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民怨
这一晚的半夜开始下雨,到黎明时,雨势渐大,成瓢泼之势。
鞠子洲睡眠并不安稳,雨势大起来的时候他随即被惊醒,点灯就火,开始书写明日一早用以游说秦王的策略的草稿。
早晨吃过饭之后,雨势更大了几分,鞠子洲看着窗外连珠断线的雨势,微微皱眉。
没有伞,如此出门的话,只怕到了秦宫之中就变成落汤鸡了。
尽管他自己并不很在意风度问题,但是面对秦王,风采逼格却不能丢。
正为难时候,蒙衍与另外一名皮甲更加精美的骠骑将领一齐来请:“鞠先生,大王见天降暴雨,忧心先生沾湿衣襟足履,遂派我等驱车前来迎接。”
鞠子洲见到他们前来迎接,也并没有多惊讶。
秦王只要见不到他的人,派人来接是肯定的事情。
只是……
鞠子洲又看了一眼自己拟好的稿子,理了理思路,就火将帛书草稿焚掉。
“有劳二位将军。”鞠子洲起身,拂袖理衿,随着二人出行。
客舍之外,秦王车驾静静立在雨中。
鞠子洲对于这种礼制的东西没有什么了解,所以见到这华丽的青铜马车,也没有多么惊讶,只是平平静静地踩着蒙衍和另外一名将领递来的玉阶上车。
这车倒也防雨,坐在车里,雨水连瀑珠一样打在车上,敲出颇有一些韵致的声响。
蒙衍爬上一匹马的马背,另外一名将领坐在车架前为鞠子洲驾车。
马车冒雨入秦宫,正遇到另外几个人的车驾。
这其中有一个人,叫做吕不韦。
左庶长,吕不韦!
吕不韦隔得远远的,看到秦王车驾,本想先行礼让,而后跟随,但眼尖的吕不韦凑近一些时却愕然惊觉——那车上黑不溜秋的小子,不是秦政的随从吗?
他看准了鞠子洲是只见过一次面的嬴政的随从,心底无限遐思,转而想到之前秦王下发的,关于宣布嬴政是秦王嫡长孙的诏令。
吕不韦抿起唇,本能般觉得不妙:“转车驾,先去青宫!”
秦王车架到达玄宫之后的一处偏殿。
嬴政与秦王赢柱都已经等候许久。
鞠子洲四望:“多谢大王派车迎接,不然的话……”
“先生何必多礼!”赢柱立刻起身,他喘了几口气,前来迎接鞠子洲,拉着鞠子洲的手说道:“我还忧心先生不适应秦国秋日暴雨,无法安睡呢。”
“比起韩国、魏国中原之地,秦国确实苦寒,但总也要比赵、燕两国好上一些!”鞠子洲笑了笑。
“鞠某粗鄙之人,倒不惧怕这气候问题……王上,如此大雨,在秦国,历年都有么?”
“大雨每年都有,但如此大雨……”秦王向外张望了一下,什么都看不到,可他依旧有些担心:“如此大雨,倒是少见。”
鞠子洲点了点头,目光瞥向端坐的嬴政。
“那今年粮食怕是要减产了。”鞠子洲随意感慨一声,而后拉着秦王赢柱入座。
嬴政坐在一旁,听着鞠子洲感慨的那一句粮食减产,皱了皱眉,而后微微颔首。
“先生昨日讲说,有拔除“国中之毒”的法门?”赢柱正坐,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盯着鞠子洲。
“当然有!”鞠子洲笑了笑:“所谓的“国中之毒”,大王可知道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么?”
赢柱捋须。
这个问题他从来都没有考虑过。
人对于任何事物的认知,都是先由社会实践之中的表象认知的多次重复而产生相应印象,而后提炼出“概念”的。
秦王虽然很清楚“国中之毒”这个概念。
但,他对于这个“概念”的认知,是从书面上得来的,并不是具体的,鲜活的,而是抽象的概念,只有遇到了,他才知道:哦,这就是符合商君所言的所谓“国中之毒”。
而如今鞠子洲让他详细描述“国中之毒”是个什么玩意儿,他却完全答不上来。
假装思考了好一会儿,赢柱这才摇了摇头:“这却不知。”
鞠子洲笑了笑:“大王不知道,是很正常的事情。”
“因为大王缺乏对于“民生”的基本认知。”
“大王可知道如今秦国境内,一亩地能产粮多少么?”鞠子洲问道。
赢柱摇头。
“不知。”
“大王知道寻常公士五口之家,每年饱食,需要多少粮食、多少盐、多少油、多少肉吗?”
赢柱又摇了摇头:“不知。”
鞠子洲点了点头:“这些不知道,那么大王无法描述“国中之毒”到底是什么,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请教先生,这“国中之毒”,究竟是什么?”赢柱拜了一拜,为鞠子洲奉上一杯热茶。
“教!”鞠子洲轻啜一口茶水:“了解所谓“国中之毒”,先要了解,秦国寻常国人每年生存所需,与他们劳作所能得。”
“愿闻其详。”
“秦国平民者有依法分家之习俗。”
“设若每户成丁两人,妇人两人,孺子一人,则每户五人。”
“富户日两餐,贫者日一餐。”
“成丁需要体力劳作,每餐一斤八两,每日计需粮食六斤;妇人做活不多,每餐需要粮食一斤,每日需要粮食四斤;孺子每餐八两,每日计需粮食一斤。”
“五口之家,按照每日两餐计算,需要粮食十一斤。”
“下饭的菜蔬若干、盐少许、油少许、酱少许。”
“但最重要的是柴!”鞠子洲说道:“无柴不开门!”
“按照赵国平均亩产六十九斤半计算,一户五口之家,每年需要多少亩地的粮食才能填饱肚子?”
赢柱愣了一下。
“平民家中烹饪使用陶罐,陶罐的耗柴量比铜器大得多!”
“每餐饭烧熟透,平民之家需要干柴约半斤,引火的秸秆等物若干。”
“五口之家,按照一日两餐计算,三百六十日,需要三千九百六十斤粮食。”
“而每亩地产粮六十九斤半。”
“不计算税,五口之家喂饱自己需要多少亩地?”
赢柱掰着手指头算。
鞠子洲立刻给出答案:“五十七亩地。”
“需要这么多?”秦王赢柱有些吃惊。
嬴政却并不吃惊。
他之前看《邯郸调查》时候就被鞠子洲要求计算过赵国百姓一家保证活下去需要多少亩地。
赵国情况跟秦国不一样,所以计算时候没有要求每一个人都吃饱,不计算税务的情况下,赵国五口之家需要四十九亩地才能保证存活。
“计算税务的情况下呢?”鞠子洲问道:“十抽一的税法计算,需要多少地?”
“这……”
“六十四亩!”鞠子洲报出数字。
“油、盐、酱、柴、菜价格不菲,一般秦人恐怕光是保证自己一家老小下去就已经拼竭尽全力。”
“秦王可知道,一旦年成不好,粮食减产,那么有多少人要挨饿?”
“这些本来为生存苦苦挣扎的秦人能够有足够的粮食吃吗?”
“他们还买得起油盐酱菜吗?”
“暴雨一旦连日不停,他们能有足够的柴草保温吗?”
“家中余粮不足、小儿缺少油水、老人面有菜色、妻母手脚冰凉,秦人成丁此时为求苟活,会做什么?”
“入室为盗,截径为贼。”赢柱喃喃自语。
他说着,惊恐看向窗外。
大雨连瀑,赢柱可以预见大雨之后贫苦秦人无法保证生存,随后犯法做盗贼为求一家温饱的情形。
而且这种情形,绝对不会是少数!
“所谓“国中之毒”,就是民怨。”
“贫人温饱都无法解决的时候,富人酒肉臭坏,而穷人却无力挣扎,于是起了“怨”!”
“国中也就有了“毒”。”
第三十二章 办法
赢柱有预感,“国中之毒”又要发作了!
如果没有鞠子洲,那么他此时应该考虑对外作战,以国内转移矛盾,给无路可走的秦人们一条拿命换取家人活路的路。
但是现在有了鞠子洲,赢柱觉得,既然鞠子洲已经把“国中之毒”的发作和本质讲得如此透彻,那么他肯定是有办法解决掉“国中之毒”的!
并且,恐怕鞠子洲不只是能够解决掉“国中之毒”!
他很有可能可以帮助秦国实现历代秦君的梦想——破灭六国,重定分封!
理由很简单:当年只能够想办法延缓“国中之毒”发作的商鞅都可以通过变法来使秦国繁荣富强,那么现在能够根除“国中之毒”的鞠子洲,当然也肯定有比他的前辈商鞅更强大的才能。
正好两个人都是道家弟子,虽然一个学黄老,一个学老庄,但并不妨碍这种“本经”一致的知识分子的手段传承。
同为道家分子的鞠子洲的手段,对于施行黄老法统的秦国,肯定是最优解。
赢柱目光殷切看向鞠子洲。
鞠子洲解释完“国中之毒”的实质,看向赢柱与嬴政。
赢柱看着鞠子洲,没有多少思考,拜伏下来,大礼相祈:“秦柱,愿拜先生为上卿,求先生赐我秦国,摆脱“国中之毒”的办法!”
上卿,却未说是哪一个具体官职。
赢柱还是有一个作为秦王的基本政治素养的。
他没有一开口就封的很大。
因为鞠子洲摆明了会是嬴政的班底。
他赢柱已经是个要死的人,即便是想要在生前有所作为,也一定会留有余地。
尤其是,对于鞠子洲这种一看就是人才的家伙。
鞠子洲笑了笑:“王上不必多礼,其实解决办法还是简单的。”
“即便今日我不说,假以时日,我师弟他稍作成长,面对这些问题时候,也可以很轻易解决。”
赢柱俯身没有起来。
这一句话,他算是听明白了。
鞠子洲铁了心要保扶嬴政。
赢柱心中对于下下一任秦王宝座的归属,其实是存有一些个人看法的。
——成蟜是在他膝下成长起来的孩子,情感上,他当然更偏向于成蟜。
嬴政的话……尽管也是自家子孙,但说到底,两人没有什么感情基础。
不过以现在的情况看的话,只怕自己需要舍弃自己已经看好的成蟜,再在嬴政身上加些筹码了。
赢柱抬起头,心中定计:“先生若有疑虑,不妨先在咸阳附近试行您的办法?我使政儿为佐,伴先生一同施行您的办法!”
无论如何解决“国中之毒”,必然都会在秦人之中博取到一定的美名,赢柱这一句话,便是要将这美名安排给嬴政。
嬴政面上古井不波。
他还在思考鞠子洲的言辞。
这言语里的基本理论毫无疑问是对的。
但是言辞上却与鞠子洲曾经教授嬴政的一些理论相重合。
嬴政听着“国中之毒”发作的实质的理论,总感觉自己距离彻底想清楚这些东西只差一层窗纱!
破开那一层薄薄的纱,自己定然可以自己思考透彻这一切。
但……还差一点!
差一点理论基础!
“如此甚好!”鞠子洲点了点头:“那就多谢秦王陛下!”
接着,鞠子洲站起身,说道:“秦王既知道“国中之毒”其实就是民怨,那么就应知道,根治“民怨”的办法,只有让秦人吃饱!”
“让秦人吃饱,无非就是:第一:使土地增产、第二:增加秦人贫人土地数量、第三:给秦人其他获取收入的路径、或者第四:减少可能犯罪的秦人数量这四种办法!”
“使粮食增产,王上做不到!”
“王上也不可能平白授予贫人土地!”鞠子洲撕下自己的袖子,将矮桌侧翻,以布条绑在桌腿上,面向秦王赢柱:“平白地授予贫人土地,则是对于其他秦人的不公!”
“那么可以切实施行的办法就只有:增加获取收入的机会和减少潜在犯罪者这两条路!”
“以前,秦国施行的是减少潜在犯罪者数量的办法——“国中之毒”爆发时发动对外战争和将极贫秦人打为“贱籍”!”
“一则,战争时有军功封赏和人口消耗,二则,贱籍受官府管控,不易作乱。”
“但这法子无法根除“民怨”!所以也就只能暂时压制“国中之毒”!”
“那么先生是要为秦人增加获取收入的途径?”赢柱若有所思。
“不错。”鞠子洲点了点头:“过往之法,犹如桌翻布落地,而王上斩断落地之布,使无布落地;而如今我的办法……”鞠子洲将布条解了下来:“则是教秦人自己努力想办法,去把布条解下来,重新缝补回到身上,并且将桌案摆正。”
“需要如何做?”赢柱好奇问道。
“需要王上给一道诏令!”鞠子洲笑了笑;“诏咸阳左近之秦人皆来听从王孙政的命令做工!同时勒令平抑粮价!”
以工代赈。
一个简单的小办法,为土地歉收的秦人们找到一份政府提供的“工作”,获取除土地之外的额外收入,以补给家人生活所需。
秦国的问题,其实是经济问题。
东六国因为不需要把平民当成“国民”,所以对于一般的自耕农、士人的管控并不严格,对于人民谋生的事情也并没有什么限制,街头斗殴、巷尾争杀都是常有之事,美其名曰:侠客事。
一来,抹黑“墨者”的侠客精神,二来,不管控,则普通百姓死活都赖不到政府身上。
因为法律的缺位,所以也就无需要担心什么法律的管控程度下降之类的事情。
但秦国不一样。
这是一个标准的“耕战”类国家。
秦国的制度,是一个为“扩张”而存在的制度,主体经济结构被商鞅黄老家学的法律限制为“小农经济”。
对于这种国家,法律比什么秦王丞相之类的都重要。
所以秦国对待全国范围内破坏法律的“国中之毒”的态度很坚决:一定要消灭!
“可!”赢柱点了点头:“请先生带政儿放手去做吧,寡人这就去拟诏令!”
他说着,在一旁的宦官搀扶下起身。
忽而注意到鞠子洲手中布条与他袖口的缺失,吩咐道:“去为先生备一身锦袍!”
“不知道先生喜欢什么颜色?”赢柱和蔼问道。
“红色吧,匪如烈火,不可醒目。”鞠子洲笑了笑。
第三十三章 话术
匪如烈火,不可醒目?
赢柱离开时,心中还在琢磨这句话。
这话的重点在于“醒目”二字。
而这是否能够侧面反映出鞠子洲个人性格呢?
他不知道,但是一般而言,渴望“醒目”的人物,都是张扬跋扈、好财色权势的人。
赢柱觉得,可以使嬴政尝试以此把控住鞠子洲。
赢柱离开之后,嬴政凑了过来:“不太对劲吧。”
“哪里不对劲?”鞠子洲问道。
嬴政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但是他直觉鞠子洲先前的言论是有问题的。
这是以他的所学为依托,加上他敏感的性格所共同铸就的直觉,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鞠子洲死死盯住嬴政:“你真的觉得有问题?”
“我是这么想的。”嬴政点了点头。
“真的有问题?”鞠子洲语气改变,带了一丝揶揄。
嬴政被他这么问,有些不自信了。
“应该有吧……”
“要不要再想想?”鞠子洲以商量的口吻问道。
嬴政咬了咬牙:“就是有问题!”
他的性格不允许他做出太大让步。
鞠子洲满意点了点头:“你的感觉没有出错,的确是有问题!”
“但是师兄希望你以后觉得有问题就用自己所学,将问题具体找出来!”
“而且你需要更自信!”鞠子洲说道:“因为我可能会误导你,别人也可能会误导你!”
“这种误导甚至不能说是欺骗——就像我刚才跟秦王柱所说的道理一样,我并没有欺骗他,我只是用了一点点话术误导他!”
“什么话术?”
“一点点数字误导而已。”鞠子洲笑了笑:“秦王对于普通的民众、对于寻常人的生活太不了解了。”
“因为他脱离他的根基实在太久!”
“他不知道,寻常农夫忙时吃干饭、闲时吃稀饭,酱醋往往村人自酿,两餐不会吃饱。”
“而且最关键的,他们许多时候受条件所迫喜欢吃生食。”
“所以……”嬴政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其实他们的生存成本没有我所计算的那么高,但是不说高一点,就不能误导秦王。”鞠子洲说道。
“那么“国中之毒”是“民怨”这一点没有错吧?”嬴政问道:“我觉得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所谓的“国中之毒”的确是“民怨”没有错。”
“但生存问题所带来的影响其实很小,最主要的问题我希望你记一辈子——这是权责不对等所带来的必然问题,不是经济问题,而是隐匿在经济问题背后的“分配问题”!”
“分配问题?”嬴政记下了这个词汇。
“如果你记忆力足够好的话……”鞠子洲说道:“你应该记得《邯郸调查》里面的赵国的数据吧?”
“他们一家之中普遍有多少人口?”
“平民一家往往八口到十四口不等!”嬴政立刻回答。
那份《邯郸调查》,他拿出去献给秦王之前,早已经背的滚瓜烂熟,这样的数据,此时信手拈来。
“一家占有多少田地?”
“贫农十六亩地到八十七亩地不等。”
“中农八十八亩地到一百六十六亩地不等。”
“富农一百六十七亩地到八百亩地不等。”
“发现问题了吗?”鞠子洲问道。
“如果不是每顿都吃干饭的话,中农之上才可以勉强吃饱!”嬴政愕然:“为什么?”
“赵国不禁酒,不禁私斗,不禁私人团体互相拼杀。”
“燕赵之地,游侠都很多!”鞠子洲笑了笑:“因为赤贫者多,失去土地甚至沦为奴隶的人也很多!”
“单单依靠贵族的力量,根本无法掌控广大的城市以外的地区!”
“他们或许可以如同我们在路上所遇到的那样,征用在野之人的房屋,却无法强迫他们缴税,无法强迫他们为赵王、为赵贵族服役。”
“不是因为他们不愿意管,而是因为他们管不了!他们没有能力!”
“赵国贵族的基本盘,是“中农”朝上的那批人!”
“那批人因赵国而得到如此多的,足以饱食、甚至足以脱离实际生产的土地和其他资源。”
“他们是赵国真正的“既得利益者”!”
“所以他们拥护赵国。”
“而这部分人……是很少的!”鞠子洲说道:“赵国的土地集中于各种大大小小的贵族手中。”
“贵族以下,中农朝上的人口其实不多。”
“这些人,是赵国的“中坚”力量,也是征兵的主要来源。”
“秦赵之战里面,这批人是赵国主要兵力来源。”
“他们享有了“赵国”的存在所带来的好处,也因此需要捍卫“赵国”的存在,以捍卫他们自己的利益。”
“这里面,利益是“权”,而服役是“责”。”
“但是大部分的“赵人”并没有享有足够自己吃饱的“权”,所以他们其实也并不稀罕那不足以让他们吃饱的“权”,以故,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对“赵国”负责!因为他们那些人根本就不是“赵国”的既得利益者。”
“即便身为“赵人”,但“赵国”不是他们的国,所以你扯破喉咙让他们爱国,他们也爱不起来,你强迫他们为赵王卖命,他们都不会卖命!”
“而秦国不一样!秦国稍微公平一些。”
“除了“贱籍”之外,秦人都有获取更多土地和财富的路径,虽然避不可免的会有不公平和土地过于集中的情况出现,但……”
“但“秦人”所享有的“权”与他们所要承担的“责”是对等的?”嬴政问道。
鞠子洲鄙夷看了嬴政一眼。
“秦人的“权责”也并不对等!”鞠子洲说道:“秦法规定了每个秦人都需要遵守的“责”是固定的,却把“权”分成“二十等爵”制度发放。”
“尽管比之赵国稍微好一点,但也没好到哪儿去。”
“这种“权”与“责”的不对等,就是民怨会出现的根源所在。”
“而“权责对等”所需要的是尽可能“公平”的分配!”鞠子洲说道:“秦国的粮食亩产多少我并不知道,但是肯定要比“赵国”多一些。”
“但是即便如此,没有爵位的秦人依旧过的艰难。”
“他们遵守了相应的“责”,而得不到应有的“权”,会怎么样?”
嬴政哑口无言,心中刚刚升腾起来的那一点点骄傲顿时消失无踪。
“你应该计算过吧……其实赵国的粮食并不算少……依照我给的数据,你可以算得出来的……粮食足够供给所有赵人,让大家都吃饱。”
“但现实是,并没有。”
“这不是亩产太低,导致粮食总量不足的缘故。”
“而是分配上出了问题!”嬴政点了点头:“那么师兄你以前教过我的“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这句话不就被作废了吗?”
“那是半句话!”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关系又会反过来影响生产力!”
第三十四章 条件
“你又隐瞒我!”嬴政抿唇看着鞠子洲,只感觉这人是真的欠揍。
他已经连续两次逼迫鞠子洲教他本门的“道理”。
每一次鞠子洲都向他表态教授他道理。
但是嬴政每一次都可以很快的发现——鞠子洲还是没有把完整的道理教授给他。
这是他第三次发现这个事实。
嬴政气得牙根痒痒。
鞠子洲尴尬笑了笑。
虽然心理上已经做好了将嬴政当作一个“同志”来平等对待的思想准备,但是做起来,总是会因为他的年纪和他“既得利益者”的出身而有所偏差。
嬴政咬着牙,冷哼了一声,到底没有做什么。
虽然气恼鞠子洲不肯教他更多,但嬴政其实也知道,自己孺子之身,见识浅薄,贸然学习太多理论知识,其实是并非是一件好事。
“秦王的速度不知道快不快……”鞠子洲忽然说道:“我们践行自己本门的道理和解决这种程度的社会问题是需要相当一部分可以信任的人力和充足的物力、财力的。”
“但是我们什么也没有!”嬴政瘪了瘪嘴:“直接问秦王要吗?”
“直接要的话,你父亲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鞠子洲想了想:“还是去问华阳王后寻一寻帮助吧。”
嬴政点了点头:“也好,总归也是要让她参与到我们的事情之中来的,这样才能有利益的结合。”
大雨滂沱,华阳王后缩在狐裘之中烤着火,吃着水果,面色平静地听着自己的弟弟熊宸说着一些什么:“……吕不韦就任左庶长之后我们这边很多重要的职位都被撤换,这次大雨雨后必然成灾,届时……”
“不妥。”一边熊启摇了摇头:“这手段,吕不韦可以做,我们不行。”
“大王垂垂老朽、日薄西山,想来离子楚登位不远。”
“我们此时万万不能以阴毒手段与之抗衡,反而应该着即收缩起来,以示好子楚!”熊启说道。
“无论如何示好,子楚与吕不韦打压我们的手笔都不会停下来的!”熊宸叹气:“既然如此,我们何必再行收缩让度之事呢?”
“子楚并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物。”华阳王后平静说道。
“但吕不韦是的!”熊宸说道。
此时,宦官熊当从婢仆处得了口信,近前禀告说道:“王后,王孙政求见。”
“秦政?”熊启挑眉:“他来做什么?”
“宣他进来。”熊宸说道。
“不!”华阳王后扬了扬修长玉手:“请他进来。”
宣和请,是不一样的。
宦官熊当立刻会意:“诺。”
有些楚人的言行习惯,是只有楚人可以心领神会的。
华阳王后挥了挥手,着人在自己软榻旁拏来虎裘铺好,嬴政这才在躬身引路的熊当的指引下进到殿中。
“政,拜见祖母。”嬴政恭恭敬敬地行礼。
“政儿不必多礼。”华阳夫人脸上绽放笑颜:“快来坐,祖母这里正有些好食与你呢!”
嬴政再拜起身,来到华阳夫人身边拘谨坐下。
她一坐下就立刻被华阳妇人搂进怀里:“政儿与祖母都如此生分么?”
“来认一认人……这边长髯的是你叔祖,短髯的是你叔父。”
嬴政刚想起身行礼拜见,立刻被玉臂压了下来:“自家人在家中不必多礼……秦人楚人都是儒人所谓的野人蛮人,不讲礼数的!”
熊宸看着姐姐的态度,眉头微挑:“看着倒是比成蟜小儿聪慧许多!”
他说着,解下身上龙纹玉珏,递给嬴政:“公子佩玉环,王孙可佩玉珏。”
“还不谢谢你叔祖。”华阳王后笑了笑,将玉珏收下,为嬴政配上。
嬴政低头看了一眼,这玉珏形制精美,颜色纯粹而无一丝杂陈,显是上好玉石,怕是价值不菲。
一边熊启看了一眼嬴政身上在王孙身份来看略显寒酸的旧锦衣,说道:“叔父今日倒是没有美玉赠送给你,不如明日你来我这里,我家中有一巧妇,善为衣,我使她为你置几身衣服!”
嬴政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几身衣裳就拿来糊弄我孙政儿了?”华阳王后为嬴政系好玉珏,听闻熊启言语,顿时不满:“敷衍!”
嬴政挣了挣,没能从华阳王后怀抱中挣出来,不过坐正了身子,他想了想,说道:“大母,我师兄今日与大父论政,言有可以解秦国“国中之毒”的办法,大父说可以让政儿与师兄一齐先在咸阳周边试行我师兄的政法。”
华阳夫人脸上的不满表情立刻一顿。
熊启和熊宸两人对视一眼,眸中尽是惊骇。
殿中气氛陡然一变。
“但是师兄说,施政需要找一些信得过的人来帮手,孙儿初初归国,并无人手可用,此来是来向大母求援的!”
嬴政的话说完,华阳夫人脸上凝滞的表情重新变幻。
片刻,她看了一眼熊宸与熊启两人,笑着说道:“政儿要试行的政法是何政法?能否说与大母听听?大母了解之后,才好为你指派人手助你为政!”
嬴政当即将与鞠子洲交流过的计划大致说与华阳夫人听。
华阳夫人听完,脸上笑容消失了。
她抱着嬴政的手臂不自觉加重了几分力气。
好久,她缓缓开口:“既然是如此善政,那此政得贤名必然不少……大母便不使你叔父与叔祖前去分润你的功劳了……但是政儿,无论如何,你在此政之中要成为主导,切不可将功劳名声让与你的那位师兄!”
华阳夫人这是在为嬴政考虑,嬴政感受的出来。
他想了想,点点头说道:“政儿谢大母教诲,我师兄在与我商议之时也曾说过,此政能扬的名,只能是政儿的名!”
华阳夫人有些讶异:“如此,你那位师兄倒也待你不错,而非是想要以你为货,质取功劳富贵。”
不图小利者,必图大计!
华阳夫人心中暗暗记下了鞠子洲的名字。
这个家伙能想到这样的政法,并且不要求必然的大功劳与贤名,华阳夫人才不相信这是个什么舍己为人的高尚人士。
她只觉得,鞠子洲想要的更多更大!
“政儿……”华阳夫人想了想,说道:“如此政法,所需的人力、物力、财力都是极大,大母愿意倾力助你,但大母有一个条件——大母要将我身边亲近宦官熊当派到你身边去。”
“一则是,大母觉得,你这样的年纪去施为如此大政,必然会有缺漏,使他随你左右,可以为你查缺补漏;二则是,大母觉得你还年幼,即便天赋异禀,但能力上未经琢磨,必有缺憾,你不一定能够很好掌握你所要面对的那些人,更无法掌控住你的那位大贤的师兄,所以大母想要叫熊当去监视你何你的师兄。”
“你可愿意吗?”华阳夫人问道。
嬴政略微假装思索,问道:“若我不愿意,大母还愿意帮助我吗?”
“若你不愿意,大母会使熊当暗中去往你的身边监视你和你的师兄!但大母对你的帮助不会改变。”华阳夫人将不好听的话坦坦荡荡说了出来。
嬴政反而笑了起来:“那就将他派来吧。”
嬴政笑着。
果然如师兄所料!
他这下子彻底放下心来。
第三十五章 王孙政令曰 (上)
大雨滂沱,天色阴沉沉一片,阴云似看不到边际一般笼罩大地,贫苦的秦人们心中满是绝望。
未曾深加工的土木结构的房屋受到大雨连续冲刷,墙皮颓杞,简单火烤加工过的外皮脱落下来,暴露内部夯实的泥土。
泥土再经冲刷,变成泥水顺着墙体流下。
而后,是房倒屋塌。
一些未来得及逃出房屋的老人孩子被埋在屋下,发出哀嚎。
家,没有了。
遮风避雨的场所消失了。
此时已经是秋季,很快天气转凉,进入寒冬。对于穷人,没有遮风挡雨的所在,不等入冬就会被冻死。
然而这还不是最令人绝望的。
最令人绝望的事情应该是这场大雨会让马上就要收成的庄稼歉收。
缺少粮食,人根本熬不到一个月后天气转冷!
咸阳笼罩在一片绝望之中。
官寺的底层秦吏们撑着伞上到街上,维持治安。
大雨之下,总会有穷得活不下去的人铤而走险,选择犯法。
这是即便天下治安最好的秦国都无法避免的事情。
鞠子洲坐在秦王的车驾之上,朝外看去。
地上,没过半截小腿的积水没有继续上涨。
雨还在下、雨势未曾减小,而水面却并不上涨,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城内积蓄的水流有了宣泄口。
“这位将军,我听秦王说,秦国经常会有大雨…但是现在看,雨还在下,积水却并没有很上涨…那么请问,城中积水都会流向哪里呢?”
“先生客气了,卑下王翦,乃是一名寻常骠骑,还不是什么将军。咸阳的确多雨,城中积水的话,会顺着预先留好的城中暗河道汇入城外护城河,进入渭水。”驾车的骠骑说道。
“汇入渭水?”鞠子洲挑眉:“城中预留的暗河河道有多少条?”
“处处都是!”王翦笑了笑:“咸阳城没有城墙。”
他这么一说,鞠子洲也回过神来了。
原来如此!
咸阳城没有城墙,并不是因为历代秦王都自信没有人可以攻到自己国家首都,而是因为国都附近常年大雨,因此不设城墙,便于积水外泄。
想着,鞠子洲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秦王宫。
秦王宫盖在高处,原来也不只是为了彰显自己高人一等的身份啊。
“师兄……”车内嬴政朝外看去,眉头止不住皱起来:“都这个样子了,有可补救的办法吗?”
鞠子洲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入目处,孺子坐在水中哭号,妇人鬓发散乱,怀抱儿女,面带哀色,丈夫徒劳在水里扒拉着,满街民生,满街民声。
生生,疾苦。
声声,哀怨。
这就是秦国所谓“国中之毒”的现实缩影。
也是最生动的,“民怨”一词的注脚。
王翦看着这一幕幕,心烦意乱:“王孙殿下、鞠先生,此处氓人声音杂乱,不如卑下载您二位到清净一些的地方去吧。”
“一般来说,雨要下多久?”鞠子洲问道。
“短则两三日,长则七八日。”王翦回答。
“那就不必等了!”鞠子洲看向嬴政:“到你了,按照我之前安排好的来做,不会有意外!”
嬴政看着那一个个鲜活的狼狈,咽了一口唾沫。
那一个个在大雨之中衣不蔽体、神情绝望的人,既瘦弱、又干枯。
嬴政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人可以卑贱到如斯地步。
大雨之中,他们宛如受伤濒死的丧家野犬,无助哀嚎,声音凄婉,而自有一种难以估量的不安与恐怖。
嬴政看着那些人,一动不动。
他深深呼吸,呼入的气息冰冷噎人。
鞠子洲皱起眉,一把将嬴政推出车外。
嬴政被鞠子洲推到车辕上,车旁侍立的宦官熊当立刻为他撑伞。
鞠子洲看着熊当手中的伞,皱了皱眉,伸手从嬴政腰间摘下铁剑,将伞柄斩断。
熊当手中伞断,惊愕看向鞠子洲。
鞠子洲毫不客气,一脚将还在车辕上犹豫的嬴政踢到地上。
“啪”嬴政落地,入水。
王孙之尊,踉跄落在水中,身上被污水、雨水冲刷,狼狈姿态,并不比他眼前的丧家野犬高贵多少。
嬴政趴在地上,呛了一口污水,即刻便被熊当拉了起来。
他看着自己被脚下淤泥沾染赃污的双手与身上华阳夫人刚刚赠予的华服,忽而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嬴政笑声并不响,音调却十分高昂。
“按我们商议好的做,按你拟定好的说,不会有任何差错!”鞠子洲坐在车上,面色冷峻。
王翦看着鞠子洲一脚将嬴政踢到地上,心中满是诧异。
嬴政点了点头,甩甩手,拒绝下人的伞,径直走向他面前的丧家野犬们。
他开口,声音清亮,如母腹之中才诞婴孩,啼声嘹亮,充满生机。
“我乃是,秦王之王长孙,秦政。”
“是来救助受雨灾的秦人的。”
“所有秦人,年十五以上,四十以下之丈夫,居道左,列队,准备跟随我巡视全城,救援被压在倒塌房屋之下的人;十五以下,四十以上者及妇人,居道右,列队,跟随秦王车驾,前往避雨。”
大雨之中,嬴政声音太小,不足以让秦人们听到他的命令。
于是熊当身后,早已经安排好的寺人们立刻开嗓,重复嬴政的命令。
一队队的骠骑卫士疾行帮助梳理秩序。
嬴政在快要没过他膝盖的水中昂首挺胸,阔步前行。
他所到之处,秦人乱流被分开。
秩序所带来的安定感给予秦人以微薄信心。
“传我命令,召集丁壮,跟随我,前往救援被压在倒塌房屋底下的人!”
“王孙政令曰:丁壮随行,救援被压在倒塌房屋底下的人。”
“王孙政令曰……”
一遍遍的声音响起。
惶恐不安的底层秦人们的哭嚎停止了。
“传我命令,妇孺、老者,列队跟随车驾,前往王宫前驰道领取热粥酱菜。”
“王孙政令曰……”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下达,秦人带着残存凄厉与几声抽泣,漠然排队分开。
鞠子洲看着嬴政半没在水中的身影,叹了一口气,换下宽大的士子袍服,穿上早备好的氓隶服饰,打散发髻,披头散发,进入人群之中,跟在丁壮队列里前进。
驾车的王翦都看傻了。
侍立在车前的熊当最后看了一眼嬴政和鞠子洲的背影,转而看向王翦:“王骠骑,走吧,驾车带着妇孺老者们去王宫前吃点热粥菜。”
王翦茫然点头。
雨还在下。
队伍慢慢壮大。
妇孺老者们见到秦吏们从青铜大鼎之中盛出热气腾腾的白米粥,搭上小叠的泛着油汪汪光芒的酱菜递给他们时候,整个人才活泛起来,仿佛从静止变为运动,从竹简里、从帛书上、从壁画内走入现实。
漠然被热烈敲碎,悲哀被鲜活替代。
“王孙政令曰:每老者食粥三碗、酱菜一叠;妇人食粥两碗,酱菜一叠;孺童粥不限,菜三叠。”
“王孙政令曰:与灾民粥,粥稠当可以立箸,酱菜当可见脂。”
“凡粥不能立箸者,庖厨罚一甲;酱菜不能见脂者,寺人罚三盾。”
大雨依旧滂沱,秦吏一遍又一遍吆喝着王孙政的命令。
吃饱的人们开始偷偷抽泣。
悲伤似乎与吃到饭之前如出一辙,然而不再是卑微濒死的丧家野犬绝望的哀鸣。
一切似乎没有改变,一切却又已截然不同。
第三十六章 王孙政令曰 (下)
“这下边有人!”一个身量不高的男人惊喜喊叫。
随后,附近巡行的几个男人立刻高呼着凑了过来:“二三子,速来救人!”
鞠子洲跟着几个男人一齐凑了上去,搬走门板、挖开房顶封泥,将被压在房下的一位老者救出。
随后,立刻有秦吏撑着伞凑过来,七手八脚的就将老者抬送到街口备好的牛车上,与其他受灾者一齐运送到王宫外的平台上吃粥。
鞠子洲救完人,抹了一把脸,将遮挡视线的长发拨到后面,对身旁一起参与救人的男人说道:“清理完这一户,我们一什负责的区域就彻底清理完了吧?”
“没呢,后面靠河道还有两户……总要过去看看的。”憨厚的男人说道:“后面那两户是横和渔他们两户,也不知道屋舍倒塌没有……”
远一些的几个男人挖掘救人之后,顺便在废墟里翻了翻,没能如愿找到铜钱,失望地走了过来:“也该清理完了吧?”
“尚未。”憨厚的男人摇了摇头:“还剩下两户。”
“入妣!”有男人打了个冷战:“今年这雨也太大了,我看我家那地里的粮怕是收不回多少了!”
“我家只怕也是,真不知这天气叫人怎活下去。”
“怕甚么?”一边的人咬牙切齿:“粮食歉收,左右我等无爵之众人都是要死。过三五日,乃公饿极,不过是学强人持剑剪径去也,即便是死,也能为家中老翁幼子乞一口吃食,总好过在家等死。”
“雉!你说的什么昏话!”憨厚的男人怒目。
“权,你家新妇是有孕的吧?届时家中无粮,怕妻、子都要饿死的吧?”有人问道。
憨厚的男人脸上一黯。
一众人说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身形之间隐隐成合拢之势,将鞠子洲围在中间。
“小子,你有些脸生啊,是我们本里的人吗?”名为权的憨厚男人挡在一名同伴身前:“方才雉说得昏话,你莫挂在心上。”
鞠子洲皱了皱眉。
“大家都是受灾之人,你们家中粮食会歉收,我家里种的黍米也肯定被大雨沃灌,只怕正月之前也会颗粒无收。”
“到时我们一齐挨饿,我此时去举报你等,有什么好处么?”鞠子洲问道。
大意了!
鞠子洲心中暗叹。
他以往扶贫也好、救灾也罢,养成了不带武器的习惯,而此时乃是战国,情境又有不同。
不应该贸贸然过来收集一手资料的!
权脸上显出犹豫,一边的雉和另外几人听到鞠子洲的话,都纷纷放松了下来。
是了,大家都是即将没饭吃的灾民,鞠子洲去举报他们有违法的可能性,得那一点赏钱也活不下去的。
尽管放松,但合围之势并未解除。
他们这几个人是一什而居的邻里,按照法律来说,一人犯法,余人不相检举便是连坐。
而鞠子洲这个在他们一什、甚至一里之外的陌生脸庞则是可以随意举报他们的存在。
此时的境况决定了他们不可能相互检举揭发自己一什之人的罪行——遭了灾,没有粮食,早晚是要饿死的,此时大家都清楚,雉说的话虽然难听一些,但却是众人面前唯一的活路。
虽然在咸阳城左近说什么劫掠非常不靠谱,但除此之外,众人已经没有别的活路。
于是这唯一的,不靠谱的路也是大家唯一能够走的路。
权虽然斥责雉说的是“昏话”,但他们所有人都知道,雉的昏,并不是昏在有犯法的念头,而在于在有一个陌生人在旁的情况下说出这番话。
大雨滂沱,一时之间,众人陷入僵局之中。
“喂,你们一什人,清理完了没有?清理完了就赶快随我来,要开饭了!”不知道多久之后,一个撑伞的秦吏冲他们喊道:“王孙政令曰:救灾重建期间,凡参与救灾之丈夫,日三餐有肉,夜有酒三两!”
话音未落,秦吏就已经撑着伞朝其他区域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吆喝着王孙政的政令。
权憨厚的脸上透出迷茫之色。
众人相互对视,又看了一眼鞠子洲。
“要不先去吃饭?或者先去看看剩余的两户?”鞠子洲问道。
在这种大雨之中,有人不小心跌足淹死是很正常的事情,鞠子洲不想“不小心”淹死。
所以他趁机打破僵局。
权脸色变幻。
雉咬了咬牙,在权身后推了一把:“权,你先带众人去吃饭,我与奇牧去横和渔两户去看看。”
权皱了皱眉,最终点了点头。
“那就如此罢。”权点了点头,亲切挽起鞠子洲的胳膊:“小兄弟别拘束,大家被编为一什,怎可生分?我叫做权,小兄弟你叫做什么名?”
“我叫洲。”鞠子洲没有反抗,而是亲切问道:“权兄,你新妇果真有身孕了吗?”
“孕有五月了。”权谈起妻子,脸上笑眯眯的,一副好欺负的老实人模样。
众人走着,进入广道之中,路上成队的男人淋着雨向前走,准备回去吃饭。
路边的秦吏撑着伞呼喝着:“排队排队,不要挤不要乱。”
进入众人视野,权身体微微僵硬,抿抿唇,松开了鞠子洲的胳膊,但眼神一直落在他身上,生怕他突然向道旁秦吏举报自己一什的人有违法的心思。
不过鞠子洲一直很安分。
众人默默的前进。
走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到了王宫前的平台。
这里地势较高的缘故,地面没有积水,雨水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往往立刻汇成细流,向地处流淌。
走着走着,一股香喷喷的肉味扑面而来。
众人此时抬头向前看,只见前方早早搭好的棚子底下,数只青铜大鼎在火焰灼烧之下冒出热气。
而那浓郁的肉香味,正是从鼎中散发出来。
“咕嘟。”几乎所有人都咽了一口唾沫。
这里有很多男人,他们相互之间有很多不同,不同之处在于年龄、身材、相貌;但也有很多相同,而最大的相同莫过于他们都是穷人,都是受灾者,都刚刚进行过辛苦的救灾活动。
他们都很饿,都很冷。
这个时候,几乎没有人可以拒绝一碗热乎乎的肉汤。
这时候,众人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身量很矮,却站在铜鼎前方临时搭出的高台上。
这个小小的人儿简短地在说着一些什么。
但他声音实在低,大雨之中,离得稍微远一些的人都听不到。
但没关系,专门安排好的秦吏在小人儿说完之后开始一遍遍高声复述小人儿的话。
“王孙政令曰:灾情甚重,政召城中所有受灾丈夫,年十五以上,四十以下者,参与救灾重建。”
“救灾与重建的工作分别是:救援被倒塌屋舍覆压之人、清理河道、为受灾丧家者重建房屋、修建堤坝、建立田头田尾蓄水池。”
“每参与劳动之丈夫,政管一日三餐,并按日给工钱。”
权一边闻着肉汤香味吞咽唾沫,一边神情紧张地盯着鞠子洲。
听到秦吏呼喊的时候,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好长时间,他脸上还是一片迷惘。
然而身旁有人抱头痛哭起来。
权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流泪。
“排队排队,排好队上前领饭,梁饭管饱,肉汤管饱,午间没有酒!”秦吏们说着,整肃队伍。
权流着泪排队上前领饭。
他没注意到叫做“洲”的男人已经悄然消失。
“成了吧,师兄?”身边美人为嬴政擦着头发,并用干净的锦衣与虎裘裹住了他。
鞠子洲凑在炭盆旁边哆嗦着,点了点头:“差不多了。”
“鞠先生……”熊当看着冷得嘴唇都发白的嬴政,略微有些心疼和不解:“市恩于民而已,何必要王孙政亲自作为呢?”
鞠子洲看都没看他一眼,更不想解释自己与嬴政的行为并非是在市恩。
嬴政冷得直哆嗦,但心情异常兴奋:“因为这不是在市恩,而是在搭建一种新的权责关系。”
第三十七章 火不要灭
“新的权责关系?”熊宸疑惑:“他真的是这么说的?”
熊当点了点头:“王孙政就是这么说的。”
熊启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并不能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他问道:“现如今王孙政在指挥那班灾氓做什么?”
“挖水渠。”熊当立刻回答。
“挖个水渠而已……”熊宸皱了皱眉:“需要那么多梁米和钱财?”
精米,又称梁米。
“应该是要市恩于灾氓。”熊启说道:“王孙政并非是个短视之人,他身边那个叫鞠子洲的更不是等闲之辈,他们这么做,应该并非是在故作高深。”
华阳王后倒是没有这么多顾虑:“那点梁米钱财,他用了也就用了,不消纠结于此。”
“那是六千斤白米!”熊宸不满说道:“姐姐此刻可以不在意,给那小子挥霍了去,但之后你再要吃,就要高价从楚国购置!秦国产稻米本就是极少的,今年雨大如此,我看秦国是不可能有新米了!”
按楚人的习惯,主食必定是白米饭。
这一点习惯,秦国朝堂里有一点地位的楚人都保留着。
嬴政救济灾民用的白米,更是直接调取了华阳王后储在王宫之中的私库里的库存。
也正因为是私库里的物资,所以效率极高,说调取就能调取。
如果是调公库里的粮食钱财的话,程序繁琐,效率极低,只怕到明日都未必能够成功拿到。
而救灾是不可能真等到明天的,毕竟救灾如救火。
“区区六千斤白米,若能给王孙政换取一个贤名,也是值得的!”熊启说道。
他与他的叔父熊宸不同,眼光更加长远,对于短期利益和长期利益哪个更重要看得很清楚。
“政儿如此手笔,他所想要的,只怕并不只是一个贤名而已!”华阳王后叹气:“看来朕真的老了,竟都已经看不清小儿辈的行为了。”
“姑姑年华正茂,怎可轻易言老?”
……
“如此说,政儿手中救济灾氓用的钱物是王后给的?”秦异人叹气:“早知她不会轻易放弃机会的,实在可惜,政儿竟于此时回来了……赵王真是庸人一个!”
他感慨着,慢慢落子,眼神转到一旁玩耍的成蟜身上。
吕不韦看到异人落子,眉头锁起:“妙招啊,这一手正可以乱了我的局势,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异人听他如此说话,略微有些自得,忽地脸色一变:“你的意思是,赵王是明知道我们要与太后斗一场,因此故意将政儿送回?”
“不无可能!”吕不韦点了点头:“我当年一介商贾都能知道秦国朝堂之上,楚人势大,有弑主夺位之嫌,赵国智者千百,财势、权位胜于我者更是不少,他们理当知此。”
“主上归秦,得太子位,欲有作为,必先削减朝堂楚人势力,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赵王借机为楚人提供一些助力,也不是全无可能。”
“如此说法,到是我小觑了赵人了……”异人皱眉:“可惜啊,可惜政儿不能为我所用。”
“是挺可惜的。”吕不韦看向成蟜。
可惜,可惜成蟜完全没可能压制秦政。
“那么如今政儿在做的事情……”异人显出纠结神色:“要不要坏他的贤名?”
“千万不要!”吕不韦立刻落子,绞杀异人的大龙:“我于今早见王孙政身边的那个鞠子洲乘秦王车驾入宫。”
“其后,王上连发数道政令,并予王孙政大权。”
“什么?”异人脸色剧变,险些就要站起身来。
他有些不敢置信看着吕不韦:“那个黑面奴氓?他做了什么?”
“他是着士子服入的宫。”吕不韦叹气:“只怕现在最想要王孙政成就贤名的人已经不是王孙政和太后。”
而是秦王赢柱!
他话未说尽。
然而异人已经悉知其中奥秘:“如此,不谷当去拜谒父王!”
“太子殿下去做什么?”吕不韦问道。
“探一探他们想要做的事究竟是什么事!”秦异人说道。
……
“二三子,加把劲,挖通这一道渠,晚间我等就有五两黍酒可饮了!”一个身高极高的丈夫高声吆喝着。
随后是一片附和声:“善。”
“加把劲!”
“多卖些力!”
“岂曰无衣?与子……”某一个人带头唱起歌,随后辛苦干活的丈夫们纷纷开口唱歌。
歌声慷慨激昂,音调粗糙高亢,带着浓浓的生机于此大雨之中漾开,迅速席卷了咸阳城北的大半区域,约有数千丈夫跟着唱起《无衣》这一首故老相传的战歌。
他们没有在为王作战,他们只是在干活,然而这干活的劲头,更胜甚作战夺爵。
“其心可用!”王翦站在高处俯瞰这群拿着简陋的石耒耜挖渠唱歌的人,微微点头。
他身后,嬴政裹在虎裘之中,认真看着自己面前墨迹未干的竹简。
一卷竹简看着很沉很大,但其实它上面写不了多少字。
“以工代赈。”嬴政念叨着竹简上开篇写出的这四个字。
这四个字,嬴政在《邯郸调查》里面就见过。
当时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现在这四个字被展开解释,又被他亲自践行,他终于明白了。
“所谓“国中之毒”,其实就是“民怨”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的爆发。而民怨,是源于不公的分配制度,更是来自于不能对等的权责关系。”
“所以解决掉人们生活和生产中所能够感受到的权责的不对等于分配的不公平,就可以解决掉“民怨”的定期爆发问题,也就可以轻易解决掉“国中之毒”。”
嬴政看着竹简上的字,慢悠悠地开口:“我说的对吧,师兄?”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是对的,但是在更广泛的语境之中,是错的。”
“可是归根结底,是对的,不是吗?”嬴政看着鞠子洲。
鞠子洲点了点头,喝了一杯热水,慢条斯理道:“不重建现行上层建筑、不重构生产关系、不扩大既得利益者的规模、不构建相对公平的分配制度、不……”
“够了!”嬴政小脸上满是愤怒与不满。
鞠子洲说了这么多,只差把他的感悟完全否定了。
他很不开心。
任是谁也开心不起来。
“你今天上午跟着那群人干了一上午的活,有什么收获吗?”嬴政恼怒问道。
很生硬的转移话题的手段。
鞠子洲笑了笑:“基本了解了一般秦人的生活水平,我发现我之前估算的数值还是太高了。”
“什么太高了?你是说定的工钱太高了吗?”嬴政问道。
鞠子洲点了点头:“不错,就是定太高了!”
“一般的秦人,似乎平时吃粗粮都不怎么能吃饱的,我认识的九个人,有八个营养不良,他们吃靡子羹平均下来是每月吃两三次,吃黍臛大约是每月一次,黍酒只有特定的时日能够饮用,米酒都没有人喝过……”鞠子洲叹气。
这悍勇之名声震四野的秦人们,比他想象中更加贫穷!
“靡子羹、黍臛……都是什么?”嬴政疑惑。
“就是加了葵菜和肥肉的黍米粥。”鞠子洲咧嘴笑了笑:“他们的生活水平低的可怜!”
嬴政闻言沉默了一下:“这不是很好吗?过去如此低,才更能凸显现在和以后的高。”
鞠子洲笑了笑:“时间不早了,也该让他们下工了,长时间没吃饱的人不能进行太长时间的劳动的!”
“我还是要亲手给他们发工钱吗?”嬴政问道。
“几千人,当然不可能都让你给发,你只消总结一下今天的工作,发前十个就可以了!”鞠子洲说道。
嬴政点了点头,从高向下望,看到青铜鼎里依旧冒着热气,略微有些安心:“真好啊,火点起来了。”
“火不要灭才好!”鞠子洲踢了嬴政一脚:“快穿上你上午弄湿了的那身衣服,去总结今天的工程进度!”
第三十八章 我好期待
嬴政换上了还未干的衣服,依旧在做饭的铜鼎前架起临时的高台,站在高台上用自己稚嫩清亮的声音讲话。
上千工作了一天的成年人努力的仰起头看着这个小小的身影,试图直接听到他的话。
鞠子洲站在王宫宫墙上朝下看,一边的王翦却又转过目光过来看他。
王翦其实也挺好奇鞠子洲与嬴政之间的关系。
虽然名义上,鞠子洲与嬴政以师兄弟相称,但王翦观察留心了一天,总也感觉这两个人不像是什么师兄弟。
至于像什么……不好界定。
但王翦记住了一些鞠子洲与嬴政讨论的理论。
好片刻,底下秦吏们一遍遍重复嬴政的政令,并且灾民们稍微熟练一些地排成长队开始领工钱并吃饭。
空气里弥漫的是肉香味和白米粥香,鞠子洲仔细看了一下下面秩序井然地模样,松了一口气,忽地又想起什么,转头看着王翦说道:“王骠骑,劳烦你把王上派来的人分成三班,今天晚上盯守底下这些灾民。”
“鞠先生是怕他们饮酒惹事吗?”王翦问道。
鞠子洲摇摇头:“区区几两黍酒,根本就不可能让他们喝得酩酊大醉,主要是今天还发了工钱,我是怕他们之中有人生出偷盗之心。”
“原来如此!”王翦点了点头:“卑下这就去做。”
王翦躬身一礼,随后便去安排手下值夜班。
嬴政这时候走了上来,换过一身衣服与鞠子洲站在一块。一高一矮的望着底下地灾民们。
“以工代赈的话,以目前的劳动强度和劳动时长,足以让大部分成年男子精疲力尽,没有惹祸生事的念想与体力。”
“所以不需要太多的兵力来防备他们?”嬴政问道:“可是我看你还是皱着眉,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天黑了!”鞠子洲叹气:“入夜之后气温会更低。”
“什么意思?”嬴政问道。
“这种天气里,尽管我们在上面搭了草席棚子,灾民们不会直接淋雨,但安置点的草席棚子的四面是透风的!”
“气温变低之后,很有可能有些体弱的人会被冻死!”鞠子洲摇了摇头:“即便不被冻死,冻伤,得病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在想,这部分人应该怎么处理。”
“这种天气可能有人冻死吗?”嬴政不敢置信:“天气转凉是没错,可是如今算不上太冷吧?”
“不冷也不意味着不会冻死人。”鞠子洲叹气:“王后那里调来的干柴还剩多少?”
嬴政招招手,侍立一旁的熊当立刻拿来了账本。
嬴政完全无视熊当诧异的眼神,将账本递给鞠子洲:“你自己看吧,这种事情我是不擅长的!”
鞠子洲拿着账本看了半天,叹一口气:“按目前的情况的话,米、醋、油都是不怎么够用的,其他都还好……你晚一会儿去找找秦王,看看国库之中的物资批下来了没有。”
“行,那会冻死人的问题怎么解决?”嬴政好奇问道。
“烧热水!”鞠子洲说道:“如今收拢的灾民虽然有数千人之多,可灾民多聚在一起,占地其实不多,我们搭的草席棚子是完全足够的,既然足够,那就不妨把他们同围棋一样分成一块一块,发与他们木板草席和最简单的葛布,而后让人居住在围棋的格子里,在棋线纵横交点处架起火,使兵丁站岗,彻夜烧热水,有寒冷者自然聚拢于火堆旁,既可以饮热水,又可以烤火。”
嬴政想象了一下,点点头:“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另外还有一点!”鞠子洲说道:“吃喝解决了……拉撒的问题还在,你马上叫人去在附近挖出公厕,宣讲一下,让人只能在我们挖出的茅厕里方便,不可在公厕之外方便……违者罚一钱。”
嬴政皱皱眉:“还要管这个?”
“不止要管这个,明天还要想办法让他们沐浴。”
“感觉好麻烦……”嬴政抱怨。
他抱怨是应该的。
这个年龄的小孩子,讨厌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才是正常的。
“人聚在一起之后,需要注意他们的一切问题,尤其是干净不干净的问题。”
“为什么?”嬴政问道。
鞠子洲回答:“因为不注意的话,很可能会出现瘟疫。”
嬴政茫然。
鞠子洲暂时没有教授嬴政理工科知识的打算,因此他只是说道:“这部分东西没有什么可以讲的,你记住就行了。”
嬴政点了点头:“那我去见一见秦王陛下了。”
走出鞠子洲视线的那一刻,嬴政叹了一口气。
他有些失望,没能从鞠子洲嘴里套出更多的知识。
不过即便如此也已经够用了。
通过鞠子洲目前救灾时候的具体安排,嬴政大致就已经可以确定鞠子洲对于对于一般平民的态度,并且从中获知鞠子洲是有着掌控许多人的能力的。
他能通过自身事无巨细的安排来给数千灾民以像样的生活,自然也就意味着,他有着统御和把控这千人的能力。
这种能力……如今的嬴政自己都不具备!
这种能力……嬴政嘴角勾起。
自己这个马恩学派……很有意思啊。
基础的课程都是在教授如何理解世界最本质的那部分。
手段上,鞠子洲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无疑说明了这个学派对于以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的手段也是有着深刻了解的。
分化、挑拨、互相竞争、互相淘汰……这些手段,尽管在鞠子洲口中只不过是几个字,但嬴政绝对相信,鞠子洲愿意的话,他可以轻易的将这些词汇展开解释——就像“以工代赈”一样。
但鞠子洲不解释。
不解释的理由有很多,有些人可能是无法解释、没有能力解释。
但嬴政觉得,鞠子洲的不解释,纯粹是因为他看不上这些东西。
“熊当,你说,我师兄今天所展现出的能力,在秦国的朝廷里,算是个什么水平?”嬴政玩味问道。
熊当正为嬴政撑着伞,忽然听到这个问题,下意识回答道:“秦国没有鞠先生这样的人物!”
嬴政咧嘴笑了笑:“是吗?看来我师兄的能力是极高明的咯?”
“确实。”熊当叹了一口气:“我活了这么大,都没有见过不杀几个人、以苛法立威就能统御数千人的存在。”
嬴政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马恩学派还教人这样的能耐。
自己如今已经学了的东西并不算多,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有“生产关系”这一部分。
下一课……嬴政抬头看天。
到底是讲“矛盾”呢?还是讲“生产力”又或者别的一些什么呢?
我好期待啊,师兄!
第三十九章 夜话
夜晚,王翦在灾氓营地之中巡视了一圈,没看到什么作奸犯科聚众斗殴的事情,于是他放下心来,找到正在书写明日日程安排的鞠子洲,回禀说道:“鞠先生,翦已经将今夜的值夜做出了安排,方才巡视时也未见到什么偷盗聚殴之事。”
“是么,那辛苦你了,王骠骑。”鞠子洲头也没抬,说道:“既然你已经尽职安排并且巡视过了,那么今日王骠骑所要做的所有事情就都已经做完了,你可以回家休息休息了,明日早间再来吧。”
王翦躬身行礼:“诺。”
王翦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听鞠子洲的。
明明他接到的命令只是为鞠子洲与嬴政驾车,保驾护航而已。
但是这一大一小两个小鬼指使他做事的姿态实在自然,并且很有条理,王翦也就做了。
驾车回家的路上,王翦自己反思今天一天都做了什么,也感觉很有一些魔幻。
今天救灾做出安排的整个过程,秦王、太子、丞相和秦国大大小小的官员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点什么。
无论是使绊子,还是提供更多的助力,都没有!
仿佛秦国的贵族百官今天集体消失了一样。
明明事情就发生在咸阳城中,明明贫贱的灾氓就聚集在离秦王宫不足百尺的地方。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顺利得有些可怕。
白日间跑东看西,忙的要死,因此没有觉察,但是晚上一闲下来,王翦就感觉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任由一个连公士身份都没有的外国人和一个不到十岁的王孙在咸阳城中这么玩,这不像是秦国应该发生的事情!
可是……
王翦下了车,吩咐下人备好了酒菜,一边饮酒一边吃肉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嬴政和鞠子洲两个人的安排并没有什么问题。
周到细致,基本完成了鞠子洲说给嬴政的所有任务,并且竟然一整天都无人趁天灾惹事。
灾氓有饭吃,有水喝,饿不到,却也没有因为大雨而生出什么怨言,更没有人趁夜色组队提剑入户行偷盗之事。
似乎也还不错……
他慢悠悠自斟自饮。
晚一些时候,王龁回到府中,第一时间召见王翦。
“父亲。”王翦拜礼:“父亲今日可见到王孙政所行之事了吗?”
王龁大口饮了一口米酒,点了点头:“王孙政行事之时距王宫不足百丈,若不是头昏眼花之辈,又有谁能够看不见呢?”
“那么父亲……为什么今天整整一天,国中上下都……”王翦疑惑着。
王龁顿下吃肉的动作,放下了刀叉,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和嘴巴,目光鹰隼般盯住自己的儿子:“你是不是想要问老夫,为何一整日之中,不见秦王派兵,不见左庶长出面,不见太子施政?国中百官,如同顿霎无踪,渺然不见?”
王翦点了点头:“正是如此……今年雨大为灾,即便秦王身体羸弱,也应诏令太子征发兵士,以讨戎赵。”
“为何要征发兵士?”王龁问道。
“这……”这是王翦回答不上来的事情。
他只是凭借过去的经验知道每逢灾年,秦王就要征发兵士,对外作战。
他平日所想,就是苦读兵书,勤修武艺,准备在对外作战时候立下战功,提升爵位官职。
但是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还从来没有想过。
“不学无术!”王龁对自己的儿子毫不留情:“你还不如王孙政一个九岁孺子!”
“大人息怒。”王翦立刻低头认错。
以他的经验来看,此时不低头认错,多半是躲不开一顿毒打的。
王龁盯着低头的王翦,看了半天,叹气说道:“也罢,不如就不如吧,你讲一讲,今日王孙政与那位“鞠先生”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王翦松了一口气,咧嘴笑道:“谢大人宽宏。”
他当即把今天所见所闻都讲述一遍。
王龁倒了酒,慢慢吃喝着听儿子讲述今天一天的见闻。
他看着胡须已经长出来的儿子,恍惚之间又想起数年前王翦还年幼时候,机灵捣蛋,每每遭逢问责便一副乖顺姿态,一如目下。
“这么说,二人之中,出谋者是那位“鞠先生”,而出头赚名者则是王孙政?”王龁问道。
王翦思考一下,点了点头:“大人说的是。”
“如此说来,此人所谋甚大啊!”王龁捋须:“你这畜生就只是当个泥塑木胎,听人号令么?”
“啊?”王翦不明所以:“可是大人,秦王给我的命令只是为王孙政驾车而已啊!”
“蠢货!”王龁将手中勺子掷到王翦身上,骂道:“秦王只叫你驾车,你便只驾车吗?若王孙政遭逢刺客,要你救他,你救是不救?若王孙政口渴,要你递水,你递是不递?”
“这……这……”王翦一时失语。
好一会儿,他才闷闷说道:“那大人说应该怎么办吧?”
“你明日起去向王孙政讨个差事做做,王孙政必然不会轻易给你安排差事,而是问询“鞠先生”,你届时向他表态,说是但凭驱使,无所不从就可以了!”
“可是大人不是嘱咐我不掺秦王家事、不与公子王孙往来的吗?”
“那你觉得,今日所见,那些灾氓如何?”
“虽然受灾,但也没有怎么差吧。”王翦想了想说道。
“那就是这事情快成了!”王龁声音温和下来:“既然事情将成,你过去也只是取一手功劳而已,王孙政当不是小气之人,他会分润一些名声与你的。这等大功,虽然封赏不会厚重,但决计是可以传家的功勋!”
“区区安置灾氓的功勋,也算是传家的功勋吗?”王翦不解。
“我儿愚钝,与故武安君一样,天赋全在兵书上了。”王龁叹息:“这事不是只有你眼见的那一点。”
“你所眼见的,只是这件大功之中的一小部分!”
王翦点了点头:“谢大人提点。”
王龁叹气:“去吧,你是没有为政持家的天分了,去生几个儿子吧。”
夜深了,一点点的灯火在大雨之中飘摇。
鞠子洲在灾民营地巡视一圈,见到热水已经烧上,丈夫劳力们酣睡过去,妇孺老者们没了白日时候的提心吊胆,而是默默的围坐在火堆前捧着热水小口小口地喝,间或还能看到有组队去往刚刚挖好地公厕的人。
一切在凄苦之中映出一些安详底色。
他站在黑暗中看了半天,见到一些原本睡着的丈夫突然爬起来跑向公厕,赤脚踩踏在湿漉地面,溅起水花。
而且,这样的人还不少……
这是,长久的没能吃到肉,而后骤然吃了过于油腻的东西了,所以才会拉肚子吗?
而且,打赤脚的人不少啊。
鞠子洲抿了抿唇。
第四十章 听墨 (上)
早晨,寒风料峭,嬴政早早起身,没有吃早饭便来到灾民营地这边。
鞠子洲比他起的还要早,待看到嬴政来到,他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将一沓竹简递了过去,而后转身,摆了摆手:“我先去睡一会儿,竹简上已经把今天可能出现的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办法列举出来了,你自己挑一下吧。”
“竹简里夹了一张帛书,帛书上的东西是今天必须完成的任务,没有列举完成这些东西的手段,你自己去想吧。我可能睡得久一点,没有出大问题不要叫醒我!”
嬴政点了点头,深深看了鞠子洲一眼。
他咬了咬牙。
鞠子洲这幅姿态,不出意外是在考验自己了,又或者……是别有深意?
嬴政叹气,虽然没办法继续从鞠子洲身上榨取知识和能力,但有了这些竹简,也不错了。
他抓紧时间看起竹简来。
“保证就业,为当前第一要务。”
“目前秦国的粮食和每年生产粮食、牲畜等生存物资的能力不高,但人民物质需求更低,当前所需要做的事情甚至不是喂饱他们。”
“而是提供大规模就业的机会,雨水成灾带来的不仅是房屋倒塌、还有地里庄稼的破坏,难民营里的人很多打赤脚,为贫农,没有今年的年成,他们往往无法赚取到足以为一家人糊口的粮食。”
“而市场上的粮食在灾年会涨价,买取足够存活的粮食需要的钱财并不是……”
一句句一字字都能让嬴政为之震颤。
宦官熊当侍立一旁,悄悄地瞄一眼嬴政手中竹简,看不清楚具体写了什么,再想看时候,嬴政已经将竹简卷了起来。
看的这么快的吗?熊当咂舌。
“王孙殿下。”王翦躬身为礼,他左右看了一圈没瞅到鞠子洲,很有一些好奇:“王孙殿下手中可有什么翦能够帮得上忙的活计吗?昨日翦在此枯等一日,无所事事,看着灾氓于雨灾之中挣扎,心中甚是内……”
“好了!”嬴政摆了摆手:“这些套话不必说了,这不是你能说得出来的,不过既然你有心想帮我做事,那便去找一些匠作来吧。”
“找匠作?”王翦挠了挠头,不明所以:“王孙殿下找匠作做什么?要找皮匠、木匠、泥匠还是……”
“泥匠、木匠、皮匠、鞋匠。”嬴政审视王翦:“你能找来吗?”
“能!”王翦立刻说道。
嬴政点了点头,脸上浮出笑意:“那你就去找吧,能找来多少就找来多少,最好是识字的。”
“识字的?!”王翦张了张嘴,表情愕然。
这些手工业者,识字的可并不多。
“找不来吗?”嬴政失望问道。
“当然找得来!”王翦见到嬴政的表情,立刻回答。
‘挑拨分化,以离间并不团结的多数人。其中以愤怒为最上者,因为激怒一个人的代价是最小的。’
嬴政手中捏着竹简,虽然有些忐忑,但脸上一片镇定。
“那就拜托王将军为我寻这些识字的匠作了!”嬴政起身向王翦一礼。
王翦有些意外无措:“王孙殿下不必多礼……翦…我还不是将军,不过我总会成为将军的。”
“王将军是要成为武安君起那样的将军吗?”嬴政眼前一亮,仿佛重新认识了王翦。
“武安君……这……我……当然,我会成为武安君那样的名将的!”王翦深深呼吸,大声说道。
“那政期待王将军他日成为我的武安君!”嬴政郑重说道。
王翦深深呼吸:“王翦多谢王孙殿下赏识!”
他说着,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熊当看着王翦阔步走出的背影,心中叹了一声。
这位小“王将军”,脑子还是不太够用啊,这个时候竟然跟王孙政说这样的话。
嬴政又看了一会儿竹简,而后将帛书塞进怀里,把竹简直接推进炭盆之中,看着竹简一点点燃烧,才心满意足地离开:“走,去给灾民发放早食,给他们安排今天的工作。”
巨大的青铜鼎前,嬴政小小的身影立在秦人面前。
秦人纷纷跪伏叩拜。
他们并不会山呼万年之类的东西,那是礼法里的东西,贫民是没有机会了解的。
他们唯一知道的就是在遇到贵人时候跪伏在地,五体投地表示臣服。
而今天的跪拜,他们所有人都是怀着崇敬之意的。
因为他们成功的活下来、吃饱、并且获取到了劳动一整天的报酬了。
这意味着绝望时候的一条活路。
而给予这些秦人这条能够吃肉和不掺谷壳的粮食吃的的饱饱的、舒舒服服地活下去的路的人,就是面前这位小小的王孙殿下。
秦人因此因此跪伏。
“诸秦人听命。”
“今日上午诸丈夫的工作是疏通外城河道,引导城中积水流入护城河。”
“下午,我将会给予你们修建木制房屋的物资,以及木匠、泥匠,诸丈夫需要听从泥浆、木匠指令,在已经疏通完的地区之中,为房屋倒塌的秦人筑造临时安居的房屋。”
“今日工钱依旧会在晚间晚食时发放,提前完成分配工作者,可以享有更多的酒水!”
“诸妇人、老者今日亦有工作要做——我需要你们编织草鞋。”
“晚间,每一双草鞋,我会以钱一两的价格集中收购,能够赚取多少钱,全看你们自己!”
秦钱以半两为币,一两钱,其实就是两个钱。
嬴政声音清亮,但音量不高。
秦人们翘首期盼着,听到了秦吏们重复的那已经有些熟悉的,令人顿生安心的“王孙政令曰”。
一时间,秦人沸腾了。
草鞋以每双两个钱的价格收购并不算高价,只能说是平价,但即便是平价,那也总比没有人收购要强的太多!
“孺子、女童早食之后皆随我来王宫之中沐浴!”嬴政面无表情地说出最后的一道命令。
而后迅速的,秦吏们高声呼喊重复。
一道道命令被执行下去。
秦人有了活路,自发的如往日执行法律时候执行嬴政的命令。
一切如此井然有序。
火热的劳动场景之中,一位着布鞋葛袍的老人静默不语。
“巨子,如此苛法之事,必是黄老家学之术。王孙政真的值得投效吗?”一人在老人身后问道。
“赈济灾民之事,乃是“兼爱”、一令而行,不设别号,不以刑罚,是为“尚同”,而非黄老苛法!”
“再者说……”老人叹息:“我们墨者,还有的选吗?”
第四十一章 听墨 (中)
“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了!”权说道。
一旁众人呼呼噜噜地喝着白米粥,浑然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权,你要是不吃的话就把你碗里的肉给我吧。”一边雉舔了舔碗底的肉汁说道。
权不满看了雉一眼,伸手回护自己的碗:“听我说,之前那个“洲”听到了雉说的昏话,现在他消失了,我觉得,他很有可能是去吏人那里去举报我们了,我们应该尽早想办法!”
“可是我们又没有真的犯法!”一边横说道:“即便是他去举报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吧?”
“但是万一呢?”权问道:“万一他诬告我等,我等即便没有犯法,会不会也被……你们看什么?”
“他在你身后!”雉说道。
“谁?”权倏然一惊,立刻回头看去。
鞠子洲笑眯眯地站在他身后:“诸位,一日不见,过得可还好吗?”
权惊讶起身:“你昨日去了何处?”
雉趁机从权的碗里捞出一块肥嘟嘟泛着油光的肥肉扔进嘴里,三两下嚼食下肚。
“我昨日……”鞠子洲看着权身后一帮人站起身来想要将自己合围,有点惊讶:“看来权在一什之中,威望甚高啊!”
“这……”权犹豫一下,,看了一眼站在鞠子洲身后的两名甲士,又看了看他身上宽大的士子袍。
虽然士子服并不华贵,但也并不是赤贫之人能够穿得起的。
权的拳头捏紧又松开。
深呼吸之后,他彻底松开手掌:“我们是自幼一齐长大的人,弟兄们因我魁梧,于是多信服于我。”
“原来如此。”鞠子洲笑了笑:“不必担心,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要了解一下你们现在的生活而已……权应当知道,王孙政选择赈济各位,是花了大代价的……因此每一点资源都不能被浪费掉,我要了解你们的生活,才能够对于如何赈助大家伙有所计划,减少不必要的损耗!”
权谨慎看着鞠子洲身后的甲士,沉默不语。
鞠子洲笑了笑,挥挥手说道:“劳烦二位在远一些的地方守候,我要与我的朋友谈谈心。”
两名甲士领命离开。
权松了一口气,蹲坐下来:“说吧,贵人想要问什么?”
他看了一眼自己碗里的肉,数了数,发觉少了一块最肥的肉,顿时有些生气:“雉、横你们二人谁盗了我的肉?”
“不是我!”雉立刻摇头。
“不是我。”横也摇了摇头。
“哼!”权冷哼一声,将一拳砸在雉的头顶:“不准再有下次!”
雉抱着头,嘴角却全是笑意。
挨一下打换来一口肉吃,不亏!
鞠子洲看了他们一眼,问道:“肉和粥不是任你们吃的吗?想吃为什么不再去盛一碗?”
权沉默不语。
鞠子洲看向雉,皱了皱眉,说道:“讲出来,我为你们解决这件事情!”
“你能解决?”权审慎看着鞠子洲。
鞠子洲咧咧嘴:“我是王孙政的好友,应该算是有一些话语权的。”
看了鞠子洲一会儿,权笑了笑:“那你能为王孙政弄到更多的更多的粮食吗?”
鞠子洲挑眉:“什么意思?”
“快没粮了!”权说道:“我们这些人都知道的!”
“你们怎么知道的?”鞠子洲问道。
“庖厨所说!”权回答。
“你们当真不是因为有人设了障碍才不去多吃一些?”
“不是!”
“王孙政待我们如何,我们大家心中都是有数的!”权的拳头搁在心口:“我等虽然不识字,但心中也颇知恩义,王孙政肯出粮食钱财赈济我等,我等感恩戴德。”
“因此,我等更不能给王孙政带来太多的麻烦。”
“能少吃,就少吃!”
鞠子洲看了一眼权,又站起身来环顾四周。
目光所及的所有人都在默默的吃饭,他们有些小口小口喝粥,有些把碗底舔的干干净净,有些吃完自己碗里的,艳羡看着别的人吃饭。
但没有多少人再去盛饭。
鞠子洲拔腿走到铜鼎前,架了个台子伸着头朝里面望去。
鼎里有不少剩粥、余肉。
汤汁在火焰舔舐之下咕嘟嘟作响,香味在雨中四散飘开,但没有几个人再上前盛饭。
今天早晨的菜饭,恐怕会剩下不少。
鞠子洲嘴角僵硬地笑了笑,心中不无波澜。
有些触动,但没有多少感动。
反而有悲哀与怒火上涌。
他转身离开。
……
“墨者询拜见王孙殿下。”头发花白的老者拜伏:“我听闻,王孙政正在召集咸阳城中的匠人?”
“不错。”嬴政微微颔首,高居主座,没有回礼的打算。
老者身后的几名弟子之中有一个有些忿然。
“敢问王孙政,可知礼吗?”那弟子问道。
墨者询微微蹙眉:“离,你闭上嘴!”
“我年幼,不知礼数。”嬴政笑了笑,有些讥讽:“墨者除了“礼数”之外,可还有别的赐教吗?”
“王孙殿下恕罪!”老墨者立刻俯身而拜:“墨者无以礼压人之俗,我这弟子乃是近日见城中氓人受灾凄惨,因此怀愤于心,言语之间,故有火气。”
嬴政笑了笑:“我师兄曾说过,诸显学之中,以墨家最重实际,最重民生,今日见先生的弟子目睹灾民凄异便有愤怒盈胸,才知道此言非虚。”
“既然先生等人秉持墨家重民重义的道理,那么先生等人应该是来协助政以赈济灾民的吧?”嬴政问道。
询心中猛然一惊。
这位王孙政……竟然已经学会拿话来堵人了?
而且拿的还是墨者自己的教义……
他心中念头百转,最终只是点了点头:“王孙殿下所言不错,我墨家的确重民与义,自子墨子俎逝之后,墨家有所改变,而墨义不变!”
“先生是想来向政传义?”嬴政偏了偏头。
“正是!”询点了点头。
“那么到底是要帮我赈济灾民,还是要向我传义?”嬴政问道。
“都要!”墨者说道:“老夫的弟子精通墨家匠械之术,王孙政所需要的造房修渠,对于他们而言,都是小事。”
“老先生要亲自向政传义?”
“正是。”询点了点头。
嬴政略微思考,点了点头:“可以,老先生请讲吧,政倒想听一听墨家纵横天下,使君不敢妄动不义之战、侯不能擅开不义之衅的墨家义理是如何的高深莫测!”
“教!”墨者询一礼:“敢请问,王孙政可知人何立以世?”
“人以食与器而能立于世!”嬴政随口回答。
“非也,人以人之助而立于世!”询说道:“无他人之助,一夫不能搏杀虎狼、独夫不能制造文字、君侯无以为国之众,天子不能立鼎之贵。”
嬴政反应了一下,愕然看向询:“你不是一般的墨者吧?”
“老夫忝居墨家钜子之位。”
嬴政坐直了身体,正色看向询,颔首一礼:“先生请继续说。”
第四十二章 听墨 (下)
询见到嬴政正坐,心中一喜:“人因合众人之力而能强,而能富,而能贵,故此,子墨子曰:兼爱,是人应须爱人。”
“而人立于世,必受人之利。”
“王孙政安居,是受父母之利、太子子楚安居,是受秦王之利、秦王安居,是受百姓之利、百姓安居,是互受利。”
“由是知利存于己身而来于他人。”
“美酒佳馔,锦衣华服,利兵神器,皆由是而来。”
“故人应爱自身、爱他人、应利己身、利他人。”
“此所谓:兼相爱,交相利。”
“如此说,王孙政能够听懂吗?”询说完之后问道。
嬴政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迷惘与不解。
他饶有兴趣看着询:“既然如此,那么为何人会有位之高低、种之贵贱之分呢?”
询呼吸一滞。
他张了张嘴:“王孙政此言何意?”
“人因为他人的帮助而能存活于世上,这本就是世上所有人都要承认的道理。”
“然而先生,既然所有人都是如此存活下来并且互相帮助成长的,那么人应该是平等吧?”嬴政玩味笑着:“人与人之间相互帮助,帮助本身没有贵贱之分、人与人“交相利”,那么理所应当的,一个“小人”也是时刻在利“君子”“王孙”“太子”“君王”的,而理所应当的,“君子”也应利“小人”才对。”
“但是为什么……政不需要利“小人”?”
嬴政目光灼灼看向询。
墨家,果然是比儒家有意思的!
嬴政已经兴奋起来。
“兼相爱,交相利”的理论基础是——人依靠其他人的帮助而能存活于这个世界上。
翻译成鞠子洲的话就是:社会分工促成了人自身的生存和发展。
互相帮助、互相爱人,都是以此为根基衍生出来的道理。
而由此可以衍生出道理里,当属:“人人平等”最为根源化。
嬴政正在质疑的,也是这一个衍生道理。
“按照墨家的义理,人与人是平等的,是的吧?”嬴政看着询。
询深深呼吸,凝视满脸兴奋的嬴政:“王孙政为学之天分,询生平仅见!”
“先生的意思是?”
“不错!”询叹气。
他原本不想那么快就把这些墨家理论的根基性的东西告诉嬴政——嬴政是贵人,是因生赐姓,胙土命氏的秦国王孙,是天生高人一等的存在。
告诉嬴政“是人皆平等”的道理,就是在当面损害嬴政作为“王孙”的合法利益。
询心中已然绝望。
“人因人之帮助而立世,则应互相爱护,互利互助。”
“是人则平等!无应因其出身而设贵贱之别!”
询叹气,双手按在膝盖上,想要起身走人。
墨者,尽管义理不被他人接受,但他们自己是不会背弃自己信仰的真理的!
嬴政看着询的动作,缓缓开口:“先生说的道理是对的。”
“但是先生——既然理是对的,那么为什么,世上还会出现贵与贱的分别呢?”
询诧异看着嬴政,心中是浓浓的不敢置信。
王孙政,认同了墨家的义理?
他认可了“是人皆平等”的道理?
这怎么可能?
心中感受到化不开的荒谬。
询却无法立刻回答嬴政的问题。
这个问题也是他们墨家单纯依靠自己的义理而一直无法解答的事情。
也因此,墨家常被儒家嘲讽“空想”。
——墨家的理,与世间的现实不相符。
其他人当然可以说:那是因为墨家的义理是错误的。
但墨家自己人不相信自己的义理是错误的。
可,他们找不到解释现实的理。
墨家,在这一块上,缺乏“现实根基”。
“德之不齐。”嬴政炽热的目光催得询有些急躁。
他抛出了自己曾经设想过的一个结论:“天鬼之为也,于幽冥之中睹世人之行。”
“人有德之优差诸等,德高者,天鬼嘉之,德逊者,天鬼厌弃。”
“天鬼嘉之者,可以于世间享富贵;天鬼厌弃者,则行运不济。”
“渔,则不能获;猎,则不可得。”
“累代而有贫富之分,积年而成贵贱之别。”
百家互殴的过程之中,大家都在吸取对方的优点以强化自身。
墨家真正从儒家里吸收到的东西不多,道德叙事,绝对是大头。
嬴政皱了皱眉。
这么解释也是合理的。
但总感觉不对。
“先生请继续!”嬴政再拜道。
……
灾民们干起活来了。
王翦看着墨者们指导着灾民出城伐木或者挖深沟渠时候井然有序的模样,忽然感觉这么看着别人干活似乎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有条理、有章法的做事情,真是看着也很舒服啊!
他这么想着,却没有注意到来干活的人越来越多了。
很多人脱下鞋子,加入到做活的行列之中来了。
王翦没有注意到这一切,而鞠子洲注意到了。
灾民们昨日一整天的劳动其实都被咸阳城之中的人们看在眼里了。
他们看着灾民们劳动,看着灾民们吃肉,看着灾民们领工钱。
以一天的观望确定了嬴政践行了他的承诺,会给做活的人吃肉和精米、会给做活的人发钱。
于是咸阳城中的人就相信了嬴政。
——事实摆在眼前了,大家还是比较愿意相信这位以前从未听说过的王孙殿下的。
于是一些虽然不至于遭灾、生活却也并不多么富裕的人也加入到了做活的行列里。
给王孙政做了活,这些并不富裕的人也就能吃他的饭,领他的工钱了。
鞠子洲看着这样的景象,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
“好啊,终于打下了“信任基础”了!”
鞠子洲心下安定之后只感觉困意上涌,于是他回到房间,倒头就睡。
醒来时已经是深夜,房间里灯光昏黄,嬴政坐在桌案旁看着鞠子洲睡觉之前新写就的竹简,格外入神。
“叫人给我弄点吃的。”鞠子洲说道。
“师兄醒了啊。”嬴政笑了起来,放下手中竹简:“早已经给你备好了晚食了。”
说着,他声音略微提高一些:“熊当,嘱人将备好的菜饭送来。”
“诺。”房间外,熊当应了一声,而后响起离开的脚步声。
“今天一天,没出什么岔子吧?”鞠子洲问道。
嬴政摇了摇头:“岔子当然是没有出的,我的能力虽不及师兄,但也还是足够应付眼下的事情,更何况,师兄还给我留了竹简帛书。”
“那就好。”鞠子洲点了点头:“今天你自己主事,有什么感触吗?”
“民事繁琐!”嬴政回答:“饮食便溺皆有学问在其中,而且今日造册,来领工钱的人也真的变多了!”
“这部分人需要与昨天固有的那些人区别对待的!”鞠子洲说道:“他们是刚刚目睹事实而相信了你的人,在私人财产上,他们应该是在“贫农”之上,“富农”之下。”
“来帮你做活,也只是因为粮食的损失让他们迫切的需要从别的地方找补一些钱财,而非真正的需要靠你活命。”
“所以他们对于我,其实并不是那么的信任和忠诚?”嬴政问道。
鞠子洲点了点头:“没错。”
“关系还是不牢靠啊……”嬴政叹了一口气:“不过说起来,我倒是有两件事情想问一问师兄。”
“哪两件事情?”鞠子洲问道。
“我们回秦国的路上收服的那些儒生今天跟新招揽来的墨者打起来了。”
“并且……我学了墨者的义理,总感觉有些不对劲,我想向师兄请教。”嬴政随意说道。
第四十三章 墨家的背叛
“墨家的义理,说实话,我也不甚了解……不过我们两个分析一下总是可以的,你说一说吧,你所了解到的墨家的理是什么?”鞠子洲说道。
“我觉得,墨家的理,与我们一脉的理有相通之处。”嬴政说道:“墨家讲求我们因为人与人的互相帮助而能存活于世,而能发展壮大,人与人在相互帮助的过程之中是平等的,反对现行的大部分的尊卑关系。”
嬴政详细的将白日里听自墨家钜子询的墨家义理讲述出来。
中间熊启带人送了六个菜进来,鞠子洲一边吃,一边听嬴政讲述。
嬴政复述完墨家义理,鞠子洲吃喝的动作停了下来。
“原来这就是传闻之中的“兼相爱,交相利”啊。”他心中不无震撼意味。
墨家这样的思想,其高度,只怕已经超越了同时代的九成思想吧。
所谓的“兼爱”,也就是对所有人之间的,无视阶级与身份区别的爱。
而由此衍生出的一切理论,都极具逻辑性!
“师兄,为什么我听了墨家的义理,总感觉他们的理论是正确的?”嬴政困惑道:“但是在某些地方,又如此的与我所知的事实相悖呢?”
“墨家的义理很高明,在很大程度上是超越时代的!”鞠子洲喟叹:“他们的理论根基是“爱”与“利”,讲的是对一切“人”爱,是跨越身份、超越种族、超脱时空桎梏的“绝对”的爱与利。”
“如果这一观念正确,那么由此而衍生的一切,在理论上都是正确的!”鞠子洲叹气:“但很可惜,这是来自于社会底层阶级者的义理!”
“因为来自于底层,所以不正确吗?”嬴政张大眼睛:“这是什么道理?”
“不是说来自于底层就不正确。”鞠子洲摇了摇头。
“墨家所谓的“人人平等”,是建立在“绝对”的爱与利之上的。”
“这是很典型的,来自于底层的观念。”
“因为高高在上的人们,不会把脚下牲畜一般的存在当成是同类去“爱”,更不会承认他们对于自己的爱与利。”
“只有身体与心理都在底层的真正愿意为底层人发声的知识分子才有可能会在目睹了战乱、见识了诸侯与氓隶被豚犬般杀死,心中破除了对于旧的“正义性”与“神圣性”的迷信之后,才会意识到,原来诸侯与氓隶一样,都是一刀就可斩杀的。”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才会从无到有地悟出“人人平等”的道理。”
“在这一点上,墨家不愧为起于社会底层的理论。”鞠子洲叹气;“但是他们因此而生的对于世间所有人的“绝对”的爱与利,是错误的!”
“后面的一切理论,因为根基的错误而错误。”
“什么意思?”嬴政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因为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与之相对的,也就不存在什么无缘无故的“爱”。”
“至于所谓的绝对的“爱”,所谓的“德”,自从我们有了尊卑之分别、阶级之分化以后,就没有过这种东西了!”
“你庶人可以去“爱”君王,“利”君王,但君王真的会反过来以相等的姿态与程度去“爱”庶人,“利”庶人吗?”
“阿政,你给了外面那些灾民一口吃的,一个挣钱的机会,他们就会信任你,爱戴你,愿意为你效死。”
“但是反过来,他们给了你一口饭吃,给了你一点钱,你会愿意为他们效死吗?”
嬴政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墨家的义理,出问题就出在这个根基上。”
“他们不应该有“绝对”的爱!”
“他们不应该爱那些王侯将相!”
“因为那是他们的敌人。”
“墨家应该消灭那些家伙,而不是去“爱”他们,“利”他们。”
“子墨子固然伟大,但是阿政你回答我,他墨家的“根基”是谁?”鞠子洲问道。
“墨家的“根基”?”嬴政想了想:“是底层人。”
“是底层人,严谨一些说,是拥有一些技术的手工业者、以及拥有一定量的自己土地的中农、富农。”
“他们提倡自己的“爱”与“利”,本质上也是为了抬升这群底层人的社会地位。”
“墨家结社、共财、止战,他们的确很高尚。”
“但他们做的事情是什么?”鞠子洲问道:“单纯的以自身的“义”去判断一切,并且阻止战乱,游说君主,以抬升底层人民的地位。”
“这些事情,别人做,是泼天好事,是道德高尚。”
“但墨家做,就是背叛!”
“为什么?”嬴政问道。
“因为墨家的“根基”是底层人。”
“他们应该要效忠的,也是他们的“根基”,也就是那群底层人!”
“但墨子囿于时代与见闻,他不能明白他的“根本”所在与他的“根本”所要求的一切——那些人的要求,从来都不是维持现有的格局,从来都不是靠着什么君王的认同、恐惧与怜悯来为自己争取活路,为自己争取地位的抬升!”
“他们要的是……”鞠子洲握住拳头,在嬴政面前扬了扬。
嬴政立刻会意:“他们要的是以一场绝对暴力所引导的战争,以战争将君王、将相全数杀灭来达到自己地位的提高!”
“墨家曾经是有做到这一切的能力的!”鞠子洲嘿嘿笑了两声,他牙齿白森森的,若亡人骨骼:“但是墨子虽然厉害,却也仁慈。”
“他在学习来自于上层人物的儒家知识的同时,也学到了儒家的“复古”特性与妥协性!”
“因此他瞻前顾后,不敢以自己已经拿到手的暴力去改变世界,害怕有太多无辜的人因自己而死去,害怕破坏了世间现有的格局而引发动荡。”
“原来如此!”嬴政听闻如此,胸中顿时生出一种指点江山的豪气:“如我是子墨子,我必当引众民,杀君侯,夺社稷,重立神器!”
铿锵有力的童声传出房屋,惊得门外侍候得熊启一阵胆寒。
“但你不是墨子!”鞠子洲看着嬴政,眼神冰冷。
他抿了抿唇。
我可从来没想过要你做区区一个墨子!
“我是秦王孙政!”嬴政仰头看着鞠子洲,开心笑起来:“我知道我要做什么!”
鞠子洲见嬴政很快回过神来,这才笑了起来,喝了一口米酒,说道:“那么,阿政,我要你开始学习墨家结社的手段!”
“为什么?”嬴政疑惑:“我们本门的手段不是应该比墨家的手段更加高明吗?”
“但是墨家有其可取之处啊。”鞠子洲摸了摸嬴政的脑袋:“取其长,补己短嘛。”
“你不学一些墨家的手段,墨家之人又如何肯信服你呢?”
嬴政立刻意识到了鞠子洲话语之中隐藏的深意,他点了点头:“那好吧,我明日就去学习!”
第四十四章 学墨
走出鞠子洲的房间时候,嬴政整个人脑子都有一点发胀。
他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微微叹息。
虽然存了试探师兄的目的,但嬴政对于今日刚刚接触到的墨家义理还是比较尊敬的。
因为他大致可以理解那种崇高而极具逻辑的思想。对于墨者的纯洁性,嬴政也是发自内心的佩服——那是他所无法做到的。
可,鞠子洲随意的将那种值得敬佩的崇高与逻辑明晰的伟大思想拆解成为一块又一块最本质的东西。
轻描淡写,精准果决。
这一点能力,让嬴政为之迷醉!
他很想要拥有这样的能力。
可他现在甚至无法模仿!
只是听一听鞠子洲拆解墨家思想,他就头昏脑胀。
天生的超强记忆力赋予嬴政的是超乎常人的阅历与理解能力。
但即便是理解能力与阅历超乎常人,嬴政也完全无法理解鞠子洲目前的境界。
私心里,嬴政对于鞠子洲,敬为神明。
“王孙。”熊当站在嬴政身边,欲言又止。
熊当现在想要劝说嬴政远离鞠子洲。
因为他现在看出来了,鞠子洲这个人虽然表面上人畜无害,待人和善,但他这个人是近乎疯狂的一个人!
他的思想绝对是最可怕的武器。
但熊当不敢开口。
嬴政回头看了一眼熊当,目光有着鞠子洲一样的冰冷漠然。
熊启立刻躬身一礼。
“你想说什么?”嬴政问道。
熊启一言不发。
“机会给你了,现在不说,以后就无需再提。”嬴政说道。
“谢王孙。”熊当说道。
夜晚过去,雨势在清晨时候减弱一些,嬴政吃过早饭之后便来到灾民营地旁的高台上俯瞰脚下。
他看得到,四面八方都有人往灾民营地这边赶来。
过来之后,按照营地原有的,被挑选出来维持秩序的强壮灾民丈夫的引领下喝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然后被编为十人一什的队伍,跟随大部队去做活。
两千多名丈夫分为两百多个什,伐木的伐木,织网的织网,凿石的凿石,一派热火朝天。
嬴政看了一会儿,从高台上下来,回到书房,墨家钜子询早已等候于此。
“王孙政方才是去观看灾氓劳作了吗?”询问道。
嬴政点了点头:“的确,现在是我开始赈灾的第三天,营地里已经有了最基本的秩序,但是粮食不足,所以我使灾民之中的丈夫在钜子的弟子的指导之下编织大网,准备教他们去捕鱼。”
“此时捕鱼……”询皱了皱眉,脸上显出苦涩:“大雨之时,渭水捕鱼并不多么安全吧。”
“但是粮食不够了!”嬴政看向询:“人总要吃饱的,不是吗,巨子。”
“王孙果然仁德。”询老怀欣慰。
嬴政如此表现,又有手腕可以把控住这些灾民,不使生变,当真不枉自己这么老大年纪还去指使弟子激怒儒人而后抓住借口把那几个儒人打成重伤。
“不是仁德!”嬴政认真盯着询:“我的王孙地位,虽说来自于血脉高贵,但所谓的“高贵”血脉,其实也是由这些民所托举出来的!”
“没有了他们利我家,我家便无今日之荣。”
“民爱我,利我,我所以爱民利民。”
“这并不是我的仁德,而是我对于他们的职责!”
询有些惊讶。
自己才与嬴政讲述墨家义理不过一天,嬴政竟然就可以将义理运用自如!
这等天赋,果然非常人也!
询点了点头,迅速镇定,而后捶了捶自己的脑袋:“王孙所言极是,老朽到底老了,心智衰朽,都快要记不住子墨子的义理了!”
熊当看着询粗壮有力的胳膊,又看了看细胳膊细腿的嬴政,微微叹气。
他又想起昨夜华阳王后的话了。
“政儿如今是我们的人,他心机越是诡谲,智慧越是超人,于我,利益便越大,这难道不是应该欢喜的事情吗。”
可是王后啊……九岁孺子心智如此,以后我们真的没有能力把控他的!
“先生有弟子代为记忆子墨子的大义,何忧自身衰朽呢?”嬴政以懵懂纯真的眼神看着询:“我师兄说,人的形体总是会老朽走向衰亡的,但是只要他的精神智慧传承下来,那他便是永远不死的!”
“师兄?是那位“鞠先生”么?”询挑眉,衰老的面庞上有些探询意味,左手握拳,眼底闪过一丝杀机。
“我师兄自幼于我一同长大,尽心爱我利我,于我,乃是兄长一般的人物!”嬴政笑了笑:“他很崇敬子墨子,也是他教政向先生学习墨家义理的!”
“师兄说,学好墨家义理,政便可以拯万民于天灾,挽大世于既崩!”
询紧握的左拳微微张开:“原来如此,王孙的这位师兄倒是一位有智之士啊!”
“师兄当然聪明!”嬴政笑了笑:“师兄还说,他年少时曾从一位别国墨者学习经义,如今教授我的救民法,也是从墨经之中悟出的!”
左拳变为掌。
询有些惊喜。
墨者!
那位“鞠先生”,是一位墨者?
一瞬之间,他心底闪过各种念头,有些释然:无怪乎王孙政可以不以苛法而御数千灾民,将他们的生活打理的井井有条。
原来是我墨家术!
“那么敢请问王孙,您的师父是哪一位墨者?”
“政不知!”嬴政遗憾摇了摇头,脸上显出悲伤:“师兄说,家师早已不在人世。”
“未曾留下名姓?”询按捺喜悦问道。
“不曾。”
儒士是巴不得名传千古的,不会不留名姓;名家更是重名;农家衰微,残支还在秦国边地种地;纵横家内斗成风,直接排除;阴阳家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唯独不讲求实事……
教授法术义理而不留名姓者,唯有道家子与墨家人!
道家或狂悖、或苛法,都是不依常理之人,一时兴起,不留名姓,或者给自己改个名字都很正常。
墨家之中的纯人,甚至会抛弃自己的名姓。
询自己,就是弃姓而奉义理者。
“约略是一位纯人墨者吧。”询悲伤感叹:“墨者之中,抛弃名姓而奉义理者,实在太多,老朽原出于曹氏,魏国人,十五岁斗剑为墨者所败,便跟随那位墨者,回到秦国,抛弃旧名姓,如今已有四十一年了!”
“家师……很可能是一位墨者?”嬴政有些惊讶,又有些恍然:“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师兄所授道理,与墨家义理如此相通……”
“王孙政!”询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板起脸问道:“你可愿从老朽,学墨家经义?”
“政愿学!”嬴政起身,走到询面前,跪拜下去,俯身以受理。
“大善!”
第四十五章 办法
“二三子,赶快把地基夯实,待会儿墨者们是要过来验收的。”
“是啊,验收不合格,今日午食可是要扣掉我等的肉食。”
墨者熹离得远远的就能听到秦人的呼喊。
今天,他听这样的呼喊已经听了很多遍了。
墨者参与到灾氓营地的工作里已经是第二天了。
今日早晨,王孙政正式受墨家义理,向钜子询提出要学习墨术。
理论部分的教学被钜子按下,转而先以眼前的实事进行一场墨者关于组织众人修建建筑物的教学。
这是对于墨者守城术的缩略,也是最能够体现墨者结社成团的凝聚力与创造力的所在。
钜子教授王孙政这一点,当然是为了向他展示墨家学问的优越性——儒家和道家以及其他百家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处理手段相当少。
于是墨者们顺理成章拿到了制定和修改营地里的一些规则的权力。
奖惩制度,就是他们首先修改的东西。
“制式木楔总长度是四尺,在地面部分是一尺三寸,合格。”熹掏出墨尺量了量,而后纵横一数:“方九尺之地,按规矩应立楔十六根,实立十六根,合格。”
说罢,拿出小锤,在地面敲打了几下。
“啪,啪。”泥浆飞溅,钉头小锤并未能够砸入地面太多:“地面夯实,合格。”
“你等一什工事进度完成、质量优良、甲上。”
“什长是谁?”熹问道:“报上名字,待会儿将你十人名字勒入木楔之上,便可以去领取今日的午食与草鞋。”
“谢墨者。”一个精瘦男人站了出来,报上名字,亲眼见着墨者在绩优简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这才喜笑颜开。
录入绩优,意味着他们这一什人每人今天能够多拿一两钱、多喝二两酒。
墨者录下名字之后迅速赶往自己辖区之内的下一处工地。
他们这是在为受灾的灾氓建造新房子。
先期施工,是以石匠凿石,制造石锤,填土以石锤将地面夯实,而后打入木楔,然后在木楔上掏孔,以榫卯结构横连,打造简易且实用的房基,迅速建造出房子。
如今只是进行到打房基的一步,墨者们画出图纸、制造模范,以此为基础让灾氓们跟着学习打造制式木楔、榫卯、横梁等物。
虽然初期进度很慢,效率极低,但胜在随时可以更换零件,后面建造之时省心省力。
“果然是比我指挥时候要更有条理、纪律也更加严明!”嬴政看着各司其职的众人,眼底闪现一些明悟。
“王孙政如今可见到我墨家墨术的厉害了吧!”钜子询捋须站在一旁,笑眯眯的,十分开心:“秦国过去的制式弓、弩、箭、戈、盾等兵器,亦都是按照我墨家的手段,先由墨者实践,而后定其长短、规定模范,而后制作的。”
“现如今秦国几乎所有的兵器,都是按照当初我墨家的规定长短、薄厚、重量来打造的,几乎不差分毫!”
“这也就是说,将士在战场冲杀,自己的武器坏掉了,随手在身边取用,身畔战友的弓、弩、剑、戈、盾等兵器都与他自己原本的兵器差不太多,即便不甚习惯,但也不会影响使用!”
嬴政点了点头。
尽管并不知道这件事情有多重要,但是只消看一看钜子询如今的神色便知道他是在炫耀。
能够让一名钜子炫耀的事情,必然不会是什么小事。
“渔网编织得怎么样了?”嬴政问道。
一旁的墨者立刻走了过来,汇报进度:“已经编织好了三面大网,今天下午便可以再往渭水捕鱼。”
“大雨之时,即便网编好了,所能捕到的鱼,也必不会多。”询叹气:“王孙,还是且先休住吧!”
嬴政摇了摇头:“王上所批予我的粮食只有两万四千斤,盐只有百六十石,按照目前的雨势,雨水还要下个一两天,即使雨停,咸阳左近的粮食定也会大量减产。”
“今晨我师兄去市中问粮价,尽管王上已经勒令商贾不准涨粮价,但粮价还是涨了一些,而且许多商贾谎称粮已售罄,师兄说,他们定是要囤积粮食,等到贫困灾民无粮可以食的时候大肆涨价。”
嬴政摇了摇头:“所以等不得了!”
“王孙政的意思是?”询问道。
“目前所能够用的手段无非就是“开源”“节流”二法。”
“节流是不可能的!”嬴政傲然说道:“若不能使我之民众吃饱,那么我这王孙还做的什么?”
“所以政目前唯有开源法可以用!”
“眼下开始织网捕鱼,便是“开源”。”
“待雨停之后,还要组织妇人二十人为一队,往四野之处,寻摘野菜野果,届时每日将人聚拢,以大镬烹食,使民集中就餐,按人分配,最大程度的减少粮食损耗与木柴损耗。”
“这是为何?”询问道。
“师兄说,这是墨家守城手段的变种。”
“快到冬天了,必须储存足够的粮食,集众人之力,才能够让无粮无柴的贫民存活下来!”
询略微思衬,便知大镬集中烹食、民众集中就餐的好处就是可以最大程度地减少食物与木柴的损耗。
“鞠先生果然大才!”询点了点头:“只是不知是我墨家哪一位大贤的弟子!”
……
“也就是说,没办法拿出更多的粮食了?”鞠子洲问道。
宦官熊当苦笑着摇了摇头:“鞠先生真的要的太多了!”
“即便是王上想要解决掉“国中之毒”,但其实他也不会付出太多的财物代价……修陵可是一件大事!”
秦王陵!
先王去世之后没多久,赢柱就已经开始修建属于自己的王陵了。
他继位时就已经五十多岁,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当然要为自己早做准备。
拔除“国中之毒”的事情,是他为自己准备的身后名;而陵寝,则是身后身。
如今有事死如生的习惯,一位秦王的陵寝里,是需要大量的财物作为填充的。
所以秦王的财务状况也并不多么健康。
他不可能再拿出更多的钱粮供鞠子洲和嬴政两人挥霍了!
鞠子洲叹了一口气:“那好吧,那我便自己去想想办法。”
其实,办法也并不多。
鞠子洲抿起唇,眼神逐渐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