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天才
“不是借助国中之毒的力量?”清越的声音带着疑惑。
这疑惑,与郑国与季白心中的疑惑,几乎一模一样。
他们俩对视一眼,不由得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是要主动催发出国中之毒。”沉闷一些的声音带着赞叹:“六国之人,也是有内政方面的高手的!”
“内政?”清越者叹了一口气:“所以说,其实以前我们解释过的‘国中之毒’的本质,其实仍然,不算是本质,对吗?”
“对啊,一直都是有所保留的。”沉闷者似乎有些惬意:“近几日我看工地的工人们的精神和身体状态都已经渐渐恢复,也刻意给他们适当地加压了。”
“加压?”清越者疑惑:“你不是很讨厌压迫他们吗?”
“加压不是要压迫他们,而是要催促他们去承担应当属于他们的责任,而不是叫他们死守着如今既定的那点优越于大多数人的物质条件去洋洋得意,作什么人上人。”
“这句话……师兄?”嬴政有些不满问道:“是实话吗?”
“当然是实话啦!”鞠子洲笑起来,抿了一口凉白开:“你自己不是也能够区分吗?”
“我恐怕……”嬴政缓慢而坚定地摇头:“我的本事多是从你身上学来的,你如今并未教我太多,所以我怕我即便有一些小聪明,恐怕也无法脱离理论不完善的桎梏,无法确实的甄别你言语的真假。”
“不要急嘛!”鞠子洲长舒一口气:“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嬴政瞪了鞠子洲一眼,提起筷子,在桌面顿了一下,将起高低对齐,夹起了一块冒着热气的豆腐:“心急或者心不急,对于吃热豆腐没有太大的影响,因为吃不吃得了,并不取决于心态,而取决于个人对于‘热’的耐受和豆腐具体有多‘热’!”
鞠子洲无奈,伸手想要摸一摸嬴政的头,却又被他一眼瞪了回来。
于是鞠子洲讪讪地笑:“你想先了解哪一部分?”
“国中之毒的那一部分吧。”嬴政慢悠悠地吃着豆腐。
豆腐的做法,最初是在鞠子洲,后来嬴政学了去,于是传到农会之中,农会众人都是寻常农民,等闲时刻是吃不到新鲜的肉的,而豆腐,浇上了热腾腾的肉汁之后,便可拥有几乎媲美新鲜的肥瘦相间,嫩腴多汁的五花肉的口感与味道。
于是农会之中的大多数人,一下子就爱上了吃这种东西。
两个多月的时间,这种菽豆的新做法,于是便从农会之中,传到了咸阳城的各处。
如今,便是最小的食肆之中,都可吃得到这种食物了。
“我们以前解析国中之毒,说它是什么?”
“民怨。”嬴政吃着豆腐,语调慢慢悠悠,维持着沉静。
“可,民怨,是一个结果。”鞠子洲笑起来:“民怨首先是对于自身所处的境遇的不满,其次是对于更好的生活的向往,然后是对于自己付出努力而并无半分回报的绝望,继而是见到了别人连付出努力都不需要便能收获十倍百倍于他们自己的一切所需的结果的羡慕、嫉妒。”
“各种现状、各种境遇、各种心思,共同构建了,这个名为‘民怨’的结果。”
“它不是一个简单的词汇。”鞠子洲双手摹状,无法言明其复杂程度:“如果你付出便能有收获,如果你现状尚可,如果世上的一切旁人都如你一般境遇、如果你不曾努力……”鞠子洲感慨:“如果有一个如果实现了,那么民怨很大可能就不会产生。”
“民众们也就不会具有从意识深处自发形成的怨愤之情。”
嬴政颔首。
他可以想象那些。
他见过类似的事情。
农会的那些人、工地的那些人、铜铁炉的那些人、咸阳城里的那些人、以及更遥远一些的,邯郸城里见过的那些人……
正因为见到过这些人,正因为知道他们具有举世无敌的力量,所以嬴政才会觉得可悲。
“所以,这些,便就是,民怨,也就是国中之毒的最根底的形成原因么?”嬴政思索着,总觉得……欠缺一点什么。
“这些的确是它的构成原因,也是它生存和发展所必备的母胎。”鞠子洲吃了一口肉汁浇豆腐。
味道有点咸。
不过咸也正常,毕竟是给铜铁炉的工人们吃的,体力工作者,就是需要重油盐。
“那……”那有什么不对呢?
既然已经是母胎了,想必不会有比这更根源的了吧?
嬴政本来是想这么说。
但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不对!
就是不对!
以鞠子洲一贯的言行来看。
以鞠子洲所教授过自己的一切学识和方法来看。
以……
他的脑袋有点发胀。
像是从内而外地膨胀,雨后菌菇一般,迅速胀开,火中麦粉一样剧烈燃烧。
在这膨胀与燃烧当中,有一线灵感浮现出来。
嬴政搁下了筷子:“不对!”
“嗯?”鞠子洲有些疑惑:“哪里不对?”
“不对地,这些都是经验性的东西,是简单直白的观测便能得到的结论,而我们这一脉……我们这一脉,观察到这一切,也只是一个起点!”
是的!
这一脉的学识,观察现实只是一个起点。
观察现实、认识现实,而后归纳其共性,总结其规律,认识其本源与发展的一切脉络,才是这一脉的路!
鞠子洲有些惊诧,静静地看着嬴政。
这个世界上,的确是有着正儿八经的天才人物的。
这是他以前就知道的道理。
他也曾确确实实地认知到了到他那一届为止的,人类文明当中其中最翘楚的智者,并且详细的学习了其中的一部分道理和学识。
他从十个人当中脱颖而出、从一百个人当中脱颖而出、从一万、十万、上百万人当中,脱颖而出。
他进入到了几乎最顶尖的学府,成功的从那里脱颖而出。
他以为自己也是最顶尖的天才了。
但就如今看来……
很显然,他鞠子洲,并不是最顶尖的天才。
“你大概是对的。”定了定神,鞠子洲带着赞许,看向嬴政:“但是然后呢?”
然后呢?
认识现实是一个起点,但是,然后呢?
起点之后,又会是如何的光景?
嬴政有些恍惚。
第八十一章 矛盾
“你觉得本质是什么?”鞠子洲轻声询问。
嬴政茫然摇头。
他想到这一步,已经感觉头脑都要裂开。
后面的一切,若是平时,他可能还可以展望一番,或许可以施展一些手段,套取鞠子洲的话。
但现在,这一刻,他着实没有能力去思考任何事情。
嬴政以手抚额,有些干呕。
但他吃东西不多,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可吐的。
那到底是什么呢?
嬴政不解。
“劳而不能得、不劳而获;吃不饱,穿不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非制不服;辛苦做活、躺平无事……”鞠子洲一字一句地说着:“这一切,现实里的情况、现实外的心绪、一切的芜杂与繁复,我们找寻其共性,归纳其规律,将其统称为……矛盾!”
愁云凝暮夜色里,霹雳一声照九幽。
嬴政抬起了头,表情带着些愕然与惶恐。
“矛盾?”
“矛盾!”鞠子洲表情淡然、漠然,看不出任何属于人的热切情绪。
他的眼极冷,但嬴政很确信,此时他的心应当极热。
“这样吗?”嬴政张开了嘴,口鼻一齐吸气。
“是啊,就这样而已。”鞠子洲语调变得极慢,极平,听不到任何情绪的起伏。
“我还以为,会是很奇妙的东西,就像关系那样。”嬴政摇了摇头,大脑还是昏昏沉沉,有些难以适应的倦。
“没有多奇妙,矛盾是很现实的东西,关系也是。”鞠子洲回答。
“那么矛盾在哪里呢?”嬴政端起桌上的白水,喝了一口,凉丝丝的,舒服很多。
“矛盾在任何地方,在任何地点,在任何事物和关系当中。”
“是吗?”嬴政缓了一缓,继而冷笑:“那么,民怨的产生,是何种矛盾的产生?又是矛盾的何种发展?”
“很难理解吗?”鞠子洲歪着头:“有和无,得与失。”
“而且,民怨的产生,并不是矛盾得产生,而是矛盾的……激化!”
“就像你我坐在这里吃同一盘豆腐,豆腐就这么多,你多吃一块,我就少吃一块,这就是矛盾,矛盾,不管你我开始吃第一块豆腐,还是争抢最后一块豆腐的时候,都是存在的!”
“只不过,在豆腐还多的时候,我们两个之间的矛盾并没有被激化,我们之间在此矛盾中的互相对抗也没有到必须决出胜负的关口,一切都可以凑活。”
“在豆腐还多的时候,我们之间最主要的矛盾,是别的矛盾,但即便主要矛盾是别的,可关于豆腐的矛盾始终是存在的,从我们坐下来一块吃同一碗豆腐之前,这矛盾就一直在!”
“我们坐下来一块吃同一碗豆腐之前……矛盾怎么可能在?”嬴政眼神凌厉。
“你我成为‘师兄弟’之前,难道世上就没有‘师兄弟’这种关系了吗?”鞠子洲厉声喝问。
嬴政一呆。
“你我掌控那些人之前,难道掌控他人的主从关系就不存在了吗?”
“你拿钱购买食物之前,难道以货币换取食物的交易就不存在了吗?”
嬴政嘴角抽了抽。
他眼睑下垂:“所以……”
“矛盾一直都在啊,你我,只不过是承载这种‘矛盾’的一个载体!”
“所以民怨……”
“民怨只是个结果,其本质是激化开来的矛盾!”
“是我们吃到最后一块豆腐时候的针锋相对!”
嬴政看着鞠子洲,双眼之中显出惶恐不安来:“你是说……是……”
鞠子洲身体前倾,眸子里一片漠然:“它是固有的,是贯穿于古今,延伸到未来的。”
“它一直都在。”
“你一直都承载着它!”
“世间的一切人和事,都一直承载着它。”
“怨恨也好,恐惧也罢,吃不吃得到豆腐,打不打得赢战争,活不活得下去。”
“都是它的表现形势。”
嬴政身体颤抖。
“所以我的愤怒,是矛盾的激化,我的恐惧,是矛盾的表现,我的情绪和决定,是矛盾的暂时缓和,我的……”
一切的一切,由此变得规整。
无序的变为有序,渺小的变为宏大,真实的变为虚假。
“害怕吗?”鞠子洲平静地问。
“你也是矛盾的承载?”嬴政忽然笑起来。
“是的,矛盾是固有的,是恒常的。”
“所以工人们所应该要面对的事情是?”嬴政的表情变得与鞠子洲一样漠然。
他们针锋相对,他们一模一样。
“不同的人要面对的是不同的事情。”
“不同的事情背后是不同的矛盾,针对这些不同的矛盾,应该有不同的应对措施。”
“我们坐下吃第一块豆腐的时候,豆腐还多,所以为了一块豆腐而舍生忘死地进行战斗,是不对的,是不应该的,是不符合你我的诉求和利益的。”
“所以开始吃豆腐的时候,矛盾是缓和的,主要的矛盾是吃豆腐的速度。”
“这个时候,最有效的斗争办法就是吃的快一些。”鞠子洲假笑起来。
“我觉得,也可以让对方吃得慢一些。”嬴政假笑着。
“是的,完全可以!”鞠子洲点头。
“但这种办法,不会用于最开始豆腐还很多的时候。”
“这种办法,应当用于……”嬴政闭上了双眼:“用于豆腐很快就要吃完了,在吃剩余的可以一眼望得见所有未来的时候。”
“是的。”
“而到了最后一块豆腐那里……”
“那要吃到一块豆腐,可是要进行不死不休的斗争了啊。”嬴政大笑。
周遭的食客们纷纷看了过来。
郑国身体颤抖着。
季白脸颊抽搐。
在场的所有人中,他们是唯一的两个可以勉强听得懂鞠子洲和嬴政的话语的人。
于是,他们颤抖、他们不敢说话。
“所以工人们需要做的,就的斗争阶段已经过去了,矛盾已经进一步发展,但还是没有彻底激化,成为主要矛盾?”嬴政叹息:“你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尽快的教会他们如何斗争?”
“并不是!”鞠子洲摇了摇头:“我所要做的事情是,让他们进入到新的矛盾阶段之中去,至于这一阶段所适配的心态、方法……那要他们自己去寻觅!”
第八十二章 钱
让他们自己去寻觅?
嬴政抬眼,而后闭目。
他的指节在陈旧的木板桌面上敲击。
指节叩响,思绪漾开。
一些事情,有能力轻易做到的人不去做,反而教那些没有能力的人去做。
这是什么意思?
差使?偷懒?
还是……锻炼其能力,砥砺其意志?
“所以,他们需要拥有反抗的意志?需要拥有抗争的能力?”嬴政张开了眼睛,眸中凛寒杀意,直剌剌毫不遮掩。
“正确。”鞠子洲好似看不到嬴政的眼神:“不只是他们需要。”
“铜铁炉的工人是第一步,他们享有了这份权益,就要承担这份义务。”
“而且,大家都有‘自私’的心态存在,如今他们的自私被完全的压抑住了。”
“因为他们的脑袋里面,从来没有‘抗争’的概念。”
观念的缺失,导致了矛盾被压抑。
“从出生开始,他们享有的权益也很低,低到即便被剥夺了去,也没有什么关系的地步。”
现实一如既往的困顿,致使矛盾激发的条件一同缺失。
“当着此一节,他们便不会主动的去发明和进行斗争,所以他们的力量,总是要被别有用心的人以各种理由和借口去使用的。”
“这就是……矛盾的用法?”嬴政敛了杀意,笑起来。
“主与次。”鞠子洲低头:“就像以前讲过的那些……”
“是需求那一节吗?”嬴政环视四周,在郑国和季白身上短暂停留,而后回到桌面。
他提起劣质的水壶,为鞠子洲倒了一杯水:“矛盾的主次区分,取决于当前所面对的事情,以目的为最终导向,推知当前所要优先解决的问题,其余的暂且搁置,待到主要矛盾被解决掉,而后着手。”
“所以不管是吃豆腐,还是吃人,首先要解决的是主要的矛盾,也就是,解决肚子饿的问题;而有些行为,则是会使肚子更饿,激化原本可以被解决的矛盾,使其……”嬴政恍恍惚惚,但思绪清晰,眼神明亮。
他站起身来:“今日便说到此处吧。”
“怎么?”鞠子洲皱眉。
“我要慢慢思考一下,而后再听。”嬴政摆了摆手:“就先回去了。”
鞠子洲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那好吧。”
听到这里,还能够自己往下推衍一部分东西,并且能够压抑住求知的想法,抽身而退。
真是越发的叫人看不透了。
鞠子洲深深地看着嬴政的背影,又与郑国和季白两人对视过,付了钱离开。
郑国听了这么半天,见着那两位离开时候的表现,当然是知道对方已经发现了自己偷听的。
他艰难地转过有些僵硬的脖子,与同样看了过来的季白对视,两个人脸上浮现出苍白而勉强的笑容。
“这就是……秦国虎狼之地的……虎狼之士?”郑国声音干涩。
季白听到他的声音,知道他或许应该喝口水润润嗓子。
于是季白伸出了手,颤抖着提起水壶,半歪不斜地为他倒了半杯水。
水倒在碗外面的,比在碗里的,多得多。
“客人手抖的这样厉害,怕不是病了吧?”店主人这时伸手拿过了季白手中的水壶,为他们两人一人倒了一碗水:“客人,身体虚弱就应该喝点好的!”
他隐秘笑着,左右看看:“六钱一碗大药酒,极补的,怎么样,要不要来一碗?”
……
六月,循秦王政令,都尉王翦率兵而行,对外征伐,征讨那些前来寇边的匈奴人。
虽然,谁也不知道匈奴人这群用着石头和骨头、兽牙磨制的箭头和刀兵的弱鸡是如何跨越数百里前来寇并不十分接壤的秦国的边的。
但既然命令发出去,军队开拔,那么一切的质疑都要被消灭。
大军开拔之后,铜铁炉恢复了出产便于售卖的刀剑,但此时,修渠的工地里,嬴政已经发不出铜钱来了。
——他并不是没钱没粮,而是说,没有足够的铜钱。
秦国一向是缺少铜的,而前面给兵士们发薪资的一次——虽然有了大量勋贵的支持,但他们毕竟不可能真的拿出自己的家底来支持嬴政——那一次便消耗了嬴政手中大部分的铜钱储备,当时他就感觉手中的铜钱就不很够,不然的话,也不会同意用抓钱这样取巧的抚恤金发放方式来减少铜钱的支出。
但,没钱,只要有粮食,修渠工作,也还是可以继续。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修渠的工人愿意。
“核算过了,粮食是足够的,即便是目下的这些工人们每日四餐全吃干饭都足够!”赵高很是紧张。
嬴政把玩着手中的玉珏,神色不阴不晴。
“但是钱无论如何算都不够,对么?”嬴政叹息,放下了手中玉珏:“所以,赵高,你觉得,朕应该如何去做?”
赵高低头不语。
“夏无且,你若是朕,你会如何做?”嬴政又问。
夏无且立刻睡着了,鼾声不断。
“呵。”嬴政笑着摇摇头:“你两个这一点倒是很有默契。”
“奴婢才疏学浅,不敢妄议朝廷之事;也不敢揣测王上之心。”赵高谦卑无比。
“那么赵高,朕问你,钱是什么?”嬴政问道。
赵高一愣。
钱是什么?钱不就是钱吗?
钱……
他稍微一思考,便愣在原地。
是啊,钱是什么?
在秦国国内,钱事方圆之硬币,半两之块铜。
在秦国之外,钱是铜刀、是铜贝……
赵高自己有很多钱。
他闭着眼睛都可以摸得出来钱的形制,稍微一碰,赵高就能够知道钱是多重的。
但,非要他说一句钱是什么……
赵高就只能回答:“钱,不就是钱吗?”
“钱,不只是钱!”嬴政笑了笑:“当前,秦国所缺少的,寡人所急需的,其实也根本不是铜钱那种东西!”
他说着,提起笔来,在一块早已经备好了的木板写下一行字。
“当荒一亩”
背面则写上“秦王政”
嬴政吹干了墨痕,将小木板扔给赵高,说道:“你去,随便在勋贵当中,找一家你觉得很有钱的,去把这个东西卖出去,告诉他们,他们觉得这东西值多少钱,便给多少钱。”
赵高拿着小木板,有些凌乱:“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