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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鼎余烟全文阅读

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汉鼎余烟全文阅读

楔子

    俗语说,人到中年万事休。人到中年以后,形貌渐老、血气渐衰;虽然处世的手段渐渐圆熟、经验渐渐积累,可成败利钝殊难预料,大多数人终究都错过了乘风而起的机会。

    于是,越是努力,越是挣扎,就越被尘世罗网所困,最后在万般销磨之下,褪去仅余的一点点激情和心气。而所谓人生百味,一一品尝之后,刻骨铭心的也只有苦涩而已。

    雷远就是这样一个承担着苦涩的中年人。当他合上手头的文件,转头看向空无一人的庞大办公区域时,他也知道,自己或将面临更多的苦涩,那是令自己、家人甚至更多人都无法承受的。

    惨白的走廊灯还亮着,把雷远的面容倒映在漆黑的电脑屏幕上,雷远看到自己明显在短时间里瘦削了的脸庞,还有斑白的头发。真是四面楚歌了呀,他咧嘴笑了笑。这不公平,可也没什么,来吧。

    他感觉到某种东西像是涨潮的大海那样,慢慢升起,从脚面到膝盖,到腰,到胸膛,一点点的把自己淹没。他的手开始麻木了,五指松开。

    过了一会儿,保安员沿着公用走廊逛过来,探头往黑沉沉的办公室里看看。里面没有人,只有某个透明玻璃围拢的隔间里,纷乱的纸张突然像被旋风吹拂着那样,高高飘起,盘旋着落下。

    “要死了,出鬼了咯……”保安员揉了揉眼睛,抱怨了一声,随即毫无责任心地反手把大门带上,全没发现一个躯体正慢慢歪倒在办公桌的后面。

    而与此同时,已然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雷远却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以为的终点并非终点。冥冥之中,“雷远”已经死了,而“雷远”依然活着。在那片淹没自己的深沉渊面之下,有一段崭新的旅途即将开启。

第一章 援军

    东汉末年,中枢朝政**;地方上的豪霸肆意横行。无数人毫无顾忌的胡作非为,终于将曾经辉煌的帝国逼上了绝路。

    灵帝光和七年,黄巾乱起。穷途末路的蚁民们群起追随,聚集起来对抗这个吃人的世道。战争又进一步摧毁了社会秩序和人与人之间的道德底线,于是蠢蠢欲动的野心家们乘此机会纷纷扩张势力。

    最终,人间沦为鬼域,白骨遮蔽平野,盗贼蜂起,奸雄鹰扬,天下龙蛇盘踞在汉帝国破碎的疆土上,互相撕咬绞杀。这样的大乱世已经持续了二十五年,直到现在,还没有人能看到安定的曙光。

    就在建安十三年末,挟天子以令诸侯、声威震动天下的曹丞相和他的数十万雄兵,在云梦泽与大江之间的狭长地域遭到孙刘联军的火攻。大军遭受了惨重的损失。曹操不得不放弃了扫平南方的宏图大志,撤军北还。

    孙刘联军乘着赤壁大胜之势,向曹军占据的区域发起猛烈进攻。

    在西线,周郎在刘豫州的协助下,攻打征南将军曹仁驻守的江陵。而在东线,孙讨虏亲自领兵,进攻曹军在江淮之间最重要的军事据点合肥。

    惨烈的战争持续了数月,转眼到了建安十四年的深秋。

    江陵和合肥,都已经摇摇欲坠。

    曹操虽然用兵如神,但新败之后重整部众,实非一日之功;此刻兵力不足,难免有左支右绌之叹。

    对于遭受围攻的江陵方面,他命令折冲将军乐进、横野将军徐晃各自领兵打通联系;而合肥方面实在鞭长莫及,便只能派遣骑将张喜率领轻骑一千,日夜兼程前往支援。

    曹操很清楚,由于东吴缺乏骑兵,这一千骑兵数量虽不多,但投入合肥战场之后,足以发挥巨大的作用。

    问题是,由南阳到合肥,需要横穿整个汝南。

    自黄巾乱后,持续数十年的战争几乎摧毁了汝南郡的一切,再加上天旱岁荒,百姓相食殆尽。昔日人烟繁茂、道路四通八达的富庶之地早已消逝。张喜所经之处,唯见名城大郡泰半化为丘墟,曾经的连绵阡陌和齐整道路,被横生的杂树林和四处漫溢的湖沼取代。而活跃在密林和湖泽中的,是因为吞吃死尸而肥硕的豺狗和饿狼。

    即使从当地征召了有经验的向导,寻找到一条能够容纳千骑行进的道路,也比想象中艰难。

    经过了数日艰难的跋涉,一千骑兵才进入汝南郡中部的固始县境内。这个速度,比先前预期的慢了许多。这使得张喜越来越焦躁不安。

    此刻大约是午时,骑队快速奔行了数个时辰,马匹已经疲惫。张喜不得不传令休息片刻。

    他令从骑们散开,自己策马登上一片光秃秃的山坡,眺望东方。在视野范围内的,是青黑色的、无穷无尽的莽林。片刻以后,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眉头紧紧地皱起来,显得眼窝更加深了。

    张喜是兖州东平郡人,东阿县的弓手出身;因为在曹公与吕布征战时据守仓津渡有功,被拔擢为曹公帐下曲长,随后十余年南征北战,多立勋劳,慢慢积功为牙门将。这次支援合肥,是张喜首次得到带领偏师独立行动的机会,他绝不能容忍任务失败。

    可是……可是……张喜用力紧握腰间缳首刀的刀柄,以至于青筋都暴了起来:“天杀的贼寇!可恶的雷绪!可恶的陈兰!可恶的梅乾!老子迟早要宰了你们!”

    被张喜痛骂的三人,都是活跃在江淮之间、不服王化的地方豪霸,或者说是贼寇亦无不可。孙权进攻合肥时,派遣使者说服了他们起兵呼应。

    雷绪等地方豪霸响应孙权,立即给张喜带来了巨大的麻烦。以他们的兵力,虽不足以在战场上抗衡大军,却足以四出骚扰邮驿、断绝道路桥梁,使张喜所部骑兵举步维艰。昨日张喜沿着一条道路走了数十里,结果尽头居然凭空出现了一个大湖,不得不原路返回……天晓得贼寇们是什么时候干的,又是从哪里引来的水!

    今日行军至此,似乎又要遇到同类的麻烦了,作为必经之路的桥梁垮塌得不成样子,附近又完全找不到渡船。那个向导说有个方向能泅渡过河,自己派人前出探看,也不知能有什么结果。

    为了便于行动,张喜没有身着铁甲,他用皮索把铁甲和头盔捆在一起,挂在马鞍的后方,自己只披了一件皮甲,外罩着葛布的军袍。从早上行军到午间,他的身上出了层薄汗,此际被山坡上的凉风吹拂,寒意透进袍服,使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他骑乘的青骢马或许也感觉到了主人的情绪,摇摆着脑袋,喷了个响鼻。

    张喜伸手捋了捋马颈,想要它安静下来,手上却抓了一把湿漉漉的汗水。这才想到,适才自己沿着队列前后奔驰,马匹也有些累了。

    这可是曹公亲赐的北地良驹!张喜心疼战马,连忙跳下来,慢慢地牵着马,走下缓坡。

    山坡下率先迎上来的,是那个出身汝南郡兵的老家伙,张喜本以为他会是个合格的向导,可现在看来,作用实在有限的很。

    张喜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自顾前行。可这老家伙却没注意张喜的面色,跟在边上喋喋不休:“张将军,固始的附近啊,到处都是河流水道。你看,北有淮水,东有史河,西有发源于斛山的曲河,南有春河,又有泉河、灌水等等,再往东,颖水过了汝阴以后,还有连片的沼泽,一直到芍陂都没有好路。这些河流有的和淮水平行,有的汇入淮水,期间还有堤坝、湖泊、森林、丘陵……急不得啊急不得,这路确实不好走。”

    张喜实在按捺不住,手起一鞭,啪地抽在这老卒的脸上,随即又是几鞭子,打得他满地乱滚:“我不要听你的废话!你说,你什么时候能找到一条好走的路?嗯?找不到,我生剁了你!”

    老卒哀嚎着求饶,但是周边的曹军骑兵们自顾休息,还有人打起了鼾,谁也没有理会他。都是刀头歃血的似铁男儿,杀人都不会多眨一下眼,这点小事,根本不值得在意。

    张喜又打了一阵,老卒的哀号之声越来越响,然后又渐渐轻了。而张喜毫无顾忌地继续打,直到觉得自己的手腕有点酸,这才停下。

    鞭子在空中发出的呼啸声刚一停歇,旋即有若隐若现的马蹄声从东边传来。或躺或坐的骑兵们纷纷起身,兴冲冲地说:“来了,来了。”

    张喜本想登上坡地去观望,看看那满头满脸是血的老儿,又停下脚步,就在骑兵们的簇拥下等候。

    过了一会儿,马蹄声越来越近,一小队人马穿过稀疏的林地,来到张喜身前。

    “怎么样?”张喜急躁地问。

    一名骑士下马行礼:”将军,这老儿说的没错,往东北十里有个开阔的河湾,我们试着趟水过河,水面刚能没过马腹。河对面有条堤坝一直向东,正好行军。”

    “好!立即出发,你们带路!”张喜觉得自己的心情愉悦了起来,他飞身上马,大声吩咐道:“兄弟们加把劲,过河以后,就埋锅造饭休息!“

    将士们鸡叫头遍时分出发,到现在很多人的肚子都空了。听到张喜的号令,骑士们高兴了起来,吆喝着纷纷上马。

    张喜用鞭梢指了指老卒:“带上他!“

    瘫软在地的老卒还在愣神,正巧一名高大的骑士策马经过,于是下腰探臂,抓着老者的腰带将他拎起,然后脸朝下扔在一匹空马上。这个高难度的动作既需要一流的臂力,也需要出色的骑术,立即激起了许多人的喝彩。

    “走吧!”张喜大喊一声,催马向前。

    骑队轰然起行,数千马蹄敲打着地面,发出的声响如同闷雷滚滚。

    道路顺着丛林和山水蜿蜒而起伏,夯土的路面年久失修,也很坎坷,但这些骑兵们或者是北地的雄健武士,要么是生于马背的乌桓人,根本不在意。他们一般只用单手控缰就能自如地控制马匹,一千骑列成紧密的纵队,犹如黑色的飞蛇穿行于在丛林和山水之间。

    十里地转瞬即过,张喜忽觉眼前一亮。这里果然如斥候所说,是一大片河湾。原本收束的河道在这里猛然开阔,水面扩张到了将近二十丈,在秋天的阳光下反射着粼粼波光,温和地铺陈开来。在河流的对面,原生的堤坝横贯东西,一直向远处延伸。

    斥候抬手向张喜示意:“将军你看对面高处,那里是我们之前留下的两个兄弟。”

    张喜眯眼看去,站在对面堤坝顶端的黑衣骑士也连连挥手。一阵风吹来,带来了堤坝后大片干枯芦苇的气味。

    他又策马向前,看了看水面:“确定能够趟过去?”

    “没问题,我们来回走了两遍。水很浅,河底也平坦,伤不着马蹄!”

    “很好,那就走吧!”张喜随手指了两名曲长,令他们率先涉水通过,并在河堤上展开警戒。随后,大队人马缓缓跟上。最后才是张喜和他的直属部曲们。

    深秋时节虽未盛寒,可河水已经有几分凉意。青骢马在张喜的催促下小心翼翼地踏入水中,因为凉水碰到了肚子,又前后刨撅着四腿,惊慌大跳了几下。好在这是一匹训练有素且温顺的好马,张喜拉紧了缰绳,叱喝几句,它便安静下来,跟着前方的马匹缓缓前行。

    一匹匹战马前后有序地入水,又前后有序地登上对面的河滩。骑手的吆喝声、马匹的嘶鸣声混合着河边碎石在马蹄下哗哗滚动的声响,一时间压过了舒缓的水声,在宁静的河湾中往来回荡。

    张喜突然想到了什么,一种模糊却强烈的危险感觉仿佛从天而降,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用力勒马:“不对……不对!”

    是哪里不对?哪里?在从骑们惊慌的眼神环绕中,他近乎狂乱地向四周观望着。

    “将军……”一名从骑向前几步,小心地探问。

    而张喜突然想到了:这里太安静了!

    固始县境内的民众们,这些年早已死伤或逃亡殆尽了,无论村社、农田,都已经被横生的灌木和莽林占据。而在莽林之中生存着的,是大小的兽类和野鸟。骑队每天行军过程中,都可以看见鹿、野猪、狼,甚至还有各种毛色的熊罴,鸟类更是会聚成群,数以千百计。过去的几天里,张喜听得到它们就在距离骑队不远的林间活动,发出各种呼啸声。

    然而这些鸟兽的呼啸声现在完全没有!周围寂然无声……

    是什么东西惊走了它们?

    张喜抬头眺望,却发现应当在堤坝顶端的两名斥候不见了。

    “小心!戒备!”张喜猛然挥手,大声喝道。

    他是一名出色的将领,不可谓不警惕,也不可谓不细致。但是,迟了。

    就在他挥手的瞬间,数百只箭矢从堤坝后射出,划出高高的弧线,落在了正在渡河的骑队中。箭矢所到之处,此起彼伏的惨呼声立即响起,有人落水,有马匹哀鸣。

    很快,又有许多弓箭手登上了堤坝,站在高处向刚上岸的骑兵们猛烈射击。这些骑兵们不仅未曾披甲,其中很多人正脱了衣裳擦拭身体,密集的箭矢所到之处,赤红色的血花朵朵爆绽,霎时间一批人倒了下去,流出的血把河滩都染红了。

    张喜用力扯动缰绳,带着青骢马在河水中绕了一圈,避过了几支箭矢。一幕幕惨烈的情形落在他的眼里,不仅没有吓到他,反而激发出了他的斗志。他锵然拔刀,挥刀前指狂吼道:“跟我杀!”

    骑兵们在河道中央移动逡巡,等于是现成的活靶子。这时候唯一的机会,就是尽快过河,杀散对岸的弓箭手!

    随着他的号令,骑兵们在水中强行催马加速,激起漫天银白色的水花。

第二章 伏击

    张喜发起冲锋的时候,一批又一批伏击的兵力涌过了堤坝。

    粗略估算,他们的数量超过两千,穿着各种各样的褴褛衣衫,手中举着长长短短混杂的武器,如同滚滚潮水般翻越堤坝,向下冲杀。

    他们没有旗帜,也没有金鼓之类的号令,只是发出狂乱的吼叫,凶猛地冲锋。这些人毫无疑问都是贼寇!

    趟过河道的骑兵们刚刚来得及上马,堤坝与河道之间的滩地就被贼寇们填满了,双方都没有阵列可言,瞬间就犬牙交错地纠结到了一处。

    贼寇们凭借人数上的优势,往往四五个人围着一名曹军骑士,从几个方向施以刀枪。而骑兵们既没有甲胄的防护,在这种敌我纠缠的情况下也无法发挥出战马的冲击力,几乎拿贼寇毫无办法,虽然也杀伤了不少敌人,但马上骑士越来越少了。

    此时张喜带领后继的骑兵们跃上了河滩。在河道里冲刺的过程中,他们又遭到几波箭雨的覆盖,减员超过四成,但最后仍有上百名骑士抵达。

    他们驾驭着的上百匹战马一旦进入冲锋状态,对于步卒来说就是收割性命的猛兽!

    张喜叱喝连连,带领这支骑队在混乱的战场中往来冲杀。贼寇的人数虽然占据优势,却不能阻止他们分毫。

    他们向着每一处贼寇密集的方向冲击,将之击溃以后,又迅速转向下一处。贼寇们前仆后继地凶猛抵抗,并几次试图阻碍骑队的速度,使他们停滞下来,却总是被骑队冲散,一次又一次地让开血路。

    随着他们取得一个个小的胜利,有许多被困住的骑兵们慢慢归入到这支骑队里,使得他们冲杀时的威势越来越骇人了。数百只马蹄践踏在死了或者还匍匐在地面挣扎的人体上,滚雷般的蹄声和骨骼碎裂的可怖响声汇聚在一起,形成惊心动魄的回响。

    但张喜的心里,并没有丝毫放松。事实上,他越来越紧张了。

    这群贼寇,居然如此悍勇,竟然死战不退!

    多年来,张喜随曹公南征北战,与贼寇作战的经验十分丰富。他面对过黑山的黄巾军、也面对过汝南的白波贼。在他的记忆里,这些贼寇都是乌合之众,占上风的时候固然声威赫赫,可稍作相持就士气低靡,只要死伤稍多,他们溃散的速度甚至超乎任何人的想象。

    但眼前这批贼寇却不然,如果张喜的估算没错,适才的几次冲击,给他们造成的死伤数量已经超过两百,但这些贼寇竟没有半点动摇的样子,依旧在努力作战!

    这样下去,双方就只有互相消耗了。就算取得胜利,还有多少人能够去增援合肥?这绝不是曹公希望看到的情形!

    张喜略微勒一下缰绳,放缓马匹奔跑的速度。在这个间隙,他四处张望着,竭力要看清这群贼寇的首领在哪里。找到敌人的首领,杀了他,是张喜想到的,唯一能迅速击败敌人的办法。

    他的寻找很快有了结果,在距离自己半里地的堤坝高处,有一支孤立的队伍。

    那是百余名服色较为整齐的士卒,正簇拥着几名骑士。几名骑士中,有人甚至还向着自己的方向指指点点!

    就是他们!

    “跟我来!”张喜在马背上擦了擦沾满鲜血的寰首刀,双腿夹紧马腹,开始加速。他的部下们紧紧跟随着他,先稍许绕出战场边缘,随即就像一支巨大的箭头,向着堤坝的高处射去。

    看似贼寇首领的几名骑士很快发现了张喜的冲锋方向,令人失望的是,他们并没有像其它贼寇那样死战的意图,反而迅速向堤坝后面撤退。

    这个举动更加坐实了张喜的判断,他们毫无疑问就是贼寇的首领了!

    “冲!冲!杀了他们!”张喜疯狂地催马加速,箭头型的队列在奔驰中渐渐拉长。

    越过堤坝的瞬间,张喜发现那支小部队停下了脚步。他们排列成紧密的防御队形,把手里的长枪高高举起。几名骑士在队列中央簇拥着一名身着轻甲的年轻人,那年轻人看着张喜的眼神,竟然有几分悲悯。

    “找死!”张喜厉声喝骂,而张喜身边的骑兵们毫不犹豫地猛力催马向前。这种密集的阵型确实是用来应对骑兵的,但敌人的兵力太少,所以很容易解决,只要催动马匹猛地撞进去,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撞碎敌人的阵列。马匹、哪怕是死去马匹的躯体,在这种高速之下,也根本不是人的血肉之躯能够阻碍。

    冲!冲!张喜的脸上流露出狰狞的喜悦,他屏住呼吸,等着骑兵撞入队列的轰然大响。

    轰鸣声果然响起,却不在前方,而在侧方!

    张喜猛转头,惊骇欲绝地发现了一支全员披甲的骑兵队伍。他们从堤坝下方的阴影中迅猛地冲出来,就像铁锤一样,砸进了己方的队列里。

    张喜完全没有料到,贼寇们竟然在此隐藏了一支武装到牙齿的铁骑。他的部下们更是惊慌错愕,他们竭力勒马,想要挺身迎敌,可整支骑队在高速向前的时刻侧面受袭,根本无法做出有效防御,队列就像铁锤下的枯藤朽木一样崩溃了!

    张喜的部下们有的来不及躲闪,被铁骑撞飞出去,在空中就筋骨碎裂而死;有的被长刀大戟砍杀,血液从伤口中喷洒出来,就像红色的喷泉此起彼伏。眨眼的工夫,他们就死伤惨重,剩余的人马全都溃散了。

    在击溃了曹军骑兵之后,那支披甲骑兵毫不延迟地向两翼包抄,继续大砍大杀。队列中只分出一人策马绕了个圈,向着张喜飞快地奔驰而来。

    张喜目眦尽裂,却依旧保持着基本的冷静,他立即收起寰首刀,拉弓搭箭。

    对面的骑士也同样张弓搭箭,两人几乎同时瞄准对方,抬手就射。

    两箭几乎同时飞出,仿佛两道银线在空中交错而过,飞向各自的目标。但那骑士是在快速移动中,张喜射出的箭与他错身而过,反倒是自己腰间上一痛,那骑士射来的箭又快又准,一下子扎进肋侧的皮肉。好在有皮甲的防护,箭头进的不深,伤处一时还不会危及生命。

    此时双方的距离已经不过丈许,再射箭肯定来不及了。

    张喜忍着剧痛,奋力拔刀向前刺杀。对面的骑士似乎来不及抽取短兵,只能猛地向右扯动缰绳,策马避让。

    然而两马交错而过之时,那骑士突然横出手臂,一把抓住了张喜的肩膀,随即借着两马错身的冲力,将张喜猛地拽离了马鞍!

    张喜只觉得肩膀上仿佛被一个铁钳夹住,随之身体腾空而起,眼前天旋地转。下一个瞬间,他的腰间剧痛袭来,原来是被那骑士猛地摁在了马背上。那骑士一手压制住疯狂挣扎的张喜,另一手在后腰抽出一把切肉用的短刀,把刀尖对准了张喜的侧颈血管位置,猛刺进去,还左右翻转,搅动了两下。

    浓稠的血液顺着伤口往外喷涌,把短刀和持刀的手整个染红了。一片黑暗立即笼罩了张喜的视野,而张喜的四肢抽搐了几下,随即无力地低垂,再也不动。

    那骑士缓缓停马,把张喜软瘫的身躯扔在地上,吹了声呼哨。不远处有从骑策马奔来,纵身下马,将张喜血淋淋的头颅割下来,挂在马鞍的边上。

    “小将军,好身手!”从骑兴高采烈地夸赞。

    目睹了张喜的死亡,曹军骑兵们心胆俱裂,他们的抵抗越来越弱,许多人放弃了战斗,想要催马逃离战场,但战场两侧有堤坝和河流的阻碍,想要逃亡并不容易,徒然让自己成为被追杀的目标而已。丧失斗志的曹军骑兵们似羔羊一般被追逐杀戮;他们被拽住腿拉下马来,随即遭到长枪的捅刺、遭到刀斧的劈砍、甚至遭到棍棒的殴打,几乎瞬间就不成人形。

    而本来就在围困之中的零散骑兵们,更是一个接一个地被砍杀落马,有些人主动丢弃武器投降,也被毫不留情地杀死了。

    半个时辰以后,整片河滩重新恢复了安静,而浓烈的血腥气不断升腾起来,红色的河水慢慢地往下游流淌。

    那骑士单手勒缰,自战场中央缓缓策马经过。一名周身浴血的曹军骑兵突然掀开身上覆盖的死尸,猛地向他扑来。而他随手提起身侧一杆长矛飞掷过去,立即穿透了曹军骑兵的胸膛,将之钉在地上。曹军骑兵双手抓着长矛,挣扎辗转了半晌方死。

    这情形似乎提醒了骑士,于是他向左右道:“抓紧打扫战场,仔细些。人全杀了,不要留一个活口!”

    左右沉声应喏,便有骑兵分出队列,召集了若干小队步卒执行命令。十余名曹军士卒本来已被反绑双手,勒令跪等处置,此刻便被直接推倒在地,有人用刀把他们一个个砍死了。

    距离骑士不远处,那个被张喜误认为贼寇首领的年轻人双手抱肩,凝视着战场。当小队步卒有条不紊地杀死战场上每一个曹军士兵时,他流露出不忍的神情,但什么都没有说;当那些步卒查看各处的己方伤员,将一些看起来难以救治的重伤者杀死的时候,他依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稍许站得远些。

    战争可以改变一切。这些步卒们,本来都曾经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现在却已经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鬼。而那些曹军士兵也同样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两者并没有什么区别。过去他曾经因为见到这种情形而痛苦,但现在他渐渐明白了,对人命的漠视,是战乱年代的正常情况。什么怜悯、宽容,只有在和平年代才会被人提起,在眼前的乱世,只需要考虑,你死,还是别人死。除此以外的过于充沛的感情,都是不必要的。

    这时骑士看见了年轻人,于是脱下头盔,露出坚毅果敢的面庞,和覆盖住脸颊和下巴的粗硬连鬓胡须。他咧嘴大笑着,跳下马,大踏步地走近。

    骑士拍着年轻人的肩膀,哈哈大笑着说:“今天这场杀得痛快,也多亏了二弟的好谋划!”

    而年轻人微微点头:“截杀了曹贼的援军,父亲便可以向吴侯交待了。”

    这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可以发现相貌颇为相似。骑士略微年长些,身材极其高大雄壮,肩膀宽阔。他的皮肤黝黑,胡须密集而刚硬,身边一侧的弓袋里,插着漆成黑色的强弓,另一侧悬挂长刀,长刀显然比寻常型号更长,也更重许多。相比于雄武的骑士,那年轻人就略显文质,不仅体格瘦削,皮肤也显得白皙些,不像武人,倒像是较少经历风吹日晒的书生。

    他们正是兄弟二人,年长的那名骑士名叫雷脩,字行之;年轻些的,名唤雷远,字续之。他们的父亲,便是起兵响应孙权号召的江淮地方豪霸首领雷绪。

    雷氏乃是庐江巨族。昔年逆贼袁术僭号仲家,定都于寿春时,麾下大将便有名唤雷薄者。袁术败亡后,雷薄的族弟雷绪收拢了许多溃散的袁术部众,举族退保于灊山以西的广袤山区,数年以来,声势渐渐恢复,如今已是江淮之间的豪杰中最具实力者,远来投靠的宾客、部曲多达万余家。就连袁术的旧部陈兰、梅乾等人,名义上是盟友,事实上也依附于雷绪。

    由于雷绪等人承诺呼应孙权起兵,故而派遣自己的精锐部下两千余人,向西堵截曹公的援军。这两千余人乃庐江雷氏在数十年战乱中纠合的家底,无不是悬命锋镝、去不图反的敢死之士。

    雷绪有四子,两名幼子尚未成年。嫡长子雷脩以勇武过人著称,此番领兵的便是他。次子雷远素来文弱,因此不领军职,多年来寄情于山水,在江淮间四处游玩;但他与兄长关系莫逆,近来又谋划多中,得到了兄长的重视,于是受邀一同前来。

    谁也没有料到,雷远在这一战中发挥了无可取代的重要作用。由于他精通地理形势,举凡周边山川水文无不谙熟,于是只凭几处小小的举措,就迫使张喜一步步地调整行军路线,最终走到了设在曲河河湾的战场上。而在作战时,又是雷远亲身做饵,将张喜诱入了被雷脩横向截击的绝境。

第三章 战后

    距离兄弟二人不远处,一名中年人正站在不远处的河滩上,把一件清洗干净的锁甲放在胸前比划。

    听到两人的对话,他赞叹道:“今日这仗赢得真舒坦。脩哥儿的身手越发矫健,远哥儿把曹军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本事,更是叫人佩服。”

    战事刚结束不久,这中年人就把胡须整理过了,还重新扎了发髻,使他看上去比其他将士都要整洁精神一些。这时候浑身上下淌着水,竞似乎还抽空沐浴过了,一件粗麻衣服松松地裹在身上,露出强健的肢体。

    雷远见这人言语大大咧咧,“哥儿”、“哥儿”的叫唤,有自恃年长的意思,但态度却并不叫人讨厌。便问兄长:“不知这位是?”

    雷脩知道雷远不熟悉宗族下属的部曲,于是笑着介绍道:“这位是父亲麾下得力的曲长丁立,前些日子负责截断南面新蔡那片的道路,因此你没见过。这位当年可是安丰县的令史,也正经读过书的,与我们这些粗人可大不相同。

    雷远知道令史乃斗食之吏,在一县之中高于牢监、官佐、亭长之类,地位也不算低了,通常都由县里的大族子弟出任。如此人物流落为地方豪霸的手下部曲,想必有不少故事,也有他的依仗,于是向丁立颔首示意:“丁曲长前后辛苦。”

    丁立在雷绪部下落脚,并非情愿,而是被袁术的败兵挟裹,不得不跟从。当日袁术的仲氏政权失败时,有一支曹军攻陷安丰,大举屠城,丁立阖族数十口尽数被杀,他仗着有些勇力拼死抵抗,最终却眼看着父亲、母亲、妻子身首异处的尸体没于曹军点起的烈焰之中。

    最终凭着侥幸,丁立带着三个孩子逃出生天,半路上撞进溃逃的败兵队伍里,稀里糊涂地进了山,投靠了雷绪。

    这以后,他的生活便被鲜血和死亡充满了,曾经循规蹈矩的小官吏,如今却成了手起刀落的曲长,俨然还是雷绪极为倚重的得力部下。

    但丁立骨子里仍然有其自傲,并不太看得起雷绪这种介于贼寇和土豪间的人物,因此言辞间殊少为人部属的自觉,反而常有些嬉笑怒骂的姿态。

    只不过雷绪毕竟有其豪杰气度,根本不在乎丁立偶尔的失礼,而雷脩不怎么读书,性格更是粗疏,压根没听出丁立的自高自大的意思罢了。

    丁立把锁甲卷起来,搁在肩膀上,向雷远略回一礼:“全靠远哥儿的谋划周密,我们这些来回跑腿的有什么辛苦?嘿,凭这场大胜,想必雷将军见了吴侯也有面子。到时候论功行赏,大家说不定都能当上县长、校尉之类。”

    一条披甲大汉昂然走近,大声道:“要说论功行赏,那谁的功劳都不能与小将军相提并论。曹军可有一千铁骑,那是轻易能拿下的吗?若非小将军神勇,今日哪有大胜可言?就算大家拼命,顶多就是个同归于尽的局面吧!”

    这大汉身高八尺有余,膘肥体壮,整个人看上去犹如一座墩粗的浮屠。他一路行来,脚步踩踏之处,跺得沙砾碎石哗哗作响。这人在雷氏部曲中颇享大名,以至于雷远都听说过他事迹,知道他叫邓铜,所部乃是庐江雷氏部曲中极其有力的一支。

    这位邓曲长的经历颇有些传奇,他是冀州邯郸人,曾随黄巾造反,后来又跟随白波帅胡才,在河东一带作战。

    杨奉、董承等人奉天子都安邑时,为了笼络白波贼的兵力,曾经册封胡才为征西将军,邓铜也在那时捞了个校尉的头衔。可惜那一场册封总有些沐猴而冠的味道,谁也没把他的校尉职务当回事。

    后来白波贼四分五裂,邓铜追随杨奉南下投靠袁公路,此后又经多次辗转,最后莫明奇妙地成了庐江大豪雷绪的部下曲长。

    今年以来雷绪多病,常常令邓铜跟随雷脩,代替自己行事,因而邓铜视雷脩为少主,言必尊称他为小将军,而以雷脩的副手自居。

    雷远听得出来,邓铜急着替雷脩张目,言语中竭力抬高雷脩的勇猛,而贬低雷远运筹之功,针对的意思甚是明朗。或许邓铜这厮厕身于白波贼的时日太久了,满脑子都是贼寇宗帅之间彼此争夺吞并的事迹;又或许,在邓铜眼中,近来展示出非凡判断力的自己,会在某些时候成为雷脩的竞争对手?到哪里都逃不脱这种拿不上台面的争竞,让雷远颇觉气闷。

    好在雷远并无意与自己的兄长争锋。在他看来,论及在战场上的骁勇搏杀,便是十个自己齐上,也不是兄长的对手。更不消说自己殊少参与军旅中事,充其量只有参谋之才。适才直面张喜的骑兵突击时,雷远心中着实紧张,只是勉强控制着,不使形诸于外罢了。

    于是他微笑道:“张喜乃是曹操帐下知名的骁将,然而兄长轻而易举便取了他的性命。这般神勇,谁不钦佩?此战功绩第一的,自非兄长莫属。”

    雷脩完全没听出几人言语中的机锋,他是个性格爽朗直率的武人,从不把心思放在这些细微处。他攀着雷远的脖颈,将略显瘦削的雷远提溜着摇来晃去:“何必过谦?曹军都是骑兵,奔走如风,要不是你计划周全,我们连他们的毛都抓不到一根!”

    “松手松手,快松手!”雷远笑着告饶。

    而雷脩全不理会,他转向邓铜,继续道:“至于斩将搴旗的事,那不正是我的本份?老邓,你不必特意替我吹嘘,哈哈!哈哈!”说到这里,他自己也忍不住得意地大笑起来。

    这时各处部属们陆续回报,打扫战场已经渐近尾声,由于曹军作战时普遍未着甲胄,因此大量完好无损的盔甲都成了缴获,还有数百匹战马和武器等,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物资。

    雷绪所部并没有缴获统一处置的规则,因此各曲长容许手下们在战场上自行搜索。许多人就此凑齐了足以在乱世保命的重要装备,当作传家之宝都不成问题。

    期间偶尔也发生为了某物争执的情形,不过军官们弹压得还算及时,并没有因此闹出人命,只有两个特别桀骜的,当场被绑在堤坝高处的树上,各抽了十鞭子以儆效尤。

    到最后计点折损的时候,发现将士们战死超过了两成,仅曲长、都伯就折了十余人,带有轻重伤势的更接近四成,这个结果堪称惨烈之极。光是慢慢地收集尸体就花了一个多时辰,最后将尸身堆在一起、燃起大火焚烧时,众人都慢慢沉默了下来。

    此时劲风乍起,漫山遍野的林地间,树动枝摇,哗哗作响。灰暗的浓云渐渐低垂,使得下午的天光越来越黯淡了。

    “和曹公对抗,不易啊!”雷脩低声道:“希望这次有个好结果吧。“

    江淮之间的这些地方豪强们,多年来反复依违于强者之间。然而到如今,北方的曹公、南方的吴侯,都已成长为此前无法想象的庞然巨霸;稍有眼光之人都能感觉到,那种诸侯旋起旋灭的局面已经过去了。曹公和吴侯两方的实力、地位都很稳固,彼此对抗可能会持续很多年。

    这种情况下,既然要站在吴侯这边,以后就很难再有改换门庭的机会了。所以此番成功或失败,必然会决定数万人今后的命运。

    “好结果?”雷远则叹了口气。

    他本想要离开,犹豫了片刻,却突然道:“能有什么好结果?之前刘刺史待我们也不算苛刻,大家安生过日子,难道不算好结果吗?非要因为孙将军的许诺起来造反,拿将士的性命去换取前程,我……我真不觉得这能什么好结果。”

    雷远口中的刘刺史,乃是曹公委任的扬州刺史刘馥刘元颖。建安五年时,刘馥单马入合肥,随后建立周治、安集流民、开辟水利、广兴屯田。

    雷绪、陈兰、梅乾等人原先自保于偏僻之地,自是陆续接受招抚,并缴纳贡赋。那几年的日子谈不上多么自在,但却胜在安稳。

    因而,此番几位首领决意接受吴侯的招诱起兵对抗朝廷,许多人心中实有芥蒂,只是想不到此刻,雷远如此直率地将之说了出来。

    众人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邓铜脸色铁青,露出想要开口指责的样子,立即被雷脩挥手斥退。

    丁立看看雷脩,又看看雷远:“可是刘刺史已经死了啊,咱们……”

    没有人理会他,他讪讪地住嘴。

    “续之,你就是心软,见不得死人罢了。”雷脩默然片刻,口气轻松地问:“男子汉大丈夫生于乱世,想用手里的刀去博取荣华富贵,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吗?”

    “可这样就一定会有荣华富贵吗?”雷远随即应道:“时势不同了,这样下去,可能只会越来越艰难!万一……万一……”

    雷脩双目猛然一瞪,雷远见他气势凶恶,忍不住想要后退,雷脩却只是低声对雷远道:“父亲自有他的考虑,你就莫要多说了。尤其不要在将士们的面前说!”

    雷远醒觉自己失态,向兄长深施一礼,便不再开口。

第四章 局势

    待到各项琐事一一完成,天色已经深黑。雷脩挑选了几名精细的部下,骑乘着好马赶夜路回去报信,随即传令各部就地歇宿。将士们先在堤坝上竖起栅栏,把战马赶进栅栏里围拢,随后自去砍伐树枝、芦苇之类铺在河滩上,作为休憩用的床铺。

    雷远合衣躺在铺上,仰望天空。午后的浓云不知何时消散了,秋日的夜空布满繁星,近得似乎伸手可及。他不禁想到,这些星星亘古长存,此刻所见,与数千载后人们所见的并无不同,而人类与之相比,仿佛寄身于石火光中,所面临的忧患与痛苦已然大不一样了。

    星光洒落下来,河滩上横七竖八睡着的人们、远处持弓弩往来巡逻的士卒、更远处苍莽山林的轮廓都清晰可见。河水下游方向,传来野狼此起彼伏的长嚎,那些顺水抛弃的曹军尸体,现在想必已成为它们的盛宴。

    夜风吹拂,带来河滩碎石间一时不散的血腥气,熏得雷远难以入眠。于是他索性坐起来。他的轻微动作惊醒了睡在不远处的亲卫郭竟。郭竟一手撑地起身,雷远连忙向他摆手,示意无事。

    今天的胜利并没有带给雷远多少喜悦,他的心中反而充满了疑虑,仿佛在极远处看不到的地方,有什么大麻烦正在渐渐酝酿、发酵。我在担心什么?哪里有问题?合肥那边的战事进展如何?吴侯期望我们能做到什么程度?他又能给出什么样的支援,提供什么样的报酬呢?盘算着这些,他突然感觉到危险,于是情不自禁地摸到当做靠枕的缳首刀,缓缓拔刀出鞘。雷远与兄长一样自幼习武,但他很少与人格斗,这把刀也只是普通货色,斑驳刀身在堤坝方向篝火的映照下,流动着淡淡的光晕。

    雷远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觉得迷迷糊糊地睡了没多少时间,天色就亮了。

    各部的曲长、都伯首先起身,随即开始收拾物资,整顿建制。

    辎兵用未熄的篝火煮了大锅马肉和野菜混合成的粗糙食物,大家分食已毕,拔营出发。

    汝南郡的道路不畅,给曹军的带来了困难,对雷氏宗族部曲的行动也如是。为了保证驮满缴获和辎重的马匹顺利行进,他们很快就不得不分成七八支小队,沿着不同的道路各自前进,有的在山坡间的小路上以之字形曲折向前,有的则没入无边无际的莽林中,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雷脩、雷远两人攀上地势较高的一处土岭,看着先导和后继的人马一一通过。这时候,邓铜、丁立等曲长都各自去指挥部队,簇拥在他们身边的,是数十名身着皮甲,身负弓刀的亲卫,其中雷脩的亲卫稍多些,雷远的亲卫在场的只有五人,分别是郭竟、王延、孙慈和樊宏樊丰两兄弟。

    雷脩抬手遮挡阳光,眯眼向东南远眺,那里是合肥的方向,但他只看到起伏的丘陵和林地。他慢慢地道:“吴侯亲率大军围攻合肥,至今已有百余日。前些日子大雨导致城墙坍塌时,吴军只差毫厘就能破城。我估计,此刻合肥城中守军能战的不满两千,绝对支撑不了多久。一旦吴侯拿下合肥,则淮河以南的广袤区域都将易手。父亲之所以投效吴侯,就是希望能在攻略淮南的过程中夺取足够的利益。如果一切顺利,或许能成为吴侯麾下的重将,地位至少不下于韩当、黄盖之辈。若吴侯有意称王称帝,我庐江雷氏也算开国功臣了。”

    他看了看雷远,略微压低声音道:“父亲已经老迈。他想奋力一搏,以使我们不必像他那样,始终做山中的土豪,做被人招抚和利用的贼寇。他曾经和我说过,此番若能建立大功,吴侯还额外承诺了一个将军和一个刺史的职位,这些官职,十有**会落在你我身上!续之你想清楚,那是将军和刺史!”

    将军?刺史?那可是正经的朝廷大员,不同于都督这种临时性的任命,真的很有吸引力了。如果落在兄弟二人身上,谁是将军,谁是刺史?又或者,某人既是将军又是刺史,而另一人为其辅弼?这就是邓铜突然对我警惕的原因吧。最近这阵子,自己的风头出的确实有点多,或许让某些本该理所应当的事情横生枝节了。

    雷远叹了口气:“兄长,官职什么的……唉,我不是要谦让,你听我说下去……以当今的时局,朝廷官职已经不像当年那般贵重啦,徒有官职,而没有实际的实力支撑,那官职便半文不值!你想想邓铜,他当年在河东时,正撞上杨奉挟持朝廷,滥赏官爵,所以他居然当过校尉。这职位与他老上司胡才的征西将军也相差不远了,早年曹孟德、袁本初这样的天下之雄,起家也不过西园八校尉而已。可是,就凭邓铜手下的三五百人,撑得住校尉的官职吗?大家都当过校尉,邓铜和曹公是一回事吗?”

    雷脩连连摇头:“邓铜不过是位沙场勇士,何必拿他和曹公比?你这个比较,咳咳,突然觉得像是在羞辱曹丞相。”

    “那我们不提邓铜,你再想想郑晋……是我的一名扈从,你见过的。”

    雷脩想了想:“那个嗓门宏亮的胖子?”

    “正是。”雷远点头:“郑晋的主家,本是荥阳郑氏,他曾是郑泰的家仆。昔日郑泰郑公业初举孝廉时,三府征辟皆不就,天下莫不关注。后来郑泰历任尚书侍郎、侍御史等清要职务,又与何颙、荀攸等人结交,共谋诛杀董卓,堪称是搅动天下风云的大人物……当时郑晋这厮随同郑泰在雒阳,也是享过福的!结果呢?郑泰被袁公路表为扬州刺史,单车赴任,未曾之官,半路上就卒于盗匪之手,郑晋侥幸逃得性命,颠沛流离数载,如今只在我身边做个持刀的护卫……兄长你想想,那可是扬州刺史啊,怎么就被盗匪杀了!道理再明白不过,没有三五万雄兵撑腰,徒有刺史的官职,济得什么事?”

    雷脩哈哈一笑:“续之,你总是那么小心。我庐江雷氏在淮南根基深厚,数十年来起坞壁、缮甲兵,拥万众,与荥阳郑氏这等学问门第可大不相同。”

    雷远皱眉:·“郑泰这扬州刺史对付不了盗贼,难道我们就能对付得了曹公?这道理难道不是一样的吗?兄长,吴侯手中有十万大军,却鏖战百日拿不下合肥,足见战事的发展并不如当初的想象。我很担心……”

    他压抑住心头的焦躁,放缓语速:“兄长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成功截击张喜,固然保证了合肥战场始终处于吴侯的掌控,可是身处南阳的曹公,又会做什么反应?”

    雷脩皱眉:“曹公还能有什么反应?再度加派援军?”

    “天下南北两分时,淮南为必争之地;淮南南北两分时,合肥为必争之地。以曹公的眼光,当然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绝不愿意坐视合肥陷落!”雷远双手作势比划着,加强语气道:“此前数月,曹公之所以未有举措,那是因为赤壁的失败伤了大军元气,一时无能为力。但是现在,距离赤壁之战已将近一年,通过源源不断地调集北方的粮秣、物资、新兵南下,曹公的力量已经有所恢复了!张喜带领的一千骑兵只是开始,一旦发觉小规模的援军遭到阻截,曹公必定会发动真正的大军来援!到那时候,说不定吴侯命令我们去阻截曹公的千军万马,我们怎么办?吴侯拿出一个将军、一个刺史的空头职位,我们真要搭上千百条人命去拼?”

    顿了顿,他又道:“世人皆知,曹公用兵如神,仿佛韩、白,兄长你虽然神勇,敢与曹公对阵吗?以我们这点微薄的力量,去和曹公正面对阵……兄长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螳臂当车的后果,还有什么值得考虑?雷脩下意识地用手指梳理着胡髭,陷入了深思。

    “嗯……我们且不谈那些官职的事情了。你的意思是,局势很快就会变得恶劣,除非吴侯能够迅速攻克合肥?”

    “是的。如果吴侯迅速攻克合肥,则江淮形胜尽数在手,吴侯的大军以合肥为支点,以水军沟通芍陂和巢湖,纵使曹公亲至,也有一战之力……我们跟着摇旗呐喊也未为不可。但如果吴侯拿不下合肥,那么局势一定会迅速恶化,甚至恶化到我们根本无法承受的地步!”

    雷脩皱紧眉头想了想,看看雷远,再仔细思忖半晌,又看看雷远。他知道自己并不擅长这些细密的分析,而雷远所描述的可怕情形,更是叫人头痛。但他惊喜地发现,那个不久前还懵懂无知地需要兄长照顾的少年,突然间已经成长为思虑深远的可靠伙伴了。这翻天覆地的变化,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自己作为兄长,竟然丝毫没有注意到。

    雷脩笑了笑,转身就走:“左右就是这三五日内的事,现在多想无益。待我们回到灊山大营,就可以知道最新的战局走向了。到那时候,我会请父亲好好听取你的建议。”

    雷远一时愣住,却见雷脩已经在土岭下催促:“莫要耽搁,我们该走了!”

第五章 大营

    由于携带了大量缴获物资,部队的行进速度比预想中更慢,估计到达灊山大营可能需要六天以上。

    雷脩和雷远等不了这许久,于是命令邓铜代领全军,兄弟两人与数十亲卫从骑兼程赶路,提前两日返回。

    骑队沿着山中峡谷奔行了一个时辰,地势突然开阔,夕阳透过两边群山,将昏暗的光洒落在中间的连串台地,这就到了灊山大营。

    名唤灊山大营的所在,其实并非营地,而是一系列军事堡垒的统称。这些堡垒时江淮之间的流民首领们各自动用人力,在灊山的山间台地陆续修筑的。

    它们依托地形错落分布,无规则地延展,彼此用步道连通,以天然的陡坡和溪流为金城汤池。堡垒中的建筑多为土木结构,外观粗犷质朴而牢固异常,每隔一段距离,还额外设立了府柱、堑壕、拒马等防御设置。

    建安四年时,袁术曾经带领大军投奔灊山大营,意欲据此以待天时有变。却在这里遭到旧部雷薄与陈兰的反戈一击,最终士卒崩散,极盛时横跨三州十一郡的强大政权就此走向末路。灊山大营的险固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从那时起,此地就成为许多活不下去的民众逃亡的目标,是各种流民、败兵、贼寇、亡命得以暂时喘息的渊薮。

    此刻雷脩、雷远兄弟纵马而归,身后数十骑鱼贯相随,他们在大营之内毫不减速,踏过盘旋的步道,连续绕经几处堡垒,直接抵达最后方的一道隘口。

    隘口侧方的望楼上,值守的人员看得真切,便连连挥动旗髦,指挥着其后的重重营门开启。

    一行人如狂风卷地般地直抵素日里各路豪强聚会议事的大堂,这才下马。

    雷脩把缰绳扔给从骑,眯着眼睛打量着大堂,这是营寨中最为宏伟的砖石建筑,也比其它的建筑精美些,其后便是父亲雷绪平时起居办公的地方。

    雷脩平日里往来惯了的,但此际不知为何,他竟有几分忐忑,不敢迈入眼前黑沉沉的半开门扉。

    雷远也下得马来。他在父亲部下并无实际职司,因此极少来到这里。此刻他站在雷脩的侧面,略微落后半个肩膀的位置,看着雷脩挥手招来一名仆役:“将军今日可在堂中理事?另外,各位校尉可有在的么?”

    淮南群豪们并无朝廷官职在身,所谓将军、校尉,都是自称的。雷绪地位高些,是将军。陈兰梅乾和其余几位首领地位略低些,便是校尉。

    虽然不免显得妄自尊大,但好歹也能明辨阶级,总比自称牛角、雷公、飞燕、白雀之类的贼寇正规些。

    那仆役慌忙答道:“将军在,适才还急召了各位校尉来此……是以眼下各位校尉也在。”

    上午急召了各位校尉来此么?雷脩与雷远对视了一眼。

    “我觉得有麻烦啦……”雷脩喃喃道。

    雷远深深吸气:“进去看看再说。”

    他当先迈步向前,推开门扉。

    门扉后面的正堂是空的,绕过照壁,再穿过一道门,才是通常讨论重要事务的二堂。二堂里坐了不少人,却没有点起蜡炬,也没有谈话的声息,屋檐的阴影遮挡下,黯沉无光的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实体,将整座厅堂陷没,勉力瞪大眼睛,才能看到那些仿佛群鬼呆然的、影影绰绰的身形分散在厅堂各处。

    雷远楞了楞,向雷脩使了个眼色。

    雷脩清了清嗓子:“启禀……”

    “阿脩回来啦……”正前方的暗影中,雷绪过于平静的声音传来。

    “是,这次我们……”雷脩刚想说几句,又被雷绪打断了。

    “战果我已知晓,不必多说了。只是,眼下的情况有了新的变化,老辛,你给他讲讲。”

    被唤作老辛的,是名叫辛彬的幕僚首领。他是雷绪部下最受信赖、也是最得力的私臣,除了不直接领兵以外,辛彬无所不管。

    这时,被雷绪点名的辛彬,慢慢从一侧的坐榻起身。

    雷远的视力已经渐渐适应黑暗,他清晰地看见,这位幕僚的脸色青白,双眼中满是血丝,神情与其说是颓丧,不如说是绝望。

    “小将军,吴侯退兵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雷脩惊怒交加地咆哮起来。

    “吴侯已经退兵了。”

    “这……这怎么可能?”雷脩茫然四顾,只看到一张张同样茫然的脸。转过头来,他猛地拉着雷远的胳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吴侯为何退兵?什么时候退兵的?麻烦您说个明白。”雷远踏前一步,向辛彬拱手示意。

    “吴侯此前几番攻打合肥不下,于是绕城修筑长堑,以作长久围困之计。曹公下属的扬州别驾蒋济带着数千人驻扎在城外,本打算汇合张喜所部骑兵,救援合肥。但张喜已被击溃,无法到达,他又遭长堑所阻,于是他写了封书信,在书信中胡乱吹嘘说,曹公以张喜为先锋,起大军四万将抵,请合肥守将再坚持几天……他派遣了多批信使,携带同样的书信偷越长堑,通报合肥。其中有两人被吴兵擒住,搜出了书信。然后……然后……”

    辛彬涩声道:“吴侯误以为书信内容为真,他过于畏惧曹公,居然就自行纵火烧毁了攻城器械,退走了。”

    原来如此,好一个扬州别驾。雷远微微颔首。

    一闪而过的赞叹,随即又被强烈的恼怒取代。

    过去的数日里,雷远始终忧虑于孙权未能迅速攻克合肥,以致局势很有可能恶化。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统率着江东六郡数万雄兵的吴侯,尚未真正打过一场大战,就被计谋所诓,主动放弃合肥孤城,退兵了。

    这是何等的愚蠢?这是何等的胆怯?这是何等的荒唐?

    这对于淮南群豪来说,又是何其可耻的背叛!

    东吴的兵力既然撤退,江淮豪右们顿时陷入了绝境。重新打通寿春、合肥两地联系的扬州曹军或许无法正面对抗吴侯,却足以清剿与他们为敌的雷绪等各部。被东吴压制了半年的曹军也需要一个发泄怒火的对象,遭受吴侯威迫的曹军将领们,更急需一个证明自己,进而向曹公有所交待的胜利。

    既然如此……

    雷远心中疾速盘算的时候,另一边的坐榻上传来粗砺的嗓音:“所以,这下确实有了大麻烦。”

    那是陈兰在说话。他起身站到厅堂的中央,用讥诮的眼神扫视周围,冷笑着说道:“然而大家想到现在,究竟有什么想法,有什么应对的策略?能不能拿出来议一议?再这么等下去,只怕曹军的刀斧手,都要摸到大营底下了!”

    陈兰是一个身材矮壮、眼神凌厉的中年人。他的人生可谓丰富:年轻时曾为青州黄巾军的首领之一;后来又投靠袁术为方面大将;近来的身份,则是灊山大营中实力仅次于雷绪的豪强。

    数十年无数次血肉横飞的战斗,将他锤炼为刚强的军人,也夺走了他半只耳朵和两根手指;还重伤了他的气管,使得他吐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两块岩石互相磨凿时,发出的暗哑嘶鸣。

    “当时是谁先被东吴使者说动的?现在把大家都坑了,不先出来解释几句?”有人低声说道。

    “东吴承诺的高官厚禄,不是每个人都动心了么?在座的各位,谁也不想过下地屯田的苦日子。现在追求谁先谁后,有个鸟毛的意思?”陈兰瞥了一眼躲在厅堂阴暗角落、倚靠着梁柱的另一名大首领梅乾,继续道:“我问的是,你们觉得接下去该怎么办!”

    “要不,我们做好准备,先据守大营,和曹军打一打……”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便有几人同时呵斥:“放屁!胡扯!找死!你疯了吗!”

    又有人高声反驳:“没打过,为什么怕成这样?灊山大营如此险固……”

    “你真的不怕吗?你再说一遍?”

    “老子不怕!”

    堂中一时喧扰纷纷。

    这些吵闹声落在雷远耳中,几乎令他冷笑出声。

    如果探查所谓淮南群豪的背景,可以发现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过去数十年中原战争中的失败者,有黄巾贼的余部、有仲氏政权的余孽、有飞将吕布的帐下逃兵、甚至还有从徐州逃难过来的难民。他们因为各种失败而逃亡到这里,而造成他们失败的人,又似乎都和挟持天子、号令天下的曹丞相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

    早已经见识过那位北方霸主的实力,却还有人自不量力地说要与之作战,这或许与当代崇尚刚强激烈的风气有关,但更多的,恐怕还是出于愚昧?倒是坚称曹军不可力敌那几位,显然还聪明些。

    “如果打不赢,那就投降咯。“梅乾慢悠悠地说道。

    “降而复叛,叛了再降吗?你觉得曹公是什么样的人?你以为谁都像徐翕和毛晖那般好运气吗?你想想我们认识的人里,有谁像臧宣高的?”陈兰的火气不小,当即厉声反驳。

    梅乾一时语塞。

    徐翕和毛晖两人是曹公在兖州时的部将,后来叛变投奔了盘踞青州的臧霸臧宣高。臧霸投靠曹操以后,曹操立即命令臧霸奉上二人首级。不料臧霸巧舌如簧,居然说服了曹操,不仅没有杀死两人,反而还任命他们为郡守。曹操的部下们当然将此事迹大肆宣扬,以推崇曹公之宽厚,但在在座众人的记忆里,曹公实在还是凶残暴虐的事情做的更多些,未必有谁愿意去指望他的宽容大量。

    “谁说的都不对,谁都没有好主意,那你呢?你倒是有什么想法?”稍远处,有人不耐烦地冲着陈兰叫嚷。

    陈兰啐了口唾沫,狭长的眼眶中瞳孔一转:“我能有什么想法?老实说,我已经让人去收拾金珠细软了,大家要是没啥好主意,我就带着妻子亲族和亲近的护卫们,抄小路南下,亡去江东!嘿嘿,再怎么样,当个富家翁总不成问题。”

    厅堂中瞬间一静,或许有不少人突然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第六章 军议

    “平日里靠压榨部下来奢侈度日,一旦有难,就打算抛弃部下们逃跑,这么做,你还算人吗?”雷脩恼怒地质问道。

    或许是因为追随袁术的时间太长,见多了淫奢无度的生活。陈兰非常喜好醇酒美人,珍玩宝器,对待徒附则多方搜刮聚敛,甚至还时常纵兵劫掠百姓。因为他素有强悍善战的名声,雷绪希望能够仰仗他的勇武,才多次予以容忍。可是当此危难之际,陈兰居然第一个想着弃众逃亡?性格直率的雷脩顿时不满。

    而陈兰狠狠瞪了雷脩一眼:“小子,我和你家伯父同在袁氏帐下南征北战的时候,你还乳臭未干呢。怎么,现在仗着膀子有点力气,就敢以下犯上了吗?”

    他不再理会雷脩,直接大踏步站到堂中,睨视着斜倚在榻上、面带病容的雷绪:“眼下的局面,吾等所能选择的,无非战、降或走而已。我只问雷将军,你意如何?”

    雷绪的身体状况确实一天不如一天了。他的胡须比上次雷远见他时,又稀疏了不少,即便披着厚重的袍服,衣带也很宽松,还是可以看出肚子很明显的鼓起,偏偏扶在案几上的手臂又枯瘦得筋骨曝露,皮肤也呈现出不正常的腊黄色。然而在这种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刻,所有人信赖的,依然只有这位在乱世中屹立多年而不摇的大首领。

    看见陈兰站在身前询问,雷绪扭头朝旁边咳吐一声,喘着粗气慢慢地对他说:“现在的局面很清楚了,确实就只有这几种选择。投降,是把性命寄托于曹公的仁慈,我是不愿意的。作战的话,不说打不打得赢,就算赢一场、两场,又能如何?曹公雄踞北方,力量是我们的十倍百倍,我们能一直赢下去么?所以也不合适。”

    说到这里,他扫视堂中个人,绝大部分人都微微点头,有几人脸上虽不情愿,却也没有出言反对。

    “那么,就只有走了。”陈兰道。

    随着他的断言,许多人深深叹息,以至于厅堂中似乎起了一阵微风。对于在场的许多人来说,因为战争而背井离乡逃亡到灊山,已经是痛苦的选择。现在,竟然还要放弃经营多年的本据,转而投向完全不可知的南方吗?如果早知道吴侯竟然如此……强烈的追悔和对未来的疑虑,让他们痛苦而不知所措。

    雷绪语气中也带着痛楚,却没有任何犹疑,他应声道:“如果不想面对曹公的怒火,就只有走,往南到达刘豫州和吴侯的势力范围,就安全了。但是,不是陈兰说的那种走法。”

    雷绪继续道:“追随我们的民众,原都是乱世中勉强苟全性命的可怜人。是我们这些做首领的响应吴侯的号召,命令他们与曹公作战,这才将所有人置于危险的境地。现在局势不利,却将他们丢弃于敌军的屠刀之下,这有悖于基本的道义。何况,在这个世道,徒附和部曲就是立身之本。如果失去了追随你的部众,徒然坐拥资财,只会成为他人的俎上鱼肉。老陈,我想这也不是你的期待。”

    道义云云,其实没有谁真的放在心上,但雷绪后半段话,委实打动了陈兰。他犹疑地问道:“那么……”

    “我们带着所有人,一起南下!如果能带领足够的部曲到达江夏,我们仍然是举足轻重的力量,吴侯和刘豫州,都会想尽办法拉拢我们,这难道不比做丧家之犬要强?”雷绪手扶案几,勉力支撑起身体:“从这里到南方的江夏,大路绕行汝南郡的弋阳、西阳等地,曹军在那里有城塞扼守,难以偷越;但弋阳西阳隘口以东的千山万壑,那是我们往来惯了的地方,难道就没有小路可通?”

    “小路自然是有的,而且不止一条,但那些道路……”陈兰猛地瞪大双眼。

    “那些道路莫不是沿途悬崖夹峙、蜿蜒奇崛的小路,我知道!但为什么不试试呢?我现在立即派出得力人手踏勘行进路线,另外还可以额外调动将近三千名壮丁火速修整沿途桥梁栈道。至于粮秣物资等一应所需,那些从来都是不足的,无非尽出积储支应,沿途再采摘山药野果罢了!”

    陈兰仍在犹豫:“将军,我们手底下的佃客、徒附、部曲加起来,怕不有将近两万人!”

    梅乾在远离众人的角落里发言:“不止……不止……曹公有屠城杀俘的名声在外,百姓们畏之如虎。我估计,愿意跟随我们南下的,可能有三万多人。”

    “那就带着三万人走!”雷绪凝视着两人。

    纠集三万民众,在曹军的眼皮底下退入苍茫深山险道中,进行数百里路程的大撤退!

    陈兰瞠目结舌:“这也太难了……简直疯了!”

    “要不你就领兵出击,和曹军死战吧,看看谁疯得厉害。”雷绪淡定地道。

    厅堂中瞬间安静。

    陈兰突然泄了气:“将军,我没有别的意思,都听你吩咐。”

    “你呢?”雷绪注视着阴影中的梅乾。

    “我……都听将军的。”梅乾干笑。

    “其余各位呢?”

    江淮之间的豪强们,素来唯雷绪、陈兰、梅乾三人马首是瞻,既然三人已经达成了一致,其余各人陆陆续续地都同意了。

    “没问题!”

    “干了!”

    虽然一度慌乱,但这些人终究都是历经乱世锤炼的男儿,既然计议已定,便不再犹豫,转而立即开始讨论这场大撤退相关的具体安排,厅堂中顿时热闹起来。

    而雷绪则将目光投向了站在厅堂稍远处的高大身影,那是被他寄予厚望、已经开始逐步接手处置事务的长子:“阿脩,你有什么其它的意见么?”

    雷绪虽然老病,性格中果断刚毅的成份却并未衰减,作出决定原本无须等待许久。之所以将这场会议拖延至此,就是期待长子参与其中。在他想来,以长子的勇猛强悍,足以慑服众人,进而通过主导这次规模庞大的撤退行动,逐步树立起在整个江淮豪霸群体中的地位。

    然而雷脩竟然一时间迟疑无语,似乎是愣住了。

    雷远轻轻拽了一下兄长的袍袖,附耳低声道:“兄长,撤离的同时,曹军随时南下,不能没有领军阻截的人。应该要求各家首领尽数征调麾下壮士,交给你统一指挥,提前进驻六安备战!”

    “什么?”雷脩流露出茫然的神色。

    “危急时刻,需要有人站出来纠合人心,为中流砥柱!父亲病弱,兄长难道指望陈兰梅乾他们担负此等重任吗?”雷远急道。

    “呃……”雷脩顿时动容,但又问:“万一那两人不服?”他在战场上的勇猛果敢远迈常人,但在战场以外,却未免太迟疑了。

    此时,踞坐在上的雷绪渐渐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而雷脩只是下意识地摩挲着刀把。

    雷远深深吸了口气,又将之用力吐出。

    他猛地从雷脩的身后站出来,大踏步走到厅堂正中。他大声道:“父亲,各位叔伯长辈,请听我一言。大家的部曲、徒附,散落在西至汝阴,东至九江的广袤地区,还包括决水、灌水上游山区的诸多村寨。即便立刻发出号令,十天左右才能尽数汇集。而曹军的下一步行踪难以预料,我们须得早做准备,以防曹军突袭!”

    首领们渐渐安静下来。有人低声道:“只要我们跑得够快……”

    雷远打断那人言语,继续喊道:“拖家带口的时候,再快能快到什么程度?如果这时候曹军直取灊山大营,我们怎么组织撤退?如果被曹军一路追杀到山里,我们还能留下多少家底?如果最后只剩下亲信左右若干人去江东做富家翁……那现在就可以走了,还用费那么多功夫讨论吗?”

    在哄闹声中,雷远加重语气:“即便是撤退,也一定要留下相当规模的兵力,为大营提供掩护,以保安全!”

    辛彬突然问道:“留多少兵力?留得少了,在曹军面前不堪一击;留得多了,各位将军只怕承受不起损失。“

    雷远明白他的意思。长期以来,各家地方豪族首领通过依附的农民获得源源不断的利益,通过部曲佃客控制依附的农民,又通过较精锐的武力维持部曲,维护其在大环境中的利益;此三者共同形成自上而下的体系。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直接掌握的武力,一旦武力被重创,部曲和徒附也就难以维持。因此辛彬其实是在提醒雷远:这些首领们各计私利,绝不愿意将自家兵力随便地投入作战;如果雷远想要他们倾尽家底,那是必然失败的。

    大难临头了还在算计自家的一盘小账,这是许多地方势力的通病。他们没有政治理想,没有长远目标,更没有全局意识;乌合于一处是为了维护私利,需要各人付出时,满脑子仍然想的是私利。诚如古人云: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

    雷远非常厌恶这种局面,但他又必须及时应对。

    “各位,不必许多兵力,也不会有大规模的作战!”他大声道:“我们固然畏惧曹军的强大实力,曹军也未尝不忌惮我们的殊死一搏。只要各位凑出一只精干兵力,多携旌旗、车辆、骡马,大张旗鼓进驻六县,伪装成诸位首领齐至前线,要与曹军决战的样子。则曹军必然会聚集大兵、严阵以待……这样一来,额外拖延三五日不成问题。”

    雷远环视众人:“与此同时,留守大营的诸位心无旁骛,全力组织民众撤退,可确保万全。如何?”

    “曹军大集之时,这支部队如何撤离?”辛彬又问。

    “六安城南二十里便是番山,六十里是小霍山,一百七十里是天柱山。沿此路径,凭借地形且战且退,为大队断后,最后跟随大队退往南方。

    陈兰来回踱了几步,双手拳掌啪地交击:“我觉得可行!”

    梅乾微微点头。

    辛彬眼神闪了闪,慢慢坐回原处。

    于是所有人都望向雷绪。

    雷绪用枯瘦的手指轻轻敲击案几边缘,发出有规律的得得声。他的眉头紧紧地皱起来,流露出深思的神情,似睁非睁的双眼拖出一条条的鱼尾纹,显得眼眶愈发深陷。

    半晌之后,他点了点头。

    雷远始终屏息凝视着雷绪,当雷绪点头的时候,雷远感觉到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最近几次刻意的表现,应当已经给自己积累了足够的声誉。何况,考虑到兄长单纯以武勇行事,善于谋划的自己至少是个辅弼的良好人选。只要能够担负起这个职责,之后可做的就太多了……雷远看见陈兰略向前半步,却被身后的人轻轻拉扯袍袖,止住了。很好,这个任务本来也不适合他。

    雷远向自己的父亲微微躬身,将要说些什么,却听雷绪平静地道:“阿脩,这件事情,你来负责。我让贺松、刘宇他们助你,还有……嗯,请梅乾校尉随你一同前往,大小事务,你都要多请教。”

    梅乾明显有些意外,他叹了口气起身施礼,又向雷脩点了点头。

    雷绪加重语气:“现在你就去整备兵力,各家都要派出精锐,所有人今晚就出发!“

    雷脩愣了愣,连忙下到大堂中央行礼:“是。”

    而雷远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看到雷绪不经意的声音就像沉重的石块从高处坠下来,一块块轰然落在漆黑的地面上:“阿远,你左右无事,便带些人往西去,将今日的决定通知与我们相熟的各家村寨吧。是否跟从行动,由他们自行判断,你不要强求。”

    “……遵命。”

第七章 村寨

    当天夜晚,雷远和他的亲信从骑们便再度远离了灊山大营。一行人披星戴月赶路,直到夜色深沉如墨。山间的土路蜿蜒崎岖,土层中有许多石块裸露出来,这时候再勉强前行的话,很容易伤到马蹄,于是他们进入一处小树林里歇宿。

    “小郎君,请用。”孙慈就着篝火烤热了两张饼子,递给雷远。

    雷远带着部下们急匆匆离开的时候,只有孙慈想起了从伙房取来干粮和饮水。要不是这青年足够机灵,一路上可就难熬了。

    雷远默默地接过来,将之慢慢撕扯成碎块,塞进嘴里。

    他的思绪仍有些纷乱,现在已经几乎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走出厅堂的。似乎兄长在背后呼唤过几声,但他没有理会。

    他能够理解父亲对长兄的偏爱,也能够理解将重责大任一步步移交给长子时,身为父亲的良苦用心;他本人并非喜好表现的人,原也不打算牵扯进这些权力交接的流程中去,对于这名见识超越时代的年轻人来说,为了继承家族的部曲徒附展开争夺,那格局未免太小了。但这不代表他感受不到羞辱,不代表他感受不到雷绪对自己的刻意漠视。或许习惯了等级森严的人不在乎这些,但雷远在乎。

    更重要的是,雷远失去了参与对抗曹军的机会……这个机会,对雷远来说非常的重要!

    雷远几乎压抑不住自己的焦躁。

    围坐在篝火四周的从骑们也沉默着,偶尔交谈几句,也都压低了嗓音。

    雷远这次出发,将全部的亲卫们都带上了,合计二十来人。他们都跟随雷远有些年头了,能够体会到雷远的不悦。虽然他们大都以为这是因为吴侯退兵、曹军即将压境的缘故,但这种情绪也影响到了他们,使他们心中压抑。

    天上浓云遮蔽,没什么星星,也没有月亮,暗沉沉的,远近寂静无声。

    雷远起身向远处眺望,视线沿着起伏山梁向东北延伸,最远处地平线上朦胧的阴影,应该就是六安城。这座古城位于崇山峻岭与淮西平原的分界线上,同时威胁着合肥与寿春的侧翼,占据此地,必可使曹军不敢轻动。今后数日里,这座城池将会成为整个战场的焦点。

    转过身来向南,南面是绵延的枯叶林,林子后面黑沉沉的山脉渐次抬高,最后与天空溶为一体。偶尔有绿色的光点在林间飘动,好像萤火虫在飞舞,那是夜晚出来觅食的狼,在篝火周围探看着。

    沿着山脉吹来的寒风呼啸而过,使得雷远激烈的情绪渐渐缓和。

    雷远坐回远处,慢慢地考虑:雷氏本非江淮间的大姓,能有现时的地位,主要依赖于雷薄、雷绪这一代人从军作战积累下的声威。因此,遍布于淮南数郡的村社,大部分是近年来逐步依附的。对于这些关联松散的依附村寨,宗族通常只是按年度少量征缴粮秣,此外别无所管。因此,通知他们随同撤离,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眼下最重要的是把这件事情办好;其它的,都急不来。

    次日清晨,雷远等人便牵马入山。

    从灊山大营到西面的汝阴郡,大路是先向北,再折而西;但这条路的路程较远,距离寿春和合肥这两个曹军据点也太近了。因此,雷远选择直接横越山区。他所要通知的坞堡和村寨,有不少就在山里,这样也可以先通知到他们。

    山中的天气与平地大不相同,忽然间有小雨洒落下来,顿觉寒冷。一行人取出毡布覆盖在马背上,自己淋着雨走了半个时辰,雨忽然停了。可雨雾被山风携裹着层层压下来,沾在脸庞上,立刻凝成水珠。

    跋涉到将近午时,一行人终于到达了第一处目标,一个叫做獠坞的地方。大概前汉时抑或更早,为了防备山獠而在这处山脊上修筑了烽燧;如今烽燧早已坍塌,反倒是围绕烽燧的矮墙成为了一个小小坞壁的依托。

    獠坞的居民不多,首领与雷远的从骑樊宏樊丰兄弟有亲戚关系,与雷氏宗族的往来也很密切。听到雷远传递的消息,他们毫不犹豫地就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启程。

    雷远也不耽搁,继续赶往下一处。

    这一天里,他们走到了六处村寨,有三个寨子是本地氏族聚集兴建的,他们都婉言谢绝了,另三个流民寨子决定跟随着雷绪撤离。这也在意料之中,背井离乡是太过可怕和痛苦的事,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愿意;反倒是对于本就远离故乡的流民来说,再度启程不是难事。

    这时他们已经渐渐深入到群山之中,起伏的缓坡不见了,一座座深灰色的山岩慢慢耸立起来,在道路左右形成壁立的巨大悬崖。雷远为了抓紧行程,拒绝了在某座村寨歇宿的提议。结果晚间一行人只好坐在山崖下休息,呼啸的山风一次次吹灭了篝火,所有人哆哆嗦嗦地过了一夜。

    接下去最主要的目标,是一处规模较大的山寨。这个寨子叫永胜寨,首领名唤冯迁,据他自己声称,是当年剿灭汝南黄巾时掉队的官军伤兵,后来逐步纠合弃家逃避重税的百姓和各地亡命,在深山中的一个谷地落脚。不过许多人都认为,冯迁应该是逃散的黄巾余部才对。

    冯迁所占据的谷地,有溪水、有平地,能够种植庄稼,因此这个山寨的人数较多,也有余力进行基本的建设。他们在山谷口修建了长长的篱笆,像模像样竖起两座望台,颇有几分戒备森严的样子。

    雷远等人通报了姓名和身份,便在谷口等待。

    孙慈笑道:“此地首领既然叫冯迁,应当是个乐于迁徙的,这回应当很顺利。”

    正要答话,却看见上百人手持着武器,突然从山谷内涌出来,还有人如临大敌般张弓搭箭,登上了望台。一个头目模样的人大声叫嚷:“雷小郎君,我这山寨里,都是种地纳粮的良民,不如令尊英武,不愿与朝廷作对。是以,今后我们也不敢与您往来,您请回吧!如果执意往前,我们可就要得罪了!”

    竟然是如此干脆的拒绝吗?雷远不禁苦笑。

    从骑们看着雷远,候他定夺。

    雷远叹了口气:“今日本不必强求,只是……这个寨子在周边颇有些声望,若他们拒绝跟从,只怕其它村寨也会效仿。”

    孙慈自告奋勇道:“我在此处有几个故友,我去说说!”

    不待雷远答应,他策马向前几步,喊道:“寨子里的兄弟们,有认识……”

    话讲到一半,望台之上一箭飞出,直贯孙慈的胸口!

    孙慈荷荷低呼了几声,仰天便倒,身体砸到地面,发出重重的声响。

    他的身下随即流出汩汩鲜血,显而易见是活不成了。

    这个突发情况使得双方都陷入了震惊。

    以郭竟为首的从骑们又惊又怒,纷纷拔刀张弓,骑士们的紧张情绪影响了战马,于是战马也跟着暴跳嘶鸣起来。

    永胜寨那边的上百人则一起吼叫起来,伴随着吼声,他们更加努力地做出厮杀威吓之态,甚至还有几名弓箭手跟着放箭,只是准头一般,箭矢嗖嗖在空中飞过,划了几道弧线扎在地上。或许在他们看来,倒在地上的死者证明了他们是多么强大,足以将雷远等人吓退吧。

    而雷远的面上,狰狞之色一闪而逝。

    雷远今年十九岁,与孙慈相识却有十二年了。在他的记忆里,孙慈是他童年的玩伴、少年时的朋友、青年时的扈从,是他为数极少的可靠部下之一,将来也应该会是一生都忠心不二的部属。这样的人就不明不白的死在了箭下,他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敌意,只是想说几句话而已!

    都说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但雷远前世那些不如意事毕竟极少牵涉生死,哪怕他最后激烈以对,也终有其缘由;此世却不然,动辄杀身殒命,视人命真如草芥一般!这两天雷远本就情绪不佳,如今孙慈荒唐被害,更超过了他能够容忍的极限,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从他的胸中腾起,似乎有某种束缚在火焰的灼烧下断开了。

    他轻摆缰绳,策马来到孙慈的尸身边上看看,又凝视着对面。

    又有一支箭歪歪扭扭飞了过来,一头扎在战马的身前。

    栅栏后,那个头目模样的人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大声叫喊着,让所有人把弓箭都放下,又带着几个部下登上望台,把之前放箭的那名弓手拖了下来。

    “小郎君!小郎君!”他喊道:“此事绝非有意!是这弓手新来投奔,不知轻重,所以自作主张!我这就砍了他的脑袋赔罪,另外还有钱帛奉上!小郎君千万不要误会啊!”

    这个行为立即引起了壮丁们的混乱,他们原本排出的队列轰然而散。许多人把刀枪驻在地上,闹哄哄地讨论着,看着那弓手竭力反抗,却被头目带着若干人制住了,拿粗绳子前后捆了几圈,放倒在地。

    但雷远根本没有注意这些事,他的右手攀上了刀柄,用余光向左右扫射,满意地发现郭竟等人都已经不动声色地靠拢过来,形成了冲锋的阵型。

    永胜寨的人们还在闹腾。

    雷远催马向前,渐渐加速。

第八章 暴怒

    对面忙乱的人群中终于有人发现不妥。有人狂喊着:“贼人过来了!过来了!奶奶的,列队!列队!”

    可是来不及了。雷远等人的骑兵队列就像是离弦之箭那样,瞬息便至。

    缴获自张喜所部的雄骏北地战马猛地撞上了栅栏。雷远只觉得身体微微一震,破碎的木料四面飞舞,战马毫不迟延地穿透过去。

    战马一直向前,又撞入人群之中。雷远拔出长刀,咆哮着向左右乱砍。刀锋所过之处,大蓬的血雨和断裂的肢体随即飞舞起来。战马冲击所赋予他的力量和速度,再加上居高临下的优势,使他长刀所向,根本无人能够抵挡。

    这时郭竟等人催马齐到,他们都是多历战阵、训练有素的勇士,以密集的队列簇拥着雷远向前冲杀,刀枪并举之下,人群如波分浪裂,惨叫声此起彼伏。

    雷远忽然觉得眼前劲风大作,他下意识地侧身闪躲,只觉额边刺痛,一支短矛擦着脑袋飞过,带走一缕鬓发。

    王延怒骂一声,催马挡在雷远身前,反手从腰后取出一把极长的牛筋黑漆强弓。他是雷远的从骑中年纪较长者,被雷远当做自家长辈,所以把雷远的安危看的极重。此刻他持弓在手,向左右稍一搜索,便看到二十步开外有一小队壮丁手持短矛,像是一击不中意图后退的样子,于是立即张弓搭箭,一箭一个将他们都射死了。

    这时雷远又挥刀砍翻一条壮汉,然而这汉子甚是勇猛,竟然双手抓住雷远的缳首刀,仍凭利刃从掌中划过,也不放手。与此同时,又一人突然冲刺到雷远身前,举刀就砍。雷远认出这人便是之前出面交涉的头目,待要收刀抵挡,刀身被之前那汉子死死抓住了,一时抽不回来。

    紧急时分,雷远双腿用力,猛夹马腹,那战马嘶鸣着人立起来,两条前腿乱蹬。碗口大的马蹄正中那头目前胸,一时间喀拉拉乱响,也不知他断了多少根肋骨。

    永胜寨的壮丁们数量大大占优,但农夫终究不能和战士对抗,何况雷远的扈从们非寻常战士可比。只过了很短的时间,战斗就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

    壮丁们沿着山谷奔逃,而雷远等人衔尾追击,又把屠杀延伸到了山谷后面的村寨中。很快,鲜血就在各条道路上流淌着,几处矮小的茅舍被点燃了,腾起了冲天的浓烟,浓烈的焦糊味道混合着血腥气四散弥漫,让雷远感到十分刺鼻。

    突如其来的暴怒不知何时已经消逝了,雷远坐在村寨中央用石头垒砌成的台子上,只感觉到疲累和茫然。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参与搏斗撕拼,也是第一次获取杀人的经验,此时挥刀的右手都在发抖。他低声喘息着,用一块不知哪里来的软布擦拭着长刀,刀身上反射的光芒让他注意到,太阳已经从远处的山脊上升起。阳光照耀着这片村落、溪水、田地和古井。这片本来静谧安宁的土地上,却偏偏发生了刚才那样惨烈的杀戮。这惨烈的杀戮,偏偏又是自己一手主导的。

    这是真实的世界,不是游戏!那些因为自己暴怒而死的人,不是电脑屏幕上的数字,而是活生生的人!在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对雷远大吼。雷远不想当圣人,更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在这乱世中奢谈道德,但刚才这样的行为……他突然醒觉,自己此来,是为了通知民众们躲避曹军,是为了保护他们!结果呢?

    孙慈之死确实得有人负责,可这与寨子里其他的人何干?适才寨子里的人也说过了,此事绝非有意而为,只是某个新来的弓手不知死活。现在数十人因此而丧命,他们都是罪有应得吗?归根到底,这场杀戮是因为我雷远雷续之的命令,是因为我身怀利器、杀心自起!这样的做法,有何异于曹贼?

    雷远有些后悔。他对自己说,今后决不能如此。

    郭竟带人把放弃抵抗的壮丁和村寨里的老弱一起赶到石台前方,等候雷远处置。他对雷远说,寨子的首领冯迁,便是刚才喊话的那人,已经死于乱军之中,不知谁动的手,凉得透了。

    雷远看看下方惊恐不安的人们,索然起身。

    这种世道,百姓太软弱可欺,而豪强又太强;豪强之上,又有更强。永胜寨百姓面对寨主的百数十部曲便无力反抗,而寨主的部曲面对庐江雷氏的精兵快马、坚甲利刃,又如豆腐般任凭宰割;庐江雷氏面对曹公……唉,不说也罢。这一层压一层的凶残暴虐,便造成了世上无数的惨剧。

    他对郭竟说:“你告诉他们,可以去灊山大营,跟着撤退去南方,也可以留下,都行。随他们。”

    说着,雷远自顾往来路行去。

    郭竟转头看了看雷远,低声问王延:“你有没有注意到,最近这几个月,小郎君似乎变了很多?当初他可是无论怎样都不愿见血的……”

    在郭竟看来,雷远以前那性子,着实失之于柔弱,现在这样,才算有点武人的刚强凶悍之气。挺好的。至于因为暴怒而杀几个人……那有什么关系?这样的世道,哪年哪月哪天哪个时辰不在死人?而这些人,纵使不死于雷远之手,难道还指望在乱世中得享天年吗?笑话!

    既然如此,血债血偿又有什么不对?孙慈是小郎君的亲近扈从,难道不比这些蝼蚁也似的人金贵些吗?小郎君的反应理所应然,纵有株连,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王延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须,思忖着道:“大概是上过一次战场以后,被血气冲击到了,醒觉了潜藏的性子?毕竟宗主和小将军都那般强悍,小郎君本不该那么文弱。”

    这样的推断可说是毫无实据,但对于郭竟来说,他只是需要为小郎君的变化找个理由而已。于是郭竟连连点头:“有理!”

    雷远顺着来路慢慢地踱步,没有听到两名护卫首领的推断。

    他觉得坐在寨子里很是气闷,想换个安静的地方,透透气,舒缓下过于焦躁的神经。可是,当他回到适才突入的栅栏附近时,却发现那名擅自向孙慈射箭的弓手,竟然还活着。

    这人在雷远发起进攻之前,就被同伴们捆了起来,战斗进行中,他因为躺倒在地,反而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虽然身上染了些血,都是同伴们的。此刻他扭动着被绳子捆牢的身躯,从几个交叠的尸体下蹭了出来,向着雷远嘶声大喊:“狗贼!有种的放开我!我和你拼了!无耻的狗贼!”

    这种情况下还敢挑衅,这不是胆子大可以形容,显然已经怒火中烧,失去了理智。大概适才战死的人里,有他的家人或朋友吧,问题是,既然家人亲友都依附于寨子,他又为何肆意妄为,主动取人性命?此前被不自量力的狂妄所挟裹,现在又被仇恨冲昏头脑,这样人,真的有其取死之道。

    雷远对自己的大动干戈颇有几分悔意,却不代表他会对这祸首产生妇人之仁。当此人破口痛骂的时候,雷远只漠然地看看他,抬手招了招。

    正在稍远处监视着寨中百姓,不令妄动的樊宏连忙策马过来:“小郎君,有什么事?”

    “杀了他。”

    樊宏更不多言,纵马过去,挥刀砍下了他的首级。只是他的臂力弱了些,这一刀砍得拖泥带水,颈腔里的血液四处喷溅,几乎洒到雷远的脚面。

    雷远看看这些血,退开半步:“樊宏,你去催促下郭竟王延等人,叫他们快点走吧。我不想待在这个地方。”

    郭竟等人很快就赶到雷远身边,还牵来雷远的战马。

    “小郎君,这帮山民自寻死路,怪不得我们。倒是我们接着该往哪里走,这得听您说了算。”王延道。

    雷远知道亲卫们的想法:山民的凶蛮无知超乎预料,本以为通知人们躲避曹军是件善举,最后却发生了冲突,己方还死了人。这是完全不必要的损失。他下意识地看看队伍后方,在找到合适的地方落葬前,孙慈的尸身被紧紧包裹着,就放置在一匹马背上,跟着众人行动……这情形更令人既失望、又尴尬。

    雷远沉吟着,用马鞭轻轻敲打着左手的掌心。似乎他思考的时间有点长,但从骑们肃然等候,寂静无声。

    经过适才这场短暂的战斗,所有人对雷远都多了些敬畏。但雷远心里明白,且不提适才的战斗如何,把有限的时间消耗在村寨分布稀疏的山区,这是自己失了计较。

    “不必在山里消耗时间了,山民桀骜,又自以为有深险为峙,无论谁来管制,他们都能活下去。所以,多半不愿跟随我们。”雷远道:“我们按照原来的计划下山,往决水、灌水沿岸走一趟。那边地处平原,村寨较多,又正当曹军兵锋……有得要忙了。”

    “好!好!”从骑们纷纷道。

第九章 迁民

    淮水南岸,决水、灌水沿岸地区的地形平坦,小山丘壑连绵而起伏不大,其间有谷地错落分布,形成大小不一的坪坝。山头高处有茂密的森林,平地则遍布矮树、荆棘和枯草。

    此地处于江淮豪右控制区的边缘地带,虽也遭到天灾**的惨烈破坏,但还大体维持着两汉延续至今的密集乡邑聚落结构。目前为止,算得上周围数郡范围内,人烟较密集的区域。

    由于自雷绪以下的势力首领们既无政治理想,也无治理的能力,因此放任大部分村社自治。豪右所属的部曲巡行到某处时,随意勒索些补给物资,就当是收税了。

    这种情况下,百姓们的艰苦可想而知。水患、疫病、盗匪,甚至某次简单的气候变化,都会夺走许多人的性命。

    然而,得益于紧邻中原的地理位置,每当某次灾难夺走了许多人的性命,死者所腾出的屋舍,又会陆续被各地逃亡来的流民占据。随即难民又会死于某种灾难,这些村落于是再一次空荡无人,直到下一拨流民的到来。

    一年又一年的如此反复。村落如故,只是每一天都较旧时更破败,规模更小些,户口更少些。

    如此下去,曾经人烟繁茂而富庶的村社,终究会被抽干血脉,不可避免地走向衰亡。

    齐五是个流民。他的家乡远在数百里之外的徐州,原本有妻有子,有老母、长兄、幼弟。一家人上有宗族荫蔽,还传有祖传百亩田地耕稼,纵使近数十载租税日趋沉重,靠着种地的手艺,总可勉强度日。

    然而自从荒乱以来,天下板荡、贼寇横行,肆意杀人侵暴,更兼水、旱、风、雹、霜陨、疾疫、蝗螟等灾害无一日停歇,朝廷又毫无赈济可言,只有更加如狼似虎地征集压榨……如此种种,很快就将齐五逼迫到了家破人亡的境地。

    齐五辗转流徙,饱经艰危,曾经被挟裹进青州黄巾的余部,又曾经随着流民大队漫无目的地奔走求食。

    他的经历越来越丰富,见识越来越广,而他所依赖的宗族早已瓦解流离,身边熟悉的人也慢慢地死亡殆尽。

    二十年过去了,齐五年近半百,眼睛瞎了一只,右手的指头也断了两根,乱世风霜彻底摧折了他的筋骨,使他身躯佝偻下来,粗糙的皮肤垂坠着,在他的脸上和身上形成纵横的皱纹。

    或许是年纪大了,他发现自己不再害怕死亡或疾病,于是他在一处叫做大槐里的地方落脚,准备安静地渡过饱受折磨的一生。

    聚集在大槐里的,几乎没有本地的居民,都是从四方流离而来的苦命人,此后两三年的时间里,齐五和几个年轻人开垦田地,侍弄庄稼,渐渐地让人们得以糊口。

    这一日里,齐五带着两个半桩孩子,慢慢沿着田埂行进。田埂左边这块地本来应该是块精心打理过的好田,可惜荒废了,田里的荆棘到现在都没有锄尽。

    田埂右边的一片更好些,但是齐五在翻地的时候,发现地里浅埋着十几具尸体,于是取土将之掩埋,再不想过去。

    田埂很宽,两个孩子各自拖着一条木耙走在前头,齐五背着手在后,喃喃地道:“秋天也要耕田啊……先耕田,然后再耙,把雨水收在土里,就算春旱也不怕……对了,如果秋天不下雨,千万别耕,那样反而绝了土气……可惜,没有牛,没有牛啊……”

    齐五的嗓子粗噶,语调又低微,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也不知道前头的两个孩子能听进去多少。他抬起头,用浑浊的左眼看看两个嘻嘻哈哈的孩子,嘴角抽动,苦涩地叹了口气。这两个孩子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看着他们,齐五常常恍惚想起自己死在乱军刀下的儿子。

    远处的道路上,突然有烟尘扬起,一行骑士纵马扬鞭,疾驰而来。齐五的视线虽然模糊,却能分辨他们的衣着和配备的武器,那都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大跳了一下,过去无数次的经历已经明确的告诉他,村庄的宁静被打破了,一定会有坏事发生。

    齐五竭力挺直身体,用力如此之大,以至于脊椎都发出了咔咔的轻微响声。当那队骑士来到身前时,他用尽量庄重的语气道:“各位来此,所为何事呀?”

    “此地是大槐里么?”有人沉声发问。

    “正是。”齐五指了指远处的一颗大槐树:“此地叫作大槐里,便是因为这株槐树。十里开外还有一颗略低些的槐树,那处是小槐里。我们两处都有百十户人家,素日里守望相助的。”

    齐五下意识地将村落的人户数说得多些,又扯上了附近的小槐里。这样的话,如果眼前这批人有什么歹意,或许会有所顾忌。

    先前说话那人转向一名年轻人禀道:“小郎君,这里便是……”

    “我认得此地,去年曾来过。”那年轻人摆了摆手,跃身下马:“老人家,此地乡老可是姓左?我是庐江雷氏族人,有急事寻他。”

    庐江雷氏,齐五是知道的。这是以庐江郡为中心,拥有部曲徒附上万人,号令所及,覆盖周边各郡的大豪。严格来说,大槐里也在庐江雷氏的势力范围内。只不过他们既不派遣官吏来管理,也没有定期征收税赋;唯有偶尔兵马过境时,会勒令支应若干粮秣。

    这就已经很好了,没有逼死人的课税,没有强征劳力,也没有烧杀掳掠;什么也不做,能够放任百姓们自行求生,容这些乱世中的逃亡者安心种两茬地,已经是能得到齐五衷心感谢的善政。

    既然是庐江雷氏的族人,至少不会是来掠夺杀戮的。齐五直起的脊背猛地弯了下来,警惕的神色也放松了,他客气地道:“咳咳,这位小郎君,你要找姓左的乡老吗?”

    “正是。我记得大家都叫他老左,也有叫左大声……嗓门确实很大。”

    “他已经死了。”

    “死了?”

    “老左有咳逆的毛病,去年冬天太冷,他支撑不住,折腾了数十日,吐血死啦。”齐五平淡地述说着,并没有什么情绪。

    年轻人一时默然。

    这一行人,正是雷远和他的从骑们。

    这时候,距离雷远等人在永胜寨的厮杀已过了整整一天。从永胜寨到决水和灌水下游间,依旧有群山阻隔。但雷远熟悉道路,知道一条鲜有人行的小路,于是他们直接牵着马,沿着斗折的山间小道横穿峡谷,很快就抵达对面的山梁。

    休息一晚以后,接着的路线就比此前好走很多,他们再经过半日疾驰,便来到了大槐里。谁知刚到达,便听说熟悉的乡老已经死了。

    “那……如今这大槐里,可有人主事?”

    “没……没有了啊。”齐五茫然。

    雷远看看齐五背后的墙垣。那墙垣不高,夯土破败,短短数丈就有四五个坍塌的豁口,露出里面被火焚烧过的废墟,和反复重新搭建的窝棚。豁口后面挤挤挨挨地站着些蓬头垢面的村民,谁也不敢近前。

    雷远上前几步,扶着齐五的胳膊沉声道:“老人家,不知该怎么称呼?”

    “小人齐五,我……我只是带着大家种田的,我什么都不懂啊……”齐五有些尴尬,却又不敢挣开雷远的手。

    “齐老丈,懂不懂的,都是小事了。”雷远打断了齐五的自辩:“曹军要来了,请你带着大家,往灊山暂避。”

    “啊?什么?曹……曹军?曹军来了?要打仗了吗?”

    齐五的花白胡须颤动着,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握着拳,想制住颤抖,却失败了。他盯着雷远,希望他的脸上露出笑容,告诉自己这只是个玩笑。雷远却只沉重地点点头。他惊恐地回头,看到的只有村民们一张张同样惊惶的脸,和一道道茫然失措的眼神。

    “但……但是……”齐五看看雷远,他的嘴唇蠕动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但是什么呢?但是这地方是我们在乱世中仅存的容身之所?但是大家竭尽全力开垦出了一些田地,本以为明年能吃上几顿饱饭?但是曹军不一定会像从前那样沿途烧杀?但是大槐里内老弱妇孺居多,而且大家过冬的存粮尚且远远不足,根本不足以支撑一次长途跋涉?

    但是,这些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村民里,有幼小孩童被这突然的紧张气氛所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跟着齐五学习耕田的两个孩子丢下木耙奔过来,他们大概认为是雷远说了什么,吓着了所有人,于是拦在齐五身前,圆睁怒目,瞪着雷远。

    齐五连忙猛地将他们拖开,向雷远躬身赔罪:“小孩子不懂事……您……”

    “不用多说什么了,快点收拾东西,往东面去,进灊山。会有人接应你们。”雷远哪会介意这些,他注视着齐五被风霜侵袭得不像样子的面容,郑重地道:“尽量快,拜托你了。”

第十章 丘首

    告别了齐五等人,雷远从大槐里开始,接着到小槐里,之后再是山阳亭和旬明亭……他们自西向东,一路通报至各处百姓聚集的所在。

    在这些破败的村社中,三老、有秩之类的基层官吏早已亡散,此外几乎不存在有力量的组织了,穿行其间,雷远的行动没有受到过什么阻碍。但他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在此之前的很多年,他的生活都是以军营为中心的,并不曾近距离地接触百姓;而一旦深入地接触,雷远就意识到了:多年来,以雷绪为首的地方豪右们几乎没有为百姓做任何事情。

    当然,即使在所谓的盛世,那些蝼蚁般的草民也是被欺凌被压榨的,何况乱世?对于许多百姓来说,能够较少滋扰苛待他们的,便已经是善人。但雷远不这么觉得。每次直面惨淡挣扎的百姓们,都使他感觉到痛心,他非常希望自己的行动能对百姓做出弥补。

    有时候,他们在破旧泥胚的坍塌墙壁间穿行,寻找到的却只有被野兽啃噬残缺的尸体;有时候,他们费劲地扒开断砖残瓦遮掩下的地窖,只为了找到害怕抢掠而提前躲进去的老弱妇孺;更多的时候,他们不得不耐着性子,向操着各地古怪口音的流民反复解释:我们真不是来抢劫杀人的,只是想告诉你们,曹军要来了,快逃吧!

    雷远并非因为雷绪的指示而奔走,而是出于愈来愈高涨的责任感,这使他穿行于一处处村社,反复地说着,不觉疲累。

    曹军要来了,这五个字或许不能吓倒深山中的居民,却足以使村社中得流民们产生最激烈的恐惧情绪。

    他们中,有人记得初平四年时,傅阳、取虑、睢陵、夏丘等地的累累尸骨;有人记得兴平二年时鸡犬不留的雍丘城;有人记得建安三年时被泗水和沂水没顶的下邳和血流漂杵的彭城……通过这一场场屠杀,那位乱世奸雄从奋武将军到司隶校尉,再到司空,到丞相;而他的赫赫威名之下镇压着的,是如山的尸骨,和蚁民们的绝望和恐惧。

    在这里,几乎每座村社都响应了雷远的号召,一批批面黄肌瘦的百姓从各种角落里挖掘出珍藏的食物和最后一点财产,动作快的,当天就抱着义无反顾的态度踏上逃亡之路,动作慢的,还想收拾些基本的生活物资,也都答应会尽快出发。他们都清楚,在这个过程中,因为疲惫、饥饿和各种未知的危险,必然会有一桩桩的悲剧或惨剧发生,但那总比死在曹军的屠杀中要好些。

    奔忙了两天之后,雷远一行人基本完成了预期的任务。拯救他人的成就感虽然让他们感到欣喜,但无法缓解他们的疲惫。于是他们在靠近离里山的一个小村落歇息,准备次日就启程返回。

    这个村落里的居民昨天就陆续出发了,此刻还有少数人留着,其中有些是难以承受长途跋涉的老弱。青壮年带走了所有的粮食和物资,老弱被放弃了,他们只能安心等死。

    这种情形是雷远深深厌恶的,但他又能如何呢。数十年的乱世中,比这惨烈更多的情形也在全天下的各处一再重演,他只能尽量保持无动于衷。连续数日的奔忙几乎耗尽的雷远的精力,使他疲惫,使他心情低落。有时候雷远觉得自己越来越虚伪,就在不久前,他还杀了人,杀了许多人,那时候他的举动有什么正义可言?为什么现在又让自己沉浸在同情和怜悯中?纵使自责和焦虑,究竟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小郎君,剩下那几户,我们已经帮忙收拾了行李……其实没多少,就是些零碎锅碗,还有辆小车。”郭竟一边搓着手上的泥灰,一边说着。

    这数日里,雷远不仅尽心尽力地沿途通报,还派遣他的扈从们帮助村民做了不少杂事;此等情形,扈从很少有料到的。他们并不习惯做这些,但既然小郎君说了,偶尔做一些也无妨。毕竟小郎君年轻,总是会心软些;在这种世道,能跟随一位性格温厚的上司,乃是福份。

    雷远应了声,让郭竟自去休息。

    他绕过一栋塌了半截的矮墙,又将挡在身前的蜘蛛网拂开,勉强找到一块可以落座的石板,刚坐下,就听见远处传来凄厉的哭叫声。他皱起眉头,想要唤人去查看,又想到这不可能是自己的部属在抢劫。村民们早就一无所有了,没有任何值得下手的东西,多半是哪里死了人,病死或饿死的。

    自己能做的,终究还是太少了。

    坐在对面的高瘦老者将一盏茶汤摆在雷远面前。

    雷远知道这老者的年纪不过六十余,但此刻看他形容枯槁如朽木,显得极其衰老。老者用来盛水的漆盏,表皮已经破碎,露出了内里的竹胎,与周围破败的房舍恰可相配。茶汤则是用未经揉制的树叶煎出的,在夕阳映照下显得色泽焦黄,散发着可疑的气味。

    雷远恭敬地双手捧着茶盏,略啜饮一口,慢慢放下。

    并非雷远矫情,而是这老人值得恭敬对待。此人姓李,名孚,字叔达,乃是本地有名的儒生。他通晓古文经学,又擅解春秋,曾受公府征辟,也曾与东平大贤刘梁为友。数十年来,这老人亲眼目睹了大汉从盛世到乱世的坍塌,亲身经历了难以想象的颠沛。大约一年前,雷远曾经过此地,执弟子之礼拜见李孚,向其请教学问。李孚广博见闻和谈吐中流露出的洒脱态度,都引起了雷远的钦佩。

    这次雷远领命动员乡民们撤离,再度经过李孚的居所。却发现这一家族过去数月里连遭灾劫,这时已经人丁离散、丧败得不像样子。因为上次登门拜访时,王延陪同着,王延深知雷远对李孚的敬意,便问他是不是需要再去拜见。

    说实在的,雷远没有这想法。这一年里,雷远的内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好学知礼的文弱少年了。当然,那时的雷远刻意如此,自有其缘由,可是对于这种奔走于儒门以求品题清议的行为,他现在只觉得很可笑,很幼稚,甚至有些愚蠢。且不说李孚只是一个老书生罢了,算不得真正的名士;而雷远自己出身于乡间土豪,勉强读过几本书籍罢了,从未曾正经地治学,非得往士子队伍里凑,那是走歪了路子。所以难怪邓铜等人明里暗里,都有些不屑。

    但是既然王延提起,雷远便不得不去上门一叙,否则有向盛避衰的嫌疑,令人不齿。

    好在李孚并没有与雷远砥砺学问的意思,这样的世道里,也没有互相抬举名望的必要了。他只是邀请雷远在残破不堪的院落中落座,两人一起用些茶水。

    “续之,你这些日子想必很辛苦?又或者,遇上什么特别的事情了?”李孚问道。

    雷远怔了怔:“劳烦叔达先生挂念……其实还好。只是想到将有兵灾,心中郁闷。”

    李孚摇了摇头:“必然发生过什么事,只是你瞒着我吧。续之,上次你来见我时,纵使少年意气未褪,也难免透出鳞爪蛰伏的消沉之态;今日过来,消沉郁郁之态虽然还在,少年意气却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

    雷远端起茶盏,又啜饮一口。

    李孚看了看雷远的神情,叹了口气:“取而代之的是勇鸷猛烈的气概。”

    雷远看着茶盏中的水面微微一抖,他不动声色地把茶盏放回原处,失笑道:“叔达先生,续之始终是原来的续之,哪里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你只是一年不曾见我,印象模糊了吧。”

    “续之,我又无意打听你们庐江雷氏的家务,你不必如此。”李孚凝视着雷远,深深地叹了口气:“当此乱世,性子里多几分猛毅,也是好事。”

    雷远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静默片刻,起身张望了一番周围的断壁残垣:“叔达先生,我看此地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了,不知你何时出发?是否有家人乡党同行?我当遣人护送你们到灊山大营,免得路上有什么滋扰。”

    “不必费心……”李孚摆手示意:“古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我年纪大了,不欲死于他乡。”

    雷远吃了一惊:“叔达先生这是何意?”

    李孚慢慢地道:“续之莫慌,我并无他意……就只是此意。”

    李孚所说的,确是事实。毕竟他已垂垂老矣,雷远看他的精神体格,不像是能够跟着翻山越岭的。雷远苦笑几声,待要说什么。却听李孚又道:“续之不必劝我。你也该晓得,凭我这老朽之躯,本来就将近弃世之期,怎么可能经受得住长途跋涉颠簸?与其毙命于鞍马劳顿,葬于深山大壑之中,还不如在此坐等曹兵劈头一刀……只有一事,我必得拜托续之。”

    “叔达先生请讲。”

    “我的家族宗亲早已不存,四子二女,俱都殁于战乱。如今唯有一个孙儿名唤李贞的,留在身边。还望续之能够将他带走,不要让他与我这老朽陪葬。”

    雷远想了想,点点头:“此易事尔,叔达先生请放心。我当安顿好这个孩子,也会尽我所能,令他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

    “如此甚好。”李孚宽慰地笑了。

    “然则,如今正是兵凶战危的世道,跟着我只怕有些危险,是不是可以……”

    李孚伸出枯瘦的手掌,握紧雷远的手臂:“除了续之,我也找不到可以信赖的人了,就让他跟着你吧。在这乱世之中,哪有不危险的地方呢?这孩子不是读书的料,但是个好猎手,会骑马,性子也还可靠……续之,你会用得上他的!”

第十一章 烽烟

    这时候,稍远处传来噔噔的脚步声,一个相貌清秀的少年背负长弓,提着条膘肥体壮的野狗,兴高采烈地从墙垣后跑来:“祖父,看我猎到了何物?今晚有肉吃了!”

    李孚看着这少年,脸上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在微笑:“好!好!续之,这就是我的孙儿李贞,字含章。贞儿,你来见过庐江雷氏的小郎君。”

    李贞扔下猎物,向雷远施了一礼。

    雷远起身看了看李贞,又看看贯入野狗眼眶内而不伤皮毛的箭矢,微笑道:“这狗是你射中的?箭术不错?”

    李贞得意洋洋:“那是。乡里左近,谁的箭术能及得上我?祖父,就算曹军来了,我也一箭一个,叫他们都了账!”

    “休得如此张狂!”李孚低声斥了一句。他用力睁大浑浊的双眼深深看着李贞,好像是要把孙儿的相貌刻在心里,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一会儿,你就跟着续之走吧。”

    “哦,去哪儿?”李贞转向雷远笑道:“你们是有好吃的吗?这条狗我要留到晚间给祖父的,你们可别打它的主意!”

    雷远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或许因为生活越来越艰难,即便以李孚这等大儒在村社中的地位,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孙儿经常吃饱;所以此刻李贞满心想的,只有这条肥硕的狗子。

    好在这少年突然反应了过来,他惊疑不定地看看雷远:“跟着这位雷家小郎君走?走去哪里?”

    “曹军要来了,叔达先生将你托付给我,我带你往灊山中躲避。”雷远答道。

    李贞猛地冲到李孚身前:“祖父,你呢?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少年的脸色呈现出不正常的惨白。他不是傻子,他能体会到昨天开始村社的动向,只不过没有往那方向去想罢了。直到这时,他的脑海中猛地冒出了一个令他恐惧至极的念头,他突然想到,或许祖孙二人相依为命的生活并不能永远延续下去,而今日此刻,可能就是告别的时候?巨大的悲戚感铺天盖地般碾压下来,仿佛要把他的心脏撕碎。

    “祖父……我……我不走,我留下来陪你可好?我会听你的,好好念书!“李贞泪如泉涌,他的手和脚都在发抖。

    李孚无声地笑了,他看着孙儿年轻稚嫩的面容。这相貌,和心爱的长子简直一摸一样。他想到了年轻时在洛阳太学求学的快乐日子,想到了和青春美貌的妻子共同迎接儿女们一一诞生的幸福。一家人的凋零似乎就在转瞬之间,好在,很快自己就可以与他们见面了。

    他用粗糙的手指摸了摸李贞的眼眶,温热的泪水浸润了他的皮肤,被风一吹,很快就凉了。

    他说:“祖父已经老了,走不动了。但你还年轻呢。走吧,走吧。”

    李贞嚎啕大哭起来。

    雷远向墙外张望过来的从骑们挥挥手,让他们退开些。他自己也走了出来,给这对祖孙留下最后的告别时光。

    短短数日里,这样的生离死别场景,雷远见过了太多次。与李氏祖孙不同的是,大部分人在告别亲人时,甚至没有流泪,因为重重苦难早已将他们的精神折磨到麻木。由此也可以看出,李孚把自己的孙儿保护的很好,并未有让他承受什么苦难。但李贞终究是要面对苦难的,逃不掉。

    雷远叹了口气,似乎忘记了自己也并不比李贞年长许多。

    断壁后的哭声慢慢停了下来,于是雷远转身向那里走去,按照之前与老人的约定,该把李贞带走了。

    就在他转过身的瞬间,周围数人同时惊呼出声。

    雷远抬起头,便看见一道直通天际的巨大烟柱在西面升起。

    “这是……这是大槐里和小槐里的方向,不知道是哪一个村社着火。”郭竟估算了一下距离。

    樊宏忧虑地点了点头。

    是村民们临走前放火烧村吗?不可能,雷远知道村民们对他们的居住的地方有多么珍惜。哪怕这间屋子只是逃难途中暂时的栖身之所,哪怕已然家徒四壁,他们离开时都会小心翼翼地阖上门板,再给屋顶加一蓬干草。何况,烧村对他们又有什么益处?徒然浪费时间罢了。

    又或者,是贼寇袭击?也不可能。这两个村社都不是殷实富庶的那种,根本不值得贼寇们动手。当然,如今的江淮之间本也不存在殷实富庶的村社;在朝廷,或者说曹丞相眼中,最大规模的贼寇或许正是庐江雷绪和他的盟友们。

    那会是什么原因?正在雷远思忖的当口,又一股巨大的烟柱冉冉升起,两道烟柱的距离不远,浓密的黑烟仿佛两条硕大无朋的怪蟒在天空中翻翻滚滚,令人心生惧意。

    然后是第三股烟柱,第四股烟柱,第五股烟柱。

    这代表了又有三个村社被焚烧了。

    这样的局面,必定是某种有意识的大规模行动造成的。

    “这是示威。”雷远突然明白了,他厉声道:“曹军来了。”

    郭竟皱眉道:“怎么可能?曹军的主力应该在寿春……”

    话说了一半,他猛地瞪大眼睛。他也想明白了,那当然不是寿春的曹军,而是来自南阳或许昌的曹军。在张喜所部千骑被歼灭之后,曹公派遣的第二批援军来了。

    前几日雷远为雷脩分析局面时,当时郭竟、王延等亲卫都在场,亲耳听说了雷远的判断:曹公绝不会将合肥长期置于危险之中,之所以只派遣张喜的一千骑兵支援,是因为赤壁失败后兵力重编需要时间。但是,一旦小规模的援军遭到阻截,曹公必定会克服一切困难,发动大军来援。

    然而包括雷远在内,所有人都低估了曹军重整旗鼓的速度,也低估了曹公旺盛的斗志。计算时日就可以知道,当张喜所部失败的消息传来后,曹公立即就派出了第二批援军。

    这批援军不仅规模更大,也很清楚自己的敌人是谁。纵火焚烧村社,就是他们对江淮豪右们的示威。这代表着江淮间的局势将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切敢于和曹公对抗之人,都会被碾为齑粉!

    而此时此刻,首当其冲的会是谁呢?

    “混蛋!”郭竟怒骂了一句,他大声道:“小郎君,我们看到这些烟柱的时候,曹军就已然经过了那几处村社。他们马上就会到达这里!我们必须立即走!越快越好!”

    同时,雷远就如被一桶冰水劈头浇灌,一时间心神动摇。

    与郭竟不同,雷远想到的是两天之前,自己在灊山大营中的提议。当时雷远提议,由各家豪族组成一支精锐的断后部队进驻六安,大张旗鼓地伪装成淮南豪强首领们俱在,要与曹军决一雌雄的样子。考虑到江淮间曹军兵力匮乏的现状,雷远料定曹军绝不会轻易来攻,至少可以为组织撤离民众争取三到五天的时间。

    军议以后,兄长雷脩与梅乾两人就领兵出发了。但是,现在曹公再度投入大军来援,江淮间曹军兵力不足的窘境很快就会得到缓解,而进驻至六安的雷脩等人,会成为曹军必欲击破的目标!

    也就是说,雷远提出的计划,竟然将自己的兄长和淮南豪强们的众多精锐,俱都推入了险境里。这是雷远无论如何都承担不了的责任,对于他近来试图获得更多发言权的努力,也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小郎君!我们快走!”郭竟催促道。

    雷远看了看迅速聚拢的部下们,问道:“我们用来携运行囊的从马有几匹?”

    “四匹。”

    “所有行囊都不要了,扔掉。”雷远想了想,大声唤道:“延叔!延叔!”

    王延匆匆奔来。

    “延叔,你和王北二人骑术最佳,你立刻去挑出六匹好马来。你们两位一人三马,昼夜不歇地赶回灊山大营,通报曹军动向。越快越好!”

    王延与郭竟交换了个眼色:“我以为,这样重大的消息,还是小郎君亲自回去禀报比较妥当。”

    “我的骑术远不如你们两人。军情十万火急,岂能耽搁?这时候你胡思乱想些什么?”雷远厉声叱道:“立即去!马上!”

    雷远极少这样疾言厉色,众人都知道,这表示他做出最终的决定,绝不容更改。

    “是!”王延向雷远深深行礼:“那就请小郎君多保重!”

    “去吧!”

    ”遵命!“王延小跑着带人牵马去了。

    ”其他人跟我一起走,来吧!”

    “带上我!”李贞不知何时从断壁后绕出来,还牵着匹马,马背上装着些零散物事。看来李孚为他的孙儿准备得甚是妥帖。而少年的眼眶通红,嗓音也有些嘶哑。

    郭竟看看雷远。

    “有胆量吗?敢杀人吗?”雷远策马经过李贞的身边,俯身凝视着少年,轻声问道。

    “有胆量!也敢杀人!”李贞大声道。

    “那就跟着我们吧。”雷远催马向前:“我们走!”

    李贞向着断壁方向跪倒,重重地叩首道别,随即跃身上马。

    时已深秋,天色黑的很早,但众人不敢有丝毫耽搁,趁着夜色向东疾驰。

第十二章 宵遁

    这几日往来奔走,其实人和马都很疲惫,有不少人的大腿内侧都磨破了;适才本已准备休息,又不得不继续奔波,更导致格外强烈的困倦一阵阵袭来。但前所未有的紧张感和恐惧感迫使每个人忍住痛楚、强打精神,他们都明白,真正的灭顶之灾或许就在眼前了,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争取生机。

    身后的断壁残垣渐渐没入黑暗之中,看不到了;前方也看不清道路,只能勉强分辨出漫生于荒废田地中的荆棘枯草。于是骑队便沿着荆棘间的蜿蜒道路前进,速度不算特别快,马蹄的嗒嗒声在静夜里传出很远。

    直到后半夜,月亮从云层中偶尔穿出,撒下些黯淡的光。看得清道路了,同时也产生了被敌军斥候发现的危险。

    郭竟催马向前,与雷远并辔驰骋了一段,他说:“小郎君,这一程疾驰下来,我们的人、马都疲惫不堪了。这样下去,万一被曹军追及,只会更加危险。我记得前方有个隐蔽的小谷,或可让兄弟们在那里休息一下,略微歇一歇马?”

    雷远此时有些走神,没有回答。

    此刻涌动在雷远心中的是另一种强烈的兴奋感,那感受在他内心深处像火焰般灼烧着,提醒着他:对于淮南群豪来说,此次响应吴侯起兵,就等于自绝于曹公;但对雷远来说则未必,无论是从感情角度,还是利益角度,雷远都没有把自己的命运与这批土豪完全捆绑在一起。

    雷远依稀记得有个说法,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凶残暴虐的兽性。而杀戮和死亡最能够激发出兽性,所以在战争中,种种惨不忍睹的状况往往难以避免。雷远已经亲身体会到了这一点,所以他突然又想到:许多人都对曹操的凶残嗜杀感到畏惧,但他们同时又不得不承认,是曹操在这个混乱不堪的世道重新建立秩序、给这个乱世带来了难得的和平。那么……如果不考虑凶残嗜杀的那面,曹操会不会是值得效力的英雄?他所建立的政权和军队,会不会是能够统一天下的政权和军队呢?

    雷远常常会对这些青史留名的大人物产生敬畏之情。他了解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几乎没有和这些大人物对抗的资本。毕竟,自己那个介于土豪和贼寇之间,还明显不喜爱自己的父亲是不可依靠的;自己在后世积累的那些如何在企业中混吃等死的小手段,更是屁用没有。既如此,这样下去哪有前途可言?

    所以,他曾经认真地考虑过:找个机会投靠曹操,做一个安全无虞的小官吏,安安稳稳地渡过乱世,这应该是不错的选择……那么,这个目标有没有可能实现?为了达到这个目标,又应该做些什么呢?退一万步来讲,如果淮南豪右们的局面断不可维持下去,自己是否可以早做准备,离开这艘注定倾覆的破船呢?

    “小郎君!大家得休息下,否则坚持不住的!”耳边响起又一声呼唤,那是郭竟见他迟迟不答,催促了一句。

    雷远猛地勒马。他将种种胡思乱想都驱离自己的头脑,再把纷繁芜杂的情绪藏起来。瞬间,又回到了极度冷静的状态。他看了看天色,东方已经透出隐约的灰白,于是抬手向众人示意:“休息半个时辰。”

    环视四周的地形,他又道:“现在开始,马匹全部勒口,人也不许再出声了,小心遇见曹军侦骑。另外,全体着甲,随时准备接敌!”

    所有人立即遵照雷远的吩咐行事,动作敏捷,也绝不打折扣。他们紧跟着郭竟,来到一处隐蔽的小谷,鱼贯而入。深秋时草木渐渐萧疏,露出小谷两侧嶙峋的岩层,岩层上方是大片茂林,恰好成为了极佳的遮档。随着骑队的进入,有一群乌鸦惊飞,见无其它异状,又慢慢地降落下来。

    在很短的时间内,骑士们就悄无声息地隐蔽下来。得益于从张喜手中的缴获,他们随行带着七八匹替换用的战马,这时有人从战马背上解下皮甲和头盔等物,互相帮助穿着起来,也有人负责检查弓弩、刀剑等武器。

    这二十余名骑士是雷远目前为止的全部班底。人数虽少,却都是经过他精心挑选,然后逐渐加以笼络的人才。

    这些骑士中,为首的是郭竟。他是陈国阳夏人,性格刚强果决,少年时本为陈王刘宠帐下的骑将,曾随刘宠击退黄巾,战必当先,颇立斩将搴旗的功勋。后来陈王遭袁术所害,部众星散,郭竟在江淮各地游荡许久,干过打家劫舍的勾当,最后才被雷远解衣推食的手段打动。数年来,郭竟处事忠勤干练,是雷远最倚重的左膀右臂。

    地位与郭竟相仿的,是被雷远急遣回大营报信的王延。王延是所有从骑中最早追随雷远的,也是众骑士中最年长的,雷远平时对他特别尊重,常常称他为“延叔”而不直呼姓名。王延曾是徐州大将曹豹的下属督将,身为老资格的军人,曾与青徐黄巾作战、也曾与时任兖州的曹公所部交手,甚至还经历过飞将吕布与刘豫州的往来厮杀,军旅经验丰富之极。

    再有樊宏与樊丰,他们俩是堂兄弟,家族乃是庐江灊县某地的小豪强。因为雷绪身为庐江各路豪强的宗主,这两人自幼寄养在雷氏族中,有几分质子的意思。他们俩与雷远一起长大,彼此情好甚密。两人各有所长,也都通晓弓马刀枪的技艺。近来雷远出于培养人才的考虑,逼迫这两兄弟读了些兵法,不知实际能学到多少。

    原还有孙慈,他是众人之中特别机灵的那个,可惜已经死了。

    其余的骑士们也均有来历,诸如郑晋、陶威、王北、宋景等人,都不是平庸之辈。能够在不被父亲重视、既无权力也无名分的情况下,一点点聚拢起这些忠诚可靠的部下,需要非凡的耐心和持续投入。

    他们代表着少年的雷远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代表着他对自己未来有所作为的期待,而在此时此刻,他们是雷远信心和胆量的来源。

    “这片谷地的入口很难找到,正好用来藏身,再往东去大都是平野,便无适合的所在了。让战马缓一缓,喝些水,立即出发,小郎君以为如何?”郭竟一边替雷远调整皮甲丝绦的松紧,一边压低了嗓音解释。

    雷远轻声笑着,拍拍郭竟的胳膊:“我明白,我明白,好在有你提醒。”

    郭竟点了点头,又替雷远试了试弓弦的松紧,点了点腰间革囊里的箭矢数量。雷远的箭术很一般,因此往往忽视这些。而郭竟久随雷远出行,总是会替雷远提前想到每一处细节。或许是因为距离敌军不远,此刻他的比往日里更加仔细。

    在小谷另一头的樊宏突然附耳在地,随即连连挥手,让所有人小心戒备:“西北面,来了股骑兵!”

    谷中众人立刻警戒。人和马匹都寂然无声,所有人牵着战马默然站立于黑暗之中,刀枪紧握在手,随时做好暴起作战的准备。

    没过多久,土地微微震动,沉闷的马蹄声隐约可闻,听声音,至少有两三百骑。这支骑队沿着北面与淮水平行的大路前进,毫不耽搁地越过了小谷附近。

    曹军骑队数量如此之多?来得如此之快?所有人都神情肃然。

    雷远皱起了眉头:在这个年代,绝大多数人都肉食摄入不足,所以或多或少地出现夜盲症的症状。能够在夜间行动的,必定是平时里得到优渥待遇的精锐。能够派出两三百骑的精锐斥候骑兵,在其之后的主力部队规模绝对不小,却不知道是曹公麾下哪一路兵马?

    他向樊丰比了个手势。

    樊丰会意点头,他起身略微活动下身体,随即双足蹬地发力,如同狸猫般腾身翻上侧面的岩层,全程悄无声息。待到站定脚步,他立即垂手拉起兄长樊宏。两人又各伸一臂,帮了雷远一把。这樊氏兄弟俩对窜高伏地的手段好像有些独特天赋,雷远自问算得身手矫健,也只能瞠乎其后。

    留下郭竟领队戒备,三人从密林中慢慢向外潜行,约莫走了一箭之地,到了月光能透过枝桠的林木稀疏之处,便停住脚步。

    此处地势较高,可以看到淮水如惨白的白练一般,宽宽窄窄地自西向东延伸,渐渐远去的骑队就在淮水南岸凋零的田野间奔驰。由于无人维护,常见某段的道路被灌木沼泽隔断,骑队便顺着地势自然分流,到了较远的某处又重新汇合,甚至发现某处道路无法通行,不得不退后另择方向的时候,骑士们依旧沉稳有序,队列丝毫不见散乱。如果仔细分辨,甚至可以发现骑与骑之间的间隔距离也几乎不会有剧烈变动。雷远知道,这是因为骑手们每个人都具备精湛的骑术,在马匹奔走时可以轻易控马避过路上的石块或凹陷,而速度并不稍缓。

    昏暗的夜色中,他们黑色的身影穿行于苍茫平野。双方相距甚远,雷远本不应该看得这么清晰,但黯淡的月光洒落下来,照射在那些骑士身上,竟偶尔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寒光。

    “竟然是……那些是铁甲骑兵!”樊丰的声音有些颤抖。

第十三章 大军

    樊丰显然是有些害怕,这也正常。要不是提前隐藏入小谷之中,自家二十余骑很有可能被这支军马撵上,那时的情形,便和羊入虎口没有区别。

    铁甲在当下属于战略性的重要物资,一名士卒持刀披甲,便足以战胜十人以上同等训练水平却未着甲的士卒。但铁甲制作复杂、保养不易、战斗中的损坏率又极高;雷远隐约记得,昔日河北霸主袁绍统辖冀青幽并四州数十万众,所拥有的铁质铠甲也不过万领,而当时占据兖州的曹公,据他自己所说,手中不过“大铠二十领”而已。眼下这支骑队如果确有许多铁甲骑兵在内,那在战场上冲阵突击的威力,就足够击溃数十倍之敌。而能够给斥候骑兵大量配备铁甲的军队,又会是怎样的实力,怎样的规模?

    莫说樊丰害怕,雷远自己也害怕。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对局势的判断有个极大的疏漏。因为此前张喜带领一千骑兵救援,他在猜测第二批援军数量时,下意识地以一千骑兵为基准:或许三千?五千?但是……如果更多呢?如果曹公此次向淮南挥出的,是一记真正的重拳呢?他顾不得细想下去,猛地转身:“敌军侦骑如此,足见其本部规模极大。我们就算冒风险,也得尽快离开了,否则陷入曹军大部队的行军队列之中,可就有大麻烦!”

    转过身来,却见樊宏又一次附耳在地,樊丰满脸紧张地看着自己的兄长。

    片刻后,樊宏起身:“西南面,又来一股骑兵!”

    第二拨骑兵应该是沿着南方山区与平原交界处的道路,一直向东,行进的路线距离小谷很远了,所以在凌晨的黯淡天色中完全张望不到他们的身影,唯有低沉的马蹄声隐约传来。

    “走吧走吧!”他加快脚步,准备尽快撤离。

    曹军数量比预想得要多得多,真的不能耽搁了。

    樊宏跟在他走了几步,突然涩声道:“小郎君,好像又来了一队骑兵,第三队了……还是冲我们的方向来的。”

    这是什么样的鬼运气!雷远情不自禁地抱怨。

    这队骑兵果然是直冲着小谷的方向来的,就在眨眼工夫,沉重的铁蹄踏地声就连雷远也听得见了!

    “你去传我命令,全体小心隐蔽,人出声杀人,马出声杀马!”雷远厉声向樊丰道。

    樊丰应声往密林深处跑去了。

    雷远与樊宏向被树林覆盖的坡地另一侧紧走了半晌,眼前渐渐开阔,他们潜藏在一处巉岩之后,向外探看。

    骑兵们的身影渐渐近了。

    他们的数量比之前的两支骑兵更多,大约在五百人左右。限于复杂的道路状况,这支骑兵并没有以纵队行军,而是沿着东西向的多条平行道路同时行动,铺开将近两里的宽大正面。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雷远可以清楚看到这些骑兵们统一身着黑色兽面兜鍪、黑色鱼鳞铁甲,甲胄映着月光,散发出幽暗的光泽。他们的战马也披着统一马铠,在面帘和当胸上用红色涂料画着狰狞的虎豹图纹。甚至他们纯以单手控缰的策骑动作也惊人的相似,虽然战马奔行迅速,骑士却沉稳;毫无疑问,这些骑士们都是能够驰骑彀射、周旋进退、驰强敌而乱大众的真正精锐,当他们数百人整齐划如一人地前进时,这种沉静便自然产生了强烈的凶恶肃杀之感。

    再靠近些,骑兵们大略分成南北两路,绕过了小谷所在的台地和森林,继续向东。最近的时候,这些骑兵距离雷远藏身的巨岩只有十余丈,可以看到他们的马鞍两侧,往往悬挂着一个两个,或更多的黑色圆形物体。

    雷远猛抽了口凉气。

    他看清了,那些黑色的圆形物体,都是首级。

    有些是青黑色的,因为淤血而开始扭曲变形的首级;有些是淅淅沥沥淌着污血的,刚被砍下的首级;有些是老人的首级;有些是小孩的首级。

    五百名骑兵,每人的马鞍下都有挂着首级,那就是上千条甚至更多的人命。

    雷远可以确定,包括雷绪所直属的部曲在内,江淮之间绝没有任何人敢于挑战眼前这种精锐部队,他更清楚方圆数百里内根本就没有成建制的军事组织。那么,这些首级是哪里来的?被这些骑兵杀死的是谁?

    樊宏突然咒骂了一句。

    雷远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强烈的沮丧和恼恨。

    于是他也瞬间想到了。他伸出手,想拍拍樊宏的肩膀作为安慰,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显然,这些首级都来自于尚未撤离的村社居民。

    雷远可以想到,当曹军自西向东而来,在进入到淮南群豪的势力范围时,他们便开始了有条不紊地屠杀和焚烧。包括昨天被烧毁的五座村寨在内,或许还有更多的村寨都没有逃过这些骑兵的屠刀。

    那些村寨里还留有多少人?五百?一千?在路途中几乎必然被曹军赶上的又有多少人?两千或更多?

    这些人,都是两天前还活生生地在雷远面前出现的人,是雷远等人竭力奔忙数日,想要挽救的人!可现在看来,这些手无寸铁的黔黎草民,都已经死在曹军的刀下了。

    这种大规模的屠杀不是某一些士卒因情绪失控而发生的暴行,不是在战场上为了最大限度杀伤敌人而发生的暴行。这必然是自上至下的命令,有组织且高效率的行动。这行动是向一切敢于对抗曹军,甚至曾经对抗曹军的人发出的恐怖威吓!

    一股怒气夹杂着寒意,直冲雷远的天灵盖。雷远不是没有听人说起过曹军的残暴。他听说过曹军所过之处水面漂满尸体,把整整一条泗水都堵塞的情形;他听说过徐州腹地一座座城池遍地尸骸,只有吃人肉的野狗尽情狂欢的情形;但那些毕竟都只是传闻,是发生在遥远地方的故事,只有当他亲眼目睹这些首级的时候,他才真正从内心深处爆发出了激烈的情绪。

    他突然醒悟到,什么雄才大略的政治家、用兵如神的军事家、激情豪迈的诗人,那是数千载后生活在和平安逸环境的人们给出的评价。然而,肆意屠杀无辜百姓的恶行,怎么能够被洗刷?那些无辜者的尸骨,又怎么能够被无视呢?

    是怎样暴虐的恶魔,才能够塑造出如此毫无人性的军队?又是怎样毫无人性的畜生,才能高居于残暴政权的顶端,心安理得地享受富贵荣华?或许天下无数的百姓都曾在心中质问,甚至也有人用他们的生命为代价,发出了质问……然而,无数质问都在愈演愈烈的残暴之下化为齑粉了,最终能够留在史书上的,只有几个冰冷的、不痛不痒的词汇而已。

    凝视着骑兵们渐渐远去,雷远长身立起,慢慢地道:“这些骑兵应该是曹操的亲卫骑兵,虎豹骑。据说,此辈皆天下骁锐,临战常为先锋,如有折损,则从数十万军中选拔善战的百人将来补充。”

    “曹公的亲卫骑兵?难道……”樊宏想了想,猛然大吃一惊。

    雷远已经自顾往小谷中去了。

    当他沿着来时的岩层缺口一跃而下,郭竟已经在安排给战马喂料。众人都清楚,马上又将会有长途奔驰,于是有人干脆将自己的干粮掰碎了喂给马匹。这种时候,马匹的状态直接就能决定人的生死,所以保证马匹的精神健旺,比什么都重要。

    “小郎君,情况如何?”樊丰问道。

    “过去的几拨骑兵不是寻常斥候,而是虎豹骑。敌军规模超乎想象,恐怕曹公已然亲自领军来此。”雷远看到部下们流露出吃惊的神情,但并没有因此失去镇定,于是继续道:“大家稍许整理下,我们立即就走。”

    顷刻之间,一行人已经结束停当。

    雷远率先出来,随后二十余人牵马鱼贯离开小谷。林木掩映下,雷远和他们一个个招呼鼓励几句,有时拍拍他们的肩膀。他拥有足够的交际往来经验,对待部下们的分寸掌握得非常好,保持着既亲切又受尊重的状态。

    众人的状态还不错,虽然有些疲惫,但精神都还旺盛;马匹这几天被用得有点狠,普遍都掉膘了,好在底子很好,而且深秋时正是马匹最健壮的时候,再跑几程问题不大。

    他抬头眺望远方。东面,灰暗的天穹尽处慢慢透出了亮光,那是朝阳已经喷薄欲出;而在西面……虽然还看不清任何景象,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大地在震动。

    这种震动与此前骑兵经过时完全不一样,要猛烈得多,毫无停歇地一波一波,逐渐加强。林木中的败叶一片片落下,而那群胆大的乌鸦聒噪着飞起,一会儿就不知往哪里去了。仿佛有种让空气都凝滞的东西,从西面铺天盖地的涌来,雷远看见郭竟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听不清楚。他回过头,看见部下们难以压抑的慌乱神情,看到这慌乱的气氛就像波浪一样,瞬间席卷了所有人。

    他再度向西眺望。

    在某处山粱与天幕交连之处,仿佛黑色浪潮般的无数身影从小而大,从模糊而清晰。

    那是数以万计的骑兵绵延不绝、汹涌而来,他们涌动着,翻卷着,漫过莽原、漫过起伏的河谷和丘陵,漫过无数或宽或窄、曲折蜿蜒的道路。他们所持的黑色、红色和黄色的军旗在漫卷的尘沙中随风飘扬着,仿佛云海激荡。他们的铠甲和头盔,随着无数战马的奔腾而起起落落,发出森寒而冷酷的光芒,就像是身躯庞大到不可思量的龙蛇正在翕张鳞甲。伴随着他们前进的,是铁蹄踏地的声音、马匹嘶鸣的声音、甲胄撞击的声音、传令兵往来呼号的声音,种种声音混杂成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上古异兽发出怒吼,威势足以震动天地!

    在这种惊天动地的威势之下,谁能够不动摇?谁能够不畏惧?

第十四章 冲刺

    雷远身边的骑士们,有几人下意识地牵动马缰,导致战马暴躁地打着响鼻,连连旋转身躯;又有人慌乱地拔刀出鞘,却左右窥视,仿佛马上就要纵马奔逃。队列较后方,李贞已经哇地哭了出来。

    甚至连郭竟也脸色煞白,雷远看得到他双手青筋暴起,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恐慌情绪,但他的眼神暴露出这努力并未完全成功。或许因为郭竟是久经沙场的战士,所以他比旁人更能了解这样一支大军所代表的、泰山压顶般的实力吧。

    “这……这怕不得有两万骑?不,恐怕有三万!”郭竟喃喃地道。

    这样大规模的军队行动,铺开的正面宽达数里,将会占据几乎每一条可以纵骑奔驰的道路;而各种侦骑、斥候往来,必然犹如天罗地网。郭竟忽然跪倒在雷远面前,颤声道:“小郎君,我不该提议在此处休息的!我们本该……本该……”

    本该一口气竭尽战马的体力,赌运气奔逃吗?这主意现在看来不错,可是谈这个还有什么意义?毕竟当时谁也没料到曹军规模如此巨大,何况谁又能保证,一定能在虎豹骑的追逐下逃得性命呢?雷远竭力压抑住内心深处的慌乱,维持基本的镇定;他深深吸气,又深深地吐气,让自己过于激烈的心跳缓和些。

    雷远沉声道:“起来!你不必自责。曹军的数量如此巨大,我们无论怎样选择,都有危险。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脱身。”

    郭竟咬了咬牙:“不如我带几个人先冲出去,吸引曹军的注意,然后小郎君你再行动!”

    “没有用的。”雷远摇了摇头。

    在冷兵器时代,军队是最可怕的杀戮机器,大规模的武人一旦集结行动,便自然产生摄人心魄的威严。古时兵书中多有提到“军气”的,所谓“气与天连,此军士众,强盛不可击”云云,大体都是对森然军威的艺术描述。是以,当此数十人面对数万众之际,雷远完全能理解部署们的骇然不能自已。哪怕这些部属们的慌乱,再一次暴露了雷远本人的渺小和无力;他早就对自己的生存环境有清楚的认知,也没有指望过自己招揽的亲卫个个都是胆色超群的猛将兄。

    不过,现在雷远本人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他转回身来,看着犹自面带仓惶神色的部下们,慢慢地道:“诸位都知道,吴侯已然退兵,而曹公来了。这些年来曹公东征西讨,所到之处百姓流离失所、尸积如山。前日、昨日我们去过的村社,此时多半被毁了。许多百姓都已经身首异处,脑袋变成了曹军的功勋。我想,曹军酷烈如此,家父与江淮豪右们断非对手,接下去的事无非想办法尽快撤退……如果撤退不了,便投降;如果投降不了,便引颈就戮。由此来说,我实在没有理由再要求各位如何如何。各位畏惧曹军,那更是理所当然。”

    如此悲惨的现实,被雷远心平气和地缓缓说来,言辞平实坦然,对部下们的失措也予以安抚。于是,部属中有人莫名地感到安心;但也有人悲愤交加,如郭竟这等素以刚勇自诩之士,几乎已将要咬碎满口牙齿。雷远的言语落在他耳中,似乎每字每句都在斥责他的胆怯,让他觉得羞耻万分。他亢声道:“曹军虽然势大,但小郎君如果用得着我们,难道我们会吝惜一死吗?”

    雷远向郭竟摆了摆手,继续道:“生死有命,无需在此奢谈。今日我们轻骑数十面对曹军数万之众,纵骑奔逃,把命运托付给虚无缥缈的运气,这是最容易的选择,却未必是有效的选择。我在想,我们或许可以试试其它的办法?”

    几名扈从一齐问道:“小郎君,你有什么办法?”

    曹军的大部队渐渐接近了,无数人马行动所发出的轰鸣声几乎贯耳而入。这片树林未必能够遮掩众人多久。

    而雷远丝毫不动,他的眼睛里几乎要放出光来,仿佛一股如钢铁般不可摧折的气概蓬勃而生,令人不敢逼视。他伸手指着汹涌而来的曹军,大声道:“曹军铺天盖地而来,前方虽然遍布侦骑,但其行军阵列本身却难免松散。我们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不往东,而是直闯西面,从曹军的缝隙中切入,然后折向南方进入深山!这个办法骇人听闻,其实却比向东奔逃要有把握的多……怎么样?你们敢不敢跟我闯一次?”

    江淮豪右们扎根于地方,多年来不断聚啸亡命,其中的佼佼者多尚粗猛刚健之风,不好文质。这也是平日里雷远较少得到重视的原因之一,他太习惯用智慧、用谋划来实现目标了。然而此时此刻,帮助雷远下定决心的,不是对利害的推算,而是直面刀山剑海的勇气。

    有人低声道:“往西的话,具体走哪一条路?是不是能给我们讲讲?”

    “我自会随机应变,无须事前多讲!”雷远扫视着扈从们,再次问道:“我只问,你们愿不愿跟着我?敢不敢跟着我?”

    “小郎君,你怎么想,我就怎么干。”郭竟沉声道。

    樊宏樊丰兄弟俩对视一眼,各自点头。

    其余众人也陆续咬牙:“不妨试试!小郎君,我们愿意跟着你,拼一次!”

    “好!”雷远不再理会他们,将视线重新转向西面。

    这时候,曹军的中军大队也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

    密如蚁聚的步卒不断从各处山梁或洼地现出身影,一队走完,很快又是一队,仿佛没有尽头。他们缓缓前行,矛戟如林高举,无数面军旗随着他们的步伐起伏,仿佛密云翻滚不休,蔚为壮观。步卒们的队列较之骑兵们更加铺开,他们沿着许许多多的道路前进,仿佛一道道细小的、黑色或红色的水流,一点点地渗透入大块松软的丝绵。

    而在无数步卒的簇拥之下,一道数丈高的华丽麾盖凌空矗立。距离毕竟远了些,雷远竭力辨认,也看不清那麾盖左右旗帜上的字样;却能分辨出麾盖四周侍从着的骑士不下数百,都身着光灿耀目的铠甲、披着各色锦袍,就连胯下骏马所用的鞍鞯笼辔等物,都在凌晨灰蒙蒙的天光下,隐约反射出光芒。毫无疑问,那里必有曹军中地位极尊的将帅驻扎,甚至……可能是曹公本人所在!

    雷远感到自己额角的血管微微跳动,那是情绪激动的表现,也是心脏在猛烈搏动着,将滚烫的血液泵入大脑。或许是某种神奇的天赋吧,越是在这种紧张到极限的环境里,雷远感觉自己的思路越是敏捷,越有判断力,甚至最终能够到达常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曹军确实规模巨大,雷远粗略估算,仅仅眼前看到的步骑,便各有三万以上。然而,军队的越是规模巨大,其行动越会受到复杂地形的限制。数十年的战乱,使得豫州南部荒废得不像样子,原本有序的阡陌道路倒退回了苍莽之状,又被不计其数的坡地、丘壑、森林、河道、沼泽割裂。这迫使曹军将大部队拆分成无数较小的单元,在极宽大的正面、沿着无数道路分头前进。但他们一来终究不能熟悉所有的道路走向;二来还要考虑部队之间的衔接调配,于是就在这宽大的正面之中,难免疏漏!

    雷远抬眼看了一下曹军的左侧,他看到一支身披重甲的曹军步卒沿着沼泽的侧面前进,渐渐迫使其余部队都向北面的道路偏移;他又撇了一眼右侧,他看到一队骑兵走到了某处道路尽头,被荆棘所阻,一时动弹不得。

    此刻,在他的视野范围内,一队队曹军的行进方向、速度清晰可辨;而其轨迹仿佛化为肉眼可见的线条,在起伏变化的广袤地面上飞速穿行,与密如蛛网的道路渐渐重合,两者彼此印证之后,寥寥可数的几条路线、那几条能够避过沿途曹军的路线便凸显了出来!

    雷远深深吸气,深深吐气。直到某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节点,他突然飞身上马,大喝道:“跟我来!”

    战马嘶鸣声中,他催动马匹,向着曹军的方向疾驰!

    自郭竟以下二十余骑没有任何迟疑,紧随其后。

    所有人一开始就将战马奔驰的速度催到了最高。这支骑队就像是一支小小的箭矢,向天空中夭矫盘旋的巨龙飞射而去。

    “跟我来!跟我来!”雷远俯在马背上大声喊着,声音才出口,好像就被疾风吹散了。

    “跟上!跟上!”身后隐约传来郭竟的咆哮。

    雷远顾不上回头,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前方,带领整支队伍在冲刺中不断调整方向。

    骑队飞快地翻越了一座缓坡;又以河堤为屏蔽,沿着干涸的河道奔走了半晌;河道转弯处,他们跃马而出,又直扑进一处林地,在林地中天然的空隙间穿行。他们隔着横生的荆棘密林与曹军骑队擦肩而过,又恰巧没入沼泽边唯一干燥的通道,避过了某位曹军斥候的警惕眼光。片刻之后,他们又险之又险地从两支庞大步卒队伍的首尾之间越过,步卒们只当他们是己方骑士,完全没有怀疑;直到领兵的军官疑惑奔来,才开始七嘴八舌地讲述。

    雷远的脸上、额头都冒出了大量汗水,他甚至感觉得到体力的迅速消耗。于是他忍不住发出低沉的呼喝之声,似乎这样做,就能把长久以来积压在心中的彷徨和恐惧都转变成胸中熊熊的火焰,支撑他继续冲刺;他仿佛也燃烧了自己的所有精神和智慧,只为了支撑这个胆大妄为的、十死无生的疯狂行动!

    红日在这一刻喷薄而出,照亮了前方的道路。雷远猛夹马腹,再度催马,快了,快了,他毫不吝惜地压榨着战马的体力,投入到下一段冲刺,然后是再下一段。

    某几支处在稍外围的曹军终于发觉了雷远等人的动向,在迅速确认这支骑队并非任何一部曹军所属之后,十余面用以标志敌军动向的旗帜猛烈招展起来,急促的号角声此起彼伏,提醒全军有敌来犯。

    纵使是再行军过程中,曹军的警戒并无懈怠,各路兵马的布置也井然有序,如果是寻常敌军来犯,曹军在顷刻之间,就能让他们死上一百次一千次!然而雷远这一队人的速度毕竟太快,穿行的方向毕竟太刁钻,人数规模毕竟太小,这使得曹军的反应再怎么迅速,也抓不住他们。就在极短的时间以内,一根微不足道的细针,已经刺破了天罗地网!

    曹军绝对是训练有素的强兵,一旦确定有小股敌人渗透,立即做出了快速应对。当雷远等人如旋风般掠过那支簇拥着华丽麾盖的部队时,整支部队发生了肉眼可辨的骚动,像是某种猛兽突然惊醒。随着某些将校的呵斥,向着雷远这面的步卒们迅速止步,将原来行军时的队列变成了防御阵型,随即数以千计的刀盾手快步前进,在阵型外围增加了一道弧线。

    密集的点点银光在阵列后方闪动,那是弓箭手们拉弓搭箭。雷远知道,下个瞬间,密如雨点的箭矢就会笼罩在自己这支小小骑队的前进道路上,将敢于继续突进的任何人射成千疮百孔的尸体。

    曹军的反应完全在雷远的意料之中,好在他只是想穿透曹军各部的缝隙,抵达南方的山区而已,并没有打算真的去冲撞敌军队列。但是,既然距离军阵之中的曹公,或是某位曹营贵重将帅如此之近了,雷远的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个更加胆大妄为的想法!

    雷远猛然勒转马头,沿着曹军弓箭手的射程范围以外横向奔驰,随即取出了背负的弯弓。

    张弓搭箭,一箭斜飞!

    雷远纵声呼啸:“江淮野人,向曹阿瞒问好!”

    一箭既出,雷远毫不耽搁,拨马就走。与此同时,紧随在他身后的二十余骑也反应了过来,他们同时发箭,二十余道银光划破晦暗的天空,噼噼啪啪地打在刀盾手们的队列中,顿时引发了零星几人惨叫。

    郭竟、樊宏等人一齐高呼:“江淮野人,向曹阿瞒问好!”

    呼声轰响,仿佛战鼓在空气中往复鼓荡。而大军层层簇拥之中、麾盖之下,一名气度威严的锦袍中年男子勃然发怒:“竖子,竟敢如此无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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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鼎余烟介绍:
伟大的汉王朝渐渐走向了末路。数十年间,人间沦为鬼域,白骨遮蔽平野,天下龙蛇纷起,竞问鼎之轻重。尸山血海之中,一名年轻的武人持刀起身,茫然四望,但见凛凛英雄犹在;而汉鼎余烟未尽,孰能续之?读者群:298286432汉鼎余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鼎余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鼎余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