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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风抵霜     江山业txt下载     江山业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88.穆钰归京临阳诸王会(三)

    凉朔关距离玉京近千里之遥,穆钰纵然着急回京复命,却是在七日后才到了临阳城。这无怪乎穆钰懒惰,而是因为使团之中,随行之人除却凉朔关的军人与穆钰的亲卫之外,其余皆是些文职官员。这群文官品级低微,却近乎皆是玉京门阀的新将入朝任职的年轻公子们。这群养尊处优的士族公子们,又哪里受得住穆钰的急行军呢?带着他们出使北燕,穆钰自是要卖着面子多多照拂一二。

    如今穆钰虽放军权,可仍是太后之兄,身后更有齐王撑腰,冠军侯于朝上的地位依旧是无法撼动。且出使北燕乃是邦交大事,若成功出使回来,萧锦棠便是再不待见穆氏亦为彰显皇恩对出使之臣封赏有加。那些玉京的贵族们知此实为美差一桩,便想着办法为族中子弟谋个使臣之差,一来是为了在陛下面前博个眼熟,二来是为了让他们北上去见见世面。而穆钰惯是会做人的,一路上对属下之人更是多加照拂。

    他心知这些公子哥养尊处优惯了,长途奔袭舟车劳顿定是吃不消的。加之楚清和北燕遇险,他已经耽误了回程之日,索性便路经临阳城时命使团原地休整几日再行出发。

    临阳城作为抵守于帝都玉京城之前的最后一道咽喉要塞,坐落于夹山之间,仗势倨守平临关,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且地理位置恰正处在玉京城与凉朔关中轴之上,自古以来不仅为兵家必争之地,更是南下北上交汇通商之地。而平临关之后,除却眠龙山脉之外,帝都之后便再无可守之处。

    昔年大周初初立朝,便有臣下谏言萧彻定都以南,据守三关以防北敌入侵。萧彻却道,凉朔坐拥觋山山脉为守、临阳倨平临关难开,玉京拥环眠龙以护,此乃大周以北三道铁防。而玉京城之后,南下却是平原千里,北地铁骑一旦破城南下则犹入无人之境。堪称玉京失守,那大周只余雍和、玉溪、新平这些南防之地倨险苟存。南防之地与乃是与西侧南国接壤之处,待半壁江山拱手相让后再做反击,反倒会引得背腹受敌。故须依则依前朝之制,定都玉京,立誓如若外敌来犯,君主势必将亲守国门。

    然幸运的是,自大周建国以来,虽与北燕摩擦不断,可在镇朔军的驻守下,北燕人却是从未打进过大周腹地过。因此临阳城虽为兵家重镇,却因通商之由,故城中亦是往来繁华。虽不比千年古都玉京丹楹刻桷金妆玉砌,可亦是不乏高屋建瓴画栋雕梁,由于是兵家据地,故而临阳城的建筑风格皆是外雄内秀外窄内阔,倒是有几分晋原北地之风——而临阳城作为穆钰戍守立业之处,其城中产业亦有不少与其跟齐王有所关联。

    穆钰惯是会做人来事的,使团抵达临阳城之后,他没有让使团众人歇在驿站,反倒是令临阳城的旧部将城中最大的酒楼添香馆包下空扫出来以待使团,甚至还叫来的歌伎舞姬作陪。一众公子哥儿自是对侯爷的盛情款待却之不恭,流连珍馐歌舞间,竟是无人发觉穆钰何时离了席——穆钰自添香馆后门而出,转头便乘上一辆低调的只青布所覆的马车往城郊一处别院行去。

    此处别院临近山麓,故名为观岚亭。而这别院乃是齐王闲时所购地产,后来穆钰就任临阳后,便遵循齐王之意采买了乐伎美婢,聘请名厨侍从将其置办成了私密会馆,专供达官贵人富商豪贾消遣私密相会使用。这比之人多嘈杂的妓馆酒肆,观岚亭私密性则更甚于之,以至于有不少见不得人的事儿许多说不得的话都能于此进行。穆钰作为此地的幕后东家之一,只要确认哪些与观岚亭发生的事情败露后不会烧到自己身上,他倒也乐意卖这个顺水人情。

    马车辘辘的停在别院之外,之间石阶之上,除却观岚亭牌匾提写三字之外,乍眼一瞧不过寻常人家宅邸院落装潢。门前青砖青瓦白墙种垂柳,石狮子旁还摆了几盆精心修剪的矮子松,倒有几分南面水乡人家的意趣。

    然穆钰却无暇欣赏这些风雅小节,他撩帘下车,径直推门踏入了狭窄的堂道。堂道幽深,倒有几分曲径通幽之感,穆钰步子大,三两下间绕过隔断堂屋与堂道的锦绣花屏便入了内宅。宅内循了北地庭院惯有的内秀之则,院落池塘宅院深阔。内庭伺候的人听得脚步声忙快步出面相迎,见是穆钰前来,忙躬身抱拳一拜。

    “侯爷,几位王爷皆已等候多时了。”原来那恭谨相迎的,竟不是什么小厮,而是身着便装,如今的龙图卫左副将薛景君!

    穆钰淡淡的斜睨了一眼昔日的下属,转眼便换上一副笑面。他大步上前托住薛景君的胳臂,眼中流露几分关切与愧疚:“景君何必多礼?你我几年不见,怎地如此生分?”他说着一叹,却是无奈道:“说起来倒也是本侯的无能,上京了这些年,也没将咱们军中的弟兄提携一二。”

    “……侯爷、侯爷您这说的是哪里话?”薛景君不曾料到一手提携赏识自己的穆钰竟会说出自己无能的话。他慌忙起身,覆手切切握住穆钰手腕,皱眉恨声道:“侯爷何必妄自菲薄?朝堂时局迫人早已广传天下,临阳军中的兄弟们都知晓侯爷您的难处……听说前些日子,随您上京任职的易子凛他……他竟随侍了当今的长公主殿下。”

289.穆钰归京临阳诸王会(四)

    “哦?竟有此事?看来本侯不在玉京的时候,这玉京城的天都快变了一个啊。”穆钰眉峰一挑,沉默半晌后方才讶然道:“不过长公主殿下可是陛下的掌中宝心尖肉,他能得陛下与殿下的赏识重用,那是他的机遇和本事。”

    他说罢摆摆手便欲跨步往内庭走去,似是对易子凛投入那小公主的石榴裙下感到不以为意亦或是无可奈何。薛景君见穆钰此般情状,忙快步跟上低声急道:“可是……”

    “有什么好可是的,俗话不是说,良禽当择木而栖不是么?”穆钰脚步一顿,回首却是唇角微翘似笑非笑:“易子凛的想法本侯不清楚,但本侯清楚的是,能让易子凛投入麾下,可是连陛下跟楚氏都做不到的事儿……长公主殿下年纪轻轻,但本事委实不小,可不得了啊。”穆钰说罢一叹,唏嘘之下几分无奈几分心酸:“再说不久之后,这临阳城便要成了那更了不得的定国大长公主与锦衣侯的地界儿。此时又非战时,不兴什么临阵换将……这日子长了,你们也难讨生活,到底是本侯无能,委屈了你们。”

    “侯爷切勿妄自菲薄!”薛景君闻言,霎时急道,剖白之言竟是脱口而出:“古往今来,哪有侍从二主之理?当年若不是侯爷力排众议提携于我和易子凛,又仗义帮忙安置军中弟兄家人,我们哪能领的如今军衔官职?过上如今的日子?定国大长公主虽威名远扬,可在咱们弟兄心底,是只服侯爷您的。”

    “什么二主不二主?咱们领着军饷,不都是效忠陛下的么?”穆钰忙伸出食指抵于唇,示意薛景君三思慎言:“景君,这些话咱们兄弟二人说说也就罢了,仔细隔墙有耳……你可别忘了,今儿来的都是些什么贵人。”

    “是末将失言。”薛景君为穆钰所提点,忙改口颔首致歉。

    穆钰笑了笑,抬手拍了拍薛景君的背,低声道:“临阳军也算是锦衣侯的旧部,可几十年过去,就算是亲戚,几十年不见也成了陌生人。沈氏想来接管,落在咱们头上那是圣意不可违。然如今朝中重文轻武积弱之风已久,就算陛下现在兴搞什么昭武阁大力培植将官,可那些黄毛小子能顶什么事儿?就算要将其插入龙图卫,但也一时难以将我穆钰的兄弟们给换下来。”穆钰说着瞥了薛景君,挑了挑眉:“本侯的意思,你明白了么?”

    “带兵如带子,侯爷的意思,末将怎会不知?”薛景君了然颔首领命:“届时一切但凭侯爷吩咐。”

    “你我之间,说什么吩咐不吩咐?不都是为了搏一个好前程不是么?”穆钰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他负手大步向内庭走去,可临至堂前却脚步一顿,似是叹惘:“景君,你是跟着我刀枪火海里出来的,知晓我当年是多么想要谋求一份功名。可如今功名加身,然入京登朝这些年来,我又觉着这朝堂不适合我。若当年没有入京,或许我与你们这些兄弟、我与……呵,也不是这番光景罢?”

    穆钰说罢却自嘲一笑,他摇摇头,抬眼却是难得迟疑一瞬——中堂至内堂不过两道门槛相隔二十余步的距离,可穆钰却知,这丈尺之间是隔着一道注定无归的千仞万壑。有隐约的琴筝琵琶声自堂屋里传出,并着卷蓬而过的穿堂风于夏末时悠扬婉转出几分山雨欲来的萧瑟。薛景君见穆钰面色有异,正欲出言劝解时,却见得穆钰一面大步向内堂跨去一面自说自话亦不知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若我只是个普通的小军官,那这辈子呆在临阳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这几位王爷,又有哪个是好相与的……”

    薛景君闻言一愣,穆钰说的小声,乍然之间他也未听得真切。然不等他追问,穆钰便已经叩响了那紧闭的堂屋大门。堂屋内随侍的琴伎舞婢听得敲门,顿时歇了一派笙歌燕舞。一名黑衣的哑奴小侍将门自内推开,酒香茶香与女儿香混着冰瓮的寒气冽冽而出。

    穆钰面带三分笑意,等着那些不能说话的姑娘们怯生生的垂首而出后方才入内躬身揖礼:“穆某参见应王、宁王、晋王、齐王四位殿下,今日事宜繁杂,不慎误了时辰让诸位殿下久等,还请诸位殿下恕罪。”

    这大抵是观岚亭开门营业以来接待过身份最高的宾客。任谁也没想到,在这临阳城外的一处不起眼的别院里,这个皇朝名义上地位权势仅次于皇帝的萧氏皇族仅剩的旁系血支的话事人竟尽数齐聚于此。而此时正值夏末之时,本应当在自己封地的忙于检点秋收之成的王爷们却不顾封地事宜,也要来此聚首相商要事,可见朝廷给下的压力已然不轻——穆钰思至此处,又念及前些日子收到的齐王密信内容,顿时心下已有决断。

    “侯爷可是大忙人,这刚从那北蛮之地回来,一身腥臊未去。前脚刚入临阳城,后脚便来赴咱们哥几个的约。都这般给面子了,还说恕罪?要恕罪也是我们几个不请自来,耽误了侯爷的回朝述职的公事不是?”应王依旧是一脸富态福相自带七分笑的,然他嘴上一边说辞,却连免礼都未说,便只把穆钰晾在堂屋的珠帘之后。他一面说着,一面瞥向了居于左上座的齐王:“王弟,你说是这个理儿么?”

    “既是舟车劳顿,那就赶紧入内坐着歇一会儿罢。”齐王不着痕迹的眉峰一皱,他于几位王爷中虽无胜于年长,但封地广袤富庶且还培养出穆钰这般得力可掌军一方的属下,字句分量自是比空负财富却无兵权的应王重的多。

    “是。”穆钰恭谨应话,谦卑作态如似当年的王府侍从小厮。他垂首掀帘而入,却只是离着诸位王爷两座远,坐于最远的右下座以示尊卑有别不可同席。

290.穆钰归京临阳诸王会(五)

    齐王见此情状,更是不自觉的眉峰紧锁。他端起手畔玉盏,升腾的茶烟袅娜掩住他眸底乍现而过的不悦之色。应王心思活络细腻,只斜睨了王兄一眼便明了其中关窍。他眼珠一转,呵呵一笑,忙改口道:“侯爷坐那么远作甚?您是太后之兄,是咱们大周的国舅爷。这里也无外人,都是一家人自家兄弟来这里吃吃喝喝说点家常话,别这么生分不是?”他一面说着一面腆着肚子自顾自的挪去了晋王身侧,留出齐王身侧的位置。

    “王弟,你这是作甚?侯爷虽是国舅,但毕竟是外姓家臣,居于下座,那是侯爷明尊卑事理。你这一让,要让侯爷如何自处啊?”居于首座的宁王冷冷一哼,眉宇矜傲骄纵。他轻点桌案,盏碟相击擦碰出清脆震响。

    “……王兄教训的是,是王弟没规矩惯了。”应王听得训斥,立刻拢袖揖礼向那首座之人赔笑。可应王话虽这样说,然屁股却是动也没动半分。

    穆钰不着痕迹的往桌案首座斜眼一睨,只见那首座王爷鬓发花白,年纪应于还历之年左右——要说尊他为宁王,倒也有些不合适。这位宁王殿下于萧锦棠登基之时便告老禅位于世子,现在当称为太上王。

    然虽称太上王,可这位太上宁王却形容伟岸精干,面虽有皱纹,但相貌仍旧英武堂堂骨相铮铮,可以想见年轻时的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到如今竟是分毫未改,全然不见老年发福之态。更别说他唇角眉心皆有厉纹,环顾之间更是炯炯有神,甚至连脊背也未曾被岁月所压垮。若论身量,竟是同与穆钰齐平,当的是老当益壮。

    穆钰只是微微一瞥,便知晓如今宁王府的掌事人到底是谁——对比这位一瞧就不是善茬的老宁王,前些日子来眠龙夜宴参拜新皇的小宁王委实不过一介黄毛小子。

    “王兄,既是兄弟之间自说自话,又何必在意这些虚礼呢?冠军侯也来了许久,这舟车劳顿水米未进,我看还是先传膳,边吃边说如何?”齐王微微一笑,淡写轻描间便替穆钰与应王解了围。老宁王嘴唇一抿,似有不悦,可看在说话的是齐王,便也没有多言。应王是最会来事儿的,他感激的看了齐王一眼,不顾王爷之尊,亲自绕出花厅叫门外的小厮安排传膳。而等女婢捧着清口的茶水与开胃的清汤进来时,应王又亲捧碗碟奉于主座,丝毫不顾及自己的王爵之尊。

    可在在场诸位王爷却对应王这般伏低做小的作态见怪不怪,待到菜品先上一轮,晋王亲自替宁王斟酒一杯,齐王也挽着袖子为宁王布菜,宁王也很习惯这般的伺候,享受的心安理得,根本连给穆钰献殷勤的机会也没有。穆钰看着这般众星拱月一般的兄友弟恭,只是略略挑了挑眉,端的是正襟危坐,不等到四位王爷动筷子自己就眼观鼻鼻观心——

    这也无怪乎诸位王爷不重身份。虽是同为皇子,但皇子之间也有地位高低。老宁王虽是庶子,可却是皇长子,且曾被先帝议储,自然身份地位较之其他兄弟贵重不少。昔年灵帝以嫡次子之尊登基,亦经有夺嫡之争,可夺嫡再残酷惨烈,却未波及这位宁王殿下半分半毫,甚至连灵帝本人都要敬让着这位曾被议储的大哥——这其中关窍,无怪乎先帝疼爱长子。宫中向来母凭子贵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说,可也有子凭母贵的事儿,老宁王便是最好的例子。

    老宁王的母妃云氏也曾是位将门虎女,而云氏亦曾是最早一批追随定国大长公主的定北军武之家。故定国大长公主感念其忠心,便做主让云家女儿入宫成为皇弟的第一个妃妾。先帝与云妃感情甚笃,在云妃有孕后便封其为贵妃,此事也被传为一时佳话。然帝妃恩爱是一回事,可贵妃终究是家世底蕴浅薄,先帝再爱宠之,也无法不顾大局将之立为皇后。先帝大婚不久,贵妃因伤神痛心在产下皇长子时难产伤了身子,重病虚弱之际又正巧撞上周燕开战,父兄尽数战亡于此战,云氏从此衰落不起,一代家族兴起不过十数年便落了个树倒猢狲散的结局。

    这一次打击让云贵妃心神俱疲血枯泪尽,在宁王年满一岁时便玉殒香消。薨逝之际,她恳求心怀愧疚的皇帝好好照顾爱护他们之间唯一的孩子。先帝深爱贵妃,在她病重之时,不顾皇后之面亦要执意晋她为皇贵妃。在她薨逝之后,他便欲下旨立长子为储君,一时之间惹起朝堂风浪无数。

    就在此时,却是定国大长公主上谏劝诫陛下切勿意气用事。定国大长公主是个极明事理的主儿,她心知皇弟感念爱妾,可皇帝多情注定祸及江山,此时云氏已衰,而皇后有孕,立一个毫无根基的宠妃所生庶子为太子,未免也太寒了其他家族臣下的心。再者嫡庶有别,若是皇后产下嫡子,这长子的太子之位就名不正言不顺,难以服众。支持帝党的世家众多,没有必要为一个已亡的家族和一时的任性动荡了刚刚稳定的朝堂。

    先帝向来敬服这位一手将自己扶上皇位的长姐,对皇姐的谏言向来是言听计从。他亦非不知是非好歹的昏君,冷静之后细想便知自己此举无异于是将爱子往火坑里推——

    一个没有后台根基的皇子,将来要遭受多少针对?这皇位之上染了多少血腥皇帝要承受多少无可奈何,他若是真爱这个孩子,又怎会让他来承受这一切?而要作为储君,他必不会拥有一个美好的童年与成长环境,没有一个皇帝的诞生不会经历阴谋阳谋血影刀光。要坐稳这个皇位,首先就得把自己的心打磨成铁让血变冷。

    他不忍心让自己的爱子遭受如此苦难,故而便将之封为宁王,同时下旨,广告天下皇长子不可为帝,废掉了宁王的继位权。此举无疑是将宁王从将来的夺嫡之争中彻底摘了出去,让不服气的宁王免遭了夺嫡的残酷竞争。而此后的岁月里,宁王在宫中是享尽父皇疼宠溺爱——他继承了萧氏皇族与云氏的全部优良特点,生的英武不凡伟岸俊朗,且能力开强弓、手举沉铁。先帝见他学武天赋极高,便让最好的武师教他。

    除却习武之外,宁王更于谈兵推演之上颇有天赋。少年的宁王本想从军,可自己父皇却碍于云氏父子战亡之先例,便是再纵容溺爱儿子,也没许他跟着定国皇姑从军,反倒是告诉他,自己的舅公是如何受伏战亡在那无情的沙场之上。

    虽未从军,然先帝对长子这独一无二的恩宠是其他兄弟都没有的,故而他的皇弟们都是极为尊敬纵容这位被宠的无法无天的大哥。而灵帝之所以最终被定为储君即位,真正原因不是他心狠手辣剪除其他意欲夺嫡的兄弟,而是他跪在宣政殿外向自己父皇指天发誓,若是自己即位,必当善待大哥,保大哥一脉荣华富贵不绝。若自己或子孙有违此誓,则天诛地灭,死无葬身之地。

    可这些百般爱护纵容,却从没人问过宁王本人,他想不要承恩这份荣宠——或者说,就是父皇的纵容皇弟的忍让逐渐让宁王变得刚愎自用欲壑难填。亦或者说,他们给他的,从来不是他想要的。

    穆钰早已于密信之中知晓诸位王爷大致来意,他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在场每个人的作态神情,心中已然断定四位王爷意见犹有分歧。然就在穆钰心中暗忖思量时,一直没有说话的晋王轻声开口道:

    “听说西魏那边出了大事儿,说是不久之前那失踪依旧的西魏容王混在我大周的使团里,在使团朝觐时殿上动武,拔剑清君侧,庭刺那荣妃与摄政王叶穆成及二皇子……朝堂之上,三人皆被叶素痕穿喉刺死。不过一夕之间,西魏便变了天。西魏帝下旨道是为奸臣妖妃所挟才害重病不得上朝,如今皇弟归来,便赐摄政之权与容王。如今的西魏,那位容王殿下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

291.翻风云穆钰借夜会宁王(一)

    “不是说当日西魏金华殿上,成王荣妃及其乱党党羽与叶素痕对峙,却不想咱们派去的使团竟是一团刺客么?据说连听风执令使都亲自去了,端的是血溅金殿惨烈非常。可不想那西魏羽林军竟是叶素痕的人,荣妃千算万算,没算到那落魄失势如败狗的叶素痕还能摆自己一道,也更没想到,那看似软弱无能的西魏帝心里竟跟明镜儿似的。而咱们使团携西魏邦交回函贺礼归国时,可少了一大半人哪……”

    齐王接过话头幽幽开口,他抬眼瞥向晋王,唇畔几分似笑非笑:“晋王是想说,咱们的陛下不知觉间连他国内政都能插手,不仅助了那容王夺权正位,还能好好敲打了一番听风小筑的人。这手都能伸到别国去,那伸到咱们的封地上不是小事一桩?”

    齐王说着眸光一沉,也不想再打一场大家心知肚明的哑谜浪费时间:“而听风小筑素来是我大周皇帝之耳目,如今陛下这般敲打之,只怕是早已有了后手……估计除却弘文馆跟昭武阁之外,还有一个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咱们这位皇侄,心的确大的很呐。”

    “……王叔委实耳目通达。”晋王被齐王道破内意,只得尴尬的笑了笑。他起身执起玉壶,倾身为其余三位王爷斟满酒盏之后举杯道:“侄子失言,先借酒为诸位王叔赔个礼。”

    穆钰见得晋王此般作态,眼底顿时掠闪过几分戏谑不屑之情。这也无怪乎晋王如此谦卑,因为他的父亲老晋王不过一介无兵无权的闲散王爷,加之无甚才学及母妃出身低微,故也不得先帝关注,成年后草草赐予封地便放之出宫,此后一生也没回过几次玉京。

    辈分上来说,这位年轻的晋王是晚辈,理应侍奉长辈;而实力上来说,他随了自己父亲的不学无术,既不懂治理属下也不懂屯田积粮做生意,故而实力排在四王之末。再者说晋地靠北,虽不近凉朔原,然这两年北地饱经雪灾,闹得可谓饿殍遍地民不聊生。

    他亦是初初承袭王位不久,面对继位后封地上这些烂摊子根本不知如何处置。而封地之上,又有官员世族横相勾结。他一个不知如何经营的王爷,在太平丰年就是个无人敢惹的吉祥物,然到了这等苦寒之年,百姓的怨恨却都会集中在主事官员和王爷头上。晋王无治理平衡地方官员之能,上奏朝廷下放灾粮亦是杯水车薪,故而只好听从老宁王的建议,瞒着朝廷联合同时武家出身的母族扩展兵员,以稳住封地之中的青壮劳力,让宁王为自己输血给养。

    “王侄说的不错。”宁王见齐王不愿再打马虎眼,索性开门见山:“咱们兄弟几人,今日就说些掏心窝子的话——”

    “你们自己说说,现在这日子,谁还过得下去?咱们这皇侄,还有没有将咱们这些长辈放在眼里?!年纪轻轻乳臭未干,跪着的本事都没学齐全就学了人心不足蛇吞象!成日搞一些破坏祖宗规矩的东西,这朝廷也被他搅的乌烟瘴气!弄个弘文馆昭武阁换臣换将,咱们于朝上军中的根基被他折了多少,想来大家心里都有数——”

    宁王越说越是怒由心中起,他一拍桌案,眉宇虬结,声似咆哮:“偏重外臣、任性妄为、逼死亲族——萧承京爵位不高又是闲职,可他能碍着什么事儿?就算轮不着他行谏,陛下完全可以将他的话置若耳旁风。就算其子行为荒唐了些,但那毕竟是我萧氏皇族手足血亲!然不想陛下这般目不容人,竟将之逼死于宣政殿!本以为先太子那疯魔死得好,他死了咱们还可以过几年安生日子。可没想到当今陛下比先太子更不念情面!”

    话至一半,宁王只觉一阵气结,他忙端起茶盏啜饮一口压了压火气后方又开口:“说起这治理朝堂,他不敬师长,打压那妄想一家独大的兰氏也就罢了。可罢黜无关臣下,偏倚外臣,扶植寒门……这般大逆不道无视祖宗家法之事他也做得出!楚氏护国五百年,忠臣良将倚重些无可厚非,可定国皇姑已外嫁沈氏,已是外臣。可陛下不仅独宠沈家女儿,还将由内臣亲族执掌的临阳龙图卫交由沈氏执掌……外权旁落,这般昏庸,着实令人恼恨!”

    齐王闻言只是略略挑了挑眉,好似全然不介宁王逼视扫掠过众人的凌厉目光。应王垂眸不敢吭声,眼底余光却是往齐王身上瞟——

    他素是知晓这位性子骄纵的大哥是与定国皇姑有旧怨的。毕竟若不是定国皇姑上谏令父皇三思,那说不准依着父皇对云贵妃的宠爱程度,在她生育长子后扶她位正中宫也未可知。若是没有定国皇姑从中作梗,宁王就是真正的嫡长子,云贵妃也不会因在自己孕期大婚封后一事而伤神早薨。

    在宁王心里,定国大长公主在如何荣耀赫赫,也是害了自己母妃,让自己此身无缘大宝的罪魁祸首。

    “先削朝臣,再削兵权。咱们现在在朝堂的眼睛手脚,几乎都被陛下剪除殆尽。”晋王被宁王一瞥,立刻心领神会将话锋一转:“枉顾祖宗礼法,弃用忠臣内臣,偏信外戚干政,陛下此举着实昏庸!”

    “噗嗤。”可不想晋王话音刚落,便听得齐王似是忍俊不禁一般低笑了一声。在场诸人纷纷向齐王投去目光,却只见齐王不疾不徐的拈起丝巾虚拭了一下唇角,不咸不淡的凉声戏谑道:“可是王侄,本王似乎记得你也没有什么门生在朝上担任要职啊?”

    “……是弘文馆下放的寒门士子,替换了本王在朝中的一些门生。”晋王不曾想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被齐王揭了老底,顿时尴尬的面上一臊,只觉在齐王眼前如坐针毡。宁王见此情状,只得没好气的瞪了这不争气的侄子一眼,亲自出言替晋王解了围:“厉煜,如今时况迫人,你的体会应该是最深的吧?听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说,眠龙夜宴之上,侯爷是自己将兵权交了出去——”

    宁王眯了眯眼,一面说着一面瞥向垂眸不言的穆钰:“不过相信侯爷此举亦是无奈,陛下手段凌厉不顾手足之情,若要强留兵权,只怕会因小失大……如今我们的势力正在被逐渐撤换。陛下此举,无异于削藩呐。”

    “这……这不至于吧?削藩?我有什么好削的?”应王只觉背后冷汗涔涔直下,他虽生的粗胖,可却有颗七窍玲珑心,深谙明哲保身之理。他自己在朝上也无多少门生故吏,故即便自己富裕也惹不上皇帝的猜忌。而此次宁王下帖在此约见三王的目的应王早已猜到**分,可他委实没料到晋王早已跟宁王沆瀣一气,更没料到自己大哥竟将谋反之意近乎宣之于口——

    可皇帝不好惹,大哥也不是好惹的。应王心念急转,当场决意装傻为先静观其变。

292.翻风云穆钰借夜会宁王(二)

    “王弟有所不知,我在兵部、户部那些旧部门生,在朝的被下遣调任,即便身在地方,也被吏部革职查办让那些寒门士子顶替不少。”宁王眉峰紧皱,眼底阴骘之色再掩不住:“调管官僚乃是姜叡所管,那**宫行谏,姜叡分明是站在士族一派,却不过被定国皇姑三言两语打发走了。他若是站在士族一派,至少会上奏行谏保下一部分人。可他如今完全听任圣上调遣,想来定是站在了公主党一派!”

    “……这。”应王听得心惊肉跳,一时之间竟不知作何感想。他从未想过时至今日,宁王还是对定国大长公主这般怨怼。他正欲出言宽慰兄长几句,却不想穆钰抢先一步开了口。

    “殿下委实耳目通达,那这般说来,这满朝文武要员,岂不是近半皆为定国大长公主所掌?”穆钰说着眸光略略一沉,状似恍然大悟。可他话至一半,却又疑惑起来:“只是削藩……某倒是觉着这有些牵强。宁王殿下只怕是言重了,陛下不过方登基一年有余的少年,朝中万事百废俱兴,您瞧这又是组建弘文馆昭武阁的,搞得风风火火,哪有心思动削藩这些念头?”

    穆钰说着一顿,似是自言自语一般喃喃道:“即便是有,陛下手上哪里调的动兵呢?楚氏镇守凉朔关,自是分身无暇。楚麟城如今身为禁军统领,若要调楚氏亲军,那必要镇国公亲自整军方可。可边境重地,主帅哪能妄动?且龙图卫又即将为定国大长公主接手……就算陛下如今组建昭武阁欲训练亲兵,可组建新军总归要几年时间的,总不可能凭空变一支军队出来罢?”

    穆钰说罢,顿觉如芒在背,抬头一瞧,才发现其余王爷皆盯着自己看。他面色一僵,察觉自己言多有失,忙起身谢罪道:“是某多言,只是陛下从未提及削藩一事,到底都是些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穆侯爷,你身后的靠山不就在跟前坐着么?如若不然,当日眠龙夜宴,侯爷怎就放了龙图卫呢?”宁王冷冷的剜了穆钰一眼,自齿缝中逼出来的字句已掩不住心头怨愤:“我们这皇侄现在没大动作,是因为屁股下面那把龙椅还没坐热乎。等他坐稳了,咱们兄弟几人,还能在这里安稳坐着么?!”

    穆钰被宁王呛的一梗,他左右为难,只好硬着头皮道:“龙图卫将被定国大长公主接管,而削藩势必造成动乱。陛下如今根基未稳,就算有意削藩,定国大长公主会答应吗?”

    “那如果是定国皇姑动了削藩之念呢?皇侄无心,可不代表他身后的靠山没心!定国皇姑当年宫变之时,如何对待亲族同胞,想来也不用我多说——”宁王戏谑冷哼,似是在嘲弄穆钰见识短浅看不清时势。穆钰垂首不言,然宁王字句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冷汗直冒:“在我们那不可一世的定国皇姑眼里,这个小皇侄算什么呢?还不是得仰仗着她?如今公主党复辟,手中文臣武将近握,可不是半壁江山尽入她手?昔年她的一句话,可不是比父皇的圣旨还管用?”

    “宁王叔说的是,世人皆知牝鸡司晨有违伦常。如今大权旁落外臣之手,我等封王袭爵,自有匡辅国祚之责,如今事态紧急,我等又如何能袖手旁观之?”晋王闻言,急忙连声表态站队:“国将不国,若王叔愿上京清匡国祚,王侄定追随于您的马后!”

    话至此处,在场诸人皆明白了宁王之意——宁王早是想反的,他苦心隐忍策划多年,就是为了等一个出师有名的机会,甚至为此还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拉拢了晋王。而他的反意无关乎这个龙椅上坐着的是萧锦棠还是萧锦辉。至于他对定国大长公主的怨恨之意,不过是他想反的一个噱头罢了。

    所有人都明白,宁王是从未甘心过的——

    他是备受尊宠的皇长子,除却母家出身不高之外,文治武功哪里及不上所谓的嫡子?可就是因为他的母家,他的母妃无缘中宫被含怨而终。就是因为父皇所谓的爱子计深远,他明明被议储却被下旨永不可承继皇位。他是恨的,恨他们用冠冕堂皇的理由逼死了母妃,逼杀了自己的所有抱负与理想。所有人都说这是爱,可从未有人问过他,是否在他心里,战死沙场的荣耀比锦衣玉食游手好闲更为珍贵和渴求。

    可没人问,他也不能说,这是天大的皇恩。这真是可笑极了,昔年花前月下海誓山盟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却抵不过江山大局,只可惜他的母妃竟是忘了誓言造字就是有口无心,以至于他必须为父皇对母妃的愧疚而埋单……他能做的,只有做一个骄纵傲慢的王爷,哪怕是兄弟们再厌恶他,也得恭恭敬敬的叫他大哥。他必须忍,灵帝即位初时,定国大长公主依旧在朝辅政,宁王不敢有所作为,只能成日游手好闲走鸡斗狗做一个标准的闲散王爷。他只有等,等到定国大长公主老去,等到新皇即位。

    可谁也没想到,定国大长公主却是老当益壮,耄耋之年依旧谋事千里。等到自己那当了皇帝的弟弟都死了,她竟然还于朝上屹立不倒……宁王心知自己等不了了,他明白自己已经老了,他要趁他还能提得动刀时,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荣耀夺回来!

    而晋王要反的原因不像宁王这般苦大仇深。一来是他受宁王恩惠,宁王在他封地上屯兵解决了民生之难,多多少少让青壮年有一个吃饭的去处。二来是他急需让民怨有一份突破口,因为王爷享封地食禄,若是封地民怨沸腾,势必会有人竖起反旗。一旦管辖治理失利的消息传至圣上耳里,那圣上很可能会剥夺其治理封地之权收管中央,彻彻底底的架空王爷,不动声色便能削藩,使其成为一个虚爵。当然,也有比较心狠的帝王,会直接将藩王废为庶人,一平民愤,二为削藩,一举两得。

    当然,藩王私自屯兵是为谋逆重罪大逆不道。晋王也很明白,自己替宁王屯兵不过是饮鸩止渴。屯兵一旦被告发,他便是替宁王顶祸的人,可纸毕竟包不住火,如今新帝大力扶植寒门官员取代由裙带关系上位的无能官员,而晋地的世家官员迟早会被换掉一部分。一旦新官上任彻查起来,那自己便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而宁王也不是个傻的,他知晓就算晋王向朝廷告发自己,那他也逃不出干系。只要晋王有屯兵之实,那就跟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那大哥您的意思,是想学那叶素痕,殿上清君侧么?”听得如此大逆不道之言,齐王却丝毫不见慌乱失态之色。他轻提玉箸,不疾不徐的将面前香蒸黄鱼破分取肉:“您大费心思让我们兄弟相聚,就是想联合我们逼清君侧?还是想……有违父皇之命呢?”

293.翻风云穆钰借夜会宁王(三)

    应王见此情状更是不敢说话,眼神只在齐王和宁王之间来回瞥着,心头思忖不休,直道陛下宁王齐王哪一位都不是吃素的,他一个除却王府卫兵之外手无兵权的夹在中间,委实苦也。

    而宁王也不曾想到齐王竟会直接挑破自己所有掩饰,面对如此直接的逼问,宁王沉默半晌后终是道:“王弟言重,王兄不过是认为陛下为外臣所惑,废弃祖宗家法,实属大逆不道。我等自是为了上谏圣听,以匡国祚。”

    “既是上谏圣听,王兄何不启奏一封弹劾便可。分明动笔便可消解之事,王兄又何必兴兵动武呢?”齐王微微一笑,眸光环视一周,心中结合素日听闻的消息,现已对宁晋二王实力与关系有所衡量。晋王心知这位齐王叔心性智谋皆在宁王之上,故而更是不敢直视齐王的目光。

    齐王瞧着晋王目光躲闪倒也不恼,他略略敛下眸,习惯性把玩起他那把新制的玉骨折扇,描金刻玉的山水自他手中迤逦而展,横在胸前徐徐的摇:“我大周近年累受战事所劳,且北地旱灾寒灾已让本该是沃野千里之地尽显流民饿殍。天下兴亡,皆苦百姓,如今朝堂初稳,还望大哥以大局为重啊。”齐王说罢一叹,合扇一收便欲起身离去。宁王闻言面色铁青嘴唇紧抿至僵硬,他想说些什么,可面对齐王一口天下大义的拒绝说辞怎么也无法开口。

    他张了张嘴,搜肠刮肚般想找些能激怒或是诱惑齐王的理由。可还没等他想好是否先许齐王摄政平肩王这类的高爵诱惑,便见自己这位王弟以一种极为悲悯的目光凝视着自己:“大哥,您若是带兵进京,所求之位无非龙椅或是挟天子以令天下。当今的圣上处境如何,咱们都看在眼里。皇族本就与世家门阀相对,这一点谁来当这个皇帝都一样。当年父皇便是明白这点,才传位于先帝。可见掌天下之权,并非人生第一得意事。”

    “……你!你可知一味妥协忍让,旁人会善待于你么?今天是世家,明日就是藩王,对于皇帝而言,世家藩王有何两样?!”宁王怒极,亦不顾自持,竟是拍案而起。他见齐王转身欲走,怒道:“王弟,你难道就甘心么!王兄知道,当今的太后曾是你的正妃之选,当年你将之拱手相让,让一个女人护住了你的富贵闲适换来了兵权加身……你就这般心安理得么?你还要被夺去多少?还是你就是个怂在女人裙底的孬种?!”

    “……王兄,还请慎言。”齐王背对着宁王的身形一僵,他的语气依旧波澜不惊,可却莫名让人觉着其中带着几分咬牙切齿一般的杀意。晋王不自觉的抖了一下,他从想过这位温雅随和的王叔愠怒之时竟是如此可怖。宁齐二王无声对峙之间,观岚亭里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应王见状,顿时欲出言打打圆场,想着买卖不成仁义在,兄弟之间没必要闹得如此之僵。可任谁也没想到的是,倒是齐王率先开口打破了死寂一般的沉默。只见他缓收折扇,好似方才一瞬的愠怒之色不过是众人的幻觉。他侧首斜睨向尚在首座撑着桌子的宁王,笑意从容:

    “王兄,激将法用的多了就没用了。这天下如棋,谁人不是棋子呢?您方才说我甘心与否,难道跟着您反了,到头来我还是个王爷我就甘心了么?难道我欲一争天下,一个女人就能平息我所有的野心么?还是说,您当了皇帝,就会善待于我们兄弟?卧榻之侧岂容猛虎酣睡,若是跟着您,我才是您心头那只酣睡的猛虎啊。”

    齐王说罢,亦不再多言,一拂袍袖便欲离去。宁王气极,也不顾失态与否,下意识的拔步欲追,然他身量高大,猛一起身便带着桌案一晃,连带他一个没站稳,一个趔趄走了几步才稳住身形。然他到底年岁大了,平衡性早不如年轻时,他下意识的想撑住身旁的东西,却不想被一个箭步冲上来的穆钰扶住了胳臂:“宁王殿下,都是一家人,您又何必如此呢?如今龙图卫亦不归本侯统帅,还望殿下行事之前,先行三思啊。”

    穆钰说罢,将宁王扶稳了才忙快步跟至齐王身后欲同他一块离去。乍看之间,好似他还是那个王府侍从一般。透过花厅剪影,齐王看着宁王僵立在原地的身形垂眸一叹,在推门离去的一刹终是道:“王兄,今日之事,本王从不知晓,就当无本王从未来过临阳。”他说着一顿,跨步而出,也不知是提醒还是暗示:“临阳并非久留之地,本王先行告辞。诸位兄弟若不急于一时,观岚亭内亦有客房,还请自便。”

    见着齐王与穆钰相继离去,观岚亭内再度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寂之中。应王左右为难,支吾半晌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最终憋出一个今日疲乏先行歇息的理由逃也似的出了门。而庭院之内,穆钰与齐王边走边谈笑,隐约之间好似能闻听穆钰夸赞齐王今日佩的玉骨青绿山水扇乃是名家所制,委实品味不俗之类云云。

    宁王听得他们谈笑风生,愈加面沉如铁铸。晋王硬着头皮仍坐于原位,却是一声不吭面如土色。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宁王强提一口气平复心绪,终是拂袖出门,此事终才告一段落。

294.翻风云穆钰借夜会宁王(四)

    依照大周律例,王爷未经皇命私离开封地是以谋逆之罪论处。齐王为避嫌,自观岚亭出来后便近乎是马不停蹄的出了城往自己封地赶,摆明了是要同宁王一派划清界限。而晋王却盯着那一桌奢华菜色冷汗如雨下,他本以为宁王会怒火大发,而自己正好成了个现成的出气筒。可意料中的掀桌子怒骂没有到来,反倒是宁王竟只是懊恼的拂袖离去。晋王见状心觉反常,若是这场谋反彻底无望,宁王定不会在临阳多做停留。

    依着宁王的心性,他定会如齐王一般尽快赶回自己封地,以免被有心之人参上一本。若是齐王对宁王动了弹劾杀心,那宁王必然会加紧赶回封地做出弃卒保车之举,随时预备着将自己推出去挡刀。可宁王这尊煞星既不离去亦不再折腾,且一向怕事谨慎的应王也没有跟着出城躲避风头,那便说明此事定然还有所转机。晋王思至此处,想着应王是个谁都不愿得罪八面玲珑的主儿,不禁心下略略舒了一口气。

    由于是王爷密会,这观岚亭内最隐蔽的堂屋自然无仆从敢入内叨扰。一时之间,花厅之内唯余晋王一人。而晋王见得四下无人,左顾右盼好一会儿方才负手起身在这装潢典雅的堂屋内踱步巡梭起来。他里里外外走了两三圈才终于关上了堂屋大门,而后又蹑手蹑脚的向方才的主位走去。院落之外,宁王似乎去找应王去了,隔着院墙晋王只能依稀听到几声似是兄友弟恭一般的恭维和交谈,而后随着门扉关上的沉闷响声,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得见此状,晋王犹疑半晌,终是迈步于方才宁王所坐的首座之前。他不住的摩挲着有些油润的红木椅背缓缓落座,而后又颤抖着手以玉箸拈起余温尚存的菜一口一口吃着,眼中竟是忽的淌下一行泪来。

    几个时辰很快过去,转眼之间便到了晚上亥时三刻。时近子夜,然观岚亭内却无人入眠。晋王的预料并没有错,宁王耐着性子的等候果然是留有后手。在晚膳时,一直在观岚亭内充当小厮的薛景君竟让自己亥时于宁王暂居的落星庭赴约,只道是宁王殿下有请。而薛景君乃是穆钰心腹,他既然肯为宁王办事,那定然意味着宁王与齐王之间还有所转圜余地。子时方至,晋王准时整装去往落星庭。

    绕过月门,行过转廊,四方院内,茶香袅袅,风铃秋蝉声声相映,哑仆奉茶之后便退至院落之外。而石案之旁,宁王、应王相对而坐,然在他们身旁本该是齐王的位子,坐的却是正端茶细嗅的穆钰。

    晋王见只有穆钰前来不由心生疑惑,心道难不成是齐王今日晌午不过是试他们一试,到底还是同意了支持宁王的谋反计划故而让穆钰代自己前来不成?

    晋王这般想也不是并无道理,毕竟齐王是个老谋深算的主儿——宁王势力雄厚且蓄有私兵,而圣上虽手段雷霆狠厉,更有定国大长公主与楚氏支持,可却是匆匆即位,加之登基时日不长,在朝中军中难免根基浅薄。若非如此,圣上怎有会兴办弘文昭武壮大帝党一派?

    而龙图卫素来为穆氏所统,便是定国大长公主前来接掌,短时间内未必能服众。这般看来,宁王与中央未必没有一战之力。若宁王真能得上金殿,依今日之事定不会对齐王有所留情。但若齐王面上先回封地避嫌,底下再私下帮帮宁王,那便是两边都能占了好处,无论此战结果如何,他都可以暂且明哲保身。只是齐王说的也对,若开内战,大周顷刻间便会陷入动乱与分裂之中,就算宁王荣登大宝,他的龙椅只怕会比当今圣上更像个老虎凳。

    然就在晋王暗自思忖之际,倒是宁王眉峰紧皱的开口问道:“穆侯爷,你今日假借搀扶之事给本王递了条子,究竟意欲何为?”他说着一顿,探手自袍袖中拈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拍在茶案之上,眸光冷厉近乎欲将穆钰剖皮拆骨一般瞧个通透:“既是今晚一叙,那齐王弟为何匆匆回了封地?难不成,你一个齐王府的侍卫,还想代表王爷不成?!”

    “王兄,这……这话也不是这么说的不是么?”应王听得宁王言辞之中的羞辱之意,忙出言打起圆场。其实晋王想对了一半,是有人想圣上王爷之间两头捞好处以求自保,但这个人不是齐王,而是应王。

    “某多谢应王殿下好意,只是宁王殿下也并未说错,某出身寒微,也曾的确是齐王府上的小小侍卫,自是不可代表王爷出面商谈。”穆钰并未羞恼,只瞧他面上八风不动,仍旧带着三分笑意想着宁王毕恭毕敬的揖了一礼:“然某虽不能代表王爷的立场,但某还是可以代表自己的立场,与整个临阳龙图卫的立场。”

    “……你什么意思?”宁王闻言不由惊愕反问,而闻得此言,应王亦呆立原地。在此之前,他们与晋王所想并无一二,以为穆钰既然给自己暗中递了纸条,约子时相见,那他作为齐王的心腹,自然代表了齐王的意愿。应王是被宁王知会此事,故才留下打算再衡量一二。而宁王只道左右齐王今日与自己针锋相对,不过是试探手段罢了。可谁知穆钰如今竟说自己并不代表齐王——那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穆钰是要叛主不成?!

    “自是王爷所理解的意思。”穆钰言笑晏晏,举止坦然,丝毫不见叛主之行所带的惊慌羞愧之色。他一面说着,一面略略抬手相击。听得拍手之声,随侍于庭外的薛景君忙快步入内,然称呼却是换了一个:“主帅,闻召卑职,不知所谓何事?”

    “无所谓何事,只是让你知道,这临阳城的天要变了,同时也见见咱们的新主子。”穆钰呵呵一笑,抬眼扫过掩不住震惊之色的三位王爷:“宁王殿下,请恕穆某失礼。穆某如今虽不掌军龙图卫,成为一介富贵闲人,可这龙图卫也不是谁人想掌就能掌的……至少,定国大长公主与锦衣侯这么大把年纪,自是有心无力了。”

    “你什么意思?你难道是想背叛齐王弟,投靠于本王不成?”宁王暗自掐了一下大腿,生怕自己是上了年纪出现了幻听。疼痛令他强行冷静下来,而同时他的目光在穆钰与薛景君的面上警觉的来回瞥着,像是想要找出什么破绽。

    可穆钰却定然昂首,大有反客为主之态。他对上宁王疑窦不掩的眼神,淡笑反问:“怎么?难道宁王殿下不接受穆某的投诚么?还是说,宁王殿下只觉着以临阳龙图卫的效忠为礼委实太轻,显得某不诚恳……那再加上玉京宫城中,某安插的龙图禁卫可否让殿下满意与否?”穆钰说着一顿,抬手蘸取茶水在案上轻划,不过顷刻之间,水色洇染而开,横竖弯曲交错之间,竟似一张简陋的写意山水。

    宁王见状,不由瞳孔紧缩。他自幼便梦想纵情沙场,领军拜将,故而曾访拜名师求学兵道。而穆钰以水所绘之图,根本不是什么简易山水,而是曾经他身为皇子之时,研习过的玉京布防图!

    由于是随手所绘,这布防图不过是简陋的几道水痕,可宁王却知,穆钰定然是对玉京四周布防了然于心胸,不然他如何能信手绘出如此简明扼要直击重点的破防之路?!这一刻宁王忽的明白,穆钰之反意,犹胜于己——眼前这个对着自己伏低做小的男人,他分明是头披着羊皮的狼!

295.翻风云穆钰借夜会宁王(五)

    “宁王殿下,不知某的诚意,是否足够呢?”穆钰轻点桌案,似笑非笑。宁王面色冷凝,心下却不知为何忐忑起来。他逼视着穆钰,欲借机在这个怀揣虎狼之心的人眼底挖出些什么破绽。可穆钰却丝毫不惧,他一双鹰隼似的浅灰褐瞳眸中似蕴着一场积压已久的风暴,仇恨与野心亦或是贪婪在里面混沌交织,而后掀起泼天的巨浪,似要将这个倾颓的时代冲碾而过!

    宁王思至此处,竟是觉着自己心下一阵忐忑不安,没由来的,他下意识打了个寒战,然还没等他意识到自己在这场心理博弈上已然兵败如山倒时,穆钰却自袖口轻拈出一柄翠骨描金的折扇——那扇骨凝翠欲滴,哪怕是于暗夜烛火之下,反转把玩之间扇骨亦是如湖光潋滟水色一抹。向来喜好藏宝鉴宝的应王一见此扇眼睛都亮了,可还没等他啧啧夸赞时,便见穆钰扬手将那折扇在宁王跟前徐徐一展。

    山水青绿描金自穆钰掌间迤逦而开,是毫无争议的名家所绘。然应王本该脱口而出的赞叹却在喉咙口扭曲的拐了个调儿:“这……这不是齐王兄今日所佩折扇么?!”

    “应王殿下好眼光。”穆钰朗声一笑,转手间便将折扇收起,而后起身双手将之奉至额前,竟是对着宁王毕恭毕敬的躬身揖礼道:“穆某心知,宁王殿下最想要的就是龙图卫的忠诚,不然穆某今日便是将自己的心肺肠子全剖出来,殿下亦不会相信穆某的片语只言……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最期待的盟军会怀有二心背刺与己。可今日若是齐王殿下真与您结盟,想必您就算进了玉京城,也不会在宣政殿上坐的安稳不是么?可如果穆某,诚心效忠于您呢?”

    穆钰说着一顿,眼神一凛间,竟是对宁王屈膝半跪而下!这一跪三王皆惊,他们近乎是不可置信的看着这头卑躬屈膝却磨牙吮血的恶狼,可穆钰的语气依旧定然无懈:“宁王殿下若是觉着叛主之人不可重用,那大可收了这柄折扇交予齐王殿下。这扇子是穆某向齐王殿下讨的赏赐,若是他见着自己的贴身之物落在了您手里,那本该回京的穆某,便是百口莫辩!然殿下乃是注定席卷天下之雄主,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穆某的前程性命,已尽掌殿下之手。”

    宁王定定的看着穆钰,若有所思了好一会儿,终是低笑一声接过穆钰手中的折扇。穆钰见宁王接过折扇,面上不禁大喜过望,可还没等他叩首再表忠诚,却见宁王扬手展扇,戏谑笑道:“穆钰,你当齐王弟当真敢向陛下弹劾于本王么?他午时曾说,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那他也只能当从未发生。他弹劾本王谋反事小,可陛下却会疑心他是从何得知此事。连陛下都不知道的事儿他一个素来明哲保身的王爷却了若指掌,你说陛下会作何感想?”

    闻及此言,穆钰面上的笑容蓦然尴尬的凝固。宁王说着一顿,俯身合扇以扇柄轻轻拍了拍穆钰的脸。这般轻佻羞辱之态,连应王在一旁看的都眉峰紧皱,然穆钰却依旧陪着笑,头颅一动不动,似决意任凭宁王羞辱。

    “你根本不是来投诚的,你就是来策反本王的……倒不如说,是你想造反,而造反的是谁,这压根不重要。”宁王说着眼神一凛,忽的伸出手狠狠捏住了穆钰的下颌,厉声逼问道:“你的眼神尽是野心,跟饿狠了的畜生一般……穆钰,你到底想要什么?!什么东西是齐王弟不能给你的?荣华富贵、封侯拜相,勇冠三军……财富、荣誉、名声,就连你的妹妹都是当今的太后,只要你交了军权,就算是齐王弟被削了爵,你也能功成身退。你到底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

    “穆某也不过是一介俗人啊,可殿下您不也是俗人么?您该知道,人心哪里是能填的满的呢?就像您已是最为尊贵的王爷,受尽先帝宠爱纵容,为何还要一争皇位呢?”穆钰毫不回避的迎着宁王的目光坦然开口:“若某说是为展心中抱负,欲寻英主效忠,殿下定然是不信的……毕竟这话说起来,连我自己都不信,比较您与齐王殿下来说,某还是觉着齐王殿下谋略更甚于您。”

    常人尚且不能忍受比较之言,更何况是心高气傲的宁王呢?应晋二王闻及此言,不由冷汗涔涔而下,生怕宁王一个暴起便要拧断穆钰的喉咙。可宁王却一反常态的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一言不发。穆钰见状,唇角仍是似笑非笑的微勾,眼眸却蓦地低垂了下来。他略略顿了顿,却是娓娓而述起来。

    “殿下说某叛主,可某扪心自问,是从未背叛过齐王殿下,反倒是齐王殿下背叛于某在先。”穆钰幽幽一叹,言语带笑似是自嘲:“他骗了我整整三十五年。”

    “我为齐王殿下所救,自幼以暗卫之身长于齐王府。齐王殿下待我如兄如父,教我武艺读书。待年纪稍长,殿下便让我做了他的贴身侍从……您是他的兄长,当是知晓齐王殿下年轻时是多么优秀,只可惜在我懂事时,殿下已放弃皇位封疆一方。他善于治理,才气纵横意气风发,年纪轻轻颇具明主之风,比先帝不知高明几许。那时的他隐怀天下之心,告诉我他终有一日,将会逐鹿天下。”

    “如此这般,我自请参军,欲为殿下助力,而殿下也允诺我一个帝将之诺。可谁能料到,先帝疑心深重,要殿下明表忠心,献上本该成为齐王妃的阿柔。”穆钰说着声色一颤,眼中难以言喻的怅惘与悲切一闪而逝:“那年还是我护送阿柔上京,说好听点,是阿柔为了保护我们才去了那不得见人的鬼地方。说不好听点,就是我们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卖掉了她……我们说,终有一日,要将阿柔抢回来,实现我们最初的那些意气风发的梦想。”

    “十年过去了,先帝驾崩,皇位空悬。我举荐殿下即位,安插好了所有一切内应,哪怕定国大长公主他们不愿朝局分裂选择九皇子,只要齐王殿下愿意,我定支持他拥兵入京。可是他没有。”话至此处,穆钰双拳紧握,再是难掩激动,他越说越快,像是要一气将这些年已然根长在肉里的虚伪面具连血带骨的撕扯而下:“去他娘的狗屁的天下大义!我妹妹后宫十年是如何过来,宁王殿下您会不知么?被逼服下绝子汤,又日夜如履薄冰加重心疾,眠龙夜宴之上,那小皇帝这般欺辱于她……可是齐王殿下依旧无动于衷。”

    “是他先背叛了我们兄妹。”穆钰抬眼冷笑,然面对这般堪称挑衅的表情,宁王却依旧没有松手,倒是反常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宁王方缓缓开口,沉声问道:“你这是打算为了一个女人造反?”

    “宁王殿下,您不是问我还有什么不满足么?您是为了心中压抑的不甘,可您知道么……阿柔她并不是我的亲妹妹,她只是个妓子的女儿,在逃跑路上被我们偶然救下。在我从军之前,她对我说,我不再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她要跟我姓,若是此去不归,她爬也要爬过来给我收尸,绝不教我成为一个孤魂野鬼。”穆钰说着用力反手握住了宁王的手腕借力站起与他平视:“殿下,我愿用我的忠诚,向您换一个绝色的女人。”

    “这……”穆钰此言一出,应晋二王已是惊讶的连嘴也合不拢了。他们只是知晓当今穆太后曾是齐王旧爱,可是却怎么也不曾料到她的出身竟是低贱如此,且更不曾料到,这段不可告人的缄口密辛还有如此堪称劲爆的禁断之情。

    “你爱她?”然不知为何,闻及如此密辛,宁王只是眉峰略略微挑,却并未表露出太多的惊讶之情。相反的,他的冷厉的眼神竟出现了些许难以察觉的动容之色,似是想到了什么故人往事一般。

    “昔年我只是王府侍从,阿柔与齐王殿下两情相悦,我又有什么资格可以置喙的呢?如果她真嫁给了齐王殿下,或许就便是最好的结局罢。”穆钰低声喃喃,一句话也不知是在回答宁王的提问还是在说与自己听。然他那些哀伤怅惘甚至是软弱不过在面上流露过短短一瞬便骤然敛去,不过眨眼之间,他又是那面上自带三分笑意令人琢磨不透的冠军侯——

    “宁王殿下,方才是我多言。只是这些年来,什么情啊爱的,谁又能说得清呢?我只是想把她带回我身边,仅此而已。”穆钰一面说着,一面却感到扼住自己脖颈的手蓦然松开了。

    在宁王松手的一刹,穆钰赶忙抬手揉了揉自己的下颌,心道宁王是当真起了杀心的。然还未等他多想,便见宁王旋身落座,向自己微微伸出手:“穆侯爷这番话倒还有点意思……坐吧,好好跟本王讲讲,若是本王起兵,临阳龙图卫当是若何?”

    话至此处,应王是再也坐不下去了。不知觉间,他脊背上的冷汗已然浸湿了轻薄的丝衫。只见他匆匆告了一礼,竟是头也不回的走了。晋王面色苍白如坐针毡,他想要同应王一同离去,可却是怎么也挪不动腿——他明白,自己早就跟宁王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穆钰的加入本该让他感到安心,可不知为何,每当他想起穆钰来时的眼神,他便会生出强烈的不安与惊惧。仿佛他不是来做宁王的刀剑,而是一头野兽来取回它的獠牙。

    三人相谈至寅时过半方各怀心思的散去歇息。而穆钰却因身怀公务,还要连夜赶回临阳城内。素色的马车早已在观岚亭外等候,穆钰掀帘入内,抬眼却见车内半蜷着一名黑衣灰发的女人。女人身材曼妙,月色之下肌如蜜泽,她半倚着身子抬眼望向穆钰,灰蓝的瞳里满是风情万种。然美中不足的是,如此佳人,竟是被斩断了一只纤手。她举着断腕掩着唇,慵懒道:“怎么?您是打算让宁王坐上龙椅,位极人臣后再践行你我的约定么……不过,就算是钓鱼,您这条线未免也放的太长了些。”

    流影说着呵呵一笑,眉眼含笑出言戏谑:“不过您就算想要屈居宁王之下,那也得看这位殿下容不容的下您这尊大佛啊。”

    “这就等不及了?流影,某可不是你那急性子的徒弟啊。”穆钰跨步入内,抬手以指尖轻轻擦略过女人风情流转的眼角:“如果不满意,你还是可以换一个合作伙伴的……只是,现在你还有谁能换呢?西疆回不去,西魏势力被小皇帝跟你的好徒弟联手剿灭,你这条美丽的丧家之犬,还能去哪儿呢?”

    “……是,除了您这里,我一个女人家,还能去哪儿呢?”流影媚声一笑,俯身便爬卧在穆钰膝头,然她满头宝光潋滟的卷发垂落而下,遮住了她紧咬的牙关。马车辘辘而动,穆钰坐在厢车之内闭目养神,他轻抚着流影柔滑的长发,却是半晌才道:“只怕是我这位大哥,等不到容不下穆某之时啊,他要带着人去寻死,我穆某又怎可能为了这样一个没长大的老孩子去殉葬呢?”

    “东周这潭水,还是不够浑。流影啊,刺客最重要的不就是耐心么?”穆钰一面低低的笑着一面抬手轻轻将流影扶起来搂在怀里:“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是吗?侯爷不只是想要您的妹妹么?”流影娇笑一声,却是似猫儿撒娇一般依偎进穆钰的怀里:“您方才说的,我可真没听出是假话……也难怪宁王殿下会信了你的情真意切。”

    “劣等的谎话三分真七分假,动人的谎话半真半假。可谎话要骗得过自己才骗得过他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最上等的谎话不就是真话么?”穆钰说着瞌上双眼闭目养神起来,然胸中几分难言终是化作一声怅惘:“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296.行新政锦月献策计连环(一)

    次日清晨,诸位王爷心思各异的陆续回了封地。而协助宁晋二王策划了一场秘密军事行动的穆钰就当无事发生一般,继续带领使团往玉京城赶。

    麟棠二年九月初一晨间,穆钰率使团抵达帝都玉京城。然穆钰抵京之时,恰逢休沐之日。依照惯例,非朝时臣子非御诏不得进宫,故而穆钰先命随从快马进宫先行向萧锦棠复命,只说是舟车劳顿人困马乏,待次日一早便率领使团登朝述职。

    萧锦棠接到穆钰归京消息时正在同楚麟城与定国大长公主在御书房行商政事——

    柳言萧亦方从西魏归来,他此来当是向萧锦棠汇报如今西魏时况。只道是容王叶素痕殿上拔剑清君侧,如今已成抱病隐忍成王许久的西魏帝最为信任之心腹。

    西魏帝自知身体抱恙不可劳神,故而此事之后立刻将十岁的长子立为太子,于此同时将荣妃所生的二皇子出嗣旁系,令之永无继位之可能。叶素痕诛斩逆贼此表忠心,令西魏帝大为感动之余,更加封其为摄政亲王。

    此事之后,叶素痕可谓彻底摆脱了月宫的影子,自此再不需凭月宫之势立足。而是真真正正权倾西魏,成了名副其实的圣上之下第二人。

    然权力的更迭自然带来朝局的重新洗牌,赶着上来依附叶素痕的犹如过江之鲫,然不服叶素痕的亦大有人在。他们只道叶素痕不过是个刺客组织的头领,以往只知窃取情报告知西魏帝,或是替西魏帝做些见不得人的脏活……这样如同趁手工具的人,又懂什么权术制衡?

    若是曾经支持成王的重臣亲贵结为一派以拥戴太子之名名正言顺的结党,他一个初初入朝参政的摄政王爷难道还能不顾朝局稳定擅动肱骨之臣么?只要臣党不买账,那叶素痕还不是一个光杆司令?

    但这次西魏的亲贵们委实严重低估了叶素痕的学习能力。在他们还没来得及结党谋划之时,叶素痕便已展现出了他此番落难东周所学之道。

    在加冕礼后第二日,叶素痕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始了他的行动——首先他代龙体抱恙的西魏帝宣诏,道西疆国狼子野心,与成王私下勾结意欲在国内布传邪教篡位乱政,从即日起举国上下彻查月宫叛徒与成王残党,一经查处发现残党势力人等,奉御令格杀勿论。而后在臣党质疑其月宫首领与在西疆经历之前,将当年昭华殿失火自己被贩卖至西疆一事广告天下,彻底坐实了西疆国合谋成王乱政谋害皇嗣一事。

    这个理由无疑给了叶素痕拔除朝中一切反对者的合理理由。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萧锦棠可谓是叶素痕的一盏指路明灯,若没有这位手段冷厉酷烈的东周少帝幕后策划一切,只怕叶素痕早已尸骨无存——

    而叶素痕亦学会了萧锦棠的手段,在他以雷霆之势着手清洗西魏朝廷的同时,更以五年大选之名下令召选秀女入宫扶植新贵入朝。短短不过数月之间,西魏上下已然气象一新。甚至民间已然流传起叶素痕挟天子以令天下之传言……然传言或是事实若何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西魏皇帝极为倚重叶素痕,可以说,这位摄政容王,才是当今西魏的无冕之皇。

    而柳言萧耽误这般久才自西魏归来的原因有二。一是他奉萧锦棠密令趁西魏朝局短暂的混乱期间往西魏国内插入听风小筑之人,此间任务已毕,于此前来向萧锦棠复命;二是他需等着叶素痕以行动来证明,他与萧锦棠的秘密定盟所言非虚。

    好在叶素痕是个言出必践之人,在西魏朝局稍定之时,他便正式回予国函回信交由柳言萧随使团带回。只道是待明年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西魏定派使团前往东周,以续两国邦交之情。

    萧锦棠对叶素痕的回函感到十分满意。而这段时日,他所兴办的弘文馆与昭武阁亦发展可观。

    新政施行已几月有余,已足够让萧锦棠与定国大长公主在集结了寒门能臣的弘文馆中挑选出堪当重任之人才。就在不久之前,萧锦棠更是派遣巡察御史走访各地,预备让这些依附于沈氏的寒门士子取代腐朽不堪的士族地方官员。而飞龙骑的募兵已然结束,楚麟城甚至抽调了楚家军的老将前来练兵。想来不久之后,飞龙骑将会成为一支真正由圣上亲自指挥的直属部队,从而进一步削弱龙图禁卫。

    一切事物的运行轨迹似乎都在向着萧锦棠与楚麟城那看似遥不可及的理想发展——

    如今朝中反对之声渐少,因自成远伯萧承京怒极攻心吐血猝于宣政殿后,兰卿睿便好似彻底被压断了脊梁一般,每次上朝,若非必要,否则绝不多言。昔日一手遮天的兰太师现下彻底失势,故再不敢忤逆萧锦棠。

    而今兰卿睿能做的,只有在沈氏迅速崛起的同时尽力为以兰氏所代表的门阀士族谋求自保。然屋漏偏逢连夜雨,萧锦棠削了门阀之权,甚至还下令巡查御史查证地方,想来东周官僚系统腐朽必是烂在了根子上。等下派御史回京述职,又不知要落马多少鱼肉百姓的世官。

    朝上局势逐渐明朗,结合柳言萧所述见闻,萧锦棠心中头一次涌现出难以言喻的成就之情。这一刻他终于不再是那忍辱负重苟且偷生的皇子,也不是那窝囊隐忍的新皇……他看见定国大长公主与楚麟城眼中流露出敬佩的目光,那是对一位皇帝的认可,如同他的子民会在多年之后歌颂他将成为一位多么英明贤能的君王。

    或许钦天监在他登基时的预言说的不错,麒麟入紫微,乃是破而后立之兆。不过两年,大周上下便有整肃新风的好兆头。萧锦棠面上难得带了些畅快舒心的笑意,而今日楚麟城与定国大长公主前来御书房,也正是为了接管临阳龙图卫与折返凉朔关一事。可他们刚听完柳言萧的述职,却听得御书房外忽起喧哗——

    “长公主殿下您怎么来了?今天日头毒,您怎么……哎,陛下正跟少帅与大长公主殿下商量事儿呢!您要是累了咱们先去外殿歇着,等议完事儿了,陛下就来听您跟端妃娘娘新学的曲啦。”无奈又宠溺的声音由远至近,寿康看着面颊绯红的萧锦月忙叫宫娥下去备上冰好的果品与酸梅汤来给这位尊贵的长公主解解暑气。

    可萧锦月却对寿康的劝解不以为意,她仗着身份无人敢拦,便提着轻罗裙一路小跑至御书房门前站定道:“锦月有事,请见皇兄!”

297.行新政锦月献策计连环(二)

    “……这丫头,真是越发没规矩了。”萧锦棠听得萧锦月贸然前来,不由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他抬手示意柳言萧起身,同时让随侍身侧的福禄去殿外接萧锦月至外殿等候:“福禄,你先让锦月去外殿暂避暑气。就说国事当前,等议事完毕,孤再去陪她。”

    “是。”福禄躬身揖礼,正欲退下时却听得御案旁座一阵响动。他抬眼一瞧,却是定国大长公主撑着龙头拐杖缓缓拂袖起身。

    “都是自家人,又何须讲那些劳什子的规矩?倒是明毓的性子开朗不少,似有几分清和丫头的样子了。”定国大长公主瞥了眼萧锦棠,容笑慈蔼,然眸光沉沉意味深长:“明毓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但性子总归最像陛下啊……既然她不顾礼仪非要请见陛下,那陛下何不听听她究竟为何而来?”

    “锦月还小,前朝之事,她又哪里懂得。”萧锦棠眉峰微皱,下意识的看向楚麟城时却见对方向自己微微颔首……不知为何,他却只觉心下一沉,临晚殿的夜谈与那日棠棣阁内萧锦月伏在他膝上哭泣的脸儿蓦地涌上心间。定国大长公主见得萧锦棠眉间一线而过的犹疑,却是但笑不言。

    “……罢了,福禄你去领长公主进殿。天气炎热,顺便让寿康去传些牛乳莲子蜜冰盏来消消暑气。”萧锦棠说着瞥了眼楚麟城,但却觉似有沉石悬于心上,无端的叫他感到不安。可楚麟城却没觉着这有何不妥,反倒对萧锦棠眨了眨眼,无声的对萧锦棠给自己叫来冰品的行为表示感谢,毕竟这暑热天气,他作为武官还得身着软甲,委实难熬的紧。

    福禄听得谕令,没一会儿便将萧锦月领进了殿。听得殿外脚步声渐近,萧锦棠正欲出言赐座于萧锦月,可不想他甫一抬眼,却见萧锦月并非独自前来……她的身后,竟跟着自己未曾传召的易子凛!

    易子凛的出现让萧锦棠与楚麟城的眼神同时一沉,少女纤细婉丽的背影斜斜穿过挡光的月影纱,手腕上金钏起落叮铃,萧锦月立于殿中福身见礼,似是丝毫不见福禄面上隐透的为难。萧锦棠只是一瞥,便知定是萧锦月强行带着易子凛进殿面圣。

    然定国大长公主却只是看着垂首不言的易子凛却是饶有意味的勾了勾唇角,萧锦棠抿紧了唇,第一次没有赐座于萧锦月,反倒是沉声道:“锦月,易爱卿为何会与你一同进殿?”

    他说着一顿,然易子凛已然叩首而下。然萧锦月却似未听出兄长言语之中的诘责之意,反倒是睁大了眼,眉宇之间一派情切:“是……是锦月有心向兄长分忧。”

    她说着支吾几许,抬首凝视萧锦棠的眼神既天真又冰冷:“前些日子,皇兄总是心忧少帅离京后禁军统领一职无人担任。锦月便想着……易将军或许是个不错的人选,故趁此想向皇兄举荐。”她说着声音却是渐渐低了下去,好似带着怯怯难言的女儿心事。但此言落在曾于棠棣阁与萧锦月抵心相谈的萧锦棠耳里,顿时便明了妹妹的意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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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业介绍:
因一场隐忍的爆发,命运将萧锦棠意想不到的推向那至高无上的皇位。朝堂之上,君臣不分,权戚掌权,皇帝受缚。傀儡皇帝在倾轧的权力之间,难测的人心之中逐渐成长夺权。许一场盛世之约,倾天下为一场情深无悔。王朝更迭,枯荣往复。时光尽头,幸甚相遇。朝局变幻中,是谁能护得了天下?禁宫囹圄中,谁对谁又几许情深?风雨激荡中,是谁盛赞江山美人?乱世缥缈中,谁成为了谁的救赎?古今芳菲谢,几度风谑。捻绮梦一页,望断城堞。我欲拾旧笔,繁华续写。笔锋尽勾勒,寥寥残缺。净网行动,啥都被封不能写,等风头过了回来继续。谢谢大家支持,不会坑的,放心养肥江山业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江山业,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江山业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