断有关;虽然钟吾古地气候怪异,这山南道的雪最多也就下到二月份,如今过了三月还一望无尽的样子,这就有点骇人了。

    “山穷水尽未必穷途末路。”

    戚笼盯了侯三爷一眼,说了句废话,拱手,踏雪离开。

    眼见戚笼的身影消失在雪幕中,侯三边上一农民突然凑了过来,露出一嘴黄牙,尖声尖气道:“三爷,您指的那地方,貌似是一个土匪窝子?”

    侯三老脸一垮,眼珠子转一转,便突然尖声道:“爷爷没把他指点到妖窝子就不错了,这人生的一副让人厌恶的气质,一看就不是好人。”

    “不是气质,是气味。”

    “好像是一种腥气,好骇人、好怕人!”

    一个田埂老农越说越怕,忍不住一个喷嚏打下去,打的浑身全是黄毛。

    这好似起了连带效应,一连串‘啊切’‘啊切’声后,一堆穿着布衣的老猴子小猴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无辜。

    侯三爷怒极,一个个连踹带打的:“山上采果子养不活,下山做个农民也不安稳,吃倒是一个比一个能吃,出主意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打闹的动静把几头大黑牛也引了过来,哞哞叫,要吃饭,这可把三爷气歪了嘴,瘦长手臂一翻就上了牛身,提拳就打。

    “让你吃,让你吃,把种子都吃完了,我们能种出个什么来,这可是山气浓郁处采来的上等种子,能出血玉米的。”

    那黑牛被打的‘嗷嗷’直叫,忍不住倒地一翻,牛角都脱落了,筋肉流畅的身子上一块块肥肉鼓起,牛鼻子两孔放大,卷出两条白气,竟是一头黑皮大山猪。

    猴子‘叽叽喳喳’表达着看法,一个说抢同村的口粮,另一个说要不去庙集耍猴戏赚钱,还有一个说回山里啃树皮。

    侯三爷气的变出了原形,那是一头八尺有余的黑毛大猿,皮毛水亮,一脚踩在猪头上,插腰怒骂:“一群蠢货,还真以为自己是猴子不成,咱们可是古钟吾国的名族大姓,是一千年前的员外老爷。”

    “那老爷,咱怎么办?”

    “村子里口粮也熬不过三个月,我去跟村长说道说道,土里刨食只有饿死,这年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咱也干一票大的!”

    一个小猴子从雪堆里钻了出来,手上拖着一根碗口粗的铁棍,上有云纹雷篆,极有杀气。

    “三爷爷,这是半个月前,天上一颗流星砸下来变成的玩意,我觉的对您老有用。”

    侯三爷愣了下,一把扛起铁棍,感觉极为顺手,雷公嘴龇了龇:“天意如此,咱贵族就该干贵族干的事!”

    三个月后,粮灾天断,山南山北两道接连有大寇出世,其中一伙贼寇面似雷公、精通棍法、寇掠之际猪突猛进,凶猛无双,逃遁则散入山林,灵敏似猿,屡范大案却无人能制,名气一时无两,自称一方诸侯。

    ……

    另一边,冻的青砖开裂的官道上,戚笼摸摸下巴,抓了抓风,看着冷风裹挟着雪花,以及雪花间隙,视野尽头的一连串小黑点。

    “有点意思。”

第十四章 大寇显身

    戚笼牙根子搓了搓,有些痒,巧合也罢,算计也好,他没有揣摩人心的本事,再说这世道,杀人有千万条理由,但不顺眼一条便足矣。

    他想不明白的是自个儿。

    看云、抓风、听地,这可是马匪的看家手段,只是看云分不清东南西北,抓风抓不出条山道来,就连这听地,也在二十多匹黄陂大马出现在视野内才能确定。

    不是戚笼吹嘘,若是以往,十里外他都能闻到风声,外人都传赤身党神出鬼没,养魑魅探敌,那都是坊间谣传,事实是老麻匪的经验、直觉、以及从蛛丝马迹中辨出敌我的眼光。

    戚笼感觉自己的水准直线下降,或许退到六岁做路探眼线时的档次…还略有不如。

    ‘龙脉被我斩,受了诅咒,这辨山川纹理的本事是不是就没了,好歹也是一门吃饭的手艺。’

    戚笼扼腕,然而马鞭子已经化作一道黑影,直劈脸面,空气中剖出凄厉风声。

    “鞭子凶不凶,要看响不响。”

    戚笼耳朵附近青筋鼓起,使得耳朵像蝙蝠一样急速颤动,脖子一歪,鞭影便破了个空,那嘴唇下长有大痣的黑汉子一愣,一股怪力便从手腕传来,掌心一痛,一块老油皮便横飞而去,眼前呆愣愣的肥羊把鞭梢往后一抡,便如耍杂技一般扯住了座下大黄马的脖子。

    “借你的马挡一挡。”

    话音一落,戚笼便滑溜溜的钻入马腹下,圈掌肩顶,肩膀捣在战马胃部位置,同时双手交叉一托,脚下一沉,口中炸气吐纳,‘喝’的一声,指节一声响,三百多斤的战马带人,硬生生掀翻开来。

    那战马脖子本就被勒的‘嘘吕吕’直叫唤,粗大脖子充血,两条腿下意识的上钩,再被巧劲一顶,推金山倒玉柱般向后撞去,恰好堵住一张铁钩网,把抓网的几个骑手一起掀翻,一时间人仰马翻,雪花团团炸开,马匪跑出的马圈子一下子出了个大窟窿。

    “鲁班门前耍大斧,戚爷面前扮马匪?”

    “行家且慢,老儿花鹧鸪,我们是山南四十八道响马中的马胡子,若是盘道的兄弟请亮个招牌,也免得去了和气,生了误会。”

    说这话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胡子,两眼精亮,手稳如磐石,五六匹马挡在前方四仰八叉,老胡子轻巧的一抖缰绳,老马便通灵般的窜入官道右侧丛林,然后从戚笼后方钻出,挡住了戚笼的后路。

    “马匪不比贼盗,贼盗讲究人不如新,新面孔有诸多便利,马匪是衣不如旧,越老越吃香,老马匪一个顶十,心狠手辣话漂亮。”

    戚笼笑眯眯道,似乎没有半点出手动作。

    “花爷跟他啰嗦什么,并肩子做了他!”

    那大黑痣的确有些悍勇,身子才从马身下面爬出,一条腿还怪异扭曲着,就摸上钩刀准备玩命。

    “大黑,闭嘴!”

    花鹧鸪暴喝一声,惊疑不定的打量着对方,手上两颗铁蛋子转了又转,武行高手他不怕,只要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的就能把人耗死,但对方刚刚露的这一手,对马匪的套路简直太熟悉了,而且对方的长相,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兄弟是同行?”

    花鹧鸪打暗手势让人隐蔽退后,再次问道。

    “不,不是同行,”戚笼顿了顿,笑道:“你们是马匪,我是麻匪。”

    “哥,马匪和麻匪有啥子区别?”一个小马匪忍不住问。

    “只抢劫,不绑票的叫马匪,即抢劫,又绑票的叫麻匪。”

    小马匪咂摸了下,挺胸道:“看来还是咱们格调高!”

    老马匪一巴掌就‘呼’了过去,骂道:“蠢货,马匪抢劫后灭口,麻匪抢劫后留活口,你说哪一个技术含量高。”

    小马匪挨打十分委屈,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道:“那咱们怎么不留活口呢?”

    天寒地冻,雪很厚实,哪怕是马蹄留下的印子这会儿也只剩下浅浅一层。

    血热起来容易,冷起来再热就有点难了,花鹧鸪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对方有一句答一句,看似好说话,但其实滑不溜手,尤其是悠闲自在的态度,让老马匪更感危险。

    细节说明问题,对方背着至少三十斤的厚刀,一身单衣,发为血之梢,对方发黑的像是上等墨水,呼吸在大冷天中没有一丝变化。

    更奇异的是对方的气质,几乎与冰天雪地融为一体,若是不注意似乎根本没有这号人一样。

    花鹧鸪已经心生退意了,老马识途更识相,虽然对方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但或许是某个大军镇的小侯爷,若是马胡子全体出动,大当家带上一百多号兄弟说不定能累死对方,但就自己这么十几来号人,怕是还不够对方屠的。

    “马匪麻匪是一家,既然是异父异母的兄弟,那咱们就山高路远,后会有期。”

    花鹧鸪老眼横扫过去,众匪禁声,对这摔了三四匹马,虎头蛇尾的抢劫行动结束竟无人反对。

    戚笼对此倒是不意外,马匪有个老带新的传统,老家伙带新嫩开光见血,手把手的教砍人头,这样无论新嫩成长到哪一步,都讲个敬老爱幼,这在道德淡漠的匪徒世界中,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

    “等等。”

    戚笼盯着花鹧鸪厚实的竹甲,山南产铁、山北产铜,不过铜矿都被大势力霸占,马匪自然没那么好的待遇,他以前手下有个养马仔,就擅长做竹甲,一开始作品太烂,不用箭射甲便散,最初只能图个心安,算个人品,后来水平倒是越来越好了……

    “这里离最近的公城不过百里,我记得以前有个规矩,山南道所有公城百里之内,不得捕猎。”

    花鹧鸪心一凛,道:“回兄弟的话,七十二大寇的规矩,早在两年前就没了,现在十六座黑行花大价钱收人口,用的都是军器和真金银,现在四地响马眼都红了,我们只是捞些野食,有些过界的兄弟都已经谋划着打公城了。”

    戚笼眉头一挑,大雪、粮灾、大寇,他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谁出的价?”

    花鹧鸪犹豫一下,道:“据说是地军。”

    地军,钟吾古地中,少数能跟七大边镇敌对的超级势力,由钟吾古国后裔组成,有九位义军领袖,据说各个都是以一挡百的好手。

    戚笼印象中,这地军只在阴山道泛滥成灾,没想只不过三年,触手就伸到了最边缘的山南道。

    “山南道今年征粮的是哪几位?”

    “大宣府定远将军薛保侯、赤炼府白骨郎将、大鸠府佛将玉和尚、武平府府将司公。”

    ‘居然都是一线战将,以往不都只是校尉征粮的么,当年被我抢的那一位姓什么来着,对了,姓洪。’

    戚笼拧着眉头子,不过随即就解了开来,管那么多作甚,反正他也要准备离开山南道了。

    “那祝各位生意兴隆,遵纪守法,财源广进,顺便替我劝劝马胡子,胡子别养太长,蹲坑容易沾到屎。”

    花鹧鸪老眼一缩,终于确定了眼前这位正是传说中的某个人物,一时颤声。

    “您,您是……”

    “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一个过路人。”

    “花爷爷,那小子到底是何方神圣,你认识他,我们马爷也认识他?”

    等人走远了,花鹧鸪回手就是一个巴掌,凶狠道:“那小子也是你能叫的?就算是马大当家在场,也至少差两个辈分!”

    “山南四十八道响马,这位是哪一道的当家?”

    花鹧鸪老嗓子喘了喘,一脸回忆且敬仰的道:“山南四十八道响马算什么,当年吕阀还未打到浮屠山,有一强人曾经联合了山南山北两道,所有知名的绿林好汉,组成七十二大寇,而赤身党正是众寇之首,马大当家能拉起这一支队伍,靠的不就是当年在赤身党给人刷马的资历么。”

    “那位爷莫非——”

    说到这里,就连腿骨折的大黑都惊呆了。

    ……

    黑山城城北的瓮城守卫众多,墙垛箭楼、兵营罗列,向来以军防强大,规矩森严而著称。

    如今瓮城门口却是乱糟糟的,各种物资堆积成山,由迥异于黑山精甲,但看上去更加凶悍的红甲兵种取代。

    “小四哥,看了一圈山南道这些私阀的兵,也就黑山城的勉强能入眼,算是摸到了卫府兵的门槛,不过要我说,还得练。”

    说这话的是大宣镇著名武将世家,许家第五代传人许三彪,炼的是大旗枪,大肚皮几乎要顶开盔甲,大胡子叠在两个下巴上像一堆杂草,两眼瞪的老大,凡是目光触及之处,一些杀人如割草的黑甲精兵都忍不住心颤了颤。

    这黑胖鬼浑身上下的肉疙瘩只要一鼓起来,能把人脑壳挤爆。

    扫了一圈没人敢回应后,许三彪终于失望且得意的收回了视线。

    “没甚意思。”

    “不要小看了山南道的人,我哥当年那么傲气的人,不也在这里栽过跟头,”洪小四蹲在墙头,两口小臂长的八斩刀滚来遛去,像是杂耍。

    当他目光散漫的扫了人群一圈,人群中一位背刀人若有所觉,抬头,眼中仿佛阴沉沉的乌云,洪小四顿时轻咦一声,似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玩意。

    “好像来了一高手。”

第十五章 双刀洪 许狱卒

    戚笼收回视线,皱眉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物资、粮秣、宝箱堆积成山,往常扯高气扬的黑山府兵像一朵朵蔫儿了的花,死气沉沉的,没点精气神,干各种杂活,满头大汗都不敢多喘半口气,一如过去他们瞧不上的城内黑户。

    “我们是白江商行九大货商的代表,跟黑山城做布料生意做了十几年,从没有听过有这劳什子城门税,哪有进城收一半的规矩!黑山守将朱远聪将军、五器司的徐府监、还有两江漕运的海巡官,您打听打听,往常征粮也没有这么个征法,商货截断,坏的可是山南道兴元府十几个公城的买卖!”

    说话的看着不像个商人,倒像是个颇有些姿色的小宦官,双手紧握,白脸腮红,小腿还抖着。

    宦官那是唐国的说法,钟吾古地唤作宫内人,这些人的祖先据说是侍奉钟吾古国皇室的奴仆,古国亡,这些奴仆趁乱偷取了大量的皇族宝物,而又因为侍奉上层贵族的原因,也让他们知道了很多古国隐秘,代代相传,这些宫内人后裔积累了大量财富。

    而在钟吾古地,光是有钱肯定是不够的,这些人通过扶持、联姻、交易、收买,势力触角延申到各个角落,盘根错节,极其庞大,所以这些宫内人的后代又被称为‘蜘蛛贵族’,在钟吾古地的地位极其尊崇。

    不过这一招在这里不管用了,一位血甲大汉冷冷瞪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一切物资收归军用,这是大都督府的规矩!”

    “野蛮,下等人,我看今个儿谁敢动咱们月族的货!”

    商行总管的尖叫声像是麻雀,尖锐但不刺耳,这似乎是种族天赋,怎么发怒都不给人一种生气的感觉,怒的小嘴一瘪瘪的,反倒是觉的有些可爱。

    不过戚笼敏锐感觉到,至少有五股杀机落在对面血甲大汉身上,大汉更凶狠,摸起腰间小捶子就劈砸过去,一个车队马夫面无表情扑了上来,顿时金瓜砸脑瓜,变成了开瓤的西瓜,总管溅了一脸红白汁,愣住了,眼珠子泪水鼓荡,上下嘴唇颤抖着憋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杀、杀了他们,一个人头百两银子!”

    话音一出,周围的呼吸声顿时沉重了起来,公城外,一个青壮才不过十两银子,戚笼耳边更是一凉,五口细剑便刺入了血甲大汉的盔甲缝隙。

    那大汉也是凶猛,满脸狰狞,一手抓着一只持剑手,反关节猛的一扭,一抽一拔,两条胳膊便随着血水纷飞,紧接着粗腿一弯,外撞跌挂,身子好似熊瞎子扑杀,肘部铁甲撞在一个人脸上,借力打力,脚跟一转,笨拙中透着灵活,又是一披挂跌,粗壮右臂像铁鞭一般抽到背后暗杀者的脑袋上,脑门瘪下的同时,戚笼明显听到一声类似竹子崩裂的声响,然后他就看到一颗脑袋不正常的挂在脊椎上。

    “嘶……”

    戚笼下意识了摸了摸尾椎骨,有点感同身受。

    一口细剑正好弹到他脚下不远处,落地无声,三寸左右,无剑刃、剑脊、剑格,通体透明,像是刚烧出来的玻璃,地面是灰黑色的,剑身转了几圈,也变成了黑灰色。

    ‘道器,无影剑。’

    这不是黑山城产出的几种道器之一,而是银湖城的特产,用的也不是沉铜矿,而是一种叫无影石的特殊矿物,无影石质脆,需要以特殊铸造方式铸剑,粹铁水更是只有银湖的湖心水才管用,售价是普通道器的十倍,剑出无形,杀人无声,易于隐藏,顶级的暗杀剑之一。

    戚笼不动声色的上前两步,把无影剑挑入靴中,特意给小碧炼刀打造的刀套正好适用。

    而等他再观看战局时,发现那血甲大汉已然死亡,身上至少多了二十多个血洞,而其临死前的爆发,却也至少带走了四个暗杀者。

    附近维持秩序的黑山精甲只犹豫片刻,也拔刀扑来,场面顿时一片大乱,血光刀光乱闪,哭嚎声震天;不过单对单之下,公城府兵完全不是这些神出鬼没的暗杀者对手,短短片刻就被刺死了十几位。

    在戚笼看来,这些暗杀者并非生来无形,而是用一种特殊方式模糊了他人视线,在太阳底下看上去像是一团烟雾,倒是死去的尸体跟常人无甚区别,跟之前有过交手的无形刺客截然相反。

    “刀光夜如电,马汗昼成泥。何当见天子,画地取关西。”

    这般乱战关头,洪小四像是在河边散步,姿态随意,嘴里哼哼,十根手指一摆一摆的,每一轮转动,都有白光一闪而过。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洪小四哼哼越发模糊,像是舌头卷着喉咙发出的嗡嗡声,像刀鸣。

    屈臂、低头、团身,猛的蹬地后翻,武行话叫‘倒扑虎’,原地剑光一闪而过,同时手中亮光紧随其后,血花一开,十根手指掉落。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啊那个似剪刀。”

    洪小四脚尖戳地,身子像是西域胡姬跳的妖娆舞,在人群中一转一钻,一卷一转,肚皮抖的飞起,两条手臂更似摇风摆柳,四面八方狂乱卷,偶尔响起金铁交鸣声。

    人群钻了三趟,六颗人头割了下来。

    但这举止探步割人首级的手段,却比不上许三彪扛木砸人闹出的动静,这黑胖鬼竟扛着一根守城时从城墙上用来砸人的擂木,形如战争巨兽,鼻孔喷出两条白气,举木如枪,猛地一顶,竟然把一暗杀者戳倒了城墙上,捣年糕似的,连捣十几下,墙壁凹陷,硬是挂出一团肉泥;其所过之处,风声滚滚,筋断骨折、人仰马翻,但这一番蛮操作,竟真把好几个暗杀者砸了出来,当然代价是几十个无辜者瘫软在地,有出气没进气。

    双刀洪,许狱卒,薛侯帐下四豹之二。

    “这才有点意思,都多少天没活动筋骨了。”

    黑胖鬼两眼睁的老大,兴奋的一身黑油皮好似在强烈吞吐。

    ‘一个至少贯穿三条筋的刀手,一个走炼皮路线的悍将,在黑山城中都是一线的高手,而且这股子百战煞气是藏不住的。’

    马蹄声响起,戚笼看到了数百黑甲精骑从城中疾驰而来,领头的正是黑山城守将朱远聪,一身重甲,手持凤头斧,满脸凶狠,顿时知道没好戏看了,悄悄退入人群中。

    洪小四两口八斩刀在手,眯眼扫去,却再也没了之前的感觉,以及那位背刀人。

    ……

    “姓名?职业?”

    “戚笼,黑山城军器监下辖五器署,官营刀匠行匠户。”

    验过正身后,城门口的验户官面色稍稍好看一些,但是扫了一眼戚笼背后的大环刀,又皱起了眉头。

    “这是我打的刀。”

    “城内情况特殊,所有军器一律充公入库。”

    “刀在人在!”戚笼正色道。

    几十位黑山精锐目光闪动,手握刀柄一紧,城门口大片的血迹还没冲洗干净。

    “刀不在人也得在,”戚笼补充道。

    戚笼上缴了大环刀,看着它被随意裹了层布,然后丢在后方一堆铁器中,微微牙疼。

    好在自从被‘龙脉’开光之后,此刀颇有些‘返璞归真’之感,靛蓝色的刀身灰扑扑的,看上去颇为陈旧,尤其是斩杀龙脉后,刀刃发黑,黑的像是能把光线吞噬,但若不是善辨刀者,只会觉的刀锋磨旧。

    “这是你的照身帖,记得随身携带,倘若有人问起,就照上面的说法回答。”

    戚笼感觉这话有些怪,扫了户籍单子一眼,顿时眉头一扬,“长官,填错了吧,我是铁匠,不是瓦匠。”

    “就照上面的说法,这是为了你好,现在跟人走,人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两个黑山精甲一左一右夹住戚笼,戚笼筋肉瞬间绷紧,继而放松,然后被人推攘着离开。

    “长官,官营刀匠行的其它人呢?”戚笼回头,声音中露出一丝煞气。

    验户官身子忽然感觉一冷,抬头,没好气的道:“都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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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706/ 第一时间欣赏刀笼最新章节! 作者:虫梦所写的《刀笼》为转载作品,刀笼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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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笼介绍:
天地为牢,造化为笼,谁人又能勘破?性命为刀,信念为引,也未必不能勘破。黑山城头,一个千锤百忍,性如烈火,但老腰不大好使的马匪头子,向自身命运斩出第一刀的故事。刀笼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刀笼,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刀笼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