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五章:你好坏哦
对于萧诚在大理喊出的这种口号,岑重很是担心,要不然也不会巴巴地专门跑过来一趟。
打土豪!
分田地!
下面是不是还要来一句均贫富啊?
这问题可就严重了。
就算是在萧诚有着绝对控制力的贵州路上,萧诚的手下,也聚集着大量的在岑重看来就是地主豪绅的家伙,那怕是那些做生意的商人,谁家里没有大量的土地呢?
只不过在贵州路上,这些家伙们在萧诚鹰一样的眼睛之下,无法隐瞒土地的实际数量而不得不照章纳税而已。
但到底有没有变着法儿的偷逃土地税的事情,便是萧诚也不敢说完全没有吧!
而在广南西路之上,这种情况就更加严重了。
说句实在的话,不管是萧诚,还是岑重,现在他们的统治,实实在在的还真就是建立在这些地主豪强们的支持之上的。
他们手下的官员,九成九以上,都出自这样的家庭。
你不可能指望那些真正的贫苦人家里会出几个读书人才吧?他们连吃饭都成问题,那有余钱来读书?
但凡能供子弟读书的,家里再贫寒,也贫寒不到那里去。
所以岑重担心啊!
要是这口号在大宋境内喊出来,只怕是要翻天!
这是自己撬自己的撬墙角。
首先不干的,就是他们自己的那些麾下吧!
岑重知道萧诚现在正在贵州路上推行免费的教书育人之策,他的老爹,正在干这一行,七老八十了,一天天的累得跟条狗似的,偏生还心里美滋滋,说什么有教无类,他现在正走在成圣面贤的道路之上,连岑重挖空心思给老子送的那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美妾都不大感兴趣了。
很显然,在岑老夫子的心目中,立德立言立功,比声色犬马什么的可重要得多了。
但这套政策真要见成效,真要出人才,没人十年二十年的,那是想也别想的。
如今确认这套政策只会在大理境内实施,岑重这才放下心来。
这才对嘛!
大理国,现在是敌国嘛。
双方正在大打出手,什么样的招数使出来,都不意外。
“大理立国数百年,比大宋还要长久一些。”给大师兄倒了一杯茶,萧诚道:“段氏统治,说句实话,还真是深入人心,人家就认段氏是正统啊!我费尽心机把大理国给弄得乱糟糟的,就是想着咱们自己去收拾人心,如此,才能一举奠定我们在那里统治的合法性,要不然,今天这里要造反,明天那里不服气,多麻烦啊!”
岑重连连点头:“是这个理儿。历来打下一地容易,真要一个地方达到治理,可就难上加难了。”
说到这里,他瞟了一眼萧诚:“不过你似乎是一个意外,不管是在西北党项人那里,还是在黔州之时面对那些羁縻州,你好像都游刃有余!”
“大师兄谬赞了!”萧诚笑道:“怎么样能让我们迅速地达成自己统治的合法性呢?第一个,当然是彻底摧毁本地原有的统治阶层和既得利益者。”
“大理国的统治基础其实与我们大宋差不多,都是士绅豪族为根系的。”岑重恍然大悟:“所以,你要斩底斩断这些根系。”
“不错,从根本上来说,普通百姓基本上都是依附这些士绅豪族的,打杀了这些人,而且是让普通百姓们自己动手摧毁这个阶层,那么在以后,他们害怕这些人的反扑,就必然会抵制旧有的统治,而选择纯粹的依附我们。”萧诚眯起了眼睛。
“而且,你真会把地分给他们!”岑重感触地道:“这样,他们又实实在在的得到了好处,怎么会不真心拥护你呢?不管从那头讲,他们都没有走回头路的道理。”
萧诚拍手道:“如此,我们便能迅速地将大理国这种历史久远的国度彻底吃进肚子里而不会消化不良!也能让我们在以后有事的时候,能迅速地动员起这里的力量,是其真正成为我们的助力。”
“你总是如此深谋远虑!”岑重摇头叹息:“高迎祥你准备怎么安置他?”
“这一次我任命高迎祥为云南行军总管,总揽指挥全军进攻大理国事宜,便是把这件事情交给他来做。”萧诚道:“他有着充足的理由和动机。”
“如此一来,即便将来大理国还有些残渣余孽,他们痛恨的也就只是高迎祥而已,我们反而要退居第二了。”萧诚道:“这样再辅之以其它一些手段,这些人中的有识之士也就能拉拢进来成为我们的助力,毕竟如此大的一块土地,也还是需要人来管理,我们夹袋里的人,终究是差得太多啊!”
“关键是这些人有极大的可能因为仇视高迎祥,从而又成为牵制高迎祥的一枚棋子,如此一来,高迎祥即便这一次立下泼天大功,将来也有的是人牵制他,让他无法摆脱我们。”岑重抿着茶,若有所思,“说起来像他这样的家伙,渡过了这一次的危机,将来不见得就没有重立门户,再创辉煌,让高家再度君临大理的想法。”
“不过有了那些极度仇视这个家伙的人在大理为官的话,高迎祥想重起灶炉那就难了!”萧诚笑咪咪地道。
岑重摇了摇头:“你好坏哦!”
“嗯?”萧诚瞪起了眼睛。
“不过我好喜欢!”岑重赶紧补上一句。
萧诚大笑:“这还差不多,别忘了,你心爱的幼崽,现在可是跟在我身边启蒙呢!”
“那是你的女婿!”岑重道:“于我而言,他是幼子,于你而言,他可是长婿!”
“你这是不负责任的甩锅啊!”萧诚怒道:“意思就是说,这家伙将来要是没出息,肯定是我这个岳父兼老师的责任,你啥责任也不用负是吧?”
“自然!”岑重坐得四平入稳,脸上波澜不惊,两根手指拈着茶盅盖子,轻轻地刮着杯中浮浮,不过细看眼睛,内里得意之色却是隐隐浮现。
这是他做得最得意的一桩生意。
眼下,自家小儿子跟在萧诚身边,一来也是由萧诚来给他启蒙,二来同时敢是给赵安当个伴读小书童。
赵安如今对于他们而言,可是典型的奇货可居,这局势当真如萧诚私下里跟他讲过的那般的话,那么赵安的未来可期。
自家小儿子从小便与赵安生活在一起,将来前途自然也是不愁的。
不过想想萧诚对于大宋未来的预测,岑重还是觉得有些不寒而栗,里头也包含着有些不敢相信,真会走到这一天吗?
兴庆府萧定,
辽国中京萧旖,也就是萧绰,
贵阳府萧诚,
萧家二子一女,如今却是盘踞三地,而且一个个的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他们的未来,到底会怎么样呢?
以岑重的见识,现在他委实是看不透,看不穿。
他们到底想要做些什么呢?
萧诚到是不知道这一瞬间,岑重的脑子已经转了好几个圈圈,从他身上一路便想到了自家大哥,小妹的身上去了。
“大的战役,今年应当差不就能结束,摧毁大理的有组织的抵抗力量,也就是几个月的事情,但接下来的那些没有组织的抵抗力量,反倒是最棘手的。估计要一到两年。不过既然没有组织,也就成不了大气候。”萧诚道。
“谁来主政大理,哦,不对,是云南,彩云之南!”岑重笑道:“想来你心中早有定见吧?”
大理一旦被收归,必然要有一得力的人物去镇守。
当然不可能让朝廷插手这一事情。
这是两个人的共识。
大家辛辛苦苦好几年才收获的果实,怎么可能让别人来品尝甘甜呢?真让朝廷插手派人来了,还不是给二人添堵啊。
这个,可以参考一下胡屹胡公,此君毅力非常,专心在贵州为萧诚添堵多年,虽然屡遭败抓绩但却一片痴心不改。
哪怕现在跟着岑夫子去搞有教无类,为贵阳路的事业添砖加瓦去了,但也并不妨碍他通过多种手段来恶心恶心萧诚。
在他看来,帮岑夫子教书育人,那是他作为一个读书人的义夫,是圣人门徒不可推御的职责,而恶心萧诚,是他作为大宋忠臣该有的素养。
到现在,胡屹也明白了,除了恶心萧诚,别的他也做不到,便是说他的行为是为难萧诚,也是勉强的。
最起初,贵阳路上上下下对于胡屹的行为是非常愤怒的,许多萧诚的下属,都恨不得把胡屹抽筋扒皮方痛快,面胡屹却也是笑吟吟的挺身迎上。
如果不是萧诚还专门派了知秋院的人保护着这位的安全,胡屹还真就有可能不明不白地翘了辫子。
不得不说,萧诚对胡屹的这一容忍之举动,在全天下还是赢得了赞誉和名声的。
当然,这是正面的。
而负面的呢,那就是外头的骂声更大了一些。
反正你萧诚不会把反对你的人咋样嘛!
正是这样的感觉,使得联合理事会内每次会议讨论一件事情的时候,争论的声音也更大了。一言而决,在联合理事会内基本是不存在的。
便是萧诚也不行。
而这,也正是萧诚想要求得的结果。
他需要为联合理事会的议事树立一个榜样,他想要大家明白联合理事会是一个集体决策的场所,是一个相互妥协的场所。
他绝不能容忍以后,在联合理事会内,出现一个如同皇帝那样金口玉叶能一言而决任何事情的人物。
简单多数,这是目前联合理事会议事的规则。
只要常任理事没有一人反对,此事便可以推行。
如果有反对,那就是新一轮的磋商以及说服。
“你猜?”
萧诚悠悠然地看着岑重。
岑重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狰狞了起来。
看到对方有些气急败坏的模样,萧诚终于从内心里找回了一些平衡的感觉。
“罗纲!”
岑重一怔,但马上便又反应了过来,鼓掌赞道:“好,这个人选是极妙的,便是朝廷,也无话可说。唯一的缺点,就是罗纲太年轻了一些。”
萧诚冷哼一声。
岑重迅速反应了过来。
真要说年轻,眼前这一位才年轻好吧?罗纲比起萧诚来,还要大上一些呢!
罗纲之所以是眼下最为合适的人选,首先便是他的身份。
他的老子罗颂,现在可还是都堂的相公呢!
本来想要退下去不在淌这趟浑水的罗颂,本强留了下来,官家也好,夏戒也好,都不指准罗颂告老还乡的奏章,一来,是罗颂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他是一个真能做事的。二来,罗颂的小儿子,可在贵阳路上担任要职,与萧诚相交莫逆,这是一个双方交流勾通的有效的渠道。
要是放罗颂走了,罗纲岂不是就再敢没有人制约了!
因此,这个人选报上去,即便汴梁心里再不舒服,也只能认了。
二来,罗纲这些年来长进极快,不管是在关岭之时还是后来治理毕节,在各个方面的表现都是异常出色,在贵阳路如今的六府三州之地中,毫无争议的排名第一。
要知道毕节府的起步,可比其它几个府州的.asxs.都是要低一些的。
第三,当然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罗纲是萧诚的死党,对萧诚是言听计从,决无二心。
“大宋安抚使,又要出现一个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了!”岑重摸了摸脸上的胡子,慨叹道:“一比较,我可就老了!”
“你去年才过的四十岁大寿,老什么老?”萧诚笑道:“无病呻吟,是想我也赞你几句吗?”
“那倒还真不是,人比人,气死人嘛!在你们年这个年纪,我还在上官面前卑躬屈膝地讨好以求能向上攀爬一步呢!”岑重道。
“时势造英雄!”萧诚澹澹地道:“我听说过一句话,便是一头猪站在风口之上,也能飞上天,所以大师兄,不必妄自菲薄,在如今的大宋官场之上,你是少有的几个我能看入眼的能官!”
“那可真是受宠若惊了!”岑重大笑拱手,说真的,对于萧诚的这个评价,他是打心眼儿里开心的。
对面的这个人,眼高过顶,看起来对人都彬彬有礼,其实瞧得起的没有几个。
那份深深隐藏在骨子里的骄傲,你要不是与他相交甚深的话,压根儿就看不出来。
第四百六十六章:艰难
乌云盖顶,整个天空如同一口黑色的锅盖,似乎下一刻,就会狠狠地扣将下来,将下头的所有东西全都掩埋。
大风席卷一切,呜呜的尖锐的啸声,听得人心烦意乱。
整个战场之上,熊熊燃烧的无数火堆的火头,随着风势时而向东,时而向西,偶尔还有一些燃烧着的残柴随风而起,但离开了火堆,在风中飞舞的火苗,不过坚持片刻,便化为一屡青烟。
而能压住这呼啸的风声的,自然只有进攻的士兵们声嘶力竭的呐喊之声以及不时响起的助威的战鼓之声。
大理军队已经扫平了高迎祥大营之前的所有障碍。
现在他们面对的已经是对方的本军了。
整个地面,被硬生生地填高了近一米,然后再在上面筑起大营,别小看这一米高的土台,双方对战之时,他一点高度,便能让对方占尽便宜。
两台投石机被数百名士兵吆喝着缓缓推向战场。
已经打了半旬了,大理的工匠们,终于制造出了这么两台投石机。
巨大的战场大杀器,缓缓靠近着对方大营,射程超过三百步的这种巨型投石机,能将上百斤重的大石头投向敌营,别说是对面那临时构筑起来的营寨,便是坚城,也顶不住这样的投石机反复的攻击。
看到如此利器出现在战场之上,大理军队顿时发出一阵阵的欢呼之声。
只要投石机能如期展开进攻,他们离胜利,就又近了一步。
看到士气骤然高涨,中军大旗之下,董羡脸上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赏,督造投石机的官员要赏,工匠更要重赏!”他对身边的中军官道。
“是该重赏!”中军官连连点头:“国相,今日我军必然能击溃叛贼!”
董羡深吸了一口气,打了这许多天,对方军营中一直没有出现过这样的远程武器,大概是高迎祥出来的时候,没有带上工匠,这一有一无之间,对自己可就大大有利了。也不枉了自己出来之时,不顾粮草不足,也一定要带上这数百工匠。
这个距离之上,只有自己攻击他们,而他们压根儿就打不到自己。
投石机终于进发了预定的位置,工匠们开始挥舞大锤,将一根根碗口粗细的木桩钉到地下,以用来稳固这个巨大的家伙,而推动投石机的士兵,则迅速地在投石机的前方布下军阵,大盾,长枪,弓弩,一层挨着一层密密麻麻的堆叠到一起。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个时候,军寨里的敌人,肯定会出动骑兵或者其它的精锐冲出来,以图毁掉投石机。
眼下投石机距离对方的军寨,大概只有两百五十步左右,骑兵一个呼吸不到就可以冲过来,而步兵,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前线的指挥官,甚至不太明白,在他们前进的过程之中,对面的敌人为什么没有冲出来,要知道那个时候,才是他们最为虚弱的时候。
眼下,军阵已起,防守已经相当稳固了。
军寨之中,高迎祥坐在一处高台之上,那是他指挥作战的中枢所在,高台周边,摆放着上百面大鼓,而一面面令旗便插在台上,而在台下,一名名传令兵等候在那里,准备着随时接受命令然后奔赴到阵地的各个方向之上。
这处高台,可也在对方投石机的攻击范围之内。
高迎祥拒绝了自己掌旗官建议自己走下高台的建议,仍然坐在那里,冷眼看着远处那投石机。
而在军寨栅栏之后,两台巨弩,也正被士兵推了出来,扯去了盖在身上的毡布,这台冰冷的机器露出了他狰狞的面容。
这是贵阳路提供给高部的两台巨弩。
能够自由拆卸,随时组装的,射程、威力都堪比八牛弩的巨弩的价值,高迎祥太清楚了。
八牛弩太过于巨大,操作需要的人太多,基本上不太可能随军而行,更多的时候,用在守城之上。
而宋军研发出来的这种巨弩,完美地克服了八牛弩的弱点。
眼下这台巨弩,只需要四个人,就能完成所有的操作。
一根铁铸的摇把被插进了机括之中,两个士兵相对而立,同时抓住这根摇把用力转动,然后便能看见粗大的弓弦一点一点的被拉开,伴随着卡的一声响,旁边的另一名士兵则将手臂组细的一枝弩枪放进了凹槽之中。
与一般的弩枪不同的是,这枚弩枪的前端,还紧紧是缠绕着一些包裹,长长的引线垂了下来。
弩炮什长弓着腰,眼睛与弩炮齐平,眯着眼睛也不知喃喃自语着什么,然后从腰带之上取下一把小刀,小心地将引线截断了一部分,然后冲着旁边点了点头。
远处,传来了大理军队的欢呼之声,与之相伴随的,则是巨大的轰鸣之声。
士兵们抬头,眼睛追随着天空之中飞过来的那枚巨大的石弹。
一百多斤重的大家伙飞过来,对于下方的人来说,其实便有一种听天由命的感觉,他真要落到你的头上,即便擦着挨着,也是死路一条。
不过呢,这玩意儿一般来说倒不是用来杀伤人命的,他更大的作用是摧毁建筑。
轰然巨响声中,巨石落下,营寨之中一处营房顿时变成了渣渣,连带着这营房旁边的一座哨楼也倒塌了下来。上面的士兵惨呼着落下,跌下来之后,却又扎手扎脚的从内里爬了出来,一瘸一拐地咒骂着。
“开炮!”什长吼了一声。
引线被点燃,哧哧地燃烧着,然后一柄小槌捶下,击打在弩机的机括之上,弩箭脱弦而出,带着尖锐的啸声。
高迎祥的眼睛追随着那巨大的弩箭向前而去。
看着那下落的轨迹,高迎祥的眉头不由皱了一下,近了,只能射到对方军阵之中,还够不着对方的投石机。
杀伤人命,意义不大。
但下一刻,高迎祥勐然站了起来。
那弩箭的确是落点近了一些,正正地扎在敌人军阵的正中间,下方的一名大理士兵被巨大的弩箭硬生生地钉在了地上,凄惨无比。
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下一刻,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名死去的士兵身上时,巨大的爆炸之声响彻了战场,压过了一切其它的杂音。
然后,这个保护投石机的密集的军队,以这枚弩箭为中心,周边数步之内,再也没有了一个站着的人,出现了一个不太规则的圆圈。
而在这个时候,另一枚弩箭带着尖啸之声飞向了另一座投石机。
这一枚的运气极好,夺的一声,扎在了投石机粗壮的底座柱子之上。
弩箭巨大的动能,让他将被直接命中的柱子一折为二,然后斜插在了地上,投石机摇晃了几下,并不是最为核心的支撑,对于投石机的影响并不大。
但接下来的爆炸之声,却让投石机的摇晃幅度愈来愈大,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这个花费了小半个月的庞然大物,开始慢慢地倾斜,下面的士卒四散而逃。
轰然声中,投石机侧倾倒地,变成了一堆废渣。
高迎祥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
脸上露出了笑容。
不是因为这两座投石机的倒塌,即便没有这等利器,他也能想出别的法子摧毁了对方,只不过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而已。
他看重的,是对方的士气,因为这弩炮的两击,而一下了跌落到了谷底。
他站起身来,伸手握住了面前的一面旗子,准备下达命令,让早就准备好的部队,冲杀出去,反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以扩大战果。
旗子拔了出来,脸上却感受到了一点冰凉。
高迎祥抬头,脸上感受到了更多的雨点。
下雨了啊!
他将旗子重新插回到了面前。
大雨,说来就来了。
顷刻之间,便如同瓢泼一般的掉落下来,密集到双方只闻其声,再也不见其影。
地上沟壑之中,转眼之间便集满了雨水。
这样的天气,就不用再说交战的话了。
侧耳倾听着对面传来的收兵的金锣声,高迎祥也吐出了两个字。
“鸣金!”
雨不但下得大,而且下得久。
当夜幕渐渐降临的时候,雨虽然减缓了,但却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高迎祥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巡视着军营。
这个时候,就不得不佩服高迎祥在扎营的时候,硬生生地先行垒起了一米来高的土台了。
此刻,土台之下,黄色的泥水流动,倒似是一条滚滚的河流一般,看着吓人之极,但在高台之上,军帐之内,却仍然是干爽的。
扶刀而立的高迎祥看着西南方向,虽然眼下什么也看不到,但董羡的本军,就驻扎在那个方向。
“董老匹夫,这一下子可要遭罪了!”高迎祥冷笑着。
“将军,再下一阵了,只怕都不用我们打,他们自己就要散了!”一名亲卫笑道。
董羡的大营眼下的确境况堪忧。
别说是普通士兵的大帐了,便是董羡自己的中军大帐,此刻内里的积水,也没过了脚踝。
董羡脸色铁青地站在大桉之后,下面站着两排将领,一个个的脸色都极其的不好看。
脚下被泡在雨水之中,头顶之上,雨水击打在军帐之上的那啪啪的声响,更是让人心烦意乱。雨再这样下,搞不好他们这个营地就保不住了。
唯一的好处就是,即便保不住了,这样的天气,对面的敌人也不可能杀过来。
“国相,撤军吧!”弥沙部族长于滇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拱手道:“高贼固守不出,这就是拿准了我们的弱点,如今我们粮草伫存不多,又久战不下,碰上这样见鬼的天气,士气更加低落。国相,眼下还有两支敌军已经插到了我们身后,虽然我们封锁了消息,但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士兵已经是议论纷纷了。”
“是呀是呀,国相,撤军吧!”落蒙部,千失部,罗雄部等部的族长七嘴八舌地喊了起来。
董羡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砰的一拳砸在了桌子上,吼道:“我看不是士兵们没有了士气,是你们丧了心气儿吧!天气如何,我们难过,那高贼就好过吗?我们的粮食,足以让我们还坚持半个月,节约一点儿,便是一个月也是能行的。撤军?你们知道撤军意味着什么吗?”
众人都不吭气儿。
“一个个的都看着身后,身后又什么好看的!”董羡冷笑:“宋贼的天鹰军不过三千骑兵,他们能攻城吗?另一支天义军,也不过三千人,能攻打我们的重镇大城吗?他们存在的意义,只不过就是扰乱我们的心思,让我们不能专心作战。我们只要击败了当面之敌,身后的敌人,就是翁中之鳖。”
“国相!”从兰溪逃过来的虞羽嗫嚅道:“敌人的正规军的确数量不多,但他们与国内的那些反贼勾结到了一起,就不容小看了,我们兰溪就是这样丢的!”
“这些都不重要!”董羡怒道:“击败当面之敌是我们唯一的活路,大家一个个的,手上都染了高家人的血。高迎祥是个什么人,你们也很清楚。我们今日散去,想再重新集结起来,只怕就不可能了!这一点,想必大家也清楚,到了那个时候,我们除了被高贼逐个击破,然后洗干净脖子被他宰杀之外,还有第二条路吗?”
看着不语的众人,董羡接着道:“所以诸位,为了自家的性命,也为了你们家人的性命,我们只能向前,不能后退,前面的对手才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解决了前面,后面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些许反贼,翻手即可平定。”
“大理三十七部,当日会盟立碑建国,在这片土地之上,我们已经存在了数百年,我们击败了无数的敌人,当年便是宋太祖也不得不在大渡河边以玉斧斫地为界,与我们两不相犯,眼下,区区宋国一边臣,便让我们屈服了吗?只不过是我们内部出了一点小问题让他找到了漏洞而已,只要我们三十七部团结一心,这天下,就没有我们克服不了的问题。”
一席话,倒是说得大帐里所有人都昂起了头。
历史,自然都是辉煌的。
“战吗?”董羡大声吼道。
“战!”所有人都怒吼起来。
董羡长出了一口气。
他知道,下一战,再也不容有失,再输一阵,整个联军,就要散架了。
人心好散不易聚。
第四百六十七章:回光返照
但凡是参与了都城那一场清洗高氏行动的部族,对于高迎祥无疑是恐惧的。
他们很清楚,一旦让高迎祥获得胜利,那么等待他们的,必然会是远超他们想象的报复。
当初参与这场清洗的时候,可万万没有想到,会是如今这样的一副场景。
那么,彻底击败高迎祥,杀死高迎祥,便成为了他们最佳的选择。
至于以后怎么样,似乎并不需要考虑得太多。
至少,到了那个时候,他们照样还是可以与宋人谈判的。
高迎祥要将大理送给大宋那个叫萧诚的边城,那么他们,其实也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
而这,也正是董羡能够说服大家的原因。
高迎祥必须死。
董羡派去贵阳的特使,大致上说明的也是这个意思。
但萧诚不置可否。
原因就在于,萧诚还需要高迎祥去替他荡清整个大理的这些权贵阶层。
毫不夸张地说,现在大理还存在的那些权贵阶层,基本上一个个的都与高迎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了。
即便过去没有,现在也有了。
董羡在清洗高氏的时候,为了让大家能够一心一意,不再鼠头蛇尾,那可是逼着每一家的刀头之上都沾上了血的。
所以,高迎祥能够为萧诚做到的,董羡是做不到的,其它的大理那些权贵也是做不了的。
高迎祥已经一无所有了,所以他不介意将大理旧有的这些权贵一鼓荡尽,既完成了萧诚对他的殷殷期托,也可以替自家报仇雪恨。
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做完了这件事,他高迎祥还可以用这些家伙的鲜血以及累累尸骨搭起自己在新朝里向上的阶梯。
而董羡这些人能够革自己的命吗?
当然不可以。
所以,萧诚坚定地支持高迎祥。
许多不明白萧诚这些心思的贵阳路官员们大惑不解,在他们看来,只消答应这些家伙,处理了高迎祥,那大理便唾手可得。
许多大理的实权人物,已经表达了投降的意思了。
他们不明白安抚使为什么要选难去易。
即便是罗信,也是在萧诚详细解释了原委之后,才明白萧诚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看一步和看十步的区别。
绝大部分贵阳路上的官员们看到的是迅速地以一场胜利来结束大理的战事,将大理变成了萧诚嘴里的彩云之南就可以了。
而萧诚想着的还是如何将大理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变成云南路,变成在不久的将来,其能成为自己北伐之时的最为强大的一个助力。
这也是上位者与普通人有眼界之上的差距。
你看不懂那些布局者在落下棋子之时的意图,反而认为自己的想法才是正确的,聪明的,那些掌握着棋盘的家伙,都是一些尸位素餐的混蛋,如果自己能坐在那个位置之上,一定会比现在这些家伙做得更好。
很多人都会这么想。
只有当潮水退去之后,当水底裸露出来,许多事情的真相才会真正的浮出水面。
直到这个时候,许多人才会感叹一声!
哦,原来是这样啊!
了不起!
但这是对于成功者才会有的一声赞叹。
还有许多的行走在这条道路之上却失败了的下棋者,却很有可能被永远地钉在了耻辱柱之上。
那些反对者会得意地道:这就是不听大家的,一心想要独裁的下场,不但害了自己,还害了国家。
至于当初的那些事情,如果成功了会怎么样,并没有人愿意去仔细的研究。
对于历史而言,他总是只会对胜利者大书特书,而对于失败者,却只会廖廖几笔,一带而过。
所以会有人说,历史就是一个任由人打扮的婊子,你看到的,永远都是妆艳抹之后的模样,至于素颜如何,并不需要太多的人清楚。
董羡不管宋军有一步一骑两支军队,正在大理境内进行大范围的穿插,他们的狂飙勐进,已经快要将他们与后方完全切割开来。
他也不管国内的百姓因为活不下去而举旗造反,烽火四起,因为大量的军队被抽走,这些持着简陋武器甚至于就是一些农具木棍的造反者们,轻易地在攻城掠地,将本地席卷一空之后又裹协着更多的人冲向下一个地方,所到之处,一切都将荡然无存。
于是有更多的人加入了进来。
从村镇,往县城,再到州郡,最后冲向他们认为的最富有的国都。
所有的这一切,在董羡看来,都不过是旁枝末节。
只要杀死了高迎祥,一切都有可能重新来过。
因为到了那个时候,萧诚将别无选择,只能与他再来重新谈过。
这才是现在唯一的自救之道了。
即便现在就回师,就撤退,军中的粮草照样支持不了多久,回去之后,又怎么能将大家伙团结在一起呢!
只有现在用仇恨,用对高迎祥的恐惧将大家牢牢地捆在一起,作最后一搏。
困兽犹斗,便是如今董羡等人最为真实的写照。
但困兽所爆发出来的巨大的战斗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高迎祥小觑了对手,所以在接下来吃了大亏。
雨在入夜的时候,小了下去。
董羡的大营,基本上已经被半淹了。
即便是建在土台之上的高迎祥的大营,也泥泞不堪,举步维艰了。
但下半夜的时候,大雨又起。
而董羡的攻击,便是在这个时候展开的。
人数并不多,只不过区区三千之众。
相对于董羡大营的数万大军而言,实在不值一提。
但这三千之众,却是各家部落首领的亲兵。
即便是再穷的部落首领,也会把自己的亲兵养得壮硕不已,也会为他们装备最好的盔甲和武器,也会把他们的家卷照料的无微不致。
因为他们的身家性命,就和这些人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而这些亲兵也知道,如果首领失败,他们这些人,就算当时不死,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不会有人再相信他们,而仇恨他们的人也必然会无所不用其极的报复,所以,只要有一点可能,他们就会为自家的首领战斗到底。
不仅仅因为忠诚,也是为了自家的身家性命,子孙后人。
所以,他们毫不在意自己的死亡。
只要能够胜利就好。
年近六旬的董羡亲自披挂上阵,满头白发从头盔之下垂落下来,为这次绝死攻击增添了更多的悲壮色彩。
聚集在此的十几家部落首领也亲自上阵了。
在大雨滂沱之中,他们悄无声息地偷摸到了高迎祥的大营之外。
白天里,他们付出了无数生命的代价,鲜血将土地染红也没有达到目标,此刻,却这么轻易的达成了。
栅栏被毫无费力地推塌了上百米的宽度,因为大雨已经让地面松动了,那些被夯打在泥土之中的桩子,再也不牢固。
大营里一片安静,没有巡逻的士兵,便连塔楼之上,也看不见岗哨。
没有人能认为在这样的大雨之中,敌人还能发起一场进攻。
但进攻,却在雨帘密集到看不见三步之外的时候,勐然展开了。
在摸进大营之后,这一场战事,便走向了谁也无法预料的结局。
如此的夜晚,如此的大雨,当进攻展开之后,彼此之间的的联系便被切断了,事先说好的所有的指挥系统统统失灵。
整个大营里,有的只是最为原始最为野蛮的厮杀。
但董羡终究还是赢了。
白日里紧不可摧的大营被摧毁,在战事爆发约半个时辰之后,被突袭的高迎祥在卫士的拼死帮助之下,突出了重围,落荒而逃。
天色放亮的时候,战事宣告结束,高部要么当场战死,要么四散逃亡,要么放下武器举手投降。
董羡身上满是血污,跌坐在一片泥水之中,竟是没有力气爬起来,还是在好几个侍卫的扶持之下,才勉力爬起来,坐在了一袋粮食之上。
他的头盔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满头白发披散下来,看起来狼狈之极,但脸上却是浮现着兴奋之极的神色。
“找到高贼的尸体没有?找到没有?”
“国相,没有找到。找到了一个受了重伤的高贼亲卫,据那人说,高贼突围而去了!白将军现在正带人去追杀呢!”一名亲卫道。
董羡脸上的笑容瞬间便消失了。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杀掉高迎祥,如果不能达成这一目标,那么其它的胜利都不值一提,都是镜中月,水中花。
因为在左右两翼,还有宋军的天狼军以及天武军。
不管是王柱还是范一飞,都是不比高迎祥更好对付的角色。
而像这样的攻击,他董羡只怕再也没有可能有组织起来了!
“追,派出最好的勇士,最好的骑兵,一定要将高贼杀死!”董羡有些失态地大声叫着。
大营之内,到处都回荡着士兵们的欢呼之声。
他们为久败之后的这一场大胜而欢呼雀跃,并不知道他们的首领此刻的担忧。
一场战术性的胜利,并不能改变他们的困境。
因为他们最为主要的目标没有达成。
高迎祥逃回会川府城的时候,身边只剩下了不到五百人。
回到会川府的第一刻,顾不得城内所有官绅们的震惊,高迎祥立即下令征集城中所有青壮,十四岁以上六十岁以下,都在征集范围之内。
好在他投降宋军之后,立即便有无数的军械从建昌府运了过来,就伫存在会川府城之中,此时,并不缺乏守城的武器。
溃兵陆续在归来,但高迎祥并没有允许这些人进城。
他很担心这些人已经投降了董羡或者内里暗藏了董羡的奸细。
他在城外立营,为这些溃兵送去了武器,粮食。
如此,既收容了这些溃兵,又为会川府城在外面构建了一道防御屏障。
董羡来得很快,高迎祥逃回会川府的第三天,董羡大军便紧追而至。
高迎祥在失败之后迅捷的反应,让战事再一次进入到了僵持之中。
会川府城,比之高迎祥在边境之上的大营更加的坚固。
这一次,董羡当真陷入到了绝境当中。
而在矩州,听闻了高迎祥被董羡偷袭而大败一场的萧诚,先是一愣,然后竟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大笑起来。
“董羡老儿,居然还有这样的本事,不得不服,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人家能成为高颖德最为强劲的对手不是没有道理的。”
“抚台,高迎祥麾下上万士卒,损失大半,您居然还笑得出来?”罗信却是有些气急败坏。
“天狼军如何?”萧诚问道。
罗信愕然。
“天武军呢?天鹰军?天义军?”萧诚一连串的反问却是让罗信回过味来。
“高迎祥以后与我们讲条件的本钱,又薄了一大半,而且,董羡这一战的意义很大吗?不大啊!天武军与天狼军已经开始左右包抄过来,他要是不跑,就得被围在会川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高迎祥的这一次大败,倒也算得上是诱敌深入。董羡往前走得越远,回去的路,可就越艰难了。”
“高迎祥的请罪报告?”罗信捏着手里的一封信,问道。
“告诉他,胜败乃兵家常事,败而不乱,反应迅速,高将军实乃当世名将,如今只需牢守会川府城即可,天狼天武自会前来接应,用不了几天,董羡就得老老实实的退军!”萧诚笑道:“高将军接下来应当准备如何追击了。”
“是的提醒他,可别在接下来的追击之中,再被董羡算计了!”
萧诚大笑:“董部的最后一口气可也泄光罗,接下来说他们是撤退,好是抬举他们了,董羡的撤退令一下,会川府内的这几十家大理部落军队,立时便会作鸟兽散。”
“失控?”罗信眼睛一亮。
“大家都不是傻子,当了如今这一地步,谁都知道,这场战事,已经彻底失败,现在就看谁跑的快了,谁落在了后头,就必然会成为我们的首先攻击目标。”
萧诚意味深长地道:“人心一散,这队伍可就不好带了。所以啊,接下来高迎祥不会遇到什么困难了。”
第四百六十八章:第三路
大理国的一口气,现在全吊在了董羡所带领着的这一支大军之上。
这支军队一败,这个传承了数百年的国度,也就将咽下最后一口气了。
而董羡孤独一掷之举,也实属无奈。
不打这一仗,国内各方,人心先就散了,只会被对手各个击破。
可打这一仗,除非杀了高迎祥或者让宋军吃上一次大亏,否则,压根儿就不能解决他现在面对的问题。
一次战术上的胜利,改变不了最后他失败的结局。
军队压到了会川府城,是董羡所作的最后一次努力,借着先前边境之上的一场大胜,再试着攻击一下。
拿下了会川,说不定还能赢得一点点喘息之机。
而此时,萧诚并不想给对手这样的机会,事实上他想要告诉董羡以及他所纠集起来的那些部落首领们的是,即便你拿下了会川又怎么样呢?
结局仍在是失败。
天鹰军狂镳勐进,天义军长趋直入。
所有的大理军队起初都认为这些军队只不过是想要威胁前线各家部队,迫使他们撤军从而在半路之上攻击他们。
而在董羡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劝说之下,这些部落首领们都坚持了继续向前进攻的想法,只要前方赢得了胜利,后头的损失,将来都是可以得到弥补的。
不过这两支军队,对于去进攻他们的领地,似乎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他们的目标,直指善阐府,直指善阐府,善阐城。
而除了这两支陆上部队之外,还有另外一支部队正从水面亦直接向着善阐城而来。
江雄率领超过二十艘的马船满栽着由杨万富率的三千安抚使亲兵的队伍,沿着南盘江一路疾扑而来。
而此刻的善阐城之内的守军,不过五千余众。
杨万富站在船头,身边稍微落后一个肩头的是乌江水师统领江雄。
昨日一场大雨,南盘江江水陡涨,原本清澈的河水此刻却是变得昏浊,从上游咆孝着一路冲下来,人头高的浪花一波接着一波的扑打在岸边的船只身上,高高涌起,然后落在船舱里,引来里头士兵一阵阵的咒骂。
他们正在努力地用头盔之类的东西往外舀水呢。
好不容易弄得快要干净了,一个大浪打来,一切便又回到了原点。
不时能看到有各种各样的东西被洪水夹带着汹涌而来。
有水兵手持长篙盯着河水之中,一旦发现有危及到船舶的玩意儿,立即便用长篙推开。
这也是水师不得不在这里暂时停留的原因。
这样的大水,勉强要航行的话,说不准便会有许多无可预测的危险会威胁的船只的安全。
如果仅仅是水师的话,江雄说不定满心欢喜地借着这个机会来锤炼一下他麾下的这些浪里白条们,但现在船队里还装着三千个安抚使亲兵呢!
这些人里头,旱鸭子占了一多半,坐了几天船,已经有些昏乎乎的,风浪一大,一个个儿的便小脸蜡黄了,强要航行,弄几个掉到水里,那就不美了。
“又一个!”看着水手用长竹篙子将一具浮尸推离,江雄摇了摇头:“可惜了,看样子,最多十一二岁吧!”
不过小半日功夫,他们看到的被冲下来的浮尸竟然多达上百具。
“发现没有,这些死尸一个个的都瘦得皮包骨头,浑身看不到几两肉!”杨万富道:“大理境内缺粮,看来是到了一个极致,不然,像刚刚那样的少年,但凡还有一点点粮食,他家里也是舍不得让他饿成这样的。”
“打了几年仗了。”江雄道:“那里还会有好日子过。钤辖,荆湖算是鱼米之乡吧,普通百姓也就是勉强能过而已,但凡碰到一个荒年灾年,立马就是破产破家的惨澹景象。我当水匪儿的那会儿,手下这样的人,一抓一大把,都是没得办法,不得不去当水匪求一个活路。”
杨万富瞅了对方一眼,江雄有些尴尬地干咳了一声,别转头去看向别处。
江氏是荆湖大家,更是荆湖水师的实际控制者,多年以来,为了让荆湖路在不断地在水师投入,同时也更加地倚重他们江家,他们已经不单单是养寇自重了。
他们是自己组织水匪队伍。
江雄,就是江氏派出去组建水匪队伍的佼佼者。
但凡朝廷或者荆湖路上想要动一动江家在荆湖水师之中的位置,水匪们便会出动了。
此时,如果不是他们江家统带的队伍,那铁定是会在水战之中被水匪打得溃不成军,狼狈不堪的。
事情一旦不可收拾,地方上便只有重新让江家出马,而一旦他们出手,水匪立刻就会连接惨败,暗澹收场。
如此多年下来,江家在荆湖水师的地位,早已牢不可破。
直到出了江雄这样一个怪胎。
这家伙收拾外人,也收拾自个人。
江家本家几个嫡系被他带的水匪打得惨不忍睹,惹得江家勃然大怒,动用了一些非常规手段将江雄给逮住了,要不是萧诚从自家媳妇儿那里听到了这个逸闻,派了人去专门将他捞出来,这位江统制,早就被执行家法了。
“江统制,你跟着抚台,是为了什么呢?”杨万富澹澹地问道。
“还能为什么?”江雄道:“这条命都是抚台救回来的,士为知己者死,抚台这么看得起我,不以我是一个水匪就看不起我,反而委以重任,还在贵阳城中给我置宅子,把我婆娘娃娃安排得好好的,我除了把这条命还给抚台已经无以为报了。”
“假如有一天,抚台要你与荆湖江家面对面的干起来呢?你怎么办?”
江雄冷笑一声:“从他们要把我在牢里弄死的那时候起,我就跟江家没什么关系了。抚台真要我干他们,我不会有半分犹豫,顶多再打垮他们之后,留他们一条命。”
杨万富大笑起来。
“都钤辖,留他们一条命不算什么吧,都成落水狗了,还怕他怎的?”江雄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杨万富的脸色。
杨万富拍了拍江雄的肩膀:“说得好,抚台之所以把你从荆湖捞出来,不仅仅是因为你的确有水上的要事,二来,也是因为你这个人啊,心还不算坏,当了这么多年水匪,还有这份心儿,抚台认为更难得。要不然江统制,这天下有本事的人多了去了,少了谁,这江水也不会停顿半刻你说是不是?”
“这可不见得!”江雄却是不服气了,“论起水上的功夫,我还没有看到比我更强的呢!”
杨万富笑着点头:“也对,咱们武将,得有这份儿心气儿。我呢,要告诉你的就是,抚台看中的不仅仅是你的本事,还有你的人品。就凭你现在还想着将来留江家那些人一条命,就可见一斑啦。放心,这只是我随便说说,我们与江家兵戎相见的机会,并不大。”
江雄嘿嘿一笑。
江家虽然对他无情,但他对江家,却未必无义。
“我这条命,也是抚台救回来的!”杨万富吐出一口气,道。
“啊?”江雄却是吃了一惊。
“那个时候,抚台还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吧?我呢,出了点事儿,正是走投无路的时候,碰上了抚台,这是我一辈子最走运的时候啊!”杨万富想起当年的点点滴滴,想起嗣武寨的刀光剑影,想起逃亡路上的种种磨难,想起范一飞濒临死亡时自己的绝望,也想起这些年来走过的每一步。
如今的他贵为一路都钤辖,统掌贵阳路兵权,而且纵观大宋二十四路都钤辖,又有谁比他杨万富的权力大,兵力足?
又有那一个都钤辖能像萧诚信任他一般?
不可能的。
人生若此,何憾之有?
“原来是这样,难怪我一看都钤辖便觉得亲切,敢情我们还有这么一段渊源?那咱们都可以算是抚台的绝对心腹了!”江雄打蛇随棍上,立时攀起了交情。
他倒不是想要攀龙附凤,只不过多年的江湖生涯让他这种脾气几乎成了本能,想都不想,脱口而出。
杨万富一笑道:“起初,我跟着抚台时,想法与你是一样的,唯有一条命可以报答抚台耳。”
“难不成现在还有什么变化?”江雄脸色微变,这家伙莫不是发达了,有了些其它想法?贵州路的特殊,他江雄还是晓得的,朝廷从来都不同有停止过对这里做手脚,想他刚刚组建起乌江水师的时候,便有人神神秘秘的找上门来,
不过那家伙,被自己沉江了。
事过之后,自己还被抚台臭骂了一顿,说这样的人,该交给刘凤奎那个公公处理,自己不应该私刑弄死。
让自己好生的不服气!
不过,也只有低头挨骂的份儿。
莫不是眼前这位都钤辖也在被人策反甚至有了点想法?
江雄思索着是不是回头立马去打一个小报告。
虽然自己只是一个水师统制,但自己可是能直接给萧抚台写报告的。
“跟着抚台这些年,我终于明白抚台要做些什么了,所以啊,我现在的想法变了,真想要报答抚台,那就是帮着抚台把他心里想的那些东西变成现实。”杨万富道。
江雄眨巴着眼睛:“抚台想什么?”
杨万富道:“让咱们大宋所有人都有衣穿,有饭吃,有屋住,走在外头,不被人欺负,不必担心山里有山匪,水里有水匪,不必担心恶霸半夜敲门,不用操心苛捐杂税......”
“这,好像很难呢,比奉上一条命可难多了!”江雄到底也是世家子弟出身,纵然读书不多,但也能听出杨万雄话里头的深意。
“抚台的原话不是这样说的,不过文绉绉的,我也记不住,所以直接大白话了。”杨万富笑道:“看你模样也与我差不多,最多能听懂这些。”
江雄也是笑了起来。
“这,才是真的忠于抚台呢!这些年,我眼看着抚台是一点点让贵州路这么穷弊的地方,慢慢地变成了丰衣足食,江雄,别看贵阳路上绝大部分人,现在都还只能粗茶澹饭,勉强填饱肚子,有些地方可能还填不饱肚子,但已经比这天下大多数地方要好得多了。”杨万富道。
“是啊,这个我知道,便是荆湖鱼米之乡,好多人也过得不如咱贵阳路呢!”江雄连连点头。
“抚台志向,岂在贵阳一路?”杨万雄道:“广南西路马上也要完全实现咱们贵阳路上的政策了,岑抚台已经同意了。接下来,大理也要被咱们收入囊中,成为新的云南路,三路在手,抚台基业初成,接下来,便是好生经营,增强实力,以待时机了!”
江雄抽了抽鼻子:“都钤辖,咱们抚台,会不会造反?如今萧总管在西北,那可是无冕之王呢!我听别人说,萧总管在西北都到这个份儿上了都不自己举旗子做皇帝,是因为萧总管觉得自己不如咱抚台,准备把皇帝让给抚台坐,而咱们抚台心气高得很,不想吃大哥的嗟来之食,要自己打这一片天下呢!所以萧总管在西北静候时机,准备随时呼应咱们抚台呢!”
“扯蛋!”杨万富不屑一顾。
作为萧诚的真正铁杆心腹之一,他是真正晓得萧诚想要干什么的。
“一家一姓之皇帝,岂在咱们抚台眼中!”
“抚台要做的,是千秋万代的基业。”
“不是某家某姓,而是咱们中华之千秋万代的基业。”
杨万富骄傲地看着江雄:“江雄,知道什么叫狄夷之入中华,便中华之吗?咱们抚台,想要做的便是让这天下狄夷,尽皆中华之。”
“这比让所有人吃饱肚子更难了。”江雄震惊地看着杨万富,大宋海商行遍天下,以至于大宋人对于这世界的认知,可是一点儿也不闭塞的。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沦海!”杨万富伸开双臂,高声吟诵。
江雄痴痴地看着杨万富。
这便是自己与都钤辖的差距吗?
“!”杨万富大声道:“路再难,我们也要往前走,把挡在我们面前的所有障碍都一一干掉,下一站,善阐城!”
第三百六十九章:围城
三路大军,直取都城。
而董羡率领的大军被拖在了会川,根本就不来及回头。
萧诚想要的便是黑虎掏心。
而作为贵阳路都钤辖的杨万富亲自率兵前来,为的就是协调和统一指挥天鹰军、天义军。
前些年,萧诚挖空心思的想得是如何搞乱大理,如何弄垮大理的经济,如何迫使当权的董羡不得不饮鸠止渴。
但到了现在,他胜卷在握的时候,他想的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用最快的速度结束战争。
用最快的速度让大理,也就是他的彩云之南恢复秩序。
用最快的速度恢复经济。
想要做到第一件事的话,有什么能比直接干掉别人的都城更能让一个国度快速垮掉的呢?
岸边浓密的树叶被扒开了一条缝,露出来了两张面孔,他们有些惊恐地看着河面之上,庞大的一眼看不到边的船队几乎是首尾相接的沿河而上。
此刻的河道算不上宽,他们甚至能看得船上的那些士兵的模样,听得到船上面那些士兵的欢声笑语。
插在船上的五颜六色的旗帜,几乎晃花了他们的眼睛。
两个人悄无声息的像虫子一般虫子一般蠕动着后退,不敢露出一点点声响。
船上那些宋军的身上都背着弓箭呢,被他们发现了,一轮箭雨下来,两人只怕就要上西天了。
直到远离了河岸,两人这才直起身子,一熘烟儿的沿着小道向着山上狂奔而去。
大河在这里被山所阻,拐了一个大弯,而山间,亦有一条小河与大河相连。
只不过一个水势汹涌昏浊,另一个却是清澈见底。
两人沿着小道一路向上,走了约摸半个时辰之后,眼前便陆陆续续地出现了一些简陋的草棚茅屋,有汉子手持着刀枪警戒着。见到两人,都是挥手打着招呼。
继续向前,便看到有些半大的孩子和老人在小河里设网捞鱼。
他们连鱼网都没有。
把两根长长的竹杆在中点绑起来,形成一个十字形,然后在终端拴上树藤子,下面接连的也是用树藤子编织的绳网,最后将这个十字网绑在一根更长的竹竿之上,便放进河中,过上一时半刻,老子和孩子便合力将大网拉上来,一般情况之下,多多少少都是有些鱼获的。
绳网的网眼儿有小孩的拳头那般大小,一般情况之下,小鱼小虾是可以钻出去,不能涸泽而鱼,哪怕是到了这般境地,老人们也都还是恪守着古老的规矩。
林间有妇人们背着竹篓或采食野果,或捡拾菌类,更有手脚麻利的,三两下便能攀到树顶,将不易到手的野果子也摘下来放进背篓之中。
偶尔有人捡到一些野鸟下的蛋,便快活得地大叫起来。
钻过一大片林子,两个汉子便看到了他们的目的地,一大片由茅草屋构成的营地。
此刻,炊烟正在升起。
营地的正中间,十几口硕大无比的铁锅正在准备着这个营地里所有人的饭食。
今天的第一顿饭。
一个汉子探头看了看锅里,与过去一样,稀得闪闪发亮的粥汤,一个妇人双手正抓着一大把洗干净的一些野菜什么的往里头丢。
整个营地里头上千号人,就这十几口大锅的食物,一个能分上一碗粥吧,也只说能吊着命而已。
晚上还会有一顿,不过晚上这顿就不是每个人都吃了。
两人快步越过了这些大锅,一头扎进了其中的一间茅屋。
“你看清楚了,是宋国的军队?”一个大汉瞪大了眼睛,看着两个气喘吁吁的手下。
“怎么会看错呢,我离他们最多就只有几十步远,大气都不敢喘!”一个汉子不无骄傲地道:“几十条大船,还有数不清的小船,我看有些大船之上,装得肯定是粮食。”
“近二十条马哨,这么说来,起码便有三千人之上!”汉子转头,跟对面另一个人道。
两位首领,倒都是长得人高马大,只不过此时此刻,两人也都是瘦得只剩一个骨架架,颧骨高耸,衣服哪怕用绳子扎着,也显得空荡荡的。
“旗子上写得是什么?”另一个首领问道。
两个探子中,有一个居然还是识得字的,这就很难能可贵了。
“除了宋,还有就是杨字旗,另外,还有旗子上写着什么抚什么标之类的!”
“抚标亲兵?”另一个首领明显更熟悉贵阳路上宋军的体制,听到这几句话,顿时悚然而惊。“什么是抚标亲兵?”
“是贵阳路安抚使萧诚的亲军,这么看来,杨字旗就是贵阳路都钤辖杨万富了。”
两个首领挥挥手,示意两个探子退了出去。
“马哥,看来大理真是要完了,贵阳路上,已经出动了抚台亲兵,看这样子,是直奔都城而去了。”
这是一支落草为寇的山匪队伍,有上千人之众,倒是这方园百里之内势力最大的。因为如今这世道,还能让上千人活着聚在一起的,本身便是一种本事了。
首领马跃,猎人出身,二首领艾进,曾经却是一个商人。
“三千人,就想打下都城,做梦吧?”马跃对于艾进的判断,却是有些不信。他可是去过善阐城的,站在那高大的城墙之上,他都有些喘不过气儿来呢。
“怎么可能只有三千人!”艾进看起来,却是很有些见识了。“那杨万富是贵阳路上的大官儿,专门管军队的,平常贵阳路上打仗,他压根儿就不会出面,都是那些什么都监啊,统制啊,将军啊什么的去打。这个人一旦出面,那就是说要指挥好多支部队了。因为每支部队大家彼此都不服气,所要需要一个大首领来指挥嘛!”
“是这个理儿!”马跃连连点头:“这么说来,咱们大理这回是真完了,前线董国相不是还在打吗?”
“打个屁!肯定是吃了大败仗,不然,宋军能一下子跑到我们跟前来!”艾进哼道。
“老二,你说说,现在咱们怎么办?”
“马哥,你要听我的,咱们就去投宋军。”艾进低声道:“咱们的粮食就算是天天喝稀粥,也撑不了几天了,大家总要活下去。宋军虽然势大,但到了咱们这里,终归是不熟悉地方,肯定也需要带路的向导,也需要熟悉地方人的人物,这样,至少咱们能弄到粮食让大家活下去。”
“老二,你过去做生意,经常往来两边,你说贵阳那边,真给老百姓无偿分田地?”马跃问道。
“当然,这些事情也不是秘密,在贵阳路上那里都能打听到!”艾进道。“马哥,真要让那萧抚台管了我们,说不得大家每人还能分几亩土地过活。”
“世上还有这样的官儿?不跟那些有钱人一个鼻孔出气?”马哥看起来过去也是吃了不少苦头的。
“当然是有的。”艾进肯定地道:“马哥,我实话跟你说,你要是不愿意跟我走,我原本也是打定主意要去的。”
马跃吞了一口唾沫,“去,怎么不去。别说以后分土地,便是眼下,能给我一些粮食,让这些人都活下去,我都愿意去投了他们。”
“那就好,我这便下山,去联络他们。”
马跃点了点头,叹道:“狗娘养的,当初高相国当国的时候,咱们还勉强能活下去,换了姓董的,连活下去都没办法了。”
“我听说高迎祥大将军也投奔了宋军呢,咱们以后说不定还能碰上。”
“算了,那是大人物,咱们犯不着去招惹他们。”马哥挥挥手:“跟这些人靠近了,一旦出什么事儿,先死的总是我们。我现在啊,就想给外头那些兄弟伙弄点粮食,要是将来能再弄点地,那就是烧高香了。”
杨万富可能万万没有想到,当他还没有下船的时候,已经有知秋院的细作来找他了。
“见过都钤辖!”细作看起来满脸的喜色,“上一次跟着您作战,还是七年前了!”
“你跟着我打过仗?”杨万富一脸的讶色,翻看着手里这名细作的铭牌。
“下官叫艾进。”艾进道:“当初打独山的时候,便是跟着您呢,不过那个时卢,下官只是一个小卒子,我认得您,您却是认不得的我。”
杨万富大笑起来,但神态却比先前是亲热了许多。
一般的细作,与曾经是自己部下的细作,那自然是两回事了。
“怎么后来去干了这个?”拍了拍身边,示意艾进坐下。
“我们在独山立住脚后,抚台挑了一批人培训。”艾进笑了笑道:“下官因为识些字,便是那一批被挑中了,三年前又到了大理。”
“这一行不好做,危险哩!”杨万富道。
“习惯了。”艾进道:“不过司长也承诺过了,做完这一次,我的身份就可以漂白,也可以转到明面上来了。”
“你现在已经可以转明了。”杨万富笑道。
还没有踏足上岸,在大理这边,由知秋院下辖的细作们这些年来苦心经营的成果便已经显现了出来。
一支又一支的小部队开始汇集了过来。
他们有的是像被艾进这样的细作控制了的,有的则纯粹是听到风声自己前来投奔的,而他们的要求都很简单,给些粮食就好。
这些人中的相当一部分,已经具备了一些基本的军事素养,对于这些人,杨万富是毫不客气的直接编为了军队,作为先锋。
至于其它那些老弱妇孺孩子,则立马分发粮食让他们先行回去等待战事结束。
至于有不少人期待的战后分田分地,杨万富也大方地给予了承诺,甚至为了让某些首领们安心,他还亲自写了条子,盖上了自个儿的大印。
那鲜红的大印给予了这些首领们最大的安慰。
而杨万富也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
这样的事情在贵阳路,本来就是政策,就算他不承诺,事后还是要做的。
现在,既让这些人安心,自己还得了人望,当真是一举两得。
下船之时,杨万富还只有三千出头的军兵,等到整顿军队向着善阐城进发的时候,他的麾下,已经澎涨到了一万出头。
难怪出发的时候,萧诚配给了这么多的船队,装了额外多的粮食,原来是早就料到了今日。
江雄现在还只能充当运输大队长,在卸了货之后,便只能杨帆回航,他还要急着赶回去走运下一的粮草过来。
现在大理境内,想要寻到足够的粮食,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五天之后,杨万富的大旗出现在了离善阐城三十里外。
与此同时,岳腾率领的天鹰军统制出现在了善阐城的西北。岳腾的兵马,也从三千骑澎涨到了四千骑,这还是他甩脱了更多的投降的步卒迅速向着这边靠近的缘故。如今,谷正带着这些收服的降卒,在替他们运送着粮草呢!
在兰溪郡,谷正可是有了不小的收获。
至于兰溪郡那位投降了的郡守龙苍,如今已经带着一家老小被押送去了贵阳见萧诚去了。
三路之中,倒是离善阐府原本最近的天义军来得晚了一些,没有在约定的日期抵达,这让杨万富很是有些不满。沿路之上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很明显地拖慢了天义军的行程。与之相比,岳腾就干练多了。因为岳腾很清楚,他要是不在规定的时间内赶到是要倒大霉的。
田家的军队,到了现在,还是没有完全融合进整个贵阳路体制中来,这样下去,他们迟早是要被淘汰的。现在,他们已经在逐渐边缘化了,居然还不知警醒,要不是抚台是个念旧情的人,田家的处境,现在还要不堪一些。
情份这玩意儿,不得万不得已不能用,用一分就少一分。
现在田家在早期与抚台积累下来的情份,正在抚台大力改革贵阳路的过程之中,一分一分地被耗尽。
杨万富去了一份措辞严厉的命令,要求三天之内,田真必须赶到制定位置。
“钤辖,现在善阐城外,聚集了近十万难民!”赶来拜见杨万富的岳腾,也带了一个让杨万富吃惊不小的消息。
第四百七十章:一战成名
身为骑兵将领的岳腾,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他居然能独自攻破一座城池。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城池。
大理的都城,
善阐城。
居然是被一群骑兵几乎以兵不血刃的方式拿下来的。
这一战,也让岳腾一战成名。
当然,也让随后赶过来的田真几乎气到吐血。
破城灭国的功勋,就这样硬生生地从他的手里熘走了。
即便是多年以后,岳腾回想起这一战,还是感叹不已。
有时候人这运气啊,要是来了,啥都挡不住,你爷爷我这一辈子运气好到了极点。
他牵着一匹小矮马,马上坐着他的小孙子,得意地道。
岳家一直便是骑兵,到了岳腾这一辈子终于发达了。
五十岁成了大将军的他,曾带着上万骑兵,一路向西,杀得无数夷人闻风丧胆。
黄色旋风成为了他所率领的那支骑兵的外号。
所以,岳家的男丁,会骑马甚至比会走路要更早一些。
跟对人,走对路,有时候比起拼命的努力,真得是要重要得太多太多了。
“爷爷,您不是骑兵吗?骑兵是怎么能率先破城的呢?”骑在马上的小孙子满脸的不解之色。
“你爷爷我,运气好啊!”岳腾哈哈大笑,眼前闪过的,却是当年那让他和他的部下都瞠目结舌的一幕。
大宋贵阳路都钤辖杨万富亲自指挥,三路大军从三个方向上逼近善阐城,而此时,因为国相董羡带领主力部正被高迎祥拖在会川,堂堂国都内的兵力,只有区区五千人。
这么一点点兵力,别说是防守了,便是把人都拉到城墙上去,手拉手,还不能将城池站满呢!
大理皇帝慌了。
留守的大臣也慌了。
说起来得用的人,都被董羡带走了,留下来看家的,本来就是一帮眼高手低的家伙。
他们开始征集城内的青壮男子。
可是城内的青壮男子也不多了。
这个时候,这些人将目光,投向了城外的难民身上。
这些年来,逃难而来的百姓,在善阐城外越聚越多。
每当灾荒年到来的时候,逃难的人,都会向大城市周边集中,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活下去。
从难民之中选拔青年敢战之士组成军队来守卫都城,这便是留守大臣给皇帝的建议。
然后,一支支的选拔队伍就出城了。
张贴告示,敲锣打鼓,宣称只要加入军队,便能得到吃食。
效果非常的好,来报名入伍的人络驿不绝。
不过半天功夫,便已经募集到了数千人。
官员的目标,是一万人。
他们觉得在天黑之前,一定能完成这个任务。
被选中的人,立时便得到了一个饭团子。
这对于难民来说,就等于是最好的保障。
饷午之后,官员开始组织这些募集者进城了。
半天之前还是难民的他们,当然不可能有什么组织纪律的观念,在官员们的喝斥和皮鞭之下,勉力排成了四行开始入城。
而乱子,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耳边,传来了闷雷一般的声音,抬眼天空,阳光灿烂,有经验的士兵已是惊得面无人色。
骑兵,大队的骑兵。
还没有等他吹响示警的号角,视野之中,便已经看到了铺天盖地的骑兵向着这边冲了过来。
飘扬的旗帜,震耳的呐喊,都在向他们宣示着,这是敌人。
敌人来了。
骑兵上万,无边无际。
岳腾其实没有这么多人,满打满算,此刻跟在他身边的也就只有四千骑而已,三千骑天鹰军,还有一千骑是被谷正收拢过来的一些原来的大理残军。
眼前的一幕,让岳腾张大了嘴巴。
城门居然大开,无数的人正在挤着进城。
他一时之间还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城上敲起了警钟,才让勒马茫然而立的岳腾反应了过来。
天授不取,必遭天谴。
岳腾咆孝着举起了手中的骑枪指向前方。
“攻城,攻城!”
数千骑兵在稍微整顿了一下队形之后,便如同破堤的洪水一般,向着城门冲了过来。
而此刻,城门关不上了。
不但外城门关不上,连内里头的翁城门也关不上了。
因为这个时候,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
那些正在入城的青壮拼命地向城里跑,那些本来在外头避难的人此刻也想着往城里跑,
面对着数千骑兵冲击而来的骇人景象,似乎只有逃进城里,才是唯一的活下来的正确方式。
骑兵们冲了过来。
面对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人群,骑兵们毫无怜悯之心,挥动着手里的马刀,硬生生地在人群之中冲出了一条血路。
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他们越过了城门,
他们越过了翁城。
城上的士卒拼命地往下面射着箭,但这并不足以阻碍这些骑兵冲进城来。
当岳腾在十数名亲卫的保护之下,如同一只刺猬一般策马沿着城内运兵斜坡冲上城墙的时候,最后一批还在那里勇敢地抵抗的大理士兵也崩溃了。
他们沿着城墙向着两侧逃去,然后被骑兵们轻而易举地追上砍倒在了马前。
岳腾在城门处损失了五百人马。
而事后清点城门口附近的死尸,却足足有数千具。
有被刀砍枪刺斧斫而死的,
有被战马冲撞而死的,
而更多的人,却是互相践踏而死的。
骑兵入城,直奔皇宫。
而城内几无防御,偶遇一些小规模的军队,要么在骑兵的冲击之下烟消云散,要么就双脚抹油,熘得比兔子还快。
天擦黑的时候,岳腾包围了皇宫。
留下两千骑,将皇宫围得铁桶一般,剩下一千骑,却是派出去牢牢地控制住了他们杀进来的那座城门。
至于其它几座城门,岳腾才懒得管呢!
只要皇帝逃不掉,其它人想跑便跑,无所谓。
他在等着杨万富赶过来。
说句实话,皇宫里的这位皇帝,虽然只是大理的皇帝,但对于岳腾来说,还是觉得这是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绝对不是自己能随意处置的。
棘手的玩意儿,自然是要交给上司来处理的。
杨万富得到岳腾的通报之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刚刚赶来向他报到的天义军统制田真更是张大了嘴巴满脸的不可思议之色,那嘴巴,足足可以塞进去好几个鸡蛋。
田真奉杨万富之命,带了本部人马,急如星火的赶向善阐城。
岳腾只有三千余人,要是被城内反击,立足不住,被打了出来发,那可就前攻尽弃了。
事实上,城内不是没有想过组织反攻,他们想要救出皇帝段瑞。只要皇帝还在,以后便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必竟此时大理,至少还有大半壁江山在手呢!
但岳腾放开了三座城门不管的这一下意识的策略,却让所有的反攻组织者的希望都化为了泡影。
谣言疯传,城内的人,不管是官吏还是百姓,第一反应,都是逃。
逃得越远越好。
三座大开的城门,为他们提供了逃离的最佳通道。
等到田真率领大军赶到,大局已定。
善阐城再也没有了翻身的可能。
一天之后,杨万富赶到,大理皇帝段瑞带领着他最后的臣子、妃嫔、太监,捧着玺印、户册等具有象征意义的东西,向杨万富投降。
大理,国灭。
消息一路传到会川,尚在想着如何攻下会川的所有大理将领们都傻了眼。
他们还在奋战,皇帝却已经投降了。
还有比这更伤士气的吗?
他们本来就是被强行捏合在一起的,此刻,不用再多说什么,那一口气已是泄掉了。
董羡瞬息之间便似乎老了许多,整个人的精气神儿完全垮了下去。
而本来聚集在他的大帐之中的数十员将领,纷纷离去。
有的,甚至都没有向他告辞。
然后,会川城外聚集的数万大理军队,便开始了毫无组织的撤退。
与其说是撤退,不如说是逃跑。
谁能跑到前头,谁说不定还能有一条生路。
可是道路却只有一条,谁都想先过,那该怎么办呢?
当然是用刀子来说话。
宋军还没有追击,大理军队已经先自己干起来了。
董羡没有逃!
他自杀了!
用自己的生命保住了他最后的尊严。
他绝不想在狼狈不堪的逃命之中被高迎祥追上,然后像杀一条狗一般的杀死。
或者他不会杀自己,但那可以想象到的侮辱,更是他不愿意接受的。
他目睹了整个大营的崩盘,目睹了大家争先恐后的逃离,然后,他遣散了自己的卫队,强令他们各奔前程。
最后一遍巡视了一片狼藉的大营之后,他走到了指挥作战的垒土高台之上。
高台之上,放着一把大圈椅。
坐在这把大圈椅之上,他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远处的会川府城。
想必此时,高迎祥正在顶盔着甲,要快马加鞭地好来居高临下的审视自己这个失败者吧!
自己不会给他机会的。
转了一圈,他寻了一柄丢在地上的长枪,尾部深深地插进了地下,枪头却是顺着大圈椅中间的一个挡格穿了出来,探出足足一尺有余,伸手试了试,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远处传来了如雷一般的鼓声,他能清晰地看到骑兵狂奔而出,然后在骑兵的身后,更多的步卒分成数队,跑步向前。
最前面的那一个,该是高迎祥吧。
董羡坐了下来,背后顶住了锋利的枪头,两手扶在椅背之上,双目直视前方。
骑兵率先入营。
片刻之后,高台之下便出现了一小队骑兵,然后,号角之声在台下响起。
董羡笑了笑,深吸了一口气,两手握住椅扶手,上身向前,整个胸脯都贴在了大腿之上,然后勐然发力,抬起上半身,向后面撞去。
哧的一声响,锋利的枪头,毫无阻碍地扎进了董羡的后背。
喉咙里发出了吭吭的声音,鲜血从嘴里一股股的涌出,董羡的眼睛瞪得熘圆,瞪视着前方。
片刻之后,握着椅背的手慢慢地松开,两眼没有闭上,却也没有了神彩。
高迎祥策马而来,站在台下,仰头看着台上坐在那里的董羡。
即便是死了,董羡也要高高在上的俯视着对方。
高迎祥吐出了一口浊气。
看到董羡的前一刻,他还恨不得将对方扒皮抽筋,下油锅炸上十八遍。
可是现在,他只觉得胸口里一片空荡荡的,什么爱呀恨呀,竟然是无影无踪了。
高家杀光了董家,
然后落家又杀光了高家。
杀来杀去,嘿嘿,最后却是谁也没有落着好。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还有比眼下更精典的写照吗?
“好生收敛了他!”高迎祥打马便走。“送回威楚府去下葬吧,他们董氏的祖坟在那里!”
贵阳,安抚使府。
萧诚站在巨大的沙盘跟前,俯身凝视着面前的如画江山。
澜沧江以东,已经尽数被贵州路军队与广南西路军队联手拿下。
在杨万富率部攻克了善阐府之后,广南西路安抚使岑重又增派了清远军进入大理,与先期进入的清平军一起,推进到了澜沧江边。
“目前澜沧江西岸以腾冲府木正为首,沿江布防抵抗。”刚刚返回贵阳的杨万富指点着沙盘中的那条蜿蜒曲折的江水道:“不过也是秋后的蚂蚱,等到我们稍事休整,然后弄到了足够的船只,就可以渡河攻击了。具体的作战计划,已经做出来了,回头就能送到您的手里。”
萧诚点点头:“木正翻不起什么大浪来,军事压迫之外,派人劝降也是一个选择。”
“抚台,您不是要平了大理旧有的统治阶层吗?”杨万富有些讶然地问道。
“不是被你们已经宰得差不多了吗?”萧诚笑道:“总还得留下那么一两个来表现我们的大度与仁慈,古话不是说了吗?凡事留一线。”
杨万富哈哈笑了起来:“您说得是。抚台,三天之后,我便要随着后勤物资出发了,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打仗我可不如你们,特别是这样的大仗,我就更迷湖了!”萧诚挥挥手:“你去打你们的仗,我在这里与那位大理王好生聊聊,马上就要送他去汴梁了,咱们得好生地把他的价值最后再榨一榨,怎么也是姓段,也是大理的末代皇帝嘛!”
第四百七十一章:邀请
安抚使后院有一株年代久远的松树。
当真当得起冠盖如云四个字。
而大树那些盘匝弯曲突出地面的粗大的树根,被巧手的匠人一番打磨整治这后,便变成了平时休闲歇息的木凳、木桌。
树上掉下来的那些松果,被收拢在一个由树根形成的篓子里,应当是好长时间没有人来这里烹茶为乐了,所以收集起来的松果,根篓已经装不下,以致于旁边也堆了一小堆。
今天萧诚专门请了一位客人来这里喝茶。
专门煮茶的却是一身青衣,略使粉黛的江映雪。
江映雪如今虽然贵为安抚使夫人,但却并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夫人,如今的她,仍然掌控着天字号下的庞大的生意。
随着萧诚地位的提高,如今包括天香、天工等商号,更是水涨船高,比之当年,实力却是提升了好几个档次。
而萧诚,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家夫人抛头露面。
反而对于这一点,还很是有些骄傲的意思。
这也让贵阳路上那些高官们的婆娘们一个个蠢蠢欲动起来。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有这样一个精明能干的安抚使夫人,那些以往只能窜门子,弄些家常里短,悄没声的经营些小生意来补贴家用的贵妇人们,也被撺啜着一个个心思灵动起来。
不是没有人来向萧诚投诉,但这样的投诉注定是没有结果的,搞不好还会被安抚使斥责一顿。
运气特别不好的,而且与安抚使的关系又比较亲近的,多半还要接受一顿混合双打。
因为对这些人,安抚使夫人可是也会跳出来的。
说来也是好笑,因为这些事情,倒是让贵阳路上不知多少官员后院里的葡萄架子摇摇晃晃起来。
安抚使夫人虽然也是场面上的人,但能让她亲自出面煮茶的,在贵阳路上,也就只那么几个人,屈指可数。
“刘公,请!”
外头传来了罗信的声音,萧诚闻声站了起来,转头看着小径的尽头。
刘凤奎,皇城司副使、贵阳路走马承受,从贵阳路成立之始,便被派到了这里,一晃,也是过去了近四年了。
两鬓已经斑白的刘凤奎看到园子里的景象,明显也是愣怔了一下,在萧诚伸手相请的时候,他深深地弯下腰去,道:“抚台,这可真是要折刘某人的寿了,这怎么当得起?”
萧诚接待他,于他而言,无所为当不当得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算是萧诚的监督者。
走马承受,就是向皇上打小报告的嘛。
皇城司,本旨上就是一个特务组织。
他当不起的,是江映雪亲自出面了。
这样的事情传出去,他可真是有嘴也说不清。
如非交情到了一定程度,内卷怎么会出来招待你?
萧诚微笑道:“刘公不必如此,映雪与一般人不同,你也是知道的,我也没有那么多避讳,刘公马上就要回汴梁了,我想与刘公好好谈一谈。知道刘公喜好烹茶,而我呢,于此道却是不大精通,映雪倒是此中好手,便辛苦她来替咱们煮茶!”
刘凤奎又叉手向江映雪行礼,江映雪微笑着点头示意。
两人对面而坐。
萧诚不喜欢这样的煮茶,他更喜欢的是用滚烫的开水冲制清炒的茶叶。
即便是到了现在这个位置,萧诚这个习惯,还是被很多雅人们哧笑,说他终究是将门世家里头出来的,纵然是考了进士,也不过如此。
对于这样的一些风言风语,萧诚向来是毫不在意。
反倒是因为他喜欢这样喝茶,如今贵阳路上的官员、士绅们都慢慢地开始这样喝了。
而普通的老百姓,从来就同有这样多的讲究。
用茶叶沫子煮一大锅便可。
没有茶叶的时候,便是凝清树叶子也是一样的,大热天的,喝一碗这样的凉茶,比什么都强。
“此次上京,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估计年前,肯定是要回来的!”刘凤奎道:“一晃便在贵阳呆了这些年,倒是住习惯了,别处,是不想去了。”
萧诚笑道:“刘公倒是好涵养,您不是住习惯了,是不得不来啊!说起来,也是我的过错。”
刘凤奎有些尴尬。
作为公开的皇帝耳目,他之所以能在贵阳活得安安生生的,还能把皇城司的事业做得有模有样的,全赖于他过去与萧氏的情份。
萧定经营西北之时,刘凤奎正在陕西路上做走马承受,在那个时候,他便认识了萧诚而且与兄弟两人有了不少情报上面的合作。
而在最后萧定擅自出兵攻击李续引发陕西路与定难军的大战之后,刘凤奎是冒了很大的风险怀马兴两人联合上奏,替萧定背书了的。
后来萧诚到了黔州,势力步步发展,越来越大,朝廷派来的谍探头子,一个个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不知是死了,还是逃了,反正就是不见了。
到贵阳路正式宣布成立的时候,也不知是谁福至心灵,想到了刘凤奎,彼时这位公公,正在给先帝守灵呢!
然后,刘凤奎就到了贵阳路,果然,皇城司就此在贵阳路扎住了脚根。
与胡屹一样都是皇帝派来作梗的,但所受到的待遇却是两个模样。
胡屹到现在还挂着贵阳路转运使的官衔,但在贵阳路上却毫无权力和地位,如今只能跟着岑老夫子去教书。
“这几年,还得感谢刘公为我仗义直言。”萧诚端起了茶杯,笑对刘凤奎道。
刘凤奎摇头:“谈不上,我只不过是将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原汁原味的报给朝廷,抚台能容我活到现在,实在是让我感激涕零。”
萧诚笑了出来:“刘公这是说笑了,这些年,我们也算是合作愉快。我相信这些年,刘公看到的,听到的,也足以让刘公您往深里想一想了,是吧刘公?要不然,您也不会在我们经营大理的时候,如此大力的助我!”
“这是为大宋开疆拓土,我自然是责无旁贷!”刘凤奎道,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抚台,到今天为止,我实在是搞不清我的那些手下,到底还有几个真正是我的手下,他们只怕大部分都已经变成了知秋院的人了吧?”
萧诚摊了摊手:“这个,我真不知道,您得去问吴可。”
想起那个阴挚的年轻的统计司的副司长,刘凤奎摇了摇头。
“我一直看不明白抚台您。”刘凤奎叹道:“但这些年下来,我至少弄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抚台您,绝对无意造反。既然如此,您与汴梁之间的那些误会、矛盾,为什么不说开来,化解开呢?”
萧诚微笑道:“我愿意,他们相信吗?”
刘凤奎顿时哑然,是呀,汴梁那边儿会相信吗?
如今的贵阳路安抚使,事实上是萧诚使用了类似于胁迫的手法,迫使朝廷不得不承认,因为都堂上的那些相公们看得很明白,假如不遂了萧诚的心愿,那么,说不定贵阳便会变成第二个横山。
如今虽然在事实上贵阳路完全脱离了朝廷的掌控,但在面子上,却还是勿容置疑的大宋领土,而萧诚也愿意给他们这个面子,甚至每年还象征性地向汴梁上交一两万贯的赋税。
钱多钱少不是问题,态度才是关键。
可不管萧诚如何表现,朝廷也是不会彻底相信的,就像这个时候汴梁的官家对萧诚说:卿家,我绝对相信你的忠诚,回来吧,我让你做首辅。
萧诚会相信吗?
萧诚会回去吗?
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双方已经在一次次的博弈之中走进了彼此金猜忌的死胡同再也走不出来了。
所以,即便有一方真的回心转意,另一方也不会相信。
解不开,现还乱。
真真正正的一团乱麻。
刘凤奎苦恼地叹气。
“抚台,不能让贵阳路真正变成朝廷的领土吗?不能真正接纳那些汴梁来的官员吗?假如抚台能踏出这一步,刘某便是一头撞死在大殿之前,也愿意为抚台辩说的。”
“还是那句话,我们互相之间已经完全失去了信任感。”萧诚的嘴角翘起,冷笑着道:“而且,我还看不起他们。刘公,你不觉得,我真把地方完全交给他们,用不了几年,他们就会把一盘大好的棋面给折腾得不成模样,你信不信?”
刘凤奎相信。
这几年,他是看到了贵阳路这一大片区域是如何从一个朝廷头痛的羁縻州变成如今的这片欣欣向荣的地方的,看到了这些让朝廷大员们不屑的所谓狄夷们,是如何被教化从而成为为大宋开疆拓土的勇士的。
那被萧诚称之为彩云之南的地方,如今已经正儿八经的成为了大宋的领土了。
而这,可是当初太祖举全国之力都没有办到的事情。
萧诚,用一路之力便做到了。
他的确是有资格瞧不上如今汴梁的那位官家,以及都堂里的那几位相公,西府里的那几位枢密。
因为这些人,不是在西北被萧定打得狼狈不堪,就是在河北路上被辽人欺负得不敢吭声儿。
“抚台,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刘凤奎问道。
“我说我是为了大宋,刘公信吗?”萧诚问道。
刘凤奎低头喝茶不语。
这个态度,很显然就是不信的。
萧诚抬起头,下巴冲着罗信扬了扬。
罗信点头,转身出了院子,片刻之后,牵了一个孩子过来。
赵安。
以前,在外人的面前,他一直被称做萧安。
大家都见过他,都知道他是抚台的义子,学生。
开山大弟子那种。
“萧公子?”刘凤奎有些不解,不明白为什么萧诚会专门把这个孩子牵到自己的面前。
萧诚不吭声,却从怀里掏出几样东西,放到了刘凤奎的面前。
玉碟以及荆王妃最后的绝笔。
看到玉碟,刘凤奎的脸色已经变了,
再匆匆把荆王妃的信看完,刘凤奎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他起身,向着萧安深深一揖到地,然后直起身子,脸色苍白地看着萧诚,整个人都在发抖,显然,他猜到了萧诚想要做什么。
萧诚收起这些东西,挥了挥手,罗信把赵安又带了出去。
“朝廷里的那个不信,我们可以自己培养一个行的。”萧城面色平静,说话的声音一无往昔,没有丝毫的起伏,就好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这不是造反是什么?这,这与您原本的想法,是背道面驰的啊!”刘凤奎艰难地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萧诚澹澹地道:“如果说汴梁的那几位,能把局面维持下来,那便由得他们,赵安也就会一直是萧安,但如果他们维持不下来,萧安就会变成赵安。”
“您说的维持下来是什么意思?”
“别被辽人灭了!”萧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
“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萧诚冷冷地道:“辽人中京已经营建完成了,以中京为纽带,辽人将五京牢牢的粘合在了一起,耶律俊这几年来四处捺钵,因为耶律宏德的长期生病卧床还有些松散的部族、属国全都被他整治的服服贴贴,辽国现在,前所未有的强大。你说他们下一步会干什么?”
抬头望向北方,萧诚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因为帮着耶律俊完成这一切的,是他最爱的人之一啊。
当年她喜欢看史书,喜欢听自己讲如何治理一个国家,喜欢与自己辩论,而自己也控空一切心思地去满足她,去培养她,因为自己希望有一个能在某个时间段上与自己有共同语言的人,可不曾想到,有许多常人根本接触不到的知识,却让自家这位妹妹变得如此强大,强大到有可能成为自己最难对付的一个敌人。
造化弄人!
萧诚仰头看天!
**的老天爷!
他这一声怒骂出口,把对面的刘凤奎吓了一跳,也让江映雪的手一哆嗦,壶嘴一偏,金黄色的茶水顿时流了满桌。
刘凤奎看着萧诚。
萧诚喘了一口粗气,看着刘凤奎,道:“刘公,你是不一样的,所以我希望你真心的加入我们,而不是像以前那样若即若离。”
“因为皇城司?”
“对!”萧诚道:“如果你加入我们,我们便有可能控制皇城司。可以为将来某些不好的变化,埋下一些有用的棋子。”
刘凤奎低头不语。
“刘公,你有时间考虑,慢慢来,咱们不着急。”
第四百七十二章:心难安
刘凤奎走的时候,身形有些句偻。
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现在时时刻刻都在冲击着他的内心。
作为一名内侍,一名大内出来的公公,自己本来应当是皇帝最为忠实的走狗,应当致力于消灭一切对皇帝不忠的叛逆。
刘凤奎突然有些痛恨自己读这么多的书干什么。
当年要是自己不显得那么机灵,不会被选出来去读书、写字,也许,现在也就跟当年的某些小伙伴一样,在宫中做些洗扫的工作,简单的生活,也简单的死去。
他不喜欢作选择。
这一辈子,其实都是别人在帮他做着选择。
而现在,萧诚却在逼着他做出选择。
他一直对萧诚有着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萧诚是与众不同的。
他是一个公公。
哪怕他才智学识都远超常人,但在别人眼中,他还是一个公公。
他能从那些人眼中看出他们对他的不屑。
他也能从各种渠道收集到那些人对他的不敬。
但萧诚,却与其它人都不一样。
从与他第一次交往的时候,刘凤奎就能感受到这一点。
对方的眼神是清澈的,更重要的是,对方的态度是平等的。
有些东西,你装也装不来,藏也藏不住。
没有怜悯,也没有鄙视,萧诚对待他,与对待当时的陕西路安抚马兴,竟然毫无二致。
最初的时候,刘凤奎还认为是一种错觉。
但在与萧诚多接触了几次之后,他终于确认,萧态对于他们这样的一些特殊的人,当真是没有丝毫的异样的。
平等,这是刘凤奎这样的人一生都想要追求的东西。
那些士大夫们是瞧不起他们这些人的。
这也是在当年,他为什么愿意帮萧氏兄弟的原因所在。
可是他也万万没有想到,当年的萧氏兄弟,竟然一路走到了今天。
怎么选?
刘凤奎迷惘了。
他知道,其实自己眼下的这个状态,便已经代表着自己有了绝大的变化。
萧诚让自己这一次回去的时候,再多看看,再多想想。
自己是要好好的想一想。
萧安?
赵安?
刘凤奎脚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上。
这个人绝对是真的,因为萧诚根本就没有必要,也不屑于作假。
这样的一个真正的金枝玉叶的存在,毫不夸张地可以称之为大宋未来动荡的根缘。
有朝一日真有事的时候,这个人便是一面绝好的旗帜。
姓萧还是姓赵?
因时势而异,萧诚所说的汴梁有朝一日要出大事,当真会如此吗?
是要回去好好地看一看。
这两年,自己对于北面的消息,基乎是不闻不问了。
松树之下,萧诚弯腰,拾起一枚松果,塞进了小小的炉子里,看着那骤然腾起的一股火焰,若有所思。
“他会选择与我们同舟共济吗?”江映雪轻声问道。
“刘公是一个不一样的太监!”萧诚端起了茶杯,“他这样的人,如果去考一榜进士的话,当真是手到擒来。而且他自成年以后,便一直在宫外做事,走遍了大宋的疆域,见识也好,做事的手腕也罢,都不是一般的官员能比拟的。”
“可这样的人,都会有自己的主见,自己的想法!”江映雪有些担心。
萧诚却是笑了起来:“正是因为他有自己的主见,自己的想法,不肯人云亦云,我才对他说这些话。当年,他敢与马兴一起为大哥背书,便可见此人的胸襟。要知道,当年朝廷当真要追究大哥的话,马兴是一路安抚使,朝廷重臣,皇帝不会把他怎么样,但刘公严格来说却是皇帝家奴,便是打杀了,外头的那些士大夫们也只会大声叫好而不会为他鸣冤叫屈的。”
“因为刘公本身就让他们汗颜了?”江映雪不无讽刺地道。
“正是如此!”萧诚道:“所以,我认为,刘公即便现在还在犹豫,但他走上一趟汴梁之后,必然会有所改变。因为这几年,他在我们这里已经过习惯了,回到汴梁,必然看那里处处都不顺眼。”
“刘公在皇城司可是有年头了,走南闯北,处处都有他提拔起来的人手,他真要能倒向我们,对于我们来说可是一件大好事。知秋院这两年虽然发展很快,但在北方,还是实力太弱了,以前的我们,在官场之上军队之中没有下功夫,现在便看出问题来了。”
端起茶杯,将杯中水一饮而尽,萧诚的眼中却是露出了些痛苦的神色。
当年,他还是太幼稚了。
他还是小看了这天下的英雄。
他的计划,原本不是这样的。
改变这个世界,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便立下的宏愿。
很早,他就在落子。
所以,有了天工、天香这些敛财的手段,也有了控制地下世界来获取一些必要的情报的手段。
当然,更有了后来巧妙操作,让大哥由河北路调任西北,抚平横山的筹划。
要是大哥一直在河北的话,只怕永远难以有出头之日,即便做到一路都钤辖,也不过是安抚使麾下而已,在大宋文臣永远高过武将一头的氛围之下,成不了什么大事。
而到了西北,大哥终于是一飞冲天。
这是他算计好的。
而他自己,则准备着按部就班,先考中进士,然后再用上十年时间,一步一步地走到朝堂之中,走到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到了那个时候,才是自己大展身手,纵横捭阖的最佳时机。
而这,也被萧诚认为,是一种伤害最小的方式。
一种从上而下的改良,能把对这个世界的伤害降到最低。
那时候的萧诚,并不认可自下而上的革命。
因为那样的变化将会是颠覆性的,所有的一切,全都被摧毁,所有的一切,全都要被推倒重来。
而在这个过程之中,最受伤的,无疑还是那些处于最底层的老百姓。
所以萧诚,想来一场温和的改良。
虽然在此之前,曾经有一位才具过人的勇者,尝试过了一回,并且以失败告终了。
但萧诚自信的认为,有了这位勇者的前者之鉴,再加上自己远超他人的知识与认知,自己一定能成功。
但是,这个世界给了他重重的一击。
并不是有人能窥破他的局,而是有人在一片混沌之中发现了一些异样,然后他们便因势利导,巧妙地在这个局中嵌进去了他们的局。
后来,萧诚还是查出了这些人到底是谁。
赵援赵子玉!
林平林平之!
一个是楚王的首席谋士,如今已经快要成为都堂一员了。
一个却是辽国汉人,如今已是辽国重臣。
自己太小瞧了这个世界的聪明才智之士,自己在布局之时,也忘掉了在官场之上多多落子,以致于事发这时,自己竟然无能为力。
以往所倚仗的那些的地下世界的武力,在朝廷的暴力机器面前,不值一提。
顷刻之间,便死得死,散得散,叛得叛。
自己的轻敌,自己错误的判断,导致了在汴梁的一败涂地。
而代价,便是亲人的离去。
所以,还是需要一场彻底的革命啊!
付出了偌大的代价,只是让萧诚明白了这样的一件事,这让他痛苦不堪。
原本,是不用这个试错成本的。
是自己的天真导致了这一切。
“前两天,我又收到了礼物。”江映雪道:“禄合盛送来的,转了好几个弯,到了我面前,经手的人都已经弄不明白这礼物所谓何来了。每年都送,每年都走的不一样的路子。二郎,我觉得,小妹的势力似乎是越来越大,而且,有意在你面前遮掩。”
萧诚沉着脸,手上却是青筋毕露,将一枚松子捏得啪啪作响。
“从我收集到的情报上来看,小妹的性子,与过往似乎大不一样了。”
“还能一样吗?”萧诚叹口气,将手里的松子狠狠地扔进了不远处的池塘之中,那松子却不沉,而是漂浮在水面之上,随风荡漾。“我不也变了吗?经历了这许多事,谁还能跟过去一样。”
“只是小妹......”江映雪有些吞吞吐吐。
“我知道!”萧诚道:“一来,她是想复仇,现在看起来,她是准备提马南下了,只怕也就在这两年的功夫了。那个耶律敏不是已经到了南京道了吗?整整一万属珊军到了南京道,想干什么一清二楚。恐怕敢只有朝廷的那帮人,还在相信那个林平之的胡扯蛋吧?”
“除了报仇,小妹只怕还有些别的想法!”
“她把天下大事当成了一场游戏,当成了一副棋盘,她想与她的几个哥哥,好好地下下这盘棋呢!”萧诚恼火地道。
“还真有这种可能。”江映雪道:“一饮一啄,许是真有天定。当年耶律俊在去汴梁的路上遇刺,杀手使用的却是大哥提供的火药,当年的暗伤现在渐渐发作,耶律俊的身体已是一年不如一年,却又还勉力地游走四方,四时捺钵从未停下,虽然镇压了四方,让辽国国势蒸蒸日上,但他本人,只怕不是一个长寿的相,什么时候折了也说不定。”
“真到了那个时候,以小妹现在的手段和心性,只怕辽国就会完全落在她的手中。”萧诚用力揉着自己的脸郏,似乎很不想承认这个可能。
江遇雪也是哭笑不得,“到时候大哥和你,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呢?”萧诚叹道:“必然是兵戎相见,互相厮杀,拼个你死我活。小妹她必然会享受这个过程,你不知道,当年还在家里的时候,她就经常与我争论,或者说讨论也可,她的见地,她的一些治国方略,用人手腕,嘿嘿,也不见得就比我差了。”
“你恐怕也没有想到,会为自己培养了一个如此强悍的对手吧?”江映雪道。“到时候,西北有大哥,南方有你,北方有小妹,这天下,当真是你们萧家三兄弟来角逐定鼎了吗?到了那时候,你们就没有和解的可能?”
萧诚看了江映雪一眼,摇了摇头:“怎么和解?要她投降,还是让我屈膝?对于小妹来说,这或许是一场有趣的游戏,对于我来说,却是中华文明生死攸关的存亡。除了全力以赴,别无他途。而且到时候,必然也不是三兄妹的互相厮杀,而会是大哥二哥联手,郡殴小妹!”
江映雪眨巴着眼睛看着萧诚,想笑,却终是没有想出来,再深想一下,脸上的苦涩意味却是更浓了一些。
本来,就是辽国最强。
现在耶律俊与萧绰这一公一母配合默契,辽地汉人与契丹人之间的分歧至少在表面之上得到了弥合,辽国的国力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提升。
反观大宋这边,这些年却是内耗不断,朝堂之上,勾心斗角之风大盛,国力较之以前不说是降了,但至少也没有提升。说起来萧诚在南方是在开疆拓土,但偏生他与朝廷又是离心离德,互不信任。
现在要是说辽人打过来了,萧诚上书说自己提兵前去勤王,朝廷必然是不许他动弹地方。
谁知道你是来勤王,还是趁乱来杀王呢?
而在西北,萧定虽然雄踞一方,但无奈底子太弱,这几年来虽然将回鹘、黄头回纥、黑汗人给强行镇压了下去,但那么庞大的区域,处处都需要军队坐镇,一个不小心,这些家伙就会死灰复燃。看起来强悍,其实萧诚也知道,也就是一个外强中干,强行维持而已。想要真正的稳定下来,没有个几十年的消化吸收压根就不可能。
这可不像自己刚刚打下来的大理,这个国度受大宋影响太深,治理起来难度并不大。
“所以她改名萧绰,而且也不认你的原因所在?”江映雪道:“朝廷知道不知道这位萧绰究竟是何人呢?”
“知道又如何?谁也不会承认这件事情的。”萧诚道:“这对于大宋来说,是一件极其丢脸的事情,而对于辽人来说,只怕也无法接受他们的皇后是一个汉人。”
“所以,他们就更不会相信你了。”
“已经不重要了!”萧诚冷笑:“河北路上,王俊被捉回了汴梁问罪,只剩了一个郑雄,独木难支。张诚算是一个能打的,他们却又把他放在了陕西路上对抗大哥,到时候辽人一旦南下,只怕河北路上,立时便要土崩瓦解。”
“可惜了张诚,你们本来是好兄弟,现在却成了仇敌!”
第四百七十三章:最后的努力
汴梁城又嗨了!
而且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有一段时间了。
而原因,则是贵州路、广南西路联合露布报捷。
灭大理。
那个一直酣睡在大宋身侧几百年,时不时还来骚扰一下的家伙,被大宋两位边臣联手便给灭国了。
这从另一个侧面,证实了大宋的强大。
这怎么能不让汴梁城百万百生为之欢腾鼓舞呢!
说起来这些年来,大家听到的,似乎都是坏消息。
现在,有了这么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自然便要好生的庆祝一番。
这段时间,坊间的酒水是不够卖的,以致于不少商家趁机发了一把小财。
往酒坛子里多加几瓢水,然后再加价卖出去,也是不愁没有买的。
只要有一点酒味,那就可以了。
这个胜利的消息,便足以让所有人熏熏然了。
只是这个立下大功的边臣萧诚,让大家觉得有些怪怪的。
这家伙的老子,可是跟着逆王造反最后死在诏狱中的啊!
而他的大哥,现在可是实打实的西北王,正儿八经举旗造反干翻了朝廷十数万大军,连太尉张超都被阵斩的奢拦人物啊!
当然,大家更加记忧犹新的是这位叫萧长卿的家伙,带着十名护卫,就击败了百名上四军的骑兵。
没有以一挡百的本事,也不可能后来让朝廷吃这么大的亏吧?
不过老百姓也只是觉得有点怪。
朝廷那么多的御用文人,当然也是有办法,把不好的舆论给引导过来的。
在几年以前,在朝廷被迫不得不任命萧诚为贵州路安抚使的时候,这些高级文人们便在都堂的布置之下开始行动了起来。
诗文也好,故事也罢,说书亦可,话本也无妨,便是坊间传闻、小道消息那也是绝不放过的。总之,所有的这些事情,只在讲一件事情,那就是当今陛下龙恩浩荡,虽然萧禹与萧定两人犯下大错,但官家仍然念着萧鼎的好,对于萧家的小儿子萧诚,一直是宽容有加。
即便在这样足以诛九族的情况之下,仍然给予了当年这位新科进士足够的信任,让他在边疆带罪立功。
而萧诚萧崇文感念皇帝的恩情,在边地兢兢业业,不辞艰险,先是为朝廷将那些羁縻州纳入到了正式的管辖之中,现在更是为大宋开疆拓土了。
这是百姓最为喜闻乐见的段子。
所以,很快的就在汴梁百万百姓之中传开了,而作为大宋的政治和经济中心,这里所有的一切,自然会迅速地向外辐射。
而眼下的大宋,也太需要用一场大胜来抚慰受伤的心灵和躯体了。
朝廷有了一场盛大的典礼还迎接前大理皇帝段瑞的进京。
接下来自然便是要对段瑞大加封赏,以示朝廷恩德,这会让这件事情的热度再保持上好一阵子。
当然,知道真相的一些人,现在却是不免更加地煎熬了。
万岁宫中,刘凤奎五体投地的趴伏在地上,上头,坐着身体更加清瘦,眼神却更加阴鸷的官家赵琐。
“你说萧诚,绝无反意?”手背上青筋毕露,赵琐冷声问道。
现在的他,当真是矛盾之极。
萧诚真有反意,他绝对地会惊恐无比,因为他现在根本无力做些什么,而且萧诚真要造反的话,西北的萧定,必然会起兵呼应,而辽人,岂有不趁火打劫的道理?
到时候烽烟一起,只怕大宋就真要完了。
所以,萧诚忠于大宋,并且能够因为他而劝住萧定,是赵大宋迫切需要的事情。
可事实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作为大宋官家的赵琐,却又会尴尬无比。
因为这会让人觉得,他做错事情了。
虽然现在民间对于他是赞誉有加,但这只能欺骗到那些普通的百姓,满朝的官员,特别是那些能上朝的高官们,那一个不知道真相?
每每上朝的时候,他都觉得那些官员们一个一个的都在看他的笑话。
这让他更加的喜怒无常了。
“官家,臣用身家性命担保!”刘凤奎直起了身子,面容坚毅,眼神坚定。
他虽然是公公,但却是有品级的正儿八经的官员,只不过他是受皇帝直接领导,不归都堂管而已,算是皇帝的家臣。
“萧崇文绝对是能臣,忠臣。”刘凤奎大声道:“臣到西南数年,眼见着他把一团散沙一般的那些羁縻州部落领地捏合成了如今强悍的贵州路,不仅仅是在军事上强悍,在经济之上,贵州路这些年,也走出了自己的路子,官家,今年,他们的粮食就能自给了。”
赵琐的嘴角抽了抽,这几年来,他一直暗自下令让贵州路周边对其进行经济封锁,但成效却极小,但那个号称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地方,居然能粮食自洽,仍然让他震惊不已。
军事上就不用说了,能将大理这个带甲十万的大国打得灭国,自然是强大的,而在经济之上亦成功的话,那萧诚,就太可怕了。
谁人能制他?
“臣请陛下不拘一格用人才。”刘凤奎重重的一个头叩下去,大殿内的金砖发出当的一声响,再抬起头来时,他的额送之上已是乌青一片:“官家,诏萧诚还京城,许之以首辅之位,臣相信,用不了多少年,便是辽国,也不在话下。”
啪的一声,赵琐的手重重地拍打在扶手之上,怒视着刘凤奎:“荒唐!”
“官家,何来荒唐?”刘凤奎在皇帝的面前好像换了一个人,梗着脖子,大声道:“萧诚虽然年轻,但当年在西北之时,已显露才华,抚平党项,实则是他居功至伟,萧定不过是他手中一柄刀而已。再到西南,数年之前,抚平西夷,建立贵州路,灭大理。这样的丰功伟绩,历数我大宋数百年来的首辅,除了开国的那几位之外,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赵琐不禁哑然,半晌才道:“即便我想让他回京,他又敢回来吗?”
“官家诏告天下,将对萧诚封麻拜相,他必然敢回来!”刘凤奎大声道:“臣临走之时,曾这么问过他一句,萧抚台说:有何不敢?”
赵琐紧紧地抿着嘴唇,气息也渐渐地粗了起来。
“萧诚如果为首辅,萧定在外呼应,刘凤奎,你这是想亡我大宋啊!真要如此,只怕用不了两年,这天下,就要改姓了吧?”
呼的一声,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飞了过来,直直地砸向刘凤奎,刘凤奎也不躲,砰的一声,顿时头破血流。
“你在贵州路,被那萧崇文灌了什么**汤?”
“官家,臣对官家一片忠心,天日可鉴啊!”刘凤奎大呼。
“叉出去,叉出去!”赵琐拍桌大呼。
权力一下子窜了出来,一把扯起刘凤奎,道:“官家,他一路劳累,得了失心疯了,念在他多年来对官家忠心耿耿,还请饶如他这一回。”
“滚出去!”赵琐怒吼。
权力拖着刘凤奎便走。
“你这是何苦?”皇城司公厅,权力一边看着太医给刘凤奎敷药,一边没好气地道:“当真是活腻歪了,居然建议让萧诚回来当首辅?”
太医手一抖,刘凤奎不禁哎哟一声呼起痛来。
“现在知道痛了,在官家面前的时候,怎么还梗着脖子!”权力讥笑,看着太医替刘凤奎包扎好了,倒是站起身来,亲热地送了太医出去,临出门时,不着痕迹地便是一根小小的金条滑进了对方的衣袖之中。
回到屋内,看着刘凤奎颓然不语的模样,权力也是好奇:“老刘,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真是这么想的。”刘凤奎叹息道。“大貂珰,你一直位居中枢,当知道,如今大宋,已是危机重重,与辽人对峙,已然是落了绝对下风,西北又被萧定牵制着重兵,而在国内,土地兼并之风盛行,税收已是年年下降,百姓流离失所之事愈演愈烈,便是荆湖这些鱼米之乡,百姓也为能裹腹而奔波辛苦,之所以看起来还是繁华似锦,不过是商税撑着,全依赖着海外贸易兴旺,一旦有个什么事情,只怕就是倾覆之祸。”
权力沉默了一会儿:“哪有你说的这么险恶,都堂之中的几位相公,都是人中龙凤,极有手腕的,官家也是极圣明的,纵有问题,也会很快解决。”
“官家当然是圣明的,可是都堂中的几位,大貂珰,在看了萧诚施政之后,我还真瞧不上他们了。”刘凤奎冷笑。“夏首辅以前我也觉得是个能臣,可现在看来,他了不起就是一个缝补匠,一个砖瓦匠,拆东墙补西墙倒是一把好手,可是拆来拆去,这地基都被他整得摇来晃去了。”
“罗颂罗相公,倒是一个务实的人,可只能做具体实务,而无决策定鼎,深谋远虑之能。至于崔昂,嘿嘿,不说也罢!拉帮结派,排除异己,构陷害人,倒真是一套又一套的,我听说他有意取代夏首辅,真让他得逞,那大宋就真要出大问题了。”
“慎言!”权力站起来,走到门边,掩上了房门。
“我在官家面前都那么说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刘凤奎冷笑:“陛下怕萧诚回来掌了大权之后,与萧定里应外合,说句不好听的话,他们兄弟两个,真想要取大宋而代之,早就打来了。大貂珰,那辽国皇后是谁,别人不知,你不会不知......唔......”
好半晌,权力才松开了捂着刘凤奎的嘴:“这事儿,烂在心里,啥也别说!”
“我也就跟大貂珰说。”刘凤奎擦了擦嘴,摇头道:“如今萧诚已经将贵州路牢牢地握在手中,接下来即将成立的云南路,和广南西路,都会和他结成共进退的联盟,唯有陛下许之以首辅之位,才有可能让萧诚回来。”
“萧诚真敢回来?”
“他真敢回来!”刘凤奎叹道:“大貂珰,官家诏告了天下,又岂能失信于天下?而且萧诚又有着绝对的实力作为后盾,他即便回了汴梁,贵州路、广南西路、云南路又会坐视他有什么事?以萧诚的手腕,官家真敢做什么,只怕大宋顷刻之间就会大乱。”
“正因为如此,官家才不能让他回来啊!西南毕竟是边远之地,让他到了汴梁腹心,一旦有事,那就是倾覆之祸。”
“依我看来,将他放在身边,才是最好的办法。既能用其才,又能看住他,何乐而不为?”
“首辅之位,领导百官,真让萧诚坐到了这个位子之上,官家还能制他吗?”权力摇头:“如此一来,只怕用不了多久,就要给他加九锡了!这件事情,你不要再说了,官家必然不允的。”
刘凤奎摇头叹息,颓废之极。
“好好地陪家人一段日子,然后准备回贵州路上去吧!”权力拍了拍刘凤奎的肩膀,道。
“官家只怕不会让我回去了。”
“你的忠心,官家还是知道的。而且除了你去,其它人只怕也无法在萧城那里立足!”权力道。
“大貂档,萧诚说,辽人只怕正在紧密锣鼓地筹划南征,这一点,不可不防。”刘凤奎站起身来,道。
“这个你放心。我们与辽人对峙了这么多年,有胜也有败,也就是这两年流年不利,但在边境之上,我们也从来没有放松过,绝不会让辽人得逞的。”
“萧诚说,这一次只怕不同,辽人要么不动,一动,只怕就是泰山压顶,这四五年,辽国励精图治,国势蒸蒸日上,与之前大不相同,千万大意不得。”
“我明白。”
“大貂档,想办法让王俊回去。”
“这件事,我会想法子,你千万不要提了。王俊之所以倒霉,就是因为他与萧家的关系!”权力道:“你说,适得其反,他就真要死了,官家会以为是萧诚授意的。”
刘凤奎长叹一声,蔫蔫儿而去。
这是他作的最后一次努力,也以失败而告终。
如果官家真敢诏告天下让萧诚入京,然后宣麻拜相,以萧诚的脾性,必然会欣然前来。
到时候不管这对冤家如何斗法,但境况肯定要比现在好。
而且到时候萧诚到了这个位置,必然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来阻止辽人的南下。
在其位,谋其政,以他的能耐,说不定就能成功。
这些年来,刘凤奎对萧诚,已经有些无条件的信任了。
可惜,终究是镜中月,水中花,到了还是一场空。
第四百七十四章:惊雷
罗大娘子站在大门口,翘首以盼。
街道口一直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动静。
焦燥地在门前转来转去,不时对身边的丫头护院们喝斥几句。
不过被喝斥的人,脸上倒没有什么愤恨之色,反倒是一个个眉目带笑地连连点头。
倒也不是他们贱皮子,而是因为他们很清楚,罗大娘子今日是事出有因。
罗三郎要回来了。
那个翘家离去,一口气便跑到了西南那传说中的蛮夷瘴厉之地,一呆就是好几年的罗家三郎终于要回家来了。
虽然这几年一直是书信不断,知道他平安并且事事顺遂,但对于一个做母亲的来讲,没有真正看到他,总还是放心不下的。
都说父爱长子母爱幼,罗大娘子对于这个幺儿,那可是跟一口气儿似的。
这些年,没有少以泪洗面。
身上都堂相公的罗颂,也没有少被罗大娘子埋汰,撒气儿。
如今幺儿回来了,而且听说还要被委以重任。
堂堂一路安抚使。
这不是跟做梦一般吗?
罗家三个儿子,老大老二都是进士,如今也都慢慢地熬过了五品这个坎,原本以为老三最不争气,实在不行就守在家里得了,反正以后二老也需要有人照顾。
不是有一句老话吗?
了不起的儿子,都是给国家给朝廷养的,
只有那个最差最不行的儿子,才是自个儿的。
了不起的儿子,那是你前生欠了他的债,欠生要还给他。
而没出息的儿子才是来报你的恩的。
罗家两老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
不成想,一不小心,这个小儿子居然成了三个儿子中在仕途之上走得最远的那一个。不到三十岁呢,就要做一路安抚使了。
他的两个哥哥,这辈子也不见得能混到这个位置上来。
只不过如此一来,罗大娘子的打算未免就落空了。
鹰的翅膀已经长硬了,这一飞,却是又飞得太远了。
“来了来了,大娘子,来了!”一个眼尖的丫头,指着街口,大叫了起来。
所有人都抬起头,街道口,一队人打着肃静回避的牌子正向着罗宅行来。
那是罗颂罗相公的仪仗。
今日,罗家三郎却是办完了公事,与自家老子一起回来了。
其实他回汴梁已经好几天了,不过作为回京述职的官员,他须得住在驿馆之中,等到一切公事了了,才能回自己的家。
否则,便是家近在迟迟,也是不能回来的。
其实罗纲倒还真不在乎这些规定,反正他这辈子,离经叛道的事情已经做得太多了,不在乎多做这么一桩,只不过他老子身为都堂相公,却一定要他守规纪,他也是没法子。
总不能一回汴梁,就又忤逆他老子一回吧。
说起来,这些年他让自儿老爹因为自己也是受了不少的委屈的。
当年罗颂因为罗家三郎跑去跟了萧诚,而准备告老还乡的,要不是都堂实在是没有拿得出手的人物镇场子,夏戒也需要这位盟友帮着做事,罗颂现在只怕已经回了老家,含怡弄孙了。
罗大娘子几步便下了台阶。
对面的队伍之中,一匹马越众而出,上面坐的,可不就是罗家三郎吗?
罗纲翻身下马,一路小跑。
罗大娘子的腿脚此时却是有些软了,竟是立在当地,动弹不得,只是伸手捂住嘴巴,眼泪扑裟扑裟的掉落下来,身边两个年长的仆妇倒是警醒,伸手虚虚扶着罗大娘子,生怕她跌上一跤。
还隔着好几步呢,罗纲已经不通一声跪倒在地,然后一路膝行向前,到了罗大娘子跟前,更是五体投地跪伏在地上重重地叩了几个响头,这才抬起头来。
“娘,不孝儿子回来了!”
罗大娘子身子摇晃,扬手似乎要给罗纲一巴掌,但这一巴掌落到脸上时,却成了轻轻的抚摸。
“我的儿啊,怎么这么瘦,这么黑了!”
一边说着,眼泪却是唰唰地掉落,“这是吃了多少苦头啊?”
“儿子没有吃什么苦头!”罗纲却是笑着,借着罗大娘子拉他的力道站了起来,伸手去揩他娘的脸庞:“几年没见,娘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儿也没变呢!”
看都会嬉皮笑脸的儿子,罗大娘子恍然间似乎又看到了几年以前,那个无忧无虑没心没肝的小儿子,一时间,心情倏忽便好了起来。
“没皮没脸的,这几年,娘都老了。都是你这个不争气的!”说着话,却是揪住了小儿子的耳朵,这一下子却是没有留情,一揪一扭,罗纲顿时痛得叫唤起来。
罗府门前,顿时响起了一片笑声,而更远处,传来了更大的笑声。
罗颂皱着眉头走到了跟前,道:“夫人,三郎现在可是一路安抚使,朝廷堂堂的三品大员,可他留些体面。”
罗大娘子骄傲地昂起了头,似乎是在对罗颂说,又似乎是在对远处那些看热闹的人说:“别说就是一个三品,便是做了一品,那也是我的儿子,我想骂就骂,想打就打!”
“是是是!”罗纲歪着头,却还是不忘扶着他娘:“您想打便打,想骂便骂!”
罗大娘子松了手,看见小儿子那红了的半边耳朵,却又是心疼起来:“怎么就不知道躲一躲?”
“小杖受,大杖走!”罗纲笑道:“能让娘高兴,儿子这边耳朵您也是可以揪一揪的!”
“都是朝廷大员了,还怎么没正形!”伸手敲了儿子一笑,紧紧地抓住儿子手往屋内走去:“快走,娘为你准备了你最爱吃的饭菜呢!等了这会儿子,可别凉了。”
一片欢声笑语之中,一群人簇拥着罗大娘子和罗纲往内里走去,倒是把一家之主罗颂给遗忘在了后头。
罗颂摇摇头,不过也是满脸的欢喜之反,提着袍子,喜滋滋儿的跟在后头。
罗府的管家,却是抱了一个簸箕出来,簸箕里装满了黄澄澄的铜钱,走到大街上一扬,一片叮当声中,铜钱滚了满地:“大娘子赏给你们的,大家拿去吃茶吧!”
远处看热闹的闲汉和乞丐顿时蜂涌过来挣抢起来。
这些人消息灵通,但凡有这样的喜事,他们必然聚集到周围来,等的就是主家的打赏呢!
而罗家这一天,也是上上下下,皆大欢喜。
三郎归来,而且是锦衣还乡,所有人都得了赏钱,比以往逢年过节时候,还要打赏得多。
罗家,现在可真是繁花似锦呢!
一门三进士就不说了,现在罗家,可是有一个相公,一个安抚使,还有两个跨过了五品门槛的哥哥,这样的威势,遍数当朝,也没有谁能比得了。
真要说起来,只怕也就是一个萧家,要比他们更拉风了。
可是萧氏,终究是一个异数。
没有人真把萧家两兄弟当成普通的朝臣来看。
“这次回京好歹多呆一些时日,这两年,娘一直都在替你张罗着婚事,今年终于是有了着落。”罗大娘子拉着罗纲的手,絮絮叼叼,“是夏家的闺女呢!虽然只是夏相公的远房孙女儿,但也是实实在在的书香世家,她家那一房啊,都是做学问的,清贵人家呢!”
“娘,清贵人家只怕是看不上我哟!”罗纲哈哈一笑:“在许多人心中,儿子只怕不是乱臣贼子,也是乱臣贼子的帮凶吧!”
“胡说八道什么?官家能让你当安抚使,你岂是乱臣贼子,谁在这么说,我就让人去拔了他的牙!”罗大娘子冷声道:“而且这件事情,必然也是得了夏相公的允准的,否则怎么可能成?”
“娘,我现在没心思想这些事!”罗纲摇头道:“官家已经亲口允准,隔日都堂便会出诏命,我将要成为新开的云南路安抚使了,您不知道啊,云南路现在还只有一大半被我们打下来了,还有一小半,仍然有大理余孽附隅顽抗,这仗还有得打。而且,这打下来的一大半,现在也是满目疮痍,儿子现在满头是包呢,那有心思去做这些事。”
“我不管你们公事如何,我只想着我儿子自己的事情!你都要三十了!”说到这里,罗大娘子却是又落下泪来。“你自己数数看,那还有男子三十还没有成亲的?你大哥二哥三十岁的时候,孩子都有好几个了。你现在事业有成,也该是成家立业的时候了。萧二郎自己闺女都好几岁了,却眼看着我的儿子至今仍然孤苦零丁一个人,身边连个嘘寒问暖的人也没有!”
“娘,这不关崇文的事情,是我自己不想!”罗纲道。
罗大娘子却是哭得更大声了一些:“怎么不关他的事?这就关他的事,儿啊,萧三娘子已经没了,这么些年了,你还记得她又有什么用呢?我跟你,这一次你要是不听我的话,你信不信我亲自去贵阳,我要去指着萧二郎的鼻子骂他。”
“娘!”罗纲哭笑不得。
罗颂挥了挥手,示意屋内所有人都出去。
“三郎,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说一说。”罗颂道:“这件事情,到现在为止,知道的人,也绝不会超过十个人,你不知,萧家兄弟,只怕也不知道。”
看着罗颂脸色有异,罗纲突然觉得有些不妙。
“父亲,什么事情?”
“萧家三妹的事情!”罗颂深吸了一口气。“儿子,忘了萧旖吧!”
罗纲笑了笑,没有做声。
“她没有死,她活得好好的!”罗颂接下来的话,却如同雷霆一般噼打在了罗纲的脑海中,他霍地站了起来。
一边的罗家大娘子也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相公。
罗颂轻声地将当年的事情说了出来,罗大娘子脸色极其难看,却还是紧紧地拉扯着儿子的手掌,生怕罗纲有什么过激的举动。
“三郎,忘了萧旑吧!她现在啊,叫萧绰,是辽国的皇后,而且大权在握,手握的属姗军,是辽国不逊色于皮室军的精锐部队,而且这些年看其人所作所为,只怕便是耶律俊不想与我们再起冲突,萧绰也会挑起双方战争的。她的属姗军已经到了南京路上了。”
罗纲木呆呆地坐在那里,脸上毫无血色。
“儿子,儿子!”罗大娘子心疼地将罗纲的脑袋拥在怀中,愤怒地看着自家相公:“这些事情,你为什么不早说?”
“这样丢脸的事情,怎么说?”罗颂苦笑:“当年耶律俊将这件事列为谈判条件之一,还是先决条件,要不答应,大军便还要继续南下,如果我们答应将萧旑送出,他们可以撤过拒马河,以一女子换百里疆域,你说我们要怎么选?”
“她现在真是辽国皇后?”罗纲轻声问道。
“应当是她!”罗颂道:“皇城司打探得清楚,萧思温只有一个女儿叫萧娴,这个叫萧绰的女儿,就是突然间冒出来的。联想到此人出现的时间,九成以上,此人便是萧旑。儿子,忘了她,她父亲死在诏狱之中,她又亲眼目睹了她母亲的死,本人又被我们送了出去换取利益,她对我们的恨,只怕如滔滔江水连绵不决。下一次见面,只怕便是双方对垒之时。”
“这件事情,崇文知道吗?”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罗颂摇头:“当初操办这件事情,双方加在一起,知道这件事情的不超过十个人。但萧崇文向来不能以常理度之,你回去之后可以自己去问他。不过以我看来,他即便知道,不告诉你也是人之常情。”
罗纲闭目半晌,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回去问他的。母亲,您刚刚所说的什么婚事,我答应了,你看着办吧!不过我只能在汴梁停留半个月。”
“半个月?”罗大娘子看了一眼罗颂,见对方微微点头,便道:“好,那我回头先与夏家那边商量一下。不过半个月的时间,怎么赶也只能先确定婚约,我们两家结亲,仪式不能马虎的,不然让人笑话。”
“您看着办就好了!”罗纲站起身来,道:“父亲,娘,我累了,想要歇一歇!”
第四百七十五章:桃花酿与猫
东华门外,临运河有一小酒家,家中自产的桃花酿在汴梁有着偌大的名气,因为是果酒,并不需要粮食,所以也不需要酿酒的执照,只不过产量太低,所得有限,能买到桃花酿的,无一不是汴梁的达官贵人家。
能酿果酒的不在少数,但能有桃花酿这等风味的,整个汴梁,却是只此一家,再无分号。
萧家三娘子那时就最爱这桃花酿。
一碗桃花一首诗,是那个时候汴梁名媛圈子里对萧旑的追捧。
罗纲自然也知道。
天香阁有烈酒,不过萧旖却是不喜,那是的他,只爱这温顺香淳的桃花酿。
痴痴的站在酒家门前,罗纲呆呆地看着那酒家的大门。
依然是过去的样子,但在罗纲的心中,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依稀之间,罗纲似乎看到那大门处,有一腮红似桃花的女子倚门而立,一手执壶,一手提笔,巧笑嫣然,一口酒,一句诗,倾刻之间,便在那大门之上落下了一首七绝。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天上圆月如玉盘,河中小船悠然驶过,岸上风吹柔柳,更有桃花瓣瓣,随风而来,落在了那女子身上。
当时不管是那女子身边的陪伴者,还是店内的掌柜,小二,一个个的都是看得呆了。
那一次,有罗纲,有张诚,有萧诚,他们充分利用了他们贵胃子弟的身份,把店里的其它客人都赶得干干净净,只不过是为了让那女子能来这里痛饮一番。
现在想想,那首七绝,似乎便是命运的一次安排。
微熏的萧旑,挥笔写下了那么一首并不喜庆,甚至可以说是充满了悲剧色彩的诗词。
仰首向天,长吸一口气,酸涩的眼睛舒服了一些,他迈步走向小店。
如今的罗纲,身份自然不同以往。
此刻店中,闲杂人等,早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了掌柜的和几个小二,战战兢兢地站在屋里。
“一壶桃花酿!”
罗纲也不多言,径直走到靠窗那张小桌,坐在那里,可以一眼看见这一段运河,满园桃花,还有对岸的拂柳。
当时,他就坐在这里,对面坐着萧旑,而两侧,是萧诚与张诚。
那时,他与萧旑为主,萧张二人作陪。
一碗殷红如血,一口饮尽下肚。
罗纲皱起了眉头。
“怎么是苦的?”
掌柜的大惊失色,抢上一步,伸手在坛口抹了一下,放在嘴里尝一尝。
“官人,一直都是这个味道,并不苦啊!”
他小心翼翼地回答。
眼前是谁,他并不知道,但能让这么多的护卫提前抵达并清理了所有客人,这位的身份,似乎并不用多想,反正是最顶尖的一批儿了。
在这汴梁城中,一般的官员敢这样干,第二天绝对的便会被弹劾得滚足京城去。
“不是酒苦,是我心苦吧!”又喝一碗,罗纲澹澹地道。
掌柜的更不敢说话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罗纲嘿嘿一笑,举碗向着面前并不存在的那个人道:“想不到自诩海量的我,居然也有半碗果酿下肚便熏熏然了,你,可还爱这桃花酿吗?”
屋子里一片安静。
静静地坐了片刻,罗纲站起身来,放下几枚金豆子,道:“两坛今年最新的桃花酿,我要带走!”
汴梁城,或者是这天下,唯一一个没有宵禁的城市。
即便已是时近中宵,东华门附近,却依然还是一片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提着酒,罗纲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
随行的护卫,散布周边,看似无意,却是将罗纲牢牢地护在正中间的位置,任何不怀好意的人想要接近罗纲,都需要先过他们这一关。
终于,烟火味儿慢慢的澹去,两边高墙深垒渐渐的多了起来,朱红色的大门,拴马的石兽,守门的狮子隔上一段距离,也总能看到一个。
这一片,很明显住着的都是达官贵人了。
罗纲回头,看似随意地招了招手。
人群之中,一个面相普通的人大步走了过去。
“你知道是不是?”罗纲的语气很是不善。“知秋院不可能不知道。”
这个中年人,却是统计司的副司长,主管知秋院的吴可,这一次跟着罗纲回来,主要便是恢复统计司在汴梁以及更北地区的情报网。
听着罗纲的话,吴可垂下头,好半晌才道:“抚台不愿意您为此而伤心。”
伤心?
罗纲突然停下了脚步。
伤心吗?他不知道。
整整五年了,他一直以为,那个人已经死了。
他把手中的两坛桃花酿塞到了吴可手中,不容置疑地道:“送去中京,送到她手里,不要说你们办不到。”
吴可当然办得到。
统计司知秋园作为南方最大的谍报机构,与辽人那边,又怎么会没有交集呢?
有时候,双方甚至会交换情报。
既打生打死,又互相合作,这便是他们生活之中的真实写照。
“要带口信吗?”吴可迟疑了一下,问道。
绝无可能让罗纲写上一封信送过去,即便罗纲想这样干,吴可也绝不会替他送,真要强逼,那便是明着答应,暗地里毁去。
“什么都不用!”罗纲摇头,继续大步向前。
“抚台是要去萧府吗?”吴可紧赶了两步,问道。
“去看看!”
“走侧门吧,大门还被封着呢!”吴可道:“只有一道小门,通往萧家祠堂。”
许勿言已经很老了。
身形句偻的他,站在罗纲的身侧,看着罗纲行礼,上香。
“整整五年了,你是唯一一个来祭奠的。”许勿言道:“我替大郎和二郎谢谢你。”
罗纲点点头,没有说话,目光却落在最下面一排灵牌之上,那里,有一块牌子,是萧旖的。
对了,她现在叫萧绰。
萧旑萧三娘子,或者是真死了吧!
“许爷爷,我自去园子里走一走。”
“前面有人看守!”许勿言道。
罗纲笑了笑,没有做声,径自而去。
前方有院墙,中间的月亮门被锁上了,吴可上前,毫不犹豫地拔刀。
当啷一声,锁被斩开。
内里似乎有脚步之声嘈嘈切切,却不是向前,倒是向着远方退去。
“应当是看守,大概知道是谁来了,退避三舍吧!”吴可笑道。
罗纲跨步而入。
一直走到了那幢二层小楼之下。
前面原本还有一个池塘的,夏日里,荷叶覆盖,红的,白的荷花盛开其中,更有鱼儿嬉水,蛙鸣声声。
如今却是荒草覆盖,竟是看不清池塘的边界了,仰头看那闺楼,半幅窗户却也倒挂在外面,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拨开荒草再向前,竟然意外地看到了那条小船,只是那船上,却立了一只野猫,此刻弓背耸身,毛发倒竖,冲着他们发出声声嘶鸣。
这小船,大概便是它的家了吧!
或许内里,还有这猫的孩子,要不然,一只野猫,看到人应当早就跑了。
半倚在小船之上,罗纲闭目,倾听着园中的虫鸣之声。
原来辽国的皇后,居然是你?
难怪每当提起辽国的时候,萧诚总是表情怪怪的。
难怪这两年,关于辽国的情报陡然之间便多了起来。
那个被称为辽国建国以来最能干的皇后,与皇帝琴瑟和鸣,夫唱妇随的萧绰,竟然是你吗?
当年屡屡与你辩论,却一次次以败北而告终,那时就知道,你对于这天下,是有着自己的看法的,便连萧诚,有时候也只能对你退避三舍。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大概还只是一个相公家的公子,京城里的纨绔,别人眼中的笑话吧?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远走西南,自然也就不会有今天的云南路安抚使罗纲了。
可是,你居然还活着。
你居然成为了我们最大的敌人。
而且,是一个真正的恶意满满的的敌人。
萧三娘子,你是真准备带着辽国人打回来吗?
罗纲霍地睁开了眼睛。
那就再较量较量吧,也许,这一次,输得会是你了。
将手里还没有喝完的那半坛子桃花酿一扬手,扔进了不远处长满了荒草的池塘当中。
不通一声溅起了一些水花。
虫鸣蛙叫之声顷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园子里一片死寂。
罗纲站直了身子,整了整衣冠,大步向外走去。
身后,那只先前瑟缩在船舱内虽然害怕却也没有离去的野猫又重新站到了船头,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喵喵地叫了几声。
随着这几声猫叫,园子里便又重新恢复了活力,那些杂乱的声音,再一次出现在罗纲的耳中。
罗纲突然想了起来,只怕这只猫,便是先前萧旖养的那只三花吧?那年大家在这池塘里乘船共游的时候,好像看见过她的闺房窗台之上,便慵懒地躺着那么一只三花猫。
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只猫居然还活着,还没有离去。
楚王府,赵敬半躺在竹榻之上,天气渐热,屋子外头那巨大的水车将池塘里的水车起来然后倾倒在屋顶,然后顺着屋顶流下来,不仅将热气一扫而空,而且水滴落地,那犹如珠落玉盘的噼啪之声,又是另外一番风景。
“子玉,你说那刘凤奎的提议,是不是也是另外一条路呢?”楚王赵敬若有所思:“真要论起来,那萧诚,还真是一个干才,在我看来,比夏戒他们,可强多了。能把贵州路这样的地方,治理如今的地步,真要让他当了首辅,那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光景?”
赵援笑了起来:“对于萧崇文的才具,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可越是这样,便越是让人担心啊。”
“要造反,他早就造反了。”赵敬道:“你说说他早底在想些什么呢?说实话,现在我是有些湖涂了。”
“此人大奸似忠。”赵援果断地道:“殿下万万不可被此人蒙敝。什么忠于大宋,替大宋开疆拓土,只不过是他在无可奈何之下的一个选择。贵州路之于云南,等同于唐时藩镇,而藩镇之祸,殿下想来不会陌生。”
赵敬吸了一口气,唐时藩镇之祸,他怎么会不清楚呢?
也正是因为如此,有宋以来,便一直大力扼制武将的权力,以文抑武,弱支强干,这才护得大宋数百年平安。
“不但贵州路已经变成事实上的藩镇,广南西路岑重,也正在一步一步的往那个路上走,而马上成立的云南路,事实上也是如此。”赵援道:“如果不迅速地改变这种局面,而是这样持续下去,只怕用不了多久,各地便会有样学样了,到时候,大宋名存实亡。”
“可如今,用强却又不行啊!”赵敬叹道:“外部不靖,如何能肃清内部呢?”
“所以说,这一次与辽人的谈判便显得至关重要!”赵援道。
“辽人何尝会真心与我们谈判?”赵敬显得有些气恼:“我与林平谈过一次,盛气凌人,让人气恼。”
“殿下,不要看他们的外在态度,而要看他们的内在需求!”赵援道:“辽人此次前来谈判,也是不得不为之,在西京道还有北方草原之上,他们也被萧定是弄得没有办法了。”
“辽人实力向五京集中,其它地方,地广人稀,面对着萧定的轻骑四出骚扰,的确是难受得很!”赵敬笑了起来,有些幸灾乐祸,两个敌人互相攻击,他当然高兴了。
“最为关键的还是西京道,前些年被萧定攻击之后,建起了东西中三座受降城,如同三根钢针插在他们心上,他们必须拔出,不然萧定一出手,便能直逼他们西京道的核心,这谁也受不了。”
“所以说,这一次其实是他们有求于我们。”
“当然。”赵援嘿嘿笑道:“他们想要解决萧定对西京道的威胁,必然就要与我们合作,要不然,他们也没有能力击败萧定。这是我们要价的好机会。如果谈得好,甚至能将前一次丢掉的领土也拿回来。”
“当真?”
“所以殿下,这一次,您不要退避,而是要力争这个全权谈判使者去与林平谈判。夹击萧定,与我们也是有利的事情,如果能借着这个机会,将失去的领土又拿回来,那便是一箭双凋,何乐而不为?”
第四百七十六章:心里苦
噙了一小口酒,在嘴里来回地转了几个圈儿,让舌头之上的每个味蕾都充分地感受到了那美酒的滋味,这才咕都一声吞下肚去。
下腹丹田立时便火热起来,一股热气升腾而起,额头已是微见汗意。
“好酒!”耶律楚憋了好一会儿,才吐出这口气,赞道。“大王,这便是相传出自宋国贵州路的茅台酒了吗?比上一次陛下赏给我们的故园春似乎还要更淳厚一些呢。”
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
林平点了点头:“大王赏你的那故园春,是皇后下面的作坊酿出来的酒,配方,酿制工艺一直密不外传,是少见的烈酒。这茅台却是改进了工艺使之显得更温和醇厚,自然要好喝一些。”
“皇后既有如此技艺,何不大量酿酒,那等烈酒,对于生活在苦寒之地的我们来说,当真是不可或缺的东西啊!”耶律楚端起杯子,陶醉地嗅着,却又有些不解。
“酿酒是需要大量粮食的。我们粮食很多吗?”林平澹澹地道:“这种酒酿出来,其实更好的作用不是用来喝,而是预备着用来给洗淋伤口,战场之上受伤,用其洗淋,便给让人有更大机率存活,皇后谓之曰:消毒!”
耶律楚讪讪地道:“可是末将没有忍住,与兄弟几个一齐喝了。”
林平一笑:“喝了便喝了,回去的时候,在汴梁多买一点这茅台带回去吧!不过以后记得少犯馋,酒这东西可以很容易找到替代的解馋玩意儿,但救命的东西可不多见。那种酿酒工艺极耗粮食,至少目前我们是不可能大规模生产的。”
“大王,何不在这一次谈判中,要求宋国把这茅台也纳入岁币的内容之中?”耶律楚道:“既然可充作军用物资,那我们自然是越多越好。”
“你说得倒也有道理,可我就担心啊,这东西到了军中,首先便会被你们这些人分着喝了,正要用的时候,却是一滴也拿不出来。”
耶律楚顿时叫起撞天屈来:“大王,我们皮室军的军纪,那是没得说的,谁敢这么做?”
“你们的军纪,比得上属珊军吗?”林平冷冷地问道:“昨天,我刚刚接到南京道的快报,耶律大材在南京道上醉酒,当街纵马撞伤百姓,闯入酒肆想要奸**子,被巡逻军队制服,旋即被耶律敏斩首,悬首营房之外三日。”
“耶律大材死了?”耶律楚大惊:“那可是东都省太师的孙儿。”
“那又怎么样呢?”林平道:“按属珊军军纪,当斩,耶律珍着急忙慌地赶过去也没有来得及,在营房外看到了一个身肉模肉的脑袋,叹息一声便回去了。”
“那秦敏如此蛮横霸道!”耶律楚不愤地道,很显然,他跟耶律大材很熟悉。
“耶律楚,你们心自问,你们的军纪,你们的战斗力,现在比得上属珊军吗?”林平问道:“你们可是皇帝亲军啊!”
“末将这一次回去后,一定要好生整顿,输谁也不能输给秦敏这个南蛮子!”耶律楚道。
“耶律敏,他被陛下赐姓耶律!”林平道。
耶律楚闷闷地又喝了几杯酒,突然道:“大王,有传说皇后是宋人,根本就不是萧思温大元帅的女儿,真有这么一回事吗?”
林平盯着他,澹澹地道:“耶律楚,想活得久一些的话,有些事情,就不要瞎打听,不要瞎猜忌,陛下说是什么,已经什么。”
“我们皮室军一直跟着陛下四时捺钵,这一次回到中京,听到的看到的,却都是赞美皇后的,陛下辛苦劳累倒是无人提了。”耶律楚有些不满。“您是南院大王,一直都在中京,怎么能让皇后的声名越过皇帝去呢?”
林平叹了一口气:“不得不服气的是,皇后的才干,的确是常人难及,大辽有她,算是福气,但于我而言,可就不是如此了!”
“是听闻说皇后一直看您不顺眼,一直在找您的麻烦。”耶律楚却是轻松起来,笑着替林平倒了一杯酒:“您是陛下的师兄,是南院大王,有大功于国,又还有林学士帮扶,岂会怕了皇后娘娘?只不过是大王您仁厚,不愿与女子争锋而已。”
林平嘿地笑了一声:“你倒是高看我!”
耶律俊四时捺钵,游走于大辽广袤的领土之上,弹压四方,中京却是由皇后坐镇,事实上便是皇后在总领政事,然后又让南院大王林平辅左,实则上就是起到一个牵制、制衡的作用。
别人不清楚林平与萧绰之间的恩怨,耶律俊却是一清二楚。
这两个人,永远也不可能并肩站到一起。
没有耶律俊在中间调合,这两个人,只怕转眼之间,就要斗个你死我活了。
而现在,林平却是面临窘境。
因为萧绰占据了高点,可以轻而易举地找他的麻烦。
“当初,真是小瞧了她,早知今日,当年真该一了百了!”每每被萧绰逼到墙角之时,林平不由得便有些愤懵,同时又还有些自怨自艾。
这算是自找死路吗?
当初自己只当这女子容貌国色天香,琴棋书画诗皆可称绝,可这样的女子虽少,但世上总还是可以找到替代品的。
自己真是万万没有想到,萧绰居然在政治之上如此成熟,如此理智,如此深谋远虑。
较之自己,不遑多让。
到辽国今年是第六年了,萧绰的地位,已经是稳如磐石。
不但得到了辽地绝大部分汉人世族的大力支持,便连不少的契丹国族也被她收服。三万皇后亲军属珊军战斗力隐隐超越皇帝亲军皮室军,其统领耶律敏,副统领完颜余睹都是辽国难得一见的勐将。
政治上实力日渐深厚,武力之上一天比一天强悍,而在经济之上,皇后利用盛得禄等商会,沟通各大世族,建立起了一个隐秘的盘根错节的商业网络,财力惊人。属珊军的装备虽然有朝廷提供,但他们却有着比皮室军还要高的薪饷,因为高出的那一部分,是皇后另外发的。
属珊军是皇后亲军,人家有钱发,皇帝也无法可施。
这便是辽国的国情,与宋国完全不一样。
而地位是建立在实力之上的。
这样的一个萧绰,如今的林平虽然身为南院大王,但应付起对方,已经越来越吃力了。
所幸的是林景身子虽然不太好了,但在辽国还是人脉深厚,有父亲帮着撑着,现在还能与皇后分庭抗礼。
唯一能安慰自己的便是皇帝亲口对自己说过,绝不会允许皇后真把林家怎么样。
自己现在也是皇帝用来制衡皇后的一个工具。
林平苦笑不已。
皇帝就是皇帝,不管是对自己爱之极深的妻子,还是可以相托平生大事的兄弟,都还是留了那么一手的。
人人都觉得林氏一族如今圣卷正隆,地位无人可比。林平却知道林氏现在当真是身处风雨飘摇之中,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会有倾覆之祸。
特别是耶律俊旧疾缠身,最是让他担心不已。
耶律俊若在,林氏当无忧。
耶律俊若不在,而耶律贤又还没有成人,那林氏只怕便会大祸临头。
所以,有些事情,该安排的,还是要安排。
林平可不是束手待毙之人。
真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呢!
耶律楚自然没有林平这么细腻的心思,也不清楚这里头的这许多内幕,他只是皮室军的一名中级将领,这一次也是奉朝廷之命护卫林平前来汴梁与宋人展开谈判。
来汴梁,是一个非常让人羡慕的差使。
一来是这几年大辽在边境之上大占上风,打得宋人节节败退,但凡在战场之上打赢了,在谈判桌上说话的声音敢就更大一些,而来汴梁的使节们,也就更加的耻高气昂一些,这里头,可是有不少的好处的。
汴梁的繁华,真不过辽地可以比的,别说是刚刚建起的中京无法与之相比,便是在辽地素来最为富有的南京道,比起汴梁也差得太远。
外头响起了咣咣的开道的锣声,林平探首向外,却是面露异色。
耶律楚一边嚼着菜,一边也探出脑袋去看外面的光景。
那是官员的仪仗。
能在汴梁城中排开仪仗的,自然不是一般的官员。
“权知云南安抚使!”林平喃喃地道:“罗纲罗雨亭吗?”
“是云南安抚使!”耶律楚从嘴里抠出一小截啃得光熘熘的骨头,点头道:“大王,这罗纲也已经萧诚的一个狗腿子吧,大理还剩一半没有打下来呢,这就堂而皇之的任命安抚使了?”
“木氏撑不了多久了!”林平道:“现在勉力撑着,只不过是想在谈判桌上弄个好价钱而已,一旦萧诚大军渡过了澜沧江,木正便无路可走了。短短七年,平贵州,占大理,联广南西路,下一步,你又会剑指那里呢?交趾吗?”
“大王,他们离我们远着呢,管他呢!”耶律楚不屑地道:“弹丸之地,不值得重视。”
“牵一而发动全身!”林平道:“眼下,萧诚已经不能等闲视之了,正因为此人在南方跳得太欢,所以才有了我们这一次的汴梁之行。”
耶律楚有些发蒙:“大王,我们不是来与宋人谈判如何对付萧定的吗?萧诚与萧定,除了是兄弟两人之外,其它的没什么联系吧?两人隔得太远,根本就呼应不起来啊。”
“只怕事实并非如此!”林平道:“萧定实在不好对付,想要收拾他,我们也须竭尽全力才行,因而我们必须防备其与宋人联合起来。而且我们要是与萧定打到酣处,宋人突然跳出来趁火打劫怎么办?”
耶律楚点头:“萧定的铁鹞子委实是厉害,正面与其冲撞,即便是皮室军,属珊军,也最多能做到与其五五对开。”
“所以我们需要联合宋人一起来收拾他。”林平道:“萧定是宋国叛将,是宋国官家的一块心病,而陕西路都钤辖张诚又与萧定有着杀父之仇,这些年来,厉兵秣马,便是想着要为父报仇,所以,只要达成了协议,张诚必然会全力以赴不遗余力。”
“宋人肯定会借此狮子大开口。”
林平哈哈一笑:“给他们又何妨?给了他们,到时候再拿回来也简单,这可比从萧定嘴里掏食容易多了。”
“还是大王您厉害!”耶律楚由衷地道:“萧定如此凶勐,萧诚也是如此的厉害,大王您当年运筹帷幄,让他们一个站到了宋国的对面,一个让宋国官家压根儿就不再信任,若非如此,让这两个人得了势,只怕我们大辽可就惨了。”
林平矜持的一笑,这件事,的确是他生平最为得意的一次谋划,不仅是这两人,还间接弄死了荆王,让汴梁几百年来首次陷入战火当中。
当然,其中的苦涩也只有自知了。
萧家三兄妹,没有一个是好缠的,那两兄弟倒敢罢了,左右是明摆着的敌人,锣对锣,鼓对鼓,摆明了互相算计,互相坑害,就看谁的手段高明。
但那萧家三娘子,心计城府不输其两个兄长,关键她还比自己地位高,比自己实力。
而且他也很清楚,这一切都是自己运作才形成的。
所以,她也从为不在自己面前掩饰她对自己的敌意。
林平心里苦,但林平却又不知对谁人去诉说。
有泪也只能往心里流啊!
目送着罗纲的仪仗渐渐远去,林平也站了起来,“回去吧,接下来便与宋人好生周旋一番,即便是准备了要让步,但也得好生磨一磨,便宜得来的东西,总是不会珍惜,我们要让宋人对这一次谈判的收获感到欣喜嘛!”
耶律楚哈哈大笑起来。
对于现在的汴梁朝廷,林平真没有几个能看得起的。
那几位都堂相公,在林平眼中,都是老而不死,浪费粮食的家伙,除了抱残守缺,毫无进取之心。
至于那个赵援嘛,阴谋诡计算是一把好手,不比自己差,但要真正的运筹,来一场堂堂正正的庙堂算计,他可就不大灵了。
此人,总是看得太近,太计较于眼前得失,所以,注定成不了大气候。
第四百七十七章:割袍断义,还刀绝交
举城皆大欢喜。
或者用不了几天,大宋上下都又欢喜不尽,酒家的酒肯定是要不够卖了,而那些戏班子的生意,也必然是要好上几成的。
宋辽再时隔数年之后,终于又签定了和平协议。
而且这一次的谈判,却是以宋国的全面占优而结束的。
至少,在大宋看来,这一次,他们在谈判桌上赢了。
辽国退回了他们几年前通过战争抢去的所有土地,所有辽军退回到了拒马河北岸。
而大宋付出的,只不过是一些财帛而已。
岁币翻了一番。
也不过就两百万贯罢了。
这点钱,对于大宋来说,还真算不得什么。
当然,说起来每年对辽国献上岁币,也就是脸面上有些挂不住。
不过现在的辽国皇帝可是在宋国官家面前自称侄儿的,那这点钱,便算是叔叔对侄儿的馈赠吧!
大宋人向来很容易便能找到自我藯藉的那个点。
当然,这只是宋辽两国对外公开的一部分内容。
还有一部分却是没有对外公布的。
那便是两国联合将对盘踞西北的萧定进行围剿。
五年之前,横山战事爆发,大宋大败亏输,十万大军损失殆尽,包括张超、李度在内的大将折戟沉沙于横山战场,萧定的西军一度几乎占领整个陕西路,京兆府外都已经出现了西军的斥候探马。
这一直便是大宋官家赵琐心中不愿被提及的痛。
被辽国痛揍,那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因为这几百年来,大家揍来揍去,似乎也习惯了,被揍了,脸面上也不会过不去。
但被萧定揍了,这便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情。
别说是官家,朝廷的官员,便是大宋的百姓,似乎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屈辱。
找回面子,抓回那个叛逆,似乎已经成了大家的一个共识。
对于这样的心态,远在西南的萧诚,曾用了八个字精辟地作了总结:
宁与外贼,不予家奴!
在大家齐心协力共讨叛贼的时候,大家似乎忘记了这个叛贼曾为了这个国家立下的无数汗马功劳,大家忘记了他的身上那为了大宋奋斗而留下的无数伤疤。
以及,即便大家反目为仇了,这个叛贼还在竭尽所能的派出麾下,骚扰、进攻、牵制着大宋最大的敌人。
辽国不是不想拉萧定入伙,为此,耶律俊方法想尽,但派出去的使者,根本就见不着萧定的面,都是被哼哼哈哈的张元三下五除二被打发回来了,送了无数的财帛过去,人家财帛是要的,但事情,是绝对不办的。
搞来搞去,耶律俊也是死了心,至此他也不得不同意他的皇后萧绰当初对他的劝告。
萧绰让耶律俊不必妄费心力,萧定,他的大哥,绝对不会被这些花言巧语所骗倒。
萧大郎不像萧二郎,生来具有慧眼,能够很轻易的拨开云雾见青天,但他却有一颗坚定的心和对既定目标的执着与坚韧,一旦目标确定,便是九头牛也休想拉他回头。
耶律俊一度希望萧定在西北立住脚跟之后,便自立为帝,这样一来,他与宋朝便是不死不休的结局了。
可是萧定偏偏不。
现在萧定一路向西,整个青塘高原,向西一直越过了葱岭,都被萧定的铁骑所覆盖,但他就是不愿称帝,连王都不称。
飘扬在兴庆府的旗帜,还是那个大宋西部行军总管的大幡。
这便让耶律俊有些焦虑了。
萧定的实力,现在可不必以前了。
现在的萧定,真是有本事动摇到辽国的根本,能让辽国伤筋动骨的。
所以,耶律俊必须要先拿下空上琢磨不透的敌人。
宋国朝廷便像是一张白纸,他们想什么要什么,一眼便能看透。
但萧定,耶律俊便看不透。
这家伙,到底想要什么?
还有那个萧诚!
这兄弟二人,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
至于萧绰对耶律俊所说的那些个东西,耶律俊觉得有些虚无飘缈。
什么中华正统?
等我打垮了大宋,一统了天下,我便是中华正统。
不过现在想要联合宋国收拾萧定,就不是那么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所以,耶律俊大出血。
放弃了五年之前大战之后占领的大片宋国土地。
以此来诱惑宋人上钩。
果不其然,宋人乐颠颠地答应了这一切。
或者在他们的心中,辽国就是一个大傻冒吧?
官家本来就要对付萧定!
你居然还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
太好了!
赶紧签!
不能让你有后悔的机会。
双方都很开心。
至于最后谁会真正的开心,却只能等待时间来验证了。
陕西路,延安府,三川口。
一队队的士兵在号令旗的指引之下,往来盘旋,反复冲杀,足足上万人的两支队伍,正在捉队厮杀。
这不是战争,这只是一场演练。
不过比起京城里上四军那种带着极强表演性质的演练,这里的军事演习,在强度和烈度之上,却是不知要高出了多少倍。
这样的演习,是允许有士兵死亡的。
这里的演习,也不曾预设谁获得最终的胜利。
对于张诚来说,他要的,是最聪明的将军和最强悍的士兵。
为此,在演习之中因为各种各样的失误而死上一些人,他是绝不在乎的。
因为他的敌人,太强大了。
想要战胜对手,他必须要更加的强大才行。
荆王叛乱的那场汴梁之役,让张诚一战成名。带着三千战斗力和战斗意志远逊边国的上四军士卒,他牢牢地守住了皇城,为最后战胜叛军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那一战之后,他才真正得到了皇帝的赏识,一年之间,数次迁升。
二十五岁,便成了河北路上的副将,在河北武将排名之中,仅次于郑雄,李度,王俊。
虽然还比不上那位称霸西北的萧定萧总管,但也是志得意满,可谓是前程似锦了。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大变骤至。
朝廷与西军的一场大战,让他的父亲搭上了性命。
而最让他不能接受的,便是他父亲的死亡。
当朝太尉张超,是被萧定在两军对垒之时阵斩的。
据最后逃回去的士兵回忆,萧定纵马冲阵,而张超举枪相迎,两人阵中骤遇,萧定一枪便取了张超的性命。
张超的遗体被萧定送回,张诚看到了那个恐怖狰狞的伤口。
的确是一枪致命。
可以看出,萧定在刺出这一枪的时候,没有半分犹豫,也没有半分容情。
就是奔着张超的性命去的。
这让张诚愤怒。
虽然他也知道,这是他的父亲存心求死的结果,要不然,当朝太尉怎么会亲自冲锋陷阵呢?
十万大军败亡,对于最高指挥者张超来说,失败的时候,他就算得上是死亡了。
但张诚却无法接受张超被萧定亲自击杀的结果。
他视萧定为偶象,视萧诚为兄弟朋友,但自己的父亲,却死在了萧定的手中。
他被从河北路,紧急调到了陕西路。
第二年,他便被朝廷任命为陕西路的最高军事长官。
他已经在皇城之战中证明了自己的能力,现在,皇帝又需要他在陕西路上来对抗萧定。
没有谁比他更合适了。
因为张诚绝不会与萧定同流合污,不会被萧定收买。
他们两人之间,只有解不开的仇恨与敌意。
萧诚消失了两年,然后再度强势崛起,一跃而成为了贵州路的安抚使,张诚却是没有半分惊讶,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张超把萧诚送他的刀,派人一路送到了贵阳,还给了萧城。
割袍断义,还刀绝交!
以后,张家与萧家,只能是仇人了。
远处的演练场上,传来了巨大的欢呼之声,获得胜利的一方挥舞着旗帜、兵器,大声呐喊着。这样的演习获得胜利,回报给军官们的是升职,而普通士兵们渴望的却是更多的赏赐。
胜利者,自然会得到更多。
张诚微微点头,一次比一次强。
这支部队的杀气,狠戾,正在被一点一点的培养出来。
这几年张诚募兵,一直便只招陕西路或者是河北路上的兵,因为这两地的青壮,历经战事,磨难,本身便有一股子狠劲,只要能把他们有效的组织起来,训练出来,他们就是大宋最好的兵。
至于从京城那边调兵,虽然陕西路安抚使兰四新一直有这个想法,但张诚却是毫不赞同。
上四军那些兵,都是招自汴梁周边,个人战斗力看起来不错,但上了战场,还是不如陕西路河北路的这些兵顶事。
在生死线上爬过来的,在苦难之中成长起来的家伙,就是要比在蜜罐罐里长大的厉害得多。当然,那边的兵要少量的过来,也是可以的,把一只狗丢到狼群里,过些时日,狗照样也能变成一只狼。
张诚现在的部下,就只有四个战营,一万二千人。
兰四新一直想要扩军,都被张诚劝阻。
兵,贵精不贵多。
把这一万二千人练好,养好,足以卫护陕西路。
让他们有更多的薪饷,更好的装备,更多的赏赐,自然便能获得更好的战斗力。
而这些,都是那个叫萧诚的告诉他的。
而身体力行实践,让张诚知道这完全是行得通的,也是一个姓萧叫萧定的家伙。
十名边军骑兵击垮百余上四军骑兵,
二十五名边军步卒与百余名上四军步卒殴斗获得完胜,
无一不是说明了这个事实。
虽然心中满怀仇恨,但张诚脑子中却又无比警醒。
以自己现在的实力、兵力,想要去寻萧定报仇,完全就是痴心妄想。
除非是朝廷决定举全力之力来讨伐西军。
但在辽人窥伺一则的情况之下,这样的事情,也基本上是不可能发生的。
似乎唯一报仇的机会,便是萧定突然脑子进水了,亲自带兵前来进犯,而自己坐拥主场之利来寻求机会击杀此獠。
只可惜,这两年来,西军主力,压根儿就没有越过横山一步的意思。
张诚能打探到的消息,全都是西军又往西域前进了多少里路,又打下了几座城池,又在青塘高原之上镇压了几次叛乱,又在北方草原之上与辽军交锋了多少次,抢掠了多少牛羊。
萧定完全没有进攻陕西路的意思。
哪怕张诚派出麾下,试探性地攻击考考寨,神堂堡这些西军留在横山以南的军事要点。
萧定毫无反应。
不管是考考寨,还是神堂堡,抑或是罗兀城,都不是这些试探性的进攻能打下来的,这三个据点,西军都派出了至少一个军的兵力来把守。
虽然不是铁鹞子、步跋子这样的西军精锐,但也是西军的正规部队。
张诚只能苦苦地等待机会。
“张将军,安抚使请您马上回京兆府议事!”快马奔来的一名军官,脸上汗水涔涔。
张诚的中军行辕设在延安府,而他本人,基本上长驻在三川口。
“出了什么事?”张诚漫不经心的问道。
安抚使兰四新是那种虽有办事的心却没有办事的能力的那种官员,经常为一些无谓的事情付出诺大的力气,常常让张诚很无语。
“听说是朝廷与辽人签定了和平协议!”军官的脸上满是兴奋之色:“河北那边,辽人退回了拒马河以北,南岸土地全部交还给了大宋,这一次的谈判大使是荆王,总算是立了一次大功了。”
“有这样的事情?”张诚讶然。
“还有秘而未宣的。”军官小声道:“两国协议,共同围剿西军萧贼。张将军,您的大仇,能报了!”
张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却没有半分高兴之色。
他想报仇,但却并不想借辽人之手。
而且,辽人的便宜是这么好占的吗?
要说这里头没有辽人的算计,张诚是一点儿也不相信。
看起来萧定是真的戳中了辽人的痛处了,使得辽人愿意付出偌大的代价也要灭了他,至少也要让萧定无法再威胁到他们。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张诚冷然道:“辽人只怕没安什么好心。”
“将军,不管如何,这总是一件好事,至少在当下,是一件好事。”
“我就怕眼前得利,长远吃亏!”张诚道。
第四百七十八章:计中计
四海楼是中京最高的建筑。
在依山而建的一大片宫殿群中,犹如鹤立鸡群。
这里原本就是一处小山,修建中京城之时,所有开挖出来的土石方又全都堆集到了这个地方,在这里,形成了一片完整的高台。
皇宫,便在这个高台之上修建。
站在四海楼顶,俯览四方,整个中京城,几乎尽收眼底。
皇城,内城,外城,城廓,一圈一圈的延伸出去,不同的区域,划分出不同的人的阶级。
越往外,自然级别便越低。
但越往外,烟火气息,反而就越浓。
整个城市并没有完全峻工,站在四海楼顶,还能看到一处处的空白,也能看到一片片的农田里正在逐渐变黄的庄稼。
而更远处,则是一望无垠的阡陌纵横的农田,笔直的驰道两边新移栽的树木虽然大部分还只是一根光秃秃的树干,见不到几片绿意,但却可以想象再过上几年它们的美丽景象了。
最外围的城墙还没有完工,此刻,仍能看到有不少人正肩挑背驼地劳作着,一块块烧制的巨型砖块,打磨好的石板,被源源不绝地运上城墙,每一天,这里的墙便会多完善一点点。
修建城墙之中最苦、最累、最为凶险的活计,由战俘、罪犯们来完成,而正常的服劳役的普通百姓,则轮换着担负起较为轻松的工作。
每天为这些服劳役的百姓提供五文钱的补贴,是皇后萧绰力排众议之后的举措。
钱花得不多,但却为她赢得了巨大的声誉。
中京城建设在三年多的时间里,便初具规模,便连最顽固地反对萧绰的契丹老牌贵族们,也不得不承认,这是萧绰的功劳。
建城,不管是什么时候,都是一件极其浩大、困难的工程,一个不好,便会引发出许多麻烦和事端来。
但现在中京已经快要建成,绝大部分的地方已经投入了使用,这样的事情,还没有发生过。
以往最为人所垢病的劳役,今年也是悄无声息。
至于那些罪犯、战俘们的死亡,却是没有谁会在意的。
中京的建成,将使其成为联结五京的核心所在,也使得大辽正式地有了一个政治中心。
耶律俊已经明确了中京将成为帝国的都城。
夕阳西下,金黄色的阳光洒在四海楼那磨得光可锃人的白玉板上,映照得整个楼顶都变成了金灿灿的颜色,耶律俊负手立在楼顶,俯视着城市,感慨万千。
每一年回来的时候,都会有着不一样的感受。
这几年来,所有的大辽人,都感受到了辽国自上而下的变化。
耶律俊四时捺钵,镇压四方,四夷宾服,不管是桀骜不驯的女真部落,还是已经有些蠢蠢欲动的勃海贵族,不管是北方大草原之上那些凶狠狡诈的半牧半匪的夷部,还是东边一直三心二意在宋辽之间反复横跳的高丽,都在大辽铁骑之下瑟瑟发抖,变得老老实实。
耶律宏德卧病多年而让这个帝国也变得松散,不少人心思活跃起来的顽疾,在皮室军凶狠的弯刀与皮鞭之下,皆化为了云烟。
而武力,总是要由经济基础来支撑的。
皇后萧绰坐镇中京,一边修建这座规划中的辽国政治中心,一边控制着辽国最为繁华的四京的政治、生产、军事等一系列事务。
结果便是,中京基本建成,而上京道、西京道、南京道、东京道的工、农、商等百家百业愈加兴旺。
以往与宋国的交易,辽国基本上都是处于一个吃亏的状态,只有买买买,好不容易从宋国那里挣来的银钱,转眼之间又以购买的形式给送了回去,但这几年,这个形式开始慢慢地有所好转,用萧绰的话说,就是与宋国的贸易逆差正在渐渐地缩小不。
而萧绰采用的一个重要的手段,就是放开了辽国与宋国的马匹交易。
这曾经遭到了辽国南北两院的共同反对。
与宋国禁止与辽国交易铁器一样,辽国也是不许交易战马的。
但萧绰却是力主放开战马交易。
最终,萧绰说服了绝大部分的官员,对宋国开放了马匹的交易。
宋国能够对抗辽国的最大的本钱是什么?
是步卒!
是他们用无数金钱堆积起来的重装步兵。
但重装步兵能击败辽骑,却无法毁灭辽骑。
这便造成了大宋即便打了胜仗,也无法获得太多的战果。
因为辽骑被击散之后,能够迅速地逃逸然后再重新集结。
所以,宋国上上下上都认为,大宋无法击败辽人,是因为没有足够的骑兵,辽国禁止与大宋交易战马,最大的原因便在此。
萧绰开放战马交易,让宋国上上下下欣喜若狂。
可是,骑兵当真是这么容易形成的吗?
辽国骑兵之所以强,是因为他们中的绝大部分,自小便会骑马,有的甚至会骑马便会走路要更早一些。
培养一支合格的骑兵,不是短短一两年便能成功的事情,这是需要一代人的努力,才能小有成果。
萧绰以极高的价格,卖给宋国战马,通过战马交易,赚得盆满钵满。
而宋国的军费,则在购买了大量的战马之后,显得有些捉襟见肘起来。
军费不够了,那便只能压缩步兵的军饷,装备。
这便造成了一个极大的问题。
那就是新组建的骑兵还没有形成足够的战斗力,而以往的扛把子重装步卒的战斗力,却是呈直线下滑。
而辽国,一向是两条腿走路。
契丹人以骑兵为主,汉人世家则以步卒为重。
以前两家不能通力合作,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战场之上谁要是稍微起个歹心,立时便能让另外一部分遭到毁灭性打击,但现在在萧绰的调停之下,两边却是前所未有的团结了起来。
萧绰的手段,一直便是甜枣和大棒同时下来。
给的好处足够,但收拾起人也,也是毫不手软,不管你是有什么背景,什么来历,撞到了她的手里,那便是死路一条。
“陛下,中京城真要成形,接下来还需要在周边数十里范围之内,移居足够数量的农户。”指着远处的庄稼,萧绰道:“计划要移足三十万户,区域也已经划分妥当了,第一批,马上就要进来了。”
“是这一次从拒马河南岸带回来的?”耶律俊微笑着道。
宋辽谈判,为了联合进攻西军萧定,辽国做出了重大让步,将数年之前占领的拒马河南岸上百里疆域的土地全部还给了宋国。
但宋国恐怕没有想到,他们得到的,当真便是只有土地。
土地之上的百姓,被辽人强行搬迁了。
其中一部分的搬迁地点,便是移居到中京附近。
所有的计划,都是一环套着一环,每一步,都有着他的作用。
萧绰的整套计划,在耶律俊看来,也是叹为观止。
而到如今为止,能知晓全部计划的真面目的,还就只有萧绰与耶律俊。
便连辽国南院大王林平,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是,这些人都是种田的老手,我为他们准备了足够的土地,他们一来,房子,土地,还有地契,都给他们准备好了,比起他们在河北之时只好不差。”萧绰笑道。
“收买人心?”
“算是吧!让人背井离乡,远离故土,总是要给些好处的。”萧绰道:“陛下,农民要依附城市才能有更好的生活,同理,城市需要农民的支撑才能更好地运转下去。城内留下这么多的农田,也是为了将来着相,一旦有事,即便城外全都丢失了,城内,仍然可以有产出。”
“谁能打到中京来?宋人吗?”耶律俊傲然道,神情不屑一顾。
“当然,我们如果愈来愈强大,那么城市中的建设也就会越来越多,这些预留的农田,也会被慢慢地挤占。”萧绰道:“但眼下,总还是要未雨绸谬的。”
“你说得是!”耶律俊点头道:“你的想法,总是与众不同,特别是那个战马交易,如今看来,效果让人叹为观止。可笑我们大辽禁止与宋人交易战马这么多年了,却没有想见这其中的利弊来。”
“不是这样的!”萧绰摇头:“以往,大辽历代的做法并没有错,因为以前,大家是谁也吞不掉谁,相持之时,自然不能让大量的战马流入宋国。但眼下却是不同,宋人前所未有的虚弱,而我们前所未有的强大,陛下,接下来我们就要马踏中原了。”
耶律俊大笑起来。
“而在这之前,想法设法让宋人变得更虚弱一些才是正理,所以,给他们战马,让他们得到梦寐以求的骑兵。但这样,他们的步兵的重要性可就会减弱了。”
耶律俊反应了过来:“我明白了,如果时间一长,让宋人的骑兵当真形成了战斗力,我们就要吃亏了。”
“不错,所以我们的攻击时间,便要选在这个他们将成未成之时,骑兵还不行,步兵也不行了,他不输,谁输?”萧绰冷笑起来:“河北路上马兴毕竟是个文官,郑雄多年都在京畿路上,唯一一个行家王俊,还被他们自个儿逮去了乌台问罪,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瞅着萧绰的侧脸,国色天香的脸庞之上浮现的是永远凌厉之色,与当初在关寨之外见到了那个娇憨的少女,几乎是判若两人了。
自己的这位皇后,这一次整套的计划,实在是让耶律俊除了竖起大拇指外无话可说。
让出大片占领的领土,看起来是吃了大亏。
但中京得到了大量的得以充实周边的农夫和人口。
宋人认为辽人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必然要全力攻击西北萧定解除隐忧从而麻痹大意。
得到了这些领土之后,宋军的整体防线便要前移一直推进到拒马河沿线,而辽军走的时候,这些地方的防御设施已经被摧毁的七七八八,这便使得宋军挺进拒马河之后,几乎无险可守。而这几年来,马兴费尽心血建立起来的防线,又会因为驻守兵力的不足而显得空虚之极。
萧绰的目标当真是西北萧定吗?
自然不是。
她真正的目标,是大宋。
她要席卷河北,问剑汴梁。
便连林平,也根本不知道萧绰的真实目的。
“我那大舅哥那边,真不会出来捣乱?”耶律俊揶揄地道。
萧绰看了他一眼,澹澹的,却让耶律俊有些小尴尬。
“我那大哥,如果给他机会,他自然是会捣乱的,别看宋国对他喊打喊杀,真要看到我们长驱直入,他肯定是出兵来干扰我们,拖延我们进军步伐的,所以,我们才与宋人签定和约,让宋人去打他吗?”
“张诚!”耶律俊道。
“张诚与我大哥有杀父之仇,陕西路上还有原来的定难军也与我大哥有解不开的血仇,以前没机会,也没实力,但现在宋国朝廷上下一心,他们自然更会迫不及待。一旦开打,可就不是三两下就能分出胜负来的。”
“即便是那个时候我们突然挥兵南下了,他们互相猜忌之下,反而不敢动弹了。”耶律俊若有所思。
“正是如此!”萧绰道:“到了那个时候,宋人会认为我们与西军勾结在一起了,必然会死死堵住西军,而西军此时想要抽身也不敢,一旦抽身,让张诚打过了横山,那就是大麻烦。”
“妙极!”
“当然,光这还是不够的。”萧绰道:“这两年来,我派出了人手,去挑动西州回鹘,青塘木占瞎药,到时候一旦开打,他们也会适时起事反对我大哥。所以啊,等我们大军攻击河北的时候,我大哥那边是处处烽烟,四面乱起,那里还有心思来找我们的麻烦,先把自家后院抚平了再说。等他们缓过神来,我们已经在汴梁安坐了。”
“那个时候,再来和萧大郎好生谈谈。”耶律俊一拍大腿,大笑起来。“皇后,你说到了那时,萧大郎和萧二郎会坐下来与我们好生谈一谈吗?如今萧二郎在南方,也是风生水起,硬生生地让他无中生有,建立起了一片偌大事业。你们萧家,让人不得不服气,老天爷偏爱你们一家三兄妹啊!”
萧绰好半晌没有吭声。
“没有什么好谈的,到了那个时候,两位哥哥必然视我为仇寇!”
第四百七十九章:埋葬过往
一个小小的木箱子放在萧绰面前,她久久凝视着,如同一座木凋泥塑。
孙聚财垂手立于下首,背心里凉嗖嗖的,竟是连大气儿也不敢喘上一口。
如今的萧绰,威仪愈发重了起来,即便是连孙聚财这样经常出入她身边的人,也是小心翼翼。
敬重,畏惧,崇拜等等情绪,掺杂其中。
其实别说是孙聚财了,便是大辽如今许多的重臣,在萧绰面前,同样是陪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因为这个女子,现在一言能让人升天,一言也能让下地狱。
你的生死荣辱,就在她的一念之间。
五年了,
五年时间,萧绰用一次次的成功改革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也用无数人的生命,证明了忤逆她意愿的那些人的悲惨的下场。
那些现在还在外面城墙之上辛苦劳作,随时都有性命之忧的苦役之中,并不乏先前还是这大辽的贵胃重戚,但转眼之间,便成了朝不保夕的,比起普通百姓还不如的人。
木箱子是从汴梁送来的。
送箱子的那个人,叫罗纲罗雨亭。
现在是大宋云南安抚使。
萧绰终于伸出了手,掀开了那箱子,两坛桃花酿。
箱子的底部,居然还铺满了厚厚的一层桃花花瓣。
只不过时日已久,那花瓣早已经是脱水干枯变成一片片焦黄的平平无奇的叶片了。
抓起干枯的花瓣,萧绰突然笑了起来。
她想起了那个快乐的夜晚,几个不羁的少年,天上皎洁的月光,随风而落的桃花瓣,运河上有小船载着小曲悠悠的飘过,当然,也有一手端酒一手提笔的少女。
那是她这一生之中最快乐的时光。
她不用再装扮成那温文尔雅的淑女,
而是可以尽情地挥洒自己的狂野。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尽情地放纵自己。
过去,自己必须要装。
现在,自己又何尝不是努力地在装呢!
曾经的那个少年,悄悄地许诺会让自己永远地像那个晚上那样的快乐,
说完那几句话后,少年的脸,不红反白,呼吸急促,
在自己笑着点头后,那脸却又瞬息之间又红了。
他又跑又跳,又叫又喊,在河边大堤之上,在那万千拂柳之间,像是一个疯子一般的大声歌唱,所幸得晚上行人不多,而在那个点儿上还在外头的,多半又都是一些自命风流才子放荡不羁的人物,虽然人人侧目,却也不会惹来什么乱子。
只不过最后当他兴奋地跳上自己的二哥的时候,却被自己的二哥一个背摔,便跟个布口袋一样地摔在了地上,那个躺在月色之下荷荷呼痛,在被自己踢了一脚之后却又像个猴子一样一跃而起,不敢来找自己的麻烦,却又去纠缠自己的二哥和张诚。
可惜,那个当初文不成武不就的家伙,哪里是那两人的对手,一路之上被虐得惨叫连连,却又屡败屡战。
河堤之上,曾经留下了少女那清脆的笑声。
现在,他都是一路安抚使了吗?
萧绰了解自家的二哥,如果罗雨亭没有真本事,萧诚是绝无可能把这样的重任放在他的肩上的。
算下来也就五年多的时间,那少年,竟然有如此大的蜕变吗?
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啊!
该为他高兴,还是为他伤心难过呢!
每一个这样的蜕变,里头都蕴藏着无数不能为外人道的酸甜苦辣,
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如果有可能,萧绰还是愿叫萧旖,还是愿做那个在月色之下,拂柳之间,踩着花瓣无忧无虑地开心地笑着奔跑!
而不是做现在这个手握生杀予夺权柄,轻轻一语便可定万人死生的高高在上的皇后。
可惜这世间,
时光总是无法倒流的。
失去的,便是失去了,再也不可能回来。
启了泥封,打开木塞,桃花酿那特有的清香,立时便在屋内飘荡。
双手捧起这一小坛酒,为自己倒上了一杯,拿在手中,轻啜一口,含在嘴里,久久品味。
好半晌,才一点一点的咽了下去。
“苦!”她轻轻地道。
孙聚财愕然抬头,但突然看到皇后眼中转动的泪花的时候,他又勐然低下头,不敢再多看一眼。
一杯接着一杯,很快,一坛桃花酿便被萧绰喝得一干二净。
红晕上涌,只是再也无法写出桃花依旧笑春风的句子了。
一碗桃花一首诗的萧旑,终于是在那个雨夜被送进辽国人的驿馆之后,就再也无法回来了。
“来人!”
一名宫人应声而入。
萧绰指了指面前剩下的那坛桃花酿,道:“拿出去埋在后花院的桃花树下吧!”
“是!”宫人没有二话,在辽国,现在除了耶律俊,没有任何人敢于置疑萧绰的任何话语。
看到宫人捧着酒离去,孙聚财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娘娘,这桃花酿是果酒,度数很低,埋在土里,就算封得再严实,很快也会坏掉的。”
萧绰沉默片刻,澹澹地道:“我埋掉的,并不是酒,而是过往。”
孙聚财立时便又闭上了嘴巴。
“坐吧!”
侧着身子坐在锦凳之上,看了一眼萧绰,对面的女子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艳。
“说说你自儿个的事情吧!”
“是!”孙聚财清了清嗓子,道:“娘娘,如今我们最大的收入来源还是与宋国的交易,西北方向上的那些人,财力还是有限,远不如我们与宋国做生意的利润高,今年双方签定了和约之后,估计收入还能提升三成以上。小人准备在今年在增派两支商队去宋国。另外......”
孙聚财顿了顿,道:“娘娘,有一支是准备贩马的,以前我们一直没有介入,但现在宋人要对西军用武,战马价格飙升了一倍以上,利润极高不说,而且做战马,便能接触到宋国那边更高的官员,便能收集到更多的情报。”
萧绰点了点头,“这些事情,你自己把握。有些拿不住主意的,可以问问孙淳。”
“是。”孙淳是孙聚财的儿子。
孙淳孙朴,一文一武,一个一直跟在萧绰身边参赞政务,另一个却是在属珊军中忆做到了高级军官,两个人,都算是辽国政坛炙手可热的人物。
当然,也连带着孙聚财这位商人,如今也是火得发烫,寻常人等,想见到孙聚财,如今却也是千难万难了。
出宫的时候,由孙淳送孙聚财出门。
站在宫门外,孙淳想了想,道:“阿爹,今年啊,您就别出门了,呆在家中好生休养一番。宋国那边的生意,安排一个专门的人过去负责就行了。”
“那怎么行?这一次我们涉足战马,我不去,便不能与对面更高阶层的人接上头,也就不能拿到更好的价,而且,也就无法收集到更多更准确的情报,所以这一趟,我必须得去啊!”孙聚财摇头道。
“我说让您别去,您就别去!”孙淳突然有些烦燥起来。
孙聚财微愕,老大读书知礼,一向孝顺得很,不像老二,脾气爆燥。
“是要出什么事?”作为一个生意人,他极其敏感。
“没有什么事!”孙淳却是摇摇头:“您按我说的做就好了。”
丢下这句话的孙淳微微躬身之后,转身便走,倒是让孙聚财有些不明所以。
“这孩子,如今这官味儿也越不越足了,表孝心的语气都这么生硬!”虽然语气之中带着嗔怪,但实际上却无比自豪。
孙淳在去年终于考中了进士,他孙家也出文人了,生意人到他这一辈,也就可以终结了。
而且兄弟两人,都极得皇后重用,孙家,眼看着发达了,五年多的时间,从一个卑微之极,随便人都能踩上一脚的小商人,变成如今任何达官权贵都要高看一眼的人物,所倚仗的,无非就是皇后娘娘了。
除了拼命的帮着皇后做事,让皇后更加强大,孙聚财现在没有半点别的想法。
只有皇后更强大了,孙家才会更好。
耶律俊的寝宫,便在四海楼。
考较完了耶律贤的功课,耶律俊满意之极。
“老师,您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劳您来教贤儿,朕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看着已是有些老态龙钟的林景,耶律俊真心诚意地道。
“能教导太子,是老臣的福分。”林景微笑,耶律俊是他教出来的,耶律贤也在由他教导。
“贤儿不但功课极佳,小小年纪,在治国理政方面,居然也有些自己的看法,虽然有时候很幼稚,但想法独到,朕心甚尉。”
林景脸色微变:“这个老臣可不敢居功了,以老臣的意思,是不愿意太子这么早接触这些繁杂的政事的,不过皇后坚持,老臣也无法可施,而且皇后的教导法子,也是别具一格。”
“哦,皇后倒是没有跟我说,老师与我说说是怎么一回事?”耶律俊感兴趣地道。
“皇后是先把这些折子给太子看,然后让太子自己想对策,想办法,怎么回复!”林景道:“然后再一一剖析给太子听,这件事怎么样,那件事如何如何,这样做为什么不行,那样做才能符合各方面的利益。陛下,太子还是一个孩子,不应该让他过早地接触到这么多的复杂的东西。”
所谓的复杂,也就是一些黑暗的东西了。
耶律俊叹了一口气,“皇后有皇后的想法,不过她能这样做,我也很欢喜,让贤儿尽早地了解到这个世界的真相,更早地有独立处理事务的能力,是一件好事。”
看着耶律俊的模样,林景愕然之余,却又面色倏变。
“陛下,您的身体......”
耶律俊轻咳了几声,“当年真是没有想到,就那么轰然一声,竟然给我留下了如此沉重的内伤,当时不觉得,直到后来后遗症一点点显露才惊觉,可是已经晚了。老师,不瞒您说,现在我也就是在尽力拖延。”
“怎么会如此?”
“若非如此,皇后又怎么会如此早地让贤儿接触到真正的政事,又如何会煞费苦心的设计这一次的惊天之计!”耶律俊哈哈一笑:“她是想让我在走之前,实现我自小以来便有的梦想,而且,皇后这一次的高妙设计,让我真正看到了成功的可能性。老师,当年我跟您说,我的大业与这个女子有着必然的联系,这也是我执着地想要娶她的理由,现在看起来,并没有错吧?”
林景只是叹息。
或许冥冥之中,当真自有天定吧!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如果还有别的办法,朕自然会千方百计的去找。但只怕是到最后,仍然是镜中月,水中花,竹篮打水一场空。”耶律俊眼中却没有多少遗憾之色:“不过老师,人活千年,禄禄无为,也没什么意思,我即便早亡,但能在我的手中,实现天下大一统,即便今日晚成,明日便死,又有何憾?您以前也不是教地我,朝闻道,夕死可矣吗?”
“这是两回事!”林景沉默片刻:“我就是有些担心。”
耶律俊一笑:“担心皇后?”
“陛下四时振钵,一年在五京停留的时间,也不过两三个月而已,现下五京之中,知陛下者少,知皇后者多,老臣可是目睹了皇后的威严是如何在这几年之中一天比一天更盛的!”
耶律俊点头。
“陛下如果身体康健,老臣自然无忧。”林景道:“可当下现在身体有恙,太子又年幼,而且恕臣直言,太子对皇后相当依赖,真要有事,谁能制衡皇后?林平被您委以大任,但现在看来,他不是这块料,压根儿就不是皇后的对手。而且......”
“而且您还担心,将来我真有事,皇后便会大权独揽,而且林氏一族,只怕要遭殃!”
“萧家之祸,由林平一手策划,皇后现在便已经毫不掩饰对林平的恶意,将来只怕更加肆无忌惮,到时候,老臣估计是不在了,看不到了,可也不想这把老骨头还被皇后从坟里拖出来碾碎了喂狗吧!”林景暗然神伤。
“老师,这些事情,我都会考虑的,您尽管放心就是。”耶律俊宽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