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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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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传梦

    福建路,建州。

    此地多山多水,又正值四五月时节,满山翠绿欲滴。涧流顺山势而下,乘高泻浪,触石流响,水至山下受东西诸溪涧水,汇称南浦溪。

    南浦溪清澈如镜蜿蜒而流,沿溪而下即到了浦城县城。

    南浦溪环绕县治,由县城南门绕经,上为白云潭,溪水飞湍奔流,至此澄深,又汇东流之水折而西,下为凫浴潭,西流之水折而南汇,凫浴潭潭色靛青,浮水耀绿,因点点如凫而得名。

    两潭之间中跨一条长虹连接县城,此桥名为水南桥,桥上覆之以屋,行人往来如织。

    水南桥南有一片民居,名为水南新街。

    街道南依山北傍水,站在这里望西遥望,一座孤山于环障簇拥之间,四周悉是田地阡陌,此山挺然孤立而得名孤山。

    六朝时,大才子江淹为浦城县令,在此梦得神人所授五色笔,后来此山改名为梦笔山。

    此刻水南新街的一座临街楼屋里,从窗边看去梦笔山赫然在望。

    一位名叫章越的十二岁的少年自言自语道:“都说这是穿越,但既来之则安之!可我为何没有系统?”

    说到这里,章越仰天四十五度,长叹半刻。

    开局太惨淡,需要系统爸爸的大力支持!

    章越有两位兄长,长兄名叫章实,子承父业经营着家中店铺。

    二哥章旭七岁能文,八岁能诗,十二岁即考上了皇华馆,也就是县里的官学,深得县令陈襄赏识。

    在县学中章旭也是出类拔萃,甚至学正告假时,令章旭替自己给官学学生上课。

    章旭才名在县里自是不用多说,家中上下都抱有期望,这几年说媒的人都踏破了门槛。后来惊动了衙门里的赵押司,并出了三百贯嫁妆钱将爱女许配给章家。

    能说到这么一门亲事,对于大族旁支的章家而言自然是求之不得。当下章父病故前一口替章旭答允下来。

    这对于两家而言本是一桩极好的婚姻。

    但在洞房花烛的夜里,章旭却是不见了,众人找来找去也找到不他的踪影,结果在他的书房里找一张字条。

    信中写到‘吾大好儿男当东华唱名,怎娶刀笔吏之女为室?’

    章旭不知去向,音讯全无。

    有人说他进京去了,有人说他离家出走半路遇到劫匪,有人说他被某个青楼女子迷住了,以至于抛妻弃家……

    而遭遇逃婚的赵押司,也是勃然大怒。一个押司看似连官都算不上,但势力可谓遍布整个县城。

    听闻得罪了赵押司,跟随章家多年的老仆先是离开,临走时还卷走些细软。

    紧接着章家在城中经营几十年的铺子伙计连连辞职,直到一日还莫名失了火,如此不仅还吃了官司,赔了一大笔钱。

    而私塾读书的章越本人,因私藏艳画而被开革退学。

    现在章越不仅失学在家,而且声名扫地,如此整日浑浑噩噩度日。

    章越穿越后这几天,得知这个开局,恨不得再睡过去,好穿越回去。所以章越面墙佯睡,直听楼梯传来吱呀吱呀的脚步声,接着帘子卷起声传来。

    一个人坐在自己身后道:“三哥,都日晒三竿了,还卧在床上。”

    听声音章越知道是自己的长兄章实。

    章越明白自己摊上这么一个二哥也是很悲催。对方是章父,长兄的心头之爱,受全家的瞩目,他从小到大在被压抑在二哥的光芒之下。

    父兄都着力培养其二兄,为他遍请名儒点拨。而身为家中幺儿,章越虽说没有二哥如此好的教育资源,但父兄对他仍十分宠溺,索性不愿让他吃读书的苦,有些放任自流。

    章越整日就喜欢结交些狐朋狗友,出去吃喝玩乐,家中反正有个会读书的二兄即可。

    读书苦你吃,以后福我享,如意算盘打得很是好!

    可现在……

    章越能体会兄长此刻心情,最得意的弟弟逃婚了,另一个弟弟又如此不成器,这个家里全靠他一人撑着,举头四望他能指望谁?

    章越不好再睡,装着刚睡醒的样子,揉着眼睛道:“哥哥,你回来了。”

    长兄章实今年不过二十三岁。这个现代人刚出来工作的年纪,但章实已给家中打理了十年铺子。而这铺子前阵子刚被一把火烧去了,章家还吃了官司赔进去一大半身家,着实令他憔悴不少。

    辛酸疲惫布满了章实的脸上:“三哥,别再睡了。”

    “是。”章越起身。

    “饿了吧,”章实问道,“我给你烧些汤水,我忙了一早上还没吃哩。”

    家里饭食本是有家仆打理,但两个仆人早都走了,一人偷偷卷走了些细软,另一个不肯离去,倒是兄长怕牵连执意让他回家避一避。章实的老婆孩子也先行回建阳岳父家那避一避风头。

    章越摇了摇头道:“兄长,不饿。”

    章实道:“不饿也要吃些,我买两块羊油饼来。”

    说完章实下楼去取,待回来时,章越已是穿上童子衫。

    章实替章越拍了拍衣衫上褶皱,然后油纸裹着的羊油饼递到他的手中。

    兄弟二人一人一块,章越也不知怎么的饥肠辘辘,肚子里如同火烧一般,一块油饼三下五除二即是吃完了。

    章实将自己一块掰了一半放在章越手里。

    “我送你去私塾读书,本不指望你如二哥那般出人头地,但也总想你能多少学些读书人的样子,哪知(看艳本,章越在心底替兄长把话补全)……你再吃些有精神,莫再要整日卧床了,能读书就读书,家中唯有指望你了!我当年就不是读书的材料,这些年只能整日风里来雨里去。但似二哥那般心无旁骛地读书,结果现在……”

    说到这里,章实眼眶不由红了,手背往脸上摁了摁。

    章越道:“哥哥,以往是我不懂事,眼下这烂摊子,咱们一起抗。”

    章实点了点头,然后又向章越说起了章旭逃婚的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得实是有道理。你二哥书读得是好,连前任令君都赏识他,这些年来咱家着实沾了他不少光。二哥一路来走得太顺,又自持是读书人看不起胥吏,才有了逃婚之事。”

    “可赵押司能是一般胥吏吗?这一县中的奢遮人物,不说衙门上下,就是令君都要敬他三分。”

    “说到咱们章家不过有些余财而已,赵押司与我结亲,着意是在二哥的前程上。但二哥读了几年书,竟不把人放在眼底。”

    章越道:“兄长,我被私塾退学倒也罢了,名声有损也罢了,但再如何他也不能派人烧了咱们家的铺子啊。赵押司固然了得,但王法昭昭,又岂容他一手遮天。”

    章实摇头道:“平日里赵押司无理尚仗着三分,又何况这一次他有理。别说他暗中指使人烧我们铺子,就算明火执仗的来烧,县里不会有人说他半句不是。”

    章越道:“哪又如何?县里不替我们主张,我就告到州里,州里不主张,就告到提刑司!难道律法还大过人情?”

    章实道:“你甚也不知道,告到州里,提刑司里就一定会替咱们主张?咱们没有门路啊。再说赵押司在县里有人,难道州里,提刑司里就没人了吗?你这话只能与我关起门来说一说,万一传到赵押司耳里,咱们章家怕是……就算告赢了,又有什么好处,只要赵押司在位一日,以后咱们的麻烦是断不了的。”

    宋朝确实看不起胥吏。一般读书人若实在不是被逼到没有法子,不会去为吏。

    成为一名吏员后,基本升迁无望。章越记得看论坛上还有人批评过这样的制度,认为如此制度导致了地方胥吏没有责任心,只想要捞一把,完全不求仕进,导致吏治的败坏。

    水浒传里宋江身为押司,看似牛逼哄哄,但实际上还是吏,吏还是老白姓的身份。他犯了罪无论县里如何替他开脱,脸上一样要被刺字。而官员犯罪则不用刺字,因为刑不上大夫。

    反过来看吏似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其实在地方却是‘官弱吏强’的局面。朝廷选派来的地方官,要管理本地人的胥吏,很少能有不被欺瞒的。有句俗语是‘官看三日吏,吏看十日官’。官员是流动的,胥吏却是不动的。

    因此一旦胥吏再取得了晋升的资格,官员在地方治理中,更是无法与这些胥吏对抗了。故而朝廷才用卑名,不许升迁的方式来打压胥吏。

    章越二哥只知看不起胥吏,却不知完全得罪不起,人家上门求亲就把自己牛逼坏了。就算对方是普通人家,但这洞房花烛夜逃婚的操作,也不是正常人能干得出来的。

    你逃也就逃了,还有留下一封书信,这不是明摆着打赵押司的脸吗?赵押司好歹一个县里吏员首领,不狠狠报复你章家,以后在县里就没办法立足。

    最要紧是人家对押司这职位长期霸占。

    你要是得罪了县令,忍个几年也就过去了,但得罪了押司?人家这职位还能父传子呢。

    章实道:“你二哥这些年风头太盛,多少人正等着看咱们章家的笑话,等着落井下石的怕也不少。赵家那边我是软话说尽了,放低身段也求过了,也托人说过情,但至今连赵押司的面都见不着。我看他这一次是铁了心,不放过我们章家。”

    说到这里,章实振作起精神道:“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你也不必太难过,大不了咱们去建阳投奔我泰山。可是去那边我尚好,但你却要寄人篱下,非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愿意背井离乡。你以后可要打起精神。咱爹,二哥都是受人尊敬的读书人,你若是读书人赵押司肯定不敢拿你如何!”

    说到这里,章实言语已尽是期望勉励。他因自己不是读书的料,而鼓励两个弟弟好好读书,也是自有道理。

    章越想到这里也不由心底一宽。

    宋太宗一句‘宰相需用读书人’,宋朝举国上下开始了重文轻武。

    孱弱的大宋,在后世论坛虽有‘大送’之称,但一千年来世家篡政,军阀割据的问题得到解决,皇权也不如后来明清强大,眼下正是上下五千年来读书人最辉煌时代。

    因此考科举出仕是最理想的出路。而二哥章旭正是靠读书证道,一步步走上了迎娶白富美的道路。如果不是逃婚,还是兄长乡邻口中学习的榜样,别人家的孩子。

    至于章越穿越前常年泡在贴吧论坛,可谓键多识广,有手一键治国的好本事,就算没有系统的帮助,也是要大展身手的,当然如果有系统就更好了……

    发奋图强,改变家族与自身的命运,就看今遭了。

    章越信心满满地从书案找了一遍的书,这都是二哥这些年读得书。他选取了一本孟子,打算认真读起来,却残酷地发现凭着高三大圆满的语文水平却看不懂文言文。

    悲催!

    不过没事!

    有志者事竟成!

    章越嘴角边浮起一丝勉强而不屈的笑容:“无妨不明白,就先背下来再说。”

    如此楼上响起了朗朗读书声。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章越边读边叹,虽然看不懂什么意思,但不愧是圣贤之言,一言一句读来都很有气势,读到心里特别有力量,果真值得自己背下来,好好揣摩。

    于是章越越读越聚精会神……半刻钟后已是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穿越这几日,章越总是梦见一支五色闪闪发光的神笔来在他头上转啊转。

    突然此笔在自己面前一划,仿佛一道水墨画在自己面前劈开,一圈一圈的涟漪荡起。

    他面前出现一副景象,但见一名身着古朴的老者手持此笔对一名年轻的官员言道:“吾有一支五色彩笔在怀,今特借于汝,他年再来取回。”

    “学生江淹多谢神人授笔,不知神人高姓大名?”

    那老者笑道:“吾张景阳也!”

    这是江淹的典故吗?在旁的章越看到此不由吃了一惊。

    这时一支五色彩笔从老者怀中飞出,到了这年轻官员手中。

    老者抚须言道:“文可教人向善,亦导人为恶,文章道道,汝当择其善者从之!”

    “学生谨记。”

    说完这名官员手持此笔,虚点数处,但见空中无纸自染,凭地绽出数朵花来。

    这名官员又持笔往虚空一斩,整个人没入不见。

    眼前只余老者一人。

    老者沉吟半响,似自言自语道:“此间只有你我二人,你又要什么?”

    章越知自己身在梦中,又不懂那老者与何人在说话。

    但见那老者看向自己。

    章越吓了一跳,好像是看电视时,里面的人突然看向了自己,实在是惊悚至极。

    老者微微笑道:“吾之笔已赠江淹,汝又来要何物?”

    “我。”章越发觉自己说不出话来。

    老者仰头望天,但见天空星河倒挂,满天星辰璀璨夺目。

    夜风吹动老者衣角:“你我既同处此间,就以此赠汝吧!汝切将此句记在心底‘天下事,少年心,梦中分明点点深’。”

    说完老者伸手向自己虚点。

    此刻章越突然脚底一空,自己从万丈高空跌落。

    待章越惊醒时,但见窗外繁星点点,溪上渔火处处。

    章越瞪大了眼睛,盯着桌案上的书,发现了一件恐怖的事情,我不是在读书吗?怎么就又睡着了?

    难道真是开卷有益……睡眠?

    这还读什么书?早早学海无涯回头是岸吧!

    想到这里,章越自暴自弃地霍然起身,突然一愣,为何方才之事如此真切。

    章越本觉得十分可笑,但他伸手拭汗的闭眼之间,惊觉自己于梦中所见老者经历之事竟历历在目,记得十分清晰一点不错。

    章越惊觉,一般人睡醒之后会将梦中之事忘记大半,怎么会如自己这样,仿佛一段视频被录下存储在硬盘中,而这硬盘就是自己的大脑。

    难道方才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不是梦?

    ps:新人新书需要大家支持,每日多多投推荐票啊!这仍然是一个修齐治平的故事!

第二章 押司上门

    窗外黑夜笼罩下,因江淹梦笔的孤山已看不清轮廓。

    章越坐在桌前,有些抓耳挠腮。

    江淹梦笔,他倒是略知一二。

    那么梦中前一段典故就是老者给江淹送笔时了,江淹得笔成为文章大宗家,随便写出来的文章都是妙绝。

    可后来那支笔被收回去后,江淹就才思减退,再也写不出那等佳句,于是就有了那句人所皆知的成语‘江郎才尽’。

    而眼前那座孤山,听闻就是江淹之笔所化。

    当年江淹在浦城当任县令,有了这段造化。

    但没料到这支笔就是梦中那老者赠送,而后一段梦就是这位自名张景阳的老者赠物给自己了。

    这是可与江淹那支笔媲美的!

    但这老者所赠之物有什么用呢?章越还不太明白,只是反复琢磨老者说的那句话‘天下事,少年心,梦中分明点点深’。

    想了半天,自己不懂老者的意思,他只是明白这梦中的事,他记得很清楚,包括每一个细节。

    这与以往不同,以往做梦,梦了什么醒来后只是记了个大概。

    若是梦稍清晰一些,一般是睡得不太好。

    但如此丝毫没有疲惫感,只觉得这细节特别真切,仿佛是白天睡醒时,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一样。

    章越再度回味一番,方才还是睡得很香甜的,醒来后是神清气爽,神采奕奕,精力十足,根本没有一点从噩梦中惊醒的样子。

    章越这一觉醒来,一看外头天都暗。

    “我居然又睡了五六个小时。”

    章越心想,这一天他没干什么,基本都在睡觉了。

    “怎么也没人喊我吃饭?”想到这里,肚子又是一阵长鸣,中午吃的那点油饼早已荡然无存了。

    章越拿着高脚灯,走到房门。

    章家是间六椽楼屋,楼上楼下各两间,另南北披箱。楼上南间是章实夫妻住的,北间则是章旭,章越二人居住。

    楼下两间则作厨灶及门面客坐。

    章越想去厨灶里寻些残炭点亮灯烛,再想哪里找点吃的去。然而章越却突然想起中午没有开火,哪里来的残炭。

    却听楼下一阵吵闹声。

    章越走下楼来,但见碰地一声家中房门被人擂得山响。

    门在发颤,章越突然遭逢这一幕,又想起平日听说赵押司的手段有些惊骇。但定了定神后,章越快步走到灶边拿了切菜的菜刀。

    菜刀在手,心中一定。

    章越就听身后砰的一声大响,家门大门似被人踹开。

    但听一个声音道:“怎地如此没规矩,有回自己家用脚踹门的吗?”

    “是小人没记性了,忘了章家已将此屋质押给押司了。”

    章越看清门外,但见十数大汉站在门外,还有人点着火把朝屋子里照来。这时候他已将菜刀别在身后。

    为首一人踏进门外,一脚踢开挡路的箩筐,先是负手打量了一番屋子,然后朝章越看来。

    接着身后挤进一人来道:“来清点家什,都给我仔细着点,万一有碰了磕了,押司要尔等好看。”

    一大群人拿着棍棒绳子,看来是要来打包东西。

    章越有些惊慌,又想兄长此刻到哪里去了?

    此刻为首之人走至章越面前,此人一身黑衫,腰间系着儒绦衣带。此人与方才踏门而入得不可一世不同,反温和地道:“你就是章家三郎?”

    章越没有答。

    对方从袖子掏出一张纸对章越道:“你不用怕,我不是来为难你的。这是你兄长写下的拮据,你章家亏欠我三百贯,无钱抵债,故先抵卖了这屋子及家什。我凭字据办事,明买明卖。”

    章越也是大着胆子看向对方,这位浦城中令人闻风丧胆的赵押司。但见对方也并非如何咄咄逼人,或对自己一个小孩也不屑于如此。

    要知道浦城有四大甲族,历任县政事务多为世族把持,以请托挟持为常事。侯官人陈襄至此先任主薄,后任县令,要改革其俗。

    赵押司本是衙门一小吏,为陈襄赏识提拔,借其手来打压县中豪强。此人在浦城名声不好,但因治事很有才干,手段也十分狠辣,陈襄调任后,后来的知县也不得不重用他。

    章家得罪了这样人,以后岂有好日子过?

    “押司问你话呢?”

    “装聋子么?懂礼数吗?”

    几个五大三粗,胳膊比自己腿还粗的人瞪着自己,章越心底又些发毛。

    章越畏畏缩缩,口中支支吾吾地道:“将我家门都拆了,还讲什么礼数?”

    闻言众人都是大笑。

    章越有什么底气不足地问道:“敢问足下可是赵押司?”

    赵押司自不将章越这样的小孩看在眼底,微微笑道:“承蒙看得起,别人称我一声赵押司,看不起称什么都是一样。”

    章越低声道:“赵押司,我大哥尚未回来,你且等一等,家里由他来主张!”

    章越声细如蚊,有个泼皮故作惊奇地大声道:“啊,一切由押司主张?那还等什么一切都搬啦!”

    众人一阵哄笑。

    “不是,”章越低声解释道,“我大哥不在家,我要看好这里,等我大哥回来!还请诸位等一等!”

    赵押司冷笑道:“你大哥一日不回来,我们就等一日吗?”

    一旁一个相貌猥琐的爪吖道:“押司你看此子长得像不像他二哥?”

    听到爪牙提及章越二哥,赵押司顿时目露寒光。

    “既是眼下抓不到他二哥,好歹此人也是他的亲弟弟,咱们抓了卖到山里作契儿契弟能得不少钱!既可拿来抵债,还可顺便给押司出一口恶气!”

    赵押司淡淡地道:“章大郎回来不见了弟弟怎么办?”

    “咱们就当作不知道好了!在场的有谁看见了吗?”

    众人怪笑着道:“没看见,没看见,哪里有什么章家三郎呢?你看见了吗?”

    “没看见,我们哪用拍了半天门呢?分明不在家嘛。”

    赵押司不置可否,对方即当赵押司默许了,满脸狞笑地踏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章越戏弄地道:“乖乖跟我走吧!免得受皮肉之苦。”

    而赵押司的左右继续怪笑,彷佛是一件很好玩的事,竟以欺负孩童为乐。

    他突然上来夹手来抓章越的手。

    “不!不!”章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不用怕!我不会伤你的。”此人得意地笑着,伸出双臂抓向章越。

    对方以为已用言语唬住了章越,又欺对方年少故十拿九稳。哪知章越突然退后一步,反手一刀砍向对方。

    “啊!”

    一声惨叫,这菜刀是朝着脖颈去的。也算此人反应及时退了一步,但胸上仍被刀砍了一道伤口。

    菜刀虽钝,但也砍出了伤口。

    对方浑身是血跌坐在地惊慌地道:“押司,押司?救我救我,我要死了!”

    屋中之人皆为章越所震慑。他们为赵押司爪牙前,都是市井泼皮无赖,平日在街头与人打架也是平常,但一个十二三岁的孩童安敢如此?

    要知道方才那一刀是朝脖子去的!

    赵押司手下的爪牙一阵哗然。

    “押司将此子先收拾了算了。”

    “留着怕以后是个后患。”

    “斩草要除根,一了百了。”

    赵押司淡淡地道:“没看出来,倒是有些胆气,不仅长得似你二哥,性子也是如此胆大包天!”

    章越道:“押司,我也不想拿刀见血,但被逼得急了,兔子也会咬人的,你说是吗?”

    “那你先放下刀再说。”赵押司言道。

    “押司,你别逼我。”章越推后了一步,但见下一刻他将菜刀上的血朝脸上一抹,扯着嗓子大呼:“救命啊救命!押司杀人了!”

    “救命啊!”

    众人吃了一惊,这少年方才是凶狠的样子,但这一刻呼救要多怂有多怂。这画风转得太快,众人一时适应不来。

    外头徘徊不前的街坊邻居听到章越的呼救都是靠近了。

    “押司,他还是个孩子啊!”

    “高抬贵手!”

    “都见了血,造孽呢!”

    这时候有人在门外气喘吁吁地喊道:“休动我家三哥!”

    果真章实急匆匆地赶来,冲过人群,先护在章越身前,转头看见章越关切地问道:“三哥,如何了?伤到没有?”

    章越看着章实如此,手里菜刀一丢大哭道:“哥哥,我险些就要被赵押司卖给山里给人作契儿契弟了。若不是你回来我就差点见不到你了。”

    章越如此大哭,即是害怕也是夸张多些。他知道兄长性子有些懦弱,之前赵押司屡次欺上门来,他总是想着如何息事宁人,若是不逼到了极处绝对不肯与人翻脸。

    章实看见章越一脸血污,额上青筋爆出回过头来,牙齿咬得格格直响道:“押司,方才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你竟敢动三哥,我与你拼了!”

    赵押司冷笑道:“谁要动一个孩子,章大郎莫要乱说,在县里坏了我的名声!”

    章实对一旁在屋外垫着脚尖看风头的男子道:“曹保正,我求你主持公道!”

    屋外早围了不少人,曹保正被章实叫住,犹如猫被人拿住了背心般身子一缩。

    但既被叫住,只能硬着头皮,勉强走进屋来。

    曹保正留着三缕长须,身材微微发福满脸笑容地向赵押司行礼。

    赵押司却伸手一止道:“保正有礼了,此事与你无关。”

    保正本是要上前唱诺,但为赵押司一伸手嘴巴张了张又重新合拢起来,讪笑两声连连称是。

    保正转过身忙对一旁的章实道:“此屋即已作价抵给了押司,那就听人家吩咐了。三郎年纪小被人吓得口不择言也是有的事,章大郎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面对保正的临阵倒戈,章越气得仰起头看向章实。

    一旁被章越砍的泼皮也不捂着伤口哭了,一个筋斗从地上爬起道:“章大郎,我不过与你家三哥好好说话,怎知被砍了一刀,险些丢了性命,这笔帐怎么算?”

    此人话刚说完,即被赵押司骂道:“滚出去!”

    “诺。”此人昂然转身迈步出屋,身上的血还一路滴溜着。

    章实转头对章越道:“三哥,为了赔赵家三百贯嫁妆钱。如今我已是将家中的田产,东门的一座三进宅子,这间楼屋及屋里家什一并作价抵作三百贯抵卖给赵家。”

    章越失声道:“全部家产都抵了?”

    这刚穿越就从好好一个中产之家跌落至底层,这样打击如何受得住?

    “是大哥没用!”章实闻言也是自责不已。

    保正忙道:“是极,是极,既是大家把话说清楚了,章大郎,咱们搬?免得耽误了押司的功夫。”

    保正这样子竟比赵押司手下的人还积极,实在令人怀疑他到底站在哪一边的。

    章越道:“哥哥,咱们就算要抵卖,也该去县里找人抵卖。怎么全凭赵押司作主,那还不是他说多少就是多少?咱们这些家产少说也值得五百贯啊!”

    章越这话一出,无人表态。章实,保正都不愿说话。

    章实看了赵押司一眼,惨然道:“三哥现在县里有谁敢开罪堂堂押司,来买我们家产?押司你说是不是?”

    赵押司笑而不语。

    这是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逼来,章越这才感觉到一点点。但章实这半个月来都不知自己如何过的。自从自己章家开罪赵押司后,平日交情不错的朋友,甚至于亲戚都对他避而不见,还主动断绝来往。

    章实一下子举目无亲,他在县城里成了孤家寡人,所有人都背弃了他。这远远比当初章旭逃婚时候更令人绝望。

    这时赵押司开口了道:“今日保正,诸位街坊都在,咱们就把话说清楚。非我赵某人咄咄逼人。你家二郎逃婚第二日,我与浑家在家中正侯着女儿女婿复面拜门。”

    “哪知在满门宾客亲眷眼下,我却见女儿哭哭啼啼奔回家。那一天整个县城,整个建州都在看我赵某人的笑话。我女儿何其无辜,遭此羞辱,我赵某人又做错什么,颜面倒无妨,但我只有这一个女儿,视她如掌上明珠,你家二郎居然如此羞辱于她!这十几日来我不知如何过的,这孩子日日以泪洗面,浑家一步不离她身边,就怕她想不开寻了短见。”

    “我女儿的清誉,我这一世的名声,你章家如何赔我?”

    此话一出,保正及赶来的街坊邻居都是不吭声,连章越也是无词。在满堂宾客面前,看着被退货的女儿,赵押司与他夫人当场是何心情?有些好事之徒,竟造谣成那日新娘没有落红,章家二郎一怒之下离家出走……

    但理亏是理亏。

    章越心想,两家结了这么大梁子,赵押司看这样子不仅仅是要自家赔个倾家荡产就可以了,说不定这只是第一步,万一赔了钱,还不能息事宁人怎么办?

    章实定了定神道:“赵押司容禀,此事事先我章家也是无一人知情,二哥本打算数日前往福州赴解试,会不会担心女儿私情耽误了人伦大事,这二哥平素只知读书,但他一旦发解,到时我必令二哥向押司登门道歉。”

    章越暗自庆幸,章实也想到了这一层,点出自己二兄去参加解试,一旦及第就可直接参加省试。一旦成了进士他的身份就不同了,那就是官员了,你赵押司还敢如此对付咱们章家吗?

    章越又暗自悲哀,自己心底其实一直怪二哥逃婚,令自己家落到这个地步,但没料到了最后还是要让自己二哥来保自己一家的平安。

    听章实之言,赵押司一点也不意外,冷笑道:“我早知道你家二郎去赴解试,已派人去追了,你放心,他进不了考场的!就算进了考场,他的卷子也到不了考官面前!就算到了考官面前,他也考不取!”

    听着赵押司满是恨意地如此言道,章越感觉一股寒意涌上背心,果真赵押司县里,州里,路里都有门路。

    说到这里,赵押司寒彻彻地道:“还请你们兄弟放心,我保一个人发解或不能,但要一个人不发解却不难!”

    章实惊怒道:“押司,你这是要毁我二哥前程!我二哥,章家……哎!”

    章实重重地顿足,他本说章旭如何得罪了他,非要赵押司如此报复,但转念一想……

    现在连最后一份指望也没有了吗?

    “赵押司,没料到你前谋万算,最后还是百密一疏!”

    章越竭尽所能,灵光一闪道:“二哥成婚前数日,我似听闻他打听去京里的路程呢。”

    “京里?他去京里作甚?”赵押司神色有些异样。

    “当然是去找陈令君!”

    赵押司闻言吃了一惊,原浦城县令陈襄离任后,调任河阳县令,当时富弼为使相,赏识于他的才干。

    至和二年,富弼第二次拜相时,就举荐陈襄调任秘阁校理、判祠部,在京任职。对于陈襄这位老上司,宰相赵押司是万万得罪不起的,何况对方背后还有赫赫宰相。再说章旭若是入京,赵押司还能如何,能不成还能将手伸到京里去抓人吗?

    赵押司显然没料到这一茬,瞪圆了眼怒道:“你们章家兄弟果真好奸滑,还敢说你们事先不知情?”

第三章 和离

    赵押司听闻章旭可能进京投奔陈襄,方才的气焰完全已被打消。自己以为他的布局天衣无缝,但章旭一旦进京,以他的才学经过陈襄举荐考上进士不是一件难事。

    若现在将章家得罪惨了,他将来要面对是一名官员的报复。而且以他对这个准女婿的了解,这人不可撩拨啊。

    章实低下头道:“押司,我与三哥确不知情,但此事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章家的错,我们兄弟二人认错并非请你手下留情,开恩放过我们章家,而是真心诚意向你陪这个不是。”

    听了章实之言,赵押司神色稍缓,也是不得不稍缓,他现在必须要一个台阶下,特别在没抓到章旭的时候,不可与章家扯破脸了。

    章越也是点点头,自己二哥果真是见过世面的,这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

    一旁一直不敢吭声的曹保正见章越一句话扭转过局面,当即精神一振。

    他方才不敢作和事佬,现在不同了,要论调节气氛他可是高手呢。

    曹保正笑呵呵地道:“误会解开了不是,押司,我看这章二郎也是性子没定,这才一时糊涂,但事后必会明白。”

    “赵押司你想这两家婚约,是由两家的长辈定下,哪有小辈一句就不作数的道理。这婚约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我保正替只要章二郎将来衣锦还乡,两家婚约如故,到时候押司何必榜下捉婿呢……”

    赵押司打断道:“多谢保正好意,但章二郎将来还乡,我赵某人亦能腆着脸再求他再迎小女过门?章家赵家的情分,从章二郎逃婚起已是恩断义绝。今日我只要章家还三百贯嫁妆钱,账目清楚即可。”

    “那么押司烧去我家铺子这笔帐又如何算?”章越质问道。

    赵押司闻言冷笑一声道:“烧了就烧了又如何了?念及我与你先父两家的情谊,给你几句说话的机会,还以为我赵某人好说话不成?”

    眼看气氛又要糟,曹保正立即出面道:“还请赵押司息怒。时至今日章赵两家的婚约尚未解除。若婚约未除,两家便是一家人,是否是这个道理?既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坐下来谈的?”

    赵押司道:“章二郎不义在先,谁与他还是一家人?”

    曹保正赔笑道:“那押司既说不是一家人,那也是章家无缘高攀。这女子改嫁,也是平常,押司必能得一佳婿。这本朝太后也是再嫁,不仅嫁给真宗皇帝,还称制临朝呢。”

    保正所言乃刘娥刘太后,后世常拿她吕后与武后并称。刘娥出身民间,且与宋真宗相好前,已是有夫之妇,然而却成为太后权倾天下,有大臣曾劝她效武后,取代年幼的宋仁宗称帝,刘娥掷书在地言‘绝不作此辜负祖宗’之事。

    放在今天而言,她的一生可谓励志至极,女频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曹保正举了刘娥太后的例子,又道:“如今两家再闹下去,如何也是于事无补,反而于两家名声有害无益。赵押司此刻高抬贵手,旁人只会称赞你的贤名,于令千金再嫁也有好处。”

    章越深以为然地点头。

    曹保正的话翻译一下,就是这年头不被退婚改嫁一两次,哪里不好意思成为主角?现在问题的关系不是在退婚,而是在‘莫欺少年穷’!到时你女儿嫁个更好的,再来上门打脸或感激咱们的当年不娶之恩才是要紧的。

    外头看戏的街坊们心想,没错啊,你赵押司对前任亲家都如此了,尽管错在对方,但后任亲家心底多少也会嘀咕啊。

    但见赵押司冷笑道:“好个曹保正,按你这么一说,章家退婚的事都能说成咱家的喜事了?”

    “押司,这可万万不敢啊!”曹保正立即叫屈。

    章实道:“至于我们章家有错在先,该打该罚都认了,绝不会令押司无法于人交待。”

    赵押司冷笑道:“凭曹保正一句话,退婚的事就这么算了?杀人何须偿命,赔个不是,再赔些钱就好了?”

    僵在此刻。

    章越故意向曹保正道:“保正啊!我有一事不懂,想向你请教。”

    曹保正点点头道:“三郎请说。”

    章越道:“我大嫂如今还是我们章家媳妇,如今二哥不在浦城,又如何再嫁呢?”

    曹保正道:“可以请令君下一纸判文,两家义绝就是,弃妻在先是为不义,夫妻之情至此已绝。”

    章越道:“可是保正,律法义绝七罪,哪一条是弃妻之罪?从未有夫不可弃妻,倒是有‘妻不可弃夫’之说。而今不如两家坐下来一并向令君陈明,以和离为断,如此纵不能稍稍弥补憾事,但如此说出去对于两家的名声而言也是好听一些。”

    “对啊。”曹保正眼睛一亮。

    古代解除婚姻一般是由丈夫提出来,称为休妻。义绝是夫家犯了过错,妻不能休夫,只能由官府来断,称之义绝。

    律法上还是体现男尊女卑,抛妻衙门是不能判义绝,但弃夫却是可以休妻。章家要在这点上咬死不松口拖着官司,你押司也没办法,但和离就不一样了。

    两方坐下来,本着友好协商,以和为贵来解除婚姻。比如夫家虽对妻子有过错,但未达到义绝七罪之一,同时也并非妻子的过错,丈夫休妻如此,那就是和离。

    保正会意出声道:“不错,章二郎逃婚已令两家蒙受了莫大的屈辱,此事纵是拿出千金万贯也难以挽回。事已至此,还请押司为令嫒将来考虑再三啊,和离传出去好听,对于将来令嫒再嫁也是有好处的。”

    赵押司看着章越冷笑道:“好个奸猾小儿,你借着曹保正的口,与本押司讨价还价不成?”

    章越道:“不敢,只是我与兄长二人无处容身,还请押司先让我们在此宽住,有个片瓦栖身,或宽限则个,让我们兄弟自行将此屋典卖,至于亏欠押司的钱一文也不会少。”

    章实也道:“他日我章家再宴请本城名望值人,再由我们兄弟二人当面向押司赔罪。”

    赵押司左思右想道:“你先代你家二郎写下放妻书,至于定贴也一并退来。”

    “好好。”曹保正一脸欣喜,当下代章家兄弟答允了。

    放妻书由保正草拟。

    但见保正写道: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合卺之欢。

    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

    ……

    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章实代章旭

    至和三年五月十六日谨立此书

    ……

    看到‘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章越不由释然,原来这话的出处是在这里,古人离婚也离得那么烂漫,还祝福前妻重新找到美满归宿。

    不过‘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卺之欢’就有些套格式了,自己二哥和人家可是啥事都没干呢。

    长兄如父,眼下是章实主持一家上下。

    于是他就替章旭签字后。赵押司拿了放妻书在手,突眼眶微湿。这一刻他哪里是令小儿不敢夜啼的赵押司,而只是一个父亲罢了。

    “我苦命的女儿,如今与这望门寡何异?”赵押司捧纸嚎啕有声。

    “押司!青年才俊还多得是。”曹保正言道。

    章实道:“押司,我们兄弟二人还要在浦城歇身,还望押司以后高抬贵手!”

    众街坊都道:“是啊,是啊,押司高抬贵手,两家化解这恩怨吧!”

    “此事就此揭过,好聚好散!”

    赵押司转过身去以袖拭泪,然后道:“就此揭过,也凭地容易了。”

    “此事错不在你们兄弟,而在章二郎,这账本押司会找他算。此屋可暂留给你们安身,余下的欠钱一个月内还清。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章家别以为出了个读书人就欺人太甚了!”

    此时此刻章实几乎喜极而泣道:“多谢押司手下留情!”

    章越见章实如此不由心道,兄长太容易轻信人了,要是赵押司发现自己二哥没有进京,难保不会出尔反尔。

    左右爪牙都擎着火把,照得赵押司脸上阴晴不定:“搬!”

    众人动手开始搬运章家屋里任何看起来值钱的东西,一旁有两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人边写边算道:“破床榻一件。”

    “破春凳一条。”

    “破幔帐一顶。”

    章越想了想转身跑上楼去,从兄长书架上取了一本书兜在身上。

    他记得过去有一句话,一个家族可以千金散去,但子孙仍在读书就还有希望。这句话的意思这年头书是最贵,千万不能卖。

    章越将书塞好,又随手拿了一顶蚊帐。赵押司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如此令章越大感后悔,早知如此就多拿几本了。

    随即章越看着对方将一书柜的书搬走,不由一阵阵心疼。这些人一直搬至半夜才搬完,连床榻椅凳都被清空。

    至于搬不走的没有被砸,算是留了些颜面给章家。

    “押司慢走!快给押司掌着灯,把前头照亮了!”

    曹保正满脸殷勤周到地与众街坊邻居将赵押司送出门。

    曹保正回到屋子看见章家兄弟,又是骂道:“那帮狗腿子,连张杌子都咱们不留!”

    对方远去,曹保正这才啐了这么一句,果真极有胆色。

    保正对章实道:“算了,大郎,咱们不与他们一般见识,过几日咱们摆几桌和头酒,将赵押司请来,事情就过去了。”

    章实感激拱手道:“章某在此谢过保正,诸位街坊高义!”

    众街坊都道:“章大郎好人有好报,咱们这么多年街坊邻居,你这么说就见外了。”

    “是啊!谁没有走背字的时候。”

    保正对众人道:“诸位街坊,眼下章家空荡荡的,咱们先帮衬帮衬,先凑上家什让他们兄弟有个安身之处如何?”

    “要的,要的。”左右邻居一并道。

    保正对章实,章越道:“你们哥俩今晚先囫囵到我家熟歇。其他的明日再说吧。”

    章实叹道:“一切有劳保正了。

    当下保正将章实,章越带至家中。出门时,章实下意识地要上锁,但看见被踹坏的门扇,及一屋子空空荡荡地不由愣了不半响。

    “不锁也罢。”

    保正当即带着兄弟二人至他家中住下,保正浑家还给章越烧了热汤梳洗。

    兄弟二人抵足而眠。

    章越从怀里抽出书,借着灯读梁惠王,公孙丑两篇。

    章实见此暗暗欣慰,以往三哥整日好玩,不近读书,这一次家中生变,倒懂事了许多。一定是爹娘在天之灵庇佑,不知不觉三哥已这般大了。

    章实想到这里欣慰许多,眼角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哥哥,我再看一会就睡了。”

    忽听章实道:“你看吧,我想起爹当年曾言,你小时虽顽劣,但将来却可继承他光耀章家门第的志向。”

    “本来这话我原以为是爹爹随口一说!但今日……”

    “……今日我看了选了孟子,你二哥书架上那么多书,唯有此本是爹当年留下的!”

    章越闻言不知说什么,又看了一阵书躺上床一闭眼睛,马上就睡着了。

    说来奇怪,章越一睡,整个人却又身处于昨日见到老者的地方。

    四周夜色沉沉,唯有中天一道星河倒挂。

    突然之间一等寂寥的感触从心底涌起,章越不知此时从何时起,也不知从何时终,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如何自处。

    陡然之间,临睡前所读的梁惠王,公孙丑两篇突然浮现在章越眼前,犹如画卷一般展现。

    这……

    字的光华在空中跳动,章越不由伸手去触摸,却好似碰到了水面般,所有的字化一阵阵的涟漪散去。

    随即一幅幅景象又在面前出现。

    这都是昨晚经历的事。赵押司的样子,以及表情上的细微都不错过,甚至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耳边。

    这时候在屋子里,赵押司冷然道了句‘你家铺子烧了就烧了又如何’的话。

    章越脑子里反复浮现这画面,将赵押司说这话时,表情一瞬间的惊讶,震怒捕捉在记忆中。

    章越伸出手指划动,这一幕就似用手机看抖音快手般,那一幕画面反复倒现,章越心念一动,这一幕重复倒放好几次,越看越觉不对。

    看赵押司这神情,似自家的铺子不是他指使人烧得?

    章越伸手一拍,但见画面散去。这时候孟子的《梁惠王》,《公孙丑》两篇文章,又回到了自己面前。

    原来这两篇文章已镌刻在此了!

    章越见这一幕失神了半响心道,这也是太秀了吧,简直是造化钟神秀!

    章越按耐住激动雀跃的心境,盘膝坐在草地上,开始背起书来。

    长夜漫漫星斗远。

    此间舍我以外别无它物,天地与我浑然一体。

    似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自己竟没有半点疲倦。

    自己有多久没有认真读过书了?

    毕业以后?上大学以后?

    为什么自己老是‘干啥啥不行,摸鱼第一名’?

    他也痛下决心改掉,让自己发奋读书,却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为何自己自暴自弃,放弃治疗?

    如果上天让他重新再来一次的机会……其实摸鱼还是蛮爽的!至少那样带着负罪感放纵的感觉,学霸们是永远体会不到的!

    章越将这两篇文章读了好几遍,这时候但觉心念一动,突然面前的一切化作光华点点消散。

    自己仿佛从半空之中,又重新回到了人间,感觉到了自己的躯体。此刻章越强睁开眼睛,身旁的兄长章实正翻来覆去,也没入睡。

    自己读书似用了整日光阴,在此间竟只是须臾!

    章越想到这里,但觉得一阵疲惫涌上心头,方才透支的精力这一刻必须兑现,突然他脑子沉沉的,已不容得他半点多想睡了过去。

    夜风微凉,南浦溪依旧潺潺流动,孤山于溪边耸立!

    次日起床后,章越惊觉昨夜所读《梁惠王》,《公孙丑》两篇,居然已是半背下来了!

    而且感觉一点都不累,今日天起床神清气爽的。好比昨晚功课太多,自己先睡了一觉再时起床,发觉功课已经有人给你写了一样。

    这感觉实在……实在不能用言语来形容。

    这一刻章越几乎泪奔,两世为人,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知识带给我力量,学习使我快乐’。

    章越仰天自言自语道:“我从来以为只有读书可以使我睡觉,从没想到我也有睡觉能够读书的一天呢!”

    章越如此说得时候,正好被推门入内的章实看来。

    章实看着自己的弟弟,对着屋顶喃喃自语着什么,整个人兴奋地上蹦下跳。

    随即曹保正也走到了屋门前,他与兄长的目光对视在一起。

    “莫不是……得了什么癔症?”

    “一夜之间,家中一贫如洗,我可以省得。这算是悲极生乐吧!”

    章实轻咳了一声,与曹保证退出了屋子。

第四章 县城(感谢书友Joyii首盟)

    疲惫的一夜,次日醒来,章越激动了一阵,走到屋外却听到,章实与保正说话,他打算将章越托付给保正,自己去建阳岳丈家一趟,说是接回大嫂孩子。

    却说浦城所在的建州有三物最有名,分别是建本,建窑,建茶。章实岳丈家就是作建茶营生。

    “此去建阳,我向岳丈借笔钱来,如此这屋能不典卖就不典卖!”

    章越闻言道:“哥哥,我们还欠赵押司的钱不是一笔小数目。亲家能借这么多钱?”

    “这你不需多计较,”章实勉强笑了笑,“我也是有手有脚,将来再还去就是。”

    章实并不那么轻松,也是如此向岳父妻兄开口帮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特别是对一个男人的自尊心而言。

    章实感慨道:“当初买这宅子时,你未出世,我亦尚小。我就是在这宅子长大的,看着爹在北屋读书,娘在南屋抚养我们三兄弟,不卖掉这就是为了有个念想。再退一步说,将来咱们三兄弟分家了,咱们至少也有个宅子可分啊。”

    章越垂下头道:“哥哥,还说分家作什么?这二哥都不知哪去了?”

    章实道:“我知你心底怪你二哥,但无论如何这宅子都有他的一份。咱们保住了这宅子,他就有了念想,将来他总要回来看一看的。”

    章越吃惊地问道:“大哥,你难道是说二哥不回来了?”

    章实摇了摇头道:“这我也不知道,我倒不着急他回来,若是他……”

    章越知道兄长说,二哥要回来,也是被赵押司的人逮回来了……

    章实临行前与章越吩咐一番后,又给了他半吊钱就急匆匆地赶往建阳去了。

    章越看见兄长离开,只觉得心底空荡荡的。

    好好一个中产之家,家里有铺子有田产有宅子,结果落个连家都没有了。他突然想起昨夜看到的。

    当下章越向保正说了一句即出了门。

    从保正家要到县城去,必须经过架在南浦溪上的水南桥。

    南浦溪水流湍急,以往在溪上只能建浮桥,在春水暴涨夏雨滂沱的两季,只能凭舟镀溪。后陈襄任知县后,决定疏去溪中乱石,不顾豪强阻力捣毁了上游数座陂坝,这才在城南建桥,方便百姓往来。

    这牵涉到一些政治斗争,陈襄等官员代表了朝廷的意志,这与本土派官员及世家豪强形成了对立。

    陈襄任浦城令时,当时中枢主政的范仲淹正在变法。陈襄修建县学,即为了响应范仲淹庆历兴学的号召。史载陈襄在浦城建学舍三百楹,亲临讲课,求学者数百人。

    后陈襄知河阳县时,也注重教化,兴办县学亲自讲学。当时范仲淹已下野了,有人即向郡守富弼举报陈襄办县学的目的是‘诱邑子以资过客’。有人劝陈襄把县学拆了以塞谤,陈襄反言清者自清,如此赢得了富弼的赏识。

    其实州学县学表面上是兴儒学,其实就是当政者通过教育,把持仕进通道,用此来控制地方的手段。因此同样是兴办县学,陈襄一次得到乡里的称赞,一次却差掉丢官。

    阳光正盛,章越走到桥上时,却有桥亭可遮蔽骄阳。

    这南浦桥用长条麻石堆砌,桥上建有几十米长的亭状的桥屋,供行人避雨遮阳,也可作此歇息欣赏江溪的景色。如此的桥亭,章越当年在江西浙东闽西一带游玩时可谓十分常见。

    章越穿着童子衫,腰揣半吊子钱走过,但见桥屋左右都是摊贩,摊贩们席地而坐,沿桥叫卖。

    “新鲜的山笋!”

    “上好的蛇药!”

    “蕉布!”

    “鲜鱼!”

    “卖红糟!”

    “虾蟆!”

    商贩将虾蟆装一瓮中,上面覆之以碗,客人要买时直接伸手去瓮中抓。

    鱼贩们蹲在一旁,他们用草绳将鱼头鱼尾绑起作成弓状摆在摊上,如此离了水的鱼居然还是活的。

    卖蔬果的以菘、芥为主,小吃则多是羹,饼。

    而红糟则是一切吃食的精髓所在,这些山货河鲜放入红糟后就是闽人老少皆宜的一道美食。桥心还有人当桥弄蛇,引得路人一阵阵尖叫。

    章越走过桥,但见路冲处檀烟袅袅,此处有座神龛,不少善男信女在此焚香叩拜。

    过桥后,章越即到了县城。

    县城南面有三座城门,正南称作南浦门,正对着南浦桥。左右的龙潭门,登瀛门空对南浦溪溪流。城门口站着的兵卒只是查验着进城的市井商人,而对章越这样空手而来的,只是看了一眼就放了进去。

    章越这一次进城,是因昨晚赵押司那一句话,心底产生了疑虑。从赵押司说这话的表情及语气判断,烧了自家的铺子这事似不是对方干的。

    于是章越来到自家铺子所在的车马街。

    浦城是闽地出省要道,翻过仙霞岭就到了浙江,一般要出闽的商人都会在此雇车雇马雇佣脚夫,所以有车马街之称。

    章家原本在此有家笊篱店,提供给旅人住宿。之所以称笊篱店,就是在店门口挂个铁笊篱。这铁笊篱是一种炊具,挂在店门口表示本店只住店不打尖,不过提供炊具可供旅人打火用饭。

    失火之时是在半夜,当时住店的有三批客人。失火后,三批客人随身行李货物都被烧了不少。

    客人里有一家是浙江来闽贩丝的客商,据说当时就带着值三百多贯的湖丝,尽数烧成灰烬。次日章家被旅客一纸诉状告到县里,最后县里判兄长赔了两百多贯给三家客人。

    章越到了车马街自家店铺前,转了一圈却毫无收获。

    按道理而言,火是从厨灶开始燃烧的,但自家的笊篱店除了烧一点柴火钱外,免费提供炊具供旅人自行烧饭。

    若说当日失火,三家旅客都可出入厨灶,不一定是自家的责任,但衙门就如此判了。

    章越走了几圈,也没发现任何线索,自己也不是十分笃定,靠睡了一觉就能判断出证据?

    自己不就成了福尔摩斯?

    章越自嘲笑了笑,放弃了追查真相的打算,于街上漫无目的乱走,然而此刻没有察觉有人跟在自己身后。

    边走章越边想起这个坑弟的二哥章旭。

    二哥与自己差了八岁,自己打记事起,就一直听说二哥的才学如何如何。

    陈襄任浦城县令时,兴办县学,从民间录用有才学之人。

    当时他读了章旭的文章十分欣赏,还赞其一笔好字。陈襄决定亲自试问,又见二哥一表人材,更是惊叹不已。

    不过陈襄奇怪章旭如此年少,怎能写出这等文章来,于是亲试了一篇。章旭挥笔立就,陈襄当堂读后才信以为真,立即起身离案请他上座。

    宋朝是尊神童的时代,就比如赫赫有名的方仲永。

    自此章旭不仅入县学读书,还免了膏火钱,陈襄曾与同僚言道:“此子敏识过人,胆大刚狠,功名唾手可得!”

    要知道普通人,甚至普通官员的赏识也就算了,谁也不放在心上,但这陈襄不是一般人。陈襄乃儒学宗师,有滨海四先生之称。

    宋史上记载他以识人善荐而闻名,司马光,韩维,吕公著,苏轼,苏辙,郑侠,范纯仁,曾巩,程颢,张载等等大牛,他都曾举荐过。

    史载陈襄举荐三十三人,除一人外,其余皆为硕学名臣,在大宋官场上算是仅次于欧阳修的伯乐。

    因为陈襄的评价,二哥名声鹊起,成为一乡之秀才。

    而身为陈襄心腹的赵押司欲与章旭结亲,提早下手将独生女许配给他。毕竟等章旭哪年中了进士,再想上门求亲,人家就看不上你了。

    章越一直不明白陈襄对二哥‘胆足刚狠’的评价是从何而来。

    直等到自己被坑了以后,章越佩服得是五体投地,大佬就是大佬,看人真准!

    章越在街上徘徊之际,肩头突然被人拍了一巴掌。章越回头一看,但见一名与自己年纪相仿,身材五大三粗的少年,双手抱胸站在自己身后,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章越觉得他有些脸熟,但一时又记不得。

    “二郎,城中了?何时回来读书?”

    章越在记忆里搜刮了一阵,这才想起对方原来是自己的同窗好友彭经义。他的身旁还有一群年纪相仿的少年,这些人都是自己的同窗。

    他们不少人都是锦衣缎衫,身后还跟着替主人背着笈囊的书童。

    章越没有多想:“一时是回不去了。”

    彭经义咧嘴一笑:“回不去就回不去,这破书有甚好读的?老子早就不想读了。咱们今日一起吃茶叙旧,我来坐东一会你们谁也不许先走!”

    除了彭经义外,其他同窗都是拱手笑道:“我们就不去了。”

    章越见众人的笑容礼貌中却带着些疏远,真是读书人熟悉的拒绝方式。

    不就是私藏艳画吗?

    章越想起来就是些古代仕女图,且画中女子都正经地穿着衣服,实在上不了台面,与那些年三上老师,大桥老师的教导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想到这里来,章越突然想到,这些画还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怎么最后锅全由自己一人背了。

    此事当然只是一个由头,背后是赵押司施压,作为私塾里的吊车尾,塾师平日也不待见自己。

    以往托着兄长的名声,即便自己不用功,塾师也不敢说两句。而且那时家资丰厚,自己出手阔绰,在同窗里显摆充面子,以拾起学业上被人打击的自尊心。结果同窗中与他称兄道弟的不少,但都是酒肉朋友,至于肯勤学上进的同窗反更是看不起自己。

    而今章越落难,还得罪了赵押司,这些酒肉朋友当然立即划清界限,至于向学的同窗这时候更不会理会章越,恐怕还多怀有幸灾乐祸的心思。

    “家中有客。彭兄改日吧!”

    “家母喊我回家吃饭呢!”

    “过两月就是县学补录,不敢懈怠。”

    “章兄贵人多忙,岂敢打搅。”

    “没啥理由,就是想回家。”

    彭经义见此面上有些挂不住,摆了摆手道:“你们好没意思。”

    “彭兄,章兄,那么改日再叙。”

    众同窗作揖后即携书童离开,几人边走边开怀大笑,无一人看向章越。

    章越知道自己以往怕是无力上私塾了,与这些同窗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说不定以后还会越行越远。

    章越收回目光,笑容淡淡地对彭经义道:“彭兄,咱们也改日再叙吧!”

    彭经义道:“那不成,他们没功夫,你也没功夫吗?咱们还去何铁僧那吃茶。”

    说完彭经义不容拒绝地用胳膊架住章越的脖子。章越心底一暖,这倒是一个真朋友。

    他记得,彭经义的叔叔乃本县县尉,而且听传闻还与赵押司有些不和。

    彭经义压低声音:“你家与赵押司的事真了了吗?咱们先去吃茶,边说边聊。”

    章越仍是坚决地一揖道:“彭兄高义,还是改日……”

    人穷不走亲戚,自己落难时,朋友不嫌弃你,但你也不能连累人家。

    但见彭经义举起沙包大的拳头……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去了以往二人常来的茶局子,而彭经义的书童被他打发回去。彭经义的生活一贯丰富,平日浏览画本,喝茶斗虫,平日书童被他使唤来使唤去,稍不听话就要挨打,故而不敢多问就走了。

    彭经义虽说嫖赌还未沾,但依章越看来却是迟早的事。以往自己与彭经义同窗时,总觉得你可以玩,不加用功,我为何不能?

    后来才知道他叔父县尉,即便不读书,将来也不愁出路。自己原本也可以,但是……

    未至茶局子前,即看到水帘子下一人敲打着茶盏招揽生意。

    对方一见二人即停手唱喏道:“彭大官人!章大官人,一阵子没来了。”

    章越心情很复杂,大官人?以后怕是当不起这称呼了。

    这茶博士名叫何铁僧。

    “近来事忙!点两盏好茶来,茶钱一发不会少你的。”

    何铁僧陪笑道:“仰仗彭大官人照拂了。”

    说完何铁僧即拿了茶具,正要上灶点茶。

    “今日用得什么水?”彭经义问道。

    “是早上刚打来的山泉活水,薛官人可否入眼?”

    “勉强,勉强。”彭经义不以为意道。

    当下茶博士何铁僧在旁点茶,先将茶饼掰下一块,放入正在烧水的茶铛中。

    待茶汤滚后,何铁僧茶铛中舀出一碗水再冲入剩余的茶末,用茶匙在茶汤中搅拌,再撒入盐巴,最后再先前舀出的‘冷茶汤’注入茶汤救沸。

    待茶汤再沸后,茶香已满溢整个茶肆。

    期间两名歌女不呼自来,想打个酒坐,彭经义犹豫半天还是让她们离去。

    何铁僧将茶汤倒入茶盅中,再端至二人面前的茶桌前,将茶汤从茶盅舀出倒入烫过的茶碗里分呈给二人。

    章越举碗呷了一口,茶香扑鼻,含在口中初时有些涩,不久自然生津,咽下之后回甘经久不退。

    二人坐下后一直聊闲话,这时章越方开口道:“小弟有个忙,还请彭兄帮忙!”

    彭经义道:“哦?什么忙,先说来听听。”

    章越道:“我家铺子被烧了一案的卷宗,我想借来看一看,你可否求令叔通融?”

    彭经义疑惑地看了一眼章越道:“借卷宗做啥?难不成你要翻案?”

    章越尴答:“就是随便看看,借不来也没什么。”

    彭经义看了章越一眼道:“如此小事办不成,还不让你小看,明天这会功夫你还来这茶坊取就是。是了,听说你兄长进京了?”

    章越心底一凛道:“彭兄,你的消息真灵通。”

    彭经义竖起大拇指赞道:“声东击西,这招高明!我告诉你只要赵押司一日找不到你二哥,就一日不敢拿你们如何?他为难你们,如同扫了陈令君的面子。”

    “但话说回来,若是你二哥被抓住,就是一切休矣。赵押司收拾人的手段还少了吗?只要打折了你二哥的手,以后又如何提笔写字?但你二哥躲起来不露头,也不是办法。你知道吗?我听说明日一早,赵押司就要派心腹上京。”

    章越吃了一惊道:“难不成赵押司京里也有人?”

    若真是如此,自己岂非害了自己二兄。

    彭经义笑道:“一个押司倒不至于如此手眼通天,但是我听说赵押司恨极了你二哥,不惜倾家荡产也要毁他前程。京里的人又如何,一样要吃五谷杂粮,要吃五谷杂粮,身边就缺银子。只要缺了银子,没门路也就有了门路。”

    章越道:“我知彭兄神通广大,二哥的下落还请帮忙着打听。”

    彭经义道:“你我兄弟多年,说请字就见外了。说话回来,虽说你二哥尚不知下落,但你与你大哥也要小心再三,别往小路人少的地去,别人喊去什么地方,也要留个心眼,赵押司手底下毒着呢。”

    章越闻言心底一凛,想起那日自己差些人间消失。

    章越离开茶坊后,一路想着彭经义的叮嘱,心底却是七上八下。一路行走,也有些杯弓蛇影,看着哪个路人都觉得不似好人。

    从城中过桥返回,章越决定先回家看一看。

    ps:感谢书友joyii成为本书第一位盟主!

第五章 破案(感谢书友历史啥时真实盟主)

    章越所住的水南新街通松溪,瓯宁二县,平日客商往来频繁,也是上山往皇华寺进香的香客的必经之路。

    新街两旁都是瓦葺或草葺两层楼屋。

    走在街上一抬头即见檐庑相逼,尺寸无空,脚下都是菜贩鱼贩收摊后的脏水,垃圾,街面上是臭不可闻。平日里出粪人也仅两三日来瀽一趟,街上小民也常将马桶往四处一倒。

    章越记得兄长章旭很不喜欢如此街巷小民的吵架纠纷,家长里短的闲语,甚至觉得摊贩的叫卖声都会打搅他读书的心境。章旭进学后,都是宁可吃住在县学里,连章越这作弟弟的除了逢年过节外都见不到兄长一面。

    章家住在水南新街靠山一侧,外头两扇柴门,竹篱草草围了,屋前朝南披屋里放着些杂物,檐下放着大瓮。

    如此侵街占道,又接檐搭盖的楼房最容易着火,一烧都是一片。故而每家每户都在檐前摆放大瓮,平日盛放雨水。建州雨季多,雨水经檐溜行水,注入大瓮自盈,平素买来活鱼也可放在瓮中养一养。

    章越到了门前不由讶异,这家昨日不是这个样子。

    昨日章家已被搬空,但今日一见被赵押司踢坏的大门已是修好,保正与左邻右舍们纷纷过来帮手,屋里屋外的忙着,有的添些家什,有的也打扫屋子。

    也是二哥平日最看不上的这些市侩邻居们,但章家落难时却是热心周到。邻里们一见章越回来即上前。

    “三郎,你看这被褥可紧实了。”

    章越看一眼,但见被角破了个洞棉絮露外的被褥,连忙道:“林家娘子,这被褥已是有了,实不用太多。”

    对方却不依不饶:“让大郎三郎多盖一层,夜里冷。休要推辞了”

    “于家嫂嫂,衣裳我也有。”章越连忙推辞。

    “三郎,我正做了一身衣服,你先拿去换洗,与我客气什么?”

    章越看着这式样实不喜欢,但对方追着送来:“别客气,三郎收下就是。”

    一旁的邻里都是笑呵呵地道:“不要推辞,都这么多年了的街坊了。”

    章越记得二哥曾与他言道,他考上县学,并得到县令陈襄赏识后,往日稍沾亲带故的乡邻亲戚都凑上前来。

    芝麻大的陈年人情反复提及,自己稍稍有些不耐,即被视为不敬,对方的语气立即变得酸溜溜的,然后在坊间编排他话比如‘有令君赏识,就目中无人了,‘有出息,就可以忘恩负义’。

    而这些话传入家人与二哥耳中后,甚至章父及章实也曾因此说了他两句,于是自己就看着二哥如此一日一日变成乡邻口中不近人情的人来。但章越想来所谓人情冷暖就是如此,仔细想来二哥逃婚只是一个缘由,离家出走才是真。

    当夜章越不敢回家,决定还是在保正家中吃饭睡觉。章越吃完饭后就眼皮子打架,也就不看书了,当即一躺床就睡。

    章越又进入了昨夜所在的空间,他本打算将昨日背的孟子两篇拿出来温习一二。

    但是睡着之后,白日的一幕却又在自己脑海中如电影般倒放。

    章越突然看到了自己从车马街离去时,有一个人似跟在自己身后。

    然后到了自己与彭经义去茶馆时,此人又在门口张望了下。章越从记忆中搜索一阵发现,没错,此人以前不是自家笊篱店的伙计吗?

    他怎地鬼鬼祟祟地跟在自己身后?

    次日早饭后,保正与章越商量:“当初赵押司催得急,你家兄长曾打算以此屋抵卖给赵押司,眼下既得了一个月宽裕,如此无论寻人典卖,抵卖都好。”

    抵卖和典卖虽一字之差都差别大了去。

    典就是抵押,对方拿一笔钱买下房子使用权,等房主宽裕了再用同样的钱买回去,在这期间买主等于白用这屋子。

    如此买主不用付房租,除了利息损失可以白住。卖主能够筹得一笔钱周转,同时房子还在自己手上。章越听了心底一动,仍是问道:“大哥不是已去建阳找岳丈帮忙了?”

    “赵押司虽说答允给你们一个月内将钱还清。但万一大郎去建阳筹不到钱,咱们先行卖屋,不至于被人压价太狠。”

    “依保正之见,抵卖值几何?典卖值几何?”

    当初章越一直不明白,章家城中有铺面,乡下有百十亩田产,怎么说也要住个几进的大宅子或搬到城里住,为何一家挤在这城外小楼里。但他听说别人给这楼屋出的价钱后,还是不由乍舌。

    如此一栋两层的楼屋当初自家买来竟用了一百五十贯,而且这还不是临溪的河房。难怪宋朝房价奇高,连堂堂宰相寇准在汴京都买不起房,人称‘无地起楼台相公’。

    保正笑了笑道:“我又怎好随意开口。”

    章越心底有些怀疑问道:“那依保正的意思?”

    保正道:“咱们先找买主,看看价钱,至于典不典的出去,卖不卖出去,还是要等你大哥从建阳回来再说。”

    章越心想原来保正是一片好意,然后记起上一世看得论坛知识,然后道:“依咱们大宋的律法,好似卖楼前要遍问亲邻,先问族亲,再问左邻右舍。”

    保正笑呵呵地道:“抵卖是如此,但要典卖不用遍问亲邻。”

    章越算是明白了。

    卖断十分麻烦,房子卖不卖不是房东一个人说的算,要将亲戚问遍,让他们签字画押同意售卖,只要有一人不同意,你就不能卖。就算亲戚都同意,还要问遍邻居,最后才能卖给别人。所以在大宋典房要远远多于卖房。

    “还是典房好。”

    保正笑道:“是极!话说回来,咱们街坊也多是赁居在此。”

    “哦?”章越这倒是不明白了。

    保正解释道:“咱们此街楼屋大半都是山上皇华寺的寺产。”

    “皇华寺的僧人慈悲为怀,不仅对山下门市店铺租赁钱收得极低,还不催租,甚至还借给他们本钱作生意。”

    章越点了点头,朝廷对寺庙免税,而寺庙也充当这个时代的社会救济的作用。

    当然住这的人,也要遵守寺里的规矩并给方便。比如僧人来歇脚喝茶,要提供帮助,并且街上的店铺货郎不许卖酒肉之物给山上僧人,否则必收回屋子,追回本钱。

    “你可先知会皇华寺,再去房牙那挂卖。不过皇华寺僧人一向喜欢急人之难,再说了我与皇华寺的监寺,副寺都是相熟,保证你吃不了亏。”

    章越想了想道:“大哥去建阳交代我一切听保正吩咐,既是如此保正安排便是。”

    话是这么说,章越还是借了张高丽纸,写了一张卖房的题门帖于房前。

    次日,皇华寺一名副寺,一名监收下山问给章家这楼屋估价。

    他也没压价,而是出一百二十贯抵卖这屋子,但典卖只能出五十贯。无论典卖抵卖,章家兄弟也可继续在此住下,每个月只要纳两百钱的租赁钱即可。

    章越对这价钱还是很满意的,不过仍是习惯性的讨价还价了一番。他说自家当年一百五十贯买来时,水南新街还未如此繁华。

    如今此屋除了居住,前院改了一半再扩建作为门市。水南新街是属于近郭草市,商贾在此交易不必入城,则可免征住税。

    副寺听了章越这一番言语,也没有多说,而是认可地将抵卖的价钱加到了一百五十贯。章越大喜,不过依然向副寺说还要等章实从建阳回来才是。

    然后保正招待副寺,监收在水南新街吃素斋。

    宋朝的酒楼很有意思,一层称厅堂,二层称上山。众人临轩而坐,正好可以看到南浦溪的景色。

    远处青溪如镜倒映着山色潺潺而流,溪水下游十几艘竹筏,走舸正溯流而上。

    艄公拿着竹篙左右轻点,停泊于水次码头,这有所塌房,可以假赁城郭间铺面宅院及旅客寄仓的物货等。塌房之前几个赤胳膊的汉子推着几辆太平车反复往返运货。

    副寺向章越道:“二郎天资极高,闻一而知十,乃老僧生平见过最有慧根之人。当初老僧曾有意渡他入佛门,可惜二郎没有答允,老僧甚是可惜!”

    就这坑弟坑兄的二哥?

    章越问:“大师,二兄也是无缘!敢问大师近来可有湖州来的吴姓丝商来寺内进香?”

    皇华寺里有大片僧房,以供远道而来的香客下榻,有时收容无家可归的信众。

    眼见他相问,副寺如实道:“确有,这位吴檀越可谓多遭劫难,这几年经营赔了不少钱,数日前本要往福州贩丝,路经此地,结果丝货又烧火厄。因没有容身之处,故而借本院僧房下榻数日。”

    “哦,这位吴檀越还住在寺中吗?”

    “还要盘桓两日,等一位好友一起返回湖州。怎么章檀越与这位吴檀越有旧吗?”

    何止有旧啊。

    章越点了点头笑道:“吾二兄与他有旧。听闻此事心底十分难过,本待拜访还是作罢,相见争不如不见。”

    “也是,相见争不如不见这一句实好。”

    等副寺离去后,保正询问道:“三郎你询这吴丝商作什么?衙门都判了,难道你还要去人家那把钱讨回来吗?不要再生事了,否则赵押司那又有口实对付你们了。”

    章越闻言点了点头道:“多谢保正提点。是了,咱家店里有似有个二十多岁,右脸上有个铜钱大胎记的伙计,保正可有印象?”

    此人正是章越在梦中见得的,记得是自家伙计,却不知叫什么名字。

    保正笑道:“这不是住平埠洲的乔三吗?记得记得,当年其父母生他时,欲不举,后来是你爷爷见了可怜,拿了一千钱接济,这才让他活下来。后来他成丁没有生计,也是你家大郎作善事顾养他作伙计,在店里安著。”

    章越恍然,心想还有这情分。

    保正道:“是了,正巧出事那晚就乔三在。”

    章越起身道:“保正我出门一趟。”

    “你兄长出门前不是叮嘱你好生在家读书,将来再给找个学究?你整日往外跑作什么?”

    章越叹道:“咱家这处境,哪还能再请得起学究教我读书。我想出门转一转,看看能找什么活计?”

    曹保正闻言一愕,随即点点头道:“明事理多了。你多与大哥一并分担着些,眼前这坎迟早是会过去的。有这志气,我也是替你欢喜啊!”

    章越笑了笑,保正还是不明白自己。

    他做人倒有一条原则,平日得罪我没啥的,但受过我恩惠的还敢这般,用尽一切办法也要搞死你。

    当即章越出门,然后过了水南桥进城,先依保正指点去乔三家一趟。

    走到乔三家时,章越知其家光景不好,但还是没料到到这个地步。他的妻儿饿得依在门边走不动路,从她的口中得知乔三家早已断炊,昨日乔三好容易借来些钱去街上买吃食,结果到今天也没回来。

    章越知此事必有蹊跷,拿了些钱给乔三妻儿买些东西吃,然后在她们的千恩万谢中,匆忙赶往昨日与彭经义见面茶坊里拿到了卷宗。

    “五月癸巳辰初,丝商吴平与伙计周二,脚夫张麻,张余兄弟,陈当,从北门进城。经过城门官徐有丁勘验,共计六担生丝,实征过税五百一十二钱,入城后吴平与伙计周二郭五下榻甲字间,其余三名脚夫则住通铺。”

    章越看到这里,略停了停,宋朝过税千钱征二十。这五百一十二钱,也就是说六担生丝值两百多贯是这么算出来的。

    “夜客栈南面厨灶突然起火,吴平与伙计仅走脱,随身之物与六担湖丝尽遭火厄。”

    卷宗很简单,似没有什么可疑的。

    彭经义道:“看完了吧,好叫你死心吧。”

    章越屈指反复地轻敲着茶桌,斩钉截铁地道:“不,翻案的关键还得落在乔三身上。”

    “啥?”

    不等彭经义明白过来,章越已道:“此案我已成竹在胸了。”

    彭经义哈哈大笑,随即道:“我与你同窗这些年,没看出兄弟你还又这本事,昨晚上我是翻过来倒过去也没看明白。”

    章越哪听不出彭经义说得是反话道:“只要找到乔三自可水落石出。但等吴丝商一走,那就悔之晚矣。”

    彭经义一副帮人帮到底样子道:“也罢,不帮你一次你就不死心,那我就求二叔,帮你找到乔三。”

    当即彭经义带章越不是去衙门,而是县里的市集。

    市集之中关扑成风,但官府却是不禁。

    朝廷律法只许元旦,冬至,寒食这三大年节,天下放关扑三日,但平日不许。然而此市集公然关扑,还建于县里最繁华之处,明眼人可知一二。

    章越来到市中,但见街道两侧都搭建着浮棚,百姓则东一堆,西一堆的聚在摊前。

    章越仔细一看所博之物油衣服,茶酒,瓷器都有,甚至还有孩童的玩具,果糖等等,甚至还有卖鱼卖菜,反正百物可博就是。

    彭经义,章越来至扑卖市里一间官酒坊。

    酒望子挑在檐前,挑开芦帘,但见酒坊里人声鼎沸。

    壁厢左右数名忙着切肉蒸饭,半埋在地的大酒缸前,一人正忙着筛酒倒碗。

    章越知道官酒坊里的伙计,都是长名衙前充任。这些长名衙前都是一二等户充任好人家的子弟。他们应役为官府经营的官酒坊有盈余都归官府,若有赔钱则必须自己掏腰包填补。

    至于酒桌上聚得好一大伙人斗酒博戏,数名下等妓女在旁打酒坐。

    章越记得王安石变法放青苗钱时。地方官府看准这一点,诱使老百姓在给散青苗钱之际去官府经营酒楼关扑。不少百姓因此将青苗钱输得徒手而归,还背上了官府债务。此并非强买强卖,但从古至今有钱人的钱总是最难赚的,反而没钱人的钱却好赚。

    彭经义让章越在外等候,自己进入里间,里首大桌上放着都是大把的铜钱,散碎的银笏,两名书手一人正在清点,另一人正在拿笔记账。

    彭经义知道每旬这个时候,自己二叔都来这扑卖市旁这民居查帐,坐地分金。

    “二叔!”彭经义称呼了一声。

    浦城县尉彭成道:“你带什么人来这里?”

    “二叔,是我同窗章三郎。他托我来求二叔你寻他家一个叫乔三的伙计。这忙要不要帮?”

    彭成转过身道:“你都领他到这来了,还说这作甚?”

    彭经义道:“侄儿想此事牵涉到赵押司,二叔不与他一贯不和?”

    彭成道:“二叔与赵押司的事你也敢掺合?”

    彭经义垂头道:“章三郎许诺若追回的钱,拿一半孝敬,此举对二叔你是举手之劳,平白赚这百贯钱不美吗?”

    彭成喝了口酒反问:“几贯钱罢了。”

    彭经义道:“二叔的意思是?”

    彭成摇了摇头道:“你有最要紧一条没说。”

    “二叔,侄儿愚钝。”

    彭成冷笑道:“这章越是你同窗好友,帮朋友不应当么?”

    彭经义。

    彭成道:“我常与你说,做人不可攀缘,却要惜缘。赵押司要结亲章家就是攀缘,面上无论说得再好,都是存了个以小博大的心思在里面。”

    “但章三郎不同,该帮一定要帮,这就是惜缘。退一步说人家落难的时候,咱们出手,一来在外人看来咱们仗义,二来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强吧。若是章二郎将来得志了,那时候章二郎看不上你,但章三郎却一定记得你。”

    彭经义闻言连连点头道:“二叔这么说,还是看重章二郎。真不知他连逃婚都干得出的人,有什么好值得看重的。”

    彭成把须道:“你懂什么?二叔我是相信陈令君看人的眼光。再说以往这章二郎恃才傲物太过,我哪能放低身段。”

    “前些日子赵押司派心腹往福州明察暗访,至今了无音讯。章三郎说得有道理,我是章二郎,绝不会在这时候去福州,要去就去汴京投陈令君。赵押司就算再手眼通天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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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抽丝剥茧

    彭成走到桌旁端碗酒一口喝尽。

    他乃早年进士不第,以恩荫得官,至浦城为官近十年,并举家迁徙至此,算是从过江龙变成了地头蛇。

    彭成虎目一动大步走到里间,彭经义立即跟在后面。正在满头大汗博戏的数人见了他,立即身子一颤站起身来。

    “少公有什么差遣?”几人弯腰曲背地问道。

    “谁知道车马街章家那伙计乔三在哪?”

    一人出首道:“少公,这乔三我知道,不正是昨日在市里打闹撒泼的那个。”

    “如今人呢?”

    “因强买强卖,被场子拿来关在里屋,饿了一日一夜。”

    彭成彭经义二人对视一眼,居然如此巧?

    章越在外等了不久,如彭经义口中得知乔三的下落后也是心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章越即被人客客气气地请到官酒坊后。

    这里关驴马骡子的地方,一人正被锁在栏杆旁。

    没错,章越立即从脑海中记起了对方的样子,此人正是那日自己进城,鬼鬼祟祟跟了自己一路的自家伙计乔三。

    “快放了俺!放了俺!俺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等着吃饭!”

    对方没有认出章越,而是对着来人一阵喊叫。

    “你这个腌臢货闹个啥子?又要吃打了不成?”彭成的人大声骂道。

    对方似怕吃打,身子缩了缩。

    章越又确认了一遍,对方右脸上有个铜钱大胎记的,身着纸袄萎顿在地,整个人半躺在草席,右手被高高铐在栏杆上。

    果真是乔三无疑。

    章越学着大人的样子,轻咳了一声道:“乔三,你还认得我吗?”

    乔三见到屋中来人抬眼一看,惊道:“三郎君!”

    随即乔三面上露出愧色,磕头道:“三郎君,你什么都知道了吧,是我乔三对不起章家,是我对不起你们。”

    彭经义看了章越一眼满是吃惊心道,他还真的看对了。

    章越则胸有成竹,以‘恨铁不成钢’地口吻问道:“为何当初不与哥哥说实话?”

    “不是,不是……我不与大郎君交代,而是吴掌柜他逼我的。”乔三催泪。

    吴掌柜八成就是那姓吴的丝商。

    真相似是水落石出了,但章越似不放在心上,一点不着急追问:“先说你怎么落到这个地步?”

    乔三羞愧道:“昨日俺家里吃不上饭,就找了邻里借了些钱,上街买些吃食给浑家孩子。小人来到肉摊想博把大的,问摊主扑买。结果小人手风不顺,连博了七八把不仅没拨本,还将钱都输尽。家里没法交代,使不得小人只好撒泼讨边肉来,结果却叫场子拿到这来。”

    家里都没米下锅了,居然还馋肉?竟还敢去扑买?

    “三郎君求你行行好,帮我回去照看下妻儿,她们几日没吃饭,又不知我下落,此刻怕是急死了吧。”

    这时候才着急?

    章越道:“你的妻儿我昨日早已安顿,否则今日也不寻到此来。”

    “谢过三郎君,谢过三郎君!”

    章越道:“你与吴掌柜的事需先说清楚。你如何识得吴掌柜?”

    乔三连连叩头道:“都是小人好博,收不了手,有点钱即把不定想着扑买。去年吴掌柜贩丝也是在店里安泊,那日小人将大郎君交代买酒的钱都输得精光,小人正没处计较,是吴掌柜借钱给小人方免了大郎君责罚。”

    “后来吴掌柜每次来此歇脚,都借些钱给小人花销,小人当时还以为吴掌柜是一片善心呢。直到数日之前,吴掌柜又带着伙计以及六担生丝住店。”

    “当时二郎君逃婚,大郎君也无心打理店里的庶务,小人勉强操持店务,夜里他买了酒菜请我吃喝,他告诉我要与小人作一笔大买卖。小人当时不知什么意思,就听他说咱们章家恶了赵押司……要我跟着他干。”

    “小人说章家对我有恩,再如何也不能忘恩负义。喝到这里,他突然变脸说如果我不听他的话,他就将小人偷大郎君酒钱去扑买的事告知东家,而赵押司也不会放过小人一家。小人害怕极了,赵押司是何等人物,动动手指头就能要了小人一家的性命。”

    “小人没有言语,他就说也不要你如何?只要你喝醉酒了事,事后再给小人十贯钱。当晚小人只知喝酒,喝得糊里糊涂。直到半夜失火了这才惊醒逃了出去。后来衙门来提问小人,小人当时也是猪油蒙了心,心道东家对小人有恩,但也实在怕死不敢得罪赵押司啊……”

    “出了这事后,小人一直想将真相告知东家。那日三郎君进城,小人就想找个机会实话实说了,但是左想右想又实在没这胆子。”

    章越闻言沉吟不语反问道:“你去找过吴掌柜没有?”

    “找过。”乔三垂下头。

    章越道:“那十贯钱也没着落了?”

    “吴掌柜那人不是东西,只给百余钱即打发。他要小人不许多嘴,否则一家性命难保。”

    彭经义满脸鄙夷道:“若是吴掌柜给了你十贯钱,恐怕此事你就一辈子不说了。来,给我招呼一顿。”

    “不,不,别打,三郎君开恩啊!”乔三哭诉道。

    但见乔三哭得眼泪鼻涕一起,章越正要开口。彭经义即道:“这样的人见利忘义,不给他来一顿八成会翻供。你可不能心慈手软。”

    章越道:“我是要你别打坏了身子。”

    二人返回官酒坊,彭经义问道:“此事先禀告我二叔,让他做主!”

    章越道:“尊叔替我寻到乔三,替我家洗刷冤屈已是感激不尽,下面我本打算去衙门告首,求令君为我主张。但若是尊叔能帮忙一二,此恩此德没齿难忘。”

    “好!”

    彭经义让章越先等着,自己走到帘子后。

    此刻快到黄昏,打酒坐的歌女妓女也多了起来。人充作酒保的衙前们更是忙碌,壁厢里在厨灶边温酒作馒头添柴火。

    一些泼皮簇拥着有钱有势的赌徒,奉承着讨要些好处。不少人伸着头,满眼通红地正望着他人博戏,每到开一把‘纯浑’时,即令他们高兴不已,仿佛坐在桌上是他们一般。

    章越在一旁站了会,彭经义掀帘而出,领着章越来至梯旁一间厢房。

    但见厢房里一名身形微微发福,五十余岁的男子双手据桌而坐。此人身旁一名衙前从酒缸里筛出酒来,另一名衙前则将筛好的酒烫温,然后端至桌前,一碗一碗排列。

    对方于满桌的肴馔一筷不动,自顾喝酒。

    章越一见此人,即知不是好说话的那等。眼下自己的所有指望都系于对方一人身上。这等仰人鼻息的滋味,实在非常之不好。

    此人看了章越摆手让两名衙前退下瓮着声道:“何事?”

    彭经义道:“二叔,此人就是章家三郎。”

    章越上唱喏道:“小侄章越见过少公。”

    对方看了章越一眼没搭理,向彭经义问道:“如何了?”

    彭经义将乔三方才交代的如实说了一遍。

    最后彭经义补了一句:“二叔,我看这吴掌柜并非赵押司授意,而是故意仗着他的势拿假丝烧了,再去衙门讹章家的钱。”

    彭成笑道:“你倒是替我做起主了?”

    彭经义讪笑两声。

    彭成上下打量了章越一番,然后端起酒一口喝尽,又放下酒碗问道:“你以后如何打算?”

    章越道:“回禀少公,章家已落到这个田地了,我已是没什么好顾及的,唯有豁出一切拼了。”

    彭成嗤笑道:“村斯夯货,这等不知事。”

    章越垂头道:“小子轻狂不懂事,还请少公赐教!”

    彭成眯着眼睛,陡然拍桌骂道:“你家与赵押司的事,本已是商量妥当。而今你再拗曲作直再将两事把揽在一起,真当赵押司是大善人不成?”

    这不是有你吗?

    章越一副受教的样子道:“若非少公点拨,小子差点犯了大错。但乔三已招供,吴奸商自去年就接洽他,他这分明预谋已久,今日阴借赵押司的势来讹章家的钱。”

    彭经义在旁帮腔道:“二叔,我兄弟就白甚被骗去两百多贯。”

    彭成继续一碗酒喝下:“退婚的事,你章家理亏在先,赵押司真烧了你家铺子那也只白烧。”

    章越道:“启禀少公,二哥逃婚是在十几日之前,但从卷宗上所言吴掌柜自浙江运丝动身时也在此时,哪有这般凑巧。”

    “小子心想少府乃积世之人,必一眼就瞧破了这贾奴的虚实。”

    “彭成放下酒碗问道:“你说如何翻案?”

    章越道:“丝商入城,必经城门处起货查验,以往县里有以酒曲夹藏于劣丝中的先例,故搜查必是极严,丝定是真丝无疑。而吴掌柜既要栽赃嫁祸,真丝必另有去处。”

    “据我所知,这衙门案子已判,钱也赔了,但吴掌柜却依旧逗留在皇华寺不肯离去,八成是等这真丝脱手。只要顺着这条线去查,将真丝寻出,加上乔三的口供,人赃俱获铁证如山。如此于赵押司也是颜面无伤。”

    说到这里,彭成,彭经义都对章越露出刮目相看的神色。

    章越言道:“我章家愿将这两百贯钱拿出一半孝敬少府,只求少府替我们章家讨回一个公道。”

    彭成冷笑一声道:“翻案之事于衙门面上不好看,俺为何要为了几个钱来帮你忙?”

    章越道:“回禀少公,这案子我看过卷宗,上月十五至下月十五是务月,县里息讼,以便农事。民间有讼事都由下面代判,等务月一过再上呈令君。”

    “按律例,过了务月此案方可报至州里。若是少公替令君平反了冤案,于令君不仅名声无损,反有洗冤的清名,兼有以后过问讼事的口实。不仅令君,以后衙门里讼事,少公也大可过问了。”

    衙门里的讼事,大多是由押司贴司如此胥吏把持。陈襄为浦城令时为打破这一局面‘每听讼,必使数吏环立于前。私谒者不得发,老奸束手’。这与建县学的目的一样,都是从胥吏手中收权。

    宋朝县尉职责是盗贼,斗讼,先委镇将者。

    盗贼是捕盗,斗讼是民间诉讼,而镇将是五代时节度使委派到地方的编制,可处理军政治安大事。宋朝时将这权力收回,改由县尉管理治安。但彭县尉在浦城只管捕盗,地方的治安,而民间诉讼的事,却仍给胥吏把持着。

    在此事上,县令与彭县尉都有给章家翻案的好处在。

    彭县尉道:“这些衙门里的秘辛是何人告诉你的?”

    一旁彭经义老老实实地道:“是,侄儿告诉他的……”

    彭成道:“我这侄儿哪知如此真切?能抽丝剥茧出这些道道来……”

    “少公夸赞,愧不敢当。”

    章越心底一松,哪知彭成道:“什么愧不敢当,老气横秋地学长辈说话?”

    章越道:“不敢。”

    彭成又喝完一碗酒道:“筛碗酒来。”

    听彭成吩咐,门外的衙前正要进来服侍却给彭成骂道:“腌臢货,谁要你来筛。”

    衙前慌忙退出,章越略一迟疑,上前道:“少公,我来。”

    彭成不置可否,待章越斟第二碗时,一旁的彭经义替章越接过斟了一碗酒来。

    此刻彭成大笑道:“三郎你是我侄儿的好友,虽说以往没见过,但也听过他提及过你。而今日你家落了难,又是我侄儿带你来此,你开口相求倒是省了。”

    “但你实没眼力价,凭地把我当作了外人。小小的案子,我说翻也就翻了。让你筛这碗酒即是谢我了,至于吴贾奴从你家诈走的钱,一文都不少你的,拿一半就见外了。”

第七章 翻案

    章越走后,彭成向彭经义问道:“这章三郎如此精明,以往怎么没听你说过?”

    彭经义道:“二叔,我也不知,好似这次见三郎似换了个人般。”

    彭成点点头道:“人突遭大变,性情变化也是理所当然。以往可能太过了养尊处优,少了几分磨砺。”

    彭经义见彭成见目光看向自己,忙垂下了头。

    彭成点点头道:“你既不愿读书,也当找个正经事了。我与仁寿寨的钱知寨说了几次你的事了,过几日我引你拜见则个,去他处勾当!先练些事,识些高低上下。”

    彭经义自言自语道:“钱知寨是武知寨,终不如文知寨,以后不是要受大头巾的气了?”

    看着彭成沉下脸来。

    彭经义笑道:“侄儿与牢城营里李节级家的二郎……”

    彭成骂道:“哪有你那么多计较!牢城营里有甚体面,你是嫌仁寿寨偏僻不愿去,但此地处于三府县交界,平日多少私货从这过,这些人结交好了以后……”

    彭经义恍然大悟道:“小侄明白,不敢有二话,小侄立即准备行李就是,那三郎的事就托给二叔了。”

    彭成气笑道:“衙门里的事,有钱的都是好使,有人更是好使,这赵押司已不找他们兄弟麻烦,还怕翻不了案子?”

    日头透过帘子的缝隙照进屋子。

    疏明错落的阳光,正好照在章越脸上时,他终于从睡梦中醒来时,窗外依旧是熟悉的喧闹声。

    天刚亮,上山进香的香客,入闽出闽客商皆已动身,从水南新街经过。

    与二哥不同,章越倒是很适应如此市井喧闹,听着此起彼伏的人声就觉得有烟火气,丝毫不觉得吵闹,反而是越睡越好。

    这两日,章越终于不住保正家里,而是回到自家安歇。

    他也没闲着,将孟子一书通读了一遍,然后囫囵地背下,除了个别错漏字外,孟子此书已经算是背下了,效果比自己清醒时读书简直好了十倍不止。

    到了这里章越不由仰天长叹,人家欧阳修曾言,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而自己……以后的制举之路,难道要梦一觉后再答卷吗?

    章越早起后将孟子一书读了一遍,才看了几个字,即发觉一阵犯困,精神不济,只想到躺到床上再睡一觉。

    读到这里,章越大怒,难道我就只配在梦里读书吗?

    放下书,章越屈指算来大哥已是去建阳已数日,临去时似没有多少盘缠,仍是没有一点音信。

    此刻市集散去,屋里好容易有了片刻安静,闽地山间提前入夏,阵阵的蝉鸣声传来。

    章越即觉得楼上居室有些闷热。于是他脱去了身上袍子,只着一件凉衫在身,倒也是能稍解去闷热。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盛夏的缘故,体力消耗的特别大,这一起床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幸喜还有半篮邻里送来的鸡蛋,有现成的柴火,还有借来的锅。

    章越下厨生火,煮了两个白水煮鸡蛋来。

    章越也是肚里发慌,拿借来的碗,及送来的酱油以及姜丝和滴醋,调制一碗蘸料。然后章越拿鸡蛋蘸酱,连蘸料都不放过地吃了个干净。

    正在这时突听院门开启,章越起身朝门外张望,原来是自己兄长章实回来了。

    章越不由大喜,定睛一看但见路旁还有听着一辆驴车,帘子一打开,但见一名三十多岁的微微发福的妇人抱着一名五六岁的童子走了下来,章实在一旁搀扶着。

    章越拍了拍头,从记忆里想起这妇人正是自己嫂子于氏,而这童子则是自己小侄儿章丘,小名阿溪。

    章越连忙迎上来行礼道:“见过哥哥,嫂子。”

    章实正忙着结算车钱,一旁则于氏点点头道:“路上听实郎夸赞三叔你了,能与赵押司这样的人物周旋,着实令他刮目相看。”

    章越闻言有些惊喜道:“大哥胡乱夸我。”

    于氏收起笑容,淡淡道:“因你二哥胡行,咱家今时不同往日,你也该多替你兄长担当些了。”

    “说这些作什么?”章实结清车钱,连忙打断。

    于氏看了章实一眼,欲言又止。

    章越见此道:“嫂子说得是,车马劳顿,哥哥嫂子先进屋休息。”

    章实于氏走进家门。章越则看了一眼躲在于氏身后的章丘笑道:“阿溪,几日不见怎么就认生了。”

    章丘腼腆一笑,跟在母亲身后进屋。

    章越端来交椅,于氏挨着饭桌坐下然后笑着道:“我记得离家时屋里都被赵押司搬空了吧,这家什是你问邻里周借来得吧!”

    章越道:“我还不曾开口,是保正在旁张罗,连这锅碗瓢盆都是。”

    章实点点头道:“这些时日实多仰赖他们了,这恩情咱们要记在心底。”

    章越一副受教的样子道:“是,大哥。”

    于氏也是有所改观道:“叔叔这几日在哪里吃食?”

    章越依然恭奉地道:“都是在保正家。”

    于氏道:“行李里有一盒建阳的酥饼,叔叔一会送至保正家中。”

    章实笑道:“还是娘子大方。”

    于氏下厨置办饭食羹汤,打发章实去街边买些菜蔬来。

    以往章家都有仆人烧汤烧饭,于氏双手不曾沾过半点阳春水。但她也不是从未办过,嫁人时新妇必须亲自下三日厨,这也是古礼。

    有首诗是‘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说得就是这个。新妇不知婆婆喜欢吃什么口味饭菜,于是颇有心机地先找小姑尝尝。

    于氏虽自小长在富庶之家但颇为贤惠,烧得一手好茶饭。

    不久章实买菜回家,买了菜蔬,一条糟鱼以巴掌大的腌肉。

    于氏见了甚是不乐道:“鱼也就罢了,肉可免了。”

    “周屠子卖剩下的,不值多少。再说也是路途辛苦,祭一祭五脏庙,以后会紧着些过日子。”章实陪笑脸道。

    于氏将饭烧好摆上桌,又将鱼蒸好,肉切了。章越自觉在旁摆好碗筷盛饭。

    章实扒了几口饭道:“三哥,我看门前已挂了题门贴,这几日可有人来问房踏看?”

    章越道:“看了几户,但出价都不到一百二十贯。之前保正有请皇华寺副寺来看。皇华寺僧人愿以一百五十贯抵卖这屋子,典卖也可出五十贯,且皆再以每月两百钱租给咱们。我不敢擅自做主,请大哥回家定夺。”

    大嫂道:“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急切之间实是不错的价钱了,眼下我们还欠赵押司一百来贯钱,卖了房正好结清。”

    章实道:“毕竟是祖宅,真要卖了,街坊亲邻会说我等不孝之名。这一次老泰山借了我五十贯,再看看能不能问亲邻再借些,能典卖则不抵卖。”

    于氏道:“实郎,家中的店铺刚刚被烧,我们没有生计所来,若将这手边的钱用尽,又哪得来养家呢?”

    章实闻言道:“我有手有脚的何愁不能养家糊口,不至于到卖祖宅的地步吧。来时你也说好了以后要紧着过日子。”

    于氏眼眶微红道:“是啊,有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也并非过惯了好日子,不愿与你吃苦的妇人家。”

    “但来前爹爹于你如何交待的?这五十贯是让你东山再起的本钱,若用尽了哪里去周借,不,还得再卖祖宅?”

    章越听了也明白其中个中处境,不好说话。

    章实涨红了脸道:“我再问朋友亲邻借些,总之不会为难你们母子。”

    于氏冷笑道:“算了吧,当初赵押司上门讨债时,又哪个见到你们当初那些狐朋狗友出手帮忙了。车马行的马掌柜不是说与你是金兰之交吗?知道你恶了赵押司,即装着害病故意躲着不见你。”

    “还有陈二当家的,当短了本钱你是如何帮他的,这几年又从我们家这拿了多少好处。咱家出了事,一样找不到人。还有衙门里那徐都头,不常说自己人面广,衙门里门儿清,让你给人家送这个送那个,今作东明也作东。”

    “你倒好来得便是客,广结善缘,钱如水一般花出去了,临到咱家出了事了,这些人有一个顶用的没?前年你岳父要到浦城营生,要你帮着疏通衙门,你托徐都头言上下打点要三十贯,还落咱家一个天大人情。后来我爹托人一问只要五贯,人家还千恩万谢。你这一次典房不卖房,是不是还指着父兄再帮忙一次?”

    章实拍桌站起,胸口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这一次我章实就是饿死,也绝不劳烦老泰山。絮絮聒聒的说个不停,好不厌烦。”

    真香。章越在心底很无良地帮大哥补了这一句。

    于氏默默流泪。

    一边章丘拉着于氏的手一阵摇晃,奶声奶气地道:“娘,不要哭,我这还有几个买饧糖。剩下的铜钱你先拿去,不要骂爹爹。”

    章实道:“夫人,我们家生意难道不要衙门里照看,恶了赵押司也是没法子的。再说朋友之间能帮是情分,不能帮也没什么,如此说得好似我就那个施恩望报的人一般,事事都有个计较在里面。

    章越也是忍不住帮腔道:“嫂子,这一次保正邻里们也是多有帮忙,都是平日大哥厚以待人。”

    于氏见了道:“叔叔不必替大哥说好话,平日你大哥也没少纵着你与你二哥。他为二哥遍请德高望重的名儒名师学经习字,出手就是三五贯的贽见礼。家里是有些底子,但也经得这么开销。叔叔可知道这些年来,你大哥从我娘家借了多少钱去。他却从不许与你说这些。”

    额,拿岳父家的钱来补窟窿,这操作有些……章越看了一眼兄长,此刻他也不知伤及颜面,还是恼羞成怒,涨着脸不吭声。

    “你二哥倒好,本指望他读书有个出息,结果给咱们家捅了这么一个天大的窟窿。你也不省心这些年变着名目,拿家里的钱财在同窗里充门面,与彭经义这等狐朋狗友耍在一起,一年花得钱比在县学的二哥还多,若不是你胡乱花钱,咱家也不至于落到……”

    章越被呛得无词以对。

    此刻章实一拍桌子,斥道:“你说我也就是了,何必连我这三哥一道数落?你要说三哥不好,也是我这作哥哥的不好,大不了你带着阿溪再回娘家就是。”

    “没错,你们兄弟是一家人,唯有我是外人。”于氏垂泪道。

    章实垂下头半刻终道:“娘子,莫要再说三哥了,都是我的不是。”

    于氏看章实如此,搂住章丘抹眼泪歉然道:“叔叔方才是我说得不是,不要往心底去。”

    章实道:“嫂子,一切都是因我以往不争气,我知道此刻说什么也是没用,但哥哥嫂嫂切莫一点小事吵架,哥哥,你劝劝嫂子。”

    章实也知自己方才语气重了,但在抵房典房之事仍不肯妥协。

    正在说话间,门外传来了叩门声。

    于氏撇过头不理,章实正在气头上,前往开门。

    他开门后道:“哦?我道是谁?原来是徐都头,不知有何见教?”

    都头是军职,不过民间用来尊称衙役,班头。

    但章实声音平平淡淡,章越记起来这徐都头就大嫂所提及,平日与兄长称兄道弟,拿了不少好处,听说自家得罪了赵押司,立即人就没影了那等。

    面对兄长的冷淡之意,徐都头反是笑道:“大郎,怎么没事就不能来你家坐一坐?”

    “不敢当,刚回家有些乏,怕是招呼不周。”

    徐都头笑道:“那我就不进门了,长话短说。今日来倒不是私事,而是知会你一件公事,也是一件好事。你家铺子被焚的案子被衙门翻案了。”

第八章 三字经

    听到徐都头的话,章越和于氏的耳朵都竖起来了。

    一旁章实将信将疑地道:“哦?望徐大哥详细说来则个。”

    于氏也道:“实郎,问徐都头吃过饭没?我再置办些酒菜,请徐都头进门来边吃边说?”

    但听徐都头在门外笑道:“还有公事在身,不敢叨扰,说几句话就走。”

    章实道:“敢问都头,铺子被焚之案,不是衙门早有了定论?如何有翻案之说。”

    徐都头道:“案子是定了,县里早已迭成文案,不过正值务月,照例是不能结解往州听断,故而文案没往州里送。”

    “哪又是何人翻的案呢?”

    徐都头道:“当初你章家铺子被焚后,县里就有人言此中必有蹊跷,衙门里明察暗访,终于查得那吴丝商勾结你家伙计乔三为之。要的就是从你们章家讹一笔钱财来。”

    “乔三?”章实一脸不可思议,“他竟吃里扒外。”

    徐都头道:“而今案子已破,吴丝商在逃不知去向,令君已令责限比捕,而乔三正羁押在县衙大牢里,等候令君发落。”

    章实道:“乔三也是一时糊涂,怕……”

    一旁耳听的于氏忍不住走上前道:“我早言这乔三好赌靠不住,实郎就是听不进,说乔三人虽糊涂,但知恩义,而今你还要为他替令君求情不成?”

    章实道:“乔三对我一向忠心,那吴丝商逃了,不是钱财也被卷走了?”

    徐都头笑道:“钱财确实没追回,不过却查到了吴丝商本该被焚的六担真丝。”

    章越心想,这吴丝商怎会在真丝没交割清楚前逃了?此事有些蹊跷。但他听说衙门里办案总是要留些首尾,一次不能与你清楚了。

    听到真丝被追回章实心底一定,转而骂道:“这贾奴实在……”

    徐都头道:“我听得消息特来报信。明日令君会传你们过堂问话。”

    章实想了想还是高兴多过一切道:“不敢置信,案子这么翻了……全仰赖都头仗义为之!实在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章实向徐都头行礼。

    徐都头给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道:“诶,你我多年交情,哪有不放在心上的道理。”

    章越闻言连连冷笑。

    但片刻后徐都头又道:“话说回来,此案能水落石出,最后彭县尉使力的。”

    “哦,彭县尉为何帮我们?这实令我不明白了?”

    “具体我也知个朦胧,但不好分说,他日大郎自会明白,”徐都头道,“之前大郎你恶了赵押司,没帮得上什么,这几日来我心底着实过意不去,改日再登门向大郎和嫂子赔罪。”

    章实闻言道:“这……这是哪里话,等此事一了,我做东再请徐都头喝酒。”

    “好说,好说,衙门还有些事务,先行一步。”

    “都头慢走!”

    章实回到屋里一脸喜色。

    于氏立即道:“先别高兴太早,为何县尉会帮我们?再说咱们被骗走的是钱,衙门肯不肯用六担生丝抵数?令君虽说高高在上,但衙门官官相护,又岂能冒着得罪赵押司的风险,来替我们主持公道?”

    章实闻此点了点头道:“夫人说得极是。”

    于氏闻此消气了不少。

    章丘见父母有了笑脸,也是活泼起来。

    章实道:“明日我去衙门看看,怎么说都要试一试……这人啊,你有时候不能把他想得太好,但也不能把他想得太坏。”

    章越在旁听了,不知说得是徐都头,还是别人。

    次日天一亮,章越依旧在家睡到三竿方才起床。

    章越看来是要将昼寝进行到底了。

    早些年时,父兄对章越也是抱有期望的,希望章家能再出一个读书人。

    二哥章旭曾受父兄之命,来辅导章越功课,结果被气不行,以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来喻之,拒绝再教章越。

    从此章越放弃治疗。

    好事的人拿了个段子议论他们兄弟二人。

    说章旭读书极为了得,先生讲课时,他一般是闭目养神,但睁开眼睛时,先生就知道自己哪里讲错了。至于章越他也是平分秋色的存在,每当自己一睁眼,先生就知道是时候该下课了。

    章越听了一会,听出章丘在读的都是蒙学读物,是《开蒙要训》和《百家姓》。

    《百家姓》起于宋初,如第一句赵钱孙李,意指宋朝皇帝的赵氏、吴越国国王钱俶、正妃孙氏以及南唐国主李氏。

    而《千字文》成书还要更早于《百家姓》,是梁武帝命员外散骑侍郎周兴嗣所作。周兴嗣为了这篇一千字不重复的千字文而一夜白头。

    也是造化钟神秀,这篇千字文‘局于有限之字而能条理贯穿,毫无舛错’,而且写得如此文辞藻采,实在令人赞叹不已。

    古代小学(蒙学)读什么?

    主要还是为了启蒙识字,秦代有《三苍》,小篆三千三百个常用字已备。

    但是《三苍》太难了,初学者不易,早已失传。

    汉后流传的是急就篇,急就的意思,谓字之难知者,缓急可就而求焉,说白了就是识字速成的意思。

    但急就篇也不易,因为是七言。

    蒙童识字两千,方可读经。也就是说蒙童识字量最少要两千。仅读了百家姓,千字文识字还不够,蒙学还要辅以一本杂字书,与之并行。

    如《开蒙要训》就是一本杂字书。

    杂字书是教学生些日用常识,普遍应用于村塾冬学之中。所谓冬学就是十月时农家遣子弟入学,趁着农闲读两三月书。

    冬学连开蒙都不算,主要让子弟识几个字。读几本杂字书,《百家姓》识字就好了,如此教材也被称之为村书。

    真正有志于制举的蒙童是不会去冬学读书的。

    作为长孙家中对章丘栽培还是很用心的,小小年纪已读了《百家姓》与《开蒙要训》,《千字文》未读,蒙学的课程只是进行一半。

    而自己虽被开除学籍,但好歹蒙学已是读得差不多,但下一步若要制举,是时候找个明师攻读经史,开笔作文章了。

    但以往章家宽裕时,尚供得起三兄弟读书。但现在窘迫到连房子都要卖了,章越如何再提?但不提不是又辜负了自己读书的天赋吗?

    此刻章丘搬着小板凳在窗前,膝头放着书。待章越起床时,章丘早已读了一个多时辰书,这样勤勉实在是令章越汗颜。

    自己这么大的人了,连个小孩子都不如。

    “三叔,溪儿的读书可吵到你了吗?”章丘眨巴着眼睛问道。

    此话说得章越有些面上挂不住:“还好,三叔我一贯睡得实。”

    “好的,爹娘都曾说昼寝不好。”

    “溪儿不昼寝就好了。”

    “是,娘告诉溪儿千万不要学三叔。”

    好吧,童言无忌。

    章越转移话题道:“溪儿,你爹爹回来了么?”

    章越心想,自己兄长应该一大早去衙门打听消息,也不知官司有了眉目了没有。

    “爹爹一早就出门了,是了,三叔你以后可以教我读千字文吗?”章丘抬起头。

    “好啊!”

    “三叔快教我!”

    虽说千字文他早已经掌握,但章越心底却想得是另一篇与《千字文》齐名的蒙学经典。

    见章丘一脸好学的样子,章越道:“溪儿我教你,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章丘想了想道:“三叔,这不是千字文,这是三言呀。”

    “对啊,三叔教得是一首三言诗,”章越笑了笑道,“溪儿,真聪明。”

    “人之初,性本善,意思是生而为人,天性都是良善的。人与人之间秉性相近,可习性却是不同。”

    章丘念了念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溪儿明白了,可有下句?”

    章越点点头道:“有的,听好了,下句是‘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如果不教导,本性就变坏,而教导之道,贵在专一。”

    “溪儿明白了,这是要我们从小好好读书,听从师长教导的道理。”

    章越笑了笑道:“是这个意思。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这说得是一段典故,大贤孟子的母,为了让孟子读书,曾搬了三次家。孟子贪玩不肯学,她就剪断机杼来教育孟子……”

    章越草草说了几句,章丘已是背下。

    见章丘如此聪颖,章越十分高兴,还欲再教,却听楼下的于氏声打断道:“叔叔该用早饭了。”

    章丘道:“三叔再教嘛!”

    章越笑道:“教你六句已是足用了,明日再教吧!”

    “那三叔不许赖账哦。”

    章越笑道:“你如此好学,三叔高兴还来不及呢。”

    “溪儿你看是不是爹爹回来了?”

    于氏走到了扶梯一旁催促。

    章越明白于氏这是故意频繁来‘打断’自己与章丘的谈话。真是没有意思,整天怕自己‘误人子弟’,在于氏眼底自己是有那么不争气吗?

    好吧,是有那么一点。

    想到这里,章越低声对章丘道:“溪儿,我教你三言诗的事不要与你娘说哦。”

    章丘懂事点点头道:“溪儿明白。娘不喜欢三叔你教我读书。”

    多么实诚的孩子啊!

    章越勉强地笑着道:“去吧!”

    章丘从楼上飞奔至楼下开门一望喜道:“果真是爹爹回来了。”

    章越一听随之下楼,于氏也挤到门前:“夫君……”

    众人看到站在门前的章实双手负后,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于氏放下抹布,上前问道:“官人,衙门……回来就好。”

    章实不吭声。

    章丘躲在章越身后不出声,章越有些疑惑,章越看见章实背着手后露出了一瓶酒来,及一闪而过的眼神,顿时会意。

    章越配合地道:“兄长,令君如何说得?若是不行,咱们再找别的路子。”

    章实叹道:“什么路子,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章越分明看得章实眼底的喜意,那是压也压不住。

    于氏丢下抹布,闷闷不乐地道:“若不得钱,这屋子就一定要抵卖,浦城以后就没有我们容身之所了。”

    “娘莫要难过,你还有溪儿。”章丘懂事地扯着母亲的衣裙言道。

    于氏强笑道:“娘没有难过,只是空欢喜一场,也是,这徐都头又怎么信得过?”

    但见章实突‘诡异’一笑,背在身后的手各拿出一瓶酒,一包荷叶鸡:“娘子,你看着这是什么?”

    “怎地还买了酒菜?”于氏惊讶之后,“难道?”

    “刚才我故意这般,其实令君替我们翻案了!”章实一脸吐气扬眉地言道。

    于氏闻言喜不自胜,红着眼睛一拳砸在了章实的肩膀道:“你这冤家,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来戏我!”

    章实闻言哈哈大笑:“娘子这一拳够重的,身子骨吃不住啊。”

    “最好锤死你,永远别进这家门来,让三哥看了笑话。”于氏抹去眼泪,终于破涕为笑。

    “瞧你一阵哭,一阵笑的,才是让溪儿看了笑话。”

    章越与章丘二人在旁笑而不语。

    章实将酒菜递给于氏:“快将酒烫,再烧几个好菜,咱们一家人坐下来边吃边说。”

    章丘在旁雀跃道:“太好了,有肉吃了!”

    一家人闻此都是笑了。

第九章 孟子

    于氏将吃食放在一旁,还是不安心地道:“你先与我说清楚来。”

    章实笑了笑道:“娘子,实话与你说,咱们结交上贵人了。”

    “贵人?哪位贵人?你可今日见到谁了?休要再说一句藏两句!”于氏追问。

    章实道:“娘子勿恼,今日我见彭县尉了。你说这算不算是天大的机缘。”

    于氏道:“彭县尉是看在徐都头的份上了?”

    章实满脸喜色地道:“彭县尉没与我细说,但他乃何等人物,他祖上可是在太祖鞍前效命的人,如今在本县安住,今日对我说话是客客气气的,丝毫没有拿捏架子。”

    “徐都头的情面有这么大?你没仔细问?”于氏心底终有几分疑惑。

    章实笑道:“我一路只想的能不能翻案,于此没有问。但管他是不是徐都头引荐的,蒙他引荐我到二堂面见令君,他一路都提点我如何如何妥切搭话,令君何等人物,我浑身起汗哪有闲余功夫想其他的。”

    于氏摇了摇头,虽不知为何彭县尉对此,但她总觉得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而章实没有问却接了别人的好处,总是不妥,令人觉得另有所图。

    于氏问道:“实郎,令君肯还我们一个公道?”

    “你看这是什么?”章实笑了笑,从贴身藏着的布兜取出数锭银元宝来。

    “不是说是生丝?钱没有追回来么?”于氏手捧银元宝又惊又喜。

    “吴丝商也被拿了,眼下钱财皆被追回,今日令君很是欢喜,当场给了我们八十多贯。”

    “八十多贯?还有一半?”

    章实笑道:“令君说另一半钱及生丝作为证供入案,要呈至至州里,一往一返还拿不回来。”

    “今日令君对我很是有礼还提及了二哥,言当初二哥曾拿名刺上门求令君为他延誉。令君赞二哥不仅文章了得,而且还写了一笔好字,神似王右军!言语里对二哥还是很看重的。”

    于氏道:“当初赵押司欺负我们家时,不拿出来说,这时令君倒是念起来了。”

    “钱进了衙门,果真不好出得,说是去了州里,其实又要咱们托人说情,你怎么不当着令君的面一发要了?”

    章实道:“见了令君,我话也说不出几句,哪想着这些。”

    于氏微微摇头,心底总有个石头难以落下,中间有哪里不妥的,但见了这么多钱还是欢喜多过担忧的。

    “虽说没拿回两百贯,但这八十多贯也算失而复得。”于氏说着话,不动声色将银子从章实手里接过,随即又埋怨道:“既是拿了钱就直回家,走到路上买酒买肉的,这钱万一给人扒走怎说?”

    章实笑了两声:“夫人说的是,钱你好自收好,待明日我就筹钱还给赵押司,如此咱们屋子就不用抵卖,甚至连典卖也是不用。”

    于氏本是欣喜,但略想了想还是道:“这屋子虽不用抵卖,但先典吧!”

    “为何?”

    “瞧你怎么想的?溪儿还要继续发蒙读书,寻个高明的蒙师,一年没有十贯八贯怎么能行,还不说那笔墨纸张之费。”

    “有道理,若非娘子提醒,这茬我倒是忘了。这一次家里就是吃了没有读书人的亏,不仅溪儿,还有三哥也需找个名师,继续将书读下去。”章实言道。

    听章实这么说,于氏欲言又止,终于道:“实郎,你不如问问叔叔的意思,他似对读书没什么兴趣。”

    章实恍然记起自己这弟弟似对读书没什么兴趣:“但三哥这年纪不读书又能作甚呢?”

    于氏开口道:“你当年十三岁即到家里铺子掌事,如今叔叔过年也十三了。”

    “不过叔叔若想迟个二三年再寻活计也好,在家中教教溪儿读书,或等到家里光景好了,叔叔有意再去读书也是不迟。”

    章越心道,大嫂这话说得不实在,她哪里肯自己教章丘读书。

    “这……”章实着有几分犹豫道,“以往家里有百亩田地,还有间铺子时,三哥尚不肯用功读书,如今……三哥是如何打算的?”

    章越答道:“这些年读蒙学,虽说没下苦功,但还可识文断字。但这些日子我总想读些圣人教诲,想懂一些圣贤教我们做人的道理。”

    章实闻言欣然道:“三叔近来确实是长进许多。”

    于氏露出‘是这样吗’的表情道:“实郎,这经学与发蒙可是不同,一般的村学塾师不成,必须寻明师方可。我兄长为明经,当年请了好几位先生,用了百十贯钱也不得门径,最后还不是得从商。”

    章越明白比如《千字文》这样村里的学究就可以教,但明经就不一样了,必须懂得经义。比如章越能把整本《孟子》背诵下来,却从头到尾不懂说得什么意思,所以必须请老师来教你明习经学。

    若为了制举,还必须读专门的注疏,也就是官方的标准答案。

    章实不以为然地道:“三哥读几年书,就算不得门径也是无妨,将来我求徐都头,在衙门寻个书手的差事,如此不经风吹日晒的也算体面,与那些进士出身的官员们说得上话足以。”

    “那溪儿如何办?他将来就不要攻读经史,开笔作文章呢?眼下家里还能供得起两个读书人吗?”于氏打断道。

    章实咳了两声,他自己的儿子怎么能不疼呢?何况章丘确实有读书的才华,蒙学的先生夸赞了他好几次。

    章实道:“溪儿当然要读书!以后日子,咱们紧着过些,我总之绝不会亏待你们娘俩。”

    “你要让三哥读书我没话说,但钱从何来?你需说清楚了!”

    章越连忙道:“哥哥嫂嫂,此事以后再说吧,不急一时。”

    章实则不同意咬牙道:“说到底还是钱,不行再向舅哥周借些,大不了给些利息。”

    章实听了此言目瞪口呆,大哥这吃什么饭的还吃上瘾了。昨日还说不再靠老泰山的……是了,这次是向妻兄借钱。

    于氏则似已习以为常了,又似已经麻木了。

    于氏道:“给叔叔找老师的事可缓一缓,但令君与彭县尉需先答谢些。令君迟早是要调任的,但彭县尉则不同。”

    章实道:“娘子见教得是。这一次若非彭县尉亲近照顾,暗中出力颇多,咱们不是不知恩图报的人。我打算备上三十贯答谢人家,这会不会太多,娘子?”

    于氏听了摇了摇头道:“以后咱们一家老小在浦城还要处处仰人照拂,三十贯虽多,但这钱不可以省,至少不怕赵押司再为难咱们。”

    章越心想,于氏果真是大商人家出来的,还是有见识的。

    想到这里章越道:“哥哥嫂嫂,彭县尉那不用给。”

    “这如何使得?”

    章越道:“彭县尉的侄儿是我的同窗好友。这一次我碰到乔三……”

    章越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说出。

    “三哥你口风真紧,憋在肚子里一点也不说,”章实寻又激动地对于氏道:“我就说三哥有出息,长进了吧!”

    于氏先是一脸诧异,才如释重负般道:“没料到叔叔还能与彭县尉搭上话?先前我还些担心彭县尉是不是有别的心思,咱们平白受人恩惠不好。原来是叔叔走得门路,这下可总算放心了。”

    说完于氏终于露出笑容:“叔叔,这一次嫂嫂对你实在是刮目相看。”

    章越谦虚道:“彭县尉哪看得上我,他看得上的是二哥。”

    于氏正色道:“叔叔倒是谦虚。嫂嫂也不想背上恶名,你若真要读书博个功名,我也不反对,但是叔叔心底对自己可有计较?”

    章越恭顺地道:“嫂嫂教训得是,以往我是虚度光阴,不仅不用功读书,还糟蹋父兄的钱财来在同窗里充面子……”

    章实摆了摆手道:“一家兄弟说这些。”

    章越从怀中掏出那本《孟子》道:“咱家被赵押司搬空那日,我就留了这《孟子七篇》,听闻哥哥说此书是爹爹留下的。这几日我揣着此书日日苦读,还请哥哥嫂嫂考较。”

    于氏从章越手里接过《孟子》问道:“就这几天,你日日睡到三竿而起,哪真得背下了?”

    章越脸稍稍一红道:“侈袂挟策,不敢懈怠。”

    于氏稍稍迟疑,将书翻到某卷递给章实。

    章实捧着道:“就这篇《离娄》,三哥你背到哪是哪。”

    章越道:“是哥哥,我试背一二。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员: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

    章越一篇从头到尾,毫不停顿地背下。章实于氏满脸惊诧地看着章越,这是以往的章越吗?真的是以往的章越吗?

    章实颤声道:“这么厚的书,三哥是如何背下的?”

    章越道:“可能是咱们爹爹在天庇佑吧。”

    章实眼眶微红道:“爹爹最喜欢家里子弟能读书了,他若泉下有知,不知多高兴。”

    于氏见丈夫如此也道:“三哥既有此心就好,但盼以后读书有始有终吧。”

    “谢谢嫂子。”章越起身作揖。

    章实忙笑道:“三哥,我就说你嫂子通情达理吧!”

    于氏嗔道:“你莫要变着方的来夸我,衙门的事先清楚了?”

    章实想了想道:“不过答谢彭县尉还是要的,另一半钱拿回来还要求他帮忙,否则衙门不知拖到几时。明日咱们备些水礼去彭府,还要备些茶果,答谢保长邻舍这几日的帮手,娘子这你总该答允我吧。”

    于氏抿嘴笑道:“说得我好像一毛不拔似得。我下厨整治饭菜,叔叔今日多吃些。”

    说完于氏就嫩鸡盛在碗里,又将酒在锅里烫热,又煮了一盆菜蔬。

    于氏斟了两碗酒道:“叔叔,也喝一盏?”

    “多谢嫂子。”

    于氏又斟了一碗。

    章实举盏喝下了半盏酒,忽然道了一句:“也不知二哥此刻身在何处?吃得好不好?身上的衣暖不暖?”

    章越暗叹大哥到现在还是挂念二哥。

    于氏摇了摇头盛了满满一碗饭道:“先吃饱饭再喝酒。”

    “也好。”章实放下酒端起碗来。

    章越也是放下酒盏,现在一家人已是大口大口的吃着。饭菜里虽说有肉,但仍是司马公所言‘饭稻羹鱼’的南方人标准菜。

    史载金军攻宋失败后北撤,“遗弃粟米山积”,而宋军“多福建、江、浙人,不能食粟,因此日有死者

    自己也就爱吃大米饭。一天没有一碗香喷喷的大米饭掂肚,总感觉少了什么,有些不圆满。

    章越看着章丘将脸凑进碗里吃得格外香甜。

    章越撕个鸡腿放进章丘的碗里。章丘抬起头,满是小星星的眼睛看着自己道:“三叔,溪儿可以吃吗?”

    “嗯。”

    章丘看了一眼于氏,然后夹起鸡腿咬了一口,满满的幸福。

    章越也是大快朵颐,最后舀了鱼汤泡在饭里,筷子卷动稀里哗啦地吃完,然后走到缸边用丝瓜瓤刷碗。

    以往家中有仆役,他都是将碗一丢,现在则过不了小少爷的生活了……

    耳听身后章实对于氏隐约道:“是我对不住娘子……是我辜负了阿爹的托付,没有操持好这个家,看顾好二哥。好好一个小康之家,至今连温饱也勉强,我真是没用。”

    “实郎,说这干什么?家和万事兴,以后日子会好的。”

    “只怕以后要苦了娘子了……”

    于氏轻声道:“只要你心底有我和溪儿,再苦也使得。”

    话语渐轻,于氏收拾起碗筷,章实陪着章丘玩耍。

    章越也洗完了自己的碗筷,走到门前眺望。

    此刻山上皇华寺响起了暮鼓声,又到了僧人们晚课的时候,而暮色之下,平日喧闹的水南新街,也有了宁静。

    左邻右舍都已点起了灯,老人男子已坐在桌上吃酒吃饭,主妇们还厨边忙碌,孩童们则嬉笑打闹,而饭菜的香气顺着夜风远远飘来。

    这人间烟火,离合百味,都在家家户户的柴米油盐里了。

第十章 望族

    次日兄弟一大早来至县城,章实去准备鸡鸭,酒菜作礼,至彭县尉家中拜访。而章越则打算先去学宫前的书肆找些‘参考书籍’之类,然后再找章实会合。

    章越先到了学宫。学宫位于县衙以北的皇华山下,作为科举大县浦城学风很盛,县学也是如此,历史上大观年间学宫里学生超过了一千人,而受到宋徽宗的褒奖。

    被称为皇华馆的县学大门前的棋盘街,食肆茶坊,墨斋纸铺皆有,其热闹不亚于县衙前的十字街。

    宋朝读书人虽没有明朝读书人那般有免赋免役甚至廪米的待遇,可但凡能读得起书的哪个家里穷。

    比如虽家贫而至大官欧阳修,范仲淹,其年少读书的故事为读书人们所津津乐道。

    不过他们出身却不低,欧阳修其父曾任绵州推官。范仲淹的生父则也曾是武宁军节度掌书记。

    宋朝的寒门,那指的是大族旁支庶族,家里一时没有显赫高官如此。到了明清朝,贫民阶层才通过读书真的实现阶层跃升。

    章越一脸羡慕地看着,街上穿着青布襴衫读书人。书童随从左右,而几个读书人边走边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眉宇之间意气飞扬。

    自己家好歹也曾是中产之家,因二哥闹这一出,一下掉入贫民阶层。

    贫民阶层在宋朝出头机会几乎等于零,无论是习文还是习武,似二哥有如此读书天赋,但这些年家里少说也花去百八十贯。现在轮到章越唯一想出的逆袭例子,就是如水浒传那样落草为寇再等招安。

    但这更不靠谱。

    章越想了想还是走到书肆,书肆在棋盘街的拐角处,仅是一间门面房如此。

    书肆沿着街门面是回字形柜台,一名头戴幅巾,笑容可掬的老者坐在柜台后,而老者身后两面的书架上都摆满了书籍。

    “本店经史子集都有,不知小郎君要看哪本啊?小郎君似有些面生啊!”老者看似殷勤地招呼,一双眼睛探究似的看来。

    章越心底感叹,自己果真是不爱读书,连书肆都没来过。

    反正也不怕丢人。

    章越道:“敢问掌柜,考进士科需看那几本书?”

    老者嘿嘿一笑:“小郎君要考进士科啊,真是志向远大啊。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但是进士科不容易啊,难,一个字难。”

    我喜欢,怎么?

    章越行礼道:“老丈说得是。”

    老者看章越如此,于是老气横秋地道:“若无十全把握,还是以诸科明经为先,是了,三礼科是个出路,这里有周礼与礼记,小郎君可先买去一本参详。”

    章越将老者的话记在心底,从对方手里接过周礼,先是一目十行看了几页。

    在对方咄咄的目光下,章越没办法如上一世那样在书店里席地而坐看上一下午。

    他询了一句道:“敢问店家需用多少钱?”

    “两贯钱又五百文!”

    章越倒吸一口凉气,他记得如明朝一本六十万字左右的书,大约是要二两银子,差不多是普通老百姓两个月收入所得。

    而宋朝虽说也有了雕版印刷,但书籍却比明朝更贵。

    章越记得在收藏界宋刻本的书都是价值连城,不仅是后来,连明代也是一直收追捧。

    比如著名的宋体字,不是宋朝发明的,而是明朝发明的。宋体字是专为雕刻方便而生的方体字,被称为肤廓字样,也就是专门印刷体。

    但宋朝匠人刻书都是以楷书刻字,十分美观。而建本,也就是建阳本,又是天下知名。

    建州出读书人,也可能是当地的书卖得比别地便宜的缘故吧,但即便如此这一本六万多字的孟子就值两贯多钱。

    这本周礼正是建本,字用柳体所书,用得是巾箱本,也就是袖珍书。

    话说回来,似乎宋明两代的科举考试用书都喜欢作的字小袖珍,除了节约成本外,想来一定是为了读书人携带方便,而不是作夹带作弊的。

    “嗯,不太贵。”

    章越又换礼记看了数页,又问道:“敢问多少……”

    老者笑着道:“要钱三贯。”

    章越算了下,仅一个三礼科买两本书就要用去五贯多。而在宋朝一个普通人日收七十五钱至百钱,差不多月入在二至三贯如此。

    自己身上的钱别说一本,半本都买不起。

    这花销,如同家长给小孩子买个六七千块钱买个电脑学习计算机。

    章越放下书道:“敢问两本书一起买,可便宜则个?”

    老者一听精神一振道:“这个……看小郎君如此有眼缘,就算八贯吧!”

    章越点点头:“不贵,不贵,但一时没那么多现钱。明日再来,还请店家替我留着!”

    老者笑容已淡:“无妨。”

    章越离开书肆后,彻底断绝了买书的打算,然后去找酒楼章实。

    章实此刻已准备妥当,但见章实备了好两个大食盒,用担子一前一后挑着,里面都是羊酒点心,都是浦城里最好的。

    而章越也帮忙章实提了一麻袋子。

    如此送礼上门,着实令章越觉得又些可笑。

    彭县尉来浦城任官数年之久,已作好将这把老骨头撒在这的准备,城中建了座大宅,离县衙不远。

    二人叩门求见,一名军校迎了出来。

    军校告知彭县尉有客相陪,让二人先在门房等候。

    二人坐了一会一名公人出面道:“今日县尉老爷府上有贵客,你们随我到堂上说话。”

    章实吃了一惊道:“这怎消使得?”

    公人笑道:“大郎君放心,就是陪贵人说话。这贵人正好识家你章二郎。莫要担心,有什么说什么就是。是了,这些水礼放在一旁,一会再禀告县尉老爷。”

    章实见自己准备的水礼有些不受重视放在一边,再听对方如此吩咐,又不好不从,就只好答允了。

    兄弟二人跟着这位公人,几经回折来至一处堂上。

    但见堂上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与一老者与彭县尉一并在堂上说话。

    二人先向彭县尉致礼,彭县尉笑了笑道:“这位吴大郎君,大郎还识得吗?”

    章实见了惊道:“吴大郎君!失敬失敬。”

    这三十多岁男子,从椅上虚起淡淡地笑道:“章大郎,别来无恙。”

    二人叙礼后,章实笑容满脸地向章越道:“这位就是秀里吴家的大郎君,你快拜见,他平日与二哥交情最好了。”

    章越一面行礼,一面从记忆里琢磨这个人到底是谁。

    终于章越想起了此人来历。浦城县有四大甲族,分别是章吴杨黄四家,比之红楼梦里金陵四大家族贾史王薛可谓是一点也不多让。

    四大甲族之首的就是章氏。宋朝后闽人第一个宰相章得象就是出自浦城章氏。迄今为止自宋太宗开制举以来,仅浦城章氏子弟已有十五人名列金榜,可谓是名副其实的浦城第一望族。

    话说回来,章越兄弟是不是浦城章氏。

    算是,但却是疏族。

    疏到什么程度?章得象宰相还乡时,建了一座昼锦堂为章氏族学,延请名师专供族中子弟免费读书。

    但无论是章旭,章越都无缘于章氏族学,就可知疏到何等程度。这也是没办法,浦城章氏族人没有上万,也有几千,上门攀亲戚也不是那么好攀的。

    还有一支为杨氏。

    名臣杨亿就是出自浦城杨氏,同时他还是章得象的岳丈,仕途上的领路人。

    杨氏虽说现在在朝影响力不如章氏,但在浦城也是大族。而章实章越之母就是出自浦城杨氏,同时他的亲姨也是嫁给章氏,姨夫章俞是进士出身,目前苏州吴县任主薄。

    但章父科举之路一直不顺,杨家对章越一家渐渐有些看不起,章母病逝后,两边断了往来。不过二哥为县学第一人,得陈襄赏识的时候,杨家曾派人上门想认回这门亲戚,章父章实倒是没有意见,但却给二哥给赶出了门去,还将来人羞辱了一番……

    要不是这一茬的事,章实章越当初被赵押司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早就找杨家出面解决此事了。

    还有一支则是黄氏,黄氏父子黄观,黄孝先,皆是名臣,且为著名的文人。

    四大甲族之间相互联姻,而这秀里吴家也是四大甲族之一。

    吴家父子一门五进士。父吴待问官至礼部侍郎,他的四个儿子也是进士。长子吴育官拜参知政事,就是副宰相,这不是曾任,而是现任的宰执。

    四子吴充乃景佑五年进士,现任群牧司判官。

    而面前这吴大郎君名叫吴安诗,乃是吴充的长子,他没有随父进京,而是在老家县学读书,与章越的二兄正是同窗。章父还在世时,有次过年节时候,吴安诗还持礼来拜见呢。

    在此章越不由再度感叹自己二兄身为读书人好处无限,连这样真官二代都能结交。

    章越恭敬地见礼。

    众人排座坐下,章实章越坐在了下首,两名排军给章实章越兄弟奉上茶果。

    吴安诗一见章越笑道:“二郎丰神俊朗,可谓偏偏佳男子,今日一见三郎有几分神似其兄,真不愧是亲兄弟。”

    章越心底一阵舒服,像咱这样有才华的人,就是喜欢别人称赞才华之外的优点。

    一旁那老者则没有说话,吴安持也不向二人介绍。章越心想大概是自己兄弟二人还不配认识对方吧。

    彭县尉呵呵地笑着道:“章三郎不仅如此,他与小侄还是同窗好友。”

    章实连忙道:“这一次仰仗彭县尉看在三郎的份上出手帮忙,我们一家上下都感激不尽。”

    彭县尉笑道:“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正待这时,一人上堂来与彭县尉耳语几句。

    彭县尉起身道:“些许公干,去去就回,少陪。”

    众人都是起身相送,唯独老者坐着点了点头。

    章越,章实都不知老者到底是何身份,见他如此托大都是暗暗吃了一惊。

    堂上只余四人,吴安诗笑道:“方才我与少府正好聊及令兄,我与二郎同窗三年,情谊如同至亲兄弟般。还记得二郎初入县学时,年虽最少,论及诗赋文章经义,无一不令我等同窗推服!”

    章实陪笑道:“大郎君谬赞了,倒是舍弟常说在县学时多蒙吴大郎君照看,我们一家上下都是十分感激。”

    吴安诗笑道:“何来照看不照看的,都是同窗之间分内之事。这位章三郎君虽说第一次见面,但以吾观来也是胸有锦绣,想必天资才具不让其兄吧!”

    吴安诗说完,一旁的老者也将目光投向章越打量了起来。

第十一章 孺子可教

    章实章越本来今日目的,是答谢薛县尉的,却未料到薛县尉半途离开。

    而这一次的见面,就突然似成了一次考较。

    章越不好说话,继续保持沉默。

    章实一脸诚恳地道:“舍弟平日最勤学苦读,可惜不得门径,苦于没有名师指点。”

    章越知道这是兄长为自己求门路了。

    吴安诗笑道:“哦?如此吗?还未动问三郎治何经?

    章越本欲解释自己啥也不会,但见兄长那满怀期待的眼神,这时候唯有勉强撑一撑场面。

    章越将这几日全本背诵的孟子拿出应付道:“治孟子。”

    此言一出,吴安诗与一旁老者皆是一愣,然后摇着头笑了笑。

    连‘非读书人’的章实也是脸上无光,低声对章越提醒道:“三哥,孟子非经。”

    章越明白出丑了,都是后世经验误导人。

    孟子是在南宋时被朱熹列入四书之一,成为明朝科举中必读书目。

    但北宋的制举却只有十二经,一直到南宋才添加孟子,列为后人所熟知的十三经。而孟子远超才被尊为亚圣,那时读书人才以孔孟代指儒学,但在宋朝读书人则称周公孔子。

    章越读了半天孟子,结果才发觉是‘课外书’,早知如此就……

    吴安诗也有几分颜面无光,强行解释道:“虽未尝闻读经自孟而始的,但三郎可谓另辟蹊径。其兄二郎确于治孟子有些心得,可惜这次陈公从建阳前来却未曾一见。”

    老者淡淡道:“老夫致仕还乡,当然想见一见今日同乡后辈的风采。不过盛名之下,往往其实难副。昔日你亲家介甫曾与老夫数言其乡人仲永,小时了了,大则泯然众人,可想而知了。”

    介甫?jeff?

    章越听了一怔,他他上论坛时,总看见一些玩梗段子,比如明成祖朱棣,英文名作judy,陆游英文名作wifi,至于王安石,字介甫就被称为jeff。

    这老者认识王安石,而且看来身份在他之上啊。

    不过这老者似专程为二哥前来的,而没见到二哥,故而随意见见自己。方才薛县尉不是公务在身,而识趣地离开。

    现在章越装出孩童天真无邪的样子道:“想来老先生小时必是了了了。”

    此言一出,吴安持脸色一变,偷看老者的脸色。

    老者闻言也是一愕,不由拍腿笑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孩童。”

    吴安持见老者不仅不怒,反而博之一笑,暗自松了口气。

    他在一旁也是笑道:“好个章三郎。”

    章实想了一阵,才明白章越说得‘梗’是啥意思,连忙道:“三郎无礼,快向老先生赔罪!”

    章越猜测这位老者身份,对方是建阳人,又姓陈,吴安持对他又是毕恭毕敬,那么对方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并不是章越历史学得好,而是一个很有名的典故,四相簪花。

    庆历五年时,韩琦知扬州,其官府后院一枝花开四朵。此花上下皆红,唯独中为黄蕊,宰相之服也是红袍腰金,与此花极似,故此花金缠腰,金带围。

    有传言这样的花一开,就要出宰相,一品大员。

    当时于大理寺评事通判王珪,以及大理寺评事签判王安石二人正在扬州,韩琦便邀他们一同赏花。韩琦又邀州黔辖诸司使前来,不过对方正好身体不适。

    这时候大理寺丞陈升之正好路过扬州,韩琦就顺便请了他。

    当日四人将花剪下簪在头上,果真而后三十年,四人皆陆续官至宰相。

    而这临时替补的陈升之,正是建州建阳人,章越的同乡,与王安石正好很熟。

    一个将来的宰相,居然被嘲讽将来泯然众人!章越刚才自己方才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无妨,无妨。”老者笑容可掬道。

    气氛很好,老者看来没有怪罪。

    章实仍是起身赔罪道:“三郎他不是诚心,是我疏于管教了,还请责罚在下。”

    老者笑了笑看向章越,亲切地问道:“哦?那你说说,何以治孟子?说好了,就不责令兄了如何?”

    章越道:“多谢老先生不计较,韩昌黎曾言,自孔子没,群弟子莫不有书,独孟轲氏得其宗,读孟轲书,然后知孔子之道尊。”

    韩昌黎就是韩愈,他就曾十分推崇孟子。他有个道统论提出‘尧舜汤禹,周公孔孟’,而孟子之后道统失传,一直到他承袭了道统。

    但见老者点点头对吴安诗道:“这话倒不是没有道理。”

    吴安诗向老者请教道:“陈公,治经的这大家,小侄略有所闻,但当世治孟的大家不知有何人?”

    老者屈指道:“治孟的大家,自泰山孙先生、徂徕石先生之后,如吕,尹,邹等人虽有注疏传世,但皆称不上大家。如今数来孙莘老算一个,就属你二弟的亲家介甫算一个!”

    王安石有首诗写给吴充‘同官同齿复同科,朋友婚姻分最多。两地尘沙今龃龉,二年风月共婆娑’。

    同官指的是二人都任群牧判官,同齿是二人同年生人,同科是二人是同年中的进士。而吴育正是那年的科举考官,正是他录取的王安石与其弟吴充。

    二年风月共婆娑说得二人同任群牧判官两年。

    朋友婚姻分最多,就是两家姻亲,王安石长女十七岁嫁给吴充次子吴安持,现居东京汴梁,此时已诞下一外孙女。

    王安石也极推崇孟子,被后人戏称除了孟子不言利,王安石整天言利以外,二人思想简直如出一辙。

    老者言道:“这小郎君说得不错,韩昌黎尊孟,故而本朝朝野将《孟子》由子书列经的呼声一直不断,甚至有孔孟并称之论。”

    吴安诗道:“不过孟说不能自圆,司马君实早言其弊,还撰文驳其王霸之论。”

    老者继续道:“孟子之说,虽言以民为本,非以官为本,以君为本,故而贬之。”

    “民为贵君为轻。”谈到这一步,吴安诗唯有附和老者之言,自己没有创见。

    老者继续道:“孔子不谈天命心性,孟子却以持性善,尽心之论,这岂是儒门正宗之言,此言之片面……”

    二人自顾聊天,甚至连章实章越都一时忘了,不过料想这样的程度,一般人要插嘴也是有心无力。

    不过章越却颇为认同地点头,他倒是能听懂了,这多亏当年在论坛疯狂灌水积攒下的功底。

    章实看了章越一眼心想,自己听得一团雾水,章越怎么听得明白?

    吴安诗看向章实则微微摇头,小小孩童这才几岁,怎知其中关键。老者方才已不仅限于治经的范畴,而是上升到读书人修身治国的高度了。别说孩童,就是自己也只有附和的份。

    老者见章越不住点头,微微笑道:“哦?老夫方才所言,汝有几成体会?”

    章越道:“体会倒不敢当,只是正好想到了治孟的一些心得。”

    “心得?”老者失声大笑,“老夫今日笑得比平日多多了。”

    章实只好附和地尴笑,甚是坐立不安。吴安诗也是陪着老者笑,但脸色不太好看,方才小时了了,泯然众人,次子已差一点得罪了老者。

    “小孩子家的话,陈公不必当真。”

    老者摆了摆手看向章越道:“你读孟有何心得如何?”

    章越想了想道:“老先生所言,似觉得孟子尊经不可。”

    “但我读圣人之言,若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但读孟子之说,如时时遭棒喝,言语刚猛严厉,可辟易邪说,养吾心中浩然正气!”

    章实慌忙来补救道:“小孩子家知道什么,舍弟胡乱说话,还请两位不要计较。”

    吴安诗倒觉得有些道理,看向老者的脸色。

    那老者摆了摆手,微微笑道:“章三郎,这话是令二兄教的?”

    章越道:“并非。”

    老者抚须自顾道:“孔子若为敦厚长者,孟子则为严厉师长。当然虽然稍稍逾矩,少了几分从容不迫,但不如不足以纠上下之积弊,令奸妄之人胆寒。这或许就是日渐尊孟之故吧!”

    说到这里老者看向章越道:“汝读书能见风骨,实在难能可贵。孺子可教也!”

    若说孔子温和,有君子气度,似没见过他当面对谁发火,在背后也常常为人说好话。

    那孟子就是一个字刚,读孟子可以知道。孟子见了很多君王,也骂了很多君王,孟子骂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就之不见其所畏,称商纣王为独夫。

    眼见章越数语竟入得老者之意,章实大喜,吴安诗也是刮目相看。

    章实闻言大喜,顿觉得颜面有光,自己让三郎读书的决定是对的。

    吴安诗笑道:“陈公既是如此赏识此子,子由正好缺一书童,不如……”

    书童?

    章越闻言心底顿时凉了下去。

    老者闻言笑了笑道:“倒好……只是会不会委屈了些。”

    委屈?这怎么可能的事。

    吴安诗如此想到,然后对章实道:“章兄,这位老先生其实乃当朝大员,他的侄儿正好缺一名伴读,本来以令二郎的才学可谓绰绰有余,但如今二郎不在,实错失大好良机。”

    “不过也是凑合,谁料到竟巧遇了三郎。三郎天资聪颖,你言他苦于没有明师指点。那可谓正巧,你可愿让他与老先生之侄一起读书?”

    章实闻言有些迟疑。

    吴安诗顿了顿道:“诶,名上说是书童,但也是半个伴读,也可一样受学,一样读书。”

    伴读?

    章越想起一句话,陪太子读书。

    当然陈家子弟并非太子,但待遇是一样。作为达官贵人子弟,西席一般不敢管教,但其若犯错了西席会狠狠责骂伴读,代为受过,同时形成一等人身依附,要效忠于家族。

    不过好处也很多,高昂的读书费用等于对方全包了,同时受到一样的教育,也可以赴解,同时容易得解的漕试。

    漕试是路转运司主持考试,因转运司被称作漕司故而得名,也称作别头试。

    漕试等同于解试。但漕试的考试对象专门是现任官员子弟,五服以内亲戚,近年来将门客也纳入其中。章越成为伴读就是以陈家门客身份参加考试。

    对于章越现在而言,接受伴读并不是一个屈辱,甚至还是一个不错选择。若陈升之放出话去会有很多寒门子弟争破头了来抢这个名额。

    倒不会有人觉得书童是种屈辱,无论老者,还是吴安诗都是真心诚意,并没有看不起人的地方,只是身份悬殊确实摆在那。

    只怪章越之前内心戏太多,当初还以为以老者今时今日身份地位,应该不吝于扶掖同乡后进吧?现在才发觉自己相当然了,在作什么梦呢?

第十二章 一以贯之

    在彭宅的另一头。

    彭县尉正好整以暇地喝茶,他所言的衙门差事不过是个托词,其实他早就坐在一旁。

    不是他不愿巴结那个老者。一来他不善于诗书经义一道,与老者和吴安诗一起,也是搭不上话,不过是矮人看戏,随人上下而已。所谓献丑不如藏拙,彭县尉就索性等老者他们说得差不多了再出面好了。

    而有人偷听消息,来回报的人告知彭县尉。

    “这章家二郎兄弟居然能与他们聊得如此入港?倒是件稀事。”彭县尉边踱步边言道。

    他知道这老者眼高过顶,很少有读书人能入他青眼,章越年纪不大,听侄儿说平日里读书就是走马观花那等。

    要不是二人书都读得极差,否则没办法成为好朋友。

    但是正是这章越与老者聊得如此投机,倒是令彭县尉刮目相看。方才彭县尉看了章家送得水礼,还是十分满意的,可见是花了一定心思准备。

    “看来这章二郎章三郎都不是等闲之辈。”彭县尉若有所思。

    一旁来人禀告道:“县尉他们聊得差不多了。”

    彭县尉点点头,当即从另一边走至前屋。

    而此刻吴安诗则是向章越抛出了邀请。

    章越也正在犹豫之间,但章实已是起身道:“多蒙吴大郎君青眼,此对舍弟而言实是三生有幸,只是……舍弟……他实在愚钝难堪造就……”

    “此事章大郎君不必如此快回答。”吴安诗打断章实的话,且微露不悦之色。

    这时候彭县尉正踩着这一句,也是赶到算是为章实章越救场而来,但见他拱手道:“来迟,来迟,错过了高论,还请诸位恕罪!”

    吴安诗笑道:“少公来的不巧,我们也正谈完!”

    彭县尉笑道:“那就点汤吧!”

    几名军汉从左右端着汤来。

    事已成定局,章越见兄长拒绝,心下倒是一松。

    反而心很大的举起碗先闻了闻汤时,但药材甘香的味道,一口下肚是可知是用甘草与其他药材炖好,真可谓是一碗清热滋补的好汤。

    “真是好汤!”

    章越喝了口,咂巴了下嘴还要再喝,却见老者与吴安诗不过虚盏端起,眼也正好看来。

    吴安诗的眼神里分明写着‘此子心可真大’。而老者眼神中却带着笑意。而自己兄长章实也不过轻呷一口。

    章越也不好再饮,只好放下汤碗。

    章实见此起身告辞,章越亦是如此。

    吴安诗开口虚留一二,正要命人送出。

    老者突开口道:“章三郎,名声不过身外之物,譬如刘邦韩信,到了功成之日,谁又记得他们当年寒微之时。需知学海无涯,没有名师指点,只凭勤奋刻苦,也不亦于以纸作舟!”

    “老夫致仕还乡来,只求保养年寿而已,顺便乃见一见后生俊杰的风采,书童不书童的只是个名份而已,你自己是如何考量的?”

    身旁的章实也道:“三哥,你自己如何想得?”

    章越心底早有答案,但仍是作出左右为难的神色。说实在若是伴读而不是书童,自己早就答允了。

    最后章越向老者长长作礼道:“多谢老先生的金玉良言。末学是这样想的,圣贤无常师,身怀童子心,时时勤拂拭,万物皆可师。”

    章越此言一出。

    薛县尉等左右闻言皆是还好,倒是老者露出异样的神态来。

    吴安诗吃惊道:“章三郎,你可知这位……”

    但见老者打断吴安诗的话道:“诶……”

    吴安诗向老者行礼,然后退至一旁。

    老者似自言自语般道:“圣人无常师,孔子亦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把手更与丈,岂能教出好弟子?”

    老者听章越之言,似解决自己很大的疑惑般。

    这时老者看向章越笑道:“三郎说得好,能身怀赤子之心,实在难得难得。老夫在建阳考亭有一座别野,他日有暇你不妨到此,老夫扫榻以待!”

    章越闻言一愣,连忙行礼道:“后学如何敢当,谢过老先生。”

    老者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彭县尉暗暗吃惊,对章越更是刮目相看暗暗心道,我得吩咐经义,往后好好结交章三郎,万万不可失了联系。

    “陈公,这章大郎君既是无意让其弟为书童,你又邀其弟到别野,是否此人之才真有过人之处?故想收录门下?”吴安诗道。

    “安诗,汝觉得吾以人为庄田乎?”

    “这……”

    老者道:“我与尊父,世父为官至今,荣华富贵不过等闲。吾将汝也视作自家子侄般。但我一句劝你,汝等立朝立身,当如谢玄般,为兰芝玉树立于庭阶之下。”

    “你以为你我两家何所寡有者?昔年孟尝君令冯谖去薛地收账,什么少就买什么。但冯谖却一把火烧了契券。而今老夫是缺书童,还是缺伴读?缺得是礼贤敬士的名声。”

    吴安诗闻言赧然道:“陈公所言极是。”

    老者道:“这章大郎君为人兄长,不肯让弟弟受丝毫委屈,有何不对?有此兄长,其弟又如何不发奋报答?至于是否才华,一时也看不准,但兄弟和睦,才是家族兴旺之兆。”

    吴安诗明白老者借章家昆仲的事,反过来教育自己,于是低头欣然受教。

    “那么小侄立即去寻这章三郎君,以伴读之名招入门下?”

    说完吴安诗起身欲走,却见老者摆了摆手道:“诶,这就不必了。”

    “敢问此中道理?”

    老者叹道:“此子寒家出身,又不似他二哥名声在外,吾以伴读礼遇,那府中其他伴读,岂肯甘心。他们不甘心,吾不得以师长礼遇,那么师长又如何甘心。”

    “原来如此,”吴安诗恍然,“那就失之交臂了。”

    “读书人难免有傲气,着急招揽他,他不清楚份量有几斤。让他出去碰了壁吃些苦头,知回头时再敞门相待就好了。”

    章实章越二人回家离去时,兄长一脸心事重重。

    章越可以理解兄长的心情,其实书童也是无妨啊,自己作为现代人心底一时无法接受倒是能够理解,但古人嘛,却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比如说宋朝名臣王淑就是主人汪激的书童,侍候主人读书过程中耳濡目染,与汪激同时考中。

    这在当时也是一段佳话。

    兄弟二人从城中返家走了许久。直到出了城,章实方才道了一句:“三哥,你不会恼我吧。”

    章越此刻心底确有一点后悔,但大体还是满意兄长的安排:“多谢哥哥替我出面,不然我也怕当时把不定。”

    章实道:“其实你为他人的伴读,可以门客之身赴漕试。咱们建州的漕试七人可解一人。而换作解试,一百人不过解一二人。”

    章越吃了一惊,心想这录取比例也太低了。

    晚唐时杜荀鹤,因出身贫寒,屡试不中,于是感慨了一句‘空有篇章传海内,更无亲族在朝中’。

    而宋朝则不同,因有科举有了糊名制的存在,严格打击了行卷,荐卷等鄙习,使得宋朝读书人终于可以挺直腰道‘唯有糊名公道在,孤寒宜向此中求’。

    宋朝皇帝也喜欢从寒门提拔读书人来平衡朝堂,这就是‘代阅之家不当与寒士争科第’。

    故而宋朝之科举比起唐朝,真正有了几分‘唯才是举’的意思。

    但是漕试与解试悬殊的录取比例还是打击了章越。宋朝没有秀才,举人的功名,就算千军万马过杀过解试,直赴京师礼部试,可一旦落榜必须回过头来再考一次解试。

    可是兄长明知于此为何却仍不同意自己参加漕试呢?

    “那哥哥为何方才不愿我去呢?”

    但见章实道:“你是我自小看着长大,你胸中有几分才学,我还不知?方才你不过好采给答上了,若真继续考校下去,怕就揭了底了。”

    章越闻言无语至极,自己兄长居然这么……了解自己。

    章实又道:“还有人家的子弟,乃是高门士族出身,怕是平日脾气不甚好,是个不妥帖的人。给人作书童说是好听,与安童也是仿佛,不仅心思要八窗玲珑,也得伏地作小地服侍主人家。可你自幼娇生惯养,素不知看人脸色,随人上下,哪是受得住气,我思量再三还是觉得不妥。”

    章越听了算是明白了,原来兄长真正的意思是舍不得自己吃苦啊。

    章越眼眶微红,用后世的一句话的,有人不在乎你飞得高不高,只在乎你飞得累不累吧。

    不想兄长看出自己眼底流露出的感情,章越只是低着头道:“哥哥,我明白了。”

    章实还以为章越因此有些不高兴,马上道:“你放心,不就是读书吗?我一定给你找一个好先生。”

    “好啊!”

    章实见章越答允松了口气,他看到南浦桥桥亭上有一卖粉羹的摊贩问道:“三哥,饿了吧!”

    “嗯!”章越很用力地点了点头,随即肚子咕咕地直响。

    不久兄弟二人蹲坐桥亭的栏杆边各捧一大海碗,大口大口的嗦粉。

    此刻桥下溪水湍流,桥上行人继续为了生活**碌碌,天边雷声隆隆,作势要下雨的样子。

    夏夜,暴雨!

    耳旁雨声不绝,正是躲在被褥里睡觉的好天气。章越躺在床上入睡后,默认进入了另一个天地。

    白日的事,如同走马灯般在他面前放了一遍。

    在彭宅时犹豫的事情,到了此间仔细一想,倒是令章越心如明镜格外清晰。此刻他终于不反对章实替他下的这个决定,甚至庆幸章实替自己拒绝了。

    正如当初那个老者告诉自己‘天下事,少年心,梦中分明点点深’。

    少年心需要常拂拭。

    但拂拭这话,佛家不喜欢,比如那句揭语‘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可这句话一直被认为功夫未到,于是有了下一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其实不然,只要事功,就要用力,用力就要用心至功夫,无心怎么可能作功夫呢?故而少年心在于一个纯字。

    纯就是不断自省回归他本来的念头,这就是拂拭。

    那为何说拂拭重要?

    就在于一句话‘一以贯之’,反过来说就是‘见路不走’。

    人生百条千条路,选择有时候比努力更重要。

    比如当书童固然是大多数贫寒人家的选择,但对于章越而言,能不能受得住人家二世祖的气,伏地做小地忍耐个十年,博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算了吧,自己可是被别人踩了脚,都要踩回去的人。真要作了书童,能够委曲求全?

    若真走了这一步,一辈子都翻不过身来。

    因此不要被眼前的利益诱惑,实事求是地问一下自己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什么是不想要的,什么是自己能得到的,什么是不能得到的。

    故而章越此刻更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不愿走这条路。幸好今日兄长替自己拒绝,万一自己把持不住诱惑,当面答允了事后又反悔,那就得罪人了。

    那既是此路不走,自己又要走哪一条路呢?

    章越随即面前又是一个画面展开,画面中不知为何章越却梦见了自己的二哥章旭。

    章越突梦见章旭进京,经过老师陈襄的保举,以监生的身份在京考中了乡试,然后又一路考中了会试,殿试,最后中了进士。最后章旭得到当朝宰相文彦博的赏识,将女儿嫁给了她。

    兄长然后风风光光地回到老家中,乡人都赞他光宗耀祖,那时他不仅赎回了家里当去的宅子田产,而且县令,彭县尉等都改颜相向,争相跪舔……自己。

    赵押司哭着喊着求自己放过他,大人不记小人过。

    而自己也因二哥的提携,也不用如此辛苦读书,直接成为一个衙内,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有一日他与七八名纨绔子弟横行在大街上偶见一名貌美如花,令他怦然心动的民女……

    面画到此就结束了,以至于梦醒之后,章越很是郁闷了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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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求学

    就在章越呼呼大睡,想着自己作衙内的晚上。

    南屋那边。

    章实于氏夫妻之间也自有一番言语。

    南屋里的家什,早已被赵押司搬走,连于氏当初从建阳陪嫁来的奁妆也一并搬空。现在屋里仅剩一张狭小架子床,仅容妻子与章丘二人躺下,而章实则只好打了地铺。

    现在章丘早已入睡,于氏在旁轻轻地打着扇子,而章实与于氏仍低声商量着。

    “屋子不抵不典,一个月虽可省下两百钱来!但余钱没剩多少了,要供叔叔,丘儿两人发蒙读经。这家贫难办素食,往后日子如何过?”于氏闷闷不乐。

    “今日你在彭府遇到的那个致仕下的官员,就是个良机,当时为何不替三叔答允了?”于氏出声问道。

    章实道:“那老先生藏头亢脑的不说来历,总令我有些怀疑。”

    于氏道:“就咱家如今,人家还能惦记什么呢?”

    章实苦笑道:“娘子说得是,但这书童太埋汰了三哥,若是伴读我就答允了。”

    于氏哎地一声道:“实郎。似那般的高官世家皆是如此。书童就是伴读,伴读就是师长,真要论到师长了,唯有制举时的考官或能行卷举荐的大员才可称得上。”

    “人家家中还真缺人磨墨洗笔的书童不成?老先生亲自出口相邀就是提携之意了。”

    章实道:“不会如此,万一真是去磨墨洗笔的呢?”

    章实一时有些困惑,踱步想了一阵道:“娘子说得对,我一时没有计较。这可如何是好,若误了三哥的程头,将来论起此事来怪我,那可如何?”

    于氏道:“既已经说了不去,还待如何?难道还出尔反尔不成?”

    “当时吴大郎君说倒是不着急答复,反是那老先生甚是意诚!”章实左思右想一阵,这才坐不住了道:“夫人,这位老先生乃是建阳人士,老泰山在建阳交游这么广,多半熟识。咱们不如托老泰山走下门路如何,再将三哥送上门去如何?”

    于氏。。。。。。

    于氏收起扫帚淡淡地道:“你既打定主意送三叔去读书,那就去办吧。眼下家中光景你又不是不知,你心底可有称亭则个?虽说县衙那还亏着咱们八十多贯,但哪日拿回还不得知,长便说来入不敷出也不是办法,你的活计还没有着落?”

    章实犹豫了会道:“昨日徐掌柜说那边缺人,让我去帮手?”

    “帮手?徐掌柜是开茶饭店的,能有多大营生?”

    “门面铺席总要有人去承直。”

    章实含糊地回答,于氏也就没有细问。

    这一夜,章实于地铺上翻来覆去,似下了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这两三日章实一直往外跑,章越知道兄长在为自己读书的事奔走,他在家闲着无事,除了每日教章丘三字经外,并无他事。

    章丘记性很好,加之三字经朗朗上口,通俗易懂学得特别快,这令章越特别有成就感。章越想到过几日自己要去读书了,怕是没那么多功夫教章丘,于是将三字经写在纸上,教章丘读了一遍,让他以后自学。

    这日章丘背完‘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时,这日回家章实提着一袋子东西与章越言,私塾给自己找好了,明日与自己一并提着篮子前往拜师。

    次日一大早,于氏即起床烧汤做饭。

    章越吃完了茶饭,就见于氏拉着睡眼朦胧的章丘起来向章越道别。

    随即章实挑起两箩筐拜师礼一并出门。

    此刻天还未大亮,东边唯有些许的熹光。

    皇华寺响起了僧人早课的打板声,远处南浦桥上渐渐有行人往来,作为闽地与外界往来的必经之道,浦城是一个辐辏之地。但自幼生长在二线城市的章越眼中,如此生活节奏仍算是慢了。

    章越看着箩筐里的拜师礼,其中大约有稻米二十斤,成边的腌肉,酒两壶如此。

    章实沿溪往西而行,寻渡过溪。

    章越看溪上有不少渡船,不由问兄长为何不坐。章实再三叮嘱,不管相熟不相熟,私渡千万莫乘,以后也是如此。

    兄弟二人寻渡过江后,又走了好长一段路,越走越见溪水湍急,溪至狭隘之处,为数道陂坝所横截滚水而下。

    陂坝旁几台沟车周而复始地挑水,两岸农人往返浇灌阡陌。

    太阳升起,章越不由大汗淋漓,章实更是如此。章越越走越是奇怪,这一大早启程莫约走了近十里路,为何老师家住得这么远,难道是隐居求志的世外高人不成?

    将来他也要如此往返家中与学校吗?

    又走了一段,舍溪就陆,沿着一条小径走向山间。

    沿着小径走了半里路,经过几颗数人环抱的大树,章越眼望着三间茅屋心道,这分明就是村塾嘛?

    几间草庐之外,有一片松林。

    夏日炎炎之下,山风吹来,但闻松涛阵阵,章实站在松荫下遮阳了也有些疑惑。这时候一名童子提着裤裆跑至林边撒尿。章实上前问过后,才明白这正是章越将授学的地方。

    随即童子的嬉笑打闹声,远远从三间茅屋里传来。

    兄弟二人,大步向草庐走去。

    还未推开篱笆门,但见汪汪数声,但见一头中华田园犬正朝着二人呲牙。

    但见章实呵斥一声,土狗立即远去,远远回过头望着二人。

    兄弟二人步入,正好三间草庐如此,向南朝阳是一间,左右各一间。童子的吵闹声正从中间草庐发出。

    兄弟二人正好走至草庐窗边,但见草庐里一名荆钗布裙妇人手指着一名五十多岁的老先生骂道:“我当初怎么如此没有眼力价,嫁给了你这个穷措大,连老婆儿子都养不起了。”

    那老先生赔笑着道:“娘子不必吃恼,今日定会有人送拜师的贽礼来。”

    “作你的千秋大梦,就你穷措大自己考不取,连教出弟子也考不取,哪会有好人家的送子弟到你这来读书?而今我已是从昨夜饿到了要过午,我不吃饭,林儿总要吃饭吧。”

    说到这里,下面的童子一阵发笑,而章越觉得自己兄长神情有些不对。他看了一眼但却一脸羞愧。

    而堂上那老先生仍是好整以暇道:“夫人勿怪勿怪,再稍忍一二,迟然饭食会送来。我揣摩午食就会吃上稻米饭,呵呵”

    章越看了一眼兄长箩筐里挑着稻米饭。

    妇人骂道:“十几日没粒米来,你竟说有稻米饭吃?还笑?”

    说完这妇人从桌案上取了戒尺,直殴向这老先生。但听这老先生哎呦一声,边跑边躲一边还笑呵呵的。

    下面童子们也跟着左躲右闪,还笑作了一团。

    妇人又气又恼,一把抓住了老先生的长衫。老先生被抓到长衫后连忙道:“夫人我不躲就是,莫要扯坏了这衫子,否则没有衣物,如何崇重来为人师长?”

    说着老先生又满是笑脸。

    章越几乎要掩面而退了,但章实却拉着章越衣襟提入堂中道:“郭学究,我是城南章实今日带着舍弟拜师来了。”

    欲倒退出门的章越就这样与‘半露香肩’的先生打了个照面。

    哄堂大笑声嘎然而止!

    片刻后,童子们都是歇了笑声,正襟危坐在堂下。

    已是整好衣裳的老先生对妇人甚有威严地道:“我就说今日会有人送稻米来,你偏是不信,眼下我也饿了,这些米速速拿去炊熟。”

    妇人见了章实送上的拜师礼,立即眉开眼笑地拿着粮米走到左屋去了。

    然后老先生看向了章越,温和地笑道:“你是章越?”

    在章实的注视下,章越行了拜师礼然后道:“后学章越见过学究。”

    对方勉力摆出师长的样子,可惜脸上几道指甲印犹在。

    “甚好,听说你已是发了蒙,那么我明日稍稍考较你一二,再视你学业授以经学,以为如何?”

    章越心想,从古到今老师说什么,学生就听什么,哪有老师与学生商量的道理。

    章越没有细想而是道:“一切谨遵先生之意。”

    章实见章越丝毫没异色,当下放心道:“舍弟就拜托先生教诲了。”

    老先生抚须点了点头。

    说到这里,章实起身道:“三哥你在此囫囵一夜,过些日子我再带被褥衣食来?”

    啥?我居然要‘住校’?

    说完章实正欲离开,

    章越忙起身道:“哥哥,这里离家也不算远,我可以每日往返家中。”

    章越倒不是恋家,只是这环境实在太简陋了。

    章实道:“越儿这里离家要走两个时辰,你怎来往返?就算我放得下心,也怕你枉费了学业。”

    章越有等被兄长诓骗拐卖至此的感觉:“那我每旬回家一次。”

    章实摇了摇头。

    “那么每月朔望也成。”

    章实叹道:“三哥,实不相瞒,为了凑足你的束修,我已将你住的北屋厢房租给卖鱼的徐婶,一月可抵百文钱,除了逢年过节你怕是没办法回去了,但以后我会时常来看你……”

    章越听了顿时整个人都懵了……家里连自己住的地方也没了。

    “那为何不早知会我?非要今日方告知?”

    章实有口难言,章越明白兄长怕自己吃不了苦,事先故意没说给自己听。等到来到地方,木已成舟再将真相告知。

    这也太看不起自己,这点苦自己吃不了吗?自己是那么好劳恶逸的人吗?

    当下章越负气转过头道:“哥哥尽管去吧,我一个人足以照顾好自己。”

    章越本以为兄长会好声好气地向自己赔礼道个歉什么的。但却听身后兄长沉默半响,然后道了一句‘三哥好生保重自己’即是离去。

    耳听兄长脚步远去后,章越想起兄长这一番为了让自己读书,必是与嫂嫂说了许多话,夫妻二人必是又生出许多隔阂来。而且兄长这边要供章丘读书,那边要供自己读书,家里以后的日子必定更是艰难了。自己方才反而怪他,没有安排好自己,实在是太不体贴了。

    想到这里,章越不由重重的跺足,心底顿生后悔。

    一旁郭学究对章越温和道:“你兄长就要走了,你有什么话说?再不说日后见面就少了。”

    章越一顿足,快不冲到了门口眼望着章实远去。看着兄长的背影越行越远,章越大声道:“哥哥,回家记得把我的蚊帐捎来,不然睡不实!”

    山间蚊虫多,没有蚊帐怎么受得了。

    章实回过头来看向章越点点头道:“三哥,你要安心学业,勿以家里为念,好好学个名堂出来!”

    说完章实背过身去,以袖拭泪。

第十四章 饼子

    章越追出了茅屋,目送兄长的背影浅浅远去,最后终于消失在溪边。

    “舍不得家吧。”老先生笑呵呵地在章越身后言道。

    对于这样的老师,章越心底其实也没多少尊敬,只是点了点头。

    郭学究不以为忤,自言自语:“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

    章越这高三大圆满的水平如何听懂郭学究讲什么?只知道是说尧当年君临天下时住得也很简陋,也是茅屋而已。

    郭学究对外唤道:“跛奴!”

    当下一名一高一低拖着腿走路的男仆走进了屋子,也不答话垂头站那。

    郭学究也不在意道:“带他去右屋,收拾一下,以后他就住此了。”

    跛奴站在章越面前,章越看着他好似几个月不洗的脸,心底也是忐忑。

    就如齐人乞丐有二妻?都穷得吃不上饭先生也有仆人?世上怪事何其多。

    章越跟着跛奴来至右间的茅屋。

    但见一名少年正在伏案读书,一见章越立即起身行礼。

    章越看了一眼这少年,面貌与郭学究有几分相像,想起妇人那一句林儿,心道莫非是郭学究的儿子不成。

    “你是章越吧,”郭林向章越招呼一声,“以后我我就一并在此同窗读书了。”

    “好吧。”

    章越看见茅屋里十分简陋,连像样的床具都没有,摆下两张竹床,两张杉木桌就几乎没有空地了。

    什么茅茨不翦,采椽不斫。

    他眼下分明是杜甫所言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处境嘛。

    山风扯着裱在窗棂上的破窗纸,发出窸窣细微的响动,章越看着这茅屋的简陋条件一阵无语。

    章越将行囊往竹床上一搁,但听咯吱一声,原来这竹床也如这跛奴般是瘸了腿的。

    看出章越的神色,郭林连忙拿器什给竹床垫脚。

    “为何这床不靠墙,也不齐墙,歪歪扭扭的摆在中间空地,腾到一旁不行吗?”章越忍不住发问。

    郭林闻此只是一阵尴笑。

    忙过一阵后,郭林对章越笑了笑道:“起初肯定不比家里,但住两日就惯了,平日都是爹教我读书,现在有个学伴倒好,可以相互切磋请益。你从城里来的学问肯定好,以后我要向你请教才是。”

    “不敢当。”章越闷闷地道。

    傍晚时雷声滚滚,倏地山间下了一场疾雨。雨初时下得极大,混着山间的土腥味飘进了屋中。

    这还真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这茅草屋果真有些漏雨。郭林异常麻利地拿了几个土盆摆在章越的床的前后左右盛着雨水。

    看到雨线走位精准地避开了床榻落在土盆里,章越终于明白为何自己的竹床要歪歪扭扭地放在中央,面对这一幕他再度失语。

    郭林看着章越在看着出神,提醒道:“你一会去草堂上的水缸用葫芦瓢舀水喝,土盆里的水别喝。”

    你以为我看着土盆是因为口渴吗?尼玛!

    章越有气无力地道:“多谢师兄了。”

    他对这郭师兄有了初步的评价,很老实,很憨厚,但想必也很无趣。

    不久郭学究的浑家端来两碗热腾腾的稻米粥,分别递给章越,郭林。看着这清汤寡水的粥,不用怀疑这正是章越今日带来的。

    “晚上吃什么?”章越随口问了一句。

    “晚上?”一旁小口小口喝粥的郭林抬起头,脸上满满的惊讶。

    章越以手掩面,原来一天只吃两顿饭,自己清苦的求学日子果真到来了。

    不过郭学究并未夹扣什么,郭林与自己同吃同住,也是喝这一碗清粥。至于那跛奴,章越看着对方蹲在墙根下喝粥,自己粥里至少还有些东西,而对方粥里都是汤水。

    章越还是搞不明白,郭学究家如此穷了,怎么还养仆役。饭没有吃饱,章越两世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还是第一次尝到饿肚子的滋味。

    山间的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还是乌云漫天,此刻已云散雨停。章越有些气闷,索性出了屋子下山至溪边散步。

    雨后都是泥土的气息,圆月跃过山巅,透过松林的空隙,在章越头上洒下一身的月华。

    寒凉的溪水反复拍打着滩石,章越看着倒映在溪央的明月,此刻他思绪万千,若是沿着溪一直走,是可以回到县城的家里。

    此时此刻章越有些想家,想兄长以及丘儿,孤寂的感觉涌上心头。趁夜逃回家的念头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但最后章越还是扭头走回了茅屋。

    郭林仍坐在杉木桌上夜读,桌上点了一盏油灯,至于‘书’其实都是产自建阳的竹纸,平日郭林从旁人拿抄录下来写在纸上读。

    章越看了一眼,郭林的字很好看,卷面上没有分毫墨点,心道不愧是念了好几年书的人。

    看到这里,章越对郭学究稍稍有些了信心。

    见章越走到一旁,郭林有些腼腆扭捏。章越明白对方心情,以往自己写作文时,未完稿时也不喜欢别人在旁观看。

    章越走到一旁抬起头屋顶仍是有零星的雨水陆陆续续地砸在土盆里。

    “是了,起夜时可否尿在盆里?”

    但见郭林一阵慌乱:“师弟知道了?”

    别问我怎么知道,因为哥也是过来人。

    章越笑了两声,然后大字横身一躺,从家里带来的被褥里抽出布被正要盖在身上,却见从被褥里掉出一小袋沉甸甸的东西来。

    章越不动声色,看了一眼郭林。

    见郭林仍心无旁骛地学习,章越背过身去打开布袋子,但见里面是一贯多的钱。

    不用猜也知道是章实留给自己的!

    此刻章越眼眶微微有些红,小心将布袋子贴身藏好。

    大山,雨声,松涛,茅屋,孤灯就如此混杂作一处酿成别样的心思,然后他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半夜,章越气呼呼地起床打蚊子,一巴掌的血!而反观郭林则睡得十分踏实。

    这山间蚊子是欺生不成?尽怼着我咬!

    章越憋了一肚子气,走到郭林床头的土盆放了放水,借着月色一看果真有些黄,且骚气十足。章越又去郭林床头床尾翻了翻,边找边自言自语道:“在哪呢?在哪呢?”

    最后章越真在郭林身上找到了吃剩半块的饼子。

    “就想着你读到半夜,不吃点东西哪里顶饿。”章越说了一句,拿起饼子啃了一口。

    “什么烂饼子,干巴巴的一点味道也没有。”章越三下五除二吃完,肚里火烧火烧的感觉才好了一些。

    次日章越即被朗朗读书声吵醒。

    章越披衣出门看见天刚蒙蒙亮,而草庐里已是坐满了童子。

    郭学究正教授童子口诵经书。

    章越看去,但见郭学究双手负后缓缓踱步,一面拖着木屐一面闭目慢声诵经。

    这木屐拖履之声和着学究抑扬顿挫的诵经声,竟别有一番韵律。草庐下的童子们只有三三两两几个跟着郭学究一起认真诵经。

    有个童子摇头晃脑学着郭学究的样子,惹得一旁童子阵阵发笑。

    郭学究看了一眼,也丝毫不动气,继续诵经。

    章越闻此读书声却驻足片刻,一开始也觉得有些好笑,但随即也觉得很没有意思,踱步离去。

    他信步到处逛逛,但见松林后有一处山坳,山坳里住着百十户人家的样子,更远处则是溪水环绕的农田。

    浦城七山二水一田,田少人多,故而山中再偏僻,但只要地方稍平坦些就有人家。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说得就是这个吧。

    章越坐在大石上双手往头上一枕,仰望天边不由心想,郭学究完全没有师长的样子,无法约束学生,难怪他的学生一个个都不成器,至于这些童子的父母大概也是与我兄长一样心思贪图束修便宜,这才拜在他门下读书。

    如此学上三年,也不过多识几个字,恐怕连篇像样的文章都写不了,更不用说走出这片山了。不过仔细想想作为一名凡夫俗子,住在如此不通世事的乡村,过上一生也没什么不好的。人这一生并不是一定要执着于出人头地的,就似这山间悠闲自在的白云多好。

    但章越仔细想想又有些不甘心。

    章越从石上起身散步下山,村头村尾只有间食铺。章越买了些香甜可口的花糕揣在怀里返回茅屋。

    郭学究教到巳时,时童子已经散去,帮家里务些农活。他来到东屋,来考较章越的学问。

    “先将百家姓背一遍。”郭学究言道。

    这对于读过三年蒙学的章越并不难张口就背。

    整篇背诵后,郭学究指正了几处读音不正之处。

    然后郭学究又考较了千字文。

    章越背诵后,郭学究又问了几个书中典故。章越只能凭原主的记忆作答,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

    郭学究当即与章越仔细讲了文中典故,然后道了一句:“汝虽将文章背得纯熟,但义却不通,但义不通,说来到底是文不通。”

    “你将千字文默上一遍,边写边抄,明日我再来考你如何?”

    章越心道,抄书就抄书,哪里有老师与学生商量的道理。

    郭学究见章越答允,即踢着木屐离去。

    章越心道,我是来学经学的,又不是读千字文的,罢了先睡一觉再说。

    说完章越躺在竹床上即呼呼大睡,一觉睡醒已是天黑了。但见郭林已是点灯在桌前苦读。

    “师弟,晚上好!”

    “恩……师兄你自便!”

    天色已暗,三间茅屋里唯独郭林与章越的屋子里点着一盏油灯,可谓奢侈之至。

    章越不由想起一首诗,老去功名意转疏,独骑瘦马取长途。孤村到晓犹灯火,知有人家夜读书。

    这年头除了读书,没有人会在晚上奢侈地盏灯,所以古人也很应景地将助学金称作膏火钱。这也难怪古人为何那么讨厌昼寝了,白天都不去读书,难道非要晚上点灯读书不成?这不是糟蹋钱吗?

    章越想了想今日功课未毕,拿起一叠竹纸放在桌上与郭林对坐趁着些灯火抄书。

    郭林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弟,昨夜……昨夜,我床头的饼子是不是……”

    “嗯?”章越眉角一抬,继续伏案抄写。

    “师弟,我不是不喊你吃……这是我自己攒下体己钱,半夜读书吃个饼子顶饿。我这还有些,今晚咱们……”

    章越右手持笔,左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大油纸包朝郭林头上丢去。

    郭林手忙脚乱地接住:“这是什么?”

    章越笑了笑:“昨晚起夜我吃了你饼子,今天换我来请!”

    郭林神色复杂。

    ……

    “那昨夜我床头那盆尿……”

    “不是!”

    、

第十五章 孝经

    夏夜,一盏油灯。

    灯火如豆。

    郭林将章越的花糕小心翼翼地拔了一小块,放入口中细细品尝,然后推至一旁道:“章师弟,我已饱了。”

    “郭师兄,凭地客气,”章越把花糕推了回去,然后似自言自语般道,“怎么这灯有些暗?”

    郭林一愣,连忙取铁签子灯拨得更亮了些。章越也将自己的衫木桌凑近了些郭林桌子,好让作今晚的功课。

    二人凑近,郭林又吃完半块花糕显然是真正吃饱了。章越自己也拿了块言道:“你不多吃些,晚上怎么顶饿?”

    郭林道:“这么多年都是如此,实在饿得不行,就抱块石头顶在肚上。”

    章越听了差点笑着将口里的花糕喷出,这就已经是‘怀石料理’了吗?

    郭林不知章越为何发笑,自己也是笑了笑。

    章越继续抄书,二人也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章越将千字文抄了一半,已是眼皮打架了。没办法,昨夜被蚊虫闹了一夜,今日急需补眠。

    要知道,章越是平日六个时辰都睡不够的人呐。

    “不行,不行。我得先睡了。”章越搁笔。

    郭林犹豫了下问道:“章师弟,明日要不要我喊你?”

    “喊我?”

    “你不是明日再起,这千字文才抄了一半吗?”

    “不,昨晚我睡了囫囵,今晚必须睡踏实,郭师兄明日不必一大早喊我了!你爹爹那我自会交待。”

    郭林闻言觉得不妥,本着尽到作师兄的义务问道:“章师弟,你读书为何啊?”

    章越证拿笔洗墨,抬起头想了想道:“或为当官出名吧!”

    郭林闻言露出惊愕之色。

    章越搁笔在床榻上盖上布被反问道:“怎地?”

    “将来应举时,你也这么说给考官听吗?”

    章越摇头道:“考官面前大话谁不会说,但平日咱们师兄弟之间,还要道个心机也实太累了。正所谓‘猿吟鹤唤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

    猿吟鹤唤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

    郭林品了品章越之言道:“师弟果真是从城里来的,随便一句话都可引经据典……”

    郭林略有所悟之间,一转头却见章越已是躺上了床。

    郭林愣了愣不再言语了。

    章越闭上眼睛,他知道郭林是好意提醒自己,但求学读书这样的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方法,自己上一世如此大道理也听过很多,但真正贴合自己身上的却少之又少。

    章越只是想了片刻,就脑中空空,瞬间进入了梦乡。

    秒睡!

    次日上午教完童子的郭学究即来查验章越昨日的功课。

    章越昨夜千字文赶工只写了一半,即困得上床睡觉了,而今日又睡到日晒三竿方起。

    见章越只写了一半的作业,郭学究看了好一阵。

    “这个洁字写错了,当作絜字!女慕贞絜!”郭学究提笔替章越在文上改了。

    章越本以为对方会怪罪,哪知就如此揭过。

    郭学究改完后,反而一脸欣慰对章越勉励道:“很好,很好,果真用了功。”

    这也行?如此低的要求,你不是来诓我学费的吧?

    章越有点感觉不妙。

    但郭学究始终没有对自己说出半个批评的字,而是将千字文从头到尾给章越讲解了一遍。郭学究讲解得十分耐心,甚至比在蒙学时蒙师传授的还要认真。

    然后郭学究单独教授郭林学业,不给予章越旁听。但章越读书时,郭林却可以在旁。这并非是郭学究藏私,而是郭林学得比章越深,相当于高年级可以听低年级的课,低年级却不可以听高年级的课一个意思。

    如此章越也坐了一上午,快到午时,学究浑家已置办妥饭菜喊二人来吃饭。

    平日郭林,章越都是吃饭读书一张桌子,如此可以省不少时间。

    但今日却有了好菜,故而是在郭学究屋里吃的。

    章越一大海碗稻米饭,令人激动得居然是干饭!饭除了一片肉,还有肉的油脂,想必是拿腊肉在饭上蒸的,然后油脂流入饭中。

    章越不由直流口水。

    一旁郭学究拿着一支装满酒的竹筒,自斟自饮,边饮酒边询问章越这几日睡得好不好?住得习不习惯?

    章越如实回答。

    郭学究边饮酒边谈笑。

    这时一名村民送些山间刚采摘野菜,及溪里抓来的黄鳝来。郭学究不拘着读书人的身份,拉他们在桌饭旁坐下喝一杯酒。

    从言谈中,章越听到又是谁家谁家生子因家贫无力带大,即弃之不养。从这偶尔一两句中,章越明白,他与郭学究的生活已是清苦,但还有更多的人不如他们。

    想到这里,章越看了一眼跛奴,但见他蹲在角落依旧喝粥,只是这粥比平日稠了些。

    而看门瘦得如柴的土狗也在土盆里刨食。

    章越心满意足地扒饭,在清苦的岁月里,总有些日子是甘甜的。

    中午一旦吃饱了就容易犯困,不是读书的时候。章越当即继续昼寝,美美地开始睡午觉,一睡睡到了天黑时。

    章越睁开眼,看见郭林依旧是在抄书苦读。

    郭林见章越醒了,放下笔道:“爹说你现在可以读经,首先从孝经读起,然后循序渐进。”

    “好啊!”章越真心实意地高兴,太好了,自己终于可以读经了。背完了经,自己就可以从这村塾离开了,离开这不靠谱的老师而另寻高明了吧。

    郭林正色道:“章师弟天资聪颖,胜我十倍,若是肯静下心来读书,痛下苦功,将来定可考取功名。”

    章越道:“郭师兄何必过谦呢?你也读得很好啊!”

    郭林苦笑道:“似我如此的,县里多了去的。我除了比别人刻苦些,不知拿什么和别人比。再过两年我就十六了,地里的农活什么都不会,读书若再没出息,那这辈子就不知道以何为生了。”

    章越闻言道:“那无妨,不务农活,也可为账房先生?”

    郭林好奇地问道:“什么是账房先生?”

    果真什么也不懂,章越解释:“就是……就是算账的,你只要懂算学就好。县城里好的账房先生一个月都有四五贯钱,而且不用风吹日晒。”

    “算学,爹没如何教过。”

    “我来教你!”章越拍着胸脯。

    “你教我?”郭林诧异。

    “我家里从商的,算学一点不难,”章越笑道:“倒是我经学没有根底,郭师兄……”

    郭林笑道:“没根底不怕,只要你肯下功夫,我再用心些。”

    “那郭师兄以后身上的担子就重了。”

    二人同是笑了。

    章越道:“既是先生说要我读孝经,那么书在哪呢?”

    郭林微微笑了笑道:“不用书,我背你听就好。”

    “什么?没有书?”

    郭林耐性解释道:“早上你也听了学究给童子讲千字文,百家姓,他念一句童子们背一句,如此念上一千遍,如此记在脑子里,就眼前无书,心中有书了。”

    章越一哂心想,我只知道什么叫眼中有马,心中无马。

    章越不放心地问:“若你背错如何?我学得不也被你误了。”

    郭林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道:“绝不错一字。”

    说到这里,郭林似涌起什么不愉快的回忆。

    “我若背错一字,一顿就没饭吃了,背错两字,一日没饭吃。”

    章越愣了一会。

    “当然章师弟不会饿饭,但读书就是如此。不仅孝经,将来其他的经义文章也是一般。有的经义书籍,爹爹需跑到十里八乡外取借来,背熟了再还回去,有些催得急的,只好连夜赶抄下来。唯有私塾里会常备,但即便如此,每经也常只有一套,同窗之间是轮着用的。”

    读书真是不容易啊,章越深深地感叹。

    “那字总要认的吧?”章越言道。

    郭林想了想道:“孝经爹爹那有,你若背得纯熟,再将书给你。平日借去也是怕不甚爱惜有了破损。或是书拿在手里,总想着明日再读,以至于都不肯看。”

    章越心道,自己上一世买了不看的书海了去,不知道有个词叫装点门面吗?

    郭林继续解释道:“如此你手中有书,想着要还回去,就会日以继夜的苦读。等将来你背了纯熟,自己将经文默在纸张上,如此你不仅默了一遍,闲时也可拿来读。”

    果真是‘书非借不能读’,买书不如借书来读,据说还有更狠的,背熟即焚,用烧书的办法来强迫读书。

    郭林口中这样‘手中无书,心中有书’的读书法,竟成了绝好的学习办法。看来古人早就深谱无纸化教学了。

    郭林笑了笑道:“好了,我给你背孝经了,当初也是先生念一句,我跟着背一句,当初我只背了三日,爹还夸我呢。”

    当即郭林即念道:“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汝知之乎?”

    章越跟着读了一遍。

    当下郭林背一句,章越跟读一句。

    十八章读完后,章越估计大约用了一个时辰多些。

    但见郭林笑了笑对章越言道:“怎么样很难吧,这背诵好比读书,第一遍先是粗读,览个全篇大概,下面是一章一章细读背诵。”

    “当初我用了三日背下,爹还夸我聪颖呢。”

    郭林言下之意就是不知你能几日背下这孝经呢?

    章越记得欧阳修曾讲自己的读书法,日诵三百字,日积月累,大约三年半可将经义都背下。

    日诵三百字,是中材的标准,至于中才之半,可减作日诵一百五十字,终将积小成大。

    好像一日三百字字数不多,但孝经是文言文,而且背诵是以不错一字为标准。这不是短时间背诵记忆,也就是必须背至烂熟为标准。

    对于几日能背下孝经这个问题,章越双手一伸,表示毫无压力,尽管他明白拿从小到大的读书表现而言,他也只是中人之资而已。

    孝经大约两千多字,郭林三日内背下,应该算是上才吧。

    听完郭林背诵后,章越就早早睡了。

    睡梦之后。

    章越又回到了白天的场景,耳边听着郭林一字一句的诵书声,然后自己跟着背诵。

    章越不由感叹这与白日读书不可同日而语,人再如何白天读书总会分心,受人打扰,风雨雷电,肚子饿,想出恭,就算都没有这些问题,但读久了也不免精神或**疲倦,但自己却没有这些问题。

    同时章越还发现梦里读书一个极大的好处,那就是不费灯油。

    次日醒来章越检查了下,自己已经将整篇孝经背下了!

    郭林用了三日,自己却只用了一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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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