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产关系
“你没睡着吧?”嬴政推了推睡在身边的鞠子洲问道。
“不必害怕。”黑暗中,鞠子洲轻声回答:“至少今晚,那群游侠不会再来了。”
“我现在不困……你也还不困吧?”嬴政问道。
“不困也早点睡吧,明天可能还要赶路呢。”鞠子洲说道。
“但是我睡不着。”嬴政说道。
在有浓烈血腥味的房间里,他是睡不着的。
“唉。”鞠子洲叹了一口气,摸黑起身点亮了油灯。
一灯如豆,昏黄烛火下,嬴政看着鞠子洲手持铁剑坐在身边,长舒一口气,心中终于有了一些安全感。
“那群游侠当真可恶!”嬴政恼怒说道:“以后我做了秦王,决计要灭杀掉所有的游侠!”
鞠子洲望了嬴政一眼,九岁的小孩子面容小巧清秀,他满脸愤恨畏惧,实在惹人怜爱。
此时是公元前251年,嬴政时年九岁,刚刚上路,准备从赵国返回秦国。
然而自十一年前长平之战以后,赵秦之间就有了一笔难以抹消的血仇——那是四十万赵国降卒被生生坑杀的血仇。
十一年,不足以让那些降卒的父母亲朋全部离世,也不足以让人忘却至亲被坑杀的血仇。
赵人们此时无比愤恨秦人,他们仇视他们视野范围内的每一个秦人,尤其是一个年幼的,没有反抗能力的,出身显赫的秦人。
很显然,嬴政就是这个秦人。
嬴政的父亲是秦国公子,也是未来的秦王秦异人。
杀死身在咸阳的异人,对于赵国的游侠来说难如登天;但是杀死身处邯郸的嬴政,却又十分简单。
以前不杀,是因为嬴政的母亲赵姬的娘家赵氏在邯郸的势力强大,现在他脱离了邯郸,也就从赵氏的庇护之下走了出来,此时他就像是一只失了壳的牡蛎,游侠们当然不会放过这块肥美的鲜肉。
于是袭击顺理成章地到来,甚至嬴政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半个时辰之前,两名大汉趁着夜色持剑而来,然后他们用生命验证了鞠子洲自制铁弩的性能。
“子洲,你说……我真的……可以做秦王吗?”嬴政忽地问道,清秀的小脸上此时一脸怅然:“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父亲……他肯定也不会有多宠爱我……一个不受宠的儿子,是不可能继业成为秦王的吧……”
嬴政的考虑,也有几分道理。
他幼年时侯,秦异人就在吕不韦的帮助下返回秦国,父子两人多年未见,如今可以说是见面不相识,宠爱,那就更是谈不上的事情了。
因此,即便如今秦异人就要继任秦王大位,嬴政回到秦国,成为太子的可能性也并不大。
鞠子洲想了想,问道:“嬴政,你觉得……成为秦王所必须的条件是什么?”
“父亲的宠爱。”嬴政回答道。
他有些不确定。
鞠子洲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嬴政的脑袋,十四五岁的少年人的眼睛里迸射出与他年龄并不相符的智慧:“秦王的个人好恶从来都无关紧要!”
“什么?”嬴政愣了一下。
鞠子洲笑了笑,进一步解释道:“秦王的个人好恶,影响不了秦国的大局,更影响不到你做下一任的秦王!”
作为一名后世来客,鞠子洲尽管并不很了解历史,但是有一件事是他可以确定的——嬴政会成为秦王。
甚至,他不只是会成为秦王,更是会成为日后千古留名的秦始皇!
嬴政听到鞠子洲的话,心中甚是疑惑茫然,他没办法分清楚鞠子洲是不是在拿假话安慰自己。
鞠子洲见到嬴政的神情,心中一喜:终于等到机会了!
“嬴政,你知道,秦王的权力来自于哪里吗?”
嬴政下意识回答道:“因生赐姓,天生高贵!”
因生赐姓,乃是如今世道的真理。
虽然礼崩乐坏,但是血脉贵族仍旧是这个世界的掌控者,秦国王族的赢姓,更是传自殷商。
鞠子洲轻蔑回答:“错!”
“错?”嬴政有些疑惑:“为什么?”
“这个世界,谁的拳头大,谁就说话算数!谁说话算数,谁就拥有权力!跟血脉完全无关!”
“赵王之所以想要放你们母子回去秦国,就是因为秦国的军事实力,比赵国强大太多!”
“那……秦王的权力来自于秦国的军事实力?”嬴政问道。
“还是不对!”鞠子洲问道:“秦王以一夫之力,凭什么能让秦国万千虎狼之师服从他?难道秦王的拳头比秦国所有人加起来都大吗?”
“这不可能……”嬴政虽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的拳头有多大,但他很清楚,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一个人能够打服一个国家,赵国的那个肾虚的赵王不行,秦国的秦王当然也不行。
“那是为什么?”思考了一会儿,嬴政说道:“因为秦王有千乘之财?”
“也不对!”鞠子洲说道:“秦王既然没有可以压服秦人的个人实力,那么秦人为什么不去联合起来抢劫秦王的全部千乘之财,而是要为他卖命,换取他赏赐的一点点财富呢?”
“十一年前,白起武力压服天下,为什么,他不能带动秦人造反,自己当秦王呢?”
“这……”嬴政一时被问住了。
是啊,为什么呢?
以嬴政的生活阅历,他觉得,谁的拳头大谁说话算数这一结论应该是正确的。
但是为什么秦王拳头不大却也可以至高无上呢?
嬴政不明白。
于是他将目光投向鞠子洲:“为什么?”
鞠子洲笑了笑:“因为关系是这样的!因为秦人承认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的存在,于是秦王至高无上,而一般的秦人却只能俯首称臣,用生命去换取秦王赏赐的一点点财富。”
“关系?”嬴政更疑惑了。
“你母亲为什么心甘情愿把好吃的羊肉留给你?因为你们是母子关系,假如你们之间不是母子关系。而是一般的女人与小孩儿的关系,那么你母亲还会将羊肉留给你吗?”
“不会!”嬴政摇头。
“你外祖为什么会冒着大风险将你与你母亲藏匿于他家中?因为你外祖与你母亲乃是父女关系。如果他们之间并不是父女关系,而是寻常的老叟与妇人的关系,他还会藏匿你们吗?”
“不会。”嬴政摇头。
“你的先生为什么会愿意费时费力教授你《诗》《书》?”鞠子洲问道。
“因为……师徒关系?”嬴政双眼明亮。
“赵人为什么会敌视你?”鞠子洲又问。
“秦赵关系!”嬴政若有所思。
“赵王羸弱,为什么赵国强壮者要见他俯首?”
“君臣关系!”嬴政不假思索。
“那么为什么,你父亲可以做秦王?”
“因为秦人承认他们之间的君臣关系!”嬴政立刻回答。
“你要成为秦王,只需要做到什么?”
“让秦人承认我与他们之间的君臣关系!”嬴政瞪大双眼。
他的心神已经完全被“关系”一词所吸引。
往日里所见的一切人与人之间仿佛都牵着一根名为“关系”的丝线。
因为这丝线,所以父母疼爱子女,所以强者服从弱者,所以陌生人之间相互友善,所以不相识的人可以共享同一碗酒水……
世界在眼前重构,耳畔风雷激荡,一切的迷雾似乎都可以随手拨开。
一道声音从幽幽天际传来:“这就是……生产关系!”
第二章 办法
鞠子洲拍了拍嬴政的脑袋:“生产关系的构建,是以人的“承认”的基础的,你要做秦王,这一点需要牢牢记住!”
嬴政收回心神,略略思考,点了点头:“也就是说,我父亲做秦太子,是因为秦人的承认,秦人既然承认他是太子,那么也即是承认了他以后可以做秦王!”
“大致正确,但也有些不正确!”鞠子洲笑了笑:“你父亲做秦太子,不是因为“秦人”的承认,而是因为“秦王后”的承认!”
“王后?”
“安国君的华阳夫人!”鞠子洲说道:“她是安国君宠爱的夫人,更是你父亲名义上的“母亲”。”
“为什么……”嬴政有些疑惑:“秦王不是需要秦人承认的吗?为什么我父亲就只要华阳王后承认就可以了?”
“你搞错了!”鞠子洲说道:“秦王这个职务的存在,是需要秦人的承认的,但是秦王这个位置上坐的是谁,却并不需要他们的承认,朝廷里的实权派承认就可以了!”
“什么!?”嬴政震惊无比:“原来是这样吗?”
“一种关系之中,总有一方掌握主动权,而另一方在这种关系之中则是被动的,就像你和你父亲的父子关系……你承认了没有用,要你父亲承认才有用!”
“原来如此!”嬴政点了点头:“也就是说,上位者可以单方面决定关系的存在与否!”
“不……”鞠子洲犹豫了一下:“其实下位者也可以……”
“下位者也可以?”嬴政疑惑。
鞠子洲嘴角抽搐。
嬴政的思维不好把控啊……不愧是名传千古的顶尖帝王。
想了一下,鞠子洲说道:“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别人承认“关系”的存在,最根本的办法,有两种。”
“哪两种?”嬴政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
“利益与暴力!”鞠子洲说道:“结成利益关系,或者用暴力作为威胁,这是最直接也最根本的手段。钱财和武力,便是利益与暴力的外化。”
“外化?”嬴政没法理解这个词。
“就是表象!”鞠子洲说道:“钱财和武力,都不是本质。”
“那什么是本质?”嬴政无法理解:“利益不就是钱财吗?为什么说钱财不是本质?”
“钱财,是用来花的,是拿来换取别的实际物质的东西,它可以是任何东西——商代的钱财是贝币,现在的钱财是铜钱,赵国和秦国、齐国的钱财形状也不同,以后说不定连厕筹都可以是钱财。”
“厕筹不太可能吧……”嬴政皱着眉。
“那谁知道呢?”鞠子洲笑了笑:“重要的是,官府宣布它是钱财,然后它才是钱财,人们承认它拥有购买力,它才有购买力!”
“它的本质,就是国人对于国家的信任!”
嬴政有些难以理解,但还是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吗?”
“你想要做秦王,可能性还是不小的!”鞠子洲说道:“你父亲只有两个儿子,一个是你,另外一个就是在秦国生长的成蟜。”
“如果没有大的变动,你父亲之后的下一任秦王,就将是在你与成蟜之间选出。”
“成蟜生长于秦国,他对于秦国的贵族而言更加熟悉,他们的关系更好,理所当然的,他成为秦王的可能性也就比你大……”鞠子洲说道:“所以你回到秦国之后……”
“我要表现得比他更好,才有资格跟他争夺?”嬴政恍然大悟:“我要给秦国的贵族带来比成蟜更多的利益,拥有更强大的暴力作为威胁,才能够让他们支持我!”
“不错!”鞠子洲点了点头:“更多的利益,更强大的暴力!”
“但是具体要怎么做呢?”嬴政问道:“我没有钱的,也没有更高的武力。”
“那你就没办法拉拢贵族站在你这边!”鞠子洲笑了笑。
嬴政愣住了:“那我要怎么做秦王?”
“你没办法拉拢秦国的贵族,但并不代表你没办法拉拢另外一些人!”
“谁?”嬴政连忙问道。
“看完这本书,你就知道了!”鞠子洲从包裹里取出三张帛书。
嬴政急忙打开:《邯郸调查》
“这是什么?”嬴政有些失望问道。
“这是能帮你做秦王的东西!”鞠子洲笑了笑,牙齿洁白:“它可以为你解释你为什么会被游侠追杀,也可以告诉你你能够拉拢谁,无法拉拢谁,更可以为你指引谁会是你的朋友,谁可能是你的敌人!”
“这么厉害吗?”嬴政连忙展开帛书,就着昏黄灯光看了起来。
“你先看吧,我睡一会儿。”鞠子洲说道。
说着,他躺在榻上,眯起眼睛。
很好,第一阶段的目的达成了!
修改之后的生产关系的理论已经灌输给他了。
下面就是慢慢的潜移默化,一点点的将马克思掰开揉碎教给他。
鞠子洲相信,以马克思在实际生产生活之中的优越性,嬴政会选择相信的!
至于邯郸调查……
不过是仿照那一位屠龙大师的考察报告所做的社会考察,但是即便是丐版,也足以让嬴政一窥赵国社会风貌,与掩藏在贵族们脚下的,那来自于氓隶庶人的,可怕力量。
想着,鞠子洲瞥了一眼埋头苦读的嬴政,安心睡去。
嬴政并不知道《邯郸调查》里面为什么要记述这么多平民的生活。
底层游侠每天吃不起饭关我什么事?
百姓耕一亩田需要多久,一亩田地能产出多少粟米多少黍米跟我有什么关系?
写这么多生意做什么?
力量在哪里?
没有什么武力啊!
利益又在哪里?
嬴政越看越着急,越看越不耐烦。
好长时间过去,他将这三张帛书大致浏览一遍之后,心中烦闷不已。
看着熟睡的鞠子洲,嬴政皱起眉头。
根本就不明所以好吗?
嬴政怀疑鞠子洲是在骗自己。
可是想到先前所提到的“生产关系”与建立关系的两个办法,他又觉得无比正确。
世界上恐怕不会有比这更正确的了!
嬴政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他不傻,理论摆在面前,他还是可以分辨出这种理论比以往在赵国学到的东西更加正确的……
但是为什么我看不到他所说的那种力量?
而且……嬴政看着鞠子洲:这个家伙,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道家学徒吗?
他真的是穷的没钱吃饭而被自己救下来的吗?
自己与他的“关系”,又是什么呢?
嬴政觉得并没有这么简单!
第三章 名气就是利益
鞠子洲醒来时候,见到嬴政头枕双臂,趴在帛书之上,睡得正香。
他朝帛书上看了一眼,嬴政的面目所对的,是第二卷帛书之中,讲底层游侠的经济状况的那部分。
看到了这里了呀……
鞠子洲皱眉,伸出手拍了拍嬴政脸颊。
嬴政一点反应都没有,继续酣睡。
鞠子洲抿起唇,看到这里的话,嬴政不可能睡得着觉的!
这跟他所预料的情况不太一样——他的预期里,嬴政看到自己所写的《邯郸调查》之后应该震惊于其中的内容,从中窥见赵国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并且看到贵族用以钳制平民的手段。
以他的性情,他应该兴奋的睡不着觉才对!
但是为什么睡这么死?
鞠子洲惴惴不安。
“喵~”
骤然听到声音,鞠子洲吓了一跳。
朝声源处看过去,一只雪白的肥猫从窗户轻盈跳进屋来,体态婀娜,行止妩媚。
“喵~”猫仔瞟了鞠子洲一眼,随即跳到嬴政身旁,靠着嬴政的胳膊,在帛书上窝成一团,丝毫不理会鞠子洲。
是嬴政的母亲赵姬所养的猫,鞠子洲撇撇嘴。
嬴政母子居于邯郸,虽可以说是身在敌国,但其实生活水平并不低。
赵氏甚至为嬴政请了四个老师,分别教授他礼学、御车、射箭和商君书。
赵姬身为贵女,自不必像寻常村妇一样亲自带孩子,因此,她也就有了大把闲暇。闲暇时刻,独身的妇人豢养一些小宠物,或者去与公子贵族宴饮都是有的。
这只名为“鲙姒”的猫,便是赵姬的心头好之一。
“边去。”鞠子洲伸手将肥猫从自己的帛书上扫下去:“别来捣乱!”
“喵!”肥猫被鞠子洲从帛书上扫下来,翻身平稳落地,怒视鞠子洲,叫了一声。
鞠子洲卷起帛书,掐住后颈肉将嬴政掐醒:“秦政,赶快醒醒。”
“好疼!”嬴政迷迷糊糊的被掐醒,疼痛之余是愤怒:“你做什么?”
鞠子洲当然也知道嬴政会有起床气,于是他指了指地上的肥猫:“跟我没什么关系,我看到是那只狸奴在咬你后颈。”
嬴政反手摸摸后颈,虽然应该没有流血,但也挺疼。
他于是一脚将正朝着鞠子洲怒视的肥猫踢开:“滚开,竟敢咬我!”
猫猫被踢了一脚,倒也没有受什么伤,只是有些委屈地喵喵叫着。
嬴政见此,作势上前,猫猫立刻跳窗逃了出去
“还疼不疼?让我看看流血没有。”鞠子洲说道。
“大概没有吧……这只狸奴真是欠揍……”嬴政摸了摸后颈,转身过去:“怎么样,有伤口吗?”
“没有伤口,大概是猫猫想要与你亲近,见你不理她,所以与你开了个小玩笑。”鞠子洲笑了笑,指着摊在桌上的帛书,问道:“你看的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
“有。”嬴政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狸奴与自己开玩笑的说法:“很多地方都不懂。”
“哦?”鞠子洲挑眉:“你将看不懂的地方说与我听,我来为你解惑。”
“嗯……我找不到你说的利益与暴力。”嬴政斟酌言辞,颇有一些不好意思:“也看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写这么多游侠和平民的生活情况……那些人吃什么、怎么赚钱跟我们无关的吧?”
鞠子洲一愣。
这是完全没看懂啊!
惊愕之余,他又有些释然:“原来如此,你是没能看懂我写这些的用意啊……”
是了是了。
鞠子洲心中忽然松了一口气。
并不是嬴政的反应脱离了自己的预期,而是自己把预期定高了!
自己所要求的反应固然是根据嬴政的性格做出的预期,但嬴政此时还是个不太懂事的九岁孩子。
他看不懂《邯郸调查》,也是正常的。
就像自己前世十五岁时候都看不懂寻乌……
自己……太急了!
鞠子洲一边反思,一边笑着说道:“是我的错,忘记给你写一份补充说明了——还是先吃饭吧,吃完饭,我们去看看护卫昨夜有没有能够生擒到一两个游侠。”
“游侠?”嬴政不解:“为什么要找游侠?”
“因为要用他们来为你详细解释《邯郸调查》。”
“这样吗?”嬴政若有所思。
吃完早饭,鞠子洲与嬴政两人去到护卫处问了问,他们昨晚果然是抓到了几名来袭的游侠。
鞠子洲大喜,连忙拉着嬴政去往护卫关押游侠们的地方。
破旧木屋之中,四名敝衣的游侠儿倒攒四肢,被缚手脚躺在地上,宛如待宰的猪仔。
“君子…这四人都是来行刺的,还是切勿靠近的好。”引路的护卫说道:“万一伤到君子就不好了。”
“无碍,我们只是问几句话,你若是不放心,可以持剑守在一旁。”嬴政摆了摆手,看向鞠子洲。
鞠子洲笑了笑,展开帛书,递给嬴政。
嬴政看了一眼,是自己昨夜看到的那部分,关于这些游侠儿的生活情况和经济状况的记述。
“四位大侠,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一问四位,希望你们能够老实回答我。”鞠子洲笑眯眯在四名游侠面前蹲下来。
随意瞄了一眼,鞠子洲看到四人之中三人赤足,只一人穿了鞋,还是最劣等的草鞋。
他想了想,问道:“四位平日里靠什么营生?收入情况如何?”
四名游侠都有些发懵。
他们本以为鞠子洲会询问自己为何来行刺,幕后主使又是谁人。
但是没想到这少年竟然不按常理,问起了他们的经济状况。
游侠们一时无语。
“我看四位大侠之中,三位都打着赤脚,而且衣服挺破旧,应该没什么钱吧?”
“不假!乃翁的确赤贫!”一名体格颇有些壮硕的游侠说道:“你想拿乃翁怎么样?”
“不怎么样!”鞠子洲笑了笑:“四位没有正经收入,但是作为游侠,剑肯定是要有的吧?”
“侠客岂能无剑!”另一名游侠傲然开口:“我辈就算是死……”
“有剑就要养护,游侠相互应酬需要吃酒吃肉,四位,是这样的吧?”鞠子洲问道。
“当然!我辈侠……”唯一有鞋穿的那名游侠说道。
嬴政听着鞠子洲与游侠们的问答,手拿帛书,若有所思。
“嬴政,听到了吧?”鞠子洲起身问道:“这些就是我在书里面说的“底层游侠”,他们大多没有固定工作,也不从事农业生产,因此没有固定收入,生活往往困苦,很多鞋都穿不起。”
“但他们依然需要维持高消费才能满足的生活品质……”鞠子洲问道:“没有钱,却需要花钱,他们会怎么做?”
“帮闲,偷盗,劫掠,争杀。”嬴政看着帛书回答。
“满足他们个人的经济需求,最直接最根本的办法就是给有钱有势的贵族做门客,但这需要一定的门槛——也就是需要名气!”
“而有了名气,就不再是寻常的“底层游侠”,而是变成了……“高级游侠”?”嬴政看着帛书:“所以他们需要名气!”
“这也就是他们来刺杀你的原因!”鞠子洲笑了笑:“杀掉了你,他们就能变得有名,会有大把的赵国贵族愿意奉养他们!”
“名气,就是他们的利益!”嬴政两眼放光,双手握紧帛书。
第四章 重要的是关系
名,就是利。
这个道理在场所有人都懂的,所以没有谁对于嬴政说出这样的结论有什么惊奇情绪。
四位躺在地上的大侠继续乱七八糟地说着些自己生活困苦之类的话,表现得相当配合。
鞠子洲点了点头:“只是因为名气就是利益吗?还有没有别的结论?”
“这还不够吗?”嬴政愕然。
依照他的想法,得到了“名气就是游侠们的利益”这一条结论就已经足够了。
有了这样的结论,就知道了以后应该如何应对这些苍蝇一样的家伙,不会遇到袭击都茫然无措不知道是谁在对付自己。
但,这还不够?
“当然不够!”鞠子洲语气平淡,伸出一只手,摊开手掌,而后慢慢握紧成拳:“名就是利的道理懂了,可是这对于我们目前所要面对的困境有什么帮助吗?”
“困境?”嬴政不解:“我们有什么困境吗?这些游侠没有能力把卫队怎么样吧?他们最多也就是来袭扰一番而已……”
零零散散的底层游侠们对付赵王派出负责护送嬴政母子的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卫队,胜利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而他们无法正面击溃卫队,自然也就无法对被卫队保护着的嬴政母子!
嬴政虽然并不很了解武斗与战争诸事,但他知道游侠是不可能打得过卫队的。
所以他目光所及,一片平坦,看不到任何困境。
一边持剑戒备的护卫也有些纳闷:哪有困境?
他低头看了看地上待宰猪崽一般捆得严实的四名游侠。
这是困境?
四名游侠此时内心惴惴。
所谓的困境,不会是我等吧?
嬴政沉默思索了片刻,问道:“子洲,你所说的困境……是什么?”
“我所说的困境是……这些游侠与你!”
“什么?”嬴政更加迷惑:“为什么这么说?他们与我有什么关系吗?”
“比起邯郸城里的贵人们,这些人才是你的朋友!”鞠子洲笑了笑:“但是你们现在变成了敌人,游侠们对你刀剑相向,想要用你的人头成就他们的名声,而不能为你所用,这就是你的困境!也是他们的困境。”
寂静。
护卫眨眨眼睛。
四名游侠艰难对视。
嬴政手持帛书,呆立当场。
他似乎有了某些想法,但却抓不住思维的线头。
到底是什么?
嬴政拼命思索。
为什么子洲会这样说呢?
我为什么会与这些想要杀死我的游侠们是朋友?
为什么?
嬴政并不明白。
鞠子洲静静看着嬴政。
“这位……士人。”地上的一名游侠忽然开口:“您为什么觉得我们这些赵人与秦人会是……朋友?”
“赵王的卫队为什么要保护你们母子,不让你们母子受到赵国的游侠伤害?”鞠子洲问道。
这一句简单的问题如同霹雳,带着耀目白光,一下划破思维的黑暗长空。
嬴政瞪大了双眼:“有分歧!”
“他们的利益有分歧!”嬴政惊喜叫道:“底层游侠们跟赵王的利益要求是不同的!他们的真实关系是敌对关系!”
鞠子洲长舒一口气,点了点头:“他们之间的矛盾才是主要矛盾,所谓的赚取名气以换取利益只不过是一种被抛出来掩人耳目的手段罢了!”
“原来如此!”嬴政惊喜看着鞠子洲:“其实游侠们最要紧的困境是没有收入来源,所以他们需要得利!想要杀我得名,是因为得名是他们所能知道的唯一得利手段,而杀我,则是他们目下所知的唯一可以迅速得名的手段。”
“但得利的手段并不是唯一的!”
“究其根本,他们想要的,他们所欲,并不是我的性命或者得名,而是得利,是得到钱财!”
“赵国贵族可以给予他们钱财,我当然也可以!”嬴政笑了起来,双眼之中是熊熊火焰般的炽烈情绪:“他们可以为我所用!”
嬴政手中资源并不多,他没办法打动赵国或者秦国的贵族。
但他手里的资源,招揽赵国的游侠却绰绰有余!
“钱和游侠,哪一个更重要?”鞠子洲问道。
“游侠!”嬴政毫不犹豫回答道。
他手中有一些钱,但他没有自己可以掌控的力量,所以他需要力量,而这力量,就是可以被利益争取过来的游侠们!
对于他而言,游侠更重要!
鞠子洲摇了摇头:“钱和游侠都不重要,关系才更重要!”
四名游侠昂着头茫然看着两人,已经完全听不懂他们的话。
护卫神情恍惚,有点犯瞌睡。
鞠子洲和嬴政的对话,他听得懂每一个字,却听不懂每一句话。
嬴政闻言若有所思。
鞠子洲重新蹲下来,看着四名游侠,抽出铁剑:“四位大侠,我有件事情想要与你们商议。”
说着,鞠子洲用铁剑在一名游侠腿上斩出一道伤口。
鲜血立刻流出来。
“啊啊啊啊啊~”受伤的游侠痛苦大叫。
他又惊又惧。
先前有问必答的配合是为了活命。
回答完鞠子洲的问题,他本以为自己可以不必被杀死,但鞠子洲这人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你有事想商议便说将出来嘛,砍我做什么?你说出来我不就答应了?
“我答应我答应我答应我答应,你说什么我都答应!”这名游侠大叫。
“别喊了。”鞠子洲轻声说道:“我还没说呢,你不见得就会答应我想要商议的这件事情!”
“我答应~”
“叫!继续叫!血还在流哦!”鞠子洲笑着。
游侠脸色发白,强忍着恐惧与疼痛闭上了嘴,他头上,一粒粒冷汗冒出来:“您请说。”
其他三名游侠都吓呆了,鹌鹑般缩起身子,大气都不敢出。
“小君子秦政想要招揽四位做他的扈从,不知道四位答应不答应。”
“答应!”四名游侠立刻回答。
“那么每个月,嬴政君子会给四位每人一百钱的月俸,不知道四位满不满意?如果不……”
“满意满意满意!我等没有任何异见!”腿上带伤的游侠立刻回答。
鞠子洲闭上了嘴,举起铁剑,看向另外三名游侠。
三人立刻点头:“我等也很满意。”
“各位满意就最好了。”鞠子洲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取出早已备好的伤药,为受伤的游侠包扎。
嬴政看着鞠子洲,皱了皱眉:“这样……不行的吧?”
鞠子洲包扎完拉着嬴政离开:“当然不行了,这样只是勉强的定下了这么个章程,关系根本就没有建立起来。”
“我想也是。”嬴政点了点头:“这样收服的人,是没法用的,你这样做有什么用意吗?”
“这是为了建立关系而做出的准备!”鞠子洲笑眯眯回答。
“那要怎么样才能真正建立关系啊?”嬴政问道。
“跟我来!”
第五章 信任基础
“关系的建立,既要有暴力作为主从位的保障,也需要有足够的利益作为维持关系的饵食。”鞠子洲拉着嬴政向外走。
“所以我们现在是去拿钱?”嬴政这下明白了:“不过一百钱真的能让那些游侠归服吗?”
“一百钱当然不可能!”鞠子洲笑了笑:“一百钱能做什么?即便是在诸国之中物价最低的赵国,羊肉都已经涨到八个钱一斤了。”
“那你还说给他们一百钱月钱?”嬴政有些无语:“吝啬也不是这么吝啬的吧?”
“你懂什么?”鞠子洲嘿嘿笑着:“我不这么说,他们就会有很高的心理预期。”
“但是当我说了只给他们一百钱的月薪之后,他们的心理预期就会被我打压下去,虽然会很不服气,但是他们没得选。”
“这个时候你再给他们涨工资,以一百钱为基础,哪怕只涨到两百钱,他们也会十分感激你。”
“原来是这样……那到底应该给他们多少钱?”嬴政点了点头。
学到了!
“去找你母亲要几块黄金吧。”鞠子洲估算了一下那四名游侠的饭量,说道:“现在正是千金市马骨的时候,给他们多一些,每人一斤黄金……这样子这份关系建立起来之后才会更加牢靠!”
“更加牢靠?关系还有不牢靠的吗?”嬴政问道。
“当然有了!”鞠子洲回答:“给一百钱,游侠们会很不服气,随时想着叛逃;给五百钱,他们也不会很卖力做事,但起码已经不会叛逃;给一千钱,令行禁止,赶都赶不走。”
“只跟利益大小有关吗?”嬴政点了点头:“这么说的话给一斤黄金也算是比较妥帖的了。”
“算是吧,其实给钱多少只是对于他们而言很重要;对于你,给钱多少都没所谓,最重要的是通过给钱,能把关系建立起来。”
“那你为什么要可以压低他们的心理预期?”嬴政学习能力是极强的,他很快记住了“心理预期”这个词。
“因为单纯的给钱并不是目的。暴力和利益都只是手段,只有关系才是目的”
“我不太懂。”嬴政脸上做出懵懂的样子。
“不懂就看我给你实际操作演示一番。”鞠子洲拉着嬴政去找赵姬。
他们如今所在的位置是赵国边境地带的一处“野人”的村落。
前天赵姬身体不适,于是卫队便在这简陋的小村落里落脚,暂时驻扎下来让赵姬修养身体。
卫队把村子原本的主人们全部都赶了出去,占了村中房屋,赵姬如今就住在村里最好的房子里。
虽然说是最好的房子,但其实也就是土木结构的简陋房屋,垒土为墙,顶上糊泥,泥上铺草,冬凉夏暖。
赵姬半躺在铺了五六层的床榻上,慢条斯理撸着猫吃水果,她表情恹恹,形貌绝美。
“母亲。”嬴政随意行礼:“母亲身体好些了没?”
“倒也没有更坏。”赵姬懒洋洋说道:“政儿也厌了这荒村风光了?是想要早些回到秦国看一看吗?”
“政心中并没有着急。”嬴政说道:“只是担忧母亲身体而已。”
“政儿知道关心娘亲了,果然不愧是我的儿子!”赵姬神情郁郁:“你父若是有你一半关心母亲,早该遣人来迎接我们母子的。可他回去秦国之后,不仅对我母子不闻不问,反而还在秦国改了名字,重娶了妻,还生了个小庶子……”
“夫人是在担心与阿政回到秦国之后的地位么?”鞠子洲从门口走进来:“据我所知,公子子楚到如今也只有两个子嗣。”
“两个还少么?”赵姬皱起眉。
“喵,喵!”名叫鲙姒的肥猫见到鞠子洲,立刻起身,喵喵叫起来,神情凶恶,显然是个记仇的。
鞠子洲瞅了一眼肥猫,说道:“公子子楚如今是秦国太子,作为一名质子的时候,两名子嗣是很多的,但作为一位太子,两个子嗣,却又极少!”
赵姬看了一眼鞠子洲,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猫,有些诧异于自己的宠物为什么跟鞠子洲过不去,缓缓开口:“两个就已经很多了。”
“可我却觉得,两个很少了!”鞠子洲笑了笑:“作为太子,他本应有更多子嗣,但归去秦国多年,却只多了一名子嗣,夫人,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好事?”赵姬定定看着鞠子洲,幽幽问道:“我怎么就看不出哪里好?”
“赵太子五年之间诞子十一人,女六人。”
“燕太子喜做太子时四年有子九人,女十四人。”
“韩太子有子二十一人,女一人。”
“但,秦太子,归去秦国七年,七年之间,却仅有子一人,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不行?”赵姬恍然大悟。
鞠子洲张了张嘴,有些无语。
当着嬴政的面这么说话……这位赵姬,脑子不是太好使啊。
“这只能说明子楚心中惦念夫人与嬴政!”鞠子洲叹气:“因惦念夫人与嬴政,所以他没有购几个妾,更没有几个子嗣。”
“这一切,都是为了告诉远在赵国的夫人和嬴政一件事——公子子楚,他在等待你们!”
“原来如此!”赵姬点了点头,略微有些安心:“你说的有道理!”
“母亲,我们此行带了多少黄金?”嬴政此时开口问道。
“五百斤吧,怎么了?”赵姬随口回答。
“政想要几斤黄金用。”嬴政回答。
“那便去拿吧。”赵姬随口吩咐一旁侍女说道:“芷云,带君子政去取用黄金。”
“唯。”侍女芷云领了命,带着嬴政与鞠子洲出门。
“母亲好好修养,政先下去了。”
“去吧。”赵姬点了点头。
“喵!喵!喵!”肥猫鲙姒见到嬴政跟鞠子洲转身,开心大叫。
鞠子洲回头看了一眼,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牙齿。
凶恶咆哮的肥猫立刻缩进赵姬怀中。
鞠子洲心情舒畅,昂首挺胸地离开。
“我父亲真的是在等我们?”抱着黄金,嬴政问道。
“这我是不知道的,刚才那么说,是为了哄你母亲开心。”鞠子洲笑了笑:“不过设身处地,如果是我的话,作为质子身处敌国,生活穷困潦倒,甚至连出行的车马都供不起。”
“在这种情况下,有貌美且高贵的贵女愿意嫁我,我是肯定会记她的好记一辈子的。”
“只是记?”嬴政问道。
鞠子洲点了点头,笑容诡异:“不然呢?”
嬴政抿起唇:“我知道了,那么接下来,只需要给那些游侠钱,就能建立起关系了吗?”
“给钱,是在建立一种“信任基础”。”鞠子洲回答:“这样子可以很快地搭建出一个简单的利益关系,但想要他们卖命,只给钱还不够!”
ps:签约之前就先一章,后面会补回来
第六章 理
“戴上这个。”鞠子洲解下绑在手臂上的精巧铁弩,给嬴政戴好,说道:“你一会儿亲手将黄金发给那几个游侠。”
“亲手?这很重要吗?”嬴政试了试手臂上的小铁弩。
扳机扣动,短小的铁矢撕裂空气,发出尖啸,钉在不远处破败的木门之上。
“似乎……”嬴政看了看箭矢:“威力比一般的弩箭差很多啊!”
鞠子洲点了点头:“近距离防身还是够用的。”
嬴政重新上好弦,放下宽大地袖子遮住小弩:“我一定要亲自给他们发钱吗?”
“当然了!”鞠子洲说道:“这是你与他们之间主从关系的建立,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让他们彻底的承认这种关系的建立,而后我会用《邯郸调查》里面所记述的手段来帮助你巩固关系!”
嬴政点了点头。
来到四名游侠面前,嬴政手中提了装饰华贵的短剑,蹲下身来。
四名游侠看着嬴政手中的剑,都有些害怕。
但很快,他们就不怕了。
因为嬴政给他们将绑缚手脚的绳子割断了。
“赵人景,拜见小君子。”
“赵人毋,拜见小君子。”
“赵人豚炙,拜见小君子。”
“赵人陈河,拜见小君子。”
四名游侠的态度还算可以,起身之后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脚便齐齐地向着嬴政弓身施礼。
嬴政仰起头看着四名游侠,身体微微有些颤抖:“四位,丈夫立天地之间,必有作为也。上勇者达国之事,解君之忧患;下勇者及人之恩,除民之仇睢。政年虽幼稚,然承秦王余脉,继虎狼雄霸,欲有为于世,四位可愿追随政,归入秦国,共享富贵?”
四人没有什么犹豫,齐齐拜下去:“愿随君子。”
嬴政深吸一口气,招手拿过了鞠子洲手中的黄金,左手按在右臂的铁弩位置,走到四名游侠面前,亲手将一枚金饼递给游侠景:“丈夫托命于我,政无能报义者,惟月奉黄金一斤以谢!”
游侠景看到黄金时懵了一下,下意识看向鞠子洲。
只见鞠子洲撇了撇嘴,一脸无奈与不屑。
景随后满心欢喜,双手接过嬴政递过来的金饼,翻身跪伏下来,四肢着地,额头磕在地面,发出闷响:“愿为主效死!”
其余三名游侠见到景真的拿到了一斤黄金,纷纷跪拜。
“愿为主效死!”
嬴政一一分发了黄金,看着匍匐在自己面前的四名游侠,手掌不自觉离开了小弩位置。
他身体颤抖。
他双眼明亮。
他呼吸沉重。
看着跪伏在自己脚下的四人,嬴政心中升腾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如此安心,如此平静,却又犹如江河怒涛,热血汹涌从心口泵出,四肢百骸之间暖烘烘一片。
那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嬴政抿了抿唇,深深吸气:“起身吧,稍后汝等可去卫队处取些食水,修整一番。”
“诺,谢主。”四人起身了。
嬴政转身拉起鞠子洲就走,走到门口时候,安排了卫队的人给四名手下简单的食物与水,快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嬴政捂着心口,喝了一大碗水,掏出三张《邯郸调查》的帛书,细细抚平帛书上的褶子。
“感觉怎么样?”鞠子洲笑吟吟问道。
“从未有过如此美妙的感觉!”嬴政又喝了一大碗水:“原来世间一切都如此简单!”
嬴政看着鞠子洲,觉得权力原来其实也不难攫取。
之前嬴政虽然很相信鞠子洲说讲述的,“生产关系”的道理,但他其实心中始终感觉鞠子洲的道理与赵国的那些儒人的道理一样,听起来很美好,非常有道理,但却不能尽数落在现实当中,有很大部分是虚构出来的。
但如今收服了四名游侠,嬴政这才完全相信了鞠子洲所说的道理——那是真正可以落在现实里成为事实的道理,是可以被证实的,是可以给人带来无穷的力量和安全感的!
更要紧的事情是——鞠子洲证明了他的《邯郸调查》里面言论的真实性。
“底层游侠往往生活困苦,虽然有剑和武力,但剑和武力却无法为他们获得生存必需的生活资料,因此他们必须为贵族和商贾卖命。他们需要钱,所以他们帮闲、偷盗、劫掠、争杀,空怀武力与抱负,在底层挣扎。”嬴政读出了《邯郸调查》里的字句。
“他们同小商贾、落魄贵族、广大农民一样是我们可以争取的那部分人!”鞠子洲笑着说道:“而争取他们的办法……”
奴隶的事,现阶段鞠子洲只字不提。
嬴政若无其事地拿着帛书,面对鞠子洲,左手随意挠了挠右臂:“办法与争取底层游侠不同吗?”
“当然不一样。”鞠子洲说道:“因为面对的问题是不一样的。”
“而且……”鞠子洲有点口渴,喝了一碗水,继续说道:“而且矛盾的形成原因,矛盾主体,经济基础都不相同。”
“听不太懂。”嬴政手臂低了一些。
“慢慢来。”鞠子洲笑着:“但是总体思路是需要提前知道的。”
“什么思路?”嬴政问道。
鞠子洲伸出左手,五指成拳:“人多力量大!”
接着,他深处右手,骈指成剑:“拉拢大多数,打击一小撮,以多欺少,则战无不胜!”
嬴政盯着鞠子洲,看了一会儿,他笑了起来:“长平之战,武安君公孙起以少胜多。”
“秦军才是大多数!”鞠子洲盯着嬴政的眼睛,一字一顿:“秦国有一种制度,以军功换爵位。”
“凡临阵杀敌者,得敌首级者可得爵位,得爵者可以得田土,得权力,得财货。”
“是以,秦人胜,则上至将军,下至匹夫,俱可得利!”
“秦人为秦王战,亦是为自己战。”
“赵国苦寒,同样的土地,得粮远远少于秦国,且土地多集中于贵族、商贾手中,寻常百姓田土不多,终日所求,不过饱食而已。”
“赵国与秦国战,则是在保卫贵族商贾们的土地。战胜,赵王赏赐也仅在于将领贵族,战败,不过一降而已,即便失了那不足以让人饱腹的田土,也不会更坏。”
“无论战胜战败,赵兵士都无所损益。”
“田土是贵族的,命是自己的。”
“赵人根本就不愿为赵王战……他们之间有矛盾,而秦赵之间的矛盾,则是秦人与赵贵族之间的矛盾,并不是秦人与赵人之间的矛盾。”
“现在,嬴政,告诉我,长平之战,秦人多,还是赵人多?”鞠子洲问道。
嬴政想了想,垂下右手,将帛书放在桌上,跽坐在鞠子洲面前,俯首问道:“我们这一脉,宗师是谁?”
“我们要学的理,来自于前辈马恩,是马克思的理。”鞠子洲正色回答。
第七章 师兄弟
嬴政俯下身去。
他原本是跽坐在鞠子洲面前的,跽坐,也就是正跪坐。
这个时候的跪,虽然不像后来那样代表臣服意义,但却也是平等身份的贵族之间相互的礼仪。
而单方面的跪俯,则更有一些弱势对强势的服从性——跪本身就是放弃一切肉身攻击的可能性,把自己没有反抗能力的后颈与背部暴露在对方面前的动作。
嬴政对鞠子洲做出这样的动作,意义很明确——这是在拜师。
拜师之前,他还特地问了一句师承“我们这一脉,宗师是谁?”
鞠子洲站在嬴政面前,喝了一口水,目光不由自主移向嬴政的右臂。
宽大的袖子下,是鞠子洲亲手为嬴政戴上的小弩。
刚才,嬴政就是用右臂上的小弩,对准了鞠子洲。
鞠子洲知道,他并非是想要杀死自己。
嬴政所想要的,是一份确切的,可以被把握住的“关系”!
鞠子洲决定为嬴政讲述“生产关系”的时候就已经做过假想。
他知道嬴政迟早是要试探自己,迟早是要想自己询问两人之间的“关系”。
可是鞠子洲完全想不到嬴政会是这个节骨眼上逼自己为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定调。
嬴政想要把握自己所能把握的一切“关系”!
鞠子洲静静看着嬴政。
嬴政跪俯身体,一动不动。
他在等!
等鞠子洲的反应。
鞠子洲想了一下,咬了咬牙,跽坐在嬴政面前。
“赢姓秦氏子政。”鞠子洲缓缓开口。
“政在。”嬴政没有抬头。
“我们这一脉……”鞠子洲深吸一口气:“无有独夫传承之讲求,不倡拜师作父之行径。”
嬴政没有说话。
鞠子洲自顾自说道:“你若愿意,可与我结为同志,今后我们以师兄弟相称,我教授你我们这一脉的理。”
嬴政沉默着,好一会儿,他问道:“先生的“志”是什么?”
“一天下。”鞠子洲平静说道:“四海同风,九州共文。”
鞠子洲没有设立太激进的目标,他有点怕吓到嬴政。
但“一天下”的话语同样让嬴政感到震撼。
“先生要做姜尚吗?”嬴政问道。
姜尚辅弼周武王伐商纣王,一天下为周,分封诸侯,建制诸国。
“姜尚太小了,嬴政。”鞠子洲盯着嬴政的后脑:“周礼早已经是过时的东西,除了仲尼门人,没人再想遵从周礼了!”
“那么“一天下”要怎么实现呢?”嬴政不解。
此时的嬴政还不是未来的那位“执敲扑而鞭笞天下”的秦始皇。
他只是一个刚刚结束了寄人篱下的生活的敏感小孩儿,尽管有着一些掌控一切“关系”的想法,但嬴政此时最大的人生目标还是成为“秦王”。
他无法想象,更无法相信世界上可以存在与周武王时代不同的“一天下”。
“以绝对的暴力破灭六国社稷,隳宗室,亡诸侯,然后建立新的利益关系,羁縻四海,号令天下!”鞠子洲说道。
“那么……”嬴政直起腰,抬起头,盯着鞠子洲的双眼问道:“那么师兄,暴力从何而来?利益又向何处去寻?”
“暴力从秦国来,利益向六国宗室寻!”
嬴政深吸一口气,小小的身躯微微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跽坐在鞠子洲面前,腰杆笔直,拱手为礼:“政,拜见师兄。”
“师弟,你我“同志”,不必多礼!”鞠子洲俯身还了一礼。
有些超出掌控,按照鞠子洲的预估,这样的师兄弟相称,是要等到嬴政回到秦国,有了更强大的依托之后的事情。
届时,嬴政想要与成蟜争下一任秦太子的位置,他需要臂助,才会本能般地拉拢自己,而自己,则可以趁机给他灌输思想和斗争方法。
但,人算不如天算。
嬴政对于“关系”的把控欲比自己料想中重得多。
他甫一把控住四名游侠,尝到了完全掌握住“关系”的感觉之后就立刻转身将矛头对准鞠子洲,着实是令鞠子洲吃了一惊的。
看来是很没有安全感啊。
不过问题也不大。
鞠子洲直起腰:“师弟起来吧,地上凉。”
“师兄也起来吧。”嬴政起身过来扶了鞠子洲一把。
鞠子洲注意到,他的右手自然垂在腰间。
这就蛮好的,虽然没有归还小弩的想法,但起码不会再把弩口对准自己了。
鞠子洲说道:“阿政你先看一看《邯郸调查》,晚一会儿师兄我向你展示一下该如何以经济手段加固你和你的手下之间的关系!”
“加固?”嬴政挑眉:“可是师兄,我觉得我跟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很牢固了吧?我觉得,现在就是要他们为我去送死都是可以的了!”
鞠子洲皱眉:“这时一时的!他们此时算是从“底层游侠”转变成为了“高级游侠”,因为刚刚转换身份,思维还没有从“底层游侠”思维里转换到“高级游侠”的思维里去,加上对你赐金的感激之情,才会有了一时的愿意为你效死的决心。”
“但是过几天,他们得金的喜悦过去之后,就会开始琢磨如何获取更多的金,琢磨如何享受生活,届时思维转变,你们的关系就没有这么牢固了!”
“是这样么?”嬴政点了点头:“所以师兄要以“经济手段”阻断他们“思维转变”的过程么?”
“立场决定思想,他们的思维转变过程是不可能被打断的!”鞠子洲随口回答。
说完这句话,他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好奇看了一眼嬴政,只见嬴政低眉顺眼,一副顺服姿态,颇有些像是对于鞠子洲充满信心的样子。
‘我这是被套了话了?’鞠子洲抿了抿唇。
“师兄,怎么了?”嬴政一脸疑惑。
“没什么。”鞠子洲笑了笑:“阿政你不要急,我会一点一点把我们这一脉的全部学识都教授给你,不会有隐藏!”
嬴政嘴巴动了动,低头说道:“多谢师兄。”
鞠子洲点了点头,转身提了嬴政的佩剑,提了一副行头出门去寻四名游侠。
嬴政亦步亦趋跟在鞠子洲身后。
四名游侠此时吃饱了饭,正在热切地讨论着去到秦国的生活会是怎么样的。
他们刚刚完成了“底层游侠”向“高级游侠”的转变,又得了一斤黄金,正是心花怒放时候。
鞠子洲到来之后,径直寻向名为“陈河”的游侠,态度热情:“陈大侠!”
第八章 卖梦
“陈大侠饱食了吗?”鞠子洲热情问道。
陈河有点懵,同时很是戒备。
他瞥到鞠子洲手中短剑,下意识捂了一下自己的腿。
片刻,想起自己已不是阶下囚,先前鞠子洲砍的也并不是自己的腿,于是陈河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拱手为礼:“这位……”
陈河想要称呼一下,才意识到一件事——他不知道鞠子洲的名字。
“……这位贵人,不知您唤陈某,是有何事?”陈河勉强笑着说道。
“没什么事情。”鞠子洲拍了拍陈河的肩膀,笑着说道:“陈大侠既已投靠君子政,那么你我日后便是同侪。共为君子政堂前客,可要好生亲近亲近!”
“贵人所言甚是。”陈河弓身陪着笑。
“对了,陈大侠,不知大侠所宗陈氏,是哪一宗?”
陈河恍然大悟,原来是问祖宗来的。
战国时期虽然礼崩乐坏,但是血脉贵族的威严还是存在的,往往越是古老的血脉渊源,越是能获取到高人一等的社会地位,王侯将相不仅要有种,而且还要是古老的种。
这种情况下,刚认识的人互相问询一下祖宗名姓,血脉源流都是很正常的事情。有些血脉相近的陌生人得知祖上渊源颇深之后可能当场可以结为异姓兄弟,分享衣食;而血脉古老程度差距悬殊或者祖上有仇的友人甚至会当场掷剑裂袖,断绝朋友关系。
陈河正色扶髻,严肃说道:“家祖晋国下大夫田猷,曾从赵襄子破……”
他话还没说完,鞠子洲立刻抓住陈河的双手,颤声说道:“陈兄!未料你我竟有如此渊源!”
陈河愣了一下,疑惑看着鞠子洲:“贵人你家宗……”
“陈兄!”鞠子洲抓着陈河的双手晃了一下:“陈兄出身高贵,怎么沦落得如此地步?”
说着,鞠子洲低头看去。
陈河脚上穿着简陋草鞋。
——他是四名游侠之中唯一有氏,并且穿鞋的人。
这正是鞠子洲找上他的原因。
“陈兄出身显赫,乃为大夫之后,怎能着如此敝衣陋履!”鞠子洲很是生气。
陈河脸上一黯:“后人……”
“陈兄!”鞠子洲没等他说完,便开口严肃说道:“陈兄祖上与我家祖上乃为世交,襄子时更是有同寝共车,一同舍命破贼的交情,我鞠子洲岂能坐视陈兄穿这敝衣陋履!”
陈河定定看着鞠子洲。
怎么就世交了?
同寝共车,舍命共战……陈河其实也不清楚祖上的事情,但鞠子洲说的跟真的一样,而且鞠子洲地位比他更高,似乎也没有拿祖上的事情欺骗自己的必要……陈河咽了一口唾沫。
难道我这真的是遇到了世交,从此要发达了吗?
一定是这样!
陈河感受了一下自己揣在怀里的黄金的温度。
黄金,家主,故交,今天一下都齐了!
自己这是要翻身!
陈河反抓住鞠子洲的双手:“鞠小兄。”
“陈兄请着我衣履!”鞠子洲伸手拿出了备好的鞋子,并将自己身上的袍子解下来,亲手为陈河披上。
陈河偷偷摸了摸身上外袍,感受了一下上乘布料的质感,心下狂喜。
“陈兄请着履。”鞠子洲双手将鞋子递给陈河。
陈河双手接过鞋子,接鞋子时候,他看到鞠子洲手中华美长剑,不由眼前一亮。
鞠子洲见到陈河表情,脸上露出挣扎神色。
好一会儿,他咬咬牙,又双手将剑递了过去:“陈兄既然喜欢,那这把剑便奉送给陈兄,以全你我世交之谊!”
陈河狂喜,尽管努力掩藏,可是喜悦从眉梢眼角透出,他咽了一口唾沫拒绝道:“这怎么行!”
“陈某得与鞠小兄遇,继了世交之谊,已是昊天垂幸,厚颜拿了鞠小兄的衣履,是因士不可不正衣冠,陈某不愿失祖宗颜面,怎可再取鞠小兄宝剑!”
“若取,陈某岂不是成了那贪夺弟兄所好的无耻之人!”
“陈兄!”鞠子洲扭脸,不忍看自己手中宝剑:“陈兄若不取,则就是鞠某不愿将区区身外之物奉送给爱此物的兄弟,则是鞠某吝啬,爱财宝重于爱兄弟,则是鞠某不义!”
“陈兄忍看鞠某成那不义小人么?”鞠子洲颤声说道,他转过脸不看身前陈河和自己手中宝剑,而是看向身侧的木屋窗户。
窗户后面,嬴政静静站在那里,看着鞠子洲面无表情的脸。
“鞠小兄!”陈河犹豫半天,想拿剑,却又不敢。
“陈兄……”鞠子洲说道:“不若你随便拿些钱财与我,便算是你从我这里购剑的购剑之资。”
“如此,陈兄得了所好的宝剑,而我也全了兄弟之义!”
陈河心下大喜,立刻从怀里掏出那一斤黄金,放在鞠子洲手里:“便依鞠小兄所言!”
说着,陈河就有些后悔。
但是话已经说出来了,也由不得他反悔。
鞠子洲将剑奉给陈河,将黄金收入囊中,说道:“陈兄身形雄壮,配此剑,当真是英雄人物,日后定能在君子政门下建立一番事业,以复先祖时大夫之贵!”
陈河手持宝剑,听到鞠子洲的话,顿时有了一种自己身为贵胄之后,困顿只是一时,一朝得遇明主宝剑,理当脱离泥沼,建功立业,复祖先显赫的念头,点了点头:“是极!”
他不由将弓着的腰身挺直。
鞠子洲与陈河寒暄片刻,拍了拍脑袋,想起什么一样,说道:“陈兄,我是时候该去陪君子政读书了,就先走一步!”
“鞠小兄去吧!”陈河点了点头,目送鞠子洲离开。
目送鞠子洲离开,陈河想要坐下与三名游侠攀谈,但是想到自己身上的袍子和自己有氏者的身份,陈河没有如三名游侠一样坐在地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嬴政有些不解:“我那剑可比一斤黄金值钱!”
“但是你的剑能当钱花出去吗?”鞠子洲问道。
“大概可以。”嬴政想了想说道:“你这样也算是加固我们之间的关系?你不是只给了一个人剑吗?”
“是啊。”鞠子洲笑了笑,抛了抛手中黄金:“我是只卖了一把剑给那四名游侠,但我同时卖了一个梦给他们!”
“什么梦?”嬴政皱眉问道。
第九章 我要安全的(上)
梦是可以卖的?
嬴政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他看着鞠子洲,满脸的“我很好奇”。
鞠子洲笑了笑:“我把锦衣、良履、宝剑都给了陈河,以商贾事来看,却只收了他一斤黄金,这是不是亏损了?”
“当然是亏损了!”嬴政点了点头。
商贾事情,无非是低买高卖,囤积居奇,赚取差价。
而鞠子洲赠送给陈河的锦衣、美履、宝剑三样,如果按照商贾事来算,至少都是可以卖出十斤黄金的价格的——嬴政的那把剑是很贵重的。
而鞠子洲只收了陈河一斤黄金,这是不折不扣的蚀本买卖。
“但我不是商贾,或者说不只是简单的商贾!”鞠子洲说道:“我卖锦衣、美履、宝剑给陈河,不是为了赚取钱财,钱财在此时是最没用的东西!”
“我把锦衣、美履、宝剑给了陈河,同时也给了他一个身份——落魄贵家子的身份!”
“有了这个身份,他以后就再不是简简单单的底层游侠或者高级游侠,而是兼具游侠和贵家子身份的人。”
“有什么用吗?”嬴政不解问道。
“当然有用!”鞠子洲说道:“他既然有了贵家子的身份,那么就要做贵家子应该做的事情,我跟你讲过的吧?立场决定思想!”
“我不懂!”嬴政老老实实说道:“为什么陈河会有贵家子的身份呢?他有了贵家子的身份,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因为我承认了他“贵家子”的身份!”鞠子洲冷声说道:“这是“生产关系”的实际应用!所谓的“贵贱”,无非就是在“生产关系里的分工上下位”,是需要别人承认的东西,没有人的承认,这种“贵贱”就如路边野草,毫无意义!”
嬴政有些迷惘,思考片刻,他身体一颤:“你是说……”
嬴政是个聪明且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因为聪明,所以他思考一下就大概能够理解鞠子洲话里所包含的意思。
——贵和贱的区别,其实并不像是水必然向低处流,火天生就让人感到灼烫一样的自然事情。
这种区别,是人造的!是可以被拒绝和被否定的!
就像鞠子洲承认了陈河的“贵家子”身份一样,他以后也可以继续承认别人的“贵家子”身份,甚至与“贵家子”身份像雷同的……王室贵胄的身份。
而他可以随便的承认,当然也就可以随意的……否定!
鞠子洲可以,那么别人呢?
嬴政稍微一联想,便陷入了巨大的惶恐之中。
鞠子洲教授“生产关系”的相关知识时候,嬴政光是理解“生产关系”的含义就已经废了莫大的力气,根本就无力沿着这个思路向下延伸思考,所以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看清了世界的本质的喜悦与震撼之中,无法自拔。
他沉迷于用“关系”来界定自己与世界的联系,自己与他人的关联。
但他没有发现这种理论最根本的可怕之处。
而现在,他意识到了!
所以他开始害怕。
嬴政退了半步,仰起头惊恐看着鞠子洲。
鞠子洲温和笑着,与嬴政对视。
他目光冷然。
“师兄……”嬴政小声叫道。
他很没安全感。
鞠子洲看着嬴政脸上溢于言表的恐神情,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
震慑住了!
嬴政果然是个很聪明且很没安全感的孩子啊,这种孩子真的太棒了!
穿越过来六年多,《秦始皇改造计划》业已经制定出来两年半了。
虽然之前嬴政拿着小弩逼迫自己与之确定下来一个可以被把握的“关系”这件事情比自己预期之中提前了一些,但就目前的反应来看,计划的基本原理还是可行的,无非是细节上需要做出改变而已!
鞠子洲这边温和看着嬴政,向前踏出一步,目光依旧冷厉:“师弟,陈河他既然已经得到了“贵家子”的身份,那他就必须按照“贵家子”的思维方式去行事!”
“他必须“光耀门楣”,他必须“建功立业”,他必须重新成为“贵人”!”
“而目前,他所能知道的,所能触及的,能够给他这一切的人,就是你啊!秦国的君子秦政!嬴姓贵胄,未来的秦王之公子!”
“所以他会为我卖命!”嬴政还是有些不安。
听到鞠子洲说的那一长串的修饰,什么“君子”,什么“贵胄”,什么“未来的秦王之公子”,嬴政总感觉那都是虚的!
那都是可以被随意的承认和否定的东西!嬴政在心中大喊大叫。
“对!”鞠子洲点了点头。
“可是这用钱不是也可以做得到吗?”嬴政忐忑问道。
“用钱怎么做到?”鞠子洲反问。
“每个月都给他发钱!”嬴政立刻回答。
“你今天给他黄金一斤,是让他从无到有,让他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感觉,所以他感激涕零。”
“但是往后呢?”鞠子洲问道。
“往后你再给他黄金,他还会这么高兴吗?他还会这么感激你吗?”鞠子洲继续问:“他会不会想要更多,会不会习以为常,不再感激你?”
“届时你怎么办?”
嬴政傻眼了。
“钱财不好用了……那我……”
“给钱,并不是让你随随便便把钱发出去!”鞠子洲笑了笑:“而是要用“给钱”这件事情本身建立一种“信任基础”,让他相信你是真的会给他利益!”
“他拿到了利益,可能心理骂你傻鸟,骂你败家子,但他会相信你是真的要给他利益的。”
“之后你给他树立一个远大的目标,实现目标就能得到极大的利益,然后给他实现目标的路径,这个时候他会怎么样呢?”鞠子洲问道。
“他会……相信我吧……”嬴政不确定说道。
“然也!”鞠子洲点了点头,摸摸嬴政的脑袋:“有了信任基础,他会相信你,并且沿着你给出的“路径”舍命狂奔,越是狂奔,就不得不继续狂奔,到最后就算知道你可能是在欺骗他,他也只能沿路狂奔!”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付出了太多,舍弃这条路,那么他过往的一切付出就全部都打了水漂了!”
“他舍不得过去的那些付出的!他也没有那个资本敢舍弃这条路!”
鞠子洲说道:“他以后都会为你效死了!”
嬴政还是有些迷糊,却缓缓点了点头:“那么师兄,为什么不把这个“梦”顺便也卖给另外三名游侠呢?”
“你我人多还是四名游侠人多?”鞠子洲问道。
“游侠人多!”嬴政立刻回答。
“那么谁的拳头大?谁的“暴力”更加暴力?”
“游侠!”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听我们的话?”鞠子洲问道:“他们万一联合起来打倒我们,把我们手里的钱财全部抢走该怎么办?”
“他们不敢的!”嬴政说道:“我父亲是未来的秦王!”
“那么万一秦人联合起来站起来把秦王打了,然后把秦王的钱财抢了又该怎么办?”
嬴政讷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所以……我们该怎么做?”嬴政闷声问道。
“所以我们把游侠分化开!”鞠子洲说道:“在不扩大既得利益者的规模的时候,分化大多数,挑拨他们互相竞争,互相淘汰,甚至互相敌视,这才是少数人统治多数人,以弱者凌驾于强者之上的秘诀!”
“那……”嬴政忧心忡忡说道:“那这不是很不安全吗?”
“那肯定不安全!”鞠子洲撇嘴。
“师兄……”嬴政低着头问道:“有没有安全的办法?”
第十章 我要安全的 (下)
嬴政自幼寄人篱下,生活之中父亲缺位,母亲并不尽责,因此他的性格应该偏向于敏感脆弱,缺乏安全感,渴望亲人关怀。
这是鞠子洲数月之前刚开始观察嬴政的时候下的结论。
理论基础是他个人的实操——他前世下基层扶贫时候,见过很多的留守儿童,下意识的就把身世类似的嬴政代入进了留守儿童的心理模板。
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鞠子洲又否定了这个模板。
——嬴政虽然寄人篱下,但生存物资并不匮乏,而目前的这个时代,与他以前所处的时代也有不同。
这是个社会秩序严重缺位,伦理道德都与他所知的时代不同的时代!
这个时代就像是刚刚脱离父母束缚的小孩子,明明什么都没准备好,但就是有一股成年人没有的不顾一切的桀骜与张狂,自尊心极强的同时十分渴望认同感,有着探索一切的渴望,却也因此生出了能够轻易学习和创造一切知识的自大与因无知而诞生的盲目自信。
这是一个文明刚刚挣脱蛋壳,重心从谋生转到向外界探索之上的时期,是诸夏文明的青春期!
在这种时代里成长的贵族小孩子根本就不把父母缺位当成什么大事。
嬴政敏感,却并不脆弱。
甚至敏感都更像是一种野兽对于危险的直觉。
鞠子洲观察了数月,接触了两个月,最终确定了嬴政的主要性格构成——他霸道、自信、敏感、缺乏安全感。
了解了他的性格,鞠子洲改动了自己原本的计划。
也因此,他知道,自己不能收嬴政为弟子。
这个年月的“师徒”关系,带有上一个时代腐朽不堪的“人身依附”关系的特征。
这不仅与鞠子洲自身的三观相悖,更与他所精擅的理论相悖。
而且,“人身依附”关系里带有强烈的“上下位”关系特征,在未来更可能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一个性格霸道的封建君主,不会容忍一个关系犹在自己之上的人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嬴政成为了秦始皇之后,他更有可能做的事情就是把他的老师送到天界,然后在人间彻底沿用他老师的理论,就像历史上有名的韩非子那样。
鞠子洲不想死,所以他只充做引路人。
“有没有安全的办法?”嬴政低着头这么问道。
所以当嬴政如鞠子洲所期望的那样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鞠子洲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嬴政惊愕抬头:“没有?”
“当然没有!”鞠子洲笑了笑:“以少数统治多数,本身就是屁股坐在刀尖上的行径,除了分化挑拨,引起敌视,拉一派打一派之外,毫无其他办法。只要多数人被欺负得丧失了活下去的希望,他们哪怕没有一寸兵器,只要站起身来,就能轻易将天地翻覆,日月更新!”
“至少,阿政,师兄我是想不到任何安全的办法!”鞠子洲意味深长说道。
嬴政失神点了点头。
他受了很大刺激。
回到房间,也不说什么,倒头就睡。
鞠子洲慢慢整理自己的东西,又取了布料,给自己裁了一身宽大罩袍。
夜幕降临,嬴政没有吃晚饭,鞠子洲叫了两次,没能把他叫起来,也就选择任他睡懒觉。
睡觉之前,鞠子洲在房间里放了一些饭团和肉干。
此时并没有什么娱乐项目,于是鞠子洲也和衣而睡。
他睡下之后不久,原本床上熟睡的嬴政就张开双眼。
他眼里没有一丝从睡梦中醒来应有的迷糊。
他根本没睡觉!
三观颠覆,认知被重塑,嬴政脑海里满是震撼情绪。
自然而然,他睡不着。脑海里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甚至有些杞人忧天似的担忧起自己远在秦国的父亲会不会刚当上秦王就被秦人打翻在地,又想起赵国那些招惹过自己的家伙。
如果赵人也站起来向赵国贵族们讨希望,自己深恶痛绝的那些赵人是不是同样会被赵人杀死?
为什么会没有安全的办法呢?
嬴政想的最多的就是这个问题。
他又回想起鞠子洲的话。
翻来覆去地想。
……
嬴政思索的时候,四名游侠正在村外夜巡。
他们向卫队讨要了这份差事,就是想要报嬴政赐金之恩。
陈河脚蹬良履,身罩锦衣,手持宝剑,昂首阔步独自行走在野村外围,偶尔瞧见栖息在村子旁边的“野人”原住民,也只是轻蔑转过头去。
他是“贵家子”,多看一眼这样的野人都感觉自己的眼睛受到了侮辱。
另外三名游侠团结一处,拿着自己的破剑,微微弓身低头看着脚下,小心翼翼地行走——他们没有鞋子,虽说脚底早已经习惯了走路带来的磨损,可是走夜路,毕竟还是要注意不能踩到尖锐的石头的。
……
嬴政慢慢嚼食干冷的饭团与肉干,在烛火之下细细翻看《邯郸调查》。
他现在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三张帛书里蕴藏着巨大的能量,这是甚至可以将整个赵国和赵国的一切贵族掀翻的强大能量。
由此而衍生出的利益,也是巨大到难以想象的。
一边翻看,嬴政一边思考。
他所知道的赵国是很富庶的。
但是他记得鞠子洲对于赵国的评价——赵国苦寒且贫穷!
这个评价与嬴政的所见所闻不相符。
甚至眼前的《邯郸调查》里所记述的大多数内容都与嬴政的感知不相符。
嬴政觉得肯定是鞠子洲弄错了。
但是想起自己新收的四名门客,嬴政又觉得鞠子洲似乎应该也没有错。
这个简单的结论让他感到无比糊涂。
贫穷和富庶是相悖的。
但自己所见的富庶是做不得假的;而鞠子洲所讲的苦寒和帛书里记述的贫穷也是有事实基础的。
这也就意味着,富庶和苦寒、贫穷都是真实存在的。
甚至是同时存在的。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富庶与贫穷怎么可能同时存在?
嬴政百思不得其解。
慢慢看着,天光亮起。
一只肥猫自窗户处跳入房间里,来到嬴政身边。
她喵喵叫着,想要跟小主人亲近亲近。
嬴政认真翻看帛书,对于猫咪的献媚感到很不耐烦,于是随手将肥猫打飞。
“喵!”猫仔感到很是委屈。
她落地以后冲着嬴政叫了几声,发现小主人并不理自己,于是她感到很生气。
恰好她落地的位置离床榻很近,也离鞠子洲很近。
猫猫看到了这个熟睡的直立猿,她记得,就是这个坏东西栽赃自己,破坏了自己与小主人的感情。
你这狗东西!
猫猫呲牙。
第十一章 嬴政的学习能力
鞠子洲醒来时候,看到嬴政拿了笔,对着帛书在竹简上抄录着一些词句。
他挠了挠头,忽地感觉脸上有点疼,顺手摸了摸,指腹立刻印出三道细细血痕。
这是……
受伤了?
鞠子洲刚刚睡醒,大脑还不是很清醒。
他游目四顾,试图寻找伤害了自己的家伙。
窗户上,一只肥猫委屈且无辜蹲坐在那里,像极了被渣男抛弃了的纯情女孩儿。
鞠子洲目光掠过去。
虽然三道血痕所对应的伤口的确很像是被猫抓住来的,但鞠子洲料定这蠢猫没有如此胆量,也未必有这种演技,可以在抓伤自己之后不迅速跑路,而是留在原地看戏。
看了一圈,没见到什么可能的目标。
鞠子洲起身走向嬴政,正想说话,便听得门外传来敲门声:“君子,您醒了吗?”
“什么事?”嬴政抬起头来朗声问道。
“我等昨夜擒了两名来袭的游侠,君子可要前去看看?”陈河恭敬说道。
嬴政搁下笔,站起身来,将自己抄录的竹简递给鞠子洲,而后打开房门:“带我去看看。”
鞠子洲接过竹简,亦步亦趋跟着嬴政向前走,手中也并不停歇,而是展开竹简看了看。
字迹拙稚,赵国文字映入眼帘。
两条竹条中间字迹对照,格局如棋子横布,每一行对照的词句,都是约近相反的意味。
鞠子洲很快就看完竹简上的内容。
那时他在《邯郸调查》里面写明的词句。
有关于贫富的描述;同样的职业,底层与高层的利益点截然不同;对于自身权力和命运的把握方式;赵国贵族对内的强势和对外的卑微表现。
鞠子洲稍稍思考,便知道了嬴政的疑惑所在。
——贫与富的一体共生也好,同样的职业底层从事者与高层从事者的利益转变也好,都只不过是围绕“生产资料”的有无而产生的自然产物。
但鞠子洲暂时并不打算彻底解除嬴政的疑惑。
他只做引路人,而不能做一个对这些问题全知的导师。
“……你两人,可愿意归顺于我,为我门客么?”嬴政俯视地上躺着的两名游侠。
他身边,陈河等四名已经归顺的游侠分立两旁,充当侍卫。
“呸!乃公便纵是死,身首异处,五马分尸,也绝不会臣服于一秦人竖子!”一名游侠大声叫骂。
嬴政看了一眼他身上半新不旧的衣服和脚上的布履,皱了皱眉。
另外一名游侠却没有他这么坚定的反抗意志,但却也没有开口说什么。
嬴政仔细打量沉默的那名游侠。
他敝衣无履,手中铜剑无鞘,且剑身之上布满铜锈。
“贫富差距……”嬴政若有所思。
他想了想,蹲下身来,问道:“你二人与秦人有仇么?”
步履游侠恨声说道:“当然有仇,整个赵国,都与秦人有仇!血海深仇!十年前,秦人侵我国土,杀我父兄,我恨不能食汝肉,寝汝皮!”
嬴政歪了歪脑袋:“这关我什么事?”
“你与秦人有仇,是因秦人十一年前开始的那次战争之中秦人破家伐城,杀死了你的父兄,如此血海深仇,你想要报仇,理所当然,不思报仇,才是不孝,想要报仇,于国,乃是忠心耿耿,于家,可谓至孝如也。”
“但这与我何干?”嬴政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名秦政,虽是秦人,但生于赵国,长于邯郸,除我父以外,我活到现在,都没有见过第二个秦人!”
“名为秦人,实为赵人!”
嬴政又说道:“再者,我今年九岁,十一年前我尚未出生,如何能够杀你父兄?如何能与你有仇?”
“你欲寻秦人报仇,天经地义。但你找我报仇,岂不是找错了人?岂不是不分秦赵?岂不是不智?”
“秦人就在秦国,然而你却不去秦国找当年杀你父兄之人报仇,而是在赵国找一个九岁孺子报仇;岂不是怯懦于秦人勇力,而欲施暴于一孺童?岂不是不仁?”
鞠子洲听着嬴政的话,总感觉这话有些耳熟。
他想了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在《邯郸调查》里面所描述的一种道德攻击的话术。
原本这样的话是鞠子洲用以具体描述赵国贵族道德绑架,让赵国普通百姓为之作战的话术的。
但是没想到,嬴政居然可以这么快就学到了其中的精髓,并将其运用到实际的实践之中。
天赋异禀啊!
鞠子洲挑眉,脸上露出笑意。
他这一笑,肌肉联动之下脸上又开始疼。
鞠子洲摸了摸自己的脸,已经不再流血了。
开始结血痂了吧……等一下……
鞠子洲脑海中灵光一闪,这才意识到一件事——自己脸上的伤口,恐怕并不是嬴政搞出来的吧?
自己摸的时候还在流血,本身就意味着伤口才出现不久。
从印在指腹上的血痕看,是细长的伤口。
嬴政没有很长的指甲,要给自己留下如此伤口的话必然是要有工具的。
但自己没有见到任何工具……
就嬴政递给自己的竹简墨迹来看,他也并没有作案的时间!
所以……是那只蠢猫?
“……所以你是铁了心不肯归顺于我?”嬴政问道。
步履游侠被嬴政的道德攻击说得没脾气,但却死硬的并不肯归降嬴政。
嬴政叹气:“你是一个不仁不孝不忠不义不勇的人,趁夜色来袭想要杀我一个无辜孺童,本也就做好了被杀死的准备吧?”
“你想要杀死我一个无辜孺童以满足你阴邪自私的心思,如今落在我手中,我好言相劝,你却恶语相向;我愿放你生路,你却执意想要杀死我。”
“现在你落在我的手中,我杀死你,想必你也没有什么怨言吧?”嬴政问道。
步履游侠脸色难看,身体颤抖,说不出什么话来。
嬴政点了点头,朝陈河摇了摇手指,而后看向另一名游侠。
“哧”铜剑没入步履游侠的颈子,鲜血迸射。
嬴政看都不看一眼死去的步履游侠,而是温和看向另一名游侠:“你呢?”
这名游侠浑身颤抖,忙不迭点头;“我愿归顺君子!“
嬴政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起身就走。
这时候,赵姬身边名为芷云的侍女走了过来:“君子,该启程了。”
嬴政点了点头,朝着自己所居住的房间走了过去。
帛书还留在那间屋子里。
鞠子洲摸了摸自己的脸,跟着嬴政一同回屋。
肥猫鲙姒如今趴在帛书上,懒洋洋一片,看到嬴政和鞠子洲进屋,只是妩媚叫了一声,而后转过头去,像极了一个耍小性子的娇蛮女孩儿。
鞠子洲抿唇,伸出手朝肥猫走过去。
肥猫发出凄厉尖叫。
第十二章 儒生
队伍缓缓开始移动,野人们欢呼着回到了自己阔别数日的家。
嬴政坐在车里,听到欢呼,忍不住朝外看了一眼。
一群衣衫褴褛的野人欢呼着回到了嬴政觉得近乎没法住的小村落里。
他眉头紧皱:“师兄……”
“你感觉很难以理解吗?”鞠子洲问道。
跟后来的“何不食肉糜”“为什么不吃蛋糕呢”一样,本身是善意带来的疑惑,但因为“认知鸿沟”的存在,嬴政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么破旧的房子还会有人视若珍宝。
为什么不建造更好的房子呢?
嬴政心中大概就是这样的疑惑。
他并不清楚建造房子需要怎么样的复杂过程,也不知道建造好的屋舍需要多少物资。
因为好的房屋对于嬴政而言是天经地义的存在,就像是渴了可以喝水,饿了可以吃饭一样,他从来不曾缺乏生存必备的物资,就像常人不需要思考到哪里去寻找空气以供呼吸。
嬴政点了点头。
“很矛盾,对吗?”鞠子洲拿出之前嬴政递给自己的竹简:“你自己实际生活里所观测到的赵国是富庶无比的。”
“但我的话里,我的书里,游侠们带给你的客观事实里都说明了赵国其实很贫穷。”
“贫穷和富庶是互相矛盾的。”
嬴政点了点头:“的确,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按道理来说是说不通的!”
“这就跟之前我们所说过的“长平之战”一样。”
“明明秦国才是人少的一方,可是我却告诉你赵国才是人少的一方。”
嬴政低头思索。
鞠子洲并没有继续解释。
只有自己通过艰深思考得到的结论,才会是印象最深刻的。
鞠子洲朝窗外看去,车队缓缓向秦国驶去。
……
赵姬坐在车里,看着面前抻平四肢,肚皮朝天,一动不动,吐出半截舌头,一副被玩坏了的模样的肥猫,有些疑惑。
这狸奴子往日里可绝对不会有这种表现!
莫非是累了?
她玉手轻轻拨弄猫咪软乎的肚子,将她翻了个身,抱在怀里。
“喵~喵~喵~”前一刻一副“我已经死了”的模样的猫咪被翻过了身,立刻发出凄厉异常的哀嚎,并且不断挣扎着想要翻身继续肚皮朝天。
赵姬有些疑惑,强拗着将猫咪翻了个身,看到她光秃秃的头顶,这才有些释然。
啊,原来是被人剃了个光头……一瞬间,赵姬大脑一片空白。
猫咪委屈巴巴看着赵姬,使劲往她宽广的胸怀之中钻。
“噗”赵姬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
……
“你服不服?”鞠子洲看着眼前一副哀怨模样的肥猫,左手拿了肉干,右手手持剃刀。
猫咪看到鞠子洲右手中的剃刀,立刻老老实实趴了下来:“喵~~”
陈河从不远处走了过来,他还是身着锦衣良履,手持宝剑,腰杆挺得笔直。
“鞠小兄!”陈河脸上洋溢笑容,远远的看到鞠子洲就高声招呼着。
“原来是陈兄!”鞠子洲笑了笑:“陈兄怎么没在客舍里休息?是秦国的食宿不合陈兄的胃口吗?”
“倒也不是,我并没有择食的习惯!”陈河笑了笑说道:“是君子政遣我请你去为他讲经。”
“他还在看书?没有陪那几名儒生说话?”鞠子洲有些疑惑。
走走停停,一个月半的时间,众人总算是到了秦国。
如今,他们在秦国边地的一座小邑的客舍里休息。
一个多月,除了嬴政手里又多了几名游侠门客与前来投奔的儒生之外,几乎没什么大事发生,每天就是枯燥的走走停停。
嬴政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在研读《邯郸调查》,间或会与几名儒生聊一聊,听儒生们向他灌输儒家治世道理,但次数很少,而且时间很短。
鞠子洲其实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一本书读到几乎可以背下来的地步。
而且还不止是背下来,嬴政还要从各个角度去揣摩一句话里的各种含义。
最近这几天,问过嬴政身边来的那几名来投奔的儒生之后,鞠子洲才发现,原来这个时代的人读书都是这么读的!
知识在如今是一种宝贵的财富,而凡与宝贵二字沾边的东西,人们往往对于它的出身有着极高的要求,就像他们要求人要有一个古老而有名的祖宗一样。
什么昆山之玉、首山之铜、大河之鱼。
在这些宝物当中,玉、铜、鱼这些东西的本体其实一点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昆山、首山、大河这些附加属性。
这种对于“血统渊源”近乎变态的贵族偏执决定了无名无姓之人是不具备著书立说的资格的。
一般人只能通过解释名人留下的相关书籍来阐述自己的观点。
而在这种情况下,大家读书都是熟背先贤书籍,而后以此为根基阐述自己的观点。
两三百年前,即便是老子、孔子这些大贤,他们活着的时候也是不会自己写书的,他们通常是整理先贤留下的书籍,真的想要留下自己的著作,也不会是自己动手写,而是自己口述,让弟子门人去记录整理。
即便是记录整理的东西,在他们本人活着的时候也不能当成是书籍让人传颂。
如今,虽然礼乐制度进一步崩坏,写书的门槛低了很多,但像鞠子洲这样自己一次独立写出几万字的长篇调查报告的人是不存在的。
嬴政用此时流行的通读的读法来读《邯郸调查》,本身也就是因为在实践里证实了《邯郸调查》的真实性,这才真正重视,想要彻底理解这本书。
他死磕《邯郸调查》的行为让鞠子洲大感头痛,也让几名儒生对鞠子洲的意见越发大了。
——儒生们是趁嬴政微末之际前来投效的第一批知识分子,按他们的计划,嬴政应该对他们无比热情,不说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也该是同榻而眠,执弟子礼。
但什么都没有。
能够自由出入嬴政房间的人只有鞠子洲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妖艳贱货。
儒生们原以为这没有什么,毕竟谁还没有个男朋友。
但嬴政嘴里的“师兄”和他实际行动里的抱着《邯郸调查》不放手却着实令儒生们火冒三丈。
撬儒门的墙角,你算老几?
“没有”听到鞠子洲的问题,陈河轻蔑笑了笑:“鞠小兄,那几个酸儒怎比得上你在君子政心中的地位!”
鞠子洲叹气:“那行吧,我过去看看,陈兄你帮我喂一下这只狸奴。”
“好嘞,你快去吧,休教君子久等。”
鞠子洲慢慢回到客舍里安排的独立房间,嬴政此时正跪坐在主席,双手持拿一卷帛书。
他身旁的客席上,六名年轻的儒人跽坐,似在等待。
“有客人啊。”鞠子洲挑眉,眼前一亮,心说你终于肯接触儒家学问了:“阿政,你有问题可以先向几位先生请教请教啊!”
儒生们闻言脸上一黑。
第十三章 早受骗
下马威!
为首的儒生很是愤慨。
他觉得,鞠子洲说这句话是在宣示主权,是在给自己等人一个下马威!
六名儒生虽然生气,但却还是老老实实的起身见礼。
儒人,是百家之中最为看重礼数的存在,他们内部,失礼是一种大过。
“鞠朋友,我等六人,乃为自燕国而来的士人,宗颜子,师承田子无矩,不知道鞠朋友是哪一家哪一脉的士人?”为首的儒人开口询问。
这群儒人投来投嬴政已有数日,但与鞠子洲的正式交流,今日还是第一次。
鞠子洲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对方乃是颜子儒,随便拱手回礼道:“我故旧曾在孙淹门下学文,宗老庄。”
儒人皱了皱眉。
似鞠子洲这般对自己恩师直呼其名的人,现如今是很少见的。
果然是无礼之人!
儒人们眉宇之间顿时有了几分轻蔑。
“原来是道家的师弟,无怪乎如此洒脱不羁,藐视礼法。”儒人点了点头,暗讽一句,说道:“不知道师弟本经是何经?令宗师授予君子政的,又是何经?”
鞠子洲笑了笑:“师兄谬赞了。在下读书时候,选了本经《德道》,不过甚少研读,如今更是已经弃经四年,秦政也并未跟随孙淹学道。”
《德道》经,其实就是道德经。
鞠子洲没有承认任何师徒关系,只是借用道家的名头行事而已。
嬴政跪坐于主席之上,饶有兴致看着鞠子洲与儒人对话。
他其实一直都很想多了解鞠子洲一些,之前,他甚至不知道鞠子洲的师父是谁,现在……嬴政想了想,觉得自己似乎依旧不知道鞠子洲的师父是谁。
故旧,这个词代表的意思是:过去是,而现在并不是。
且,鞠子洲只是说自己在孙淹门下学文,并没有说自己拜师孙淹。
嬴政跟鞠子洲相处数月,对于他讲话相对严谨的特点很是清楚。
“哦,鞠师弟已经出师了吗?”儒人轻飘飘问道:“师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还在学经!”
“人各有志嘛。”鞠子洲笑了笑,并不理会儒生的挑衅,而是在嬴政身旁跪坐下来:“诸位师兄请坐”
儒生皱了皱眉,六人对视一番,跪坐下来。
“阿政,你有什么困惑,不妨说出来,请教一下诸位儒门师兄。”
嬴政皱了皱眉,点头称是:“那就有劳诸位师兄了。”
说着,他起身走到中场,朝众人一礼,跪坐下来,问道:“师兄,我知道赵国,人有贫富之差距,赵王与赵各贵族之间有利益之分歧,高级游侠与底层游侠之间有天渊之鸿沟。”
“那么,为什么会产生这些差距呢?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土地、爵位、财富我都想过,然而始终无法明白。”
“他们之间的关系为何会牢固到如此地步?即便有利益之分歧,也无法将关系斩断。”
“明明是可以互相转化的一个职业,却为什么高级与底层之间有如此大的鸿沟?”
“请师兄教我。”嬴政说完俯身一礼。
六名儒生相互对视,各自都有些诧异。
嬴政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孺子,他们本以为,嬴政即便聪慧,但也不过是个孩子,所会问的问题,也应该只是孩子关心的那些,出格一些也无非就是吃喝玩乐。
但现在嬴政的问题显然已经不是一个孩子应该可以问出的问题。
儒生们惊诧之余,也有些重视。
因为。嬴政能够问出这样的问题,说明他是一个聪慧的人,而且极其关心民生。
这样聪慧的孩子教起来才轻松。
这样关心民生的孩子才更适合儒家学问。
沉吟片刻,一位儒生越众而出。
他起身,走到嬴政面前,与他面对面跪坐下来,微微弓身一礼,说道:“教。”
嬴政躬身:“请赐教。”
“子孔子曰:周有大赉,善人是富。”儒生缓缓开口:“人固有德不齐者。善德者,虽邻人而自爱之也;非善德者,虽父母而犹恨之也。”
“有邻人爱之者,与父母恨之者立于人世间,则邻人爱之者可以累财货,积田土。”
“而父母恨之者,可以溃千金,败产业。”
“于是邻居人爱之者富,于是父母恨之者穷。”
“于是善德者富,非善德者穷。”
“此,所以赵人有贫富者也!”儒生继续说道:“赵非德邦,而赵王与赵各贵族有得之不齐者也。德高者,以仁义为利,德下者,以财货为利,这正是赵王与赵各贵族有利益分歧的原因啊。”
“游侠亦有大小之分,大侠者,爱名声胜过爱财宝,行事以仁义为准则,不义之事不为;而小侠爱财宝,胜过爱名声,道德卑下,隳突七国,所求,不过是钱财而已。”
“德之不齐,才是这一切鸿沟的开始啊!”儒生意味深长说道:“田土、爵位、财富,这些都应该是君主用来保民的东西啊!”
“子孟子曰:民无恒产者无恒心,无恒心者,放辟邪侈。”
“放辟邪侈,然后知失德也。君主当该发政施仁以养德。”
“子孟子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
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谨受教。”嬴政一礼。
儒生回礼,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鞠子洲看着嬴政。
嬴政依旧皱着眉。
他的问题并没有被回答!
儒生们说了一通,倒是很开心。
他们互换眼神,对发言的师兄的表现表示赞许。
“妙哉,子元师兄几得子孔子之真意也!”
“子元师兄言辞绝妙,学问又有精进,我等不及也!”
“子元师兄当真有宰执天下之能也!”
儒生们出言夸奖。
鞠子洲撇嘴。
嬴政躬身一礼:“我已经没有疑问了,现在想要休息,多谢诸位儒门师兄了!”
儒生们纷纷点头,赞许嬴政有礼:“君子政可细细琢磨子元师兄之言论,以君子的资质,定能从中获益许多。”
礼送儒生们出门,嬴政恭敬的脸色一下黑了下来:“你叫我问这群废物?”
鞠子洲笑了笑。
“请教这群废物,除了浪掷时间,我得不到任何启发,你到底怎么想的?”嬴政罕见的冲鞠子洲发火。
“还是要你多读书,免得将来受这些知识分子骗。”鞠子洲笑了笑:“现在被骗几次,以后再遇到这样的就能一下识破他们的话术,不至于被骗了,这是好事!”
第十四章 蒙衍
嬴政深深看了鞠子洲一眼:“姑且算你说的有道理!”
“不过,为什么一定要我被他们骗一次?”嬴政又开始疑惑:“受骗难道还是什么好事吗?”
“受骗是一等一的坏事!”鞠子洲笑了笑,摸摸嬴政的脑袋:“如果有得选,师兄不会想让你受人家骗的,但是没办法呀!”
“你的意思是,我以后还会被人家骗?”嬴政皱了皱眉。
“那是肯定的!”鞠子洲踞坐下来:“你要做秦王,肯定是要经常被人家骗的,所以师兄希望你以后还是能够分辨别人言语的真假——包括我,有时候可能也会骗你!”
嬴政的眼神一下子锐利起来,宛如绝世的剑客,锋芒毕露:“是么?我怎么觉得你不会骗我?”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鞠子洲问道。
“没有为什么!”嬴政昂首说道:“你不会骗我!”
鞠子洲微微恍惚。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竟从一个九岁的孩子身上看到了一丝威严霸道的意味。
鞠子洲定了定神,将杂念驱除:“你是如何发现方才那儒人的话是谎言的?”
“因为那些言论与你交给我的道理、以及我自己看到的事实是相违背的!”嬴政傲然说道:“无论高级游侠还是低级游侠,爱财宝的心都是一样的;无论赵王,还是赵国贵族,爱财宝的心都从未断绝过!”
嬴政清秀的小脸上浮现与年龄严重相悖的轻蔑:“我所见过的所有人都在逐利,我父亲因为要逐利,所以抛妻弃子,七年来不闻不问;我外祖看我之时,眼中不见半分慈爱,看我之时,眼神与看囤积的财货时不差分毫!”
“陈河是底层游侠之时,所求的就是名利,如今,他成为了高级游侠,所求的依然是名利,只不过是更高的名利!”
“所以你不相信“德行”么?”鞠子洲问道。
“对!”嬴政认真点了点头:“我现在只相信我能够把握住的“生产关系”!”
鞠子洲叹气:“那么之前的疑问呢?”
“之前的疑问是真的!”嬴政苦着小脸:“我还是没能明白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
“慢慢来!”鞠子洲笑了笑:“会到咸阳之后,有了具体事例的经历作为阅历补充,师兄就可以给你讲下一课了!”
“下一课?!”嬴政眼前一亮:“学了下一课,我就能想明白我现在的一切疑惑吗?”
鞠子洲想了想,说道:“学了下一课,你会明白目前你所疑惑的这些问题——但你心中也会出现更多的疑惑!”
“踏踏踏踏踏踏踏”
两人说话间,忽然感到地面在有规律地震动。
鞠子洲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地震了?”
嬴政此时表现得比鞠子洲镇定得多:“是骑士,不少于五十骑!”
此时是战国末期,生产力的发展促进了社会进步,过去战场上的绝对霸主战车已经被更加快捷的骑兵击败,如今是骑兵的时代,赵国、燕国、秦国,乃是七国之中骑兵最多的国家,嬴政虽然寄居于赵国,但是他毕竟是贵族,这方面的见识还是比鞠子洲多一些。
“骑兵么?”鞠子洲捂住怦怦跳的心口,缓缓坐下,接过嬴政倒的水,慢慢喝了一口,方才被惊吓到的心似乎也随着这一杯温水一并落入腹中。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骑兵?”鞠子洲很有些惊骇。
他原本以为,不过就是冷兵器时代落后的骑兵而已,马匹最高时速也就是一辆鬼火的速度,甚至很多时候道路崎岖,连鬼火的速度都不会有。
骑兵,充其量就是一群鬼火中年冷兵器士兵。
但如今隔着房子都能感受到的地面震颤却着实让他收回了自己现代人的傲慢。
嬴政打开了窗户,看到一群黑甲骑士静立于客舍之外,正与舍人通递信物。
嬴政紧张极了,他咽了一口唾沫,眼睛眨也不眨看着客舍外的骑士。
忽然,黑色皮甲的骑士首领感受到了来自嬴政的目光,抬头向嬴政的方向看了一眼。
四目相对,骑士有一瞬的犹豫,随后果断躬身揖礼:“蒙衍,拜见君子政!”
嬴政呆住了。
鞠子洲挑眉。
蒙氏的人?
是秦异人派来接嬴政母子的么?
嬴政深深吸气,缓解了心中的紧张,以略微干涩的声音朗声问道:“你是何人?寻我做什么?”
“禀君子,我乃是姬姓蒙氏子衍,爵官大夫,职骠骑百长,奉王后命,前来迎接太子妃与君子政!”蒙衍高声回答。
嬴政很高兴,提起的心终于落下:“甚好!”
鞠子洲挑眉。
奉……王后命?
鞠子洲有些犹疑。
如今秦异人已经归国数年,值此秦昭襄王身死之际,被即王位的安国君封为太子,他可以说是稳稳的下一任秦王。
但他的妻、子,竟然并不是他自己派人来迎接。
这很不合理!
太不合理了!
嬴政目视下方蒙衍缓步进入客舍,激动无比,连忙拽着鞠子洲的手回到主席坐好:“是秦国派来来接我们的人!”
鞠子洲摇了摇头:“是秦王后派来的!”
“那也是秦国的人!”嬴政说道。
兴奋了好一会儿,他慢慢平静下来,问道:“王后派来的和其他人派来的有差别吗?”
“区别很大!”鞠子洲说道:“王后派来的人比你父亲派来的人先到,或者干脆就只有王后派来的人,而没有你父亲派来的人,这都是不太合乎常理的!”
嬴政敏锐而聪慧:“你的意思是,我父亲所掌握的“关系”不如王后的多?”
“恐怕是这样!”鞠子洲点了点头:“我们驻跸于此已经五日,此处距离秦国都城咸阳有约莫四百里的路程,快马两日夜而返,你父亲如果对于基层的掌握程度很高的话,那么他应该已经得知了消息,并且派出了人来迎接你——无论他在意不在意你和你母亲,他都要来迎接。”
“因为你们是赵王递交了国书之后礼送回来的。”
“但他的人并没有到,先到的反而是王后的人!”
“这起码就说明了,你父亲对于基层的掌握比不上王后。”
“另外……王后于情于理是不应该派人来接你们的!”
“她派人来接我们,是有求于我们?”
“有所求,于你!”鞠子洲看着嬴政:“小心应对,你父亲和王后华阳夫人的关系怕并不是传言之中所说的那么亲密无间!”
第十五章 缘由
秦异人跟王后华阳夫人的“母子感情”如何,赵姬并不知晓,她如今据坐于主席之上,冷眼看着跪伏在自己面前的蒙衍:“是那老妇人遣你来迎接我们母子的?”
蒙衍跪伏,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他不敢接这句话。
赵姬是太子妃,是贵人,她骂华阳王后说“老妇人”是她们贵人之间的事,蒙衍却不能认这个称谓,更不能接下这句话。
他只能装作没听见。
嬴政跟鞠子洲来到客舍的大堂里,看见跪伏的蒙衍和一脸不爽的赵姬,都有些疑惑。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母亲。”嬴政微微一礼,走到赵姬身边,抓着她的衣袖,做出懵懂神色:“这是怎么了?”
赵姬一把将嬴政搂进怀里:“政儿,当年就是那老妇人逼你父亲另娶,如今见你父亲做了太子,就快成为秦王,倒派人来迎接讨好我们母子了,当真以为我母子是那无智的熊罴,不能记仇吗?还要讨好我们母子,呸,想的倒美!”
嬴政听到赵姬的话,有些愕然,连忙抬头去看立在门外的鞠子洲。
鞠子洲与嬴政对视一眼,小幅度摇了摇头。
嬴政会意,立刻问道:“母亲,父亲另娶,是怎么回事啊?跟祖母有关吗?”
他也很识趣地没有应下“老妇人”的称谓,而是称华阳太后为“祖母”.
“哼!”赵姬恨声说道:“当年你父与我情投意合,奈何那老丑妇作梗,非要逼你父亲另娶她楚国的细腰女,害的你父这许多年都不敢接我母子归秦,这笔帐,待入咸阳,你父亲登基为王之后,母亲肯定是要与她算一算的!”
嬴政张了张嘴,望向鞠子洲。
他虽然不明白具体事由,但是却能感觉到,事实并非是像赵姬口中所讲述的那样。
鞠子洲深深地看了赵姬一眼。
他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蠢的女人!
七年未曾谋面,即便是曾经海誓山盟的爱情,如今还能剩下多少情谊?
何况秦异人归秦之后过的不是贫苦生活,他是会到秦国当公子,当太子的!
他会缺少美人侍奉吗?
你凭什么认为他就一定会宠爱你?
再者说,你回到秦国,首先得到消息,派人来迎接的是华阳王后而不是你的死鬼丈夫太子秦异人,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数吗?
鞠子洲摇了摇头。
嬴政抿唇。
“蒙衍。”嬴政问道:“为何我父未曾派人前来相迎?”
“太子殿下如今正在陪同陛下为昭王陛下守孝,事务繁重,无暇顾念太子妃与小君子。”蒙衍恭敬回答。
鞠子洲深吸一口气。
嬴政的祖父安国君已经继任秦王位,虽然没有正式加冕,还在为秦昭襄王守孝,但权柄交付,大位相托,他才是如今秦国最有权势的人!
现在是前251年的八月底,一个多月之后就是十月。
现在,十月是正月,进入十月,也就进入下一年了。
而进入下一年……鞠子洲重重呼气。
如果记得没错的话,进入下一年,安国君就会正式加冕成为秦王。
然后这位秦王会在加冕的三天之后死去。
他死之后,太子子楚就会是新的秦王。
而伴随着“秦王”名号出现的,将会是一个新的“秦太子”。
所以……要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想办法让嬴政能够在不久的将来成为秦太子!
鞠子洲不知道历史上的嬴政是怎么做的,但他现在知道了。
机会,恐怕就着落在眼前的蒙衍身上!
或者说,是在蒙衍身后的,那位王后华阳夫人身上!
那么,华阳往后派人来迎接嬴政母子,恐怕并非是在无的放矢。
她这种行为应该是在向嬴政释放善意,而非是想让嬴政“意外坠马而死”。
毕竟她是安国君的枕边人,最了解安国君身体状况的人就是她了。
如果记忆没错,安国君会在一个多月以后死去。大限将至,此时他的身体应该会有一些明显或者不明显的衰颓迹象,旁人不一定看得出来,但华阳夫人应该可以察觉到。
这个时候她向嬴政释放善意有两种解释。
一是她想笼络嬴政。
如果她跟秦异人关系密切,没有利益冲突,那么她笼络嬴政应该是借着向嬴政释放善意的机会间接向秦异人释放善意。
另一种情况则是——她与秦异人的利益相冲突,但她又无法把握住秦异人的另外一个儿子成蟜。
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个与双方都没有多大利益关系的嬴政出现,对于华阳夫人,是一个全新的突破口!
当然,也不排除她想让嬴政在回咸阳的路上“意外坠马而死”的可能性。
但这种可能性并不大——嬴政只是刚从赵国归来的小君子而已,他在秦国毫无根基可言,没有意外的话,一个多月以后他充其量会是一名普通的秦国公子。
华阳夫人没有必要杀死嬴政,因为她没有让嬴政“意外落马而死”的需求。
不过,这种情况只出现在她与秦异人没有利益冲突或者她可以掌握住秦国的下一位太子的基础之上。
而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她都不需要特地派人来迎接嬴政。
这没必要。
从华阳夫人可以左右安国君的决定,推秦异人成为秦国太子这一点来看,她的能量是很强大的,她的手腕也不会差。
这样的人,绝对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动物。
而作为一个合格的政治动物,她绝对不会做没有利益回报的事情!
也就是说,她既然派人来迎接嬴政母子,她就必然是对嬴政有所求。
所以……
嬴政将蒙衍从地上拉了起来,脸上带着天真拙稚的笑容:“既然如此,你就快带我们去见祖父祖母和父亲吧!”
蒙衍凝视嬴政,而后领命,招来了他的骠骑手下来帮助收拾行装。
“母亲,快点快点!”嬴政开心笑着,一派的天真可爱:“我们快快赶路去咸阳见父亲啊!”
赵姬虽然有些不喜华阳夫人,但还是没有拒绝儿子。
她拂袖,昂起头,修长玉颈舒展,宛然天鹅,看也不看嬴政一眼,直接无视了高大的蒙衍和站在门口的鞠子洲,径直向她的婢女吩咐道:“准备车乘和软榻香枕,去寻鲙姒回来,我们启程。”
嬴政眉头微微一皱,小脸阴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