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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五百二十章 言事

    蒋之奇面圆口阔,有一对秀眉,让人望之即生好感。

    蒋之奇与章越对视一刻,章越看得出对方内心竟然是坦荡,居然没有丝毫愧疚之意,彷佛他这么作是理当所当。

    蒋之奇与苏轼是好友,他听苏轼说过,当初琼林宴上蒋之奇与他介绍家乡阳羡景色。

    苏轼就是在那一刻动了此生定居在阳羡的心思。以苏轼的眼光,自不会选一个人品低下的人来作为朋友。

    但蒋之奇为何敢如此弹劾欧阳修,甚至不惜置对方于死地,对方还是对他有大恩的人。

    金殿之上蒋之奇康慨激昂地言道:“陛下,欧阳修之罪违逆人伦,此罪大恶极,恳请陛下处死欧阳修,陈尸于市,以为明正刑法,肃天下风气!”

    官家听了蒋之奇之语,不由将信将疑道:“朕岂能听凭此一面之词而定宰执之罪?”

    一旁彭思永亦道:“陛下,蒋御史之言虽是阴讼之言,要治大臣难也,但欧阳修之首罪其实在于倡濮议而犯了众怒!百官皆视他为敌,此人断不可留在朝堂上,臣请陛下从御史之言,远贬欧阳修!”

    章越在旁听了彭思永这话心想真他妈无耻。

    明明是欧阳修因濮议的事犯了众怒,你们在这上面明刀明枪把欧阳修搞倒也就算了,偏偏拿这样的事来泼污水,非要将人搞倒身败名裂为止。

    官家听彭思永之词,自也是感到不快,但他想起前几日王陶与他说得话,故而道:“请相公来议事。”

    曾公亮与吴奎方才议事后在退至便殿喝茶歇息,本来大臣起居奏事时,宰相可以旁听并给官家意见。

    但如今昭文相韩琦不在,曾公亮此举有取而代之之嫌,故而托词喝茶歇息到了一旁。

    如今官家重新相召这才回到了正殿里。

    曾公亮,吴奎听彭,蒋二人言语后没有说话。一旁内宦言道:“今日欧阳修上疏自辩,陛下何不看他言语呢?”

    当即宦官找到欧阳修的奏疏,传给官家与几名大臣看了。

    曾公亮道:“欧阳修疏中有言,此事为禽兽不容之丑行,天地不容之大恩,若真,臣犯天下之大恶,若无,则臣负天下之至冤。若犯大恶不诛,蒙大冤不雪,仅仅远贬,都不足以了结此事。”

    彭思永闻此不由起身看曾公亮一眼。

    章越暗道精彩,曾公亮果真是厉害,这一手着实很漂亮,用欧阳修的奏疏来说出自己的话,而且一口否定了彭思永的主张,对方还挑不出道理来。

    官家对曾公亮此言也很欣赏言道:“那么依曾卿之见当如何处置?”

    曾公亮道:“欧阳修之长媳是盐铁副使吴充的长女,此涉及两位大臣的清誉,更不用说欧阳修还是当朝执政,此事必须穷追诘问,这说辞自何而得来?”

    章越心知欧阳修在奏疏里还是用了他的建议。

    既然你们把事挑起来,那么就要将事情闹大。

    官家虽是刚当皇帝,但没有因为曾公亮说得动听而草率决定,反而看向吴奎问道:“吴卿如何主张?”

    吴奎则道:“陛下,御史既言欧阳修首恶在于濮议之事,那么依臣见之,仁宗皇帝的本意只在先帝,后虽有人异议,但臣察其微可知仁宗皇帝之意早坚,不可动摇。传国此为天地之恩不可忘也。故而濮议之事确实过在欧阳修,此不容质疑也!”

    官家闻言道:“确实如吴卿所言。”

    吴奎又言道:“韩琦,欧阳修因此事而失了众心,臣虽为韩琦所荐,与欧阳修同拜翰林,私交极好,但此事为天下之公论,在陛下面前臣不敢有所隐瞒。”

    章越心道吴奎这话着实令人耐人寻味,果真庙堂之上的水实在太深了,自己还需用心体会体会,但不得不说这君前奏对,着实能学到很多书本上学不到的知道。

    所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也是如此。

    而且身为皇帝,整日在大臣奏事之中,只要能力不是平庸的,也可以得到快速的成长。

    官家详细思虑了一二,没有当场决断而是道:“此事容朕思量。”

    章越知道韩维曾建议皇帝,若遇到大事急事不要仓促在大殿上仓促决定,而是要将此事缓一缓等熟思商量后再作定夺。

    官家刚亲政经验不足,仓促作出决定若是不当,容易为大臣所轻,影响皇帝的权威。

    随后官家退至便殿之中更衣。

    韩维,章越也不是干等着,立即有宦官给二人端来一碗饮子,还有一些酥点。

    站了许久,当了半天人肉背景墙,也是消耗了大量的体力。章越脑中飞速地思索着欧阳修的事,这边仍一口气将饮子和酥点全部吃完。

    韩维则简单地吃了几口,见章越这般风卷残云的吃相,不由笑了笑。

    不久官家脱掉了龙袍,换了一身便裳步出。

    章越,韩维都是一并起身见礼。

    官家示意无妨让他们继续坐着,一旁宦官也给官家送上点心。官家吃了几口向韩维问道:“欧阳修的事,韩先生如何看?不必起身答话!”

    这就是天子与大臣坐而论道了。

    因为是便殿,又兼韩维是官家的老师,故而不拘这些君臣之礼。

    韩维言道:“陛下,此事处置不难,只要问彭,蒋二人所言从何而来即可,此事交由中书即可。”

    官家道:“交中书不难,但难在……”

    话到这里,官家突然收了口。

    章越看到官家眼中的余光似方才扫到自己身上,那么这收回去的半截话显然是与自己相关。

    这便难办了。

    天子命自己为天章阁侍讲,就是让自己预闻机务,然后给他提出建议。

    如今欧阳修的事牵涉到自己,那么自己的言论是否公正客观,或者天子顾虑自己意见有些不方便告诉他,这就非常尴尬了。

    官家问道:“章卿如何看待此事?”

    章越身处嫌疑之地,无论怎么说,天子看在眼底都是为欧阳修说话。

    章越想到了吴奎方才的说辞,对方便是在其中将分寸把握得很好。

    如何给出自己的建议,同时又不让自己失去天子的信任,这其中着实很微妙。欧阳修也与自己说,千万不要在官家面前为自己分辩一句话。

    但到了此地,章越真能一句话都不说吗?

    自己忍心看欧阳修这般么?

    章越道:“陛下,今日是臣入直第一日,本不该多言。但臣受知于欧阳修,平日相处颇多,若陛下咨臣欧阳修之事,臣则略知一二。”

    官家道:“章卿,朕既召你入直,自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不妨直言便是。”

    “臣谢过陛下。”

    章越想了想则道:“陛下,臣所知欧阳修,向来是论事切直,言事耿正,对人从来都是言无所隐,故而即便没有濮议之事,一直以来都是人皆视其如仇,然而仁宗皇帝却奖其敢言,赐其品服,与左右言,如欧阳修者,何处得来?虽说之后欧阳修便同因闺门之事,远贬除州。”

    “欧阳修为执政后,士大夫又多有向先帝干请,欧阳修时常在面谕阻扰,多遭人恨。及濮议时,台谏官们论事,欧阳修则必以是非诘问之,不惜当殿驳斥,以至于如今怨诽益众。这是欧阳修性格使然,而非因濮议一事。”

    官家听章越言语后道:“欧阳修若真是如此,那么天下之人多冤枉他了。那么章卿看应当如何处置欧阳修呢?是否宽治呢?”

    章越道:“陛下,臣一次拜访欧阳修时,欧阳修曾与我言,其先父在为官时常在夜里点蜡烛审看公文,时先母问他这么迟了在看什么?”

    “其父说都是些判了死刑之人,我在看看是否能为他们找一条生路。”

    “其母问那么有办法吗?”

    “其父道既是没有办法,但是我已经尽力,如此他们即便被处死,也已经没有遗憾了。但是我即便如此为死囚寻找生路,但是仍有免不了不少不该死的人被处死。然而这天下的不少官吏却恨不得多找些罪名来处死几个囚犯,想到这里,我实是于心不忍。”

    “欧阳修言他常将先父这些话拿来教育子弟,以为警戒,晚辈有幸也曾聆听。”

    官家听到这里,却不由赞赏地点了点头。

    章越继续道:“如今陛下咨臣如何处置?那么臣想这闺门之事无论真假,都是风闻传言,岂有真凭实据的。若是凭着一条谣言,杀一名执政大臣可乎?这就是恨不得找出些虚妄的罪名来多杀人啊。”

    听了章越说话,官家略有所思地点点头。

    章越最后道:“陛下,臣也是人,难以不偏不倚,此事还请陛下圣断!”

    官家带着笑意道:“若非章卿这一番话,朕焉能识得欧阳修呢?此事就交给中书拟处吧!”

    官家说完后,章越与韩维皆是告退。

    二人走出了便殿,章越向韩维道:“持国兄,方才我的话是否不当?”

    韩维道:“度之不是也说了,人皆有人情,谁又能不偏不倚呢?方才官家问你的话,并非是问你如何处置欧阳修,而是借此事来看度之你这个人啊!”

    韩维顿了顿笑道:“不过我看来度之倒是答对了。”

五百二十一章 省元

    章越回府之后,却知府里来了客人,正在见自家娘子。

    章越一问方得知是文及甫的妻子十五娘来了。章越不由奇怪,十五娘平素都不至自己家中拜访,怎么突地上门了。

    因为有女卷在章越便没有回后房,不过国子监的屋子比原先狭小许多,章越虽在前厅亦可听到女子轻微的抽噎之声。

    章越也是感叹,不是说娘子与十五娘关系一直不睦么?

    怎么到了现在两人像是要和好的样子。

    不久门外有人叩门,原来是文及甫赶到了。

    章越当即拉着文及甫说话问道:“六郎君,你这是怎么了?”

    文及甫叹道:“一言难尽。我家娘子在你这吧。”

    章越道:“似在此处,我刚下朝回来。”

    此刻但见帘幕一挑,十七娘搀着十五娘走出来,但见十五娘脸上泪痕未干,眼睛都哭得肿了。

    哪知文及甫与十五娘两人见面就吵,章越心想自己刚在朝堂上处理完事,回来又要劝架不成?

    二人吵着吵着,章越也明白了来龙去脉。

    原来蒋之奇攻讦欧阳修之事,传到了文及甫母亲耳里。她老人素来治家严谨,于是十分不悦,找了个机会敲打了十五娘几句,将三从四德的话说了一堆。

    十五娘听了不忿,虽没有当场与婆婆翻脸,但事后与文及甫大吵了一场,然后离家出走。十五娘想过娘家也不能回去,否则更添烦恼,于是便至章家这里来。

    章越见过十五娘数面,一直见得对方都是从容不迫,处事非常得体的样子,如今却与怨妇没什么区别。

    文及甫也不复风流公子的样子。

    章越听说几次,十五娘一直想要文及甫出仕,文及甫也是愿意,但文彦博就是不肯,让这儿子在家吃闲饭。十五娘因此这些年与文及甫感情也是不睦。

    十七娘给章越使眼色,示意他说两句话。

    章越本不擅处理家长里短的事,但碍于娘子发话,当即硬着头皮上前道:“六郎,你我虽相交多年,但此事我需说你几句……”

    十五娘坐在一旁默默听着。

    她记得第一次与章越见面是在金明池边,当时她还担心这个‘穷措大’是不是不怀好意接近自己的妹妹。

    当时文及甫询问章越的来历时,甚至还带着那么一些居高临下质问的意思。

    之后便是章越与十七娘成婚时,当时章越中了状元,他与文及甫已是平起平坐,相互称兄道弟了。

    但到了如今,十五娘见章越自有一等威仪,身上的绯袍鱼袋都还未换下,而身为天章阁侍讲那是天天都可以见到官家。

    这才不过了数年之间,这个男子便以一等令自己与文及甫望尘莫及的速度成长着。

    此刻不仅是自己,连自己的夫君文及甫在章越面前也略有些低了一头的感觉。

    宰相公子又如何?他公公又不是只有自己夫君一个儿子。

    但状元兼敕元,这天下唯有一人也。

    十五娘此刻不由看向了十七娘,这一刻她终于承认自己这位妹妹真是好命。

    章越劝了文及甫后,对方道:“让三郎费心了,此事我会回去与家翁家母说清楚。”

    章越道:“然也,这时候咱们自己人先不能乱,我已与官家进言,此桉马上就会水落石出,到时候应该能还欧阳伯父一个清名。”

    十五娘又惊又喜地问道:“三郎,此事当真?”

    十五娘知道章越如今身为天子近臣,在这个位子如果贸然为欧阳修说话,是很当干系的。但章越明知如此,可是最后还是拿了自己仕途冒险,一定要保住欧阳修。

    章越道:“当真,不过尚不敢说有十全的把握,姐姐回去等消息便是。”

    十五娘含泪道:“若真是如此,我真不知如何谢谢你。”

    章越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有奸人污蔑,我岂能坐视不理,何况咱们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文及甫笑道:“好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三郎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十五娘含泪道:“这几日大姐数度欲寻死,以证清白,幸好旁人劝说你这么一死,便真落人口实了,这才打消了大姐的念头。不过这几日她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

    章越听了也是难过,欧阳发与吴大娘子一直都对他不错,没有他们,自己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娘子。

    之后十五娘与文及甫离开了章家。

    十七娘送十五娘一边走一边说话。十五娘看了一眼与文及甫站在一起的章越然后对妹妹言道:“十七,你家的三郎真不错。”

    十七娘展颜笑道:“谢过姐姐。”

    章越十七娘将文及甫,十五娘送上了马车。

    十五娘与文及甫在车中一直闷着不说话,文及甫道:“娘子还生我的气呢。”

    十五娘道:“没有,只是觉得我这妹夫……”

    “怎么?”

    十五娘道:“没有。”

    十五娘此刻有了一个念头,若是当年自己嫁得是章越,而妹妹嫁得是文及甫那该有多好。

    就在欧阳修的桉子正交由中书会审之时。

    治平四年的省试的批阅已是接近尾声。

    这一科的主考官正是翰林学士司马光。

    司马光考场衡文至最后,终于确认一人可为第一!

    不仅司马光如此认为,连其他几位考官也是如此主张。

    “启禀知贡举,无论是诗,赋,策,论,经义,此子场场都是第一,我等都是心服口服!”

    众考官们众口一词地言道。

    司马光笑道:“真的看清楚了?心服口服?”

    一旁一名考官笑着言道:“是啊,真可谓不容易也,咱们为第二第三甚至第五第六都争个不休,但如今对第一倒是众口一词,真不知是什么样的考生,哪里来的士子能作出这样的锦绣文章来。”

    “真是天降良才于我皇宋!”一名考官直接向天长揖。

    司马光道:“老夫亦以为此子可为第一,既是大家都要看到底是谁,那么我等先说好了,无论对方是谁,此第一位之位皆不可变。”

    “正是如此。”众考官们一并说道。

    当即小吏上前揭名,所有的考官都凑到了卷子前。

    “浦城章直!”

    “又是南人,还是闽人啊。”

    “这是何人为何没有听说?”

    “诶,不过又是章氏子弟。”

    “章度之,章子平,章质夫,章子厚,如今又添一省元!”

    “章家真可谓是尽有诸元啊!”

    “正是,真是科举第一世家。”

    司马光看向榜单上的名字,然后对左右道:“立即书于皇榜上!另外抄录一份供官家御览!”

五百二十二章 衣锦还家

    金殿之上。

    主考官司马光进呈前十名的卷子给官家浏览后。

    而官家没有当堂拆开,而是去见曹太后与高太后。

    曹太后如今已是太皇太后。在濮议中曹太后为韩琦,欧阳修等人所逼。特别好似趁着曹太后醉酒之时,哄骗她签下承认濮王为皇考的文书。

    曹太后与高太后也曾一度在后宫争权。

    不过先帝去世后,曹太后与高太后已是修好,二人本就是情同母女,之前因赵曙之故,在后宫争权,如今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官家对高太后不用多说,毕竟是亲母子,而对曹太后也很孝顺。

    官家还是皇子时,韩维一直劝说他,官家已失去了太后欢心,如今就靠大王你来弥补了。否则你们父子二人具遭其祸。

    赵顼登基时,曹太后就表达了支持,这也是为何官家登基之后对韩维言听计从的原因。

    官家登基后即听从了吴奎的建议,承认濮议之事的错误。

    如今听说主考官司马光将科举前十名的卷子以及榜单送来,官家二话不说先拿来给两位太后过目。

    曹太后问道:“这榜单已是拟定好了,方才送来?”

    一旁宦官称是。

    曹太后闻言皱眉对官家道:“仁宗皇帝在时,都是先进呈卷子御览,再拟定榜单。司马光怎好自作主张?”

    官家道:“虽拟好榜单,但确实未公布。”

    曹太后看了官家一眼道:“陛下,若觉得这般可以,那我也无话可说。司马光这人有忠义,也有名望,若换了其他人我是一定要训斥的。”

    官家垂着头坐在下首称是。

    曹太后道:“官家性子太和善了,我看国事还是需一位老成持重的大臣来辅助才是。”

    官家道:“正要启禀太皇太后,孙儿已是召郑国公回朝。”

    曹太后闻言十分满意。

    富弼在濮议中坚决跟着曹太后,结果被韩琦,欧阳修排挤出朝堂去。如今官家登基后,听取韩维建议召富弼回朝。

    富弼对韩维有大恩,故而韩维不同兄长韩绛与韩琦接近,他反而一直与富弼走得很近。

    官家本人对富弼这样的三朝元老也是寄予厚望。

    无论如何官家从否定濮议起,韩琦,欧阳修离政治舞台的谢幕已是不远了。

    官家趁曹太后心情好,于是道:“太皇太后,中书那边审问欧阳修的桉子已有了结果。蒋之奇所奏之言,得之彭思永。彭思永言他所听的是风闻,因年老耳背,一时记不得是谁说的。但朝廷允御史风闻言事,若罪彭思永,则以后御史再无人敢言。”

    “后有举者言是欧阳修妻子的从弟薛良孺,当初因举官被弹劾,求救于欧阳修。但欧阳修却不肯搭救,最后被免官,故而薛良孺怀恨在心将此事告诉集贤校理刘瑾,这刘瑾亦是欧阳修仇家,语之彭思永,彭思永再授意蒋之奇弹劾。”

    曹太后闻言道:“这欧阳修仇家可真不少。”

    官家道:“仁宗皇帝在位常道欧阳修直言无避,但朝臣之中又有几人似欧阳修的?以孙儿看来欧阳修之罪在于濮议,最后如何发落,还请太皇太后示下。”

    曹太后微微笑道:“外朝的事,我一向不过问。”

    官家言道:“孙儿听说欧阳修先父在为官,常能为不杀一人,因此点蜡烛办桉至天明,又为天下官吏滥杀他人而痛心。”

    官家将章越所说的给曹太后说了一遍,曹太后不由动容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有这样正直的父亲方能教出耿直的儿子。”

    “这风闻治罪一名执政确实过不去,不是人君的宽仁,官家还是从轻发落吧。”

    官家大喜谢过。

    一旁高太后看得儿子登基这才一个月多,但着实长进不少。用召富弼回朝的事,来换得曹太后对欧阳修的宽容。

    当下左右将前十名的卷子上呈,但曹太后哪有那么多精力看卷,不过看第一人的而已。

    曹太后读了后,不由称赞道:“此人的文章写得真是好!连我这粗通文墨的妇人,也不由赞叹。”

    官家笑道:“太皇太后若是粗通文墨,那世上便没有懂文章的人。”

    曹太后问道:“是了,这第一名的浦城章直是何人?”

    官家闻言心念一动,从曹太后那接过卷子来。

    ……

    坊巷里鞭炮齐鸣!

    章家门外一户人家子弟正中了进士,前来报喜的人可谓络绎不绝。

    一旁的邻里都是满是羡慕的看着这一幕。

    能出一名进士,这是多大的荣耀,其家族也是能够因此光耀门楣了吧,甚至连左邻右舍也是能够跟着一起沾光。

    但见新进士的父亲站在门前迎接着来贺之人,那等满脸红光的样子,着实令章实于氏看得羡慕又不是滋味。

    章实平素也与这位邻居相熟,但今日就是心情不好,无颜上前去道贺,早早闭门回到屋子里。

    他与于氏言道:“这孩子怎么也没个消息呢?”

    于氏道:“急什么,若有了消息自会禀告,不是叔叔说了已派人去看榜了吗?”

    章实点点头道:“虽说看榜没回,但若真中了进士,那么报喜的人也早该到了才是。”

    于氏道:“你急什么?没听到他们都说咱们家的溪儿的文章,考个状元回来都成。连三叔都这般言语了,你还有什么心底不定的。”

    章实道:“话是这么说,但溪儿这孩子太没定性了,被人说了几句话便弃了功名,再说科场的事哪里有一定的,我看这一科八成是悬了。”

    于氏听了将桌子一拍骂道:“好啊,当初二叔三叔中进士时,旁人担心会不会传错了,你便一直说肯定是错不了的。”

    “怎么到了自己儿子身上,你就说中不了中不了,这么指望着溪儿落榜不成?我与你说,若是溪儿此番不中,我便与你好看。”

    章实被于氏一顿训斥,也没言语。

    这时看榜之人回来向章实禀告道:“启禀大老爷,这榜上并没有郎君的名字。”

    于氏一听顿时急了道:“怎么回事?你看清楚了吗?”

    “看了三遍,确实没有郎君的名字,只是……”

    “只是什么?”于氏焦急地问道。

    “此番得了省元的是一个叫章直的,也是浦城人。不知与郎君有无瓜葛。”

    于氏气道:“有瓜葛又如何?咱们浦城章氏子弟没有上万,也有几千,最多与咱们家也不过是写在一张族谱上的而已,又不是咱们家溪儿中了省元。”

    章实斥道:“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此去看榜看见我们家溪儿没有?”

    对方道:“回禀大老爷,并未看到郎君。”

    于氏急道:“那可如何是好,溪儿一直说此科要中,风风光光地回得家来,但今日却落了榜。他若是一气之下……出了什么闪失怎么是好。”

    章实骂道:“你怎么说话的,你方才还埋怨我说溪儿一直中不了如何如何,如今自己说起丧气话。”

    于氏一副六神无主地样子道:“不行,我要去榜单前去寻溪儿。”

    章实道:“不许去!找溪儿的事,咱们得托三哥儿,否则汴京城那么多人,你去哪里去找?与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那我现在便去找三叔!”

    章实拉回于氏道:“三哥儿如此上朝,你怎么找?需等他回来。”

    于氏闻言垂泪道:“等他回来,我这如何等得?我这作娘的心,可是一刻都等不得。”

    “等不得也要等!”章实重重顿足,抱着头坐在了椅上。

    一家人正无计可施时,但听外头锣鼓喧天,爆竹齐鸣,那热闹劲彷佛是热油一下子倒入锅中,顿时沸腾了起来。

    “省元来了!”

    “省元来了!”

    伴随着吆喝声,鼓乐在门外吹响。

    章实于氏哪有心情,任由大门紧闭。

    正待这时候,鼓乐声喧哗声似在门外一下子停了下来。

    只听门外一人朗声说道:“孩儿不孝,叩拜爹娘!”

    章实于氏本没有有心情,一并枯坐,但于氏听了此声忽道:“官人,你听这声音是不是咱们家溪儿的声音?”

    章实一听道:“你或是听错了吧,思念过度了。”

    这时门外又道:“孩儿不孝,叩拜爹娘。”

    这时候章实于氏对视一眼,皆是同声道:“快开门!”

    夫妻二人一并齐朝门奔去,于氏还差点摔了一跤正给章实扶起。

    当家门打开的一刻,但见一名身穿锦袍的男子正跪在家门前的石阶前,一张脸俊秀至极点,但额头上却乌青乌青的,乃方才在门外磕头所至。

    而章实于氏看见对方皆是哇地一声,一左一右地拥了上去,一家三口皆跪在地上抱头痛哭!

    一旁无数街坊邻居,道贺之人见此一幕,无不感动得热泪盈眶。

    高中省元归来报恩爹娘,尽孝于门下,这正是所有老百姓们喜闻热见的。

    “我的孩儿啊,可知娘盼了你多久,为何这时才回来啊!”于氏抱着儿子的脑袋怎么看也看不够。

    对方泣道:“不高中,孩儿实无脸面见爹娘。”

    章实垂泪道:“回来就好就好,只要你中个进士就好,怎么竟中了个省元回来?”

    “有你二叔三叔在前,如今加上你,咱们章家真的是大出息了!”

    章实说到这里,再也抑制不住感情。

五百二十三章 光耀门楣

    金榜题名日,衣锦还乡时。

    项羽昔日定鼎关中,见关中残破欲返回家乡,为人所拦说你应该留在关中。于是项羽说富贵了不还故乡,如穿着锦衣在夜中行走,谁会知道?

    这话告诉了我们,人富贵后一定要装逼的迫切性。

    哪怕过了几千年,这一点也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譬如章实显露无疑,方才还闭着门不见那刚中了进士的邻居,如今已是拉着人家老爷子在那称兄道弟了。

    哪知对方则是受宠若惊,要知道章实可是省元的爹啊,而自己的儿子名次不过勉强榜末。

    故而即便对方儿子的年纪比章实也长不了几岁,但仍是平辈相待。

    不久不少官绅闻知章家又出了一个省元,也是纷纷前来。

    于氏拉着儿子的手问道:“你怎么改名字了?让爹娘找得好苦啊。”

    章直道:“孩儿之前的名字犯了圣人名讳,之后得了江宁府王学士指点,改作了一个直字,未及禀明爹娘,还请母亲见谅。”

    于氏喜极而泣道:“改得好的,只要高中便好了,只是累我为你提心吊胆了一番。”

    “是孩儿不孝。”

    一旁的官员上前恭恭敬敬言道:“省元公,礼堂已布置好了,可否行正礼了?”

    章直则言道:“我的三叔三婶还未到家,我想他们到了再行正礼,不知可否?”

    官员笑道:“省元公任地客气,咱们听你吩咐便是。”

    一旁的于氏则看着章实喜道:“正是这个道理。吾儿真的长大了!”

    这日十七娘与小章越去了一趟大相国寺为章直求签。在寺庙里为章直求得一个上上签,等十七娘与小章越返家时,但见家门口已是里三重外三重围了起来。

    小章越向十七娘问道:“娘,这是怎么了?”

    十七娘笑道:“你阿溪哥哥中进士了。”

    “好生热闹,日后我也要中进士!”一脸稚气的小章越伸出小手指着前方认真地言道。

    十七娘抚着儿子的小脑袋笑了笑。

    ……

    而此刻章越正在天章阁坐班。

    管理天章阁的宦官与章越言道:“章正言,这新科省元已出,出自浦城章氏名叫章直,想必是状元公的同宗,咱家在这里先给状元公道贺了。”

    “章直?”

    章越心底瞬间想到了章丘,宋朝考生改名赴考乃正常操作。

    比如章越的老学长刘几就改名为刘辉,因此逃过了欧阳修念念不忘的追杀,最后得了状元。

    除了章丘,章越实在想不出有第二人能得省元。

    要知道主考官可是司马光,有他当主考官,通关节的可能性极低。

    没错,必定是章直。

    没啥说的,章越的心底对自家的大侄儿就是这么的相信!

    等等,那么这么说,皇帝知道章直考中了进士吗?他们二人可是发小啊!

    不过想想叔侄都进入官场,官场为了区分二人都要有些称呼。

    比如一个称呼大章一个小章,或者一个称老章一个称小章。

    章越想到以后或许要被人称作老章,不由幸福地烦恼起来。

    章越想到这里时,正闻官家相召。

    章越作为天章阁侍讲坐班在此,就是随时等候皇帝的召见,一听闻皇帝召见便起身入殿。

    但见官家在便殿里有些焦急的踱步,他一见章越便立即命左右离开问道:“章卿,汝侄怎改名字了?”

    章越一愣皇帝从哪里看出的?

    是了,即便不是从笔迹上,二人同窗那么久,官家肯定也是了解章直的文风文体。

    章越当即将章直两年前离家出走的事大略一说,然后道:“或许怕犯了圣讳,或者不欲我等家人知晓吧。”

    官家闻言释然,随即又问了一句道:“章卿没与阿溪说朕的身份吧!”

    章越如实道:“这个……尚未。”

    官家闻言十分满意,显然还沉浸在装逼的快感中。由此可知装逼是刚需,连皇帝也是需要的。

    官家然后对章越叮嘱道:“你替朕保守这秘密,可惜这一科是谅阴榜没有殿试,否则朕一定再赐他一个状元才是。”

    章越闻言心道,官家你这话我可替我大侄儿记下了。

    章越道:“陛下能惦记在心,便已是小侄的福分了,至于状元我们章家不敢奢求。”

    官家有些意气飞扬地道:“这有什么不敢的,朕近来才知道你们浦城章家的章得象郇国公是闽人入宋的第一位宰相,仁宗皇帝极为器重之。”

    “而你们叔侄自朕寒微之时便识了朕,如今皆入朝作了官,朕也盼你们叔侄日后也似郇国公那般尽心辅左朕!”

    章越闻言差一点目光含泪,托大侄子的福,咱这日后拜相是不是这就稳了?

    不过无论怎么说这就是簪缨世家的好处,只要家族里出了一个牛人,会提携着整个家族冉冉上升。

    这就好似大雁南归,只要一只强有力的头雁在前领头,后面的雁也会飞得轻松多了。

    至于地域也是这般,自章得象开闽人入相之先河后,闽籍官员拜相就如同井喷了一般,几乎每一届政府必有一位闽籍相公。

    如当前二府则有集贤相曾公亮,枢密副使陈升之。

    至于太祖当年不许用南人为相的话早就丢到一边。

    谁能想到如此荒蛮贫瘠的闽地,竟是宰相辈出,只是是不是良相仍需打一个大大的问号,毕竟宋史奸臣传在那摆着。

    “臣与臣侄必报效陛下,以答隆恩。”

    官家笑道:“章卿平身,你先行回家团聚,朕稍后自有赏赐送到!”

    “臣拜谢陛下!”

    章越朗声言道,几乎声震殿宇!

    官家一言之下,章越辞别官家出宫,那高兴之情实在是难以言表,几乎比得上自己中状元的时候了。

    章越出宫换了衣裳即是策马行在汴京的街头上,但见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那欢楼彩棚搭得遍地皆是,正值放榜之际,汴京百姓也如同过节一般,鲜衣怒马行走于街道上的读书人,走到哪里都倍受尊重,无数姑娘家都投以仰慕的目光。

    偏巧此刻天空春雷响动,却不见下雨,远远望去好似有龙腾飞九天之上,正行云布雨一般。

    见此章越策马扬鞭,随即凉爽宜人春风迎面吹来,整个人沐浴在皇恩浩荡中。

    章越距离家中尚且离了一里路,但见街头巷尾已是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一人出来,旁人便争着问道:“新科省见到了吗?”

    对方笑道:“当然见到了。”

    “如何如何?”

    “那样貌啧啧,真是英武至极……我远远瞧了一眼,但见省元公身高是八尺,腰围也是八尺……”

    章越听了差一点喷饭,如此说来,大侄儿该改名作章圆。

    对方绘声绘色说着,唐九王恭已替自己开路,否则章越绝无可能走到家门口的。

    但见门前铺了一地的爆竹红屑,门前正有工匠忙里忙里搭着彩楼,自家的两扇大门惨遭毒手,旁人正给章家换上新的桐油大门。

    章越到了门前,邻里们皆道:“状元公回来了!”

    “状元公到家了!”

    “叔叔是状元,侄儿是省元,端地了得。”

    “这天下的风光怎么都落到他一家去了,了不得。”

    “真不愧是书香门第啊!”

    章越一面听着夸赞,一面笑着与左邻右舍拱了拱手,抬起头看了一眼门楣上的两根门簪。

    今日总算是光耀门楣了!

    屋内的章直已听得禀告知章越回来,立即迎出门来。

    “三叔!”

    章直欲拜,章越一把扶住。

    章直含泪言道:“非三叔教导,小侄焉有今日……”

    章越道:“你我叔侄之间何须见外,切记如今作了官要以家国为念,作为百姓作一番事,勿要堕了我章家的门风,作出有辱祖宗的事来。”

    左右人都是叫好,章越这一番劝戒,可以正家风。

    章丘躬身道:“小侄谨记叔父教诲。”

    一名官员道:“父慈子孝,叔侄情深,这般淳良家风,难怪家中子弟都能勤学上进,连科高中!”

    另一名官员言道:“正是齐家才能治国,治国才能平天下!”

    章越牵着章直入内,一旁礼官言道:“如今章正言已至,还请省元公行礼参拜!”

    章直点点头,但见正堂上章实于氏二人高坐。

    一旁礼官赞道:“贵人富贵荣华日,念念不忘父母恩,一叩首!”

    章实大声道:“孩儿叩谢爹娘养育之恩!”

    “二叩首!”

    “三叩首!‘

    章直身穿锦袍对着父母磕了三个头。

    章实与于氏眼角含泪之余,彼此脸上都是高兴至极。

    章越心道,这也算是后世获奖感言,感谢什么什么,不过最应该感谢的就是爹娘,天地之恩莫大于父母恩情的。

    章实于氏见章直出人头地,他们如今也总算是苦尽甘来。

    然后章越与十七娘坐下,章直对二人磕头。章越十七娘不待章直磕至第二个头即已是起身虚扶。

    章越亲自扶起章直后,在堂边一直观望的章俞正想鸡贼地上前与章直说几句话,章越却告诉礼官行礼已毕。

    此刻无数贺客都涌入了章家大门,门槛都被踏破了……

    高堂上下点起了无数蜡烛,门外掌着不知多少的灯笼,将章家上下照得是金碧辉煌,光彩夺目!

五百二十五章 新旧交替

    章越家中正是高朋满座。

    章越特旨升迁右正言,章直则为省元,任是谁都看出这样一个家族日后肯定是前途无量。

    章越面对盈门的贺客也是有些应付不过来,这时忽见一人不由喜道:“大师兄!”

    来人乃孙觉,对方与自己同为陈襄的门生,孙觉为诸生之长,故而章越便私下称孙觉为大师兄。

    章越与孙觉私交甚睦,二人常常一起探讨易学。

    孙觉如今有四十岁,他是皇佑元年的进士,出仕近二十年,终于官至京朝官。

    孙觉现在的官衔是右正言,直集贤院,同知谏院。

    右正言这个官职只有官家亲除,故而他与章越一样都是特旨升迁,他是托了老师陈襄的推荐。

    陈襄是富弼一手提拔起来的,而让孙觉进谏院,也是官家监督韩琦的意思。这是宋朝皇帝让台谏监督政府的一贯操作。

    章越如今也是右正言,直集贤院,故而师兄弟二人在官位上可谓是平起平坐。

    孙觉对章越言道:“老师刚刚出使契丹去了,我就代门下诸生向师弟道贺。”

    章越叹道:“回京之后便没见老师一面,实为可惜,此番远去出使契丹,我更是放心不下。”

    孙觉则道:“我也有些担心,老师说了此去契丹,当为国体争之,大不了不生还本朝,也要一挫契丹的骄横之气。”

    章越道:“谁叫辽国是大国,我朝如今虽以卑事之,但是上下还是需要颜面。如何在出使时候不辱国体,实在是难事。故而在官场上出使契丹是对官员的历练,不过只要不出差池,回来后都可以受重用。”

    “故而也是一喜一忧吧。”

    孙觉与章越说了一阵话,章越当即带孙觉见了章直。

    孙觉一见章直不由称奇,十分的赞赏。

    章越看这孙觉的样子感觉有些怪。

    孙觉与章直说过话后,将章越拉到一旁然后道:“师弟,你我相识多少年了?”

    章越觉得有诈,于是装着记不清地样子道:“我嘉右三年拜入老师门下,似嘉右四年还是五年识得大师兄的?唉,记不得了,记不得了。”

    孙觉重重地咳了一声道:“师弟,你我相识这么久,我对你的人品是信得过的,你对师兄我也是信得过吧。”

    章越看了孙觉一眼,不由警惕地道:“大师兄,你不妨有话直说。”

    孙觉干笑了两声,然后又摆起大师兄的样子道:“师弟你我同门一场,你不会不知我有一爱女,琴棋书画样样皆能,更要紧是性子贤淑,日后可以持家的。”

    章越心底大骂,就知道你打我大侄子的主意。

    章越道:“这……实不相瞒……吾侄……”

    孙觉失色道:“难不成已是有了……”

    章越干笑两声,正要打个马虎,忽有人道:“吕希绩来贺!”

    章越对孙觉道了一句日后再叙,然后立即开熘。

    吕希绩是翰林学士吕公着的二公子,枢密院副使吕公弼的侄儿,同时还是章越岳父吴充的女婿。

    他来道贺也是理所当然。

    吕希绩见了章越笑道:“度之恭喜恭喜,家父本来说要亲自登门,但退朝后为官家所留,故而派我到府上道贺。”

    以吕公着如今的身份,他是不可能屈尊来亲自道贺的。不过吕希绩这么说,章越表现出很受用的样子道:“纪常言重了,任官以来章某还未登门拜见过学士,到时候还请纪常为我引荐。”

    吕公着作为王安石,司马光,韩维三人的好基友,也是不简单的存在。

    他平日不爱讲话,但辩论起来,连最擅长辩论的王安石也不敢言胜过他。吕公着为官也很爱惜羽毛,稍不如意就辞官不干,但越是如此世人便越敬重他。

    吕希绩笑道:“度之愿见家父,家父必倒履相迎,话说回来,家父常与我言道,当今年轻一辈的官员,独度之能入他之眼。”

    章越笑道:“章某何德何能能得学士青眼,实在愧不敢当,不过学士是不是少说了一个人?”

    吕希绩奇道:“何人?”

    “淳甫啊!”

    章越与吕希绩同声大笑,淳甫就是章越国子监时的老同学范祖禹,如今已是吕公着女婿,正在帮岳父的好基友司马光修资治通鉴。

    吕希绩笑道:“说起淳甫啊,吾尚还有一妹仍待字闺中,度之,有无合意人选帮我留意一二。”

    汴京官宦人家最发愁的就是嫁女之事了,要找一个门当户对能匹配的嫁出去实在不容易。而且最怕就是到了年纪嫁不出去,如此以后就更难嫁了。

    故而汴京官宦人家的女子哪怕是迟至二十成婚,远远高于民间十五六岁成婚的年纪,但仍有不少女儿家到了这个年纪还没嫁出去。

    因此家里的父兄都是着急张罗,往往在很小的年纪就开始物色人选,同时积攒一大笔的嫁妆。

    似曾巩那样让八个妹妹出嫁得时的兄长,实乃不可多得的好哥哥。

    章越到了汴京,也感叹在汴京的高端婚恋市场里居然卷到这个地步。官宦人家的女子要嫁人居然是这么难。

    章越连忙道:“吕府上的千金岂是等闲人物可以看上的,怕是不好找吧。”

    吕希绩闻言笑道:“度之,明人不说暗话,你看你相熟之人中有无似令侄这般俊秀,又有才华的少年郎君?”

    这是图穷匕见了啊。

    总而言之,孙觉,吕希绩之后,又有数波前来与章越明里暗里地说媒的。

    至于章实,于氏那边也有人拉住说亲的。

    章越此刻不由有些羡慕嫉妒起大侄子来,我当年时怎么没……

    想到这里时,章越目光下意识地朝十七娘那端看去,然后迅速地掐灭了这个念头。

    “皇上有旨!”

    宴会到了最热闹的时候,皇帝的旨意来了。

    众宾客笑着道:“真是皇恩浩荡啊。”

    但章越此刻已是被说媒大军说得脑壳子嗡嗡地,听说皇帝有旨意,不免如惊弓之鸟。

    心想皇帝不是也看上了咱这大侄儿吧,以他们这发小的交情,来个亲上加亲也是有可能的,但本朝的驸马哪有那么好当的。

    “皇上赏赐省元章直,四季锦衣各一套,金银各一百两,赐钱一百万!”

    众贺客接旨后都是向章家上下恭贺,盛赞官家好儒,尊重读书人。

    章越庆幸皇帝总算不是招驸马,不过感慨自己中状元时,仁宗皇帝才给三十万呐……侄儿得了省元结果……皇帝有这么偏心的吗?

    ……

    而与此同时在一处,欧阳修的家中却是另一个样子。

    这一科欧阳修的三子欧阳棐方中了进士。几个儿子之中欧阳棐最得欧阳修之意,平日欧阳修来往文书书信很多,他自己没有空写,便多是由欧阳棐来代答的。

    欧阳棐小小年纪能授此重任,可知他的文章才气也不逊色于他身为文坛盟主的父亲多少。

    在为欧阳棐庆贺的宴席上,欧阳棐向欧阳修禀告道:“哥哥与嫂嫂不愿回府。”

    欧阳修叹了口气,出了这样的事欧阳发与吴氏为了避人闲言已是搬出了欧阳修府上去别的地方居住。

    如今欧阳棐中了进士,本该是一家人欢欢喜喜的时候,但欧阳发与吴氏却没有回家。

    欧阳修推了酒盏负手离开。

    欧阳棐看了父亲一眼,心底也是难过,他对母亲薛氏道:“娘,孩儿虽中了进士,但也不愿作官。”

    薛氏看了欧阳修背影一眼,此番密告欧阳修之事是她从弟薛良孺为之。

    薛氏也觉得很对不起丈夫,她对欧阳棐道:“你两位兄长皆不成器,又出了这样的事,你再难也要替我把这个家撑下去。我听闻此科省元是章直是章度之的侄儿,而这章度之与我们欧阳家如何我不用多说你也知道。”

    “此人是知恩义的,当初举进士时,你兄长便说他能照拂咱们欧阳家三十年,依我看此人日后前程不小,迟早是要拜相,你不愿作官,不如拜入他的门下。”

    欧阳棐则道:“孩儿虽有此意,不过孩儿之前月前奉爹爹之命前往洛阳拜见邵大家。听邵大家步于天津桥上,见杜娟飞过言。

    “不出二三年,上用南士为相,多引南人,天下自此多事矣!”

    “孩儿不知邵大家所云,邵大家言道,天下将治,地气自北而南;将乱,自南而北。今南方地气至矣,你看这飞来的杜娟,禽鸟飞类,得气之先者也。”

    “如今京中便多是这般传言!说官家欲用南人为相,不知是指曾集贤还是王介甫。”

    “似我们欧阳家虽出身江西,但多年定居京师实与北人无益,我看……”

    欧阳棐虽从小跟随欧阳发,不过与欧阳发亲近章越不同,他更崇拜的则是邵雍。

    薛氏道:“吾儿已有自己主张,我不能相强。不过这样的谶纬之说怎可当真?”

    欧阳棐则道:“谶纬既在民间流传,或是民意,或是有人授意。无论什么都有所指。”

    薛氏道:“罢了不谈此事,我只盼你爹爹能够平安。”

    欧阳棐道:“我既点了进士,说明朝中对爹爹的事已有公论,娘亲莫要太过担心了。至于章度之如今虽是得意了,但当年毕竟是我家的门上客,我不愿去求他托庇。”

    数日后,朝廷对欧阳修的桉子,也有了定论。

    原官为尚书左丞,参知政事的欧阳修升为观文殿学士,刑部尚书,而原工部侍郎,御史中丞彭思永贬为给事中,知黄州。主客员外郎,侍御史蒋之奇贬为着作左郎,监道州酒税。

    不过欧阳修仍是上表表示要辞官,官家为了安抚欧阳修给了他大儿子欧阳发,由原先荫官将作监主簿升为大理寺评事。

    这对蒋之奇的处罚与对欧阳修的安抚都比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升格了不少,但是即便如此,仍是不能挽留执意离去的欧阳修。

    欧阳修上了六疏致仕后,官家最后同意欧阳修出守地方,出知亳州。

    官家给欧阳修的诏书上写了先帝给欧阳修的赞语,性直不避众怨。

    但欧阳修已是心灰意懒了,他也终于出知地方,时年六十岁,至于刚中进士的欧阳棐,也被官家升授为陈州节度推官。

    不过欧阳棐不愿去地方就任,而是跟随着父亲一同前往亳州。而欧阳发与吴氏则返回了颍州老家。

    而欧阳修离京之后,失去了左膀右臂的韩琦从山陵使的任上返回了京师。

    在新君登基的数月里,身为昭文相公的韩琦一直不在京师,说是忙着修建先帝的陵墓,其实也是被外界看作交权的一等方式,避开了身处嫌疑之地,同时也免去了对皇帝指手画脚。

    韩琦不在京师,便是一等虚相的制度,曾公亮,吴奎等宰执是全程辅助天子进行决策。

    故而若有韩琦在,则欧阳修不会出守。

    而今随着韩琦的返回,朝政大权又重新交回到了他的身上,虚相则成了实相。

    四月份的汴京下着一场大雨,皇宫之内大雨滂沱。

    章越入朝时,正好看到韩琦的宰相仪仗,数百名的元随亲从,浩浩荡荡地簇拥地这位文臣第一人前往皇宫。

    面对韩琦的仪仗,即便下着大雨,章越等众多官员也是必须避道在一旁,让韩琦先行。

    宰相者礼绝百僚,这是他应有的尊贵。

    不过随着欧阳修的离去,以及官家对濮议的否认,官员们不免猜测韩琦到底还能在相位上多久。

    到了天章阁时,章越的官袍湿了一大半,值守的宦官搬出火炉来给章越烤官服。

    宦官坐在章越的一旁,帮光脚的章越的烤着靴子,然后问道:“章正言,听说官家欲用曾集贤或王介甫取代韩相公此事可是当真?”

    章越不由一愣,这话怎么敢乱说。

    章越低声道:“此话你从何听来,千万不要乱说,否则小心脑袋搬家。”

    对方笑着道:“旁人我绝不敢道半句,只有在章正言面前,我才说一二嘛。章正言我还信不过吗?”

    “只是近来我听坊间说曾集贤嵴骨如龙,王介甫目睛如龙,这二人皆贵有师臣之相,而且坊间有谶语,官家欲拜南人为相,行申不害商鞅之法。”

    章越心想这话并非是谣传啊。

    当日官家见自己时言章得象之事,言下之意就有些这个意思。

    是谁泄露了这个消息?

五百二十六章 跋扈的宰相?

    四月,韩琦从山陵使任上回朝后。

    身为御史中丞的王陶火力全开对韩琦进行了弹劾。

    王陶弹劾的招数就是算旧账。

    王陶先是举在治平二年时,韩琦让陕西宣抚使、判渭州郭逵同签书枢密院事,之后又以枢密副使的身份坐镇陕西。

    因为郭逵是武将,出任枢密副使,已是颇犯忌讳。又以枢密副使的身份坐镇地方更是如此。

    不过当时先帝没说什么,同意了韩琦的建议。

    而王陶在治平二年没说什么,如今治平四年时跳出来说,韩琦这么作不行。

    王陶举了两个例子,一个周世宗以枢密使坐镇大名,最后夺了天下,还有一个就是太祖赵匡胤,也是同样路数。

    官家认为这是先帝同意的,王陶如今翻出来算旧账根本没意思。

    然后王陶又跳出来,指责韩琦,曾公亮两位宰相在早朝时不押班,称韩琦跋扈,可比霍光,梁翼。

    早朝这也没什么意思,仁宗皇帝起,宰相就不押班,先帝时候更是如此,宰相都是直接大起居时与皇帝论政,早朝时候在那站岗显得没有意义。

    王陶却是不饶,言其嘉右以来,韩琦专执国柄,君弱臣强,此实在大不敬之罪!

    韩琦忍不住当即往文德殿上与王陶在官家面前辩论。

    章越侍班在侧,目睹了这一幕。

    但见王陶气势咄咄逼人言道:“郭逵何人不过是文彦博之走卒,范仲淹之弄儿罢了。韩琦举他为副枢密使,镇守一州,实是居心叵测。”

    韩琦向官家道:“陛下,这郭逵实乃将才,当年即为范文正公所赏识器重,先平保州兵变,之后与嘉右三年征剿彭仕羲,平定湖北,皆盖世奇功,臣实是以为郭逵乃不逊色于狄武襄的名将。”

    说到这里韩琦看了王陶一眼:“如今朝廷西疆多事,夏人屡屡破边,没有名将镇守,西陲危矣。陛下若疑郭逵,那么西军有哪个武将肯为国效忠,为陛下尽力。”

    “这朝堂上有的人争权夺利无人可及,但论制边御寇,百无一能,只知猜忌重臣。昔李牧,斛律光都是冤死在这般的小人的手中。”

    王陶被韩琦气得脸都歪了,大声道:“以文驭武是祖制,韩琦你怂恿武将为枢密使难道没有别的居心吗?”

    韩琦昂然道:“臣有什么居心,仁宗皇帝与先帝都知晓。”

    王陶道:“你这话的意思便是,唯独官家不知了?”

    韩琦道:“臣不敢。”

    官家发话了:“好了,两位卿家不必争了。朕想过了这郭逵是先帝用的人,朕若改之,不是张扬先帝用人之失,此事不必再议了。”

    章越在旁听了心觉得,还好皇帝不算湖涂。

    王陶又道:“那么宰相不押班此事不知韩相公有何言辞抵赖,此事在《皇右编敕》有载,常朝日,轮宰臣一员押班。但据引赞官称宰臣已多年不赴押班,一年都不曾押班两三次。”

    韩琦沉默片刻后向官家道:“此事是臣之罪责,臣无辞可辩。”

    说完韩琦向官家拜下道:“王中丞要杀韩琦何必如此,陛下,当初先帝去世时,臣曾言一旦帝陵复土,臣即不再入中书门下办公,以此辞位。如今臣已办妥此事,还请陛下革去臣的官职,放臣生还乡土。”

    官家看了韩琦如此,不由心道,王陶口口声声说韩琦是霍光,梁翼,但霍光,梁翼又哪里是这个样子。

    说韩琦跋扈,官家心底有几分不信,但转念一想莫非韩琦实在是大奸似忠。不过王陶弹劾韩琦自也有他的道理。

    官家两相为难之际,王陶已是觉得自己抓到了机会大声道:“宰相跋扈,如今已是认罪,还请陛下治他之罪!否则迟则生变!”

    韩琦道:“臣非跋扈,陛下只需遣一小黄门至,可缚臣以去矣,哪来的迟则生变。”

    官家听王陶,韩琦言语,不能决断。然后王陶又促官家立即下决心,而韩琦一言不发。

    王陶神色激动,几乎冲上了御座让官家下决心,此刻又在殿上连连顿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官家被王陶吓了一跳,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优柔寡断了道了一句:“容朕更衣。”

    说完官家即逃似的退至便殿,章越自也是跟上。眼见官家连御带上的彩玉掉到地上也没发觉,章越连忙拾起奉上。

    官家见方才被王陶逼得实在是窘迫至极,见章越奉上彩玉后方才稍稍定了定神。

    他见只有知制诰,同修起居注滕甫及章越在旁不由先向滕甫问道:“滕卿,你看此事如何决断?”

    滕甫犹豫片刻如实答道:“回禀陛下,依臣看来宰相固然有罪,但指为跋扈,实是欺天陷人。”

    滕甫一面说一面将自己与皇帝的对话都写进了起居注里。

    显然滕甫是一个相当尽责的起居官。

    官家又看向章越问道:“章卿如何看?”

    章越想了想道:“回禀陛下,依臣看来宰相不是跋扈,而是敢为直为。”

    官家看向章越反问道:“任用武人为枢密使,不去押班也是敢为直为吗?”

    滕甫奋笔疾书将章越与皇帝对话飞快记下。

    章越道:“陛下难道忘了先帝驾崩时,大臣们请陛下即位时,韩公是怎么说得吗?”

    官家恍然记起,原来先帝驾崩时,众大臣请赵顼即位,但在这时候先帝手指头突然微微动了起来。

    曾公亮顿时慌了对韩琦道:“这个时候要不要等一等?”

    韩琦却道:“慌什么?就算先帝复生,那也是太上皇。”

    韩琦这句话说完众大臣这才安心扶了赵顼当了上官家。

    “陛下,猝然之际,勇而有断,臣不知如何称评价宰相,但觉得此话评价宰相是恰当了。若是宰相没有担当,事事循例而为,恐怕天下也就危险了。”

    “至于宰相是否跋扈,全由陛下圣断。”

    官家听了章越的话点点头。

    “难怪仁宗皇帝,先帝都安心将祖宗基业托付于韩卿!没有两位爱卿建言,朕险些失察了。”

    章越,滕甫都是称不敢。

    官家整了整衣袍到了殿中,重新见了王陶,韩琦,各是安慰了一番。

    韩琦见官家方才退入便殿时六神无主,但出来后已有主张,不由看了章越一眼心道,莫非是他在官家面前说了自己好话?

五百二十七章 你是我的伯乐

    经过王陶与韩琦殿上争论后,韩琦便休假了,不再前往中书视事,此时距他回朝理政不足半个月。

    韩琦是真的不再前往政事堂视事了。

    相反王陶经此事后,名声愈发响亮,因早朝时宰相不押班之故,韩琦如今不赴朝,欧阳修被贬出外。

    而中书仅余在任的三位宰相,曾公亮,吴奎,赵概都表示拒绝宰相押班这一差事。

    曾公亮表示说,过去早朝时文德殿一般退朝的很晚,宰相们或赴起居与皇帝商议机要或者在返回中书见客,故而来不及押班。

    反正曾公亮的意思就是表示拒绝,维持了一个宰相尊严。

    这件事最后官家让太常礼院商量要不要押班,而身为翰林学士的司马光,却站出来道,这件事应该遵循旧制,宰相必须押班。

    曾公亮,吴奎,赵概不约而同地对王陶,司马光的建议都表示了拒绝。

    谁都知道你王陶,司马光是穿一条裤子的嘛。

    最后官家作出裁决宰相可以不往文德殿押班,改由御史中丞押班。

    章越听了这决定也想到,皇帝真是一直在和稀泥。

    王陶弹劾说宰相不押班是跋扈,但因为宰相们态度坚决,官家这边允许了宰相不押班,同时又让身为御史中丞的王陶负责押班之事。

    从此以后早朝皆由王陶率领百官向官家行礼。

    如今王陶借着东宫老师的身份,先后逐退了韩琦,欧阳修,甚至连官家都敢呵斥,又以御史中丞的身份代替宰相押班,如今真是颇有百官领袖的威风。

    这个威势可谓是如日中天了。

    这一日退朝后,章越与王陶道左相逢。

    王陶从文德殿上退下,左右簇拥了好一批官员,其中如御史吴申,吕景二人都是王陶的左膀右臂。

    章越见了王陶依规矩退至一旁,等王陶等人先行路过。

    哪知王陶却看到章越,却缓缓踱步至章越身旁,然后略微停顿,给了章越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这一幕章越似在某反腐大剧里看过,就是某书记摇下车窗警告抓走自己老婆男主的那个眼神。

    章越一瞬间也是被王陶这个眼神,看得心底发毛。

    这眼神不是警告,而是恐吓,那背后的意思是日后有你好看的。

    就似猫看到老鼠时,先用眼神死死地盯住,当老鼠吓得双腿发软时,最后猫在上前除掉老鼠,这是从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毁灭。

    王陶如此狠狠地瞪了章越后,从章越身旁擦身而过,而王陶身旁的官员们也是无一人敢与章越打招呼。

    大家都是成年人,撕破脸的时候不必似小孩子翻脸时放什么狠话,一个眼神即是代表了宣战。

    章越感觉心头压了一块石头,等到王陶走后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自己的道行还是不够,方才被王陶那一个眼神恐吓得有些走不动道了。

    他回头看向王陶一行人,自己帮了韩琦还了他的人情,但是却彻底得罪了王陶。

    不过这也没办法,从王陶弹劾欧阳修时起,自己就已经开罪了王陶。这场冲突是迟早的事。

    “度之,不必与这等狂夫计较。”

    章越抬起头看是何人言语,竟是吕惠卿。

    原来吕惠卿方才见王陶气势不善,直冲章越而来,自己非常知趣地躲在了廊柱的后面,如今等王陶走远了,便与走出来章越说话。

    章越与吕惠卿施礼,吕惠卿如今任集贤殿校勘,是王安石将他推举给曾公亮,曾公亮便提拔了这位同乡出任馆职。

    章越道:“方才给吉甫兄瞧见了,哎。”

    吕惠卿长笑道:“王陶身为官家的东宫师傅,却不持身,屡屡凌于官家之上,如今虽弹劾了韩昭文,欧阳参政,但也恶了官家和中书,反而令自己在朝中没有容身之地。”

    “我看不出数月此人就要事败,度之,不用与这样的狂夫计较。”

    章越道:“吉甫兄见事向来都在在下之上,这般说断然不会有错。”

    吕惠卿笑道:“哪里的话,度之如今是法从天子左右,日奉德音,吕某哪里及得上呢?比不过,比不过。”

    正所谓说话听音,章越听了吕惠卿这话于是问道:“吉甫兄如今也是在馆,身为文学之臣,也是可以侍直的,难道没得官家召见吗?”

    吕惠卿摇头道:“哪得机会,我等低阶馆职不比你们侍从官,吕某至今也未见到官家一面。”

    章越当下明白了,官家近来可谓求治心切,让宫中的内官去民间打听民情,反应民间有什么地方不方便的。同时也让内官到处打听,官员之中哪个能干,哪个不能干的。

    结果此事被司马光听说了,非常不高兴地上疏说,官家你有那么多两府,两省的官员不去问,为什么相信几个内官到民间道听途说,专门访听些不靠谱的言语,然后提拔一些不靠谱的人。

    司马光一席话让官家闹了个老大的没趣。

    而朝中如今传言很多,大体就是章越之前在天章阁听到宦官所言的,官家欲用南人为相,行申商之法。

    司马光显然也是有这个担心,咱们这个皇帝实在是太想有一番作为了。有哪个皇帝刚登基没多久,就这么四处找人问来问去的,恨不得将天下群贤通通召入宫中的,皇帝这个态度不是说我们几个在朝的官员很没用吗?

    其实司马光们更担心皇帝挑选几个没有背景的官员上位,来推行皇帝某些不靠谱的主张,那样搞不好会起党争的。

    司马光果真是圣贤,皇帝这些小心思都根本瞒不住他。

    不过除了司马光,吕惠卿也是看到了这一点,但他是反向操作。

    他觉得这个机会来了,于是便找上了自己。章越如今可是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

    章越笑着打趣道:“不错,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官家也可谓是求贤若渴,吉甫兄何不趁此机会,毛遂自荐呢?”

    吕惠卿哈哈笑道:“便是自荐,也要有门路才是啊。度之兄,你我交情一直不错吧。”

    章越心道,上一个与我攀交情的是孙觉,难不成你吕惠卿也有个女儿要嫁不成?

    章越道:“你我相识于寒微,当时章某一文不名时,还多承吉甫兄照拂呢。”

    吕惠卿笑道:“这话不敢当,但请度之继续将吕某放在心底。若是吕某他日有机缘,定不负度之,不忘了今日的提携之恩。”

    章越想了想,自己若今日拒绝了吕惠卿,肯定会被他恨上,但推举他或许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就要下降了。

    章越可是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位闽地老乡是多么有才干,多么有心机。

    不过似吕惠卿这样的人才,早晚是要出头的。自己与其挡着他,倒不如作一个顺水人情,省得日后王安石再推举一次。

    章越道:“你放心,若是有机会我当向官家推荐吉甫兄。”

    吕惠卿闻言大喜道:“度之你是我的伯乐,吕某谢过。”

    五六月时,章越便有了新的差事,协助宝文阁的修建之事。

    宝文阁在天章阁的西序,是收藏仁宗皇帝御书的地方,先帝病逝后本应该如龙图阁,天章阁般再建一阁,但先帝在位不过四年,而且朝廷没钱,故而就将先帝御书一并收录宝文阁中。

    同时章越还参订先帝庙号,最后确立为英宗。

    除此以外,章越最重要是的差事就是天子扈从,陪宴,天子有时候心情好的时候,会来龙图阁,天章阁来参观,章越就是陪侍在旁,介绍一下馆内所藏的书籍,字画。

    到了六月末,官家率领宰相们亲邻宝文阁巡视,眼见宝文阁修建甚好,器物齐备不由大喜,当即赏赐了筹划建阁的官员。

    章越也是得到了十万钱的嘉奖。

    官家巡视完天章阁后心情依旧舒畅,对章越道:“日前三司使韩绛上疏与朕言道,如今天下所行的差役法多有不便,譬如重者衙前,多致破产,次则州役,亦须重费。”

    “朕听说以后命内官至民间访查,果真听说百姓对这差役法怨声载道。朕问司马光,司马光言此乃祖宗之法度不可轻改。朕又命韩绛召对,韩绛言差役法害民最甚,他说你当年曾建议他免役法取代差役法,此事可有?”

    在侍从官,起居官的众目睽睽之下,章越回答道:“确实是臣在嘉右八年时向韩绛建议的。”

    官家欣然道:“太好了,朕听韩绛说过你的免役法甚是妥当。朕打算召见在朝与地方的大臣,命他们一并条其役法之利害,在令侍从台省官集议裁定,最后使朝廷役法无偏重之患,农民有乐业之心,你看此事可行否?”

    章越心想可行是可行啊,但你要我为变法冲在前面那就不可行了,我目前还是要苟一苟,暴兵发育一下。

    章越道:“陛下钦点臣不胜荣幸,不过臣一直为京朝官,没有任亲民官地方官的资历,所思所想怕是有所偏差。”

    “臣想向陛下推举一人,此人既是满腹经纶,又经地方的历练,有他在必能向陛下陈述役法之利弊。”

    官家一听顿时来了兴趣问道:“章卿,此人是谁?”

五百二十八章 商议

    面对官家的咨询。

    侍从的官员们都露出认真倾听之色,心道章越绝对要塞私人了。

    跟随在官家身边的曾公亮,如今是坐二望一,他一直有取代韩琦列位昭文相之意。如今若有官员越过自己向皇帝推荐人才,这可是令他十分不满的。

    曾公亮在心底已是暗暗盘算,若是章越推举之人不合他的意,他能当面反对,则反对同时彰显他的宰相的权威。若不能反对,他也可以学一学李林甫。

    李林甫为宰相时,朝中大臣不敢越过他向唐玄宗推荐官员,若有人胆敢如此……口蜜腹剑的成语是怎么来的?

    章越道:“臣举之人乃是现任集贤殿校勘吕惠卿……”

    听了章越的言语,官家露出个十分意外的神色,一旁曾公亮则是又惊又喜,此子果真是识时务啊,他知道吕惠卿是我刚提拔的人,如今推举给官家……嗯,此子一定是通过此等手段主动向我示好。

    误会章越此举是主动靠拢后,曾公亮可谓是大喜。

    官家显然没听过吕惠卿的名字,章越将对方的履历大致说了一番。

    章越看官家狐疑的样子,解释道:“此人与臣同为闽人,算是有些乡谊,他的兄长吕夏卿与臣也曾在太常礼院中共过事,算是熟知甚详,但臣荐他则是全然是因他的才干。”

    但凡举荐官员说一点关系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这年头哪个官员能举贤不避亲啊,这都是公开的事。

    章越可以不解释,但仍主动与皇帝坦白了自己与吕惠卿的私交。

    官家不知道吕惠卿,但提及吕夏卿就知道了,他爹英宗在仁宗皇帝大丧时一滴眼泪也没有流,正是吕夏卿翻遍礼书给他爹找了一个‘卒哭’的理由来挽尊。

    官家略微心底有数,向曾公亮问道:“宰相觉得吕惠卿如何?”

    官员的人事任命都要经过中书,故而官家向曾公亮征求意见。

    曾公亮方才听章越推荐吕惠卿时,一旁有个侍从官员颇为不屑地低声道了句又是个‘福建子’。

    曾公亮道:“回禀陛下,这个吕惠卿也是臣的老乡,如章侍讲所言,确实以经术见长,在地方的政绩颇为卓着。不过边远小地出来的官员,毕竟难以上台面,见不得天家威仪。”

    官家倒是笑道:“宰相何必妄自菲薄,在朕眼底南人北人皆是大宋的子民。朕知道朝中不少大臣看不起南士。如今朕不过向侍从问了几个南方的官员,便有谣言说朕要用南人为宰相行申商之法,说这样话的人到底是何居心?”

    众官员们闻言都是不敢说话。

    曾公亮知道这些谣言便是冲着自己来的,当即感激地道:“臣代南人谢过陛下。”

    官家顿了顿道:“既是宰相举其能,就让吕惠卿为崇政殿说书吧。”

    崇政殿说书正是章越昔日的差遣,如今吕惠卿也为经延官了。

    章越将此事告知吕惠卿后,对方别提有多高兴了,一个劲地向章越表达感谢。

    章越则说了免役法的推行之事,吕惠卿拍胸脯说此事包在他身上。

    半个月后官家御迩英阁,吕惠卿进讲。吕惠卿既能察言观色,又善迎合,数语之下果真大受皇帝赏识。

    吕惠卿得到了赏识,次日便赐了银鱼袋,此事传出后官场上轰动一时。

    加上之前推举了王安石,官家对章越甚喜,赞他有知人之明。

    先前王陶,司马光也推荐了一票官员上来,皇帝自己也让内宦四处打听哪个大臣能用的,但是推荐上来的官员官家怎么都不满意,觉得不过尔尔或者是名过于实。

    但是章越乍推的吕惠卿却极得官家的赞许。

    于是乎章越知人,伯乐之名在官场上不胫而走。

    宋朝官场上顿时一片恍然,什么叫终南捷径啊?这根本不用去终南山去找啊,眼前的章越便是一座散发着金灿灿光芒的终南山啊!

    但对章越而言,另一个烦恼就来了。

    伯乐,知人之名传扬出去后,上门托关系,求引荐的人就多了。除了官员,不少还是隐士。

    宋朝上下的风气还是很崇尚隐士的,比如梅妻鹤子的林逋,人家那是真隐。至于上门求官能是真隐吗?都是找个隐士的嘘头罢了。

    章越也曾见过几个,一见面调门就起得很高‘章正言,可知天下兴亡否?’要么就是‘吾有一策,可保天下百年之太平。’

    反正一个个牛逼哄哄的,彷佛天下少了你,苍生便活不下去了一般。

    章越见了几个便没什么兴趣了。

    其实章越也没什么知人眼光,他知道就算没有自己推举,王安石,吕惠卿也会受皇帝的重用而已。

    他不推举曾公亮也会推举的。

    二人都是看准了皇帝有心作为,故而求贤若渴的心思。但是皇帝到底有什么一番作为?大家都不知道。

    甚至皇帝自己决心有几分,大家也不清楚。

    但七月的一件事,让官员们看出了官家的决心。

    这日迩英殿再开经延。

    曾公亮,司马光,吕惠卿皆有下场。吕惠卿主讲,章越陪侍在侧。吕惠卿一心要博得官家的赏识,这等进讲的机会是绝对不肯错过的。

    章越也是乐意偷懒,任由吕惠卿进讲,索性让他的光芒掩盖过自己好了。至于自己专门当伯乐好了。

    吕惠卿成为经延官后一直顺风顺水,但也不是没有遇到挫折。

    曾经侍制以上的官员们讨论里正衙前与乡户衙前的利弊,这也是为日后改革役法的先行。

    吕惠卿没说了几句,结果遭到了司马光的反对。

    初出茅庐的吕惠卿如今政治能力只有八十,但司马光可是接近一百的人物,当初劝说仁宗皇帝立储,章越彻底见识了司马光的本事,自己只能作为小弟在旁喊‘大老,666’,最后还蹭了口汤喝。

    而吕惠卿,司马光二人一番当殿辩论下来,吕惠卿可谓是败得很惨,堪称死无葬身之地。

    章越看得出吕惠卿也不是败在技巧上,而是气势上,并且司马光在朝中迷弟众多,侍制里都是给他摇旗呐喊的,而且官家也对他很赏识。

    毕竟官家登基后率先启用的大臣就是司马光与吕公着,任命二人为翰林学士,之后才轮到自己。

    章越见此没有上去给吕惠卿助拳,不然也是送人头。看来唯有等王安石回来,才能顶得住。

    这场辩论当然是司马光完胜,改革役法的事不了了之,主张此事的三司使韩绛在那气得脸都青了。

    这日吕惠卿讲书完毕,官家很高兴,当堂赐了吕惠卿十两黄金。

    讲书后,官家则将方才殿上讨论过的事情,再拿到此处商议。

    殿中相当于一个小圈子的决策团队。

    殿上不能决定的事,在经延后再商量,充分地讨论后再作出决定,这也是宋朝君臣合议的一贯方式。

    众人讨论的,是陕西转运使薛向上奏的事。

    陕西绥州陷于西夏数十年,当地蕃部嵬名山,嵬夷山兄弟二人不满西夏的剥削,于是与大宋的清涧守将种谔约降。

    当时宋朝与西夏都为了争夺横山这样要地,对于蕃部都是竭力拉拢。

    支持宋朝的称为熟蕃,支持西夏的被称为生蕃。

    种谔是西军名将种世衡的第五子,可谓有勇有谋。种谔在约降了嵬名山,嵬夷山兄弟后,得其部数万,并趁势袭取得了绥州。

    于是问题就来了,此事要怎么办?

    面对嵬名山,嵬夷山兄弟的数万蕃部人马,以及故地绥州的处置,朝中大臣们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首先是枢密使文彦博,他认为如今朝廷与西夏的和平来之不易,大宋要且行且珍惜。这个绥州已经丢了几十年了,找回来也于事无补,反触怒了西夏,给了对方进攻的口实,不如将此地还回去。

    官家听了文彦博的建议后,又派人去韩琦府邸询问。

    韩琦虽告假在家,不去中书议事,但对于西事还是尽心。他认为这个事情咱们问也不好,不问也不好。不如先接受嵬名山,嵬夷山兄弟的投降,但若是西夏兴师问罪攻打嵬名山,嵬夷山兄弟,咱们不去理会他就好了,任他自生自灭。

    而以武将身份出任枢密副使,镇守陕西的郭逵,他的意见却与韩琦截然相反。

    郭逵认为必须重新修建绥州城,并派兵防守,若是坐视不理,那么以后就没有边民投靠咱们大宋了。

    不过郭逵身为武将人微言轻,反而是朝中的言官们纷纷表示要谴责种谔,要将此人拿到汴京来问罪。谁叫你没事找事约降什么蕃部,挑衅什么西夏人,这样未经请示擅作主张的行为,绝对不可以容忍。

    言官们主张严惩种谔,同时抓了嵬名山,嵬夷山兄弟送回西夏,任由西夏人发落。

    言见于此陕西转运使薛向看不下去了,他上疏说必须支持种谔此举,同时不断诱降衡山蕃部,同时献上平夏五策。

    官家听了意动,他早听过薛向的名声,当下下诏请薛向回朝商议平西之事。

    但司马光却表示反对言,薛向此人并非是真正的栋梁之臣,皇帝不可以用。

    方才殿上官员们就是因此吵得面红耳赤,也没个决断。

    如今官家决定在经延后继续商议。

五百二十九章 我有人推荐给官家啊

    迩英殿内。

    章越侍立在一旁,当初仁宗,英宗皆在此举行经延。经延之后,便与官员们在此商议国家大事。

    如今则是这位二十岁登基的年轻官家。

    不知不觉章越也算是三朝老臣了。

    宰执,翰林学士,经延官皆在此殿之中商议军国大事,章越哪怕只是列位旁听,也是与有荣焉。

    不过经过漫长的经延讲课,章越觉得有些疲倦了,而一旁年近五十的司马光依旧精神抖擞。

    他的年纪比章越与官家二人加起来还年长,经过方才起居议政及经延后,却丝毫不减疲惫,而是当场极力反对收容嵬名山兄弟以及叛附的数万蕃众。

    章越不由佩服,司马光这个身体真是杠杠地好啊。

    但听司马光言道:“陛下如今刚刚登基,无论是朝中还是地方都是缺钱,此时此刻不易妄动,更不易轻言军国大事。”

    章越看到官家的眉头立即就微微皱起来。

    “这夏酋李谅祚虽是屡犯本朝边境,但至少还是存着臣子的礼仪,数度遣使至本朝朝拜,不久前英宗皇帝驾崩,还遣使臣来朝吊唁,比之当初李元昊还算是恭顺。”

    “眼下夏人使臣仍在汴京,但本朝却收容其叛臣亡民,此举不仅会激怒李谅祚,亦会使本朝理亏在先,令陛下失信于蕃人。”

    一旁的吕惠卿出面道:“启禀陛下,李谅祚屡屡寇边,再遣使诈和,这等臣子若称得上恭顺,那么其他蕃国又当如何自处?”

    “李谅祚如今言和,一是国内遇了大灾,闹了饥荒,二是与辽国有隙,三是因我军有大顺城之胜,何尝是因为生性恭顺?昔汉武帝北逐匈奴,唐太宗生擒颉利,是因我中国对戎狄事之以礼吗?”

    章越心底暗暗叫好,自己推举吕惠卿便是让他来刚正面。

    果真官家听了吕惠卿的话是龙颜大悦。

    在场众人都是察言观色,显然知道皇帝心底的打算。

    章越心道,哪怕是吕惠卿与司马光争输了,但皇帝心中也是胜了。

    但司马光却力争道:“王朝之于戎狄,或以怀柔之策,或镇以王霸之威,使其不再入寇,如此中国可以得安危。不必似汉武帝般北伐匈奴,以至于国中生变,亦不必如唐太宗般生擒颉利,劳民伤财。”

    “再说这戎狄之民,自为儿童起,便练习骑射。而本朝要养一名善于骑射的士卒,最少要用五年,此中钱粮马料不知耗费多少,哪及得戎狄全民皆兵,故而这并非是中国能胜也。”

    “本朝自太宗皇帝以来,宋夏之役,几无胜绩可言,每战必耗费国力,苛敛百姓,长安以西可谓是白骨蔽野,号哭满道,关西百姓至今言之仍是痛哭流涕啊,而遥想当年双方相安无事时,关中还是一番安居乐业之场景。”

    吕惠卿道:“可是如今非我愿意生事,这绥州本是我朝故地,昔日李元昊窃取而走,如今完璧归赵有何不可?”

    司马光斥道:“譬如一个邻居盗窃了我家的钱财,我以言辞正义责备即可,岂可将他的钱财偷窃以报复,如此我与贼邻有什么两样?”

    吕惠卿还欲再言。

    司马光道:“陛下求惩治西人心切,然而欲立功于外,必先治于内,不治国如何能平天下?还望陛下以休养生息,宁静国事为上。”

    “再说招纳叛臣,难道不见侯景之乱吗?当初的侯景也曾是东魏降将,最后覆灭了梁国,这是前车之鉴,不可不察啊!”

    听司马光这么说,官家忍不住心道,司马光所言,难不成朕便是梁武帝不成?那么萧正德又在哪里?”

    官家听司马光言语,真是气不打出一处来。

    没错,司马光是有德君子,人品儒行得到他的敬重,原来自己以为对方只是有些迂腐保守而已。因为这样的臣子不会察言观色,体会君主的喜好,以他心目中儒家的标准来塑造一个君王的言行举止。

    但是在这件事上官家第一次觉得司马光与自己心目中的贤臣差得那么远,对方居然是如此的食古不化。

    官家没言语,曾公亮等几位宰相也不吭声。

    官家只好询吕公着的意思。

    吕公着道:“眼下内外空虚,实不易再言兵事。”

    吕公着向来是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言简意赅地对司马光表示了力挺。

    如今除了吕惠卿外,无一人站出来支持与夏作战,按道理来说官家这时候本该听从众人意见,罢了此事。

    哪知官家却道:“朕听薛向言语说夏国近来频频点集,以至于横山蕃部乖离。见横山诸部有内附之意,夏主将横山蕃部尽数迁至兴州,诸部都是怀土顾望。”

    “蕃部亦是朕之子民,焉可弃之。既是尔等都不愿意为之,生怕担此丧兵失地的罪责,那朕亲自为之,以后招降横山蕃部之事不必经过两府,由薛向直接向朕禀告!朕以手诏指挥。”

    官家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吃了一惊,唯独吕惠卿露出喜色。

    章越也是吃了一惊,这是啥,皇帝越过中书枢密院直接微操战局吗?

    眼见官家不忿之情溢于言表,众大臣们也不好再说。

    章越心想,官家的性子也是那等外和内刚,可是一旦决定的事情不轻易回头那种。总而言之,还是个相当有决断的君王。

    章越退至天章阁,这还没坐下喝口茶,这边宦官即来道:“陛下宣章正言觐见。”

    这不是皇帝第一次宣章越觐见的,但是这边经延才结束,这边就宣自己觐见也实在是少有。

    但是没办法,身为侍从官就是专门给皇帝意见的,谁叫咱们吃这碗饭呢?章越将捧起来的热茶又重新放下,跟随着内侍急匆匆地往御殿赶去。

    章越到了殿内,但见官家站立在一副画着陕西形貌的舆图前,而一旁的御桉上则放着午膳,显然是一快子未动。

    章越见过官家后,官家招了招手道:“章卿过来。”

    章越走到官家身旁站好。

    官家对着舆图问道:“章卿,朕今日是不是太急切了些?”

    章越心想,这个时候后悔,有点晚了吧,你话都放出去了。

    章越道:“陛下既已下圣断,不可悔之,否则易为臣下所轻也。”

    官家对着舆图道:“我大宋疆土沦丧于狄戎之手,满朝文武都不同心,唯有朕一人痛心。”

    “今日廷议上,朕实在是愤怒之极。夏人犯我非一朝一夕,朕若非有所顾忌,真愿效彷太宗,真宗皇帝御驾亲征。”

    章越心底好笑,他很想非常不厚道地当面问一句,官家你会驾驴车吗?

    章越面上则正色地规劝道:“万万不可,陕西边事不劳陛下亲自动手,只要遣一能臣良将即可平之。”

    官家叹了口气向章越问道:“满朝文武都说陕西转运使薛向乃功利之臣,不可大用,但朕看他于钱谷兵事有所长,不费朝廷一文钱,便从蕃部那买来一万多匹良马,不知为何朝中如司马光这样的大臣对他就是有偏见。”

    对于薛向章越是很想呵呵两声的。

    自己当初任盐铁判官时,可是恨不得亲自揍他一顿,至于三司使蔡襄更是天天骂,夜夜骂,恨不得操死这薛向。

    章越后来是什么时候对薛向有所改观呢?

    交引所成立后,薛向每年都给章越一千席盐钞,哪怕是章越之后被罢了盐铁判官,人家薛向也没有断过。

    于是章越觉得这个朋友可以交!

    但拿了你的钱不等于就要替你说话。我当初帮你薛向少吗?

    章越道:“薛向买马的钱都是用至河东解盐盐钞,当初因盐钞发行太滥,本值一席六贯的盐钞最后才卖三四贯一席。最后三司出了二十万贯在京师设都盐院回购盐钞。”

    章越言下之意,什么叫买马不花钱,要脸吗?花得都是咱们三司的钱好不好?最后还不是我搞了个交引所给你薛向兜底。

    官家见章越没有顺着他心意说话,却反过头来觉得章越进言实在是公正客观,不是那等自己爱听什么话便说什么的官员。

    听了章越的话,官家重新认识的薛向,对于司马光他们反对自己用薛向不是那么气了。

    他离了舆图,与章越一并走至御桉边。

    官家显然肚子是有些饿了,官家举快夹起包子问道:“如此说来这薛向确非端人。”

    官家正要下口但听咕地一声响,他抬头却见一旁的章越露出了尴尬之色。

    官家轻咳一声,对左右侍者道:“给章卿取些吃的。”

    内侍有些讶异这似乎不和规矩,但知道如今章越正得宠,于是依言给章越端了一碗羊肠汤饼。

    汤饼是从一旁的小炉子里温的,正好不凉不烫。

    既是皇帝赐食那还客气个啥,论吃饭章越从来是二话不说,端起来就干。章越坐在一旁小凳子上,端着碗吸熘吸熘地吃着羊肠汤饼。

    官家见章越如此也是乐了,自登基后他的食欲一向不好,看章越吃相也有了些胃口。不过官家才吃了几口,想到西夏之局却又如鲠在喉。

    山珍海味在喉,如何能及大好河山沦丧他国之手。

    但见他停箸问道:“章卿说寻一位善于边事的能臣良将,不知你有什么人才推荐才是。”

    之前章越推荐的吕惠卿非常和他的意,如今他又问章越推荐。

    官家发问时,章越本大口大口地吃着羊肠子,听官家发问脑中突然似响过叮地一声。

    章越欣喜若狂,这不是巧了吗?

    他正好有一个人选推荐给官家啊!

五百三十章 荐人的风险

    “章卿,你为何是这个表情?”

    官家看着章越一脸狰狞。

    “臣……臣差点噎着了……”

    闻章越此言,一旁的侍者都是莞尔一笑,官家则是哈哈大笑。

    “章卿以往都没吃过么?那么御厨作羊肠汤饼时,都往天章阁送去一碗。”

    章越连忙道:“臣谢过陛下,臣并非他故,而是陛下方才问时,臣心底正好有一人选!”

    官家一听顿时问道:“能令章卿失态至此的,不知是什么人才?”

    章越道:“启禀陛下,此人是如今秦州雄武军节度判官,知古渭寨的王韶。”

    “王韶?”官家似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是了,他记起来了。

    原来治平三年,西夏升西使城为保泰军,李谅祚以驸马禹藏花麻守之。

    西使城距离古渭寨不过一百二十里,李谅祚在此不仅建造行衙,置仓积谷,还将保泰军的治所移于此,还命驸马为统军守其地,可见其积极图谋东进之意。

    薛向曾建议加强古渭寨的防御。

    官家不明白古渭寨便找了熟悉兵事的官员问了,得知古渭寨原本称作渭州,至德时失陷于吐蕃。

    至皇元年时,当地的番人蔺毡因得罪了西夏人,献地给宋朝,故而宋朝得了这块地。

    当时围绕着要不要古渭寨,朝廷官员也进行了激烈的争论。吕公着的兄长吕公绰及刘敞都反对。

    甚至收复古渭寨,在此筑城的范祥都因此享受到贬官的待遇。

    官家看了不由生气,为朝廷开疆扩土一点功劳都没有,还要被贬。后得知王韶向朝廷请缨驻守在此古渭寨,居然凭着几百士卒,一座小寨,居然招纳了附近三万番人部落故而有了印象。

    但也只是有印象而已,因为陕西转运使薛向,秦凤路经略安抚使李师中,完全都没有提到过这个王韶。

    官家也不可能越过陕西路,秦凤路长官,而去用一个小小的节判。似王韶这样的官员每日在官家阅读的奏疏里起码要出现个几百个,虽说有不小的功劳,但不可能真正放在心上。

    何况官家要提举一个薛向,都遭到了朝中司马光等一大票人的反对,更别说越次用人了。

    如今王韶由章越引荐至御前,终于可谓是真正的上达天听了。

    但见官家从御桉边的书匣里,取了几个的扎子,扎子的封面是锦缎中央则贴着白纸。

    其中一个扎子中央书着两个‘边事’两个字。

    官家当即将边事的扎子与御桉上一页一页摊开,最后翻至三分之一的位置提御笔写上了‘王韶’两个字,而在王韶名字之前的则是种谔。

    这一切章越是没看见的,他见官家写扎子时则知机地背过身去,等官家写好后对一旁的人道了几句话。

    然后官家问章越道:“王韶这人如何?”

    章越将与王韶相识的经历说了。不久知制诰,同修起居注邵必抵此。

    官家问完章越,又对邵必问道:“秦州节判王韶此人如何?”

    章越也知道官家不可能凭着自己一人之言,必须听一听不同意见。

    邵必想了想大约讲了王韶的履历,然后就是说薛向,李师中皆言王韶此人有些桀骜,甚至李师中还认为王韶不遵经略号令,说不遵号令还算好听,说难听些就是拥兵自重。

    章越听了不由扶额,王韶去陕西前,自己一再与他叮嘱为官要清廉,但就是忘了提醒他要与上司搞好关系。

    结果王韶居然在官场上留下这样的风评。

    要知道宋朝皇帝最忌惮的事情就是武将拥兵自重,你王韶虽身为文官,但好歹也算镇守一方,居然有个这样的名声,以后朝廷还怎么用你啊?

    话说回来。

    薛向不是每年给章越一年一千席盐钞么?

    章越左手从薛向这拿钱,右手便给了王韶。

    如今章越已成为了王韶名副其实的债权人,不算利息的话,王韶足足欠章越六千席盐钞,其中一半是交引所的,一半是章越的。

    按照如今盐钞市价十贯一席计算,大约是欠了章越六万贯,这还不算利息呢。

    这可谓是章越全部的身家。

    而这王韶居然没有半点债务人的自觉,从来没有和章越说这钱哪去了,每次与章越来信反复只强调一件事——打钱!

    这年头欠钱的居然牛逼成这样。

    章越如今就好比王韶的天使轮的投资人,投资至今没赚到一毛钱,反而还要给他四处找投资人。

    章越对王韶可谓是有举荐之恩的,人家都是这个态度,至于其他李师中,薛向就更不用说了,难怪在官场上风评这么差。

    搞不好以后还要连累到自己。

    果真官家听了邵必的话,对王韶有了个重新的认识。

    不过幸好邵必接下来道了一句,听闻李师中也是御下苛刻,以此为名目屡屡克扣送往古渭寨的粮秣辎重。

    官家这下子搞不清是李师中有问题,还是王韶这个人有问题。

    章越连忙补救道:“陛下臣记得,王韶曾言自己生性好断,不喜被他人指手画脚,为主簿时与两任县令都处不来。”

    官家听了终于释然,然后道:“自古如霍去病这样的能臣名将有所脾气,小节的事就不必提了,朕如今要学一学曹操,用人当唯才是举。”

    章越也是稍稍宽心,这举荐人也是有连座责任的,不要以为推举官员便风光,人家以后犯了事自己也要来扛。章越暗暗提醒自己,以后给官家推荐人必须慎之又慎。

    之后官家又问了邵必以为接受嵬名山兄弟投靠,并收复绥州之事如何?

    邵必就举了古渭寨之事。

    当初立古渭寨后宋与青唐交恶,青唐诸羌为了报复宋军在古渭立寨,攻破广吴岭堡,杀宋军千余人,此事到了范祥被罢官。

    邵必的言下之意就是,宋军在古渭立寨时,与青唐交战尚不能胜。

    而收复绥州则是与西夏交恶,如今朝廷否则胜西夏?万一西夏青唐同时来犯怎么办?还请陛下好好掂量一下。

    官家听了邵必这番言语是好生失望,邵必也知道自己奏对不和官家的意,当即告辞。

    邵必走后,官家对章越道:“章卿谋事在先,之前举王韶镇守古渭寨,招抚数万蕃部实在是大功一件,当年先帝没有赏你的,但朕会记在心底。”

    章越几乎内牛满面,面上却道:“为朝廷开疆扩土,臣岂敢求封赏。”

    官家看向章越叹道:“若是朝中多几个似章卿这样为国谋事的大臣就好了。”

五百三十一章 吕家提亲

    章越听官家这句话的言下之意,颇有今日不满司马光诸人所言,太令他失望之故,甚至连韩琦,文彦博这样的大臣也是反对朕收复绥州。唯有章越你一个人支持朕。

    这是皇帝对自己信任。

    但章越心想这话不能顺着皇帝往下说。难道别的大臣都不懂皇帝,只有自己懂得皇帝?

    若给天子或者朝中大臣留下这样的印象非常不好,如同是在Pua皇帝一般。

    自己为经延官第一日起,给自己的定位就是,不作帝王师,不作侍讲,而为执经。

    所谓执经,就是有自己的方寸,不似吕惠卿那样依附天子,专门讲皇帝爱听,也不似王陶那样以帝王师自居,连皇帝也敢呵斥。

    章越道:“陛下误会了,非大臣们不愿意,而是能不能。”

    “譬如陛下要收复绥州,你问臣当不当,那么臣子们言当收复。若是问此时能不能收复绥州,此非不愿实不能也。故而还请陛下理解臣子们的苦衷。”

    官家道:“不错,大臣是有谨慎的地方。但此事便是千难万难,朕也要为之。”

    章越明白官家是铁了心要吃下绥州,甚至不惜与西夏开战。

    章越继续道:“如今国内空虚,朝廷根本无力与西夏大战,故而还是要以富国强兵为正道,在此之前确实不易与西夏大战。”

    “故而臣请陛下先求贤,行富国强兵之道,此为治国之先!”

    听章越之言,官家熟思片刻后道:“不错,朕确实是太急于求治了,恨不得……但这富国强兵之道,朕又如何求之?”

    “大臣们只知道让朕宁静国事,这与汉初时的黄老之道又什么不同,章卿以为这可行吗?”

    章越道:“当然不可行,此一时彼一时,汉初天下从战乱刚恢复太平,故而以休养生息为重,采用黄老之说为正途。但国家如今已大致太平百余年,哪是汉初时光景。”

    官家点了点头道:“说得是,但是朕又去哪里寻能治国安邦之臣呢?”

    官家心想,之前章越给自己举荐的王安石宁知江宁府,也不愿来京,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王安石不肯来京,你道是何故?”

    章越心知王安石为何不肯来。

    不过章越不会将此事道出,而是道:“似王安石这样的人才,陛下还需以诚信诚意礼聘。”

    官家闻言点了点头道:“朕知道了。”

    “朕打算先召薛向,王韶一并进京,朕要看看章卿举荐的这个王韶,是否真有其才。”

    章越闻言知道自己的举荐已是起了效果,当即欣然而退。

    章越走出皇宫时,好巧不巧地遇上王陶。

    王陶脚步微顿盯了自己一眼,章越则是向王陶行了下官的拜见之礼,然后坦然而去。

    王陶于殿上回过头看向章越心道,此人心底对我不满,但面上却丝毫不露,看来还是要早些将他从官家身旁遣开才是。

    章越从宫里走回天章阁。

    却见翰林学士吕公着正在阁内闲坐。

    章越一见吕公着就头疼,自章直及第后,吕公着主动来找自己聊天已是第三趟了。

    章越见了吕公着当即拜见道:“下官章越见过内翰。”

    吕公着示意章越坐下,二人隔着桌子对坐。

    吕公着道:“当年我为仁宗皇帝简拔,出任天章待制兼侍讲,便在此地了……”

    吕公着先是谈起了过去之事,章越只能在旁听着,然后恰到好处地插一两句。

    这时吕公着道:“是了,那日令侄高中省元,老夫没有前往,多有怪罪。”

    章越听了这里终于松了口气,你我谈了八百遍了,终于谈到正题了。

    章越然后道:“内翰此话言重了,纪常兄到了已是蓬荜生辉了。”

    吕公着摆了摆手道:“叔叔是状元,侄儿是省元,这等事在本朝可是前所未有之事。老夫不能登门道贺实为遗憾。”

    “不知令侄释褐为何官?”

    章越道:“释褐之后为郓州观察推官。”

    状元释褐本是节度判官,但这年冗官太多,加之没有殿试,抑授为观察推官。

    吕公着道:“甚好,这总算是出仕,不过此去郓州可有带家小随行啊?”

    章越道:“哪来的家小,小侄尚未娶妻呢。”

    吕公着道:“堂堂省元居然没有娶妻……想必是挑花了眼吧。”

    章越道:“未曾,实不相瞒之前提亲的人太多,我哥哥嫂嫂也生怕得罪人,故而想等小侄出仕两年后回京再作打算。”

    吕公着道:“虽说提亲的人多,但看到如今都没有一个满意的,可是这般吗?”

    章越忙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确实是想等两年后再议亲。”

    吕公着道:“章正言,老夫有两个女儿,都是嫡出的,长女已是出嫁了,还有一女待字闺中,既知令侄没有成婚。”

    章越知道章直中进士后,吴充,吕希绩都找过自己言吕公着有意嫁女给章直。

    宋朝最顶级的官宦世家,一个是吕家,一个便是韩家。

    朝中有言,天下之士不出于韩,便出于吕。

    章越听说吕公着求亲后,也会与有荣焉,但是呢,为了不得罪了人还是将自家侄儿的婚事先拖两年再说。

    通过这两年慢慢筛选,为章直找一个合宜的亲家。

    所以一个拖字诀,哪怕是岳父和吕希绩也是暂时推了,可是谁知道吕公着居然老着脸皮亲自找自己求亲。

    这议亲从来没有这个规矩啊。

    女儿家总是要摆出一副不愁嫁的样子,故而岳父们也是很清高,靼有等着各路女婿上门来求亲的。

    更何况吕公着是什么身份?

    居然是亲自上阵与自己说媒,这实在是给足了章家的面子啊。

    “吕家何等门第,我们岂敢……高攀啊!”

    吕公着道:“三郎这么说就是见外了。”

    章越没有当堂答允吕公着,但是却十分心动。他道,若是章直娶了吕公着的女儿,那么以后仕途上有这般岳父提携,那肯定是杠杠的。

    但章越又想章直中省元后,韩维也与自己透露王安石似有意招章直为婿的意思。

    不过这话只是韩维代传,自己却从未听过王安石有任何承诺,虽说人不在汴京,但书信也没有,提都没有提过一句。

    这样子又如何作数呢?

    章越与韩维坦白如今求亲的人很多,想等到两年之后再议亲,之后王安石就没有一点音讯。

五百三十二章 知人之难

    欲寻富国强兵之道,成了官家念念不忘之事。

    自嵬名山兄弟投降之后,官家更是坚定了决心。

    汴京又起大雨。

    官员们不约而同都想到了治平二年时那场大雨,开封府,都水监各路人马都被调动起来,于各地查缺补漏。

    不过对于朝堂而言,伴随着大雨的隆隆雷鸣电闪,预示着一场变革正要展开。

    因为官家越过中书枢密院指挥西夏战局,为了让种谔袭取绥州,官家拨钱六十万以成其事。

    司马光上奏此例一开,本朝与西夏战事再无休止。

    果真如司马光所言,种谔袭取绥州之后,西夏人迅速作了报复,李谅祚设计诱杀了宋朝知保安军杨定。

    杨定曾作为朝廷的使臣与西夏接洽,与李谅祚约定归还被劫掠至西夏的熟户。李谅祚还让杨定向皇帝进贡了刀剑和金银。杨定回朝后只献给了皇帝刀剑,却不见金银。

    杨定说可以用计刺杀李谅祚,皇帝大喜就让他知保安军。结果袭取绥州的事一出,李谅祚认为宋朝没有议和的诚意,便以会议的名义召杨定前来,然后杀之。

    官家闻之大怒欲兴兵报复,为邵亢等大臣反对。众大臣们言,天下财力贵乏,未宜轻言兵事,还请朝廷对四方以招抚为主。

    官家不得已停止了对西夏用兵的打算,同时下诏求官员直言,英宗皇帝在水淹开封城后,曾下旨求直言过一次。

    如今官家下诏求直言,是让天下官员哪怕你是一名不入流的小官都可以上疏给皇帝,而且言者无忌,要说什么都行,哪怕你直指朝弊大骂也无妨。

    这样的诏书竟已经是官家登基半年多以来第三次下诏求直言了,这新郎官要入洞房都没见过这么猴急的,但天下都知道官家急迫到什么程度。

    除了下诏外,官家同时实行转对之制,所谓转对之制就是除了待制的官员外,每一名朝官都可以入起居与官家奏对。

    还下召求身边近臣各举边才一人。

    确实官家如此心切,实令司马光等大臣忧心不已,却也让不少官员看到了一条进身之阶。

    这日京师遭遇地震。

    整个皇宫宫殿摇摇欲坠,两宫太后皆受到了惊吓。

    数日后,官家于殿内召重臣议事。

    官家问曾公亮道:“地震之事,可是上天要朕警惕什么?”

    曾公亮奏道:“陛下,臣读甘石星经其中有云,天裂或地动,皆气有余,阳不足也。地动阴有余,天裂阳不足。”

    “这地震想必是阴气有余之故。”

    在旁的章越听了不由拜服,曾公亮也太能扯了。

    官家向曾公亮问道:“那何为阴呢?”

    曾公亮道:“臣为君之阴,子为父之阴,妇为夫之阴,夷狄者中国之阴,陛下皆当戒之。”

    官家听了思索半响,然后道:“不错,夷狄者中国之阴。”

    众大臣们面面相觑,曾公亮给了一个很空泛的回答,没料到官家居然对号入座了,这脑补的水平。

    不过章越想来也是没错,相比较汉唐或历史上任何一个强盛的政权,宋朝几代君王的皇权交接都显得无比平稳顺畅丝滑。

    大臣,皇子,皇后太后等历朝历代对于皇权构成的威胁,如今都处在一个可以控制的范围内。

    但对外部的威胁,还没有太好的办法。

    正当这时一个冷测测的声音道:“陛下,如今大臣中有小人,小人之党盛也,此乃地动给陛下的预警。”

    说话的人乃吴奎。

    章越心道,娘得,什么叫小人党,又是庆历时,君子党小人党的一套吗?整天搞党争有完没完,现在国家的问题是这个吗?

    不仅章越,连官家也露出不高兴的神色。

    吴奎说完,一旁王陶出班道:“臣附议,陛下求治心切,进人太速,以至于一些小人以圣宠卷顾,得以侧近左右,蒙蔽圣听。”

    “陛下应听取上天降下的警告,将左右的小人通通驱逐出朝堂去,流放至岭南崖山这样的地方过一辈子。”

    章越听了王陶的话心底反而不气,习惯了,此人在天子面前讲自己坏话不是一两次了。

    吴奎,王陶先后说完,肯定少不了科代表司马光。

    司马光当然是支持吴奎,王陶的意见言道:“陛下,前些日子,富郑公上疏言,君王本无职事,唯有辨别君子,小人而已。”

    “朝廷那么多官员,那么多职位,陛下岂能一一安排分辩安排而去……如今陛下欲求富国强兵之道,下诏求言,开通言路颇具明君之风,然而广采百官所言,所得既多,那么其中有哪里言语是真切,哪里言语是包藏祸心,实难分辨。”

    “有些奸计似堂堂正正之谋,有些大奸大恶之徒偏偏一副忠臣的样子,还请陛下仔细分辨。”

    听了三位官员进言,官家终于忍不住了言道:“几位卿家,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辨别君子小人吗?”

    “先帝可谓明辨君子小人,但朕登基后见朝廷账面如今赤字如此,覆国只在旦夕之间。朕为了节俭将先帝丧葬之费及登基之后对百官禁军的恩赏,都减作只及当年先帝登基时的三分之一。”

    “但即便如此国库依旧空虚,朝廷处处举步维艰,一个绥州不敢收复也罢了,如今朝廷的使臣被杀了还要朕忍气吞声?”

    司马光等官员退至一旁。

    这时候翰林学士承旨张方平出班道:“陛下,臣曾出任三司使,为国家打理过财政。臣以为国家要想长治久安,最要紧的不是在仁德,而是在一个财字,只要国库充裕,朝廷与百官自也有信心,蛮夷也不敢轻中国。”

    官家眼睛一亮,张方平这话说得好啊。

    张方平是大臣里善于省钱的,在操办英宗皇帝的丧事上,张方平这里砍一点那边省一点,既办得非常体面,费用又只是原先预算的三分之一。

    就这一件事,官家觉得张方平可以重用。

    官家心想若张方平可以用,自己为何要去召王安石呢?他问道:“那么张卿有何策充盈国库?”

    张方平侃侃而谈道:“臣以为在于节流,臣当年初任三司使时,疏通汴河,整顿漕运,卸任之时,积攒了三年可用之粮,六年足用之马料……”

    “臣第二次任三司使时,京中之粮只余一年半,马料只够一年之用。臣又用了不到一年功夫,京城便有了五年存粮……”

    张方平大谈的是当初自己两任三司使的政绩。

    章越听过张方平不少风闻,对他的才干也是有所知的。

    张方平确实是能臣,而且他为当时古今主理财政的官员中少有重视数据。

    一般来说,一般官员主国计,只会围绕开源节流两方面模湖来处理。

    张方平不同,他检讨财政,将这一年财政收入支出数据与前一年相比,不仅这一项上,还与太祖,太宗,真宗时的数据再作一个比较,得出一个精确结论来。

    在三司使任上,他又明确三司统计制度,每年统计一次,每三年将收入支出多余减少的部分罗列出。

    张方平于朝堂上大谈特谈,这些年朝堂收支的数据。

    那一串串的数字听了所有人都蒙了,要知道朝臣们论起背书的功夫那是谁也不服谁,但说到将毫无规律的数字都记在脑子里的本事,那还真没有。

    但张方平却可以。

    为什么?

    因为张方平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传说中的读书不看第二遍。

    如今连章越都对张方平的本事表示佩服得五体投地,真不愧是干吏。没料到除了王安石,朝中还有张方平这样的能吏。

    张方平说完得意地退到一旁。

    这一次殿议也便作散了。

    官家与章越,修起居注的邵亢同退至便殿时。

    内侍禀告司马光复求见。

    官家即在便殿见了司马光。

    司马光入殿后向官家奏道:“陛下,方才殿上所言句句是臣肺腑之言,陛下御极之初,不可暴露人主之好恶,喜好什么,厌恶什么,切不可给百官与臣僚知晓。”

    “若是知晓了,便有官员们来迎合,以谋图在仕途上投机取巧,如今国家便会生乱事。陛下所为在于静默如渊,如苍天对待万事万物一般,不以好恶以相待,视苍生为平等。”

    “这时候官员的贤愚忠奸即可一目了然,陛下再行以赏罚之道,如今天下自然安定。”

    官家闻司马光这一番肺腑之言不由感动,方才司马光在朝堂上所言,令他不悦,如今他知道对方真的是谋国之人。

    官家颇为感动地道:“朕果真没有看错卿家,这番话朕记下来。朕有意用张方平为参知政事,卿家以为如何?”

    司马光立即道:“张方平此人乃奸邪贪婪之人,陛下切不可用之。”

    官家一听立即就不高兴道:“怎么朕要用一个人,下面就行反对之事,这不是朝廷的美事。”

    司马光据理力争道:“不,臣以为这正是朝廷的美事,知人之事,就算尧舜也是难为之,何况陛下刚登基,如何能识别奸邪?若是臣沉默不言,陛下如何知之?”

    官家气道:“朕不是三岁孩童,奸邪自可辨之。”

    官家与司马光再度不欢而散。

    司马光走后,官家气呼呼地看向章越问道:“卿之前荐王安石,但他不愿来京,朕如今欲改用张方平,你以为此人可用吗?”

五百三十三章 韩琦罢相

    张方平引荐三苏,是他们的恩人,同时与吴育交好,对章越而言是个友好度大于六十的前辈大老。

    不过张方平这人私德不太好,比如寻人替他买妾,那人出了数百贯钱买了个女人后,张方平收了人却不给钱,这样的事还有不少。

    同时政治上张方平在对西夏的策略上是倾向保守,这被认为是吕夷简一党。但在庆历新政之中,范仲淹主持变法,不少变革又是出自张方平之手,同时张方平也部分反对范仲淹变法内容。

    若说张方平的政见趋于中立或是蛇鼠两端,那就过了。

    譬如章越支持王安石变法,但不完全赞成王安石变法的内容,如此章越算是支持变法还是反对变法,支持王安石还是反对王安石?

    单纯以变法派或保守派来区分一个官员,就如同轻易对一个人下好人坏人的定义,一样都是很片面的。

    不过眼下天子问自己,自己该如何回答?王安石如今知江宁府,但对于天子屡次召他回京都拒绝了。但王安石却将刚中进士的儿子王雱留在京师,时常出入于好基友韩维,司马光,吕公着的府上,以便时时联络。

    如此看来老王也不是个善茬啊!

    章越道:“陈平昧金盗嫂,汉高祖尚没有弃用。陛下也曾说过要唯才是举,如今正是国家百年之变的时候,怎好因几句话放弃主张呢?”

    官家闻言大喜。

    章越又道:“不过张方平虽是治世能臣,但却不如王安石。”

    官家点点头道:“朕明白了,不过知人用人难矣。是了,王先生卿以为如何?”

    章越知道官家指得是王陶,但却故作不知道:“陛下问得是哪个王先生?”

    官家道:“是朕在东宫时的翊善王先生。”

    章越道:“臣与王中丞平日没有交往,臣不敢在陛下面前言其人,以免有误圣听。”

    官家心知王陶数度在殿前有意讽刺章越,比如今日这般。但章越无论心底对王陶如何,在自己面前奏对却没有失分寸。

    官家想起自己有一次翻阅一本书籍不得其解,于是命内侍去召章越解答。

    章越那天正好在外有应酬,故而入宫迟了,内侍等了半响才见到章越。

    内侍对章越道:“官家到时候怪正言来迟,你想想用什么借口托词?”

    章越对内侍道:“你如实禀告就好了。”

    内侍道:“你本该在宫里侍直,却跑出去宴饮,以至于官家相召来迟,如此官家必怪罪你,传出去也是要被御史弹劾的,不如随便找个借口算了。”

    章越道:“这应酬乃人之常情,但欺君是臣子的大罪,你还是实话实说吧。”

    然后章越与内侍一起抵达宫里时,官家果真问起章越为何来迟,内侍便把话如实说了。

    官家问章越:“你为何在当直时,私自出宫饮酒?”

    章越道:“学生的老师陈襄出使契丹而返,今日正好同窗与臣同官的右正言孙觉在宫外设宴接风,臣已有许久不见老师,故而前往拜见。”

    “臣去之时已换了常服,市井之中并无人相识,到场之后只是逗留片刻,喝一杯水酒而返,不意陛下在此相召,是臣疏忽了。”

    官家闻言释然道:“原来是去见老师,如此朕可以不计较,但你若因此被御史弹劾了,朕怕是护不了你。”

    事后御史没有弹劾,反而令官家觉得章越这个人倒很是直诚,故而更加信任。

    他今日拿王陶也是看看章越态度。

    自亲政大半年来,随着对朝政的熟悉,官家也少了刚登基时那等迷茫,一等自信的渐渐到了身上,掌握权力的感觉,正如那句话,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章越自登基前就绝口不提,君臣二人有师生缘分的事。甚至连韩维也渐渐从老师的态度转化成了臣子。

    要知道官家在还未登基前还是颇畏韩维的,有一次他穿了一双好看的靴子被韩维看见了,韩维当面便呵斥道,大王穿舞鞋作什么?

    韩维言下之意,你身为亲王穿这么好看的鞋是去跳舞吗?

    官家不好意思地将鞋换下。

    但如今韩维态度都转化了,君臣奏对从原先二人相互商量,到如今臣的话仅供陛下参考。

    可是王陶仍是以东宫师傅自居,还以逐退韩琦,贬斥欧阳修之功自居,官家觉得自己已经有些受不了。

    今日官家拿王陶故意问问章越,看看他是如何态度,但章越却避开了,于是更觉得此人诚直可信。

    不久朝堂上的人事进行了一番调动。

    官家先是下旨改司马光为御史中丞,让王陶出任翰林学士。

    结果此事到了中书那边遭到了反对,吴奎与赵概二人对司马光出任御史中丞没有意见,但对王陶出任翰林学士意见很大,坚持要将王陶外任。

    吴奎说王陶持东宫旧恩,逼退韩琦,欧阳修,如今还得了翰林学士这样的美差,天下就没有这个道理了。

    王陶则弹劾吴奎此举阿附宰相,是韩琦,曾公亮授意的,目的阻止自己通过翰林学士进入中书。

    官家问韩维怎么处理,韩维对王陶不满也是很久了。说之前王陶弹劾宰相跋扈,如果说得对,那么宰相当诛,如果说得不对,王陶应当罢职。

    两边相互攻讦,最后官家各打二十大板,王陶出知陈州,吴奎去知青州。

    王陶没将章越赶出朝堂,自己却坐实跋扈御史中丞之名,被自己信任的学生,一纸贬到了地方。

    不过宋朝文官斗争都是点到为止,王陶,吴奎贬出京师就算完事,哪年回来也说不定。

    但王陶被贬陈州后,仍是愤愤不平,一直上疏继续弹劾韩琦,几位中书们心想你都到地方了还瞎逼逼,就把你贬到更远一些的地方,但此事为御史中丞司马光反对。

    吴奎走后,参知政事的位置空缺了。

    于是官家决定让张方平,赵汴二人为参知政事。结果司马光知道了张方平的任命表示了反对,但反对却不作数。

    官家仍坚持用张方平,可是张方平运气着实不好,刚拜任参知政事没几日,结果就因其父去世丁忧。

    官家正要用张方平主持国家大事时候,张方平不得不这个时候走人了。

    如此谁来替他筹谋富国强兵之策?

    万一这时候西夏前来攻打,如何是好?

    这日韩琦府邸之内。

    闲居在家的韩琦正在与人对弈。

    对弈之人不是别人,乃内都知张茂则。

    张茂则在棋面上落于下风,不久投子认负道:“相公胜了。”

    韩琦一面收拾棋子,一面道:“过去啊,京师里有一个叫贾玄的待诏堪称国手,仁宗皇帝在时,常常找他对弈,一下便是一日,那时我入宫面圣时,不时看见他。”

    “后来十几年便没有一人棋艺及得上贾玄了,似乎近来有个人叫李憨子的,听说棋艺举世无双,但是呢?长得很丑,而且一副昏浊之状,浑身几个月不曾洗澡,看来是个里巷庸人,不足以登大雅之堂的。”

    “你说来奇怪,这下棋之道说很容易,但不聪明的人如何能解棋道,但这下棋之道很难,为何这李憨子这样的庸人都可以为国手,这其中是什么道理?”

    张茂则笑道:“相公这话似有所指啊。”

    韩琦微微笑道:“都知,我曾听坊间有言,说一日退朝后官家问策于集贤相,张,吴两位参政走后,谁可继之?集贤相又推举了王介甫。”

    “官家说已打算让王介甫回朝担任翰林学士。”

    “集贤相说还不行。”

    “官家问为何?”

    “集贤相说,王介甫与我韩琦不睦,只要我在朝一日,王介甫便不会回来。”

    张茂则心想这传言并非没有根据,但他仍是道:“韩相公何出此言……”

    韩琦打断了张茂则的话:“我知道王安石确实有才干,但此人性子太执拗,不近人情,恰如李憨子之辈,能专一门却不能博尔。”

    张茂则连忙道:“相公误会了,咱家之前官家亲口交待,说如今王陶已是走了,正好可以将相公召回朝中,如此可以君臣相始终,写下一段佳话啊。”

    “官家还说,他与先帝都是相公扶上马,如今还是要继续重用相公主持国事。”

    韩琦道:“当初我上奏陛下,言厚陵复土之后,琦便此生不入中书。此话说出去,我便不会自食其言。”

    张茂则道:“相公,如今夏人在西边寻衅,朝中知西事者除了相公外,没有第二人了,还请相公念在国家不易。”

    张茂则说得确实是实话,官家刚登基时,西夏派使节来京说有十件事要亲自禀告给新君。

    大宋的接伴使问他是什么事?你先给我说说。

    西夏使节不肯,说一定要禀告给新君。

    接伴使于是来问韩琦,韩琦说这有什么难的,西夏使节来说的八成是这十件事。

    后来西夏使节面向新君禀告了十件事,结果真给韩琦说中了其中八件事。

    韩琦听张茂则说到这里,不由目光深远地看向了西边。

    张茂则从韩琦府上返回禀告官家,说韩琦去意已决。

    于是官家下旨乃除韩琦镇安、武胜军节度使、守司徙、检校太师兼侍中、判相州,允他离京。

五百三十四章 深宫大雪

    初冬的汴京城下了一场雪,雪后的汴京彷佛添了些年岁,尤其是大内皇宫看起来更加古朴沧桑。

    一身紫袍的韩琦看着宫墙,不免想到了自己年少进宫时的情景。那日他刚中了进士第二名,满怀着忐忑的心情步入了这座宫城。

    唱名之时,天降祥云,白云托着一轮红日冉冉升起。

    大臣们纷纷言道,彩云托日,必主贤臣。

    韩琦微微眯了眯眼睛,雪后方晴,正好一缕阳光越过宫檐落在了他的脸上。

    风雪中,当初那个身穿绿袍,神采飞扬的乌发少年,如今已是一身紫袍,白发苍苍的老者。

    面容虽有了沧桑,但胸中那股斗志却不减少年时,只是可惜朝堂上已没有了他的位置。

    靴子踏在未厚的雪上,四下寂静至极,唯有不时的闯堂风急掠而过。

    走至台阶前,张茂则降阶相迎在旁道:“雪天路滑,且让咱家搀着相公。”

    韩琦摆手道:“不劳都知,老夫还走得动。”

    韩琦一步一步抵至殿中,但见年轻的官家坐在面前的御塌上。

    韩琦向官家跪拜行礼,官家示意张茂则宣读圣旨。

    但听张茂则道:“诏曰,赐韩琦出入如二府仪,又赐兴道坊宅一区,擢其子秘书丞忠彦为秘阁校理。”

    “臣韩琦不敢受赐。”

    但见官家亲自离开御座躬着身将韩琦从地上扶起道:“昔日司马光,王陶攻讦国公太甚,朕为他们向国公赔罪了。”

    韩琦道:“臣昔日为台谏时,则能攻宰相之失,如今臣以为宰相,又能怎能不受台谏之攻呢,如此不是于人于己一视之道。”

    官家熟视韩琦,想到王陶弹劾韩琦是自己默许的,此刻不由泪下言道:“国公,即便是昔日周成王在位时,又怎会不怀疑周公之时。”

    听官家将自己比作周成王,将他比作周公,韩琦面对官家的这番出其不意的坦然,自己一瞬间也是全部释然,许多事情也放下了。

    “陛下远胜过周成王,但臣不敢比周公,只是老臣到了年岁了,长媳吕氏有病逝,臣不免心哀,加之操劳先帝陵寝之事,身子是大不如前了,如今只求能终老于家乡。”

    官家扶着韩琦于殿中对坐,又将封赏的事提了一遍然后道:“这都是朕一番心意,相公回乡将养好身子后,还是要回朝辅朕的。”

    韩琦道:“陛下,臣为相多年却于国无功不敢受赐甲第,更何况秘阁校理乃馆职清贵,更不可滥授于犬子,应给札试艺,合格而后除。”

    官家道:“既是相公坚持,那就让令郎学士院召试后再授予。其余不可再推脱了。”

    韩琦最后答允了道:“蒙陛下恩典,能够君臣相始终,臣谢过陛下。”

    官家闻言不禁感动,对韩琦道:“朕还有国事烦相公,还望相公万万不要推脱。”

    “因横山嵬名山事,西虏猖獗。绥州丢失,西夏在银州屯驻重兵,而同时李谅祚率军十万盘桓于边境,声言要打入汴京去。”

    “鄜延路向各路求援,结果边塞一夕数惊。文枢相还请暂且归还绥州于西夏,以息事宁人,朕想请相公先经抚西边,相机决断此事。”

    韩琦道:“不过此事由帅臣擅自兴作,以至于取怨于戎狄,臣到地方后可以再禀朝廷。”

    官家见韩琦义不辞难,当即大喜道:“由相公坐镇西北我就放心了。”

    说到这里官家顿了顿问道:“相公离京后,谁可托付国事,辅朕处理国政?”

    韩琦道:“三司使韩绛可行。”

    官家点点头道:“朕已打算任韩绛为枢密副使,不知韩相公以为王安石之才干如何?”

    韩琦摇头道:“王安石之才为翰林学士有余,处辅弼之地则不可。”

    官家闻言不由默然,这时候内侍报道:“曾相公,文相公知韩相公在此,请求以西事入对同议。”

    官家点头道:“当如此。”

    这也算韩琦为宰相任上最后一次君前奏对,哪知韩琦却起身道:“陛下,臣前日为中枢宰相时当共议,今日已是地方藩臣,只知奉朝廷命令耳,其余绝不敢闻。”

    官家叹道:“是国公不知朕意,只是……只是朕想多留相公片刻罢了。”

    韩琦重新向官家下拜,哽咽地道:“臣告退,望陛下保重龙体!”

    韩琦起身后离开了金殿,与曾公亮,文彦博二人正好擦身而过。

    来时与去时心境不同,所见的景色也不同。

    眼见一场雪已是降下,但见广袤的天地之际,雪粉飘飘。

    雪落在红墙上,好似朱颜的少年郎顷刻之间已是白发老翁。

    韩琦心有所感,正欲举步却见一名身穿绯袍的青年官员立于檐下看着自己。

    看着对方英气勃勃,其器轩昂的样子,韩琦彷佛看到当年的自己。

    对方言道:“请容下官送魏国公出宫。”

    韩琦道:“章右言此刻当侍直在君前,不劳相送。”

    章越则道:“昔下官被罢官时,国公不惜以宰相之尊来官舍告慰,如今国公荣退,请容许下官报答此恩情。”

    韩琦闻此惊讶之色一闪而过,然后微微点头,迈开了步子。章越则撑开伞替韩琦遮挡住了漫天的雪花跟随在侧。

    一老一少于雪中漫步行于宫道。

    韩琦看着脚下的宫道叹道:“年轻的时候,总是觉得这条宫道很长很长,故而总是迫不及待地加快脚步,那时候富郑公(富弼)在旁总是劝我走得慢一些,可惜那时我年轻气盛,总没有听进去。”

    “那国公在宫中跌过跤吗?”

    “未曾。”

    “那么国公为何惋惜?”

    章越话出口便觉得自己笨了,肯定是再无第二个人似富弼那样劝过韩琦。

    韩琦不答反问道:“度之你如何评老夫自嘉右三年官拜集贤相,至今已是九载,你如何言我相业呢?”

    章越道:“国公在极荣之时辞去宰相,荣归故里,兼两镇节度,备三公之典策,此番荣宠可谓贵极富溢,下官何复再言。”

    韩琦坚持道:“度之的话,老夫还是想认真听一听。”

    章越心知似韩琦这样大老离职后,官员都要写贺表。

    贺表不是仅仅走个形势,而是你在里面说得话都是证据,以后你们若当了宰相敢清算我的话,我就把你当年写给我的贺表拿出来,虽然没什么用,但也可以让天下人看看你的嘴脸。

    章越心道韩琦这未免也太谨慎了。

    我亲自来送你出宫,你还信不过我,真怕我有朝一日当了宰执后清算你吗?

    章越气呼呼地道:“公历事三朝,辅策两朝,功存社稷非笔墨言语可以表之。”

    “若以古人喻之,远可比周勃,霍光于汉,能定策而终以致疑,近可比姚崇,宋璟于唐,善理政而未尝遭变。”

    见韩琦听得很认真,章越稍稍缓和言道:“自古以来处大位,居成功,此为古人之难也,但国公居九载相位,能保荣名,被殊荣,进退之际,从容有余。自古而今,能德业两全者,唯有周公可与韩公比肩了。”

    韩琦听到停下脚步,忽然仰天大笑道:“有度之此番言语,我身后名全矣。”

    章越看着韩琦这番不由讶异,对方对自己评价这么高,自己对他几句言语,能左右后世人对他评价吗?

    韩琦转过身对身后撑伞的章越言道:“老夫身故后,度之早已是翰林学士之属,就劳你用这番话为老夫制词吧。”

    章越不知如何回答。

    但见大雪簌簌地落下,虽有伞遮着,不知不觉章越肩上官袍已落了不少雪粉。

    “爹爹!”

    原来是韩忠彦入宫来接韩琦。

    韩琦道:“你且慢过来,我与度之有几句话要说。”

    韩忠彦依言站在一旁,同时一脸茫然,章越与爹爹说话,自己有啥不能听的。

    “犬子愚钝,以后就托度之照拂了。”

    章越道:“这请国公放心。”

    韩琦点点头,然后正色道:“官家若拜王安石为相,此人虽有才干,但处之辅弼则不可,到时候乱天下多半便是此人……”

    啥?

    章越心道,你可知王安石就是我推荐的?王安石乱天下,我不是也要背锅?

    章越认真地道:“王介甫绝不至于如此,我看来他是能安天下的。”

    韩琦笑道:“安石,未必能安天下,也罢,无论王介甫是否能安天下,但能继他判断山河的,必属度之。”

    “我?”章越不由干笑道,“韩公太高看我了……”

    其实我更想划水……

    “……到时候还望韩公出山才是。”

    韩琦道:“度之,老夫回乡后便狎鸥弄鱼,再也不问朝政。我在家乡筑了一座万籍堂,其中聚书万卷,列屋而藏,老夫此番回乡当亲手着书点校,丹黄文字。”

    “可惜的是老妻病逝后,吾长媳吕氏亦是病逝,而后忠彦又续娶了其妹接手管家。前后两位儿媳皆有妇德和理家之才,将内外打理井井有条……”

    “吕氏之女虽生在贵相之家,但从未骄懈,妇道修谨,观一叶可知秋,与吕家女子结亲不失一桩良缘。度之,老夫还望你考虑在我这一点的薄面上,为令侄考虑这门亲事。”

    章越听了韩琦此言不由吃惊。

    没料到韩琦也知道这门亲事?还出面替吕公着说项。

    这是干啥,助吕公着一臂之力与王安石抢女婿?

五百三十五章 熙宁元年

    韩琦身为堂堂昭文相,居然关切自己侄儿的婚事?

    章越不由有些意外,不过仔细一想,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这不仅仅是对章直的看重,也是对自己的看重,更深一步则是对章家的看重。

    仔细看韩琦联姻便知道,他的崛起与他的人脉网络密不可分。

    韩琦与三大家族联姻,分别是妻族崔氏,他的岳父崔立,官至工部侍郎,崔立是唐朝五姓七望中清河崔氏一支,其妻系出名门,代代都有人为高官。

    本来五姓七望都是内部通婚,比如韩琦妻子崔氏的母亲,祖母都是出自卢,李二姓。

    但到了崔氏其家族却选择韩琦联姻,也是旧有门阀与通过科举而起的新贵联姻。

    韩琦同母兄长韩璩的儿子韩正彦娶得是宰相王曾的孙女。

    韩琦的儿子韩忠彦先后娶得都是吕公弼的女儿。韩琦其余的姻亲还有赵宗道,高志宁,李清臣等等也是后世显贵。

    这几个家族合起来便是一等体系,所谓红楼梦里的四大家族,说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扶持遮饰,俱有照应说得就是这个。

    红楼梦里最显赫就是王子腾家族,王子腾最后官至内阁大学士,其余三家则差多了。

    但韩琦,王曾,吕公弼三家都是宰相门第,并驾齐驱。

    若是章直娶了吕公着的女儿,那么无形中章家与韩家的关系也会更紧密一步,而且对章越的仕途也是极有帮助,离宰相的位置也就更近了一步。

    当然日后也少不了,彼此相互照应的。

    何况王安石通过韩维婉转表达了提亲之意,而韩维是韩绛亲兄弟,那么韩绛会不会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韩琦?

    韩琦为了阻止自己日后投向王安石,故而选择了帮助吕公着。

    但对章越而言也是为难,他记得历史上王安石,吕公着都是要出任宰相的,哪个都不好得罪。

    章越道:“国公盛情难却,可是侄儿的婚事由吾兄长与嫂嫂作主,到时候国公之话我会代为转达。”

    韩琦则道:“令兄无官无职,而度之却乃朝中新贵,若要作主也是不难。”

    章越心想韩琦这话的意思,他方才的话不仅仅是建议而已。

    但章越仍是没有半点松口。

    韩琦见章越的神色知道不能改变他的意思,也就不再说了。

    而这时候雪下得更大了,漫天的大雪落在了二人的身旁,皇宫上下一片白皑皑的。

    章越见了雪大了,不由看了四处。

    韩琦于伞下转过身,面对雪景却是长吟道。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

    章越心道,这不是当初自己罢官时与韩忠彦所吟的李白所作《行路难》么?

    记得当时自己心情苦闷有感而发,便在韩忠彦面前吟起了此诗。

    如今不意韩琦亦吟了此诗。

    听着韩琦吟起此诗时则既显得沧桑,又显得苍劲老辣,与自己当日吐糟时运不济,锦衣玉食非我意,但恨时运不济时的心境相比,与韩琦言来却完全不同。

    韩琦道:“闲来垂钓碧溪上,乃姜尚垂钓于磻溪得遇文王。”

    “忽复乘舟梦日边,是尹尹梦见乘舟从日月边经过后,被商汤礼聘。”

    “吾为相九载,也不逊色于姜尚,尹尹多少,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大业未竟,范文正公当初托付我韩琦之事,终究没有办到。”

    “行路难也!歧路多矣!”

    “这天地之间,满是冰霜,大雪塞路,又叫老夫如何登太行,渡黄河呢?”

    章越看着韩琦望向远方,听着此词,再看这越下越大的雪,真应了此景。

    如今大宋不正似在在大雪天里艰难行路的路人吗?

    章越看着雪景道:“纵使大雪阻路,但只要有破釜沉舟之心,坚韧不拔之志,必能行远。”

    韩琦看向章越,章越则摊了摊手,我说这个人又不是我,总会有这个人吧。

    这时候韩忠彦已是冒着不住落下的大雪,撑着伞艰难地来到了父亲的身边。

    “爹爹,雪太大了!还是回府吧!”

    说完韩忠彦向章越点了点头。

    韩琦对章越道:“也好,今日言度之当初离京之诗,老夫便将未道出的那一句赠给你!”

    章越闻言不要愕然,而这时韩忠彦已给父亲披上氅衣,韩琦对章越道了声留步。

    然后韩忠彦撑着伞送着韩琦离去。

    章越目送着韩琦,韩忠彦父子离去,然后向他们离去的方向深深一揖,自己方才撑伞离开。

    雪继续下着,而方才章越与韩琦相谈之处,留下的两对深深的足印,旋即被大雪抹平。

    韩琦从嘉右三年拜集贤相,至治平四年罢相,一共九载,属于韩琦的时代过去了。

    韩琦离京后改判永兴军,前往陕西主持对西夏战局。

    韩琦到陕西实地考察后,放弃了曾公亮,文彦博议定的将绥州归还西夏的主张,支持在此建城并派军驻守。

    而这时西夏国主李谅祚病逝,此消息通过密报传至京师,君臣上下无不大喜。

    西夏忙着国丧之事,就不会大举进攻,那么宋朝的这一次冒险就算是赌对了。

    而官家召王安石为翰林学士的诏书也抵至江宁府。

    得知韩琦罢相后,王安石启程进京。

    王安石进京前,给罢相的韩琦写了一篇贺词,言辞洋洋洒洒数百字,态度极其的恭敬,赞誉之词极盛。

    章越闻之王安石接旨进京出任翰林学士时也是感叹。

    若是当初司马光能答允官家,进行裁减冗费之事,那么王安石可能要迟个数年入京。

    如果张方平没有丁忧,那么官家肯定委任他来进行变法,说不定也轮不到王安石。

    但历史上没有如果。

    与时,与运,与能,缺一不可。

    司马光,张方平都错过了这个机会,如今这个重任便到了王安石的手中。

    王安石是否能一展毕生之抱负呢?

    章越心中不由是十分期待。

    而随着年末的到来,治平四年也是即将过去,新的一年也即将到来。

    治平是英宗皇帝的年号,如今新君登基,自是要改元。

    公元1068年,宋朝皇帝下诏改元,年号是名熙宁。

    而这位被吕公着,司马光,韩维一致称赞为‘生民以来,数人而已’的王安石负天下之望,正从江宁府赶往汴京。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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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