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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汉全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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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重生

    浏水出于浏阳之东,穿林涉涧,九曲潆洄,延袤数百里,横贯长沙东部汇入湘水。《诗经》有云:“浏其清矣。”水深而清曰浏,由此可知浏水的清澈碧透。

    浏水上游水势湍急,下游河道则平阔舒缓,波光潋滟的河面上,渔舟徜徉,白鹭翔集,与远山近野构成一幅绝美山水画卷。

    渔人戴斗笠、披蓑衣,劳作之余,引吭高歌,悠扬而婉转的曲调伴随着清风拂过水面,传向远方……一直传入刘景耳中。

    从梦中悠悠醒来,刘景望着头顶湛蓝如洗的天空,当即弹坐而起。

    野外打盹,对旁人来说或许是很平常的小事,可他不一样,不久前他刚刚生了一场大病,一度垂危,近来才堪堪痊愈,今天是他首次踏出家门,倘若受风导致旧病复发……后果不堪设想!

    所幸一番查看,身体并无不适,一颗心随之安定下来。

    时下正值末春之尾,江南地方,多雨少晴,今日难得骄阳当空,沐浴在春光下,长久积存于体内的潮湿、病毒、晦气似一扫而空。

    刘景疏懒而惬意地打了一个哈欠,他身下是一座矮丘,四周芳草萋萋、野花绚烂,坡下竹木扶疏、拥簇成林,林外则田畴沙洲、陂池畜牧,一派恬淡静谧的田园风光,连空气都弥漫着一股醉人的气息,身处于如此宁和的环境,睡着也就不足为奇了。

    兴平二年(公元195年)的大汉王朝早已变得满目疮痍,中平黄巾之乱深深动摇了社稷之本,一时间华夏大地烽火四起,海内鼎沸,其后权臣董卓又倒行逆施,废立天子,关东州郡纷纷起兵讨之,使本就动荡不安的国家彻底走向群雄割据的乱世。

    现如今,中原到处充斥着战乱、瘟疫、饥荒……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绝非夸张之言,惟有偏远的南方才稍稍得以清净。

    荆州北至汉水,南及五岭,数千里地方被长江一分为二,荆南置有长沙、武陵、零陵、桂阳四郡。

    由于长沙地处偏僻,远离中原,兼有长江天险,阻隔纷扰,时局一直较为平稳,中原不断有人举家,乃至举族到此避难。

    但刘景心中却非常清楚,长沙绝非世外桃源、安乐之土,几年后荆州便会爆发南北大战,长沙正是双方的主战场,届时眼前的一切美好都将化作乌有。

    他之所以能够未卜先知,洞彻未来,是因为他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距离穿越而来已经过去了十余日,对此他既不惊恐也不抗拒,欣欣然接受了这个荒谬的事实。

    上一世他出生在一个普通农村家庭,自幼父母双亡,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在乡亲的资助下,他不负众望,成功考入一所知名院校。

    毕业之后,他毅然决然回到家乡城市,投身宦海,少时坎坷生活磨砺出的高情商让他在官场如鱼得水,加上有贵人相助,短短几年间便成为村里人羡慕的成功典范。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正当他意气风发,准备大展拳脚之际,一纸例行体检报告将他推入深渊,他被医生告知身患绝症,理论上只剩下不到一年的生命。

    没有奇迹!

    仅仅十一个月后,他的人生就不可避免走到了尽头……

    作为一名无神论者,他一直信奉人死如灯灭,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死而复生!

    对于一个已死之人,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活着——哪怕是在另一个时代,以另一个身份。

    他如今姓刘名景,出生于汉光和二年(公元179年),今年十七岁,虽然不满弱冠,不过他十五岁外出游学,已提前取字仲达。荆州、长沙郡、临湘县、平乡人,是长沙定王刘发的后代。

    刘发为前汉景帝第六子,由于生母身份低微,自幼不得天子宠爱,因此被打发到了当时差不多等同于“蛮荒之地”的长沙。

    刘发在史册上留下的事迹非常少,以京都之土铸望母台算一件、以舞蹈讨得荆南三郡算一件,然后就再没有什么值得记述的事情了,其平凡若此。

    刘发本是一介凡人,却在大汉王朝的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原因其实很简单,百年之后戡定祸乱、中兴汉室的光武帝刘秀正是他的直系后代,为大汉延国祚二百载,仅凭这一点,刘发就无愧于刘氏列祖列宗。

    刘景身为国之宗子,汉室贵胄,说来风光显赫,实则不过是往自己脸上贴金。

    单单临湘一县之地刘姓之人便以千计,长沙郡数倍之,十有七八皆为长沙定王刘发后代。整个荆州盖以万计,放眼天下……?

    要知道二百年前平帝时期,海内刘氏宗子便已多达“十有余万人”,时至今日,两朝宗室人数已经多到难以计数,几乎和平民百姓无异。

    当然了,刘景家族非寻常之家,其曾祖父刘寿,永和三年(公元138年)以九卿光禄勋拜为司徒,成为当朝三公,步入人生的巅峰。祖父刘揖是曾祖刘寿幼子,早早身故,未能在仕途取得成就。

    父亲刘尚官至议郎,亦壮年而逝。而刘母去世还在刘父之前。刘景上面有一兄一姐,姐姐幼年即夭折,兄长也于近期病亡。

    丧父!丧母!丧兄!丧姐!

    刘景嘿然无语,他自觉上一世就已经够惨了,岂料这一世亦不遑多让,至亲几乎都死绝了,除了自嘲自己的命格莫非是天煞孤星,还能说什么?

    刘景对母亲、姐姐毫无印象,父亲音容笑貌也逐渐变得模糊,唯有兄长刘远——

    每当想起亡兄,他心口都会隐隐作痛,这是身体本能和情感记忆作祟,作为继承者,他难以令自己置身事外,可谓感同身受。

    刘父去世之时,刘景年仅七岁,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童子,兄长刘远年十六,继母张氏性情严酷,常苦其兄弟,而刘远愈加恭顺,孝闻乡里。

    华夏素来重视孝道,大汉王朝更是自诩以孝治天下,孩童启蒙,《孝经》为先,就连皇帝谥号也多以孝字开头。

    当年霍光罢黜废帝刘贺,理由是“五辟之属,莫大不孝。”汉章帝也曾言:“甫刑三千,莫大不孝。”言下之意,罪名以不孝为大。

    反之,一个人若被世人认为“有孝行”,便会得到乡里美誉,乃至州郡赏识,正如孔子曰:“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是以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

    刘远服侍后母孝谨,才学亦佳,弱冠即入长沙郡府,先任功曹书佐,后署户曹史、户曹掾,二十余岁便掌管长沙一郡民生,深得长沙太守张羡和功曹桓阶信重。若非天下大乱,京路断绝,位何止百石吏?

    怎奈天妒英才,刘远比之壮年而逝的祖父刘揖、父亲刘尚更加不幸,只活了短短二十余载便离开人世。

    父母早早亡故,刘景可以说是由兄长刘远抚养长大,兄弟二人感情非同寻常,当时刘景正于襄阳求学,乍闻兄长噩耗,可谓心如刀绞、痛不欲生,以致归家途中整日精神恍惚,最终不慎跌下行舟,坠入湘水,这才给了他借壳重生的机会。

    “如今三国时代的序幕已经彻底拉开,曹、刘、孙三大主角都已登上舞台,这是属于他们的时代。”

    刘景望着远处静静流淌的河水,心中默默想道:“而我呢?我将在这个时代扮演什么样的角色?龙套?配角?主角?仲达……”

第二章 刘亮

    刘景呆坐良久,直至午后太阳西斜,眼见时候已经不早,他起身下了草坡,步入竹林,穿过曲折幽深的竹林小径,走上乡道,往家行去。

    这一世他有一副好皮囊,即使大病初愈,缟素麻衣,依旧难掩风采,他今年十七岁,身高就长到了七尺四寸,约合一米七左右。

    相貌亦称得上超群拔俗,尤其一张额头生得宽阔饱满,莹润光洁,令整个人神采奕奕,比起前世消瘦眼镜男的形象高出不少。

    时下里正当农忙时节,道路两旁埋首于田间劳作者极多,刘景一路行来,所见土地十有**皆属刘氏所有,而刘景自家有田七十石。

    石,乃是荆南地区旧制,即一石种子播撒之地。刘景家中之田平均每亩需用稻种三斗,十斗一石,一石稻种可播田三亩有余,七十石约合二百三十余亩,在刘氏族中属于中产之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那些袒露上身、犊裩裸足,形容卑微之人,多是刘氏各家的奴仆宾客;而头戴斗笠、单衣穷裤,神态平和者则多是刘氏族人。

    一族之中既有官宦豪家,亦有平民小户,富贵之家自然有奴仆宾客服其劳,寻常之家无力蓄奴养客,只能自耕其田。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贫困户,无田无地,以族中帮佣为生计,和奴仆几乎无异。

    当世耕地效率低下,大家以二牛三人进行耦犁,即用丈余横木驾于两牛颈上,一人在前牵牛、一人持按犁辕、一人负责秉耒。此法可谓时下最快捷之法,只是太过耗费人力畜力,非大家承受不起。

    中家唯有退而求其次,以单牛挽犁,速度同样不慢。至于小家,由于缺少耕牛,仅靠人力翻地,农具材质不一,手段极为落后。

    又行出约一刻钟,便可看见一堵厚重如同城墙的夯土坚壁拔地而起,这是刘氏坞的外墙,原本规模有限,于永寿四年(公元158年)增筑修缮而成,也就是三十七年前,当初扩建坞壁的初衷,是为了抵御日益严重的长沙蛮的袭扰。

    自光武中兴汉室以来,荆州长江以南汉民人口急剧增长,荆南四郡之中,长沙和零陵二郡人口曾先后突破百万之数,要知道南面的交州七郡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过才二百万出头,北方凉、并二州更是只有区区几十万,不及长沙,零陵一郡之人口。

    汉民开荒拓土之时,不可避免侵犯到本地土著利益,随着时间的推移,汉蛮矛盾逐渐发展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东汉立国百余年间,汉、蛮可谓三年一小战、十年一大战,荆南四郡每一寸土地都侵染着双方勇士的鲜血。

    这种对峙直到荆蛮主力武陵蛮被大汉朝廷不断讨伐、招抚、分化,日益衰败,形势才发生根本性转变,自此之后,长沙三十多年未再爆发蛮乱。

    虽无虑荆蛮威胁,可坞壁并未失去用武之地,八年前长沙豪杰区星自称将军,率众万余人攻围城邑,剽掠乡里,声势浩大,在时之名将孙坚赴任长沙太守,平息祸乱前,很多地方皆遭到贼人洗劫,而刘氏一族能够保得周全,皆赖坞壁之功。

    刘氏坞及周边合称龙丘,丘,和聚、落一样,意为众人聚集居住之地,是后世“村”的雏形。

    跨入斑驳陈旧的门楼,内里世界尽收眼底,这里就是他的家,及刘氏九族共居之地。

    此九族不同于后世,指的是上至高祖(曾祖、祖、父),下至玄孙(曾孙、孙、子),加上同辈,合称九族。

    因为坞堡规模有限,很大一部分族人平日居住在平乡各地和临湘城内,只有受到蛮夷贼寇致命威胁时,才会躲入坞堡避祸。

    一个族群内,富贵者有之,贫穷者亦有之,宅邸形制天差地别,大家重堂高阁,富丽堂皇;小户茅茨竹庐,简陋寒酸。

    不久,刘景便望见了自家宅邸,他家很好辨认,大门两侧立有两棵大槐树,皆已经历百余载风雨,枝繁叶茂,冠盖如云。

    由于家中之前代代有人出仕,累积不可谓不厚,他家宅邸规模放眼整个族中亦处于前列,建筑群坐北朝南,呈“日”字型,由前后两个院落,横竖六排房屋组成。

    刘景行向家门,突然看到一群童子以竹为马,以布为幡,向他这边飞奔而来。

    仔细一看,刘景顿时失笑,谚云:“小儿五岁曰鸠车之戏,七岁曰竹马之戏。”骑竹竿以做马是小儿间游戏,可这群童子首领却是一个半大少年。

    此少年皮肤黝黑,行动敏捷,奔跑起来犹如一头豹子。他名叫刘亮,小字阿鱼,今年十四岁,和刘景家比邻而居,因为离得近,年龄也相差不远,他小时候总是跟在刘景后面玩耍,不想一别两年,这小子越活越回去,竟当起了“孩子王”。

    “停!”

    刘亮当先冲到刘景面前,扬臂暴喝。

    “拜!”

    众童子奔跑中闻刘亮号令如闻军令,齐齐止步,退往一旁,道次迎拜。

    刘景见童子们排列森严,面容肃穆,心里不禁对刘亮有些改观,顽童贪玩好动,要将他们调教得令行禁止可绝非一件易事。

    刘亮并未立刻上前同刘景寒暄,而是大步走向其中一名童子,呵斥他站列不齐,以胯下竹竿杖其屁股。

    被打童子仅瘪了瘪嘴,既不呼痛也不哭闹,余童皆目不斜视,噤若寒蝉。

    历史上陶谦、夏侯称就在少年时代显示出了这样的才能,后者早卒,而陶谦终有所成,谁敢断言,眼前少年就一定不行呢?

    刘景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开口夸道:“行伍之严,也不过如此,阿鱼真是好本事,来日必定可以做个统兵万人的将军。”

    听到邻家族兄夸奖,刘亮内心止不住的暗喜,面上却不露声色,虎着脸解散部曲。

    待诸童散尽,他才一改严肃之貌,脸上挂满笑容,紧紧握住刘景双手,问道:“从兄,你这是从何处归来?莫非身体已经彻底好了?”

    两人早就出了五服,却依旧互称从兄弟,世间风俗大体如此。

    刘景回道:“在床榻上躺了十几天,如今总算痊愈,身体都有些僵了,出门随意走走。”

    “皇天保佑!祖宗有灵!”刘亮想起当日情景,至今仍然心有余悸,说道:“从兄你不知道,当日你被大伙抬回,面无血色,怎么呼唤都不见醒来,模样当真吓人,我还以为从兄再也醒不过来了,呃——”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刘亮匆忙止住话语,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

    “无妨。别说你,连我自己也觉得此次性命难保,能活下来真是万分侥幸。”

    刘景不以为忤,又仔细端详刘亮一番,笑着说道:“两年不见,阿鱼身量大涨,眉眼亦开,好像变了一个人,为兄都快认不出你了。”

    “从兄变化更大。”刘亮心中很是羡慕刘景修长挺拔的身姿,在男子平均体高不足七尺的荆南之地,刘景七尺四寸的身材绝对算得上高挑了,要是日后他也能长成这般高大,怕是做梦都会笑醒。

    随后刘亮一脸担忧地道:“从兄,你生病时我没去探望你,你会不会怪我?”

    旋而迫不及待的解释道:“这并不是我的本意,是阿母怕我染病,不许我登门。”

    “阿鱼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为兄岂会见怪。”刘景无所谓的摆了摆手,这是人之常情,他能理解。他生病时,连家人都对他避而远之,更别说邻居了。

    刘亮梗着脖子道:“阿母乱操心,我身体壮如牛犊,怎会轻易生病。”

    刘景哪会不知少年逞强之心,笑而不言。

    “对了,从兄,襄阳城繁华么?有临湘城繁华么?”刘亮忍不住好奇问道。十几里外的长沙郡治临湘是他这辈子见过的唯一城市,很想知道襄阳是什么模样。

    刘景搜肠刮肚一番,正准备说给他听,隔壁一栋“一宇二内”房舍行出一名妇人,布衣椎髻,满面沧桑,倚门呼喊刘亮回家,看她一脸紧张的模样,简直是把刘景当作洪水猛兽一样。

    刘亮觉得阿母让他在族兄面前丢人了,一时间脸涨得通红,匆忙与刘景作别:“阿母唤我回家,我该走了,从兄日后有事尽可呼我。”

    “好,你我改日再详聊。”刘景目送刘亮落荒而逃,笑着摇了摇头。

第三章 后母

    刘景推开家门,走进地势开阔的前庭,东面一排房屋乃是客舍,平时空置。西面屋舍则住着宾客宋良一家,屋前有片面积不小的菜地,边上有鸡笼、狗舍、牛栏。

    宋良今年四旬出头,妻子周氏,两人育有二子一女,长子宋谷年二十、幼子宋锦年十二,幼女宋氏年八岁。

    宋良、宋谷、宋锦父子三人皆在地里劳作,此刻尚未归来,庖厨内叮当作响,显然是宋妻周氏正在张罗晚饭。

    似乎是听到了外间响动,宋妻周氏探出半个身子,见是刘景外出归来,急忙擦了擦手,行出厨室,口称“郎君”。

    刘景微一颔首,宋妻周氏并不是一个有城府的人,心事几乎全部写在脸上,不过他无意探问究竟,宋良一家名为客,实则与奴仆无异,生活中哪能处处称心如意。

    刘家前院和后院之间建有一座“硬山式”过厅,过厅两边各置配房,刘家人少,宾客惟有宋氏一家,多年来始终无人入住,后来逐渐变成家中储书之所。经过数代人的努力,两间配室几乎被竹简、帛书堆满,论及藏书之数,在刘氏族中数一数二。

    后院中央立着棚架,栽以瓜豆,郁郁葱葱,亦可乘凉,正北是一栋“庑殿式”厅堂,并以廊庑连接东西两侧厢房,使三面房屋连成一片。

    刘景住在西侧,寡嫂和孤兄子居于东边屋舍,继母则领着一双儿女住在北面正寝。

    刘景父母兄姐俱亡,如今这五人是他仅剩的亲人,日后他将接替亡兄担负起家庭的重担。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子曰……”

    刘景才进入后院,就听到厅堂内传出少年男女琅琅讽诵《论语》之声。

    继母张氏在堂内望见刘景身影,缓缓步出厅堂,她身着宽大素袍,发髻堆集在头顶,如层层叠云一般,因侧观有弯曲线条,故名盘桓髻。

    张氏肌肤白皙,面庞圆润,去眉,以黑笔画之,形如柳叶,无论是衣着、发式、容妆,皆为时下荆州贵妇间流行装扮,可惜双唇略薄,给人以刻薄之感,很难让人生出亲近之心。

    张氏是京都洛阳人,刘父在世时,虽谈不上慈祥仁爱,待刘远、刘景兄弟倒也还算不错,可自从刘父去世,许是失去了管束,许是怨恨上苍令她年纪轻轻守寡,总之对待刘远、刘景兄弟是一日恶过一日。

    张氏祖上以贩布为业,身上流淌着商贾的血液,同时也继承了商贾身上的种种缺点,贪婪、吝啬、狡诈……不胜繁举。

    “母亲大人,我回来了。”刘景肃容揖道,看似毕恭毕敬,实则颇为疏离。

    张氏面容冷峻,重重“哼”了一声,开口训道:“你还知道回来?说是出去走走,活络筋骨,不想这一去就是大半日,今天天气晴好,风却不小,你大病初愈,身体虚弱,万一引得旧病复发该如何是好?难道你不知家中已经没有余钱为你治病?”

    前面的一番话颇有严母之风,可惜最后一句令其原形毕露。

    不等刘景开口,张氏随即又是一通数落:“汝兄丧事,是我亲自操持,自问尽心尽责,伯明下葬之日,口含玉石,被以锦绣,连棺椁都是用世间最上等的豫章木,陪葬器物亦分毫不差。

    为让汝兄走得安心,家中多年积累几乎全部耗尽,偏偏你又大病一场,请医服药,何处不用钱?家里便是有再多积蓄也禁不住你兄弟如此糜费。”

    刘景面容波澜不惊,再拜说道:“母亲大人,一切全都是儿子的错,儿子向您道歉,请您消消气,莫要气坏身子。”

    张氏不由一愣,一时间颇有些难以为继。过去她训斥刘景,后者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而今言语恭顺,却显得从容不迫,让她隐隐有了面对其兄刘远之感,看来这两年游学襄阳令他长进不少。

    刘景悄然抬起头,视线越过张氏,望向厅内,只见一对面容清秀的总角男女跽于坐榻,手捧竹简遮住面鼻,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此二人便是张氏所出,刘景同父异母弟妹,弟名刘和,小字阿若,今年十一岁,妹名刘饶,小字阿离,今年十岁。

    记忆中刘景对张氏没有多少感情,更多的是敬畏、惧怕,倒是与她所生的弟弟、妹妹感情极为要好。

    仿佛是从刘景的眼神中得到鼓励,小兄妹相视一眼,齐齐下了坐榻,屣履奔出。

    不过张氏显然并不打算给双方亲近的机会,回头呵斥一双儿女道:“放肆!谁准你们擅自出门,回去继续读书!”

    刘和、刘饶兄妹素来惧怕张氏,好似老鼠见了猫,缩着头退了回去,一步一回眸,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很是怜人。

    刘景冲弟弟、妹妹温和的笑了笑,他们身上流淌着一样的血液,难道能永远阻止他们亲近吗?随即向张氏提出告退。

    汉代不比后世,家居分外简朴,样式大同小异,刘景卧室陈设几可为代表,门后立着一面木制镂雕彩绘屏风,其上花鸟鱼虫、栩栩如生。

    西面正对门是一张古朴陈旧的宽大木床,床两侧竖屏、四周设帐,衣桁立于床头、凭几置于床下。

    书案陈列于房间南侧,外曲栅足,案后有榻,北面靠墙处则堆放着竹笥、藤箧等衣物箱,房间物事屈指可数,一目了然。

    脱去麻履,拍掉鞋底的浮土,而后悬挂在墙壁上,刘景赤足来到书案前坐下。案上摆放着一卷展开的帛书,内容是《楚辞·招魂篇》:“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沬。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而愁苦……”

    此书是由刘向整理、王逸补注的《楚辞章句》,乃是首部完整诠释《楚辞》之作。

    刘向是前汉经学大家,王逸则为本朝安、顺帝时期名士,荆州南郡人。其子王延寿亦才华不凡,在当时名气很大。之所以特别提到此人,是因为他和刘景同样是年纪轻轻溺毙于湘水。

    刘景慢慢合上帛书,脑中回忆游学襄阳的经历,前身有着让旁人难以企及的珍贵资源,却丝毫不懂珍惜,对读书兴趣不浓,整日安于玩乐,抄录王逸注《楚辞章句》等书是他干过为数不多的正经事。

    想到从襄阳抄录的书籍还未收入家中书库,反正距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便起身去隔壁室中整理书籍,将之搬入书库。

    前前后后忙碌少半个时辰,弄得他满头汗水,等到缓过气来,刘景目光投向眼前一排排整齐堆满竹简、帛书的书架上。

    毫不夸张的说,这些书籍拿到市井贩卖,即便换不回万金,也能换回一笔天文数字的钱财,足以让他享受一生。

    不过没人会傻到用书去换钱,时下可没有印刷技术,这是“遗子黄金满籯,不如一经”的年代。唐代名臣杜暹在自己的藏书之所写道:“清俸买来手自校,子孙读之知圣道,鬻及借人为不孝。”将卖书与借书视为不孝。数百年后尚且如此,更何况今时今日,这个时代书籍比任何东西都要珍贵。

    刘景从书架上取出一卷书,缓缓打开,此书是大儒贾逵的著作《春秋左氏传解诂》。

    当年关中大儒马融学贯古今,遍注诸经,欲注《左氏春秋》,却看到贾逵、郑众之注,观罢叹道:“贾君精而不博,郑君博而不精;既精既博,吾何加焉。”

    数十百年间,名家辈出,各抒己见,然而贾逵注解的《左传》依旧不失为上佳之选。

    刘景前世在大学时读过《左传》,只是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喜欢司马光的著作《资治通鉴》。

    甚至在他生命即将走到终点的时候,都在看这本书,而他清楚的记得,自己最后的记忆片段,是建安五年的尾声:

    “刘表攻张羡,连年不下。羡病死,长沙复立其子怿。表攻怿及零、桂,皆平之。”

    而此战起自于建安三年(公元198年),如今,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若不想被历史巨浪吞没,就要早早未雨绸缪。

第四章 赖慈

    刘景手握《左传解诂》,徘徊于书架之间,忖量着避祸之法,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清碎的脚步声,将他惊醒。

    暂时按下纷乱的思绪,刘景回身望去,只见一位颀长消瘦的白衣丽人走进来。

    纵然首无玑珥之耀、衣无罗绮之容,被发素颜,形貌憔悴,仍旧有一种令人心悸之美,恍如倩女幽魂中的聂小倩款款而来。

    她就是刘景寡嫂,零陵赖氏之女,名慈,字漓姬。

    赖姓是零陵郡高门望族,放眼整个荆南亦是名声赫赫,其先甚至可以追溯到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赖国开国始祖叔颖,嫂子赖慈正是赖叔颍国君第七十三代子孙。

    望着秀雅绝俗的嫂子,记忆霎时间如潮水般涌上刘景心头。

    刘景十岁那年,嫂子赖慈嫁入刘家,随后不到一年时间,兄长刘远以孝闻名郡县,受到功曹大吏桓阶的赏识,入长沙郡朝为吏。

    汉朝官吏虽有“五日休沐”制度,可执行并不严格,刘远平日里住在郡府吏舍,往往十天半月才回一趟家,实在无暇教育刘景,所以刘景只好跟随嫂子赖慈读书。

    赖慈出身名门,自幼能读经、史,学识即便比不上丈夫刘远,也是相去不远,教导年幼季叔可谓游刃有余,这种亦嫂亦师的关系,一直持续到刘景束发,外出求学才作罢。

    十岁到十五岁,正是少年情窦初开之时,刘景面对朝夕相处、明艳动人的嫂子,不知何时心里生出一缕情愫。

    这是人伦大忌,明知道不该对嫂子心存非分之想,偏偏难以自已,迷恋愈深,令他饱受心灵的折磨与拷问,当他感到再难面对兄、嫂,便毅然离开家,远走襄阳求学。

    前身对嫂子赖慈的爱纯粹而无暇,并无一丝亵渎之心,所以刘景并不觉得他犯了什么错,反而觉得这是一件十分美好浪漫的事情。

    少年思春,人之常情也;爱慕佳人,天然之理也;有违人伦,哀其不幸也;有情而不发,可谓克己复礼,无愧于任何人。

    刘景收敛心思,上前两步,持着书卷问候道:“嫂子。”

    傍晚时分,书库光线昏暗,赖慈猛然撞见刘景,神情微微有些恍惚,刘景和刘远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眼眉轮廓足有七、八分相似,望着挺拔修长、俊朗不凡的季叔,赖慈不禁又想起病故的丈夫,顿时心如刀绞,不能自已。

    赖慈出乎意料的沉默,使得气氛渐有凝结之势,刘景只好再次开口道:“嫂子,你想要看什么书?不如告诉我,我帮你找来。”

    赖慈亦察觉到自身的失态,急忙垂眉低首,遮掩情绪,缓了缓说道:“先不急找书。仲达,你的病彻底痊愈了?嫂子这两天身体有些不适,没去看你,希望你不要怪嫂子才好。”

    “嫂子何必说见外话。”刘景望着赖慈清丽憔悴的脸庞,语气极是诚恳地道:“若不是之前嫂子悉心照顾,我也不会好的这么快,这都是嫂子你的功劳。”

    赖慈是他重新睁开眼第一个见到的人,对于这位美丽而又坚强的女子,他由衷感到钦佩和感激。

    夫君猝然去世带给她的打击绝非旁人能够体会,她却强忍住悲伤,一边尽心操办丈夫的丧事,一边竭力照顾垂危的季叔,几乎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

    等到刘景苏醒过来,转危为安后,才默默离开,独舔哀痛,哪怕再苛刻的人也难以指责她半分。

    赖慈闻言抬起头,再度端详起刘景,当初季叔离家时还没她高,现在却反高出她一大截,言行举止彬彬有礼、潇洒从容,和她记忆中瘦小懦弱的季叔形象完全判若两人,越发与其兄相似了。

    赖慈不敢再想,免得泪洒当场,说道:“仲达,嫂子想看《易经》,你去帮我取来。”

    她这段日子过得非常痛苦,特别是闲下来的时候,心中的苦闷与日俱增,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感到就快要坚持不住了,唯有寄希望于从博大精深的《易经》中汲取力量,渡过难关。

    刘景道:“家中仅有《周易》,缺乏名家注解,易言玄奥,晦涩难懂,读起来很辛苦,正好我从襄阳带回了宋师的《周易注》,嫂子要看看么?”

    刘景北上襄阳,最开始是拜嫂子赖慈的兄长赖恭为师。赖恭家世渊源,才学出众,乃荆南名士,但他身为荆州刺史部从事,位高权重,公务繁忙,很少能抽出时间教导弟子,赖恭唯恐误人子弟,令他转投宋忠门下。

    宋忠字仲子,荆州南阳郡人,堪称当世大儒,尤善易学,天下少有人能够相比。

    可惜前身不爱学习,整日沉溺玩乐,宋忠经过多方考察,终于死心,认为他“朽木不可雕也。”若非碍于赖恭情面,必将他逐出门墙。

    平素从不召见授业,只叫亲传弟子、武陵人潘浚传其经义。两年间,师徒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与其说是弟子,不如说是门生。门生即转相传授者。

    “这是真的么?”赖慈大感意外,稍稍振作精神,说道:“宋君善治《易》,名著天下,来日宋氏《周易注》必能成为经典之作,你有机会把它带回来,真是一件值得称贺的喜事。仲达,你做得很好,嫂子托你的福,才能拜读到宋君大作。”

    刘景暗暗摇头,前身平日连宋忠的面都很少见到,哪有机会抄录他的著作。此事多亏了潘浚,他是武陵郡人,和刘景同属于荆南地区,算半个老乡,两人性格南辕北辙,却难得十分投缘,潘浚料他此番归家奔丧,恐怕难有机会返回,这才将经书借与他,约定日后归还。

    时下师者教学,主要以口述为主,只有寥寥无几的亲传弟子,方有机会一窥全书,潘浚将书借给他,这个人情,不可谓不重。

    “襄阳游学两年间,学识增进有限,惟有抄些书聊以安慰。”刘景不由叹息道。前身有这么好的条件,却丝毫不懂得珍惜,实在太不争气了,他如果早穿越两年,收获绝不止于此。

    赖慈不知眼前季叔已非旧人,柔声劝慰道:“仲达不宜妄自菲薄。”

    两年来,赖慈和兄长赖恭偶有通信,得知不少刘景犯下的荒唐事,不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她怎么也无法将眼前之人和信上描叙的人联系在一起。

    她更愿意相信是兄长对季叔过于严苛,她很了解自己的兄长,他本就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

    见刘景始终拿着一卷书,赖慈好奇问道:“仲达,你手中拿的是什么书?”

    刘景回答道:“是贾景伯的《左传解诂》。”

    赖慈颔首,想了想说道:“当今世道不宁,读《左传》好过读《周易》,仲达平时不妨多看看。”

    “嫂子所言正合我意。”刘景颇以为然。

    《春秋左传》堪称一部百科全书,内容涉及政治、外交、经济、文化等等方面,当然也包括军事。对于军旅之人,《春秋左传》的地位一点也逊色于孙、吴等兵法,君不见后世关羽的民间形象便是一手春秋、一手大刀。

    刘景从书架上取出一卷竹简,说道:“嫂子,《周易注》就放在这里,总计十卷,这是首卷。”

    赖慈接过书卷,并未立刻打开,而是说道:“嫂子回去再看。”

    “好。”刘景轻轻颔首。

第五章 虎头

    刘景将《周易注》交给嫂子赖慈,随即一同离开,心里猛然想起一事,开口问道:“嫂子,我之前身染重病,不方便去看虎头,他近来还好么?”

    虎头是兄长刘远、嫂子赖慈独子刘群的小字,没记错的话,这小字还是他这个叔父取的,由此便可知刘景对侄儿刘群的喜爱。

    回想起儿子日渐麻木的小脸,赖慈清瘦绝美的面庞不由爬满哀愁之色,摇了摇头道:“不太好,他前几日还会向我哭闹找阿父,如今整天也听不到他说几句话,嫂子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刘景暗暗叹息,安慰道:“嫂子不用太过担心,如今我病已好,以后会抽时间多多陪伴虎头。”

    “仲达,那就辛苦你了。”赖慈忧色稍敛,这也是她能想到的办法,毕竟刘景身为儿子叔父,是唯一可以替代父亲角色的人。

    刘景正色道:“嫂子何出此言,虎头是我侄儿,照顾他是我的责任。”

    《礼》曰:“兄弟之子,犹己子也。”汉世叔侄关系在礼法上仅次于父子,叔侄往往可并称为父子,如前汉名臣疏广拜为太傅,侄子疏受亦拜少傅……史载:“父子并为师父,朝廷以为荣。”

    作为孤兄子刘群的叔父,刘景有责任和义务将其视如己出,抚养成人。

    刘景接着便提议道:“左右无事,不如我现在就随嫂子去看看虎头。”

    赖慈点头称好,心里的石头总算可以稍稍放下。

    刘景才出书库,就见到一个穿着肚兜,光着下身的幼童沿着东侧回廊跌跌撞撞跑来,而后一头撞入赖慈怀抱。

    童子的头顶光溜溜,仅两侧留有两绺头发,自然垂在肩上,这叫垂髫,亦叫垂龆,汉世童子一般在八岁蓄发前多留此头。

    他就是兄长刘远和嫂子赖慈的独子刘群,今年五岁,他完美继承了父母身上的优良血统,生得粉雕玉琢,唇红齿白,仿佛一个瓷娃娃一般,十分惹人怜爱。

    赖慈轻轻抚摸爱子后脑,柔声问道:“虎头,你才睡下不久,为何这么快就醒来了?”

    刘群低头不肯说话,两只小手紧紧环住赖慈纤弱的腰肢,他刚才做了一个噩梦,醒来找不到阿母,心里非常害怕。阿父已经离开他了,唯恐阿母也离他而去,这才慌里慌张奔出房门,寻找阿母。

    依偎在母亲怀里,刘群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注意力随之转移到了一旁的刘景身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不住偷瞄着他,心想道:“他就是我的叔父么?他长得可真像阿父啊,就是没有胡子。”

    刘景外出游学时刘群才三岁,尚不能记事,两年来已经忘记刘景,平时只从父母口中听说叔父当初是如何如何疼爱他。

    赖慈将他轻轻推离怀抱,说道:“虎头,叔父在侧,不可无礼,还不快拜见叔父大人。”

    刘群抿了抿嘴,直到赖慈再次催促,才开口道:“侄儿虎头拜见叔父大人。”说完就要跪倒。

    刘景哪舍得让他趴在冰凉的地上,急忙上前将他拦住,抱了起来,左看右看,越看越喜爱,用手捏了捏他白嫩细腻的小脸蛋,笑问道:“虎头,你可知叔父身在襄阳,平日里最想念谁?”

    刘群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叔父最想念你。”刘景说道。“虎头你呢,你想念叔父么?”

    刘群想了半天,又看了看赖慈,才点头脆声应道:“想。”

    “虎头开始认字了么?”刘景又问道。

    刘群一脸骄傲,稚声稚气道:“不瞒大人,我都能读《孝经》了。”

    “真的?”

    “不信我背一段给大人听。”

    在刘景刻意的引导下,刘群话语渐渐多了起来,叔侄其乐融融,不久宋妻周氏从厅堂走出,说道老主母让他们一同用晚餐。

    之前刘景身染疾病,不便出门,赖慈则郁郁寡欢,不思饮食,因此最近一段时间家中都是分开用餐,但这属于极特殊情况,一家人终归要坐回到一起,继母张氏显然是在堂内看到了外面的三人,便借着机会恢复聚餐。

    对于张氏的决定,刘景和赖慈自然不会拒绝,将嫂子和侄儿送回东厢房,而后刘景返回寝室,打来清水净手洁面,洗去灰尘。

    当刘景只身来到厅堂,继母张氏正端坐于铜足彩绘大食案前,刘和、刘饶小兄妹分列左右,见刘景进来,两人顿时眼眸一亮,起身喊道:“阿兄。”

    刘景目光在弟弟、妹妹身上转了一圈,对继母张氏揖道:“母亲大人。”

    继母张氏面无表情道:“坐吧。”

    刘景坐到继母张氏对面,笑着对弟妹说道:“你们两个也坐。”

    “诺。”刘和、刘饶一脸喜气,脆生生应道。

    很快嫂子赖慈亦领着刘群进来,六人相继落座。

    食案不同于书案,既长且宽,容纳六人绰绰有余,然而宽大案上食物却略显简单,仅豆腐、春韭,菹菜、豆豉,还有一道一看就寡淡无味的菜汤。

    汉世素有“患疾重食”的传统,人们普遍认为生病者身体虚弱,要多吃鱼肉等有营养的东西才会好得快。

    可怜刘景养病期间,每日二餐顿顿“蔬食菜羹”,见不到半点荤腥,加上当今烹饪技术极端落后,日常不过蒸煮而已,调味品也少,做出来的东西实在让人难以下咽。他前世小时候吃的百家饭,都比这强多了。

    如今好不容易病愈,伙食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其实他何尝不知兄长新丧,不宜吃鱼肉,可这伙食委实太差了,难道家里真的已经穷到这个地步了?反正刘景心里一百个不信。

    发觉刘景迟迟没有拿起匕、箸,即勺子和筷子,张氏在对面突然出声问道:“仲达,为何不吃,莫非是饭菜不合你的胃口?”

    刘景生怕张氏借题发挥,立即否认道:“没有,儿子想事情想走神了,这就吃,您也请用。”说完端起碗筷徐徐用饭。

    感到饭菜难吃的绝不止他一人,刘和、刘饶、刘群几个小的全都苦着小脸,艰难吞咽。

    也是他们从未经历过苦日子,能够顿顿吃上白米饭,对如今大部分人来说绝对是一种奢望。

    以荆南地区为例,这里虽然号称“饭稻羹鱼”,然而平民百姓哪怕丰收之年,也无法顿顿吃到白米饭,每日二餐大多是以稀粥、粗饭为主。粗饭指的是麦饭、豆饭等较为粗粝的食物。

    刘家既是宗室,也是士族,素来恪守礼仪,讲求“食不语,寝不言”,席间始终无话,只有碗筷碰撞和咀嚼食物的轻微声响。

    刘景一直都留意着嫂子赖慈,整个用餐过程她没有夹一道菜,饭也只吃了一小半就停了下来。

    刘景忍不住开口相劝道:“嫂子,你吃得太少了。何况不食盐、菜,只以白饭充饥,长此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再多吃一些吧。”

    赖慈摇了摇头道:“嫂子吃不下了。”

    刘景叹道:“嫂子这般不知爱惜自己,倘若兄长泉下有知,何以安心?”

    赖慈闻言痛彻心扉,无言以对。

    刘景摸了摸侄儿刘群的头,说道:“就算嫂子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虎头着想,嫂子若是病倒了,虎头该怎么办?”

    “阿母——”刘群受到气氛的感染,泪眼汪汪的呼道。

    继母张氏这时也适时出言劝道:“仲达所言有道理,漓姬,你再吃一点。”

    君姑开口相劝,赖慈不敢不从,只好重新端起碗,勉强又吃了一些饭菜。

第六章 《葛生》

    用罢晚餐,刘景返回寝室,盘膝而坐,并将束起的头发解开,披散在背后。

    从现在起就是个人时间了,他不必再“束缚”自己,怎么舒服就怎么来。

    翻开贾逵的《左传解诂》,刘景一字一句读起来。

    《左传》文字简洁精练,委曲达意,有着极高的艺术成就,可也正因为如此,现代人,尤其是古文功底一般的现代人读起来会感到晦涩难懂,刘景前世翻阅《左传》,就有过这种感觉,耐着性子才磕磕绊绊把它读完,且记忆不深。

    如今身处一千八百多年前,一边读《左传》正文,一边看贾逵注解,心中再无一丝浮躁之意,整个人都陷入到春秋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之中。

    “阿兄——”刘和顶着总角从屏风后贼头贼脑的探出,小声叫道。

    刘景读书读得入神,丝毫没有察觉刘和的到来,这才发现,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

    “阿若,你怎么过来了,就你一个人么?快,坐我这里来。”刘景一边冲他招手,一边点燃书案上的青铜飞燕油灯,火光瞬间照亮了大半个房间。

    自从刘景归家以来,他们两兄弟还是首次有机会单独相处。

    刘和来到刘景身边,与他共坐一榻,小脸红扑扑的,心里甚是欢喜。

    刘景见他胸腹间鼓鼓囊囊,还特意用手掩着,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便笑着问道:“阿若,你怀中藏着什么?快拿出来给我看看。”

    刘和神秘地一笑,伸手入怀掏出两枚煮熟的鸡蛋,献宝似的道:“阿兄,给你吃鸡子,这是刚刚煮好的,还热着呢。”

    刘景看着他满心期盼的眼神,一时间五味杂陈,刘和不知道,他的行为只会让自己的母亲在刘景心中变得更加卑劣与不堪。

    要说多么气愤倒也不至于,他更多的是觉得悲哀,摇头道:“为兄吃饱了,阿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自己留着吃吧。”

    “我不吃。”刘和立刻蹦起来,急道。“阿兄,你病刚好,正需要补身体,还是你吃吧。”

    刘景又一次拒绝,这下刘和彻底傻眼了,呆呆地愣住,在他的设想里,应该是阿兄收下鸡子,夸他懂事,现实为何和他想的不一样?为了把鸡子留给阿兄,他自己都没舍得吃,又借口入厕,偷偷跑出来,然而阿兄却不肯要。

    这到底是为什么?刘和急得都快要哭了。

    “阿若,别急。”刘景真怕把他弄哭,只好做出退让。“这里有两个鸡子,你我兄弟一人一个,如何?”

    “嗯。”刘和重重点了点头,他今年已经十一岁,都开始读《论语》了,也觉得在阿兄面前险些哭鼻子有些丢脸。

    接着比了比手中两个鸡子,稍大的递给阿兄,认真的说道:“阿兄,你吃大的,我吃小的。”

    “好。”刘景点头接过来。

    在刘和的傻笑中,兄弟俩各自剥去蛋壳,两三口吃进肚。

    由于担心母亲那边有所察觉,刘和只坐了一小会就恋恋不舍的离开了,房间重新安静下来。

    刘景将书案清理干净,想到刘和的纯真以及继母的刻薄,心中感慨良多。

    摊上这样一位继母,着实让人头疼。

    《士丧礼》曰:“继母本实继室,故称继母,事之如嫡,故曰如母也。”

    大汉自诩以孝治天下,甚至已经到了过犹不及的地步,继母享有和生母相同的权利,即使再怎么作恶,身为人子也只能默默忍受。

    本朝名儒冯豹,年十二时,后母恶之,趁他晚上睡觉“欲行毒害”,冯豹察觉后偷偷逃走,事后“敬事愈谨”,但后母毫不领情,“恨之益深”,时人称他孝顺。

    继母张氏虽不至于像冯豹后母那样对他下毒手,却也不能对她有什么期待。左脸挨一巴掌,还要乖乖伸出右脸,这样的日子,可不是他想要的生活,所以他要尽快独立才行。

    现如今,摆在他面前的道路有三条——

    其一是重返襄阳,这是对他最有利的道路,可也最先被他否决。先不说以目前家中的情况,继母张氏会不会为他出路费和生活费。

    退一万步讲,即使钱财足用,他真的能一走了之么?几年后长沙就将沦为战场,他岂能坐视家人遭受战乱之苦,首先自己心里那一关就过不去。

    其二是为兄守孝,汉世一般为父母守孝三年、兄一年,倘若他选择去兄长刘远坟前结庐守墓,便可避开继母,更能增长名声,称得上一举两得。

    不过刘景心中担心的是,长沙大战在即,留给他的时间本就有限,选择为兄长守孝,等于是白白浪费一年的宝贵时间,这却是不能不考虑的。

    其三是出仕郡县,他今年十七岁,尚未冠礼,但杨终以才扬名,十三任郡吏;虞诩以孝著称、十二被招为吏,却不为所动,所以年龄从来不是问题。

    刘景两世为人,不觉得自己会比别人差,他欠缺的是名声,至少要闻达郡县才行。

    其一不可取,二、三则各有利弊,刘景是一个喜欢掌握主动的人,所以他更倾向第三条路,即谋求出仕,第二条路太过于保守,不符合他的性格。

    一旦有了决定,刘景的心便安定下来,重新打开《左传解诂》,接着之前段落低声诵读。

    当全身心投入一件事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刘景感觉眼睛酸胀不适而停止阅读时,才猛然发觉夜已深了。晚上看书最伤视力,他可不想这辈子也变成严重近视,所以果断合上书籍,脱衣就寝。

    也许是白天睡过一觉的缘故,刘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迟迟不能入眠,反而越来越精神。

    实在睡不着,他重新起身,披上外衣,来到窗前,夜间清凉的风吹打在脸上,令他头脑不由一清。

    举目望去,皓月当空,群星璀璨,看来明天又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吱呀——”

    一声突兀的开门声,打破了深夜的宁静。

    声音是从对面传来,虽然院子中央的棚架遮挡住了刘景的视线,但来人并不难猜测,这个时间还没睡的,不会有旁人,也就嫂子赖慈了。

    果然,一道白色身影出现在棚架之下,久久徘徊,以清丽的声音悲吟道: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葛生》是《诗经》中的一首悼亡诗,堪称悼亡之祖,讲述的是妻子对亡夫无尽的思念之情。

    赖慈此刻心中悲痛一点也不比诗中的妻子少,每每想到夫君独处、独息、独旦,无人陪伴、孤独无依,就恨不得立刻随夫君归于其居、归于其室。

    可是她不能,她在这个世上还有未尽的职责,两人年幼的儿子需要她抚养长大,教育成才,这是她今后人生的全部寄托。

    刘景没有冒然现身,嫂子肯定不希望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人前,他就这么静静的站在窗前,望着嫂子赖慈一遍又一遍悲吟,直到泣不成声。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刘景这一刻突然很羡慕亡兄。

    同时,他的脑海中隐隐浮现一幅画面,那是一道伫足淯水之畔,绝世而独立的倩影……

第七章 剑术书法

    清早,伴随着初生的朝阳,刘景从睡梦中缓缓醒来,昨晚他直到后半夜才休息,满打满算也就睡了两个半时辰,不过这一觉虽然不算久,却睡得格外安稳,醒来后神清气爽。

    刘景推开房门,来到庭院当中,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四下里异常安静,显然除了他自己,其他人都还在梦中。

    简单舒展了一下筋骨,刘景打来一盆井水洗漱。由于身体刚刚痊愈不久,唯恐受凉,仅清洁一下面颈了事。

    洗漱完,刘景行出家门,沿着刘氏坞的坞壁慢跑,他怪异的举动立刻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刘景不理周围人异样的眼神,足足跑了七八圈才停下。

    回到家,他稍作休息,便取下墙壁上悬挂的长剑。这把剑长四尺一寸,重三斤八两,剑鞘以木胎为里,裹以鱼皮,涂以黑漆,并镶嵌了精美的剑璏,璏者,剑鼻玉饰也,只看外观便知是一柄难得的好剑。

    缓缓抽出鞘,一抹寒光乍现,剑身倒映出刘景英俊的面容。

    这把剑是两年前外出游学,兄长刘远送给他的礼物,对他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之前一直以为此剑失落湘水,没想到昨日整理书籍时意外将其找到。

    荆楚地区与蛮夷相邻,历来纷争不断,是以民情彪悍,习剑成风,“楚人剽疾”可不是自卖自夸,而是天下所公认。

    其兄刘远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君子,亦“善击剑”,刘景受到兄长影响,从小就酷爱击剑之术,在襄阳游学之际,不好读书,常与同龄人斗剑为乐。

    他在击剑方面颇有天赋,可惜性格上怯懦迟疑,抵消了天赋优势,令他很难发挥出全部实力,战绩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胜率还不到一半。

    刘景一边行出屋舍,一边拔剑出鞘,随之在院中展开身形,行云流水般舞起长剑。

    他对成为剑客或斗将没什么兴趣,孟子曰:“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作为一个受过现代高等教育,并且熟知历史进程的人,自然是要做劳心者。舍弃自身优势,反倒去和古人好勇斗狠,跟白痴有什么分别?

    当然了,身处乱世之中,绝对要有自保能力,以汉末三国的主角曹、刘、孙为例,他们的个人武艺远超普通人水准,曹操曾手杀数十叛军,刘备孤微发迹,戎马一生,孙氏父子三人,即便是最弱的孙权,亦有射虎之能。所以他并不排斥练剑。

    前朝名士刘向在《说苑》中评价鲁石公剑术:“迫则能应,感则能动,勿穆无穷,变无形象,复柔委从,如影与响,如龙之守护,如轮之逐马,响之应声,影之象形也。”

    今人则托越女之名,论述剑术:“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门户,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定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脱兔;追影捉形,恍若仿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

    二者全都说得天花乱坠,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其实说白了,就是阐明汉代剑术步伐灵活、出手迅捷、变化多端、以奇制胜等特点。

    在刘景看来,汉代剑术并没有什么神秘之处,甚至显得十分原始,招式远不如后世划分精细,不过和后世以表演为目的不同,时下剑术以搏击为目的,招式缺乏美感,杀伤力却不可同日而语。

    一趟剑练完,刘景额头密密麻麻布满了汗珠,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的剑重三斤八两,换算下来还不到一公斤,看似不重,实则非常消耗体力,此身从小练剑,底子不差,时间一长,尚且累得满头大汗,如果是一般人,可能练一会就没力气了。

    此时旭日已完全升起,金光四射,遍及大地。刘景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来到院中央棚架下休息,清风徐徐拂过,分外清爽。

    剑是金贵之物,需时时保养,容不得半点马虎,刘景用布巾将剑身一遍遍反复擦拭,直擦得清晰可鉴,才收回鞘中。

    不久,刘和、刘饶兄妹从正堂出来,二人手里各自端着一个木盆,披头散发,无精打采,一副还未睡醒的样子,然而一见到刘景,二人立刻精神起来,乐呵呵跑到刘景面前。

    “阿兄……”

    “早啊。”刘景伸出右手分别在两人的头上揉了揉,刘和、刘饶兄妹俩刚刚起床,本就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被他这么一揉,顿时变得更加凌乱了,简直不忍直视,刘景忍不住发笑。

    小兄妹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十分享受阿兄亲昵的动作。

    刘和没有和妹妹一样痴缠着兄长,目光直勾勾看着刘景手中之剑。

    男人喜欢武器,是天性,不分大小,不论古今。

    “给,小心别划到手。”刘景如他心意,将手中之剑递给他。

    刘和一脸掩饰不住的兴奋,匆匆应了一声,接过剑拔出一小截,啧啧称赞。可惜这把剑对他而言太沉了,也太长了,使用不便,把玩一会就恋恋不舍的还给刘景。

    刘和、刘饶既懂事又乖巧,刘景心中万分喜爱,为了增进与弟妹间的感情,等他们洗漱完后,亲自为两人梳理头发,并在头顶两侧各扎一个结,形如两个羊角,十分可爱。

    男童叫总角,女童则叫丫髻,汉世八岁童子开始蓄发时都会留这样的发式,直至十五岁束发、及笄为止。

    和弟弟妹妹分开,刘景返回房间,继续着昨日之功,默诵《左传》,读累了,就到院子当中游逛,透透气、养养神,毕竟劳逸结合才是王道。

    到了下午,刘景暂时搁置《左传》,今天不准备再看了,从竹箱中取出纸张,徐徐铺在书案上。

    习惯了现代工业纸张,刘景不可避免觉得面前之纸过于粗糙,不堪入目,其实此纸已经是当今时代的一流水平,出产自耒阳,又称蔡伦纸。

    耒阳是荆南桂阳郡治下的一个县,距离长沙仅五百余里。“蔡伦造纸”的故事妇孺皆知,耒阳作为蔡伦的家乡,以造纸而知名天下。

    可惜耒阳人墨守成规,缺乏创新,现今北方已经渐渐追赶上来,尤其山东有左伯,造纸技术独步天下,受到士人阶层的追捧,已故大儒蔡邕更是号称“非左伯纸不妄下笔。”

    刘景挽起衣袖,慢慢研开墨,执笔写道:“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

    这是晋代陶渊明的自传文《五柳先生传》,前世他事业上有一位贵人,其乃是学者出身,不流于俗,最欣赏的就是陶渊明,为此刘景读了大量陶渊明的诗文,不说倒背如流也差不多。

    刘景笔走游龙,挥毫间一气呵成,看着纸上风神洒落,姿态飘逸的行书,字虽不连气候相通,墨纵有馀肥瘠相称,显示出不凡的造诣,心里十分满意。

    前世他上大学开始接触书法,直到去世,前前后后有差不多十年时间,一直勤练不缀。

    汉末是华夏书法历史的大发展时期,隶书看似占据主流,实际上已是日薄西山,楷、行、草诸体风行天下,逐渐完备自身,尤其是楷化字,作为民间俗体,受到士民的喜爱,等到魏晋之后,楷书便会一举终结隶书的正统地位,取而代之。

    仅凭这一笔好字,就不愁没有名声。而有了名声,距离出仕还会远吗。

第八章 肿足

    《春秋左传》是儒家经典里字数最多的著作,全文也只有不到二十万字,而刘景又不是一个喜欢“咬文嚼字”的人,只有遇到实在难以理解的地方,才会去看贾逹的注解。

    所以他看书的进度非常快,仅仅几天时间,就将《左传》看完了,而后他又从书库之中取出《诗经》。

    与此同时,三月走入了尾声,时间悄然来到四月初夏。

    随着身体痊愈,刘景精力越来越旺盛,每天只睡三个时辰,剩下的大部分时间,他都用来练剑、读书、写字。

    闲时教导弟妹,逗弄侄儿,日子过得悠闲又惬意,如果没有继母张氏不时跳出来添堵,那就更好了。

    这天早晨,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长沙自入夏以来,天气骤变,或雨或阴,几无一日晴霁。

    刘家六口围坐着食案享用早餐,刘景一连喝了三碗米粥,他现在每日晨起跑步、练剑,早餐食量变得非常大。

    而嫂子赖慈依旧没什么胃口,清丽的脸庞透着一股不健康的苍白,双唇似失去了养分的花瓣,看着实在让人揪心。

    察觉到刘景频频投来的视线,赖慈放下碗筷,先开口道:“仲达,你回来有一个月了吧?对日后有什么打算?依嫂子之见,你还是尽快返回襄阳,继续未完的学业。”

    赖慈平时很少踏出房门,不怎么关心外事,却也知道季叔整日读书不辍,非常刻苦,既然他有向学之心,就不该继续留在家中虚耗光阴。

    继母张氏不动声色地道:“漓姬,你当知道,最近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积蓄早都用光了,哪还有余钱供他继续游学。”

    张氏明显就是推托之言,然而以赖慈出自名门的家风,绝不会和君姑计较于区区钱财俗物,一双美目转回刘景身上,出言宽慰道:“仲达,钱财之事不用担心,我房中还有一些金饰,拿去市中变卖,应该足够你游学之用。”

    既然钱由赖慈来出,张氏自然没有理由再反对,心想刘景离开了也好,最好永远也别再回来。

    刘景早就决定不回襄阳,因此婉言拒绝道:“多谢嫂子好意。兄长今若尚在,我必不会推脱,而今我是家里唯一的大丈夫,自当肩负起家庭重担,徒留母亲、嫂子、弟妹、侄儿在家,我就算离开了,又岂能放心?”

    “阿兄,我也是大丈夫。”刘和不满阿兄忽略自己,小声抗议道。

    “还有我、还有我……”五岁的刘群仰着小脸,也跟着凑热闹。

    赖慈摸了摸儿子光溜溜的头,心忧道:“那你的学业怎么办?”

    “我这次归家,不是带回了宋师的《周易注》么,即使重返襄阳,也学不到什么新东西,还不如在家自习。我很欣赏王仲任其人,王仲任好博览而不守章句,我读书不求甚解。”

    王仲任即王充,此人堪称东汉百余年来首屈一指的大儒,刘景拿自己和王充相提并论,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赖慈以为刘景是故意宽慰于她,才出此大言,轻叹道:“仲达,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决定,嫂子就不再劝你了。”

    刘景正待张口,忽然听到外间响动,扭头望向门外,只见宋良一家五口,顶着蒙蒙细雨,互相搀扶着走来。

    宋良与长子宋谷皆浓眉宽唇,相貌忠厚,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次子宋锦和幼女宋氏则面容清秀,更像其母。

    宋氏一家来到客厅门口,规规矩矩跪下,额头抵地,宋妻周氏搂着次子、幼女,眼睛红肿得厉害,显然哭过一场。

    刘景眉毛一扬,如今正值农忙之际,宋良父子三人本该早就出发了,发生了什么事?他注意到一个细节,宋良行走时,好像一瘸一拐,加上宋氏一家一副“天塌了”的绝望表情,那肯定是发生了“天塌了”的大事。

    刘景稍作联想,就有了一个猜测,脸色慢慢凝重起来。

    “大早上,哭什么哭!”张氏明显还是一头雾水,所以显得十分不耐,手一指宋良,喝道:“发生了何事?宋良,你说。”

    赖慈将爱子刘群抱在怀中,柔声说道:“宋良,你在刘家前后服侍了十余年,历来勤勤恳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在外面跪着了,有什么事进来再说。”

    “诺。谢主母。”宋良颤巍巍的应道。他今年不过四十岁出头,正值壮年,此时却如同一个迟暮的老人,几乎是被妻儿一左一右架进门来。

    张氏对于宋良如今的身体状况大感意外,前些日他身体还很健康,怎么一下就变成这副鬼德行,忙问道:“宋良,你是不是得了什么急症?”

    宋良连头都不敢抬起,对着地面闷声道:“不瞒老主母,自打开春以来,小人便发觉左腿时常肿胀疼痛,初时还能忍忍,不耽误下地务农,可日子久了,右腿也跟着肿起来,现在两腿皆肿,连走路都难,小人怕是、怕是……得了肿足病。”

    刘景暗暗叹一口气,他之前就已有所猜测,果然被他猜中了,宋良得了肿足,还是肿两足,心道这可真是一个苦命的人啊。

    肿足病是荆南地区流传很广的恶疾,一旦患上肿足病,就会彻底丧失劳动力,成为一个废人,严重一些甚至会威胁到生命。州府对此病可谓深恶痛绝,因为得了肿足便意味着免除赋、役,偏偏江南地区肿足病相当普遍。

    继母张氏一听是肿足病,心里立刻给宋良判了“死刑”,叹气道:“宋良,想来你也知道,肿足病无药可救,你如今得了此病,再难下地,而家里的田又需要人耕种,你说该如何是好?”

    “这个……”宋良双唇颤颤,不能作答。

    刘家二百余亩地皆是二百四十步的大亩,而劳力只有宋良和其长子宋谷二人,次子宋锦今年才十二岁,只能在旁边打打下手,因此即便刘家养有两头水牛,也耕不完所有田地。

    每年春耕之时,刘家都会额外拿出一笔钱粮,雇佣两名帮佣,合四人二牛之力,才勉强可以把所有土地耕完。

    原本张氏心里还期盼着宋锦快点长大,这样就能多出一个劳力,从而省下一笔钱粮。

    万万没想到宋良得了肿足病,变成了残废,目前只剩下长子宋谷一个壮丁,刘家却要负担宋良一家五份口粮,张氏商贾心性,怎能不计较明白。

    长沙每天都有无数从北边逃来的避难者,可以说最不缺的就是劳力,张氏决定将宋良一家赶走,再招一户人家进门。

    心思电转间,张氏开口说道:“宋良,你莫怪我不近人情,我不是不想帮你,实在是无能为力。你们回去收拾收拾,这就离开我家吧。”

    宋良闻言如五雷轰顶,面若死灰,宋妻周氏则抱着幼女无助大哭。

    宋家幼女是刘饶、刘群的玩伴,一见宋氏嚎哭,刘饶、刘群姑侄也忍不住哭起来。

    一时间堂内哭声大作。

    刘景从头到尾一直冷眼旁观,这时候一个想法逐渐成形,心里权衡了一番,他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便起身离席,对着张氏伏地拜道:“母亲大人,请稍等,容儿子一言。

    兄长走时,我正卧病在床,不能亲自扶棺送葬,这是我一生的遗憾。而在兄长丧事上,宋良父子出力甚多,如今兄长尸骨未寒,我们却要将宋良一家逐出家门,我心里实在很不安。”

    嫂子赖慈听得心有触动,夫君一事上,宋良父子的确出了大力,便附和着道:“仲达言之有理,阿姑请三思。”

    继母张氏心里暗恨,两人一唱一和,将她至于何地?铁青着脸问刘景:“你想做善人我不管,我只问你一句,家里的田谁去耕种?你去么?”

    “回母亲大人,儿子愿代宋良耕种。”

    刘景此话一出,简直是石破天惊,所有人都吃惊的看着他,一时间连哭声都止住了。

第九章 躬耕养客

    刘景说出代替宋良耕种,当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一方面,他确实是对宋良心怀怜悯,可以想象,宋良一家一旦被继母张氏扫地出门,等待他们的必将是极其严酷的现实,一个不好,就有可能家破人亡,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勉强苟活而已。

    另一方面,是这么做对他本人有莫大好处,这才是驱使他做出这个决定的真正原因,否则刘景就是再心存怜悯,又怎会做出损己利人之事,他又不是道德圣人。

    刘景如今急需名声,以作为出仕的阶梯,而“躬耕养客”就是一个完美展示自身仁德的机会,至少会让他的名字闻于乡里九族,甚至直达郡县,由不得他不心动,为此受一些累又算得了什么。

    其实在此之前,他就已经有了一个大致计划——以才华吸引龙丘刘氏少族长刘蟠的注意,借助其势,进入郡府。

    如果说刘景的家族属于日暮西山,而刘蟠的家族则称得上旭日高升,刘蟠祖父刘嚣建宁二年(公元169年)以九卿太仆拜为司空,是龙丘刘氏继刘景曾祖刘寿之后,第二位当朝三公。得益于此,刘蟠父兄皆历职内外,出任高官。

    刘蟠前些年曾受辟于司徒、江夏人黄琬,在洛阳期间眼见董卓残酷暴虐,祸乱天下,加之老父年迈多病,干脆弃官回乡,目前在长沙郡任五官掾一职。

    五官掾是一郡之中仅次于功曹的大吏,主掌春秋祭祀,功曹或诸曹有缺时,可署理或代行其事,无固定职务。地位既高,俗务又少,乃是一个清贵的职位,非名士、儒者不能担当此职。

    刘景想进长沙郡府任职,不过是刘蟠一句话而已,前提是要以才华打动他。

    刘景觉得两件事不妨同时进行,当可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一个“德才兼备”的族中俊彦,刘璠必然不会视而不见。

    “不可!”赖慈不知刘景心中计划,出言反对道:“仲达,刘氏经学传家,世代官吏,你年纪轻轻,正应该努力读书,光大门楣,岂能操弄锄禾,在田陇间虚耗光阴。”

    刘景眼眸明澈,微笑着说道:“嫂子,为何不可?世祖光武年轻时也曾勤于稼穑,其兄刘伯升常常耻笑世祖埋首田事,胸无大志,就像高祖的二兄刘仲一样没出息。

    结果如何呢?世祖起身徒步之中,甫十余年间,扫除群凶,清复海内,再造神州,德至渥也!”

    “适才与王仲任并论,今又以世祖光武自勉,仲达真是自负啊!看来他心中有很高的志向,是我多虑了。”

    赖慈之前一直觉得刘景和夫君刘远十分相像,现在看来,两人只是容貌相似,内里一点都不像。

    赖慈叹道:“仲达,嫂子说不过你。”

    张氏非常厌恶刘景脸上自信的神采,一脸讥讽道:“事情哪有你想的这么容易,你下过地,种过田么?依我看,你连小儿宋锦都比不上。”

    刘景今生虽没经验,前世却从小做惯农活,是以不慌不忙给出理由:“母亲大人有所不知,儿子在宋师门下结识一友,他是关东人士,逃难至襄阳,荆州刘使君宽厚长者,赐给田、牛,令其休养生息。

    春耕之际人手不足,儿子与他私交甚厚,常去帮忙,一来二去倒也颇知农事。

    再说,我们家不是雇佣了两名族人帮忙么,我可以多向他们请教。母亲大人,请让我试试吧。”说完,刘景再度叩首。

    张氏总感觉不管自己说什么,刘景那里都有话等着自己,阴沉着脸道:“仲达,既然你一再坚持,那就依你。不过你要知道耕期转瞬即逝,容不得半点差池,你接手后无论再怎么辛苦也得坚持下来,切不可半途而废,不然误了耕期,到时全家都要跟着挨饿。”

    刘景斩钉截铁道:“母亲大人,我坚信必不会出现这种状况。”

    张氏冷声道:“希望如你所言。”

    宋良万万没想到事情居然峰回路转,一个劲扣头,语无伦次的道:“多谢郎君、多谢郎君……多谢老主母、多谢主母,多谢郎君……”

    刘景见宋良叩头甚是用力,额头都青了,摆手道:“好了、好了,不要再磕了。宋谷、宋锦,扶你们父亲回去休息吧,一会等我换好衣裳,我们这就出发。”

    宋谷、宋锦重重道“诺”,搀扶起父亲,千恩万谢的离去。

    事不宜迟,刘景也跟着告辞而去,返回寝室更衣。下田干活,自然要换一身短衣,他从衣箱中翻出褐衣、穷裤,穿好之后,又找来一顶斗笠戴在头上,并换上一双草履。

    元和年间(公元84-87年),荆州刺史车驾进入长沙地界,围观百姓皆徒跣,也就是裸足。如今百年过去,长沙百姓已颇知鞋履,却也不敢说完全普及。底层百姓整日不穿鞋履、赤足行走的大有人在,就更不用说下地干活了。

    不过刘景到底不是一般的平民百姓,要他不穿鞋履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前庭宋谷,宋锦兄弟将二牛牵出牛栏,套上绳索,载上柴车,随时准备出发,见刘景到来,宋谷说道:“郎君,请上车。”

    刘景略一颔首,灵敏的登上柴车,和宋锦并肩而坐,等二人就位,宋谷挥鞕赶牛。

    二头水牛拉着柴车慢悠悠行出刘氏坞,此时雨势近乎停止,变得似有若无,穿梭于乡间田野,刘景面上露出悠然之色。

    途中宋谷再次对刘景表示感谢:“这次真是多亏了郎君,不然我们就无家可归了,小人日后给郎君做牛做马,以报答郎君的大恩大德。”

    刘景摇了摇头道:“无需如此。只是有一件事,对于耕种,我虽有些浅薄经验,到底不如老农熟练,一会你得在旁边多帮帮我才行。”

    宋谷哪会不答应,当即拍着胸脯道:“郎君,你尽管放心就是,小人一人干两人的活,绝不让郎君累着半分。”

    一路上,不时有人和宋谷打招呼,并纷纷向刘景投来好奇的目光。这些人十有**都是刘氏奴仆宾客,身份低微,无需理会,刘景望向道路两旁的稻田,观察着他人耕种情况。

    有的人家正在播撒稻种,而有的人家稻苗都已经长到七八寸高了,相比之下,他家的进度明显落后了一截,问题想必是出在宋良身上,他之前一直抱病劳作,进度肯定不如别人快。

    离得甚远,刘景就看到自家田边树下坐着两个单衣裸足的人,正是他家雇来的族人帮佣。论起辈分来,两人还是刘景的族兄,只因家贫无地,被迫以帮佣为生计,日子过得很是清苦。

    二人也发现了牛车上的刘景,不敢怠慢,立刻起身相迎。

    刘景跳下牛车,抱拳道:“二位从兄,家客宋良身患肿足病,行动不便,无法劳作,如今耕期已经过去大半,时间紧迫,片刻都不能耽误,所以从今天开始,由我代替宋良耕种,以后就麻烦二位从兄了。”

    “……?!”

    二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刘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整日与宋良在一起,后者得了肿足病根本隐瞒不住,二人私下不无猜测,但唯独没有猜到会是眼前这样的结果。

    主人替奴仆干活?

    别说见,听都没听过!

    这么荒谬的事情,对他们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刘景可没兴趣理会他们内心的感受,指使两人和宋谷、宋锦一起,为二牛卸下柴车,装上铁犁,牵引着下地开耕。

第十章 刘伯嗣

    刘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身上热气腾腾,莹润光洁的额头沾满水珠。

    他的任务是把持犁辕,此事看似简单,实际上却半点都不轻松,力气、体力、平衡感,缺一不可。宋谷与他合作,负责秉耒,宋锦因为年幼力弱,在前面牵牛。而那两名族中帮佣,则正在另一端挥汗如雨,卖力耕耘。

    刘景家的二百三十余亩稻田皆为大亩,“二牛抬杠法”是这个时代最快捷的耦犁之法,但两个月耕期,也只能耕一百四五十亩,最多不会超过一百六十亩。刘家每年都雇佣两名帮佣的原因就在于此,剩下的七八十亩地,都需要人力耕作。

    刘景一手扶犁,一手擦汗,不想脚下一滑,向前一个踉跄,亏得身旁的宋谷眼疾手快,将他牢牢托住,让他免遭狼狈。

    宋谷见刘景脚步轻浮,力气不济,出言劝道:“郎君,你劳累了一整天,不如休息一会吧。”

    不知不觉已是午后时分,大半天下来,除了食时和中午休息了一会,其余时间都在地里干活,期间刘景从未叫苦喊累,令宋谷心里感到万分佩服。对于自家郎君,他一开始就没抱什么希望,甚至做好了一人干两人活的准备,结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刘景颔首称好,干了一天活,身体的确感到有些吃不消了。

    坐到田边树下,望着一天的劳动成果,刘景眉头不自觉皱起。

    毕竟是一千八百多年前的时代,在他眼里,如今的农业水平非常落后,有太多可以改进的地方,比如将耕犁由直辕改成曲辕,效率便可得到极大提升。不过家里的田地再有个十天半月便可耕完,曲辕犁造出来也暂时没有用武之地。

    刘景倚着树干闭目养神,恍惚间,一阵急促密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只听身旁两位族中帮佣击掌叹道:“是刘伯嗣……”

    “大丈夫当如此!”

    刘景心里一动,起身张望,视野内出现十余名短襦袒帻,挟弓负剑的骑士,策马奔腾,呼啸而来。

    荆南四郡自古不产马,周边也没有什么优良的产马地,绝大多数的马都出自于南中,也就是西南矮马,而眼前这十余匹马却并非南中之马,个个背高都在六尺上下,体态健硕,四肢发达,鬃毛秀美,一看就知是经过精心饲养的北地良驹。

    长沙地区马匹异常珍贵,能养得起如此规模的屈指可数,无一例外都是豪姓大族,龙丘刘氏的刘伯嗣算一个。

    刘伯嗣名宗,是长沙远近闻名的豪杰人物,说起他的人生经历,还颇具传奇色彩,此事还要从十一年前说起。

    那一年,刘宗年仅十二岁,跟随其父去江夏柴桑访友,途径云梦泽时,突然遭遇一伙强盗袭击,为了保护刘宗突出重围,两名家奴尽数身亡,其父亦受到重创,一路支撑到友人家里,终因流血过多,不治身亡。

    遭逢大变,倘若是一般少年,必然六神无主,刘宗却显得异常冷静,面见其父友人,称《春秋》之义:“子不为父报仇,非子也。”欲以自家部分田地产业作抵押,质钱十万,为父报仇。

    其父友人见他处事冷静,没有以孺子视之,答应借钱给他。刘宗拿到钱后,先为父亲买了一副上好棺木,然后遍邀柴桑诸豪杰、游侠,每日宴请不断,等到十万钱花得一干二净,便哭着下拜,请他们为自己报杀父之仇。

    汉世去上古未远,民风质朴,而负剑之徒历来推崇“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对于刘宗的请求,他们无一推辞,成群结队出城寻找那伙强盗,没过多久便将他们全部杀死,并割下首级,带回交给刘宗。

    当刘宗扶着父亲棺木,带着仇人首级回到家乡,造成的轰动可想而知。当时刘氏族长称赞他小小年纪便刚毅果决,有胆有谋,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是能够兴旺龙丘刘氏的人。

    可惜老族长注定要失望了,刘宗并没有成为他所期望的人。

    这件事明显改变了刘宗的一生,此后他将经书束之高阁,散财结交四方豪杰、游侠,登门之人但有所请,他都会尽力满足,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名气越来越大,如今只要一句话,就能让半个长沙的游侠儿为之卖命。

    当然了,这样做也是有代价的,他家有良田数千亩,商肆十数处,钱物却常常感到捉襟见肘,原因就在于他门下养着近百门客,吃穿用度,所费极大,至于上门向他借钱的游侠更是多不胜数。

    刘宗华衣冠剑,策马从刘景面前经过,他身量不高,却是方面大耳,容貌雄毅,下巴留着短髭,顾盼之间,甚有威仪,有一种令人心折的气度。

    刘宗瞥见树下静立的刘景,面上不由怔了一下,随即勒马发问道:“你可是刘伯明之弟刘仲达?”

    “从弟景拜见从兄。”刘景落落大方的揖道。

    “果真是你。”刘宗不禁失笑。刘景在地里干了一天农活,此时的形象,用灰头土脸来形容毫不为过,偏偏他表现得从容而又洒脱,令刘宗心里大奇,翻身下马来到他的面前。

    刘宗盛名之下,不免让人心生敬畏,除了刘景,其他人都拘谨的退到一旁。

    刘宗直视刘景面孔良久,方才叹道:“仲达,你与伯明不愧是兄弟,长得实在太像了。”

    刘宗为人自视甚高,族中同辈,能得他另眼相看的人寥寥无几,刘远就是其中之一。刘远下葬之日,刘宗亲自掘土为他送行,情谊之深可见一斑。

    刘宗上下端详刘景一番,好奇地问道:“仲达,你这是?”

    刘景回道:“家客患肿足病,不能下地,如今耕期已经过去大半,再也耽误不得,唯有亲自下地代之耕田,以解燃眉之急。”

    刘宗听得膛目结舌,半晌才感叹道:“伯明纯孝,仲达仁善,你们兄弟二人都有着高洁的品行,真是令人敬佩。”

    “不过是耕期紧张,不得已而为之,当不得从兄盛赞。”

    刘宗一阵大笑,手指向马队后方的无棚柴车,说道:“为兄最近去浏阳别业小住,连日来与众兄弟钻山入林,狩猎鹿群,收获颇丰,正打算回去后散给族中鳏寡孤独,今日仲达正巧遇见,你也领一头回去吧。”

    《礼记》曰:“孟夏之月,毋大田猎。”如今正是四月孟夏,不宜田猎,七月之后才是猎鹿的好时节,不过刘宗显然不会在意这些。

    “那就多谢从兄了。”刘景拜谢。刘宗乃是长沙首屈一指的豪杰人物,能够和他拉近关系,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没道理不接受。

    “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客气。”

    刘宗拉着刘景,大步流星来到柴车前,为其挑选一头品相完好的鹿儿。

    这头鹿是被一箭贯脑,皮毛几乎没有破损,卖相极佳,仅这张鹿皮,就价值不菲,刘景再次称谢。

    “仲达,你我并非外人,日后如若遇到难处,一定要来找我。”分别之际,刘宗揽着刘景的手臂,郑重其事道。

    刘景应“诺”。

    刘宗家有良田五千亩,耕牛四百蹄,徒附众多,随便指派几人,就能帮助刘景解决耕地问题,但是直到离去,刘宗也不曾提起,因为他隐隐猜到,刘景似乎有借机扬名之意,那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望着刘宗策马远去的背影,刘景心下不禁叹道:“如果穿越成此人,哪里还用苦心谋划前程,到时候要名有名、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只需露出一点口风,长沙太守张羡立刻就会对其委以重任,将他纳入体系,成为长沙郡的统治阶层。”

    刘景摇了摇头,断了心中臆想,吩咐宋氏兄弟将鹿儿放置车上,继续下地垦耕,这才是目前最要紧的事情。

第十一章 带经耕锄

    在田间忙碌一整日,刘景累得全无半点胃口,归家后便迫不及待返回寝室歇息。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刘景强撑起身,打开房门,看见他一脸困乏之色,赖慈很是心疼,出言劝道:“仲达,如果感到难以坚持,千万不要勉强自己。所谓人无完人,就连孔子也承认:‘吾不如老农’,君子不事稼穑,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多谢嫂子关心,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感到坚持不住了,一定会对你说。”刘景微笑颔首。他上一世什么苦没吃过,这点累又算得了什么呢。

    “唉。”赖慈早料到他会这么说,轻叹一声,将手中一叠衣服交给他,说道:“你们兄弟俩身量相仿,这是你兄长的短襦、褐衣,你留着穿吧。”

    刘景点头称好,这些衣服都是便于劳动的短衣,他正好用得上。

    “嫂子,别站在门外,进来坐一会吧。”

    “我就不进门了。”赖慈摇了摇头,不愿打扰季叔休息,“你把今日下田穿的衣裤拿给我,我一会为虎头洗衣裳,顺便帮你也洗了。”

    赖慈出身零陵高门,当年随她陪嫁而来的丫鬟足有四人之多,然而当时刘家已经衰败,要养活四个丫鬟绝对是一个不小的负担。

    赖慈秀外慧中,没有令夫家难堪,没过多久便遣回三人,身边仅留下一个丫鬟听用。

    去年那名丫鬟患病去世,自此之后,赖慈身边再无可用之人,她不得不开始尝试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不用、不用……”刘景连连摇头,嫂子的好意他心领了,他又不是没手没脚,哪肯麻烦对方。

    见刘景无论如何也不同意,赖慈只好息了心思,嘱咐季叔好好休息,而后离开。

    送走赖慈,刘景躺回床榻,头刚沾到枕头上便沉沉睡去。

    …………

    随着时间的推移,刘景渐渐适应了高强度的劳作生活,每天日出出发,下地务农,直到日落返回。

    晚上,他执笔抄写《诗经》,俗话说:“眼看千遍,不如手写一遍。”既读了诗文,又练了书法,可谓是一举两得。

    家中伙食也因为族兄刘宗赠送的一头鹿而有所改善,之前每日顿顿米饭蔬食,吃得诸子苦不堪言,如今终于能吃到肉了。

    种稻最上等的农时是三月份,四月上旬只能算中等农时,四月下旬则属于下等农时。

    宋良故意隐瞒病情,着实耽误了不少时间,家里田地错过了最佳种稻时机,刘景几人每天起早贪黑,争分夺秒,拼了命追赶进度,总算赶在四月月中前完工,倘若拖到四月下旬,必定会影响收成。

    随着家里土地全部耕完,刘景终于能够松一口气,后面浸种、插秧、薅草、灌溉等等虽说同样不轻松,但时间却不再紧迫,只要按部就班做就行了。

    他若是想轻松一些,完全可以像其他族人,或大户监奴那样,躲到树下,指挥佣客干活。

    只是他“躬耕养客”之名刚刚在乡里九族之间散播开来,若是贪图安逸,势必会对他的名声造成影响,他自然不会因小失大。

    不过他每天确实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聊天、发呆、打盹等没有意义的事情上,还不如借机多看一些书。后面的日子里,刘景每每携带书籍出门,闲暇之时,就到树下休息,读着儒家经典,悠哉悠哉,好不惬意。

    没过多久,乡里便流传刘景“带经耕锄,好学不辍”,私下谈论起他,都觉得这样的人应该有更加远大的前程,实在不该委身农事,浪费光阴。

    由此,刘景名声越来越大。最直观的感受是,每天往返于田间,不管是刘氏族人,亦或监奴僮客,见到他无不施礼,尊敬有加。

    汉代对有德行的人异常敬重,就算是恶如强盗流寇,也不敢轻易伤害有德行的人,认为是不义之举,会受到天谴。

    这天太阳落山之际,刘景坐着牛车归来,途径邻居刘亮家,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哭声。

    刘景虽然惊讶,但也没多想,回到家刚刚洗去一身泥土,刘亮就前来拜见,他一双眼睛明显哭过,又红又肿,十分狼狈,哪还有半点率领诸童奔走时的指挥若定、意气风发。

    刘景问道:“阿鱼,我适才在你家门外听到哭声,是出了什么事情么?”

    被族兄听到自己大哭,让刘亮有些难为情,可一想到父亲之事,立刻悲从心来,忍不住垂泪道:“从兄,我阿父被贼曹抓走了,他们说我阿父杀人。”

    “这么严重?”

    刘景不由大吃一惊:“你父亲杀人了?”

    刘亮哽咽道:“前些时候,我阿父在市中贩鱼,和人发生了冲突,本来也不算什么,不曾想今日那人突然在家中暴毙,贼曹的人就把我阿父抓走了。

    从兄,我阿父是冤枉的!那人明明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我阿父的伤势比他严重多了,我阿父都没事,他怎么可能会死?他的死绝非我阿父所致,定然是得了什么恶疾。”

    “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有没有超过二十天?”刘景连忙问道。这一点非常重要,汉律:“坐伤人,二旬内死,弃市。”就是说受伤者在二十日内死亡,伤害者要负杀人责任。

    刘亮一算,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天。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事情怎么会这么巧?哪怕再多一天也好。

    刘亮泪如雨下,一脸绝望,刘景镇定地道:“阿鱼莫要慌乱,此事未必没有回旋余地,我这就去拜访从兄刘伯嗣,听听他的意见。”

    刘宗的大名谁人不知,他若出面,事情或许会有转机。

    刘亮激动不已,就要给刘景扣头,刘景急忙拦住他,正色道:“我们既是同宗,又是近邻,关系是何等亲密?没必要如此。你先别着急,回家等我的消息即可。”

    “诺。”

    事不宜迟,刘景这就动身。

    刘宗宅邸位于刘氏坞北端,望楼最高者便是他家,刘宗家富豪贵,其屋宇极是奢华,共有前、中、后三重院落,院墙皆版筑而成,亭台楼阁,甚为壮丽。

    刘景运气不错,刘宗今日刚好在家,他此刻正在寝室小憩,被人唤醒一度感到十分不悦,直到听说刘景来访,才脸色稍霁,示意将人请进前堂。

    不提刘远的关系,他与刘景虽然只接触了一次,却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曾告诉对方,若遇到难处,一定要来找自己,刘景今日登门,必有要事。

    刘景被仆从领进前堂,等了好一会,刘宗才在两名婢女的陪伴下姗姗出来,见他一身酒气,髮鬓散漫,睡眼惺忪,心知来的不是时候,长揖致歉道:“弟景冒昧上门,打扰从兄休息,还望恕罪。”

    刘宗歪坐于榻上,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笑道:“中午设宴招待几位远道而来的朋友,是故多饮了几杯,哈哈,让仲达见笑了。”

    刘景稍稍寒暄两句,便说起刘亮父亲的事。

    刘宗听完立刻拍案道:“此事一定是左贼曹掾成绩从中作梗。”

    “左贼曹掾成绩?”刘景目光一凝,看来事情没有想的那么简单,贼曹和功曹、主簿、主记、督盗贼并列为太守“门下五吏”,成绩作为长沙太守张羡的亲信,地位尊崇,权势亦厚。

    刘景试探着问道:“不知能否请从兄刘元龙出面……?”刘蟠身居五官掾之职,郡中地位仅次于功曹桓阶,他如果出面,成绩多半不会拂他面子。

    刘宗摇头道:“恐怕不行。仲达,你有所不知,成绩是寒门子弟,不守礼仪,又好申、韩之学,性格贪婪残酷,大兄为人清高,素来鄙薄其人,以小人视之……”

    言下之意两人势成水火,不求刘蟠还好,求刘蟠只会让事情往更坏的方向发展。

    刘景听得心里一沉,这该如何是好。

第十二章 质书救邻

    “大兄帮不上忙,但此事说容易也容易,成绩为人贪鄙,好植财货,只要满足他的胃口,让他放人并非难事。”

    说到这里,刘宗面上难掩对成绩的厌恶之情。

    他在长沙声威赫赫,成绩不敢得罪他,可门下之人若犯到他手里,却是难以幸免,非要花费重金才能将人赎出,否则就算不死也要脱几层皮,这几年成绩没少让他破费,偏偏又发作不得。

    刘景一直悬着的心立时放下了大半,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算事。

    刘宗沉吟一声道:“这样吧,我明日一早纠合宗人,凑个两万钱,先把人赎出来。”

    他之所以没大包大揽,是因为如今正值初夏,正是旧粮已尽、新粮未出之时,谁家不是勒紧腰带过日子?每年这个时候登门向他借钱的人,多到以他的大家大业,都不免有些捉襟见肘。

    刘景心里慢慢形成一个想法,仔细思虑片刻后,开口道:“还是不要麻烦大家了,两万钱,我来想办法。”

    “两万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不怪刘宗心存疑虑,刘景家田产不过二百余亩,去掉吃穿用度,一年到头最多剩个两万钱。这还是拜“世道不宁,粮价暴增”所赐,否则收入只怕更低。

    再说,刘景的那个继母,不是他在背后非议妇人,刘远死时,若非是他和刘蟠共同出了一笔钱,刘远就要被她草草下葬了,其生性薄凉至此。他怀疑就算刘景本人被抓捕入狱,她都未必肯拿两万钱出来,更别说邻居了。

    刘景没有具体解释,说道:“明日,最迟后日,我就会把钱凑齐,只是此事我不方便出面,到时希望由从兄出面,将人救出。”

    “好。”刘宗一口答应下来。成绩实乃厚颜无耻之徒,刘景年纪轻轻未必能够应对得了,还是自己亲自出马稳妥一些。

    “从兄,那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该说的都说了,刘景当即提出告辞。

    刘宗也知道事有缓急,没有多做挽留,一直送到门口,望着刘景渐渐远去的身影,神情若有所思。

    刘景从刘宗家中出来时,夜幕已经降临,四周一片昏暗,灯火寥寥。

    刘亮捕鱼织履之家,勉强糊口而已,家中向来少油,今晚为等刘景消息,却是破例点起油灯,母子相对而坐,六神无主,涕泣不止。

    面对刘亮母子投来的殷切目光,刘景没有做出任何保证,也没有提及钱的事情,只说族兄刘宗答应帮忙,不出意外明后天就会有结果,让他们不要着急,安心等待消息。

    刘亮母子闻言稍稍止住悲伤,刘宗是龙丘刘氏屈指可数的大人物,她们平日根本接触不到,他既然答应了帮忙,肯定有几分把握。

    在刘亮母子千恩万谢下,刘景起身离去。

    回到家,他当先来到东厢房,扣响虚掩的房门。

    屋里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穿衣声,不久门被打开,露出赖慈苍白秀丽的容颜,昏黄柔和的灯光下,更添了一份朦胧之美。

    刘景心中有事,无暇欣赏嫂子的美,问道:“嫂子,虎头睡了吧,有没有吵到他?”

    赖慈摇了摇头,眼眸幽静的看着刘景,等待季叔说明来意。

    刘景直接开门见山道:“有一件急事,我自己难以决断,需要和嫂子、母亲大人一起商量。”

    “好。”赖慈微微颔首,从房间出来,反身将门掩好,随刘景一起去见张氏。

    刘景、赖慈联袂而来,令张氏很是意外,坐在明亮的堂前,出言问道:“有什么事?”

    刘景不疾不徐的把事情始末简明说了一遍,由于事不关己,加上又是邻居,对于刘亮父亲的遭遇,张氏不乏同情之心。

    可是当刘景说道请求族兄刘伯嗣帮忙,并自筹两万贿金,张氏立刻变了颜色,右手狠狠一拍几案,厉声道:“人命关天的大事,岂同儿戏?谁允你擅自做主!”声音之大,嗓门之高,好似要把房屋掀翻。

    刘和、刘饶小兄妹躲在屏风后面瑟瑟发抖,吓得连头都不敢露。

    张氏心头怒火气盛,又急语道:“别说两万钱,家里就是两千钱也没有!既然你夸下了海口,你就自己想办法解决!”

    “仲达,此事你心里是怎么打算的?”赖慈详雅的端坐在旁,柔声问道。自季叔返家以来,观其言行,屡屡有惊人之举,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不瞒母亲大人、嫂子,我欲以书质两万钱,作为贿金。”刘景平静道出自己的想法。没错,他打算抵押书籍。

    当今书籍之珍贵程度无需赘言,在任何人看来,质书都是一件极不明智的决定。然而质书的钱用于自己是愚蠢,用于外人就会起到截然不同的效果。

    这个灵感来源于前世读过的一则历史故事,庾诜是南梁名士,他的邻居被诬陷为盗,庾诜以书质得数万钱,令门生装作邻居亲属,代之酬备,顺利将邻居救出。这样的事做过很多次,德行为世人称颂。

    他已有“躬耕养客”的名声,再加上“质书救邻”,他在道德层面便近乎完美,毫不夸张的说,未来他将受用无穷。

    赖慈纵然已有一定心理准备,还是被刘景的决定吓到了,眼里满是震惊之色。

    张氏当即火冒三丈,尖声叫道:“你怎敢、你怎敢……?!汝父若泉下有知,必然被你这不孝子活活气死!”

    刘景神情自若,伏地拜道:“请母亲大人暂息雷霆之怒,儿子只会用从襄阳亲手抄录的书作抵押,家中原本书籍一片竹简也不会动。”

    “……”张氏顿时哑口无言,一口气无处发泄,憋得面部发紫,刘景自己抄写的书,他自然有处置的权利。

    赖慈美目流转,轻声叹道:“仲达,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么?”对于质书这件事,她始终难以接受。

    “和人命相比,区区一些书籍算得了什么。”刘景表现得无比洒脱,目光湛湛有神,道:“嫂子,你最近不是正在读《易书》么,《易书》上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无情的上苍也会眷顾行善之人。《诗经》有云:“显允君子,莫不令德。”我思慕上古的君子,也想有一个美好的名声。”

    赖慈闻言感慨万千,一脸欣慰道:“仲达,你既有出众的才华,又有高洁的品行,日后一定能够光大刘家门楣,嫂子为你感到骄傲。”

    “你既然心中早有决定,还来问我们作甚!”继母张氏心意难平,起身拂袖而去,屏风后的刘和、刘饶被撞个正着,少不了挨了一通训斥。

    赖慈暗暗摇头,对刘景轻声道:“仲达,阿姑只是一时想不开,你别往心里去。”

    刘景点点头道:“嫂子,这个我省得。”

    将赖慈送回寝室,刘景提着灯去前院找宋谷,告知明天暂时休息一天,驾车载他去郡城临湘。宋谷憨厚老实,又全家蒙受刘景大恩,郎君说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之后刘景来到书库,开始整理从襄阳带回来的书籍。有些是不能拿去抵押的,如宋忠的《周易注》,有些则可以,如王逸注解的《楚辞章句》、蔡邕镌刻的《熹平石经》。

    所谓《熹平石经》,指的是熹平四年(公元175年),先后将《诗经》、《尚书》、《礼》、《易》、《春秋》五经,并《公羊》、《论语》二传,共七部经典刻于四十六块石碑之上,字体俱为隶书,出于议郎蔡邕等人之手。

    立碑之日,其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每日多达一千余辆,填塞街陌,盛况空前。可惜如此传世之作,历经董卓之乱,多有损毁。

    《熹平石经》因为都是原本,并无名家注解,珍贵之处在于校正经文,也在于蔡邕书丹,刘景转摹了《尚书》、《论语》二书,此二书拿出一本即可,刘景没有犹豫,直接选了《论语》。

    《楚辞章句》、《熹平石经》《论语》,再添一些史籍、杂书,就差不多足够了。

第十三章 张羡

    翌日清晨,刘景早早醒来,沿着刘氏坞的坞壁慢跑,自从代替宋良耕种,他就再也没跑过步了,倒是剑术从未落下。

    一口气跑了十圈,依旧面不红气不喘,显然这段时间勤于农事令他体力大增。而后又练了半个时辰剑术,才洗漱更衣。

    今日他着装大变,不再是近来固定的短褐穷裤打扮,其内穿了一件白色精麻里衣,外面身着一件茶色素娟丝织绵袍,上面绘有繁复的几何图案,腰系素带,下着黄棕色长裤,白素袜、细麻履。

    乌黑浓密的长发以木簪束起,幪以细绢缣巾,腰佩四尺长剑,加之修长的身姿,俊朗的五官,纵然比之前黑了不少,可精神充实,身体健朗,已经彻底褪去稚嫩,有了几分男子气概。

    “阿兄……”刘和、刘饶悄然来到刘景身边,一脸媚笑。

    刘景忍住笑,明知故问道:“咦,你们今日怎么起得如此早?”

    刘和、刘饶互相推来推去,最后还是由做兄长的刘和开口求道:“阿兄,你今日不是要去临湘城么,带上我们行不行?”

    刘景笑着揉了揉二人细软的头发,说道:“我当然愿意带上你们,但这件事我说了不算,你们要说服母亲大人才行。”

    刘和、刘饶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刘饶娇声道;“阿母不会答应。要不,阿兄你帮我们求求情?”

    “我可说服不了母亲。”刘景想也没想当场拒绝。张氏对他有一肚子怨气,此时正应该离得远远的,岂能自讨没趣。

    “那我和阿离悄悄上车如何?”刘和不甘心就此放弃,想出一个馊主意。可是一想到这样做的后果,便不由打了一个冷颤。

    张氏虽然性情严酷,可对自己的子女却不乏温情,最后她做出让步,同意刘和跟着刘景去临湘城,而刘饶则被留在家里。

    望着牛车慢慢驶离,刘饶哭得梨花带雨,比起怀中五岁的侄儿虎头亦不遑多让。

    宋谷驾着牛车驶出刘氏坞,径直向西而行。牛车行走徐缓,速度方面远远不及马车,然而慢也有慢的好处,它比马车平稳,乘坐起来较为舒适,因此越来越受到上层人士青睐。

    章帝(公元75年—88年)时,官吏乘牛车还被认为“仪序失中,有损国典。”时至今日,从天子到庶人,皆乘牛车,率以为常。

    牛车大体分为三种形制,分别是露车、犊车、通幰车,露车顾名思义,上无遮盖,四周无帷裳,装饰最为简陋。车上有棚,四周无幰者称犊车,有幰者称通幰车。

    刘景、刘和兄弟所乘之车便是一辆有棚有厢的犊车。

    刘和平日很少有机会远离刘氏坞,他趴在车窗前,把头探出车外,左右观望,每次遇到熟人,都招手呼叫,乐此不疲。

    刘景笑着摇了摇头,稍稍叮嘱一下便不再理会他,专心收拾堆满大半个车厢的竹简、帛书、纸张。

    牛车行速固然缓慢,但刘氏坞距离临湘城本就不远,不到一个时辰,已能远远看到长沙郡城临湘的郭墙。

    汉代县城以上者,大多有城有郭,《孟子》有云:“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管子》有云:“内之为城,城外为之郭。”

    简而言之,城就是指内城,郭则是指外城。《吴越春秋》说得非常明白:“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居民。”城是统治者居住的地方,郭是百姓生活的地方。

    以长沙郡城临湘为例,长沙太守及家眷,诸曹官署、吏舍、粮仓、监狱等皆处于城内,而十数万民众则居于郭中。

    如今长沙郡城临湘的内城是战国时期楚国修建,城高数丈,周回数里。汉世以来,长沙郡汉民人口急剧增长,期间为免于荆蛮袭扰,长沙郡府依照地势,在外围修了一道郭墙,周回达十数里,雄踞湘水之畔,是荆南地区当之无愧的第一雄城。

    长沙郡城临湘作为荆南地区的军事要地,身负震慑荆南蛮夷的重任,防御体系十分完备,不仅城郭易守难攻,更兼有两座卫城,与临湘成犄角之势。

    一在湘水西岸,三汊矶一带,名为三石戍城,始建于西汉初期。

    一在湘水东岸,位于郡城西北,名为北津城,始建于西汉后期。

    目下正值巳时,进城的人非常多,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甚是喧嚣。

    刘和又准备伸头到外面看热闹,这次刘景及时阻止,这里不比空旷的乡路,车来车往,容易发生碰撞。

    宋谷驾着牛车,随着人流缓缓驶向郭门。

    “踏、踏、踏……”

    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两名壮硕骑士纵马出现在郭门前,当先之人头戴黑色屋形帻,着右衽白袍,一张长脸,八字胡须,另一人同他穿着打扮基本相同,面容稍胖,二人皆腰佩环首铁刀,手持旌旄,神色严肃。

    长脸者举着手旌,扬声喝道:“府君行郡,行人回避——”

    府君乃是一郡太守的尊称,太守出巡地方,称之为行郡,二人正是长沙太守张羡车队的前导骑吏。

    准备进城的人们听闻此言,自发避往两侧,刘景乘坐的牛车亦随之而动,顷刻之间,便腾出一条足够数驾马车并排行进的道路。

    二名骑吏见道路已开,策马前行引导。两名骑吏身后,又跟出八名赤帻黑衣的骑士,两两而行。

    之后,是一队黑帻黑衣的步卒,护卫一辆上饰宝盖的安车,车上御手居前,大吏居后。

    再之后依旧是八名骑士,一队步卒,引导第二、第三辆安车,与汉制“公卿以下至县三百石长导从,置门下五吏、贼曹、督盗贼、功曹,皆带剑,三车为导。”相吻合。

    刘景遥遥瞥了前方的安车一眼,也不知上面坐着的是不是左贼曹掾成绩。

    长沙太守张羡乘坐于第四辆车上,此车车厢甚大,四维车幡,彩饰盖斗,装饰华贵。

    张羡安详的坐在车中,其头戴赭色二梁进贤冠、面容刚毅,高鼻、朱唇、大耳,颌下蓄有长须,身上穿着一件赤红色云纹袍服,双手拢于宽大的袖中,神情肃然。

    其后又有两辆安车,十名骑吏,两队步卒,场面前呼后拥,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刘景牵着弟弟刘和的手,立于车旁,双目灼灼,一郡太守车驾尚且如此,难怪昔年光武帝刘秀见到执金吾出行时,忍不住发出“仕宦当作执金吾”的感慨。

    执金吾统缇绮二百人,持戟五百二十人,舆服导从,光满道路,论及威势百官无人能及。

    不过张羡绝非寻常郡太守,别看他在三国历史上默默无闻,其实他是荆南地区名副其实的土皇帝,因为他早年做过零陵、桂阳长,任上广施仁德,顺应人心,二郡吏民唯其马首是瞻,而今又担任长沙太守,荆南四郡已掌握其三。

    要知道荆州牧刘表此时也才控制南郡、江夏、武陵三郡,以及南阳郡部分,地盘、人口和张羡可谓半斤八两。

    二人一南一北,分割荆州,划江而治。这种近乎于分裂的局面,也为刘表日后兴兵讨伐长沙埋下了种子。

    随着张羡车队渐渐远去,现场再度热闹起来,刘景收回视线,和弟弟刘和回到车中,对宋谷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走吧。”

    长沙郡治临湘是荆南第一名城,亦是交州通往中原的水路要道,是以商业异常繁华,城中设有西市、东市、南市三个市。

    东市、南市规模相对较小,没有书肆,刘景这次的目的地是西市。

第十四章 市井

    西市位于临湘城郭正西方,牛车进入东郭门,沿着路沟而行,横穿大半个临湘城,便可遥见一道大门,其上以隶书题记“东市门”三字,两侧建有墙垣。

    市门左右两边,各立着一名市门卒,二人皆头戴黑色牛心帻,着右衽短衣,手执蒙皮木盾和环首铁刀,看上去颇有威慑力。

    此刻市中人流正处于高峰期,牛车前后左右都是人,行进速度很慢。

    就在这时,后面传来一阵骚动,刘景钻出车厢,看向后方,只见一队黑衣人手持长戟拱卫一辆华丽马车,于人群中波开浪裂,强行清出一条道路,行人有闪避不及者,被撞得人仰马翻,弄得一身泥泞,更有小儿受到惊吓,嚎啕大哭,引得持戟之人哈哈大笑。

    有人心中不忿,怒声喝问道:“谁这么大胆子,敢在临湘生事?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旁边有认识来人的,小声提醒道:“是区元伯……“

    质问者一听“区元伯”之名,登时闭上嘴巴,不敢再言。

    区元伯名雄,是长沙地方首屈一指的豪杰人物,足以和刘伯嗣相提并论,其身形渺小,皮肤黝黑,勇武过人,据传区氏最早出自于欧阳氏,祖上有越人血统,也有说他们是荆蛮的后代。

    总而言之,长沙区氏并没有一个显赫的祖先,而一个家族想要兴起,不外文武二途,长沙区氏便是以军功起家。

    荆南地区在中原人眼中,就已经够偏僻了,南边的交州更是被视为瘴气弥漫、蛮夷遍野的不毛之地,人们宁愿隐居山林,也不愿去那里做官。

    区氏反其道而行之,以交州为根基,出任武官,掌握兵权,百年苦心经营下,终令家族崛起于长沙。

    如今,长沙区氏逐渐发展成一个庞然大物,拥有良田数万亩,婢女僮客两千人,连长沙太守张羡都不敢等闲视之。

    不过区氏固然强盛,却因为缺少文化,行事粗野,历来不为长沙士族所重。特别是八年前,区星暴起作乱,纠合万余人攻围城邑,剽掠乡里,给长沙各地造成了极大损害,长沙士民深恶区氏,每每念起,无不咬牙切齿。

    可惜区氏树大根深,难以动摇,此后依旧我行我素,毫无收敛,观今日区雄所作所为,便可知一二。

    刘景暗暗摇头,不说其他,汉法:“私作铠一领、角弩力七石以上一张,戟十枚以上皆弃市。”区雄护卫持戟已经超过十支,招摇过市,侵犯百姓,为何郡府视而不见?

    刘景心有所感,目光瞥向不远的市门卒,他年纪在二十上下,身量颇高,和刘景不相上下,密发浓眉,目光锐利,此刻正横眉竖眼瞪着区雄一行人。

    为区雄前驱的几名持戟士,同样注意到了这名市门卒的异常,其中一人从旁经过,故意用长戟撞击对方手中盾牌,张口便骂:“死卒,敢瞪乃公,瞎了你的狗眼!”

    市门卒一时不备,被撞得倒退两步,听到对方狂言,勃然色变,按刀便要拼命。

    站在另一端、年纪稍长的市门卒飞快赶过来,死死揽住同伴,并替他向对方道歉:“他并非本地之人,因此不认识诸君,我代他向诸君赔罪,还望诸君多多包涵。”

    对方虽是一介微不足道的小卒,到底披着官身,不能真把他怎样,年长市门卒开口求情,生事者便借机下了台阶,不再继续纠缠,口中说道:“王朝,今日看你情面,就这么算了。”

    “多谢。”市门卒王朝感激地连连点头。

    那人临走之前,斜睨年轻的市门卒一眼,冷哼一声道:“死卒,日后小心点。”

    市门卒王朝体格强壮,牢牢抱紧同伴,不让他生事,直到区雄车驾进入市中,才松开他,忍不住叹气道:“阿周,早些时候我不是千叮咛、万嘱咐,在长沙,有两个人万万不能得罪,一个是刘伯嗣,一个是区元伯,你怎么一点都没听进去?你知不知道,今日稍有差池,便是血溅五步的下场。”

    市门卒阿周眉眼桀骜,一脸不服,说道:“不是我不听大兄的话,大兄你刚才也看到了,对方乃是故意生事,找我麻烦,若不是怕牵连大兄,我早就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大不了再亡命——”

    “住口!”市门卒王朝慌忙喝止。

    “对方似乎是在逃犯……”刘景听得心中一动。

    由逃犯摇身一变成为市门卒,看似不合情理,实则不然,市门卒属于供人役使的微末小吏,基本没有上升空间,且月俸只有二石米,仅够一人果腹,连妻儿都养活不了,但凡有点志气的大丈夫都不会担任此等职位,因此用一个外乡人也就不足为奇了。

    前汉梅福,为了躲避王莽,就曾抛弃妻子,变易姓名,躲到江东吴郡当了一名市门卒。

    市门卒阿周摇头道:“之前我在家乡时就常常听说刘伯嗣、区元伯如何如何轻财重义,结纳知己,深得江、湘人望,今日一见,区元伯实在是名不副实。刘伯嗣尚未遇见,若他也如区元伯一般,就太让人失望了,与之相比,酃县褚子平才称得上真正的豪杰。”

    刘景听得不觉失笑,他倒是想再听听,无奈身不由己,牛车被人群裹挟着进入市中。

    才一入内,刘景便感到一股气浪扑面袭来,眼前到处都是人,万头攒动,填街塞巷,人不得顾,车不得旋。

    之所以会出现如此夸张的景象,是因为市井除了买卖商品外,还是城郭居民极为重要、甚至是唯一的社会活动场所。

    汉廷治民严厉,郭中百姓平日各居其里,各里之间有墙垣、篱笆隔绝交通,即“门户之闭”,除非有事,否则轻易不会跨界。因此城内百姓劳作之余,如果想要有一些休闲活动,便只能去市井。

    市井同样有墙垣,但出入基本不受限制,市内商品琳琅满目,人来人往,即使不买东西,到市中逛一逛,也是一种不错的休闲方式。

    况且,市中不仅有商品,还有赌博、乐舞、杂技、弃市等娱乐活动。

    《礼记》曰:“刑人于市,与众弃之。”弃市,即处决犯人,也被视为一种娱乐。

    华夏百姓似乎对砍头一直情有独钟,即使到了一千多年后的清末时期,每次菜市口行刑,也必定会吸引众多百姓前往围观,场面之热烈,不亚于一场庙会。

    “立市必四方,若造井之制,故曰市井。”

    市井的形制大同小异,一如古制,一条极为宽敞的十字形通衢大道,将市井分割成四块贸易区,各贸易区内皆建有三四列廊式建筑,排列整齐,井然有序,称之为“廛”。

    廛,也就是市场邸舍,乃是商贾存放货物的仓库。房屋前面则是一排排列肆,即依商品种类而集中陈列的摊位。

    一路前行,刘景所见货物种类之多,难以计数,酿酒、粮食、熟食、竹木、漆器、布匹、染料、皮革、药材、冥器、铜铁用具、牛马猪羊,几乎什么都卖,只要你出得起价钱。

    并且长沙是交州通往中原的水路要道,不乏犀角、象牙、流离、翡翠、瑇瑁、珠玑等南海珍玩。

    随着接近市中心,一栋三层市楼矗立于街道中央,此处乃是市吏办公之所,方便登高远望,监察百肆。

    楼顶雕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朱雀,而楼上悬着一面大鼓,市吏正是通过击鼓宣告开市、罢市。市楼门口则站立着两名黑帻黑衣,腰佩长刀的门卒。

    马车越过市楼,继续前行一段,终于抵达目的地——书肆。

第十五章 救命恩人

    刘景牵着弟弟刘和的手走进书肆,肆内左侧,列着七排书架,上面依次写着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史书。显然是按照前汉学者刘歆的《七略》进行分类。书籍最盛者莫过于六艺,其次诸子,方技、术数寥寥无几。

    肆内右侧摆放着七、八张书案,除了主位空置,其他位置皆坐着布衣韦带的儒生,书肆不仅可以买卖书籍,亦可借阅,这些都是来书肆“蹭书”的人。

    历史上最出名的蹭书者非王充王仲任莫属,其少年时代“家贫无书,常游洛阳市肆,阅所卖书,一见辄能诵忆,遂博通众流百家之言。”最终成为一代儒家宗师,名垂青史,流芳后世。

    刘景目光匆匆扫过一众儒生,最后停留在一人身上,这是一位年约弱冠的青年,其头戴青丝巾,身着天青色细布葛衣,肌肤白皙,容貌甚美,不逊女子。

    刘景心道:“这可真是一个精致的人啊。”

    如今世风渐变,不乏“熏衣剃面,傅粉施朱”的异类,不过阴柔之美真正大行其道,还要等到魏晋南北朝时期,汉人如今更欣赏身长伟岸、多髯长须的大丈夫形象。

    刘景暗暗打量俊美青年,不想对方亦目光湛湛的盯着他,秀眉扬起,面露异色。

    刘景不知缘故,但还是礼貌的点头致意。

    俊美青年微一颔首,注意力重新转回到手中的书卷上。

    这时一名短褐青巾的保佣热情上前,出言问道:“这位郎君面生得很,是第一次来鄙肆吧?不知是要买书,还是……?”

    刘景摇头道:“我准备以藏书质钱两万。”

    话音一落,刘景立刻成为书肆众人瞩目的焦点。

    此事非保佣能够处理,恭恭敬敬道:“郎君且稍等片刻,小人这就去后室请主人。”

    另外一名保佣麻利的取来草垫,供刘景兄弟坐下休息。

    没过多久,书肆主人便随保佣出来,他年约四十余岁,身穿白衣,面容富态,对刘景一揖道:“敢问郎君,不知准备抵押何书?”

    刘景不慌不忙道:“一共三部,第一部书,是故豫章太守、本州南郡名士王逸王叔师之作《楚辞章句》。王叔师曾担任朝廷的校书郎,参与编修(东观)《汉记》,学识渊博,知名天下。其所著《楚辞章句》是第一部完整的《楚辞》注本,价值如何,足下理当心知肚明,在下就不再多言了。”

    书肆主人面上难掩喜色,击掌称“善”。

    刘景继续说道:“第二部书,是扬州会稽的隐士赵晔赵长君之作《吴越春秋》。《吴越春秋》前面记述吴事,起自太伯,迄于夫差;后面记述越事,始于无余,终于句践。该书糅合正史、稗史、传说等资料编集而成,虽非正史,却也有可取之处。”

    “大善。”书肆主人喜上加喜。

    “第三部书,是我转摹的熹平石经《论语》……”

    “啊!熹平石经?”书肆主人忍不住惊呼出声,迫不及待问:“可是蔡议郎书丹?”

    不止书肆主人,其他人也都满含期待,始终神情淡淡的俊美青年亦被吸引。

    “正是。”刘景并未有所隐瞒,而是实事求是的道:“不过我也是转摹于他人,与原文应该有几分神韵。”

    顿了一下又道:“除了这三部书外,另外还有一些诗赋、文章,全部加在一起,欲质钱两万,足下觉得如何?”

    书肆主人想也没想便同意了,没有一点杀价的**。事实上这三部书的价值就远远不止两万钱。需知对方借走的钱总是要归还的,而抵押的书却可以抄录,保留下来。

    刘景正要吩咐门外的宋谷将书搬进来,便听见俊美青年操着中原口音说道:“在下族中有一位故去长辈,名叫刘梁,字曼山,乃梁孝王(刘武)之后,以博学有才知名(兖州)东平国,官至尚书令。其少时贫困,曾卖书于市,维持生计。足下莫非也是一样么?”

    刘梁之所以卖书,是因为少孤、家贫,不得已而为之。反观刘景兄弟,乘坐牛车,衣饰精细,至少也是中上等家庭。生活无忧,却要质书,这种行为在嗜书如命的青年看来,自然有理由鄙夷,是以出言相讥。

    刘景岂能听不出对方话中讽意,刘和倒是未听出弦外之音,抢着炫耀道:“阿兄质书,非为自己,乃是为蒙冤入狱的邻居筹备赎金……。”

    俊美青年听罢没有质疑事情的真伪,肃容正立,对着刘景长长一揖,直言叹道:“难怪孔子曾感慨:‘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知人固不易!’圣人之言,果然不假。”

    很多时候你看到的、心想的未必就是事实,要了解一个人谈何容易。他这是在借用孔子之言委婉道歉。

    直到俊美青年站起身,刘景才发觉对方身量极高,超出他半个头,就算没有八尺,也有七尺八、九寸。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他人不了解你,而你不因此而发怒,这不就是君子的做法么。刘景引用《论语》的一句话,同样出自孔子之口,表现出了绝佳的风度。

    刘和一脸茫然的看着二人,完全搞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书肆主人在旁边不吝夸道:“郎君真是一位有德的君子。对了,还未请教郎君高名?”

    刘景回道:“在下刘景,字仲达,平乡龙丘人。”

    “原来郎君乃是龙丘刘氏子弟。”书肆主人恍然大悟,难怪刘景有如此风范,原来是出自于龙丘刘氏,龙丘刘氏一族出过两位三公,是长沙当之无愧的名门冠族。

    刘景回身叫来宋谷,令他把书籍抬进门,书肆主人亦吩咐两名保佣帮忙搬运。

    书肆内的一众儒生哪还有心思读书,纷纷围上来,挤作一团,侧肩争看蔡邕书法,不时发出一声惊呼。俊美青年性喜清静,没有去凑热闹,又对《楚辞章句》、《吴越春秋》不感兴趣,便把视线投向诗赋、杂文上。

    随手拿起一篇,定睛一看,俊美青年不由吃了一惊,上面用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俗体字,有别于隶书,字体间结构巧妙,疏密有致,于飘逸间见稳妥,于典雅中见遒劲,有挺拔之骨,而无媚俗之气,动人心魄,令人着迷。

    内容也是颇为新颖——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赞曰: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一口气读完,俊美青年几乎要拍案叫绝,大呼爽快,此文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真是一篇上好文章啊!更难得的是文中所表达的思想正好和他的心境契合,此文他势在必得。

    俊美青年问刘景:“敢问足下,此文是何人所作?”

    刘景答道:“是在下之作。”

    俊美青年喜出望外,说道:“甚好,此文我要了。”

    见刘景一脸惊愕,俊美青年一拍额头,解释道:“前些日我泛舟湘水,钓鱼为乐,见有人失足坠入水中,我便投入水中,将其救起……。”

    刘景“啊”了一声,长揖道:“原来足下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恩人既然认出我,为何不相认?”

    “此小事尔,不值一提。如果你非要报答,此文章就当作救你的酬谢吧。”说完,俊美青年将文章收入怀中,大袖一甩,飘然离去。

    刘景看得目瞪口呆,对方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告知他,若非对方看上他的文章,都不屑告诉他救人之事,世间竟有人洒脱至此?!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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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汉介绍:
兴平二年(公元195年),荆州长沙少年刘景死而复生。虽为汉室宗子,祖辈亦曾官拜三公,不过时至今日家世已然衰落。且父早死、兄新丧,只留下继母、幼弟妹,寡嫂、孤兄子,妇孺盈室,家无余资,争霸?首先是生活……——————————————书友群(124965893)举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举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举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