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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业全文阅读

作者:风抵霜     江山业txt下载     江山业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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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初定东周平凉朔

    “大周胜了!大周胜了!明威将军率兵冒雪夜袭敌营,阵斩北燕大将宇文林涛!“

    嘚嘚的马蹄声踏破了黎明前的黑暗,传令使的声音回荡在驿道山间。积雪没过了马蹄,每一次踩踏都会带出雪下的泥浆与冰渣。传令使不顾雪地打滑,扬鞭快马疾驰,和着马嘶高声宣布这场战役的胜利。

    打了一年有余的凉朔原争夺战终于以大周夺回凉朔关,北燕大将宇文林涛被阵斩的结果落下了帷幕。

    彼时连续缠绵玉京以北一月的大雪骤停,雪破云开,连绵一冬的雪灾终是到了头。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打了胜仗的消息似乎像是给这个老迈倾颓的王朝打了一针强心剂。黎明的第一丝光透空而来,远方玉京城中传来低沉如龙吟一般的晨钟像是濒死老人喘过气一般的猛力长舒,随后趋于平缓。

    朝鼓三声后,大周东宫的后侧门缓缓开出一条仅能过一人的小缝儿。暗血色的宫墙高耸,四周枯萎的树杈在雪地里投射出森然的影。

    门缝后钻出一个略佝偻的背影,那是一个有些上了年纪的太监。他提着一盏宫灯,小心翼翼的将足下积雪踩平了,回过身道:

    “九殿下,老奴便送至此处。今儿太子听闻凉朔大捷,吩咐老奴备宴盛待兰相爷。”

    门后的人伸出一只手,在飘摇烛光下竟是冻疮满布,对比起一只手缩在狐皮暖手捂的老太监,手糙的竟是连个宫人都不如。

    他一面接过太监手里的宫灯一面自怀中掏出一小巧锦囊放在太监的暖手捂里:“真是谢过徐公公了,这点儿银钱你收着……还需劳烦你往内务府打点打点。”

    徐公公收了锦囊,心道这九皇子当真是天真无比。他一个随侍太监能在这宫里说上什么话。在这宫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也不过是个随侍太监。他自暖手捂中掂了掂锦囊的分量,想着有钱不要白不要。反正九皇子无权无势,能在太子殿下手中活下来已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有口饭吃有个住处已是太子殿下对其最大的仁慈。

    思至此处,徐公公不禁连同想到了自己,心底不禁生出了三分悲凉。对比起自己,这九皇子或许过得还不如自己。眼看着圣上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太子殿下大权在握,一旦登基将九皇子除名于皇室,以后怕是过得连个太监都不如。

    徐公公捏紧了手中的钱袋子,心想这大概就是命。若说可怜,只得叹九皇子小小年纪便要永远被压在这锦绣地狱的最底层永不超生。回头看去。身后的人裹着一身棉布的素色披风自门后走出。

    那是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他紧紧的裹住了身上单薄的披风将脖子缩进了领子以抵御寒冷。先前还下着些雪,连带着他发上还积着一些雪粒子。堂堂皇子,竟是连把伞都没有。

    他手中的宫灯被寒冷的晨风吹得飘摇不定。明灭灯火下,他仅露在领子外的半张脸被烛光映射出惨败的腊色。可同他外表瘦弱潦倒不同,少年有着一双异于中原人的深碧色瞳子。

    那双瞳仿佛透着光的墨玉,幽幽碧色浓的有些妖异。似墨非墨,仿佛眼中含了远山青黛潋滟春水。

    再向上看,见少年眉弓极高,眉峰若剑,观之眉眼,竟无端的生出几分凛冽肃杀。这分明是极傲的面相,此时敛下眼柔声道谢。徐公公总觉着这九皇子不像是在这深宫中依附太子苟延残喘的病猫,反倒是像静观猎物的猛兽,如狼如狮。

    徐公公被自己这等想法吓了一跳,心想自己可真是疯了魔——

    九皇子萧锦棠,母亲不过是教坊里豢养的胡人舞姬。

    宫中从来是母凭子贵子凭母贵,二者荣宠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这胡姬无名无姓,身份低微连个扫洒宫女都不如。不过是宫中教坊收的府婢。一朝献舞于花朝,因惊世之貌受圣上一夜宠幸。也算得胡姬肚子争气,一夜承幸便怀上了龙种。

    彼时圣上沉迷炼丹修仙不问政事,膝下前八个皇子早已长大成人为太子之位争的不可开交。后宫之中位分高的嫔妃也绞尽脑汁辅佐儿子夺嫡。因此无人注意胡姬肚子里的孩子,也幸得如此,胡姬才得以在后宫之中平安产下了九皇子萧锦棠。

    萧锦棠虽是皇子,可因母亲出身卑贱加之年纪差了几位皇兄太多未受夺嫡之争波及,也算得上是大幸。

    而胡姬因产子有功被封为嫔,赐字俪。不过两年,又诞下一女锦月公主。

    常理来说,俪嫔在这深宫中已儿女双全。此生荣华已保。虽无大权,但有生存地位在后宫之中无人能威胁。可就在锦月出生不久,皇长子萧锦辉登上了太子之位。

    太子一入驻东宫,便将兄弟手足连同其母家一同连根拔起,株连满门。手段之残暴令朝臣为之胆寒。

    无论手足兄弟当年是否参与过夺嫡之争,一律抄斩,圣上清修不问世事,面对朝臣控诉,只一句轻飘飘的:“孤已下旨令太子监国。”便搪塞了过去。

    萧锦棠此时不过四岁,算是刚刚知事儿的年纪。萧锦辉以雷霆手段诛杀自己手足兄弟后才想起有一个小了自己二十余岁的小九弟。

    所以当萧锦辉亲自来到俪嫔所住的棠棣阁时,俪嫔闻太子驾临,淡然整装出门相迎,道孩子无辜,恳请太子殿下高抬贵手,饶锦棠锦月一命。

    萧锦辉从未见过这位俪嫔,只当她只是一位普通以色侍君的舞姬。可第一眼见着俪嫔时,见惯美人的萧锦辉亦不禁为之华艳气度心中一动。

    鎏金云鬓,瓷肌玉骨,眉似华羽,眸含春山。俪嫔盈盈一跪饶是风情万种。如此倾世美人垂泪恳求一个男人,这怎不能令人心生怜悯?

    萧锦辉不敢再看俪嫔,心中隐有薄怒。他从来认为女人不过是男人的装饰或者收藏。能被之影响的都是些懦夫。见俪嫔长跪俯首于地,只道是妇人愚见,不值为之思虑。俪嫔见萧锦辉面色不善又不言语,叹息一声便欲告辞将锦棠锦月交出。只求太子殿下留半刻时间给母子分别。

    萧锦辉挥了挥手允了诺,俪嫔告了声礼儿便回了里屋。半刻过后,俪嫔未出,也没见着小皇子。萧锦辉心底恼怒正欲令人破门抢人之时,却听得里屋一声哭嚎,两个孩子的哭声霎时响彻小小宫室。惊得萧锦辉拔步就往里走。

    太子随行的宫人一面将棠棣阁中的宫人往外赶一面将主寝殿的门推开。却只见得俪嫔已悬梁自尽。

    她手里紧紧抓着一封信,而萧锦棠和萧锦月正哭着跳着想抓母亲的裙摆。

    萧锦辉没想到如此柔媚华艳的女人竟如此烈性。心下撼动之际看过俪嫔遗书。上无外乎道自知太子忧嫔妾妖颜惑主,故自裁谢罪。若此锦棠锦月无依无靠,恳求太子放弟妹一条生路。哪怕无名无分也可。

    一向不念兄弟之情的萧锦辉看着自俪嫔手里拿下的遗书犹豫了,转眼又见着抱着母妃尸身哭的凄凄惨惨还不明所以的弟妹。太子殿下终是动了丝恻隐之心没对萧锦棠下手。可不曾想的是,萧锦辉为了以绝后患,竟是将萧锦棠打上了奴隶烙印,面上实常传萧锦棠去往东宫作一面兄友弟恭。暗地里却让萧锦棠代替自己做些谋刺之类的见不得人的事儿。

    远方天际已微微泛起了鱼肚白。萧锦棠伸出缩在披风里的手搓了搓提灯的那只手。清晨天寒,也不知萧锦辉允诺的两石银丝碳送来了没。

    锦月自幼便缺衣少食,身体自是不好。且宫中没人看得起这对名义上的皇子公主,分例能克扣便克扣。更逞论宣太医了。今年的冬天尤其寒冷,大雪连下三月,内务府下发的炭又不足。公主一次伤寒便断断续续拖了快两个月,这怎不让萧锦棠心焦。

    再说萧锦月眼见着就快十三岁了,就连宫中伴着他们长大的小宫女都开始拔了个子长了腰肢,一个个都跟初春的柳树似得。就剩下公主殿下瘦小干瘪的跟个**岁的小女孩一样。

    萧锦棠思至此处,不由得回头望了眼身后深幽的宫道。

    长长的宫道一眼望不见底,往远了看尽是阴森的影。仿佛正应着这巍峨宫城是一丛锦绣地狱的理儿。

    萧锦棠咬了咬牙,转身便走。他必须活下去,为了锦月,为了自己,他不能轻举妄动。哪怕他再恨萧锦辉,也必须笑着陪这位长兄演这出兄友弟恭。

    他是萧锦辉的刀子,也只能当一把听话的刀子。哪怕是为了复仇,他也必须活下去等待时机。

    萧锦棠思至此处,暗自在心中告诫自己要忍耐。哪怕不为自己,也要为了锦月——

    若是自己死了,那锦月也难逃干系。萧锦辉w纵是权势滔天,总是有漏洞的。

    正当萧锦棠沉思之时,却听得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奇怪声响。

    且不说这天还未亮,就是东宫后的这条暗巷整座宫里的人都没多少知晓的。萧锦棠眉头微皱,提着灯便往那声响处摸过去。

    暗巷四周有许多分叉的死胡同,平日里这地儿又没人来更逞论有人来打扫了。搞不好这声响是受不了冻的野猫上下折腾觅食。

    萧锦棠摸索着往暗巷走去,心道可能真是自己想多。也不想想这是个比冷宫还偏僻的地儿。可萧锦棠没想到的是,自己这一转身便见着胡同里有个穿着锦衣绣裙的女人把脖子往挂树上的麻绳圈儿里套。

    冷宫里的女人大多都死于绝望,宫中离冷宫近的暗巷时不时便会拖出一两具尸体。但着欲上吊的女人穿着华贵,却又不像是哪宫的嫔妃。光看这女人蹲在树杈上准备套着脖子跳下来的狠劲跟身手就更不可能是这宫里娇生惯养的花儿。

    萧锦棠正琢磨不定要不要救人。却只听得一声尖啸破空而来,惊的萧锦棠下意识将手中宫灯甩出去抵挡。

    袭来的是那条女人用来上吊的麻绳。

    被甩出去的宫灯在半空中被抽的粉碎,灯油火芯四散开来燎着了萧锦棠身侧的残枝枯叶。

    萧锦棠震惊的看着树梢上的女人。那女人不知何时已解下了绑在树杈上的绳子,她将绳子盘绑在自己腰际,用来上吊的一端系了一个活扣。当时袭来的便是这活扣,目标是萧锦棠的脖子,只要这女人将这活扣套上萧锦棠的脖子。不消片刻,吊死在树上的就是萧锦棠。

    那女人稳稳的站在树杈上俯视着萧锦棠,手一抖便见那索命活扣如蛇一般窜回了女人手里。她一面将冗长华丽的襦裙系在大腿侧一面死死盯着萧锦棠,宛如一只凶狠妩媚的母豹。只要树下的猎物胆敢有一丝轻举妄动便会以雷霆之势取之性命。

    萧锦棠咬着牙,他体力不好,力气也比寻常男孩小的多。萧锦辉让人教他的尽是些贴身行刺的刺杀之术。讲究的就是一个防不胜防和一击必杀,但这女人用的是北燕人惯用的套马技巧,且是个中高手。若是硬来,怕是这女人一脚便能叫自己骨断筋折。

    北燕无论男女皆是马背上的战士,男儿套野马,女儿驯野马。一手套马索使得出神入化。但女人手臂力量不足,只得借腰力作辅助,故常将套马索绑在腰上。

    借着火光萧锦棠才勉强看清女人的模样。星星点点的火光下女人修长矫健的小腿紧绷如弓弦。哪怕她不使手上的套索也可从树上一跃而下三两下将自己打倒。

    正当萧锦棠思衬着如何开口时,女人却垂下手,疑惑的看着萧锦棠:“你…你是胡人?哪个部的?”

    萧锦棠闻言一愣,不过瞬刹便知是女人看见了自己的眼睛,以为他是个胡人奴仆。

    他抬头看着女人,试探性的往前走了几步才开口道:“我不是胡人,我是…九皇子萧锦棠。”

    可不曾想话音刚落,便见着女人脸色霎时一变。萧锦棠还未有何动作,便见着女人将绳子一甩,那活扣便如电一般窜出往自己面门袭来。

    这分明是下死手的架势,招招夺人性命。萧锦棠心底慌乱,又不知道自己何时招惹了这样的仇家。但来不及细想,那活扣来势凶猛,萧锦棠只得就地一滚躲了过去。

    女人见一击未中,心中冷哼一声,道这小皇子还算有点功夫,反应到挺灵敏。

    萧锦棠心知不能硬拼,但就着躲避的时机粗浅一想,却觉事情并非毫无转机——

    这女人来历不明。且听说自己是皇子才怒下杀手。父皇多年不理朝政权力早已被朝臣太子逐渐架空。行刺圣上倒不如行刺太子来的有意义。

    但没时间让萧锦棠多想。女人见萧锦棠爬起来扶着墙欲退出暗巷,不由得冷哼一声,一个纵跃自树梢跳下,轻盈矫捷如豹。

    只见她落地起跳,修长有力的腿直往萧锦棠面门袭来。

    萧锦棠咬了咬牙,突然转身向女人扑了过去。

    女人本以为萧锦棠会避开这一击,却不想他似同归于尽一般向自己冲了过来,可自己已经跳起在半空,怎么都无法躲开萧锦棠的冲撞。

    积雪混着残枝败叶飞溅而起,女人被萧锦棠撞倒压在地上。萧锦棠喘着粗气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不仅是紧张,他腰侧被女人狠狠踹了一脚,疼的他几乎说不出话。

    他反手将女人的手腕反绞在她头顶,女人奋力挣扎却收效胜微。若真想挣扎出来,怕是手腕连着手肘都得一并脱了臼。

    女人被压在地上吃了一嘴的雪沫子。她挣扎着吐出嘴里的雪,回头一口唾沫喷到萧锦棠脸上:

    “东周的两脚羊崽子,有种你就现在杀了老娘!”

    萧锦棠喜洁,被喷了一脸唾沫自是不好受。可女人挣扎间大袖滑落,露出了蜜色手臂上的烙痕——

    那是属于萧锦辉太子的奴隶烙印。

    那烙印显然是刚烙上不久的,伤口红肿不说,因刚刚一番打斗,刚结痂的伤口崩裂,流出混着脓的血。

    女人见萧锦棠看着手臂上的烙印,更觉心中屈辱。她一咬牙,趁着这一分神拼着骨断筋折翻身一脚夹住萧锦棠的脖子反将萧锦棠压制在了地上。

    情势瞬间转换,萧锦棠心知女人只消将双腿一绞便能扭断自己的脖子。可和女人预料的惊慌失措不同,萧锦棠反倒是冷冷的看着自己:“杀了我对你没好处,洛央郡主。“

    知萧锦辉喜美人。北燕投降时便送来了几位北燕美人。再加上刚烙上的奴隶烙印,除却被萧锦辉玩死的几个北燕女奴,便只剩下了这位出身高贵的北燕郡主。

    也算的耶律洛央可怜,她的未婚夫便是那被明威将军阵斩的宇文林涛。宇文家族失了主心骨自是树倒猢狲散,北燕皇族亦是和东周一样。只有落井下石没锦上添花的。

    为了彻底扳倒宇文家族,这位可怜的郡主便成了身份低微的女奴被送往东周。

    耶律洛央闻言一愣,旋即冷笑:“知道我身份又如何?我可没打算让你活着回去给你的太子哥哥告密。”

    她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欲捂住萧锦棠的口鼻,恨恨道:“你们萧家的人我做鬼都不会放过,反正也横竖是个死,拉一个姓萧的垫背也算赚了。”

    萧锦棠偏过头狠咬了一口耶律洛央伸来的手,疼的耶律洛央反手一耳光扇在了萧锦棠脸上。

    可还不等耶律洛央再出手,萧锦棠忽道:“既都不想放过,那何必杀我这无足轻重之人?”

    耶律洛央咬牙,想直接扼死萧锦棠叫他闭嘴。可萧锦棠反倒是笑了,像是感受不到脖子上逐渐收紧的手一般:

    “若是我,便杀了萧锦辉。这大周没了他便算垮了一半。杀一人,怎对的起死去的北燕将士?“

    耶律洛央咬了咬牙,不予理会萧锦棠。东周人素来奸诈狡猾,满口花言巧语,这不过是这个将死之人的垂死挣扎罢了,他说的倒轻巧——

    杀萧锦辉?她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奈何不得东宫之中随处隐藏的暗卫。

    萧锦棠只觉扼住自己脖颈的手愈来愈紧。他急促的吸着气,声音近乎是从齿缝中逼了出来:

    “若是我,便要亡了他的国以作偿还!”

萧锦棠搏命暗设杀局

    耶律洛央闻言一愣,扼住萧锦棠脖颈的手莫名一抖,指尖却是怎么也使不上劲。

    萧锦棠拧着脖子盯着她。她只觉着那双深碧色的瞳迸出的杀意仿佛朔风割面。幽幽的碧色仿佛浸了铁水一般,像是一头饿极了的野狼。

    萧锦棠感到脖子上的力度轻了些,趁机喘了两口气,低声道:“你想杀他,我也想。”

    “洛央郡主,你现在的处境你自己最清楚。你杀我这个没用的皇子垫背怎么比得上杀掉萧锦辉让东周的未来为你陪葬来的好?”

    耶律洛央纵使被那眼神盯得头皮发麻却仍强忍着不松手。见萧锦棠欲再言,只觉一丝寒意自尾椎顺着脊梁往上窜去。她打了一个冷颤,勉力挤出一个轻蔑的笑:“东周人果真巧舌如簧奸诈无比,这点伎俩还想骗我?”

    耶律洛央心中也是没有底气的,她莫名的惧怕这个看似命不由己的少年。她感觉手下扼住的不是一个少年温暖纤细的脖颈而是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

    她有那么一丝恍惚,似乎自己才是猎物,而少年则可以随时暴起将自己一口毙命。

    “郡主若真这么想,为何还不下手?”

    萧锦棠扯出了一个笑,满眼戏谑的看着犹豫不决的耶律洛央:“郡主大可现在杀了我给你陪葬,但郡主你的未婚夫呢?你北燕的将士呢?凉朔原上他们被俘虏后被砍头呢?“

    耶律洛央闻言脸色骤变,可萧锦棠却像是丝毫感受不到耶律洛央的怒意一般,仍是拖长了调子幽幽道:

    “郡主未婚夫宇文林涛的首级被悬于东周军旗之上运回玉京,现在正摆在萧锦辉的堂前当烛台。”

    他说着顿了顿,语气竟是带了丝戏谑:“没想到北燕勇敢无畏的战士们,最后可都是跪着死的呀——”

    耶律洛央身子一颤,如遭雷击。萧锦棠轻描淡的几句话如尖针一般刺进了她的脊梁骨。是的,她的未婚夫,兄长,同胞都死在了凉朔原。死的还如此屈辱,而自己则被战败的国家以家国名义捆绑着送来求和。

    她不再是北燕高傲的郡主,从来到玉京城这一刻,她就仅仅是战俘奴隶。她的骄傲被践踏进尘土。而随她一同来的侍女则被萧锦辉玩弄至死,自己却被捆了手脚塞了嘴眼睁睁的看着。

    看着那烧红的烙铁印在了自己的手臂上,似乎连灵魂也打上了屈辱的印记。

    而明天晚上,在侍女身上发生的事儿将在自己身上重演。等到自己尸体变得冰凉被人抬去乱葬岗喂狗。

    她不敢再想,萧锦棠的话仿佛像是一只冰冷的手血淋淋的掀开了自己隐匿最深的伤口。她不敢再听,蓦地收紧了双手,如同丧偶的母狼一般怒吼:“你闭嘴!”

    萧锦棠咧了咧嘴角,笑的更加放肆,他似乎没感觉到自己的要害受制于人。耶律洛央被彻底激怒,但他仍是笑着:“我们都是奴隶,不如我们做笔交易吧?”

    耶律洛央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一般,连制住萧锦棠的手都不顾了。她现在只想萧锦棠快点死。

    萧锦棠仰着头急促的喘气,他的呼吸正在被逐渐剥夺,他看着耶律洛央气急败坏的样子扯起一个冷笑:“我…我助你杀掉萧锦辉,如何?”

    耶律洛央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可就在此时,萧锦棠忽然抬臂,于打斗中散落开的大麾再也遮不住寒酸大袖下空荡荡未着棉衣的手臂。

    少年的手臂纤瘦,有着薄薄一层的肌肉轮廓。因常年不见日光,他肌肤泛着略有病态的苍白。

    可这也更显得他手臂上的烙痕扎眼——

    飞龙凌云的烙印跟耶律洛央手臂上的烙痕一模一样,只不过萧锦棠的烙痕早已全部长好,不规则的边缘像是攀爬的蜈蚣。

    耶律洛央见着这烙印,似感觉自己身上的那印子也隐隐作痛起来。她怔怔的看了半晌,终是缓缓的松了手,又忽的低声笑了起来:

    “奴隶…都是奴隶。”

    萧锦棠扭过了脸,他感到有冰冷的水珠滴在了自己脸上。湿润寒冷的触感似渗进了骨子里。

    耶律洛央哭了。

    他忽的有些没法直视这位北燕郡主。她分明是如此烈性的女子,像匹野马或者豹子。可现在她流泪的样子无助的就像一个无路可逃的女孩。

    萧锦棠低声咳嗽了几声,喘匀了气道:“奴隶?”

    他伸手抚上自己的手臂,指尖一寸寸滑过那凹凸不平的烙印,声色冷然:“我是皇子,你是郡主,这烙印算得了什么?”

    耶律洛央没有动作,半晌后才缓缓起身。不知何时,她已收了眼泪,似刚刚的无助痛苦像是萧锦棠的幻觉一般。她冷静俯视着躺在雪地上的少年。卷长的睫半掩着她灰蓝色的瞳,似酝酿着一场看不见的风雪。

    “九皇子?”她顿了顿,问道。

    “曾闻东周皇室夺嫡之残酷,太子尽诛手足——”

    萧锦棠闻言一挑眉,似笑非笑:“可总有苟且偷生之辈,比如你我。”

    耶律洛央唇角一翘,笑的竟有几分妩媚:“激将法不管用了,皇子殿下。”

    萧锦棠正欲开口,却见耶律洛央转眼间便敛去了笑意。她直勾勾的看着自己,声线冰冷如擦铁:“你是如何在夺嫡之中存活下来的我没兴趣。”

    她微微眯起眼打量着萧锦棠,眼神冰冷又妩媚:“我想知道,跟你合作,要如何杀掉萧锦辉?”

    她垂下头,一面说着一面将那绳索绕回手腕:“你既有法子能杀掉他,为何你自己不去?”

    萧锦棠看着耶律洛央,心知自己只要说错半句话今日便会命丧于此。他瞥了眼缠绕在耶律洛央手腕上的绳扣,淡然一笑:“不知郡主可曾听过一句话。”

    “自古最难消受美人恩。”

    萧锦棠说着顿了顿,拖长的调子似带着些遗憾:“只可惜我这位皇兄并无断袖之癖。”

    耶律洛央猛然抬头,见着萧锦棠眯了眯眼,眸中碧色一线,竟是无端的生出几分妖异。

    耶律洛央眸色一黯,沉吟半晌后缓缓道:“那我如何行刺?既无锋刃,也无毒药。东宫之中暗卫四伏,我难道是赤手空拳去送命?”

    她说着戏谑的看了萧锦棠一眼,眼波流转:“难不成殿下还指望你这位皇兄在我身上马上疯死了?”

    萧锦棠哑然失笑。他倒是没料到耶律洛央会突然呛自己一下,心头无奈之际正欲开口解释,却是耶律洛央先开口了:“我看你是早有准备吧,委曲求全这么些年,不就是等着这一个时机么。”

    萧锦棠不予置否,他一面拢着大麾扶墙站起来一面道:“明日此时,还请郡主来此一见。我自会告知如何行事。”

    耶律洛央定定的看着萧锦棠,萧锦棠心知她在犹疑什么:“郡主放心,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告诉太子,与我并无好处,相反会招来杀身之祸。”

    萧锦棠说着顿了顿,忽的笑道:“比起郡主担心的,我更担心郡主若是说漏了嘴。我说也好郡主说了也罢,我都逃不过一死。”

    “郡主随时可以反悔将今日之事告诉太子,没准太子怜香惜玉便许了郡主脱了奴籍封一个奉仪也说不准呢?”

    耶律洛央闻言冷笑一声,咬牙道:“奉仪?听着真是恶心。”

    天已经快亮了,深沉的墨蓝色逐渐浅淡退却。耶律洛央摘下自己的发钗重新绾好了因打斗凌乱的发髻。她放下了系在大腿侧的裙子,认真整理了自己身上凌乱不堪的衣裳,像只优雅梳理自己羽毛的鸟儿。

    萧锦棠静静的站着,等待着她的答复。

    耶律洛央整理仪容完毕,缓缓道:“我北燕儿女,最是信守承诺。”

    萧锦棠一笑,学着北燕人的礼节将手放在胸前弯腰对耶律洛央行了一礼:“锦棠必助郡主取得萧锦辉性命,自此结盟,绝不背叛。”

    东方已破晓,第一缕阳光破云而出。雪过风停后的天空显得格外清朗。云层后的朝霞烂漫的晕染开来,将暗色的云边渲染的如同烈火燎原。

    “今日算是长了见识了。”耶律洛央突然道。

    “本以为萧锦辉狠辣无情,却没想到这深宫之中还有比之心性更为狠绝之人。”

    耶律洛央说着柔柔一笑,眸光潋滟。她忽的伸出手抚上了萧锦棠的脸颊。

    萧锦棠的脸上还有她留下的泪痕。

    萧锦棠没有动,只是微微垂下了眼。抚在自己脸上的手心触感是温热又略微粗糙的。耶律洛央温柔的拭去那浅淡的痕迹,幽幽道:“你们都是魔鬼。”

    “是什么有多重要呢?所求不同罢了。”萧锦棠回答道。

    耶律洛央将指尖停在萧锦棠的眼前,只要她微微一用力便可将这对妖异的瞳剜出。

    但她终是垂下了手。

    她将绳子往暗巷里一抛,自己转身向暗巷外走去。她的声音回荡在这一方小小巷子里,如同魔咒一般重复着:

    “终有一天,我北燕大军将会踏平东周。这玉京宫殿,迟早会变成我们的牧场。杀我族人,必以血偿!”

    萧锦棠像是没听到耶律洛央的话一般转身与之背道而行。

    积雪压断了枯枝发出簌簌的声响,萧锦棠伸出手抚上脸,蓦地笑了。

    “那我所求为何?”

锦棠面圣初遇楚清和

    萧锦辉是个老谋深算的主儿。他当年留下萧锦棠兄妹一命,除了惊艳于俪嫔风华气度之外,还有一层原因便是怕给他人留下话柄。天下悠悠之口如何去堵?且彼时他根基未稳,太过赶尽杀绝落人口舌岂非得不偿失。

    自己一时心软放过了萧锦棠兄妹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隐患萧锦辉是最明白不过的。所以他可以给萧锦棠选择依附自己这条活路,只要抓住了萧锦月的性命,萧锦棠是万万不敢生出反心的。

    萧锦棠不需要活的太好,这样他就永远生不出羽翼,永远只能扮演着听话的皇弟角色。

    这一点萧锦辉和萧锦棠心知肚明,某种层面来讲大家心意暗合。

    萧锦棠思至此处,心中暗自冷冷一笑。

    走出暗巷,面前是两条宫道。一条是往他与萧锦月所居的棠棣阁,一条则是往帝宫潜龙水榭。

    萧锦棠顿了顿脚步,思量片刻,转身便往潜龙水榭走去。

    通往潜龙水榭的路上随处可见来来往往的宫婢太监。见萧锦棠衣着寒酸,来往宫人均窃窃私语。

    奴才私下议论主子乃是死罪。可这位九皇子除了名义上是个皇子,却是半分实权也无。过得连不少下人都不如。宫人在他眼前当面议论已是常事。

    萧锦棠垂下眼,权当人言如风过耳。

    走了约半个时辰,萧锦棠刚绕过离潜龙水榭不远处的相知楼时,却听得有宫娥窃窃道:“圣上已两个月没出过太清宫了,听闻已是病的下不了榻。不知此事可是真的?”

    萧锦棠瞥了一眼行走匆匆的宫娥,心中暗道没想到萧锦辉下手的这么快。

    萧锦棠亦有大半年未见过自己这位父皇了。当今圣上沉迷修仙不问政事,整日将自己关在寝宫烧香问道。可近年来粮食收成不好,不是大旱便是大水,又碰上了今年冬天闹雪灾寰朔二州冻死了不少人。

    此时积压已久的民怨因雪灾爆发,坊间流言四起。可萧锦辉不甚在意,他倒是认为此灾给了自己一个机会。

    寰朔二州的两位刺史均是齐王所举荐,现下借此抓紧时机折了齐王羽翼,还能顺带着平了民愤,可谓是一举两得。

    但寰朔二州刺史一向清廉爱民,百姓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今年朝廷下拨的赈灾粮食照例被是被沿路贪官污吏层层搜刮,等到了重灾区,运来的米袋都是瘪的。若不是二位刺史花了自己的钱买来粮食,将自己的俸禄拿出来救济,怕是这场雪灾之中会死更多的人。

    可怜这二位刺史大人,无端平白就这么背了着监察治理不力之名,落得个株连九族的下场。

    萧锦辉本以为这便能压得下民愤,可没过几日便收到了万民联名的请愿书。

    这请愿书递到了萧锦辉案前,气的他直接拂了桌子,不顾形象的怒骂刁民。

    萧锦辉将请愿书压在案底置之不理,可没想到寰朔二州受过刺史恩惠的难民竟自愿结队上京请命,一时间帝都流民众多。

    那些饿狠了又没钱的流民四处游荡在帝都的各个角落,一时间抢劫事故多发,闹得几近得执行宵禁令。

    萧锦辉见事态压不下去才以圣上仁德,将二位刺史自秋后问斩改为流放。

    但这事儿还是做得晚了,民怨已经沸腾,那边刚解决完刺史的事儿,这边不知自那传出的流言道说着皇帝不管事,大周国祚已尽。

    萧锦辉几乎为这事儿愁得近一月都不得安眠。

    若是禀告父皇,让他来主持大局,但是父皇是否会对自己失望?

    一个监国的太子,连这些事儿都处理不好,将来如何继承帝位?

    可若是不禀告,那民怨便得不到平息。

    那时北燕和东周还在凉朔原上打仗,军粮不得拖,可军饷已有两月未发,内忧外患不过如此。

    萧锦辉思衬多日,在举棋不定之时,却得到了齐王即将进京面圣的消息。

    ——若是齐王为民请愿,那自己便是彻底丢了民心。

    萧锦辉见状亦顾不得多了,于齐王进京前两日拜见皇帝,请皇帝主持春祭,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以定民心。

    皇帝闻言将萧锦辉数落一通后拒绝了,并叫之别扰自己清修。

    萧锦辉在皇帝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本想就此作罢。心道若是齐王来请愿也得吃个闭门羹,谁也讨不了谁的好。

    可没想到齐王请愿时,一直伺候皇帝衣食起居的大内总管福禄却道:“皇上,若是难民造反夺了您江山,您打算如何?”

    那时皇帝正净手焚香,听得福禄进言,头也不回道:

    “不怎样,天下任他们去夺。”

    福禄闻言一笑:“如果天下没了,那皇上您又去哪儿修仙呢?”

    试问天下亡国之君,又有哪个有了好下场?

    更何况皇帝虽然昏庸无能,可也不想背个亡国之君的名头,遗臭万年。

    待到齐王出宫,皇帝便吩咐人下去,要同皇后太子于二月二春龙节举行春祭。

    太子听闻齐王劝动了皇帝,气的连饭食都吃不下。朝堂之上自己虽把控了大半,但齐王是自己的叔叔,当年皇帝都没能奈何得这位看似闲散的逍遥王爷半分。几十年过去,齐王势力早已根深蒂固,若是他打着一个顺应民意的旗号逼自己退位那可如何是好?

    萧锦辉虽娶了兰卿睿兰相国的长女为正妃,看似有丞相撑腰权倾朝野。但手无兵权。而齐王不同,齐王手下有冠军侯穆钰。

    穆钰手中兵力虽不及安国公楚凌云多,但却掌握了大周最精锐的部队龙图卫。

    龙图卫镇守大周咽喉重城临阳城,若是齐王要反,自己必会死无葬生之地。

    且最要命的是,穆钰他也动不得。他只是有丞相撑腰,可穆钰的亲妹则是当今皇后。

    思虑再三的萧锦辉始终不知如何对齐王一派下手,可不曾想皇上宠妃姜贵妃却暗下毒计。她知晓若是自己儿子被夺了位,别说自己,便是姜家都难保。她借着看望皇帝的时候给圣上下慢性毒药,企图让帝位更早空悬,只要萧锦辉当了皇帝,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春祭那日,帝后亲登占星天坛,焚香祈祷。

    整个燕京百姓得知数十年未曾谋面的皇帝亲自祷告不禁纷纷寻天坛之外的高楼围观,欲一睹圣颜。

    那日燕京万人空巷,春幡漫漫,虽是料峭清寒可依旧挡不住山呼般的天佑大周,国祚绵长。

    萧锦辉见状对此十分满意,正当皇帝完成祭礼准备乘龙辇回宫修仙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儿发生了。

    只见圣上跪祭起身,脚下一个踉跄便倒在了皇后身上。

    穆皇后忙扶住了皇帝,以为皇上是年纪大了身子虚有些站不住,可没想到就在穆皇后欲唤福禄帮忙搀着皇帝时,皇帝一口鲜血便喷了皇后一头一脸。

    穆皇后不过刚刚三十,嫁进宫后哪里见过这等形势?

    她一向听从兄长冠军侯穆钰的指示,见这阵仗,面色一下变得惨白,竟是也要随着皇帝一同昏过去。

    萧锦辉见状暗道不好,这百姓众目睽睽下,皇帝竟然倒下,怕是又不知要闹出什么流言蜚语。

    可这说到底也是萧锦辉母子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本想下药暗取皇帝的命,却没想到在这节骨眼子上皇帝毒发。

    而春祭过后,大周竟是碰上了百年难遇的春旱以及倒春寒。

    仲春之际,只打雷不下雨,谷物枯死在田地里不说,又三月下大雪,冻死无数百姓。人道是萧皇已失了龙气,加之天坛吐血,怕是大周气数已尽。

    宫外时局动荡,可宫内却依旧锦绣煌煌,丝毫不受宫外动荡影响。

    萧皇自天坛吐血后便一蹶不振,本是硬朗的身体是一日更渐一日的衰弱下去。

    萧锦棠深知若是萧锦辉知道自己早知皇帝体弱真相,必会被灭口。

    就在此时,萧锦棠不知觉的便到了潜龙水榭之外。他仰头看向步云阶上的宫殿,五色琉璃瓦在朝阳的映衬下光华粲然,似回天宫。

    大周皇宫依山而建,各处宫殿以众星拱月之势环绕着潜龙水榭之上的太清宫。

    而皇帝居住的太清宫则独立众宫阙之上。宫殿以汉白玉为底,以名匠雕琢筑造的九层八十一梯的步云阶自太清阁起如飞瀑一般蔓延而下,自下而上望去,仿佛一道凌云天梯。

    且说是凌云天梯亦不为过,若遇冬日或烟雨雾岚不散之日,在外之人远远望去便只能看见太清阁一个隐约的轮廓,仿佛太清阁真的是凌空驾云而建一般。

    萧锦棠缓缓走到太清殿前,只见殿前以往清幽的潜龙水榭不知何时变为十步一哨五步一岗,心想定是皇帝病重,怕有心人传出去什么消息以乱朝纲。

    现下太子对外说是皇帝多年劳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

    可所有人都知道,皇帝醉心修道十余年,十余年间从不问政事——

    这又哪里说皇帝多年劳累?

    但朝廷上还有萧锦辉和齐王压着,民间朝廷虽众说纷纭,可也不知真相为何。

    萧锦棠思衬片刻后抬脚向太清殿走去,可没走几步,便听到身后响起一声脆生生的呼喊:

    “你是谁?怎么我从未在宫中见过你?”

    萧锦棠一愣,还不知别人叫的是他。那人见萧锦棠没反应,两步上前拍了一下萧锦棠的肩:“本郡主问你话呢!”

    萧锦棠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却正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瞳,色泽如陈酿多年的美酒。

    那双如酒一般的眼睛眨了眨,好奇的盯着萧锦棠上下打量。率性明亮的眼神半点不像一个婉约含羞的东周姑娘。

    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身材高挑,竟是比萧锦棠略略高些。她身着绯色圆领猎装,足蹬一双北燕人惯穿的牛皮短靴,马尾高梳,鬓坠长璎,腰间系着一卷透着淡绯色的鞭子,英气十足。

    她看着萧锦棠,眉宇青翠飞扬,明艳迫人仿若高烛照海棠。

    萧锦棠微微仰着头,蓦地说不出话。

    徐徐春风飘摇而过,吹的她身上铃铛叮铃作响;明媚暖融的春光洒落在四周的积雪上,她身侧似有金尘飞舞。

    少女见萧锦棠呆愣着不说话,扑哧一笑:“你的眼睛可真好看,跟凉朔原外的神女湖一样。”

    萧锦棠这才回过神,正欲开口之际却见皇帝的贴身侍卫带着一众侍卫匆匆而来,见着少女便单膝跪道:

    “麟懿郡主原是在这儿,真叫下官一阵好找。您可不知道,玉泉长公主都急坏了。”

    侍卫语毕才看见了站在一旁的萧锦棠,不免尴尬:“参见九皇子殿下。”

    萧锦棠略略一弯腰,虚扶道:“裴侍卫请起。”

    少女歪着头眨了眨眼,忽的笑了:“原来你就是那个甚少出门身娇体弱的小九弟?”

    萧锦棠暗自无奈道什么身娇体弱真是不知从何处传出的无稽之谈,面上却恭谨回道:“原来是麟懿表姐,恕锦棠失礼了。”

    麟懿郡主咯咯一笑,心道这小九弟真是个呆瓜。可还没开口戏弄,便听远处侍女道:

    “郡主,长公主等着你出宫呢!”

    “诶呀,怎么这就出宫了,我好不容易才回玉京一次,也不让我玩个够。”麟懿郡主不满的翻了个白眼,嗔怪一声,撒腿就跑远了,竟是没半分贵族之女的矜持。

    裴侍卫看着郡主风风火火跑走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果真将门虎女,可郡主这样,还说回京觅夫婿。整日里舞刀弄棒的,哪家公子哥儿招架的住啊。”

    他说着一面看向了萧锦棠,见着萧锦棠衣着寒酸,心中亦是不忍。帝王家斗争残酷谁人不知,见着萧锦棠往太清宫走去,只得心中暗叹一声。

    皇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对这个小皇子跟忘了似的。这九皇子又常年抱病,今日好不容易来一回太清宫,没准儿下次见就是龙驭宾天之时。

    萧锦棠一步一步走向太清宫,心中回忆到刚刚见过的明艳少女——

    麟懿郡主楚清和,其父乃镇国大将军,世袭安国公楚凌云;其母乃父皇最为宠爱之妹玉泉长公主。

    更别说她还有一位号称军神的哥哥,楚麟城。

    大周朝四大家族唯一能和出过三朝皇后的兰家抗衡的楚家。手握半个虎符,世代忠烈,堪称大周的守护神。

    萧锦棠思至此处,眸色一黯,徐徐跪倒在太清宫外:

    “儿臣萧锦棠,前来给父皇请安。”

最是无情孑然帝王家

    太清阁宫门紧闭。里面侍女听得萧锦棠前来请安,一面派宫娥出来接待一边叫人进去知会福总管。

    萧锦棠随着侍女进到屋内等候传召,忽才发觉自己似乎很久都没来过太清阁。

    自萧锦辉掌权开始,皇帝已很久不召见其他皇子或是兄弟。就连萧锦辉入主东宫之后戕害兄弟,皇帝也不闻不问。

    福禄在寝宫里听得萧锦棠来探望皇帝,不禁皱了皱眉。

    如今圣上身子虚弱,太医千叮万嘱不得废神忧心。他正欲叫人回绝萧锦棠时,却忽的听得榻上的皇帝缓缓道:

    “是太子来了?他来了就让他回去,孤不想听那些琐事。”

    福禄忙快步走到皇帝身旁低声回道:“回禀皇上,是九皇子来了。”

    榻上的皇帝显然已是病的不轻。虽是倚着软枕半坐着,可神色语气都有气无力的。

    “九皇子?”

    皇帝幽幽念叨着,似有些失神。他眯了眯眼,像是大梦方醒般想起自己的小儿子来。

    “是锦棠来了?”

    福禄见皇帝神色变了,旋即笑这应道:“是啊,都说九皇子身子不好。这不,他身子刚好,又知道您病了,特地来探望您。”

    皇帝伸出手,福禄立即奉上热茶。皇帝抿了口茶,忽道:“福禄,孤似乎很久没有见过锦棠了。”

    福禄弓着腰笑了笑:“是啊,约莫快一年未见了罢。”

    记得很久以前,这个小儿子刚刚出生的时候自己还亲手抱过他喂过他米糊来着,孩子的母亲站在一旁微微含笑,真似寻常人家夫妻养孩子一般。

    他还记得锦棠的母亲是个极美的女人,有着一双翡翠一般的瞳和一头鎏金粲然的发,可惜就是去得太早了些,委实是红颜薄命——

    “福禄,我记得俪姬还生了一个女儿,怎么今天锦棠来了,锦月没来?”

    福禄略略一弯腰,恭谨道:“回陛下的话,三公主殿下自冬天便惹了伤寒发着烧。这些日子反反复复总不见好。好容易开春了好些了,现下见不得风,怕再次伤了寒。”

    皇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一边缓缓拿起榻旁的参茶一边冲福禄摆了摆手:“让锦棠进来说话罢。”

    福禄诺了声便退了下去回萧锦棠的话。

    萧锦棠坐在寝殿外,却是无端的生出了些不安。他端着宫人奉上的茶盏,正思衬着一会儿如何答话。便见着皇帝身旁的亲信太监福禄微微伏着腰向自己快步而来。

    萧锦棠正欲起身向福禄见礼,却见福禄对自己深深一弓腰:“老奴参见九皇子。”

    福禄见着萧锦棠一副欲给自己见礼的样儿,面上忽的有了几分笑意:“殿下,外面冷。皇上请您进寝殿慢慢叙叙。”

    萧锦棠闻言一笑,却见福禄拍了拍手。侍奉于门侧的宫娥听得掌声便立即快步上前,将萧锦棠身上寒酸的棉布大麾褪下。

    大麾下的萧锦棠身着一身单薄布衣,不过薄薄两层。福禄见状不由得皱了皱眉:“殿下恕罪,现下春寒料峭,太医叮嘱说陛下不得沾染寒气。”

    萧锦棠笑了笑,笑意晏晏间,一双瞳像是含了一泓春日碧水一般,饶是潋滟万分。

    “父皇身子要紧,多谢公公提醒了。”

    福禄早知萧锦棠依附太子而存,但未曾想太子殿下如此苛待手足。堂堂皇子冬日只身着单衣布袍寒酸至此。

    福禄心中隐隐有些不忍。可转念又想到那些被太子殿下戕害的皇子们,无奈只得心底叹息一声,语调也不由得柔和了些许,倒像个慈祥的老人:“九殿下这是说的哪里话,这委实太过折煞老奴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

    不消片刻,萧锦棠和福禄便到了寝殿门口。

    里面照应的侍女听见门口的脚步声,不须吩咐便将门打开跪下请安:“奴婢参见九皇子殿下。”

    皇帝正半倚榻上闭目养神。听得门外声响,转头一看便见着一身素衣的萧锦棠对自己恭谨的跪拜而下:“儿臣锦棠参见父皇。”

    皇帝微微颔首,伸出手虚扶了一把萧锦棠,示意他起身说话。

    萧锦棠谢过皇帝之后,缓缓起身道:“锦棠冒昧了,许久未见父皇了,心中甚是想念的紧,委实忍不住思念之情。打扰父皇静养了。”

    皇帝已经不年轻了,萧锦棠记忆中的皇帝是一个眉目深刻不怒自威的男人。他身材高大,坐着的时候宛如一尊金漆雕像一般。

    他哪怕是笑着说话,但语气中亦带着无形的压迫力,几乎令人不敢直视说话的人。

    而现在的皇帝却发了福,明黄的锦被覆着他臃肿且软趴趴的肚子,更衬得他面色蜡黄不堪。

    皇帝看着萧锦棠呵呵笑了,看着他的眼神说是慈和却不如说是黯淡。看着看着,皇帝的眼神有些迷蒙起来。像是透过萧锦棠望见了过往岁月。

    萧锦棠委实太像他的母亲了——

    除却他的发色和眉弓,五官神韵几乎跟过世的俪嫔一模一样。

    尤其是那双碧色的眼睛。

    他像是透过萧锦棠的眼睛看到了盛年时的自己,俪嫔的青春美貌犹如火焰一般点亮了自己残败的年华,他仿佛在俪嫔面前又回到了少年时代。

    少年时?皇帝忽的愣了一下,思至此处,他又看向眼前的少年,原来他的小儿子已经是个少年了。

    “福禄,赐锦棠座。”

    福禄诺了声,不过片刻,侍女便手脚轻快的端上了软凳和茶点。

    萧锦棠随意看了眼端上的茶点,目光忽的顿了顿。

    在一众蝴蝶酥,肉桂苹果卷,椒盐条中。中间那碟炒花生显得格外寒酸也格外瞩目。

    皇帝是最喜欢吃花生的,每次茶点必然有一碟油酥的花生。

    可很少有人知道,太子萧锦辉是半点花生也碰不得的。

    就算是沾了半点花生沫子,萧锦辉也会呼吸困难全身长满红疹。

    若是多了,那可就是要命的事儿。

    萧锦棠曾记得自己母亲跟自己说过,萧锦辉年少时跟人在宫外游玩,不慎吃了块花生酥,没想到当即呼吸困难口吐白沫,差点连命也去了。

    那时候姜贵妃急的多次昏厥,整日里求神拜佛替萧锦辉祈祷,或许真是祈祷起了效用,萧锦辉愣是撑了过来。

    至此之后萧锦辉再不碰任何花生类制品,甚至一见到见到花生便会大发雷霆。而萧锦辉掌权之后,更是下令东宫乃至整个宫廷不得出现花生。

    无奈皇帝喜欢,御膳房便留了花生给皇帝做些零食茶点。

    萧锦棠目色略略一沉:“儿臣记得父皇最喜吃花生,不如儿臣给父皇剥点花生吃罢。”

    皇帝乍一闻言,不由得愣了愣。

    剥花生这种事一向都是下人做的,而这么多年,除却自己的妃子,他那些皇儿倒没有一个给自己真正意义上端茶倒水的——

    就是连给自己奉茶也是照着请安的规矩来办,更逞论私下给自己剥个花生呢?

    福禄见皇帝神色微变,面色欣慰:“九皇子真是有心了,只是这剥花生的事儿应是由咱们奴才来做,皇子您是万万做不得的。”

    萧锦棠垂眸微微一笑,指节一拉一搓便将那花生籽儿剥到皇帝榻前的瓷碟里:“父皇之于儿臣,不仅是君臣,更是父子。”

    “父亲患病卧床,儿子难道不该亲奉床前照料?锦棠虽年幼读书不多,可也知百善孝为先,锦棠无力替父皇承担病痛,能做些讨父皇开心的事便已满足。”

    皇帝回过神,僵硬木然的面庞上忽然爬上了一丝笑意。福禄见了,与皇帝对视了一眼,得了眼色后便恭谨的向二人行了一礼下去了。

    宫内难得见如此父慈子孝的场面,还是多留些空间给这许久不曾谋面的父子多聊聊的好。

    寝殿内宫娥徐徐而出。不多时,寝宫内便只剩下了萧锦棠与皇帝。

    除却萧锦棠剥花生那微弱的声响,整个寝宫安静的令人感到窒息。

    不消片刻,皇帝榻前的白瓷碟便积了十多颗花生籽儿。

    像是再也忍受不了这等寂静了般,皇帝终于开口问道:“锦棠,你可是有求于父皇?”

    萧锦棠闻言,只是略略一抬眸,手中动作仍是未停:“回禀父皇:锦棠只是许久不见父皇,甚是想念罢了。”

    皇帝一只手撑着头,模样甚是疲惫:“是啊,你都长大了,记得寡人上次见你的时候,还是俪嫔刚刚去的时候罢。”

    “那时候你还是个幼童,锦月也刚刚出生不久——”

    皇帝喃喃着,已是有些糊涂,连时间都记不太清了。

    萧锦棠见皇帝渐渐的陷入了回忆,一边伸手将瓷碟递给皇帝,一边接着皇帝的话头缓缓道:“是啊,若是这些年父皇还记得儿臣与锦月,怕是今日也见不着儿臣了。”

    皇帝像是被戳中了脊梁骨一般倏的睁眼怒视萧锦棠:“锦棠,你这是何意?”

    萧锦棠见状,径直跪拜俯首,丝毫不惧皇帝怒视:“儿臣不敢,只是想到当年常伴父皇身侧的皇兄们已然不再人世,徒感自己幸运,如今还能见到父皇罢了。”

    皇帝眼神瞬间清明,他冷冷的看着跪俯于地的幼子,像是被这话狠狠刺了一下脊梁骨一般——

    见萧锦棠恭谨拜俯,皇帝不知只觉心头无名火起。只见眉峰一皱,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力,竟是抬手将榻前的案几掀翻。茶水点心还有那碟剥好的花生全部撒在了萧锦棠跟前,上好的飞羽雪花瓷在地上碰出清脆的声响,雪样的残渣四处飞溅。

    门口守着的福禄听着声音不对,忙推门而入,见着便是皇帝怒气冲冲,萧锦棠跪在地上的样子。

    福禄暗想这九皇子太不会来事,好容易见自己父皇一面还不知讨好,非要触了皇帝的逆鳞。

    九皇子在宫中本就备受冷遇,还不懂得好言好语讨皇帝开心让自己过得好点,现下看来,将来九皇子在宫中际遇更得雪上加霜。

    福禄看也没看萧锦棠一眼,转身倒了盏参茶奉给皇帝:“皇上,九皇子年幼不知事,您喝点参茶下下火气,什么事儿也比不得您龙体安泰啊。”

    皇帝看了眼眉眼堆笑的福禄,一反常态的摆了摆手:“福禄,你下去,刚刚的事,谁都不许说出去。”

    福禄的眼睛在萧锦棠与皇帝之间极快的来回转了几转,见皇帝目光清明,心中已有定数。他将参茶放在皇帝榻侧后弓腰笑道:“老奴明白,这便先退下了。”

    待到福禄重新关上门,皇帝缓缓的抿了口茶道:“锦棠,当年夺嫡之争虽是惨烈,可也证明了只有太子能控制得了朝廷上那些臣子——”

    “你的皇兄们早已明白夺嫡失败便是这个下场,你现在将这些陈年旧账翻出来又是想做什么?”

    萧锦棠闻言,不由得心中冷笑。

    原来在皇帝眼中,无论太子与否,都不过是控制朝臣的筹码罢了。

    在天家说父子兄弟之情,委实可笑。

    “父皇,儿臣并非此意。”

    萧锦棠躬身再度三叩拜后恭谨道:“儿臣此来说无所求那是不可能,但所求之物只有一样。”

    皇帝皱了皱眉,疑惑道:“你说,你想要什么?”

    萧锦棠语调不疾不徐,从容开口:“今年锦月身患寒疾,缠绵病榻多日,绝大部是因内务府克扣月俸导致。儿臣别无所求,只恳请父皇下令开恩,多赏赐些药材给锦月补补身子。”

    皇帝看着萧锦棠:“后宫琐事应找皇后,为何须劳烦孤?”

    萧锦棠垂了垂眼:“母后因惊吓过度仍在静养,儿臣委实不便打扰。”

    皇帝冷哼一声,上次天坛祭天皇后失态委实太过丢了皇家脸面。

    “你真的只求这一样?若说赏赐,为何不要财物,不求换离宫殿?”

    “后宫高位嫔妃那么多,无嗣之人比比皆是,你为何不求为你们兄妹二人寻一高位母妃依仗?”

    萧锦棠闻言,忽的沉肃道:“儿臣只知,知足常乐。若是太过张扬,总有人容不得儿臣与锦月。”

    皇帝微微一愣,沉吟片刻:“你起来罢。”

    萧锦棠依言起身,垂首立于皇帝身侧。

    皇帝眯着眼上下打量番萧锦棠,忽的倾身笑道:“当年夺嫡,寡人只以为因你年幼太子才未下狠手,现下看来,未必如此。”

    萧锦棠闻言心头不禁一紧,心中正思衬如何答话之时,却听皇帝徐徐道:

    “你懂得进退舍得,这很好。正是因为你不贪婪权势,所以你能活下来。”

    “锦棠,有些事你看的比你那些皇兄清楚的多。”

    萧锦棠只觉刚刚蹦在嗓子眼的心这才落回了肚子里,待回过神来,背后的里衣已被冷汗浸透。

    见皇帝不再看自己,萧锦棠才缓缓行了一礼:

    “父皇谬赞了。”

    皇帝不再看萧锦棠,只是轻轻的拉了拉床沿上悬着的五色丝绳。

    不消片刻,寝宫门被忽的推开,一众宫女随着福禄进来快速有序的收拾了遍地的碎瓷茶渍,再缓缓退出。

    皇帝见收拾的差不多了,忽的转头对福禄道:“吩咐内务府,自下个月起,多给三公主加三成补药开支。”

    福禄领命,正欲下去时却听见皇帝补充道;“一会儿你单独给九皇子包十两黄金。”

    福禄闻言微微一愣,不禁多看了眼站在皇帝身侧的萧锦棠。

    福禄下去后,皇帝疲惫的揉了揉眉心:

    “锦棠,你也回去罢。”

    萧锦棠沉默片刻,再度跪道:“儿臣谢父皇恩赐。”

    皇帝没有再看萧锦棠,只是摆了摆手。

    萧锦棠起身,正欲离去时却听得身后皇帝语气疲惫,无力仿若风中残烛:

    “若是无事,便来寡人这坐坐罢。”

    萧锦棠侧身谢礼,遥遥望了半倚在榻上的帝王:

    “儿臣遵命。”

    太清阁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关上。萧锦棠深吸了一口气,只觉一股寒意被吸进了身体,令自己在暖意融融的太清阁陷的有些混沌的思绪清醒了不少。

    真是孤家寡人啊。

    萧锦棠拢了拢自己的大麾,忽觉皇帝悲哀万分。

    皇帝永远不知道,他也是那个残杀兄弟选出来的太子眼中的猎物。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即将死在他以为那个可以有能力控制朝臣的儿子手中。

飞白冤死锦棠誓复仇

    芷兰宫·棠棣阁内。

    一个身着暗青襦裙的侍女踮着脚自里屋轻轻的走了出来。

    这是一个年纪已经不轻的侍女,约莫二十余岁,却仍身着下等宫人的服饰。

    棠棣阁很小,里屋和堂屋的分割只有一条不长的走廊。为了通风,堂屋还开着窗。可这处宫室太过偏僻,采光也不大好。料峭春风携着寒意不住的往屋里灌着,混着怎么也除不干净的霉味儿,更显得棠棣阁内阴冷潮湿。

    或许棠棣阁内唯一的的景色便是窗外的一方海棠。

    棠棣阁外不大的院子密密的种满了海棠,初春之时,棠花白雪,艳极而清,明丽的动人心魄。

    自从俪嫔过世后,这里便成了萧锦棠兄妹最后的容身之所。小小一方宫室,除却这对兄妹和两个当年侍奉俪嫔的下人便再无他人了。

    侍女绕过屏风便觉着一股子寒意自脚底往脊梁上窜去,那寒意混着湿气,像是足腕上爬上了一条蛇似的。

    她一面搓了搓自己的手臂,一面拾起地上的细火钳拨弄了下堂前的炭盆,想将那要熄不熄的炭火翻几翻,最好将之翻出点火苗来。

    棠棣阁的月俸总是被内务府的人克扣,若不是内务府的人还买着当今太子的面子,这棠棣阁怕是连这银丝炭都分不着。

    侍女蹲在炭盆边翻弄着炭火,炭盆里的火却是怎么也旺不起来。

    她见状不禁皱起了眉,一边拨弄一边小心翼翼的对着炭盆吹气。棠棣阁内已没有存炭,而内务府那边却没半分音信。

    这炭早已不够了,再加之棠棣阁湿冷无比,烧个炭盆像是没烧似的。正当她想着将堂屋的窗户稍稍掩着点挡风时,里屋内却传来细细的咳嗽声。

    侍女一听见声儿便放下火钳往里走。

    她饶过分割堂屋的屏风,再撩起不算厚实的帘子,便见着里屋的榻上坐着一个小小的人。

    那是个女孩,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却瘦小的跟**岁的孩子一般。她坐在床上,正将被子卷成一团儿裹在自己身上,更衬的消瘦的脸小而尖。她缩着颈子不住的低低咳嗽着,见隔帘被掀开,也不顾室内寒凉,竟是将裹身御寒的被子一扯便向刚进里屋的侍女爬去。

    侍女见状一惊,一边连忙将被子拿了过来替女孩披上一边柔声劝慰:“公主殿下怎地如此不爱惜身体?你本已是伤了寒,若是再着一次凉,难不成还想再发几日热?”

    女孩像是没听出侍女语气中的焦急一般,一双翠盈盈的瞳眨了眨,吃吃笑着抱住侍女撒娇:“斜红姑姑刚刚去哪儿了,月儿醒来没见着姑姑也没见着哥哥,心下好生不安。”

    原来这便是萧锦棠之妹,当朝三公主萧锦月。

    侍女闻言失笑,只得无奈的揉了揉萧锦月的头顶。

    “公主殿下说的这是哪里话,姑姑哪儿也不去。九殿下是去领内务府银丝炭了,过会儿便回来了。”

    萧锦月垂下眼睫,小声嘟哝道:“月儿又不是不知事,姑姑为何每次都这么哄月儿?”

    斜红半晌无言,又听得萧锦月道:“定是太子叫哥哥去了罢,都是月儿无用,一直拖累哥哥。”

    “若是…若是月儿身子不这么弱。若是…若我不是女儿,便能为哥哥分忧吧。”

    斜红不知如何开口,只得搂着萧锦月轻抚着她的发安抚着。她是俪嫔的贴身侍女,当年俪嫔得宠时将自己从浣衣坊救出,自己便一直跟着俪嫔。而俪嫔去后,斜红自是留下照顾年幼的皇子公主,可以说她是看着萧锦棠兄妹长大的。

    棠棣阁内主仆四人相依为命,斜红与他们感情胜似亲人。她仅年长萧锦棠十二岁,私下里便无主仆之分,皇子公主便管着叫她姑姑。

    “公主身子刚刚好些,可别多想。病了一冬,院里海棠开的甚好,不如去院里走走赏赏景。”

    斜红说着拿起早备好的衣裙,正欲替萧锦月更衣之时听得堂屋外一阵声响。萧锦月听得声响,裹着被子便赤脚推开门掀开帘子跑了出去。

    “哥!”萧锦月满心欢喜。

    “公主!”斜红忙拿起一旁的披风鞋子,赶忙着追着萧锦月出去。

    堂屋外阴寒刺骨,萧锦月大病初愈,如何能再受风寒。

    萧锦棠刚推门而入便见着萧锦月笑着扑过来,当是刚睡醒的模样。他一把抱起萧锦月,逗得萧锦月咯咯直笑。

    “又不听斜红姑姑的话是不是?”萧锦棠宠溺的捏了捏萧锦月的鼻梁,正好斜红带着披风鞋子出来。忙将萧锦月裹成一个绒球带回寝殿。

    萧锦棠站在寝殿外,犹豫片刻后道:“斜红,待锦月穿好衣裳让飞白去陪着她玩。你来我寝殿一趟。”

    斜红听得萧锦棠语气沉肃,心道莫不是东宫那边出了什么乱子。萧锦月听见了,自己接过了系带穿衣。

    “姑姑快去罢,怕是哥哥那边出了事儿了。”

    斜红思虑片刻,唤来飞白。自己便往后殿走去。

    刚到萧锦棠寝殿门前,便听得萧锦棠道:“斜红,直接进来。”

    斜红听得萧锦棠语语气不似平日温和,不由得暗自猜想起来。推门而入,却见萧锦棠正背对着她坐在书案前不知在研磨些什么东西。

    她知趣的将门关上并拉闸放下了门帘。

    萧锦棠并未说话,斜红不禁有些纳闷起来,只觉眼皮没由来的一跳,心底下意识的涌起了一阵不安。

    这深宫之中本来就不太平,九殿下又跟太子牵扯不清。听殿下语气不大对劲,难不成又是东宫出了大事儿?

    斜红缓缓走到萧锦棠身后,福身行礼:“参见殿下。”

    萧锦棠闻言转过身,见斜红小心翼翼的站着,面色沉肃的摇了摇头。

    斜红见状不禁出声问道;“殿下,可是出了事儿?”

    萧锦棠定定的看着斜红好半晌,直看的斜红觉着浑身不自在。

    斜红不禁想伸手摸摸自己脸上是否有污物,可没得主子允许,下人是不得在主子跟前做其他动作的。

    就在斜红忍不住欲出声询问萧锦棠召她进来到底所为何事时,她忽的听见待下人一向亲和的萧锦棠沉肃道:“斜红,你可是忠于俪嫔娘娘,忠于本宫和锦月公主?”

    斜红慌忙跪下,不知萧锦棠何出此言怀疑自己忠心。她是看着萧锦棠长大的,可她始终都看不透萧锦棠。但她知道这个小皇子平和无争外表下隐藏着冷厉狠绝的性子。

    萧锦棠是个为了自己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谁触了他的底线,他哪怕玉石俱焚也要让之付出惨烈代价。

    斜红思绪混沌,不知自己做错何事。转念一想,难不成是棠棣阁内出了事?

    萧锦棠俯视着惶恐不已的斜红,突然跪下行了个礼,吓得斜红一下子捂紧了嘴。

    “这...殿下,奴婢受不得这礼啊!”

    斜红入宫多年,哪里见过这等主子给奴才行礼的阵仗?

    她吓得有些口不择言,话一出口,她便忙捂住了自己嘴,生怕一声惊呼传到了外面。

    萧锦棠伸手握住了斜红不住颤抖的肩,等着斜红冷静了些才直起腰:“斜红姑姑,这礼,本宫是替锦月行的。”

    斜红心下一颤,一个屈膝便跪在了萧锦棠跟前颤声道:“殿下,奴婢受礼有愧,奴婢...可是做错了何事?”

    萧锦棠虚扶起斜红,双手覆上斜红的手:“非也,这么多年,你受母妃遗命照顾我们兄妹,这礼你受的。”

    斜红微微抬起头看向萧锦棠,却忽的发现自己主子脸色有些苍白。

    斜红强捺下心中的惊惧,终是出声问道:“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萧锦棠深吸了口气,一边拿起斜红的手,一边将袖中那袋金条缓缓放在斜红手中:“斜红,这十两黄金,你一定要拿好。”

    斜红惊疑不定的看着萧锦棠。她不知道萧锦棠是从何弄来这么多钱。要知道一两金子能够寻常百姓潇洒生活一年有余。即便在宫中,也没那宫娘娘赏赐下人有如此大手笔的。

    斜红按捺不住心中疑惑:“殿下,是东宫那边出事了?”

    萧锦棠轻轻摇了摇头道:“斜红,你不需知道那么多。”

    “明夜若是我子时前未归棠棣阁,你便带着锦月混在最早一批出宫采购的宫女中出宫,这十两黄金足以你们走到岭南道,到了那边,你与锦月便隐姓埋名的过日子,待过些时日,你就带着锦月出关往西魏走,永远不要再回大周。”

    斜红闻言,本是因惶然不安而颤抖的身子反倒是平静了下来。

    她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深深了吸了好几口气:“殿下,您想做什么?”

    萧锦棠沉吟半刻:“东宫注定是靠不住的。”

    “斜红,你是我身边除锦月外唯一能信得过的人,我将锦月托付给你,你可懂我的意思?”

    斜红沉默半晌,额角不禁滑落下一线冷汗。

    里屋气氛压抑的几近令人窒息。

    萧锦棠微微抿了抿唇,忽的唇角勾起了一线笑意:“斜红,你现在可以去东宫。”

    斜红闻言,身子一下便僵了。她忽的直起身子一个垂首竟对萧锦棠磕了一个响头!

    “殿下!自俪姬娘娘将婢子自浣衣局救出来,奴婢便记得这命是娘娘给的。娘娘遗命奴婢照料好殿下与公主,奴婢怎会不遵?”

    “殿下委实不必如此屈尊求于奴婢,奴婢见识短浅,只知做好主子吩咐的事儿便可。”

    萧锦棠用力的握了握斜红的肩,微微欠下身注视着斜红的眼眸。

    “那锦月本宫便托付与你了,刚刚说的,你可记住?”

    斜红点了点头,萧锦棠正欲扶起斜红之际,堂屋的门被人突然推开,伴随层层脚步而入的还有令人耳酸的尖细嗓音:

    “奴才们参见九皇子殿下!”

    萧锦棠闻声暗道不好,这分明是太子身侧贴身太监汪庭的声音。莫不是耶律洛央真的把自己卖了?

    不,不可能。

    萧锦棠思绪一转,若是耶律洛央卖了他。来人定是萧锦辉本人,一个太监带着几个随从来应不是什么大问题。多半是因为今日自己去了潜龙水榭的消息被人传给萧锦辉罢了。

    萧锦棠定了定神,推开门往堂屋走去。

    斜红见萧锦棠走了,强撑着的身子忽的一软,竟是没有力气坐起来,只能软倒在地上。

    跟萧锦棠对话的每一秒,她回忆起来只觉遍体生寒一阵后怕。

    她知道,她必须跟萧锦棠站在一条战线上了。

    在她对萧锦棠磕头的一瞬间,她分明看见了萧锦棠藏在另一只大袖中的匕首寒光。

    那是他母妃俪姬的陪嫁之物,番疆女子离乡时都会带着一把嵌着宝石的小匕首防身,若遇不测,则是用来自杀守贞。那匕首虽是作装饰辟邪作用更大,但那锋刃却是极锋利的。虽然匕首小了些,可给人一刀断喉却是足够了。

    她怎么会忘了自己的主子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一个为了生存能放下自己一切的人,虽是年少,可这深宫中的孩子,谁还会拥有一颗无暇童心?

    萧锦棠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能做,如果今天自己选择了东宫,那下一秒等着自己的便是一刀断喉的命。

    若是她现下去东宫报信,留给她的绝不会有生路。

    依萧锦辉的性子,她说出了一切便等于失去了价值;更何况她是俪姬的心腹,抚育萧锦棠长大的人,难保不成是萧锦棠插给自己的一根毒刺。

    萧锦辉怎会给自己留下后患?

    斜红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推门而出便见着堂屋里站了七八个太监。

    太监们都是年纪轻轻的,鱼贯而入各自站队,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

    不知何时,雪又开始下了。屋外细雪簌簌,一众小太监簇拥着一个拥着狐裘着绿色长衫的老太监下轿。

    连宫里非妃位的娘娘非孕都不得坐轿,可见太子身侧的亲信有多飞扬跋扈。

    天子眼前藐视圣威,可惜皇帝两眼一闭不听不看不知道。

    萧锦棠站在堂中面色镇定:“原是汪公公,真是贵客。”

    老太监持着一柄麈尾,弓腰站在堂口,见萧锦棠看了过来,便略略低头,旋即一撩衣摆跪道:“老奴参见九皇子殿下。”

    萧锦棠见状不由得抿紧了唇,再回眼看向一脸难色的飞白时,忽的一扬手,一记耳光便扇在了飞白脸上!

    他是使了真力。清脆的一巴掌,直接将飞白打的脸一歪嘴角渗血。不消片刻便看着红肿起来。

    “真是不长眼的奴婢,汪公公来了也不通报一声,还让人在雪地里站着!真不知养着你伺候有什么用!”

    飞白还不明所以,脚下一个踉跄便跪在了地上啜泣道:“是,是婢子愚鲁,怠慢了公公!”

    萧锦棠没有再看跪在地上的飞白,反倒是匆匆快步而出将那太监扶起:“汪公公怎么有空亲自来棠棣阁?”

    汪庭虚搀了一下萧锦棠,眼神却飘向了瘫软在地上的飞白:“殿下千金之躯,何必跟一个奴才动怒?气大伤身,公主殿下身子还未好,若殿下您再不好可不得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眉目低垂的萧锦棠,像是想看出些什么。

    萧锦棠却始终垂着眼,不去看汪公公一眼。

    汪庭见萧锦棠面不改色,心中冷哼一声,面上却笑容灿烂:“不中用的奴才惹恼了主子,拖出去乱棍打死免得污了主子的眼睛。“

    萧锦棠还是像没听见汪庭说的话一般,眉眼低垂着,语调温声和气,似事不关己:”今日公公亲自前来,难道是皇兄哪儿需要锦棠做什么事儿么?“

    汪庭是太子萧锦辉的心腹太监,若是得罪了他,那也就变相等于得罪了太子。

    自己现在还不能摊牌,若现在漏了半分马脚,死无葬身之地也算轻的。

    汪庭的随侍太监们上前便拉走了飞白。飞白猛力挣扎,她抓住了堂屋里的桌脚。太监们却一脚踩在了她的手背上。飞白尖叫着痛哭求着萧锦棠为她求情饶命,一遍遍的奴婢知错殿下开恩回荡在堂屋内。

    萧锦棠别过头去,竟是带了几分笑意:“真是劳烦汪公公替本宫清理门户。”

    汪庭亦笑:“殿下真是折煞老奴了,举手之劳,怎能让殿下道谢?”

    就在二人言笑晏晏互打官腔之时,被拖去堂外的飞白忽的凄厉泣诉:“萧锦棠!你这个畜生!俪嫔娘娘因你而死,你不思复仇,却认贼做兄!”

    堂上众人闻声脸色皆一变,汪庭老眼一眯,厉声怒斥:“怎么办事的?还不快把人拖下去!”

    里屋的太监慌忙走出去想捂住飞白的嘴,却不想飞白发了狠,愣是将捂住自己嘴的手咬了个皮开肉绽。那太监吃痛松了手,飞白几近是嘶吼出声,字字诛心句句泣血:“吃里扒外的孬种!你当初就活该被萧锦辉扒皮抽筋丢进乱葬岗喂狗!”

    飞白说着凄厉狂笑,诅咒道:“萧锦棠,你这个自私自利的贱j种!你在意的都终将失去!你不得好死,注定死无葬身之地——”

    她突然拉长了声,只听得一声尖叫后,整个宫殿重回安静。屋外簌簌飞雪,冰冷阳光照在飞雪上被反转似漫天琉璃屑。

    石头砸碎头骨的声音黏腻而清脆,血在用处的瞬间便在热气中化为冰渣。重重深宫似回荡着她的诅咒。萧锦棠愣愣的注视着屋外。只觉眼前血色一片。

    不消片刻,屋外太监又回屋列队开来,除却他们蓝色布袍上沾染的暗色血迹,似刚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斜红站在走廊后,用力咬着手背,直至手背见血。

    她不愿哭,可泪水止不住的从颊畔滑落,滴滴砸碎在足下坚硬冰冷的石板上。

    不知觉间,萧锦月已经悄悄推开了屋门走了出来。她自背后拥住斜红,悄声道:“姑姑,别出声。不然飞白姐姐就白死了。”

    斜红讶然回头,见萧锦月眼眶泛红,昔日盈盈翠瞳冷冽若冰,眉宇间像是藏着把刀子。

    她当真是像极了她的哥哥。

    “真是晦气,殿下这里竟有这等不知好歹的贱奴。”

    汪庭边说边笑:“老奴真是年纪大了,太子殿下吩咐的事儿竟未第一时间禀告九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萧锦棠颔首,面上带笑,像是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一般:“无妨,汪公公为皇兄分忧自是辛苦。”

    汪庭又笑了,面色慈和:“太子殿下心里念着弟妹们,特命老奴给棠棣阁多送些银丝炭来。”

    萧锦棠闻言,一向挂着浅淡笑意的脸上忽的涌出了惊喜之色,像是银丝炭是多金贵的东西要赏赐予他一般。他神采飞扬,忽的向汪庭微微施礼:“锦棠代锦月谢皇兄关爱。”

    “九殿下这可使不得!”

    汪庭也是一愣,虽九皇子地位卑微,但主仆有别。真受了皇族大礼,他还怕夭了寿。见萧锦棠喜形于色,汪庭一抖麈尾,却是压低了声儿:“圣上不是常说,家和万事兴。太子殿下和九殿下您兄弟相亲,这是好事。”

    萧锦棠闻言面色微微一白,仍是不动声色。

    汪庭低头抚了抚沾着些雪粒子的麈尾,哦了一声,似想起什么事儿来。

    “对了,还有一事,请容老奴禀告。”

    “今儿太子殿下邀您今晚去东宫共进晚膳,叙叙兄弟之情。您看可方便?”

    萧锦棠眸色略略一沉,笑道:“多谢皇兄垂爱,既然皇兄盛情相邀,锦棠自是乐意。”

    汪庭满意的点点头,他拍了拍手,随侍太监们又捧着香炉衣物等鱼贯而出。

    “戌时一刻开宴,届时还请九殿下快些,免得太子殿下等着急了。”

    萧锦棠沉默一刹后点了点头。

    太子之约,谁敢不赴?

    萧锦棠根本没有理由,没有任何借口可以拒绝。

    汪庭见萧锦棠点了头,便向萧锦棠鞠了一躬道:“那老奴先行告退,这便回东宫禀告太子殿下。”

    萧锦棠看着汪庭上了停在门前的轿子,直到再也听不见人声他才嘶吼出声。

    刚刚已是他忍耐的极限,飞白的泣诉,汪庭的笑几近将萧锦棠的理智压垮。

    其痛入骨,其恨欲狂。又能如何?你能奈何!

    无可言喻的无力感似萧锦棠包裹。萧锦棠只觉自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脖子,又觉自己似沉溺进无底深水一般冰寒刺骨。强烈的窒息感袭来,他支撑不住往后倒下。

    绝望似浪潮一般拍打着他的神经,飞白的诅咒回荡在他的脑海里,尖啸着泣诉着。

    帘后的斜红与萧锦月赶忙上前搀扶。却见萧锦棠仰躺与地,大张着嘴,泪流满面。

    但他却一点声儿也发不出。

    萧锦月见状慌忙给萧锦棠掐按虎口人中,斜红猛力拍打着萧锦棠的背,知道他是气急攻心,淤血塞了气管。

    萧锦棠抽搐两下,一口暗色淤血喷出,浓腥的血飞溅在萧锦月最心爱的藕色绣花扑蝶襦裙上。

    萧锦月猛然拥住了萧锦棠,感受到萧锦棠的呼吸逐渐趋于平缓,忍了多时的泪终是决堤而出:

    “都是锦月的错!是锦月太无用!”

    她埋下头,和萧锦棠脸贴着脸,泪水和血混合流淌晕染开来。

    “哥,别去太子哪儿。刚刚你和姑姑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萧锦棠躺在萧锦月怀里眨了眨眼,眼眶中再无泪水。他伸出手温柔的抚上萧锦月的脸,摇了摇头。

    “月儿,扶我起来。”

    斜红正欲阻止,萧锦月却扶着萧锦棠站了起来。萧锦棠踉踉跄跄的往屋外走去。

    少年少女的身影互相依偎着蹒跚向外走去。风忽然大了起来,夹在着雪粒子,迎风犹如刀割面。

    寒冷使他们紧紧的拥在一起,像是他们在母体时那般亲密。萧锦月仰着头看着身侧的兄长,泪水茫茫围在眼睛里,像是晨露又像是即将分崩离析的碎冰。

    飞白的尸体被丢弃在棠棣阁门侧的海棠树旁,鲜血已经凝结成冰。上面覆着星星点点的新雪和被风撕落的棠花。

    枯树上栖息的鸟雀们扑啦啦的飞走了,乌鸦在风雪里高歌。

    “哥,别看了。”萧锦月搂紧了萧锦棠的胳膊,幽幽道:“我还在,我会一直陪着你。”

    风又起了,玉京的深宫中,有飞鸿落雪,有血浸棠花,凄异诡艳。

    萧锦棠定定的看着飞白的尸体,忽的低头看向萧锦月:“锦月,哥哥不甘心。”

    萧锦月抬头,盈翠欲滴的瞳泛着血丝,那一瞬她不再像个天真的女孩,而像一头饿极了的母狼。

    “哥哥,你以前说过,辱我们者,有朝一日,定要之百倍偿还!”

    萧锦棠忽的笑了。

    “那是以前。”

    “我不要他百倍还我,我只要之血债血偿!”

    萧锦棠回头,眸光寒冽犹如含刀。他几近是将声音从齿缝中挤出来一般:

    “斜红,替我更衣!”

鸿门夜宴毒下美人计

    酉时一刻,迎接萧锦棠前往东宫的小轿停在了棠棣阁门口。来人依旧是汪庭,只不过这次他是走着来的。

    屋外落雪簌簌,门前一道暗色血迹早已浸没在青石地里。汪庭踩过门槛,面色很是不好。他也没叫随侍太监搀着。待走近一看,萧锦棠才看见汪庭脸上青紫不堪,像是被人用了刑。

    萧锦棠早已整装坐于堂前饮茶,汪庭却丝毫没了早上那嚣张跋扈的劲儿。见了萧锦棠噗通一下便跪着磕了一个响头。

    见汪庭跪了,屋外的一众太监根本不敢进门,手捧锦盒跪在雪地里,齐声道:“太子殿下有请,还请九殿下更衣移步东宫。”

    萧锦棠很清楚这是萧锦辉惯用的套路,先是叫人给你一巴掌,然后再赏给你一甜枣。如此循环往复,令人既惧又贪。利用那一丁点的好处来笼络人心,萧锦辉委实老谋深算。

    汪庭跪在地上,瑟缩的像条败狗。

    萧锦棠垂眸看见汪庭正悄悄抬眼瞟向自己,心念一转,将茶碗一放便蹲身握住汪庭的手:

    “今日风寒天凉,公公数次来我这棠棣阁也是辛苦。怎还行得如此大礼?”

    汪庭不敢抬头,眼角余光瞟着萧锦棠唇角带笑。心中更是惊疑不定。见萧锦棠纡尊搀扶,又不禁想起今日太子赏给自己的一顿掌嘴板子,心头更是无限惶恐。

    萧锦棠见汪庭似瘫软在地上一般。正欲发问,却见汪庭自己撑着地缓缓站起:“殿下真是折煞奴才了。老奴卑贱之身,怎能让殿下纡尊搀扶?”

    萧锦棠面不改色,心中已猜到七八分今日东宫所发生之事。

    汪庭对萧锦棠鞠了一躬,弯腰低头缓缓挪向了一边:“殿下,时辰不早了,还请快些上轿吧。”

    萧锦棠略略点头。此时薄暮低垂,天边暗沉。下了一天的雪后,云层渐渐变薄,云边隐约的透出些模糊的夕阳幻色,墨色天际和似血残阳交融,无端的像是一线干涸浓腥的血。

    深幽的宫道似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口,萧锦棠捏了捏着袖中包好的花生粉末,眸光暗暗瞥向随轿而行的汪庭。

    这次汪庭鲜少的没有同萧锦棠说话,反倒是离萧锦棠远远的。

    萧锦棠早已料到太子震怒。但从汪庭的反应来看,怕是今晚太子可不是叫自己来陪宴敲打自己的,而是来问罪的。

    汪庭奉命来找自己麻烦,为表大度萧锦辉竟让亲信受刑使了一出苦肉计。届时再将汪庭多年忠心剖白一番,弄得似自己的过错。如此皆大欢喜,自己再不敢私见皇帝。

    只待圣上不久之后龙驭宾天,再慢慢收拾自己也不迟。

    萧锦辉从未信任过萧锦棠,而仅有的一点连系更是随着萧锦棠的年纪越来越大而越来越少。

    萧锦辉很清楚,一个人的羽翼是无法通过外力环境而折断的。只要有心,一朝得风入水,便是龙入江洋凤鸣九天再不回头。

    除非萧锦棠死了。

    萧锦棠将那包包着花生末的纸包悄悄放入了袖口的暗袋里。

    载着萧锦棠的软轿稳稳的停在了东宫的后面的小侧门处,一个老太监将这仅能容一人过的破木门打开,露出门后锦绣煌煌。

    东宫如以往一般灯花粲然,但繁华背后便是锦绣地狱。萧锦棠随着汪庭一路来到萧锦辉的寝殿。

    萧锦棠心下疑窦丛生,可面上却不露声色。以往萧锦辉同他会面都是在偏殿进行。这来寝殿又是何意?难不成萧锦辉这次不是来找资金兴师问罪,而是坐不住了准备暗下动手的?

    现下春寒料峭,地暖还仍烧着。

    萧锦棠只觉着宫殿里委实太热了。即便他穿的单薄,可衣衫下还是闷出了些微汗。

    东宫上下门窗紧闭密不透风,香炉里烧着略带辛辣的沉香,袅袅的烟混着食物的香味脂粉的香气熏得人浑浑噩噩甚至是有些飘飘然。像是一池子暖融的香汤,直教人魂酥骨松情愿溺死在这无边暖意中。

    萧锦辉早已在寝宫等着萧锦棠,见萧锦棠被汪庭领着进来,忽的将手中端着的瓷杯放开。

    瓷杯触地顷刻粉碎,清脆的声音瞬间打碎了萧锦棠有些恍然的思绪。他见萧锦辉正端坐桌后凝视着自己,不禁心里发紧。

    萧锦棠抿着唇,努力的想要自己镇定下来——

    摔杯无非是为了警告自己罢了,若是现在自乱阵脚,一会儿便再无自保之计。

    汪庭见状,告了声安后正欲吩咐人将碎渣收拾了。可还没吩咐下去,便听得萧锦辉道:“汪庭,你下去。”

    汪庭的视线在萧锦棠与萧锦辉之间来回的打了个转儿,告了声礼后便将门带上下去了。

    室内又只剩下这兄弟二人,不过是一个坐着,一个却走了几步后在另一人身前跪了下来。

    “臣弟参见太子殿下。”

    萧锦辉看着俯首贴地的萧锦棠不由得皱了皱眉,眼中疑惑更甚:“锦棠,你这是做什么。”

    萧锦棠闻言将身子伏低更甚:“臣弟见皇兄本该如此。”

    萧锦辉被萧锦棠的话梗了一下,原本备好想敲打敲打萧锦棠的话愣是一个字儿都说不出。且见萧锦棠依旧如此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不禁心头有些发恼,说的话也有些乱了章序:

    “你这是打算怎样?本宫召你前来无非不过吃个饭罢了。”

    萧锦辉本以为萧锦棠会给汪庭难堪。毕竟他杀了萧锦棠的贴身侍婢。本想着自己既折了萧锦棠一条臂膀,算是在萧锦棠身上狠狠捅了一刀子。既能起到敲山震虎之意。也让他知道自己的斤两,明白自己永远不过是依附东宫而生的人。

    你想活下去,那就当条狗,把头抵在尘埃里。

    若是抬了头想当一头狼,那就别怪主人家一刀将你的头给剁下来。

    萧锦棠深深吸了口气,定定的看着眼前那堆碎瓷渣缓缓道:“可臣弟不敢这么想,臣弟一向仰仗皇兄,依赖皇兄...可如今却怕有心人乱了皇兄耳目。还请皇兄恕了臣弟的罪。”

    这一番话萧锦棠说的情真意切,祸水东引的不露丝毫痕迹。萧锦辉看着萧锦棠伏在地上微微颤抖的身子,心头的火也不禁下去了几分:

    “本宫不是怀疑你,只是宫中人云亦云,可总归是一句空穴不来风的理。”

    萧锦棠闻言,忽的微微仰头看着萧锦辉的袍脚,竟是一副委屈得欲哭无泪的模样。看的萧锦辉恍惚想起了当年那个抱着自己母妃哭的撕心裂肺又抓住自己袍角的怯生生的小九弟。

    “皇兄!臣弟不过是向父皇...讨了些药材罢了。”

    萧锦棠越说声音越低,最后竟是带上了哭腔:“臣弟与皇兄同气连枝,可锦月是臣弟的妹妹,见她小小年纪便整日抱病,臣弟心底委实难受。”

    “至于前去太清阁,臣弟不过是去探望父皇聊表孝心,却不曾想说错了话儿惹得父皇发怒。若是这点,还请皇兄替父皇责罚臣弟。”

    萧锦辉看着俯身于地的九弟,心想萧锦棠所说的话跟他安插在太清阁中的人说的并无一二,心中的疑窦不禁打消了大半。

    也是,他这个弟弟性格一向软弱,从来不争不抢。更别说在宫中有些什么势力了。

    如果他肯争气些,也沦落不到像被汪庭之流的太监骑到头上作威作福。虽说汪庭是受自己指派去寻萧锦棠的晦气,但若萧锦棠搬出皇子身份斥责乃至对汪庭用刑皆是合情合理。

    但若他骨子硬气些,萧锦棠也绝不可能活到现在。

    萧锦辉伸出手捻住萧锦棠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来。见着萧锦棠是真的哭了出来,萧锦辉没由来的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子气。

    看这眉宇凌厉的相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人心气儿有多高。可谁知这张好皮囊下面塞了一个怎样窝囊无用的灵魂?

    俪嫔风华绝然,可这双眼睛分明和俪嫔一模一样。却怎么也没其母半分气度风华。

    萧锦辉松了手,示意萧锦棠起身。

    萧锦棠母妃早亡,在这深宫之中,若是没有一个有势力的母妃,那皇子便如无根浮萍。

    自己是萧锦棠这无根浮萍唯一的靠山,自己若是倒了,那萧锦棠绝不会不知唇亡齿寒的理儿。

    看着萧锦棠微微颤抖不敢起身的样子,萧锦辉终是打消了最后那点疑虑,只觉是自己多虑了。

    “锦棠,起来说话罢。”

    萧锦棠心中暗暗长舒一口气,只道是终于将太子心中疑虑打消了。

    可若是待会儿太子细想起来自己的话,怕是会发现漏洞太多,隐瞒太多,会更起疑心。

    届时再解释,便会全盘变成掩饰。至那时,自己必定九死一生。

    他必须和耶律洛央尽快碰面,否则等萧锦辉反应过来,他便再无反击之时。

    萧锦棠垂了垂眸,谢了萧锦辉后便落座同萧锦辉一同吃起了饭。席间二人相谈甚欢,推杯换盏,倒像是寻常人家久未谋面的兄弟一般。

    酒过三巡,萧锦辉似有些微醺了。他看着萧锦棠全程都没动两筷子菜,扬手将一桌子珍馐扫到地上。

    “怎如此拘谨?可是本宫厨子做的饭菜不合九弟口味?”

    杯盘当啷落地,碎瓷四溅。萧锦棠面色一沉,慌忙谢罪。道自己是胃口不好,一向少食。

    萧锦辉轻蔑一笑,将酒壶往萧锦棠跟前一放:“年纪亦是不小了,缩头畏尾的倒像是个不争气的奴才。”

    萧锦棠看着眼前的酒壶,心中忐忑。他不知这壶是不是鸳鸯壶,若是,那这可不是赏赐美酒,而是催命鸩毒。

    萧锦辉似没注意到萧锦棠眼底的复杂神色,他竟亲自执壶将酒杯斟满,盯着萧锦棠缓缓道:

    “皇弟便喝了罢。”

    萧锦棠心知自己是再无理由推脱。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却被呛辣的酒液烧的不住咳嗽。

    萧锦辉见状大笑。萧锦棠趁机弯下腰拭去额上冷汗。可就在这俯身的瞬间,一阵寒意瞬间从他的脚底往脊梁上窜去——

    他分明看见了太子寝宫内重重锦帘后的刀光!

    这分明就是一场鸿门宴!萧锦辉从未信任过自己,若是今日自己稍有不慎,这就是自己的死地!

    萧锦棠瞬间汗湿重衫,同时心中庆幸自己没和萧锦辉鱼死网破,他缓了缓气儿,满面通红:

    “皇兄这里的酒果真不似凡物,臣弟委实…不胜酒力。”

    萧锦辉哈哈大笑,大手一挥:“美酒当配美人!烈酒当配绝色!”

    萧锦辉话音刚落,萧锦棠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寝宫大门被汪庭推开。

    “太子有赏——”

    萧锦棠惊疑不定的看着手捧锦盘锦盒鱼贯而入的太监们,门口汪庭高声念道:

    “太子殿下体恤弟妹,特赐九殿下魏紫色云浪银丝礼服一套,赐三公主殿下百花穿蝶洒金赵粉裙一件,东珠粉晶穿玉莲花璎珞两串——”

    萧锦棠心下忐忑,但又猜不准萧锦辉到底在想些什么。见太监们齐刷刷的在殿内跪了一地。萧锦棠抬眸瞥见萧锦辉倚着软靠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心头蓦的一惊。

    他忙起身,正欲跪下谢恩,却被萧锦辉抬手搀住:

    “还没完呢,锦棠,你也快十六岁了吧?“

    萧锦棠讶然回头,却听得萧锦辉在自己耳畔幽幽道:“十六岁是个好年纪,今日本宫便送你这份大礼。”

    汪庭意会的点了点头,转身往外拍了拍手:“抬进来。”

    四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抬着一卷华丽彩绣羊绒毯自门外而入,汪庭又拍了拍手,门外又进了一队侍女。

    那些侍女手脚轻快的将萧锦辉扫落于地的饭食和残渣清扫干净,又给香炉添了些香便退下了。

    待到这一切做好,那四个太监单膝下跪,捏着绒毯边缘以巧劲儿一抛——

    猩红色的毯子上绣着繁复华美的花鸟仕女图,随着毯子滚动迤逦开来。似徐徐展开一幅绮丽画卷。画中花鸟鱼虫栩栩如生,随着毯子的移动连那些蝶鹊花鸟似于画中蹁跹。

    但这毯子再瑰丽再巧夺天工,却也比不上尽头处所包裹着的女人。

    她披散着一头黑玉一般的卷发,发梢带了些金色。像是沾染了草原上最初的一抹阳光。

    女子缓缓起身,除却身上遮掩的肚兜儿便只剩一席淡紫色的薄纱罩身。

    萧锦辉呆滞的看着女子玲珑有致朦胧于纱下的**。半晌鼓掌大笑,喜道:“果真绝色!赏!”

    萧锦棠的心却凉了半截,那女子回眸顾盼,灰蓝色的瞳正正撞进了萧锦棠的眼底。

    他未曾料到,萧锦辉赐他的女人竟是耶律洛央!

    萧锦辉的算盘再明显不过,他竟是要让自己沉溺于女色,至此已女人掌控自己。

    耶律洛央看着萧锦棠,眼底划过一丝惊慌。但见萧锦棠面无表情,自己亦不能暴露。便对着萧锦辉盈盈拜下:

    “洛央参加太子殿下。”

    萧锦棠此时心中百味陈杂,他自诩看穿了萧锦辉的一切,却不想自己依旧低估了萧锦辉。

    萧锦辉生性多疑。而萧锦棠又是个油盐不进的人,自己再怎么装无欲无求不争不抢也难逃萧锦辉的怀疑。

    至始至终,萧锦辉信的,只有他自己。

    既然不确定萧锦棠彻底是否彻底依附自己,那便令之沉溺于女色。

    女人永远是对付男人最好的武器。她们柔情似水,身体绵软温润如暖玉。自古温柔乡便是**蚀骨窟,磨灭埋葬了多少英雄好男儿。

    “锦棠,你瞧你都长成一个男子汉了,身侧没有一两个侍妾怎说得过去?”

    萧锦辉抿了一口酒,鹰隼似的眸看向萧锦棠:“如此,本宫便将此女赏赐于你,你看如何?”

刀出红绡洛央欲行刺

    萧锦棠闻言,浑身一抖。再掩不住心中惊讶之情。

    他知道萧锦辉正看着自己。

    萧锦辉微微低着头,正摩挲着手上的白玉酒杯。萧锦棠明白,此时自己正是那只杯子。选错一个,不,哪怕是说错半个字,这杯子也会顷刻间被摔在地上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埋伏在寝殿四周的暗卫刀已出鞘,只等摔杯为号。耶律洛央同跪拜于地,却不住的瞥着自己给自己使眼色让自己赶紧拿主意。

    背上萧锦辉的眼神却愈来愈凌厉。宛如一把把无形的刀子正凌迟着自己,恨不得将自己连皮带骨拆分开来看起个清楚。

    ——是接受,还是拒绝?

    萧锦棠的额角渗出涔涔冷汗,心中思绪翻转不休。

    “怎么,可是这美人不对皇弟胃口?”萧锦辉冷冷一笑,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还是…皇弟嫌弃本宫送出的美人不够格?”

    萧锦棠听出语气中暗含的一线杀意。他侧首看向耶律洛央,眸色一沉:“美人自是绝色,但如此厚礼,臣弟认为自是不可独享的。”

    萧锦辉“哦?”了一声停了手上动作。将酒杯放到了桌上为自己斟了酒,冷声问道:“不知九弟此话何意?”

    萧锦棠见萧锦辉放了酒杯,心中暗自舒了口气。心中暗自庆幸自己从未放松过警惕一直低头瞥着萧锦辉的脸色。若是自己未看错,刚刚耶律洛央自绒毯中站起时,萧锦辉分明露出了惊艳之情。

    萧锦辉所好不多,一好名剑,二好美人。此事天下皆知。而耶律洛央此等异族绝色美人,又是北燕皇族中人,萧锦辉没有理由不动心。

    换做以前,耶律洛央早成了萧锦辉宫里一件珍藏。如今却肯割爱,怎不令人生疑?

    自己若是直接谢赏,定会令萧锦辉对自己不满。萧锦棠很清楚,在萧锦辉眼里,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仅仅是个依附者。便是天大的赏赐也得看自己有没有福气消受。且萧锦辉也是防着自己,拿这件事测试自己忠心与否,是否吃水不忘挖井人。

    但若自己直接拒绝,便是当场打了萧锦辉的面,更显得自己不愿承恩,今日决计是走不出东宫的。

    萧锦辉很是满意萧锦棠的回答,看着萧锦棠的眼神也柔和了些许。他伸手虚扶了一下萧锦棠,语气似带了丝笑意:“说得好!”

    而跪在一旁的耶律洛央心头却一阵惊慌。她不敢说话,也不知说什么。更不知萧锦棠此言是否是要卖了自己?

    “既然本宫已将此女赏赐与你,锦棠你自己看着办,便不用过问本宫了。”

    萧锦辉似大度的一挥手,眼神却黏在了耶律洛央被薄纱轻裹的背上。

    红绡轻裹美人身。耶律洛央蜜色的肌肤流淌在那一层薄薄的纱内,她瑟缩一般跪俯着,像是一只招人怜爱的幼兽。脊背明皙柔软如玉,此时跪在绒毯上,更像是抹了蜜的祭品。

    萧锦棠瞥了眼萧锦辉的神色,再度叩首谢恩,垂首恭谨道:“美人在前,自是先请皇兄品尝。”

    萧锦辉大笑。萧锦棠此话正合他意。只听得萧锦辉击掌三声,门边候着的汪庭旋即捧着锦盒走上前来。

    “美人既已赏赐与你,那今日便是你的好日子。过了今日,便是个男人了。“

    萧锦辉示意汪庭将锦盘上的衣物放在萧锦棠的面前:“好日子当是要穿些新衣服,你看你这寒酸样,怕是美人嫌弃于你。”

    萧锦棠赮然一笑,接过衣物谢恩。萧锦辉看着耶律洛央,忽的开口:“便让这女奴伺候你更衣罢。”

    他说着意味深长的看了萧锦棠一眼,语气竟带了丝促狭:“美人还是趁热吃的好。”

    分明是一派艳情的调笑话,萧锦棠却听得冷汗直冒。自己暗袖里藏有花生沫儿。而整宫上下除却皇帝那里有花生之外便再无花生。他既前去探望皇帝,又拿了花生研磨成粉带进东宫,谋刺之心昭然若揭。若被发现根本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萧锦辉倒没看出萧锦棠的异样,摆摆手便让汪庭领着他和耶律洛央到寝殿旁的侧殿更衣。

    萧锦辉的更衣自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更衣,汪庭笑着将随侍宫人领出侧殿,回头关上了门。

    侧殿和普通寝殿一般无二。屋内红烛摇曳,桌上还摆着酒壶,甚至还燃着略带甜味的玉兰香。暖意温香混着酒气明灭着人的理智。直熏得萧锦棠神思一阵恍惚。他看见他和耶律洛央的影子被烛光拉的很长,像是交颈鸳鸯一般缠绵在一起。

    耶律洛央看着萧锦棠,满面焦急的抓住了他的手。萧锦棠被女子冰凉的手一握才回了神,方知这房里燃着的香有问题。

    他看了看门外,发觉寝殿外竟有侍卫把守。耶律洛央终是按捺不住,轻声问萧锦棠:“事已至此,你究竟有何——”

    话未说完,萧锦棠便伸出一根手指封住了耶律洛央的唇。他拉起耶律洛央的手,绕到拔步床旁的屏风后,不慌不忙的脱衣:“将皇兄赏赐衣物拿来。”

    耶律洛央不明所以,但见萧锦棠没有动作,纵然心急但也得无奈照办。她将衣物捧来,转身替萧锦棠褪下时,见萧锦棠侧身唇语:“这屋里的影子外面都看得见。”

    耶律洛央一惊,萧锦棠又启唇道:“别说话,外面也听得见。”

    耶律洛央点了点头。似乖顺的褪下萧锦棠的衣物。二人的影子映在薄纱门上是如此的亲密无间,汪庭见状,低声吩咐随侍太监看好动静。自己去向太子复命。

    听得门外有脚步声匆匆离去,萧锦棠忽的拥住耶律洛央,埋头在她耳畔低声道:“东西在中衣袖子里。”

    耶律洛央听见门外脚步声匆匆,心知是有人随时都在向太子回报这里的状况。她回拥住萧锦棠,将纸包自衣袖中拿出。

    萧锦棠压低声音俯首于耶律洛央颈侧,窗外之人看上去就像是少年与女子耳鬓厮磨。

    “这东西是花生粉,一会儿你含在嘴里,喂给萧锦辉。”

    耶律洛央闻言一愣,侧过头疑惑的看着萧锦棠:“你在逗我?”

    萧锦棠一面穿衣一面用唇语道:“听说你们北燕贵族很多不能吃西魏那边送去的鱼?萧锦辉也吃不得,你可懂我的意思?”

    耶律洛央半信半疑的点了点头,心知萧锦棠说的是何意。北燕旁系皇族的确是有一部分人的确是不能沾海鱼,一沾便呼吸急促全身发红,严重的甚至当场口吐白沫厥死过去。

    难道东周的太子也有这个毛病?

    耶律洛央还没来的及细想为何萧锦棠会知道北燕皇室密辛,却又听得耳畔萧锦棠轻声道:“萧锦辉平日里最喜欢吃杏仁酥。晚膳后的茶点必会有杏仁酥。你一会儿就咬住杏仁酥去喂萧锦辉,他不可能不接受。“

    耶律洛央皱了皱眉,一面为萧锦棠穿衣一面示意着太子寝宫内有暗卫。

    萧锦棠沉吟片刻,道:“一会儿我设法将暗卫引出去。”

    “若是无法引出去,我们今夜都会命丧东宫。就算是死,也要萧锦辉陪葬。”

    耶律洛央站在萧锦棠身后为他束发,将珍珠璎珞为萧锦棠佩好后道:“我明白的。”

    她和萧锦棠都明白,今夜是行刺萧锦辉最好的时机。皇帝的身子已经撑不了太久,若是龙驭宾天,他们就再无可趁之机。

    耶律洛央看着手里的纸包,犹疑片刻,仰头服下。她将花生沫儿压在了舌底。萧锦棠接过那张包过花生粉纸,将纸张吃下了肚。

    从现在开始,耶律洛央便不能开口说话。二人对视一眼,绕过屏风,将门推开。

    门外站着的侍卫看见二人推门而出愣。汪庭吩咐的意思是让他们好生盯着屋里的动静,莫去扰了九皇子的好事。可怎地也没想到,九皇子还真的只是更了一个衣。

    屋外寒凉,穿堂风夹杂着丝丝细雪拂过。萧锦棠抖了个激灵,寒风似吹走了屋里旖旎的玉兰香和酒气,被暖香熏得有些混沌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

    门口站着的随侍太监见萧锦棠出来了,忙跑着去回禀太子。可不曾想回禀太监刚进寝殿汇报,萧锦棠后脚便踏进寝宫:

    “臣弟更衣久了些,还请皇兄恕罪。”

    萧锦辉此时正半倚在榻上品茶。见萧锦棠衣冠楚楚的向自己行礼,忽觉心里不大高兴。

    面前的少年紫衫白袍,鬓坠长璎。洒金丝在雪浪袍上若隐若现,勾勒出翻卷如朝阳的云浪纹。萧锦辉突然反应过来,萧锦棠已经快十六岁了,正要到了男孩拔个子的时候。少年虽身形瘦削,脊背却挺直,像初生的竹一般。

    萧锦棠正在逐渐长大,萧锦辉却莫名的感觉眼前这个少年正不受控制的脱离自己,哪怕他表现的再奴颜婢膝。

    难道是自己老了?萧锦辉忽然想起,他比之萧锦棠年长了二十余岁,已然是人到中年。

    思至此处,萧锦辉心头一窒。似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脸色转眼便拉了下来。他转眼看向了耶律洛央。恰巧耶律洛央正偷偷打量着萧锦辉,忽然的四目相对,耶律洛央眼波流转,缓缓低下了头。

    这落在萧锦辉眼里叫欲语还羞。

    看见美人含羞,萧锦辉的心情又好了些。萧锦棠连个毛头小子都算不上,而自己正当盛年。天下至尊之位已然在握。这么一想,他对萧锦棠什么都没做的态度很是满意,面色又稍稍好了些。

    萧锦棠见萧锦辉面色变幻,心中忐忑。他上前一步,向萧锦辉微微欠腰:“曾听皇兄说,美人的第一口是最美味的。”

    他说着顿了顿,回头给耶律洛央使了个眼色。

    “臣弟认为,这个彩头还是皇兄夺了好。”

    萧锦棠的这句话算是说到了萧锦辉的心坎里。见萧锦辉微微有了丝笑意,耶律洛央起身,蝶似的盈盈上前,在萧锦辉面前旋了一圈儿。

    萧锦辉平日里是最不喜的便是目无规矩的奴隶。放在以前,未经萧锦辉允许便自作主张的奴隶是会被直接拖下去打死丢乱葬岗。可耶律洛央不同。她并非是不知人事的雏儿。她知道年轻的躯体和灵动顾盼的眼波是最为吸引男人的。男人总是喜欢在暖玉温香中找到慰藉,且尤其是急色的男人。

    女人鲜活跃动的魅力是抚慰男人内心的良药,流转的眼波令她带着妖一般森严的蛊惑。她时而仰望眉目却哀愁,薄纱轻扬后转眼却是笑靥如花。

    女人的多变在她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她神态犹如圣洁的祭品,眼中端的是烟视媚行。

    不光萧锦辉看呆了,连萧锦棠也怔然的看着舞蹈着的女人。

    蜜色丰润的躯体在薄纱下若隐若现。她旋转着,薄纱半褪到手臂。她身着北燕女子管穿的皮制里衣,曼妙柔韧的腰肢上环璎配珞,那珠串儿翩飞,在烛光下折射出迷离的光。她看着萧锦辉,纤细的足踝上金铃急颤。

    只见她嫣然一笑,指绽莲花,侧身衔住案几上的糕点,翩然至萧锦辉身侧,竟是欲以口喂之。

    萧锦棠蓦地一惊。难道耶律洛央忘了这里有暗卫吗?还是她从头至尾就只想着和萧锦辉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美人投怀,岂有拒绝之理?萧锦辉一面大笑着赞叹耶律洛央的舞姿一面伸臂欲揽。萧锦棠心急如焚,可就在那一瞬间,隐藏在房梁上的暗卫突然落下,手中寒芒出鞘!

    身着黑衣的暗卫便要将耶律洛央一刀断头,萧锦辉忽的怒喝:“狗奴!没眼力劲的东西!”

    暗卫首领持刀往身后瞥了一眼自己的主子,却是不跪:“太子殿下,听风小筑既奉皇命随侍东宫便日夜不敢懈怠。若是殿下有所不测,吾等如何向银兰令主人复命?”

    萧锦辉恶狠狠的盯着暗卫首领,怒斥道:“你是要反了不成?柳言萧就是这样教你们的?”

    暗卫首领压根当没听见萧锦辉的话。仍是持刀警惕的看着瞪大眼睛说不住一句话的耶律洛央。

    萧锦辉气的握紧了拳。是,他是有暗卫。还是父皇亲自指派给他的。

    听风小筑本是江湖刺客组织,因第一代主人银兰曾是东周开国皇帝之后的缘故由江湖组织变为皇家直属密探暗卫。而听风小筑首领只听从东周历代帝王所传承的听风银兰令。只要皇帝不死,银兰令就不会落到萧锦辉手里。

    他们是皇帝的眼睛和耳朵。也是皇帝安插在东宫的眼线。萧锦辉不能拒绝也不敢拒绝。他知道自己这个看似不管事又老糊涂的父皇心底其实跟明镜似的。自己在东宫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的监视下。

    见耶律洛央盈盈含泪,萧锦辉心中既是怜香惜玉又恨不得将之揽入怀中好好疼爱。他对耶律洛央招招手,一面示意她来自己身边,一面瞪着暗卫,怒道:“本宫房事,难道还要你在此看活春宫?”

    萧锦棠见此情形虽也惊骇,但他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支走这些暗卫。

    “今夜她是皇兄的女人,那锦棠便不打扰,先行告辞了。”

    萧锦辉心道今日萧锦棠会来事,自己这眼色倒是看的清楚。他一手揽过耶律洛央一面道:“怎么?九殿下都走了,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

    那暗卫首领冷哼一声,众暗卫收刀回鞘。其余暗卫不发一言的走出了门,独留暗卫首领一人。

    萧锦辉的耐性彻底耗尽。他扬手将手畔美酒砸向暗卫首领,却被人家单手接住。酒壶里的酒未洒出半滴。

    “主子,你可知红绡刀的故事?”

    萧锦辉气的连话都不想答了,他见暗卫还杵在自己跟前,更是气的左右顾盼看看有什么东西能往他身上砸的。

    暗卫仍是看着左顾右盼的萧锦辉,眼神仿佛在看一只暴怒的猴子。

    萧锦辉更觉恼怒,竟起身将自己床帐内悬挂的宝剑摘下,亦不顾旁边萧锦棠震惊的眼神,怒道:“本宫对这个没兴趣,现在有兴趣的是,等本宫拿到听风银兰令,第一个命令就是叫人把你打断了手脚凌迟处死!”

    暗卫看着萧锦辉手中的剑,似乎是笑了笑。他不再劝诫萧锦辉,转身向门外走去,留下一句轻飘飘的悉听尊便。

太子遇刺折剑芳魂归

    薄纱随着旋转轻落,便是东宫地龙高烧也抵不住淡淡寒意袭来。急旋慢转中,耶律洛央异常冷静。

    所以当看见那自天而降的凛冽刀光时,她竟丝毫不惧,反倒是觉得若是这一刀中了,她也算是解脱了。

    这个念头不过闪现一瞬。耶律洛央咬牙,似受惊一般往后退了一步,堪堪避过刀锋。

    不,不能在此结束。寝殿内煌煌烛光似无数只眼睛在看着她,她妩媚的舞姿在墙上扭出凄厉的影,像只在无边业火中尖叫挣扎的恶鬼。

    她的未婚夫的魂灵还在这小小一方锦绣地狱不得超生,他的头颅变成了烛台,正在不远处看着自己。

    耶律洛央跌坐于地,眸光含泪,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悲伤难抑。

    萧锦辉早已无暇顾及于她,暗卫的出现扫了这位太子殿下的酒兴,此时正被这位脾气暴戾的太子数落责骂。她冷冷的瞥着萧锦辉,看着他和暗卫争吵。而当她看见萧锦辉怒不可遏拔出床帐内用以防身的宝剑欲砍那暗卫时,目光便再不能自剑上移开——

    他手中所拿的这分明是宇文林涛的家传佩剑!耶律洛央心知这绝对是从自己未婚夫婿身上抢来的战利品。她见着金色的剑穗在烛光下微微颤动,宝石光华流溢,更衬的穗中垂吊的鸽血红鲜艳欲滴。那剑上的剑穗是自己用纱金线混着自己的头发和宇文林涛送给自己的订婚宝石千丝缠绕而成!

    寸寸相思细细缠绕伴君征战。耶律洛央死死的盯着那晃动的鸽血红,恨不得此时自己能化身为野狼。用尖利的牙齿和爪子将萧锦辉开膛破肚吞其肉嚼其骨饮其血。

    见萧锦辉**熏心,暗卫冷笑一声转身离去。萧锦棠不好再多说话,只能遥遥望了自己一眼,眼神复杂。

    她知道萧锦棠在担心什么,若是自己无法成功刺杀萧锦辉,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萧锦棠对萧锦辉告了一礼也跟着暗卫离去。耶律洛央看着萧锦棠的背影消失在隔帘后,重重宫门重重闭上。她忽然心底松了一口气。

    无人再影响自己的复仇,萧锦棠求生,而自己求死。萧锦棠不希望自己拉他垫背,那这也算各得所求,大家心意暗合。

    思至此处,耶律洛央眼眸微垂,轻泣出声。一副泪光盈盈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萧锦辉正提着剑余怒未消。忽闻身侧一声女子低泣更是烦躁。他最是烦女人哭的,她们哭哭啼啼的没完没了听着晦气。刚刚朦胧半醉里的旖旎情思早被这些不长眼的暗卫扫的一干二净。他正欲叫这轻声啜泣女奴滚出寝殿,低头却见耶律洛央正抬着头看着自己,自己的目光正撞进她灰蓝色的瞳。

    他见女子眸中含泪,盈盈欲滴。那一瞬间萧锦辉突然想到了俪嫔,很多年前,一个绝世美人也这么抬头看着自己。眼眸隐含玉隐华光。耶律洛央垂眸轻转眼波,檀口微张,丰润红艳的唇欲说还休。

    萧锦辉心头那股子火气一下子便下了半分,一腔怒火似要尽数化在女人柔媚的眼波里。他将剑随手掷在案侧,上前伸手虚扶耶律洛央。

    “果真美人。”萧锦辉感叹。

    北燕同东周自古便是纷争不断,不似东周和西魏一般交流密切。北燕女人个个骁勇,人都道是草原上的烈马母豹。可现在,这头妩媚的豹子对自己低下了高傲的头。如驯服野兽烈驹征服欲激荡了萧锦辉全身。如绵羊娇花一般的东周女子从不会有如此鲜活跃动妩媚。

    萧锦辉有些失神,耶律洛央却忽的却抬手抓住了萧锦辉的手臂。站起时又似柔若无骨的倒向了萧锦辉怀里。

    萧锦辉下意识的搂住了她。二人呼吸相贴,旖旎气息随着鼻息交缠而生动涌现。耶律洛央磨蹭着萧锦辉的脖颈,其间隐含的暧昧意味再掩不住。萧锦辉大笑,打横抱起她。

    耶律洛央顺势搂住了他的脖颈,丰润的唇若即若离的划过萧锦辉的唇。

    不知为何,萧锦辉觉得这个女奴大胆的过分。他低头,发现女人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没有半分刚才的含羞带怯。

    萧锦辉心底一颤,忽觉遍体生寒。怀中女人眸光不再婉转柔媚,反倒是艳烈迫人。她看自己的眼神不像是女人对男人的爱慕和渴求,而是宛如一头母豹紧盯着她的猎物一般。

    萧锦辉忽的想起有人曾说过,北燕女人都是烈驹豹子,但自古见谁能驯服一只真正的野兽?烈驹臣服,不过是为了摔人下马践踏之;野兽为猎杀猎物可隐忍多时只求一击必杀。但来不及让萧锦辉多想,女人的舌尖便扫过了他的的齿列,如同野兽进食前舔舐过猎物咽喉。萧锦辉无端的惊恐起来,这不是唇软语媚软玉含香,这吻上自己的分明是一头獠牙毕现的母豹!

    萧锦辉猛然一推,想将怀中的凶兽推开。而耶律洛央早有准备,反手扣住萧锦辉的头颅,翻身落地一个膝击便顶上了萧锦辉的小腹。

    萧锦辉这才发觉女人身材高挑矫健,她根本不是什么蜜色的祭品,而是草原上的猎人!

    他根本没料到这具看似柔软婀娜的身子里竟隐藏了如此强横的爆发力,腹部被撞击的剧痛令他瞬间失去力气。他被耶律洛央扑倒在地,她藏在舌底的花生沫儿随着舌头翻动全数搅进了萧锦辉的口中。

    母豹终于对猎物的咽喉伸出利齿。萧锦辉再忘乎所以也没放弃最后的一线理智。当他闻到鼻息间的花生味儿便知此女用意。只不过她是从何得知自己不能碰花生?

    但没时间让萧锦辉细想。与兽共舞不容得他片刻分神。他屏住呼吸,不愿吞咽下那要命的粉末,可耶律洛央一膝盖便撞上了他的腰窝,同时捏住了萧锦辉的下颌,疼的萧锦辉一阵抽气,不自觉的咽下了些。

    可耶律洛央毕竟是个女人,萧锦辉也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孬种。他是个皇子,少年习武自是不必说。他虽懈怠习武多年但底子仍在。掀翻一个女人自是不再话下。略略缓过疼痛后,他反手扣住耶律洛央手腕的脉门,一掐一握之际疼的耶律洛央变了脸色。她猝不及防被暴怒的男人甩在地上滚了两圈。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便听得萧锦辉怒吼:

    “来人!有刺客!”

    耶律洛央心底暗道不妙。若是侍卫来了她便再无机会。她猛然抬头,翻身抢过那把被萧锦辉掷在案角的剑欲拔剑出鞘。萧锦辉见状,情急之下,索性抄起桌边软凳便往耶律洛央身上砸去。

    软凳说是软凳,不过是实心红木凳上面铺了一层鹅绒坐垫罢了。红木的凳子猝然砸上脊背,耶律洛央直接被砸的眼前一黑,一口鲜血不受控制的喷出,差点晕厥过去。

    她听到了骨头断裂的脆响,或许自己该庆幸的是被的凳子砸的太狠,几乎已感受不了痛感。萧锦辉见耶律洛央无力的躺在案旁。走过去狠狠踹了耶律洛央一脚。此时门外值守的汪庭听得殿内动静慌忙带着侍卫进来欲捉拿刺客。

    耶律洛央握紧了手中的剑。太监尖利的呼喊声和萧锦辉的怒吼声,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侍卫摩擦的兵甲声混合着如绝望的巨浪一般拍打着耶律洛央残存的意识。四周兵刃铮然出鞘四面八方向自己夹击而来。

    萧锦辉略略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刺客晕厥了过去。可不曾想,耶律洛央竟硬生生受住了那一砸,趁着萧锦辉喘息分神之际,忽的持剑跃起!

    萧锦辉此时无比后悔没有听从暗卫的话。四面八方刀剑席卷而来,耶律洛央拼尽全力纵身一跃,不顾刀剑临身,不带任何技术的纵劈向身后的萧锦辉!

    萧锦辉一惊。侍卫来的再快也阻不了这一剑。但耶律洛央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倒像是绝望之人最后的挥砍一般。他侧身闪过剑锋,猛然出手抓住耶律洛央手臂往身侧一带。

    四周侍卫提刀欲斩,四周杀声喧嚣。眼见着耶律洛央便要丧命乱刀之下,站在远处的汪庭忽的看见这个看似穷途末路的刺客唇角轻翘,笑的妩媚又肃杀。

    “殿下小心!”汪庭忽觉不对,刺客没有穷途末路,她还有杀招!

    萧锦辉闻言一惊,却突感四肢一阵无力,别说是后退了,此时他站着都觉得十分吃力。他转头欲呼,却感觉一股子气提不起来喊不出声。落在汪庭眼里,萧锦辉分明呼吸急促脸色由白转红,根本是他曾误食花生的症状。

    刀剑临身,耶律洛央大笑出声。她向后退一步仰去,忽的抬剑,剑锋倒悬!

    汪庭目眦欲裂,尖叫着分开呆愣的侍卫想上去挡剑。可终究是晚了一步,剑锋带着错金辉芒透穿了耶律洛央的胸口。长剑铮然,带着艳烈至极的锋刃同时洞穿了萧锦辉的胸口。

    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打算以同归于尽的方式行刺。

    疲惫和疼痛如浪潮般层叠袭来最终撞向沙滩重归虚无。恍惚中她看见四周煌煌烛火下明灭刀光席卷而来,如业火升腾如流星划过永夜如故土草原上天光乍破。

    雪破云开天光乍破的瞬间,水淌羊悠,牧歌回荡。

    宇文林涛披着战袍披霞打马向她走来。

柳萧夜谈灵帝突病危

    重重宫门次第关上,萧锦棠回眸一瞥。只见太子寝宫内纱幔翩飞,隐约可见女子跪俯的背影,如一只蛰伏的豹。

    汪庭先行而出,见萧锦棠还在回头看着寝宫内。心想八成是这九皇子心里不大高兴,到手的美人就这么飞了,换谁心里都不大舒服。

    今夜本应是他同美人花前月下芙蓉帐暖,可惜太子殿下有意,九皇子无奈只得拱手让美人。

    “九殿下,夜深了。”汪庭一面低声上前提醒一面示意其余宫人赶紧关门挡了萧锦棠视线。若是一会寝殿内闹腾起来被外人下人们看见了可是要剜眼的。

    萧锦棠闻言一愣,方知刚才自己是失了神。他回头笑了笑,却是有些心不在焉:“多谢公公提醒了。”

    汪庭总觉着萧锦棠有些不大对劲。萧锦棠幼时便一直依附东宫而存,他也算是看着萧锦棠长大的。这位九皇子待人谦卑,从不敢忤逆东宫这边半分,事事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从不见他在人外恍惚失神过。

    但又见萧锦棠脸色不是很好。汪庭也摸不准萧锦棠在想些什么。不就是让了一个美人么?这些年东宫对萧锦棠给个甜枣的事还做的少了?可就算萧锦棠心有不满,但他能说,敢说么?

    他在这深宫本就是无根浮萍。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更何况太子允许他活下去便是最大的恩赐,萧锦棠还想作何要求?

    思至此处,汪庭脸色也沉了几分。觉得这九皇子忘了今日棠棣阁内的一番敲打,看了美人起了贪念。太子没叫萧锦棠走,但他又怕留着萧锦棠在东宫多生事端,便自作主张道:“今夜雪大,不若老奴遣人送殿下回宫罢。”

    萧锦棠正想着怎么寻个由头离开,汪庭这下正好给自己造了个台阶下。

    更何况自己根本不想呆在这个是非之地。耶律洛央已决意孤身动手,自己留得越久危险越大。

    “不妨事。公公跟着皇兄做事想必事务繁杂。本宫自行即可,不劳公公费心了。”萧锦棠笑了笑,语气平润,已是再恢复那副谦卑谨慎的样儿。

    汪庭身侧的随侍太监听得萧锦棠如此回答,忙给萧锦棠递上防风的宫灯,汪庭叫人给萧锦棠拿了伞又吩咐下人明日将太子赏赐之物送去棠棣阁好抚慰萧锦棠今夜之失。

    萧锦棠含笑谢过,撑着伞自个儿往侧门走了。

    见萧锦棠一走,汪庭心想总算是送走了这个烦事精。他摸了摸自己青红交错的脸,暗啐了一口。

    萧锦棠就是扎在东宫的一根肉中细刺,平日里不疼不痒,但就是没由来烦的慌。他一直很好奇为何太子不干脆杀了萧锦棠省的夜长梦多,可太子殿下像是沉迷于这种猫抓老鼠一般的游戏。

    一旦出了事,到头来还是他们做下人的倒霉。

    晚雪簌簌,远处隐约传来宫婢的吵闹调笑。东宫一派忙碌繁荣景象,隐约听见是什么今日太子妃回府省亲排场甚大,想来不多时快回来了。但此时萧锦棠却无心顾暇其他,心中焦虑。

    他本计划的是自己盗来花生交予耶律洛央侍寝时行刺,纵使查出花生来源他也有近一天的时间将锦月斜红送出宫去。可如今计划有变,时间已然不够,要紧的是自己下一步将之若何?耶律洛央即将动手,无论成与不成,自己已是无法回头。

    如果刺杀失败,耶律洛央身死验尸必会验出花生粉。她从哪弄来的花生,她跟谁接触过,自己迟早会被查到;若是刺杀成功,萧锦辉死因为何,他也逃不了干系。

    自己是注定逃不掉的。只能赌耶律洛央能成功杀掉萧锦辉。太子遇刺,宫中必然大乱。借机便能将萧锦月和斜红送出宫去。

    ——不能让锦月给自己陪葬。

    萧锦棠暗自思衬着如何安排萧锦月出宫。他明白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然不多。他必须趁着还没查到自己头上时送走萧锦月和斜红。

    足下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东宫后有一小片松树林,是先帝为自己长子萧厉松亲手植下的松园,寓意太子为人应如松柏一般正直坚强。几十年过去,松园的树苗早已郁郁葱葱。此时在幽暗的光影下,参差彼伏的树影像是恶鬼的獠牙。萧锦棠看的浑身不适,几步绕开后欲推开那低矮的侧门。

    “九殿下走这么急作甚?也不怕行多夜路滑了脚?”

    来人无声无息。萧锦棠根本没听见任何脚步声。他猛然回头,见一身形瘦削的蒙面黑衣人抱着一把乌鞘刀,他戴着黑纱斗笠正站在自己身后树丛的阴影下看着自己。

    寒风拂过,斗笠上的黑纱浮动。像是一缕淡色青烟。而来人像是一个影子一般溶入了一片寂寂夜色。若不是他故意站到光亮处来,萧锦棠根本不可能发现他。

    萧锦棠停下脚步,一语道破来人身份:“执令使大人真是好功夫,本宫可真是开了眼界了。”

    “只是不知,大人这轻功是真的踏雪无痕来去无声。还是在此守株待兔?”

    此人正是随侍萧锦辉的暗卫首领。那暗卫见萧锦棠识破了自己身份也没说话。只是转了转眼珠,将萧锦棠上下打量一番,忽的嘻嘻一笑,仿佛在萧锦辉跟前的沉肃冷厉都是萧锦棠的幻觉一般。

    “九殿下真是自谦了,您哪里是兔子呀。”

    萧锦棠愣了愣。方才暗卫声音还低沉磁性,可这一开口却稚嫩清朗,根本不像是个成年男子,反倒像是个顽劣少年。他忽的想起斜红曾说过的宫外市井小混混,油腔滑调没半分正经。

    暗卫一面说着一面看着萧锦棠的表情,又翘了个兰花指点向萧锦棠,蒙着面罩的脸一埋,隔着面纱面罩都能看到那十足的娇羞样:

    他似瞟了萧锦棠一眼,目光含羞带怯。捏着自己那把有些软糯的嗓子,神态又娇又喜,语气里透着掩不住的兴奋:“依着下官看呐,您就是头披着羊皮的狼。”

    语调可称百转千回,萧锦棠被激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心想这暗卫怕不是个断袖吧?先不说这人说话阴阳怪气的很,且自己总觉得这人是在给自己飞媚眼。

    明明他看不见黑纱后那人的面孔,可依旧能感受到暗卫看他时的灼热目光。

    萧锦棠自觉自己全身上下寒毛乍起。暗卫笑嘻嘻的堵了他身后的路令自己进退两难。他也不知对方来意为何,只得先试探几分再做打算。

    “大人为何不随侍皇兄左右,反倒有雅兴在这小树林子里吹风?”

    暗卫双手抱胸抖了抖。刚刚还是嬉皮笑脸的市井娘娘腔眨眼变成深闺怨妇,半泣半诉我见犹怜。

    “刚刚的话九殿下也听清了,他要同美人**一度,下官怎敢叨扰?”

    他说着说着还带了丝啜泣,掐着一把软嗓子活像是被小混蛋们欺负了的小姑娘一般,呜呜咽咽好不悲伤:“天可怜见的。下官忠心为主,可也没多久好活了。”

    这人浑然忘我自导自演看的萧锦棠一阵发毛。暗卫倒像是没注意到萧锦棠诡异的神色,翘着兰花指挽着斗笠上的面纱做手帕往眼角上抹。

    “真是狠心,他还说要打断下官的手脚丢去乱葬岗喂狗……”

    暗卫抽泣几声,放下面纱又是一笑。看着萧锦棠的眼神似嗔非嗔:“殿下有所不知呀,这下人要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可是要剜眼的。”

    萧锦棠摸不清这暗卫来意若何。见暗卫还有心思调笑,便知萧锦辉那句威胁对他不过是不痛不痒的一句话。

    “执令使被派来太子身边多长时间本宫自是不知,但这活春宫执令使肯定看了不少。”

    “只是深夜私见本宫,执令使是所为何事?”

    “呀,套不出话便开门见山。伶牙俐齿又熟知人心,怪不得能从太子手下活这么长时间。”暗卫故作讶然,转眼间变收了那副阴阳怪气的作态。

    “难怪太子一直注意着你。”

    他自树侧阴影走了出来,整个人都暴露在光亮之中。

    此时萧锦棠却暗暗心惊,下意识的瞟了身侧两眼。心道难不成萧锦辉早发现了端倪。此时叫暗卫来做了自己?

    若要下手,萧锦辉大可刚才鸿门宴就动手。是毒死自己还是当面斩杀都行。为何非要现在派人来?

    萧锦棠略略后退半步。心中思绪翻转——

    刚刚萧锦辉因暗卫打扰才暴怒将之赶出寝宫,而这点却不像是萧锦辉同自己演戏。

    萧锦辉根本没有必要和自己演戏,若是疑虑自己,大可杀了自己。反正自己的生死对于萧锦辉,对于大周朝廷来说都没有任何影响。

    暗卫见了萧锦棠的动作,似为了打消萧锦棠的疑虑一般,上前几步。背对萧锦棠而立。

    “九殿下放心,来者只有下官一人。”

    萧锦棠沉默半晌,看向正对自己不过十步远的暗卫,冷声道:“既被主子逐出宫殿,不思将功补过,反倒是来等本宫这个无权无势的皇子。”

    “如此玩忽职守,皇兄若知,怕是当下便将你拖出去斩了。”

    暗卫无言,又听得萧锦棠戏谑道:“难不成执令使想叫本宫在皇兄跟前为你求个情?”

    暗卫嘻嘻一笑,侧过头瞥着萧锦棠,学着他方才语气戏谑道:“求情就免了,九殿下您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

    “只不过下官第一次见九殿下这付神情。心下震撼不已,不知是感叹太子殿下眼拙还是感叹九殿下好耐性,一头狼披着羊皮装了这么久的羊也真是委屈。”

    萧锦棠心下忐忑。他不知这暗卫何时开始便暗中观察自己。也不知他是得了萧锦辉的示意还是得了父皇示意。可他感觉暗卫对自己并无杀意。

    思至此处,萧锦棠松了口气。起码现在这个执令使不会杀了自己。

    “可大人不也是嘴上说着忠心护主,现下可还不是与本宫在此吹风?“

    “殿下这说的是哪里话?”

    暗卫忽的转身向萧锦棠走来。萧锦棠下意识的退后半步。他见暗卫怀中抱着的乌鞘刀不知何时已经滑落到手中,不着正经的样儿瞬间敛了起来,还未反应过来便见暗卫刀已出鞘。

    他拿的不是自己在太子寝殿里看见的那把普通佩刀。那是一柄直刃,双面开刃,薄如脆冰,甚至刀锋已如蝉翼般透明。刀尖微翘,穿刺必留一道十字伤口且不卡骨缝。无论劈砍还是直刺皆可以最快速度将人分筋断骨。

    可以想象刀刃挥舞之际定如疾风掠影,常人根本难以用肉眼辨别锋刃何在。萧锦棠自知自己那些暗杀术在此人跟前不若为是雕虫小技。他只觉瞬息间面前杀气如刀割面。

    “太子遇刺,殿下您说走就走,这少了个人证可说不过去。”

    萧锦棠心中一惊,旋即强捺住心中惊惧,怒斥道:“逆臣!且不论你随意诅咒当朝太子,便是此含血喷人诬陷皇子便能治你死罪!”

    暗卫勾唇冷笑。那唇角弧度像是嘲讽萧锦棠搬出太子皇子身份压他一般。萧锦棠见暗卫无动于衷,正欲继续开口辩驳突听得东宫喧哗。东宫上下惊慌尖叫叫嚷着有刺客太子遇刺快传太医之类的话。

    马蹄嘚嘚,铁甲摩擦,树上积雪微落。东宫外传报声迢第更迭。萧锦棠看向暗卫身后,火把将东宫外的天空映成沉沉的暗橘色,像是一滩干涸的血。

    萧锦辉遇刺已惊动禁军!

    “九殿下前脚刚走,太子殿下后脚遇刺。刺客还是太子殿下赐您的女人。”

    “您说这是不是太过巧合了,九殿下?”

    萧锦棠冷哼一声,嗤笑道:“执令使血口喷人也需讲个证据。先不说本宫从未与刺客见过面,便是执令使你也未在现场,怎知刺客是谁?”

    “太子遇刺,执令使护卫不利。不随侍身侧护主,玩忽职守,应处死罪。”

    “证据?”暗卫喃喃着重复二字,像是要将这个词儿给嚼碎拆解了般。萧锦棠看着他,却不料乌鞘刀突然出手,刀芒破风掠影往萧锦棠面门袭来!

    萧锦棠眸光一凛。见刀光掠影如疾电似丝毫不惧。反倒是上前一步不顾刀光临身。他大踏步往前,乌鞘刀尖堪堪停在他鼻梁前一寸!

    “执令使既非前来杀本宫,而是是在这里跟本宫磨嘴皮子,想来你也不仅仅是想抓本宫做人证这么简单。”

    暗卫死死的盯着萧锦棠的眼睛,似想从这一汪翠色中找到一丝惊惧。可萧锦棠却抬高了下巴将咽喉露出。

    分明是示弱的姿势,暗卫看见的却是面前人神色睥睨,仿佛他的命根本不是捏在自己手中一般。

    暗卫莫名有种感觉。这世上是无人能抓住萧锦棠的。能掌握他的只有他自己。

    装的还挺像,可谁能在生死关头无惧呢?暗卫冷哼一声,薄刃微挑,一线刀风擦过萧锦棠脸侧划落他鬓角长缨。不过瞬刹长缨尽断成数段,上缀东珠触地即碎成两半,切口平滑,可见其刃锋利至极。

    “既不杀,那大人又何必卖关子呢?”

    萧锦棠昂首凝视着暗卫的眼睛。抬手便往停在自己眼前的锋刃挥去!

    暗卫显然没料到萧锦棠竟会自残。他慌忙收刀,见萧锦棠唇角似翘非翘,心知这场心理博弈是自己败了。

    “志骄易生事,器小难容人,贪生不成业,自负毁江山。”

    暗卫收刀回鞘:“欲成帝王,萧锦辉还不够格,不过如此蠢材,将来怎可执掌银兰令让我听命于他?”

    这次暗卫倒没有以下官自称。他摘下斗笠,一头灰发散落而出,比起他的奇异发色,更为抢眼的是在他额际一道墨色兰花纹身。

    一道墨兰几乎分裂了他半张脸。他原本眉眼清隽随和,生的很有些书卷气。单看眉眼倒像是一个少年书生。可因那一道墨兰,令他整个人都带着森严的妖气。

    萧锦棠看着暗卫,忽的一笑,似嘲弄似悲伤。

    “若萧锦辉知道你就是柳言萧,怕是对你礼遇有加罢。”

    柳言萧无所谓的耸耸肩,又恢复了那市井娘娘腔的做派,语调一波三折,可称千娇百媚:

    “知道了又如何?最痛苦的难道不是太子殿下吗?”

    是啊,知道了又如何?萧锦棠这才恍然明白,柳言萧就是父皇名正言顺派给萧锦辉的眼线。无论他是如何戕害同胞手足,在皇帝眼里不过是这些皇子夺嫡失败应有的下场。这是皇家宿命的淘汰,成王败寇,自古皆然。若连夺嫡都无法存活,将来又有何能力执掌天下?

    柳言萧是皇帝御赐给萧锦辉的护身符和催命符。只要他还不是皇帝,柳言萧就是一把悬在他头顶的剑。圣上是不会让任何一个皇子威胁到自己的帝位,他心中只有自己。

    可千算万算,圣上也没算到自己最为宠爱的姜贵妃身上。或许他确实是老糊涂了,竟是忘了亲者为谋爱人相杀这条皇家定理。

    萧锦棠思绪混沌。他知道自己知道了太多,而知道太多的人总是活不长的。

    但见柳言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萧锦棠忍不住问道:“为何听风掌令使要帮扶于本宫?”

    柳言萧没有丝毫犹疑:“强弱之势固无定则,我等当择明主而栖不是吗?”

    柳言萧一面说着一面戴上了他的斗笠,不过瞬息间便潜入林间暗影消失不见。萧锦棠是彻底愣了,他根本没搞清楚柳言萧此话何意。他看向身后破旧的侧门,想赶紧逃回棠棣阁。虽然那里既小又破,总归来说是个温暖的家。

    什么逃走,什么报复他统统不想再想了。一家人在雪夜拥着火炉抱团取暖似乎美好的像一场幻梦。萧锦棠颤抖着手去推门,可怎么也无法下手。

    他有一种隐约的预感,东宫和门后是两种命运。无论是走是留,他的命运已经彻底被这场刺杀所改变。

    萧锦棠眸色一凛,咬牙回身,往东宫走去。天如业火升腾,煌煌锦绣地狱尖叫喧嚣如恶鬼受刑。这里曾是大周皇宫最奢华糜烂之地,长夜未央,一派繁华盛景下掩盖无边枯骨。此时它终于在业火之中褪去了外层华美绚烂的袍露出了腐烂恶臭的内里。

    宫人惊惶的哭声像是为这场未央盛世敲响了丧钟。萧锦棠走至东宫温泉池畔,忽见皇帝身侧掌事太监福禄拥着一华服苍发女子携兵而来!

    萧锦棠不知如何解释,可不曾想的是,福禄隔桥见了自己却忽的跪下:

    “圣上病危,还请九殿下随老奴速去太清殿!“

定国公主携兵谋太清

    “还请九殿下移驾太清殿——”

    列前玄甲禁卫军纷纷跪下,摩擦的甲胄声声铮然,长戈从立,刃芒如冰。萧锦棠怔愣站在原地,不仅是因为皇帝病危的消息如凌空霹雳打在他头顶,且大周开国皇帝规定在朝二品官职以上可不跪皇子。但面前的禁军统领却跪下了,这分明是面对太子的礼仪!

    萧锦棠心知皇帝是撑不了多久的,可这一刻到来的太过巧合和突然。太子遇刺,皇帝垂危。国无储君,萧锦棠几乎可以预见现在太清殿已经乱成一锅八宝粥。

    桥对岸的玄甲禁军齐齐跪倒于地。萧锦棠看着这段不过十步左右的距离,竟觉得迈不开步子。短短几步路却似千仞万壑。

    他隐约的感觉到,一旦走过这桥,他便再无回头之路。那些他曾厌弃的,曾拥有的,甚至是他的一切都将成为这条路上的祭品,最后只剩他一人再无曾经。

    远处慌乱的叫喊和婢女们的哭声突然没了,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捂住了东宫的嘴。风过水台,映的金粼点点。华服女子见萧锦棠踟躇的不肯过来,优雅的自大袖里伸出带着赤金嵌玉的护甲的手。

    福禄站起身,告了声礼,扯紧了袖子让女子将手搭扶着他的手腕上。女子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到萧锦棠面前。

    萧锦棠这才看清了女子的模样。

    女子身形高挑挺拔,鹤发梳绾成高髻。她头戴多宝十二钗和九凤衔珠步摇,拥着一席帝紫鎏金大袖袍,峨光粲然,更衬得她华艳迫人气度漠漠高华。她左手握着一人半高的龙头拐杖走到萧锦棠跟前,即便不言不语一言一行却也威仪具足。

    纵然她已是耄耋之年雪鬓霜颜,可萧锦棠怎么也不能将其称为老妇。她的头颅依旧高昂,眼波犹如盛年女子一般流盼生辉。不,不仅仅是流盼生辉,反倒应说她眼神睥睨凛然生威,眼波流转间诉说了女子年轻时应是如何风华绝代。

    “小九儿都这么大了呀。”女子停下脚步,似感慨又似遗憾的叹息一声,微微弯下腰向萧锦棠伸出手。

    “怕是吓坏了吧。来皇祖姑母这儿,跟祖姑母去太清殿可好?”

    这次萧锦棠是真的吓着了,他不假思索的跪下,却不知如何开口,支吾半晌才道:“侄孙参见祖姑母。”

    萧锦棠是怎么也没想到面前的女子是定国大长公主。这个封号代表了她凌驾于镇国公主之上的无上荣光。大周开国四百余年以来,唯她一人被赐此尊号。定国公主的名号便是一段华美至极的传说,某种层面来说她是整个大周朝最为尊贵的女人,皇后太后远不能及。

    定国大长公主萧丽华乃是当今皇帝的姑姑。年轻时曾统一方兵权,御外敌,攘国内。当年先皇年幼,她作为先皇长姐,年仅十七便一手辅佐先皇统御江山,时至国之无将,她便同夫锦衣候沈言夏镇守漠北凉朔原二十年得国内安平再无战事。

    先皇极为敬重这位长公主,赐尊号定国。驾崩之时甚赐龙头拐杖,立下遗诏道若是新皇昏庸,长公主便能以此匡正国祚。

    先皇驾崩后,定国长公主荣升定国大长公主,依先皇为她上的尊位和赐予的权力,便是当今圣上见了她也得行礼恭谨的唤一声皇姑母。

    只可惜长公主年事已高,加之女儿已因难产离世后便鲜少出府。当年她还插手朝政时,当今圣上哪里敢不去早朝痴迷炼丹升仙?

    “真是懂事的孩子。”定国大长公主抚了抚萧锦棠的头顶,牵起他的手,往桥上走去。四周禁军再度叩首,声似洪钟:

    “请定国大长公主移驾太清殿!”

    萧锦棠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或许他们跪的是定国大长公主,可一双双眼睛却看的是自己,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怀疑,像是要将自己从内到外看个通透。

    “别怕,他们都是你的臣子,你是尊贵的皇子,挺起胸来。”

    “一会儿到了太清殿,你可得记牢自己的身份。”

    见萧锦棠侧过头看她,萧丽华温柔的笑了笑,抬起手示意众将士起身。这时萧锦棠才恍然想起,禁军统领曾是锦衣候沈言夏的门生,曾追随长公主守过凉朔原的。可以说如今皇城禁军仍是捏在长公主手里。

    此时不插手朝政多年的她带着禁军进宫,是所谓何意?

    萧锦棠不敢再想。他抓紧了萧丽华的手,带着五千兵士往太清殿走去。

    宫城不夜,人人自危,谁都知宫里要变天了。

    而此时的太清殿也正如萧锦棠所料,早已乱成一锅八宝粥。就在这厢长公主和萧锦棠去太清殿时,那边潜龙水榭下早已聚满了朝中重臣和皇亲国戚。

    步云阶上站满了朝臣和皇亲国戚,可这时候谁都没资格进太清殿同皇帝共处,现下在太清殿内听令的人,除了御医,可谓都是真正的贵人。

    照理说,皇帝病重,这太清殿里应是动静不休,可此时太清阁内除了太医焦急的脚步声和皇帝微弱的呻吟声竟是半点声响也无,饶是寂静压抑的可怕。

    太清殿内,先行而至的太子妃兰芝华坐于外殿副位之上,同当朝丞相兰卿睿对视不言。

    今日本是太子妃回娘家省亲的好日子。兰芝华刚同父母弟妹用过晚膳讲些家常体己话时忽听得太子遇刺。她同父亲兰卿睿前脚还没赶往东宫,这厢太清殿立的皇帝又已病危急宣重臣随侍。

    明眼人都知是皇帝自知大限将至要吩咐遗诏,照原定计划就是萧锦辉继位,最多吩咐大臣们辅佐好新皇。可太子遇刺身亡。国无储君,他们上哪去找一个现成的太子?

    就算从旁支找到一个合适的亲王登基,那这形成已久的朝局意味着重新洗牌,这是所有权臣都不愿见到的场面。

    无人可知新皇性情如何,他们又将作何对策站何党派以维持自己家族荣耀不灭。

    丞相兰卿睿面色不佳,看着自己女儿的眼神除了失望便是忧虑。他年过不惑便能登上丞相之位,不得不说除却才华之外手段也异常了得。只见他站在太子妃身侧,一身紫色官袍衬得人风骨清隽,观之面相真是眉目清朗,年轻时定然是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只可惜眉心一道竖痕太过锐利,破了这一派清雅,多了十分威严沉肃之气。

    太子妃兰芝华乃是丞相的长女,但此时父女二人面色均不好看。

    兰家乃大周数一数二的显贵世家,祖上是随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开国功臣,任开国第一相。大周绵延至今,兰家就出了三个皇后五个丞相。可谓是真正的皇亲国戚高门大户。

    只可惜兰卿睿的亲姐,太子妃的姑母,圣上的原配嘉顺皇后去的早了些。兰家少了中宫支持且朝局纷乱,地位面上显赫却早不如曾经。兰卿睿即便大权在握也奈何不得几位朝中重臣元老。

    更别说这些年兰家的儿子们都不怎么争气,一个个全被家里惯成了纨绔。才华学识要什么没什么,倒是流连花街柳巷填词唱曲儿学了个精通。好在是兰家的几个女儿都还争气,一个个都是冰雪聪明玲珑心思。

    兰卿睿还指望着萧锦辉登基,将长女扶上皇后之位以保兰家地位。可人算不如天算,兰卿睿是怎么也没想到萧锦辉竟会突然遇刺。

    若是太子妃已诞下子嗣,那现下扶皇太孙登基也未尝不可。届时女儿直接荣登圣母皇太后,何愁不保门楣百年?

    可兰芝华的肚子不争气,嫁与太子多年也未有动静。

    兰卿睿思至此处,不由得微微摇了摇头,看着兰芝华的眼神亦不禁多了几分失望。

    太子妃见状,只得咬着唇,心里思绪万分,有苦难言。

    她是知道萧锦辉那些龌龊事儿的。好美人事小,可她也知萧锦辉是如何对待自己的胞弟萧锦棠的。同为皇子,萧锦棠却被打上奴隶烙印,被萧锦辉百般折辱。有时她看到萧锦棠都觉于心不忍,可她能如何?

    天家无情,情的结合永远比不上利益的结合。成为对萧锦辉有用的人才能保住自己的位置,她能帮萧锦辉做任何事,且不说容忍他广招美姬,她连帮着萧锦辉纳妾都愿抢着做以表自己贤良淑德,令萧锦辉对自己相敬如宾,让自己即使无嗣也能坐稳太子妃之位。

    她不爱萧锦辉,他们不过是利益合作罢了。她一向看得清分的明白。可现在一想,若是她当年插手一下萧锦辉的私事,制止一下他纳妾娶姬,或许现下境况便不会这么糟。

    兰芝华冰雪聪慧,怎不知父亲心中思为何事。可萧锦辉娶她以来,同她圆房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又哪里怀得上孩子呢?

    萧锦辉遇刺,兰芝华隐约的感觉这事定与萧锦棠脱不了干系。萧锦棠太会忍耐,从未露出半分的马脚。可她现在凭什么去质疑萧锦棠?难道说一句女人的直觉?

    萧锦棠不受宠是人尽皆知的,且他与太子一向暗中往来,萧锦辉给他打上奴隶烙印和让他去行刺的事除却她这个枕边人外便无人知晓。但萧锦棠再不济也是个皇子,实打实的龙子凤孙,这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就贸然往他身上泼污水,最后的结果便是惹火烧身。

    若挑明了,能不能拉下萧锦棠陪葬还说不准,但只要她一揭露,毫无疑问的,这东宫的面子,兰家的面子就彻底扫了地。

    现下兰芝华真是有苦难言,一腔愤懑只能憋在腔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太清阁里连皇帝呻吟也听不见了。

    兰芝华终是沉不住气,抬眸看向兰卿睿。

    “父亲...我……”

    兰卿睿微微摆了摆手,示意兰芝华莫要多言,太清阁内耳目繁杂,以免再多生事端。

    “罢了,娘娘节哀,只怨太子殿下福薄,无缘帝位。”

    兰芝华闻言,心里又急又气,不禁十指用力,直把尖锐的丹蔻都陷入了掌心。

    就在父女二人再度无言时,太清殿的门再度大开,这次来的是当朝的冠军侯穆钰和镇国大将军楚凌云及其妻玉泉长公主。

    兰卿睿见到这二人入殿,转眼间面上便换了个脸色,起身客套施礼后便落座回位。

    镇国将军这一家可谓是与兰家齐名的世家,若说兰家掌文,那楚家便掌了武。

    镇国公楚家一门忠烈,世代英雄,这大周近一半军权便握在楚凌云手里。饶是兰家倾天权势,朝野大臣多半是兰家的门生故吏,但即使如此亦十分忌惮楚家实力。

    兰家能出一门三皇后,那楚家便是代代娶当朝公主为妻,这楚凌云的妻子,便是皇上最为宠爱的妹妹玉泉长公主。

    最令兰卿睿头疼的是,楚家这一代也是英才辈出。且不论楚家长子楚麟城年少游历诸国,学富五车。便是他年仅十九岁接替父亲镇守凉朔原后,北燕军便被牢牢控制在凉朔原以北不再骚扰寰朔二州百姓。且之行军亦不惊扰百姓,闲暇之时还让军士扶助百姓务农,在民间威望极高。

    更何况不久前楚麟城阵斩北燕大将宇文林涛,一举结束了大周和北燕打了一年有余的凉朔原争夺战。

    且因楚麟城母亲玉泉长公主同定国大长公主之女沈瑾砚自幼相伴如亲姐妹,沈瑾砚难产过世后,楚麟城便跟着定国大长公主生活,由长公主和锦衣候亲自教导发蒙。楚麟城学了他们多少兵法兰卿睿不得而知。而最令兰卿睿寝食难安的是楚麟城和定国大长公主的这层关系。

    是否定国大长公主也站在楚家这一党?从这一面来说,那楚家可谓说是真权倾天下。

    而这冠军侯穆钰则是齐王萧厉煜一手提拔上来的武将。年少从军,先后随定国大长公主和楚凌云镇守凉朔原,领军三十二战未逢一败,一时被传为神话,后又组建大周最为精锐的骑兵龙图卫有功,被圣上破格封至侯爵。若说这些还不足让兰卿睿忌惮他,可穆钰却将妹妹穆妙柔扶上凤座。

    皇后没有主见遇事不定,完全听命于她的哥哥,这中宫等于是掌握在穆钰手中。

    现下无论是谁登基为帝,穆妙柔便是母后皇太后,这宫中纷争,牵一发而动全身,将来无论是送兰家的那个女儿入宫,都得看穆家的脸色。

    几人外殿就坐,侍女奉茶。每人都暗怀心绪,茶烟袅袅之际,一派风云暗起之势。

    就在这时,内殿里忽的走出皇帝的贴身侍女姚黄。

    姚黄快步走到外殿重臣之间,对之行了一礼,缓声沉肃道:“陛下有请诸位大人进内殿商议要事。”

    几位重臣皆对视了一眼,心知这便是圣上要召群臣立遗诏了。

    就在众人准备进去时,却见福禄领着一众人快步进了殿。

    几位重臣纷纷一愣,人都知皇帝最为信赖的便是这位大内总管,此时他不在皇帝近前伺候,反倒是出去作甚?

    福禄对几位大臣微微告了一礼,同随他而来的宫人一起往太清殿门口躬身跪拜。此礼如君王亲临一般,诸位重臣面面相觑,倒是楚凌云和玉泉长公主似知道什么似的也一同跪下。

    门外禁军将士山呼如长钟:

    “定国大长公主、锦衣侯携九皇子殿下驾到!”

灵帝驾崩锦棠灵前继位

    众人闻言一惊,纷纷撩衣摆袍对太清阁门跪下去。

    龙头拐杖碰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磕嗒声。描金的帝紫长袍迤逦眼前。兰卿睿目光复杂的盯着那截袍角,心下复杂。

    他是怎么没想到定国大长公主竟会深夜前来,还且是带兵前来。五千禁军将潜龙水榭外围的水泄不通,兰卿睿心下颤抖之际,更摸不清长公主来意。

    她究竟是作何打算?若说篡权,二十年前她便放了权归隐再不问朝堂之事。不然自己也坐不上这丞相之位。可如今而来,她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楚家?

    兰卿睿瞥了眼镇定自若的楚凌云夫妇,心下冷哼,知此事绝对和楚家脱不开关系。楚家的兵权被穆钰分了不少,且大周重文轻武,朝堂之上门生亦少。楚凌云这老狐狸果真还是坐不住了,想趁此朝廷洗牌重占重权与文臣分庭抗礼。

    “都起来罢,本宫多年未见诸位大人。这么行礼倒是显得生分了。”

    定国大长公主微微抬手,兰芝华忙将太清殿中副位让出,自觉退下至兰卿睿身后。

    待施礼完毕,兰卿睿抬头一瞧,却见大长公主挽着一个身着紫衫白袍的少年,神态甚为亲密,似寻常人家祖孙一般。

    福禄见状,一抖麈尾,沉肃道:“这位便是九皇子殿下,殿下一向体弱,且年纪尚幼,鲜少出宫,想必诸位大人不曾见过。”

    众臣纷纷看向萧锦棠,若不是福禄这么一说,他们几乎记不得圣上有这么一个儿子。

    萧锦棠被这些审视的目光看的头皮发麻。站在他跟前的皆是大周肱骨之臣,在他们眼里自己仅仅只是个孩子。他那些心思算牌在这些大臣眼里不过是小孩子玩过家家的把戏罢了。

    定国大长公主昂首微笑,面下不动声色的捏了捏萧锦棠的手腕。萧锦棠回过神,想起刚刚长公主的嘱咐。他是大周尊贵的皇子,流着是最为正统高贵的皇室血脉。目下皆臣,他委实不必也无需害怕。

    见萧锦棠挺直了腰背,诸臣心中虽各有思量。却也对萧锦棠微微颔首施礼:“臣等见过九殿下。”

    “圣上病重。太子遇刺且齐王未归。宫中现无主事之人,本宫请九皇子来主持事宜,诸位大臣觉得如何?”

    定国大长公主说着看向在列几位重臣。可众人心里都明白真正主持的人还是面前的这位尊荣无上的长公主。但论出身正统,整个大周却再无比萧锦棠更为合适之人。

    萧锦棠心下震惊,他已隐隐猜出定国大长公主之意却不敢妄断。父皇病重,召群臣立遗诏。定国大长公主带兵前来,一是为了自己,第二种可能就是她并不想皇权旁落,而自己又的确是现下父皇身侧唯一的皇子——

    兰卿睿闻言,心下思量却见定国大长公主正看着自己。他恍惚想起了二十年前与长公主同朝共事时的日子。长公主殿下的手腕兰卿睿见过一次便毕生不敢忘。他自觉一阵心虚,仿佛自己被剥皮剜肉从里到外被看了个干净。

    若说萧锦棠在他们眼里是个孩子,那他们在这位长公主面前也是些孩子。她为大周镇疆安国时他们可能还没投到自个儿的娘胎里。

    定国大长公主收了目光,鎏金护甲搭上萧锦棠的手腕。站于一旁的姚黄见状,忙重复道:“陛下有请诸位大人进内殿商议要事。”

    她携着萧锦棠进了皇帝寝宫,兰卿睿正欲跟上,却觉衣袍被扯了扯,回头一看,正是定国驸马锦衣候沈言夏。

    兰卿睿一愣,不知沈言夏为何忽然拉住自己。沈言夏微微一笑,忽用唇语对兰卿睿做了个口型便随着定国大长公主一块进内殿了。

    兰卿睿打了个冷颤,沈言夏的口型分明是“兰太师”!

    寝殿内,龙涎香飘飘渺渺,可怎么也掩不住空气中那刺鼻的血腥味和人即将死亡的腐朽味道。

    诸位重臣鱼贯而入,萧锦棠本想站在定国大长公主身侧听令。却不想长公主示意自己站去了皇帝龙榻旁。

    皇帝躺在榻上半眯着眼,一副倦怠至极的模样。他侧着身子让福禄给他垫了几个软枕将他撑坐起来。几位宫娥扶着皇帝起身,皇帝却软趴趴的搭在宫娥臂弯上。分明是神志不清了。

    偌大寝宫内,众人无言,心下忐忑。倒是长公主坐在一旁,面色镇定。

    重臣们纷纷跪于龙榻之前,一面心下思量一面等着皇帝的遗诏。

    过了好半晌,一直半昏半醒的皇帝似缓过来一般长舒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眼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坐在一旁面色沉肃的定国大长公主。

    他转了转眼睛,看向身侧的萧锦棠,眼神迷蒙:“福禄,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福禄闻言,立刻恭谨上前:“启禀陛下,现在已是寅时了。”

    皇帝喘了口气,呼吸急促起来。他的身体已经非常衰弱。甚至连说句话都觉得十分疲惫。便是动动手指头这等小动作也像是要抽干他身上仅剩的一丝力气一般。

    “寡人累了,让寡人再歇一会儿罢。”

    福禄见状,心知皇帝昏迷良久忽然醒来,绝不是什么好兆头,多半是回光返照。

    “陛下,兰丞相,楚将军,定国大长公主和九殿下都来了,您看......”

    皇帝一听得福禄说到了“九殿下”三字,蓦地睁开眼看向站在一旁随侍的萧锦棠。

    萧锦棠见状,立刻撩袍跪地:“儿臣在。”

    皇帝的目光自萧锦棠身上游移开,面色阴晴不定。他看着殿中跪下的几位朝中重臣,吸了好几口气才有了些力气道:“怎么?难不成你们也以为寡人不行了,要敦促寡人立遗诏了么?”

    此言一出,重臣们亦不知如何接话,普天之下,九五至尊,谁敢说皇帝即将驾崩这种话?

    就在此时,兰卿睿却叩头道:“陛下千秋鼎盛,怎能轻易怀疑龙体安泰?只是现下太子遇刺不治,东宫之位空缺。国不能一日无君,也不可一日无储君。”

    “若无储君,怎能定四海,安人心?想必陛下此次深夜召臣等入殿议事,定是心忧家国,难断立谁为储安国安民。”

    兰卿睿顿了顿,余下众臣反应过来,齐齐跪拜:“臣等自当为君分忧。”

    兰卿睿这一席话说的天衣无缝。皇帝闻言,不由得低低笑了声。

    “那依兰卿之言,那现下谁最有资格入主东宫?”

    兰卿睿这次却被皇帝堵上了——

    他方才一席话就像是踢皮球,面上讨好了圣上,却又把问题不动声色的踢回给圣上自己做决断。立谁为储不是他们做臣下能妄议的事,可先下眼见着皇帝快撑不住了,他能举荐谁?

    现下谁有资格被立为储君?

    当年夺嫡,萧锦辉对其兄弟毫不留情斩草除根,他现在哪里去扶人上位?

    兰卿睿思虑万分,现下说错半个字都对前朝有天翻地覆的影响。太清殿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没人敢于现在妄论立储。可跪于兰卿睿身后的穆钰却忽的开口:

    “启禀陛下,曾时诸皇子因不贤为太子殿下所废为庶人,自当无德入主东宫。依臣拙见,储君当是择贤而立,现下臣有一人选,却不知陛下圣断如何。”

    兰卿睿闻言,心中暗道不妙。

    穆钰素来与齐王交好,现下定是要举荐齐王登基。若是齐王登基,兰家便再无能力插手后宫。且齐王能力才华出众,绝不会如现在这位皇帝一般做个甩手掌柜。他更不可能如同娃娃皇帝,任凭朝臣把持。

    若真的齐王上位,那现下朝局势力必将会重新划分,届时穆家真就叫一手遮天。

    皇帝瞄了眼穆钰,缓缓道:“穆卿请讲。”

    穆钰对皇帝再度一拜,沉肃道:“臣下认为,齐王萧厉煜品德出众,所治辖之处风调雨顺,百姓和乐衣食无忧。现下应择贤而立,应此臣举荐齐王。”

    皇帝抬手揉了揉眉心,瞌上眼后忽的笑了笑:“齐王啊...他是个有才华的。”

    福禄见皇帝疲乏不堪,忙递上参茶给皇帝提气润喉。兰卿睿狠狠的看了眼跪在自己身后的穆钰,却瞥见了同样在看着穆钰的沈言夏。

    入殿之前沈言夏拉住自己说的话忽的炸开在兰卿睿的心底。他忽的起身对皇帝施一大礼:“陛下,臣以为冠军侯之言有所偏差。”

    皇帝低头呷了口福禄端着的参茶,微微抬手示意兰卿睿继续接着讲。

    “古往今来,皆是嫡长子继承。若是无嫡,则为长子继承。现下虽诸皇子不贤无德为储君,可皇帝并不是无嗣!”

    “齐王再有才华,亦是皇室旁系,乃为臣。现下陛下有直系继承人,为何不依祖制,立九殿下为储君?”

    兰卿睿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唯定国大长公主同安国公楚凌云对视一眼,气定神闲。

    萧锦棠闻言,心头蓦地漏跳一拍,他看向定国大长公主,见之不动神色甚至唇角不经意微微一翘,只觉背后冷汗涔涔。

    一切看似都是这么巧合。定国大长公主面下退隐不问朝堂之事。可眼睛却一直盯着太清殿和东宫从未懈怠。自己默默无名于深宫,可从太子遇刺开始她便联合楚家预备立自己为太子。可见其城府计谋。更令人惊惧的是她的行动力,萧锦棠根本不敢想,她是否随时都做好了今日的准备。

    萧锦棠毕竟生的晚了,他对定国大长公主的印象仅限于曾听宫人口耳相传的事迹和她那显赫荣耀的尊号。他不知道的是早在几十年前流传于大周市井的顺口溜:“定国公主,铁腕执断;锦衣沈侯,谋事于前。”

    一切看似冥冥注定。兰卿睿举荐于他,乍看突然,但旋即一想便知,兰卿睿为权臣,自是不愿放权。

    太子妃兰芝华便是他安插在萧锦辉身边的棋子,若是齐王即位,兰家必定会被穆家夺权。

    兰卿睿需要的是一个他可以控制的傀儡,就像自己,因长居深宫,朝中无人,届时他便可大权独揽,美其名曰皇帝年幼,为皇帝分忧。

    当真老谋深算!

    萧锦棠见皇帝的目光又瞄回了自己身上,心里暗暗思衬片刻,忽的跪道:“父皇,儿臣自知不如齐王叔,还请父皇三思。”

    皇帝沉默不言,半晌后,他忽的咳嗽了起来,福禄见状,立刻拿着白绸巾替皇帝擦拭。

    萧锦棠注意到,那白绸缎上尽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罢了,你们先下去罢。寡人乏了,先休息一会儿。锦棠留下随侍。”

    他说着顿了顿,看向了站在一旁的福禄:“你也下去。”

    福禄深深看了皇帝一眼,随众臣一起对皇帝再度叩拜后退出了寝殿。兰卿睿临走时深深的看了眼萧锦棠,眼中情绪不明。

    待到众臣走后,皇帝软倒在龙榻之上,连软枕都撑不住皇帝倾颓的身体。萧锦棠正欲去拿了参茶给皇帝喂水,见皇帝软倒在榻忙转身欲扶。却见皇帝眼神异常清明:

    “锦棠,对刚刚的事,你怎么看?”

    萧锦棠心中一惊,正欲下跪,手却不敢松,将皇帝扶稳了才跪道:“儿臣不敢妄言,只是...儿臣认为,穆侯说的没错,现在时局纷乱,当择贤而立。”

    皇帝沉默半晌,忽的冷冷的笑了,笑声极尽颤抖:“他们真当寡人糊涂了么?”

    “穆钰举荐齐王,可他不知道寡人早已知晓皇后当年未嫁与寡人时曾与齐王私定过终身?皇后这些年一直安分,寡人亦不多管,却不曾想穆钰还想走这步棋。”

    “至于兰卿睿,他不过是想扶一个傀儡上位,自己仍然掌权罢了。他能力是不错,可就是目光太浅。”

    “他以为太子妃能制得住太子,可太子也是唯一能制得住这些臣子的人。”

    皇帝说完,深深的看着萧锦棠:“锦棠,你可懂寡人言下之意?”

    萧锦棠虽心下震惊,可仍竭力保持声线平稳:“儿臣明白。”

    皇帝长长的吸了口气,幽幽道:“你能在夺嫡中活下来便是你的能力,寡人虽厌恶政事,心里却是明白。”

    “定国皇姑这些年虽隐退了,但也一直同寡人有些书信往来。也多亏她了,一直对储君易位之事有所防备。早些年寡人便知锦辉性子太过狠厉,纵令朝臣胆寒不敢觊觎皇权,但迟早也会害了他自己。”

    萧锦棠缓缓抬头,低声道:“儿臣不知父皇所言何意。”

    皇帝低低的笑了声:“刚极易折,柔极无主。锦辉令群臣心惧,纵然有兰家撑台,但终究是孤家寡人。无旁人相衬,一君独裁,必然为祸自身江山。”

    “帝王者应顺天时地利人和,其人和最重。”皇帝说着咳嗽几声,血沫子自他唇角溢出。萧锦棠忙起身替皇帝拍背顺气,却不想皇帝一手抹了唇角鲜血,看着萧锦棠的眼神冷的令人心底发寒:“人和即使从最细微处洞察人心,掌控人心。为帝王者,首重权术平衡群臣效忠,此为王道。”

    萧锦棠听得冷汗涔涔,他终于明白了皇帝即使多年不上朝为何仍将朝局之事洞悉。原早在几十年前他登基之时便懂得限制群臣,朝中政党相争,渔翁得利的必然是皇帝。只要党争不休,朝臣便永无觊觎皇位之机。

    可如此一来,这不和萧锦辉的独裁异曲同工么?明面上放着给群臣治国,却是实打实的暗操独治。萧锦棠暗自思量,心知皇帝说的有理却不敢苟同。

    “所以为帝者统御群臣,最大的要领是什么。”

    萧锦棠回过神,却不敢直视皇帝。他心知皇帝心下已有决断。

    “禀父皇,是制衡。”

    “除却帝王的决断力,只有平衡群臣权力,才能统御群臣。”

    皇帝笑了。他瘫软在软枕上,眼神又渐渐趋于迷蒙。萧锦棠听得他如梦呓一般喃喃心知皇帝已是大限将至。他转身推开寝殿大门,群臣静默进殿。

    他站在寝殿门口,入目除却几位宫娥便是站在门口眺望的福禄。萧锦棠关门,身后哭声大作,福禄抹了抹眼睛,推开太清殿的大门,高声道:

    “圣上驾崩——”

    驾崩之声迢第深宫,殿外恸哭震天,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萧锦棠看着偌大太清殿,竟觉此地华丽到苍凉。群臣鱼贯而出,定国大长公主手捧明黄遗诏,携着众臣对萧锦棠跪了下去。

    萧锦棠似已听不见殿中呼喊的万岁之声,他看见风从堂前穿到寝殿里。龙榻上一只惨白且沾血的手无力垂下,帐幔在冷风中飘摇。

    景和三十二年春·周灵帝萧厉英驾崩于太清殿,立九皇子萧锦棠为储君,灵前继位,登基大典从简操办。

    同时册封兰卿睿为帝师,上尊号太师。辅国大将军楚凌云为太保安国公,冠军侯穆钰,尚书令王谦之,御史大夫沈言夏为辅国大臣,共辅新帝。

    至此,后世称为海棠皇帝的萧锦棠正式登上了历史舞台。

    于此不久前,北燕未来的帝王正骑着马于草原猎狼完成自己的成人之礼。

    在那一天,茫茫云珠草原上,一位一身绯衣的少女扬鞭纵马自他身侧擦过。只听得一声马嘶,他便看着她一头栽进了自己挖的准备坑沙鼠的陷阱里。

新皇登基穆后垂帘听政

    一夜之间,玉京宫城白幔高悬。清晨之时,晨钟未响,京城戒严。圣上驾崩之事转瞬传便大周全国上下。

    此时正逢初春,应当是万物复苏雪破云开兴兴向荣之时,但宫城内外尽是哭丧之声。灵帝倒是龙驭宾天撒手的爽快,可留下萧锦棠和一众朝臣面对大周国祚将尽的市井流言。

    民动如烟,人心似水。自古最难掌握之事便是人心。且不说大好春日万物复兴碰上皇帝驾崩多乱民心。就算算上不久前的春龙祭,皇帝祭典吐血昏倒,民间便是流言四起压制不住。比起宫城内外哀恸哭声不绝,民间却道皇帝十余年不上朝无德到连上天都看不下去才将之收了。明是国丧,却反有一种死的大快人心之感。

    国之根本在于民心,灵帝倒是秉着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的精神。眼睛一闭就将身后的烂摊子丢给了萧锦棠。

    萧锦棠久居深宫,虽依附太子多年但也没学到什么所谓的治国邦策,甚至连发蒙也未有过。萧锦辉不是傻子。他需要的是一个没脑子依附自己的皇弟,最好还能听话的当一把刀子。留给萧锦棠与外界接触的机会除却刺杀几近于无。

    萧锦棠除却从东宫所知的消息便再无了。他本以为即便是权臣当道,可也是效忠于帝王的朝臣。但现实很快破灭了萧锦棠这些幻想,很快他就会发现,这些权臣所效忠的的确是大周江山,但这皇座上坐着的人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党争的砝码和挟天子以令天下的傀儡。

    灵帝说的没错,制衡群臣是稳定帝位的砝码。但换言之,若是君王无法服众也无亲信,那他也会成为权臣手中的砝码。

    天下为棋,从无掌局者之说。众人皆是棋子。

    彼时太清殿里,众臣皆跪。萧锦棠骤然继位,心中虽有恐惧迷茫但更多的却是胸口中抑制不住的热血激荡。

    十年隐忍,一朝为皇。萧锦棠年仅十五,便是身处深宫饱尝人情冷暖权术险恶,可终究有一份少年心性。更何况无人能对肱骨之臣下跪和九五之尊无动于衷。萧锦棠看着他们臣服于自己脚下,万岁相呼,第一次体会到了有了身而为皇的荣耀于责任。

    可这些骤然的热血沸腾在次日清晨便被现实浇灭。萧锦棠一开始就很清楚这些权臣不是些好相与的,可他是真的没想到,这些权臣是压根没将他放在眼里。

    萧锦棠明白兰卿睿选择自己是为了自己依旧能控制朝政。而定国大长公主似乎也是为了维持政局稳定推了自己上位。他本以为最起码自己身侧会有定国大长公主这个亲信。然而现实却是定国大长公主将自己推上皇位后便继续隐居公主府并不打算继续插手朝政。

    萧锦棠发觉,自己虽身为皇帝,做的事跟先皇并无两样。而自己的预感也像是印证一般,他将献上他所拥有的一切。从此之后,他所拥有的便只是这个皇位,其中苦楚,唯有自己品尝。

    国丧之事,兰卿睿携和礼部将一切都打理妥当,过程井然有序,而萧锦棠似乎连奏章都不需批阅。只消兰太师站在一旁执御前朱笔代为批阅即刻。不过三日,大周更朝换代,只等一月后举行登基大典。

    后宫之中应是哭丧哭的最厉害的。为先帝哭的倒没几个人,多的是那些先帝宠妃们为自己哭的。她们好容易躲过了宫中明枪暗箭和萧锦辉的株连,本以为可以受享太妃尊荣,却未逃过殉葬遗诏。

    当年为争一时之宠费尽心机。殊不知已忘了伴君如伴虎之理。兰卿睿奉遗诏赐前太子生母贵妃姜氏、淑妃王氏殉葬。三尺白绫一杯鸩毒见证了朝廷变更。

    二妃自尽时萧锦棠也去了。历代帝王宠妃所居的披香殿前,珠钗环佩委地。昔日宠冠后宫的姜贵妃披散头发一席白布盖着便了却一生。此情此景,又何其像十年之前棠棣阁那一幕。

    转眼间已是五月春末夏初。国丧已过,钦天监择吉日正式举行登基大典。

    大周历五百九十三年五月初九·周炀帝萧锦棠于玉京城宣政殿行登基仪式。且因钦天监所言,登基前夜星辰异动,众星作麒麟之样对入紫微,乃破而后立之兆。故自此改年号为麟棠,即日起行新年号,始为麟棠元年。

    承先帝遗诏,忧国力空虚,劳万民心力。故新帝登基仪式从简,故不设置龙辇游帝都之礼。

    饶是如此,宣政登基之礼却不可少。

    时逢天光晴明,万里无云。朝鼓鸣钟后百官由午门入列,宣政殿外各级官员以官阶品级次第排列开来。自午门起,五千羽林军着盔持枪列队至宣政殿前。禁军皆着玄甲白翎,甲胄之上流光黯黯。

    且羽林军阵中,每五人一距便有一士官着银甲戴红翎,手持印有大周皇帝徽记的殷色飞龙旗肃立。殷色飞龙这本是大周开国皇帝萧彻的帅旗。飞龙扬旌便是萧氏大军出征之时。萧彻一生征战无数,终一统中原建立大周。故而殷色飞龙便成为了皇帝的专属旗帜。每当新帝登基,便升此旗。意味着新帝继位破旧立新,同时告诫新帝为皇即是征途。

    殷红旌旗展扬,午门外的鸣鼓声声回荡在宫城内外。众臣肃然不言,待得朝鼓礼毕,见萧锦棠身着玄衣纁裳,头戴玄玉冕,身后随着先帝遗命的辅政大臣们行至宣政殿前。

    阶陛两侧逐阶站上的是当朝四品以上的大臣及诸位皇亲贵胄诰命夫人。而皇亲队伍的最前列并列站着的是当朝新帝亲妹明毓长公主萧锦月和定国大长公主萧丽华。阶陛尽头处则站着负责宣礼的礼部尚书。见萧锦棠已至阶陛下,礼部尚书整装肃容高声道:

    “圣上进殿——”

    羽林卫听得命令,拄枪于地,齐齐半跪,甲胄摩擦声色铿锵。群臣肃拜道:“臣等觐见圣上——”

    汉白玉铺就的阶陛直达宣政殿。那里是这个国家权力的最中心。一切的明争暗斗都围绕着宣政殿中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展开。萧锦棠暗中握拳,透过眼前冕旒望去,那阶陛上的云龙石雕在阳光之下仿若真如龙卧云间,似要凌云而起,直冲九霄。

    阶陛总共九九八十一阶。萧锦棠一步步的踏上云龙阶陛,四周大臣均肃拜于地不敢抬头瞻仰圣颜。兰卿睿楚凌云等辅政大臣紧随萧锦棠身后。宣政殿前,辅政大臣也次第跪下。萧锦棠顿了顿,看了眼身后。

    浩浩天地间,魏巍宫城下。帝王之旗猎猎招展,万人齐跪。山呼万岁。

    他昂首看向前方,却见宣政殿内,那鎏金龙座旁驾起了一顶凤椅珠帘。

    此等变故萧锦棠始料未及。这分明是太后垂帘听政之势,难道兰卿睿竟允许太后垂帘听政以此架空自己?

    萧锦棠心下震惊。此时方知四周可谓是狼环虎视。他回头看向身后,却见兰卿睿正扭头看着故作无辜的穆钰。萧锦棠还没来得及起疑,便听得兰卿睿低声怒斥:“这是怎么回事?陛下登基大典,太后娘娘怎么在上边?”

    自古以来,仅是帝王年幼无知太后才可垂帘听政。萧锦棠虽年仅十五,但已提前行了冠礼算是成人,此时太后行垂帘听政,且不说后宫不得干政。登基大典先坐上了凤座,这是要置圣上于何地?

    礼部尚书亦是一脸无奈。见得兰相发怒,他正欲硬着头皮开口解释,不料话未出口,便见着一只赤金点翠的护甲撩开珠帘。

    “兰太师,气大伤身,哀家可什么话还没说呢。”

    兰卿睿久居高位,便是先帝见了自己也得礼让三分。更何况自己现在贵为帝师,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此时听得此话心头自是腾起一股子火气。可他一抬头,便见着穆太后拥着一袭殷红色云霏缎锦袍,手持一卷明黄圣旨扶着贴身侍女款款往自己跟前走来。

    穆太后性张扬喜奢华,宫袍之下的明黄襦裙长及三尺,迤逦于地的裙摆上绣满连片牡丹。殷红宫袍上又以金线密密绣制出凤舞九天的图样,饶是十足华艳。再瞧她梳着繁复华丽的望仙朝云髻,十八支凤衔珠步摇插了满头,似摇摇欲坠。

    “先帝遗诏在此,哀家奉诏垂帘听政!”

    穆太后话音刚落,便听得兰卿睿不顾礼仪起身怒道:“休得胡言!先帝驾崩前曾召我等辅政大臣亲立遗诏。彼时娘娘您还因凤体不适于凤仪殿静养。先帝驾崩之时娘娘未曾随侍先帝,那敢问娘娘是从何得来遗诏?”

    穆太后冷哼一声,于萧锦棠身侧站定,朱唇轻启:“先帝英明,早已有所预备。先帝半年前便赐哀家此诏,道无论是哪位皇子继位,哀家都需奉诏垂帘听政,辅佐新帝。”

    “若是兰太师不信,大可自行查验遗诏真伪。”

    兰卿睿不可置信的看着穆太后手中的那卷圣旨,却见穆太后抬手冷肃道:“太师兰卿睿接旨!”

    兰卿睿气的半晌无言。但圣旨再前,只得恭谨跪下:“臣兰卿睿谨接先帝遗诏。”

    明黄卷轴自掌间徐徐打开,兰卿睿的手不禁抖了抖。纸上墨迹朱批的确是出自先帝之手,若说笔迹还可作伪,那这玉玺龙章可作不了假。

    萧锦棠看着穆太后和兰卿睿争辩,心中却知此诏不过是先帝为保新帝之位不受动摇之法。若是穆太后垂帘听政,无论这皇位上坐的是谁,兰氏一族在朝廷之上的地位必然受到威胁。届时兰穆二家相斗,坐收渔翁之利的必然是皇帝。

    连身后事都能将这群权臣算计其中。萧锦棠不知如何评价自己父皇,是该说他一世聪明终被聪明误,机关算尽却忘了枕边宠妃的温柔刀;还是该说他太懂这场权力游戏的规则?

    难道做了这场游戏的掌局者便是赢了天下,所谓制衡便是为皇之道?

    萧锦棠又想起灵帝临终前同自己的对话。迷茫之际,却听得楚凌云和沈言夏齐声道:“请陛下移步宣政殿行登基之礼。”

    二人一语提点了穆太后和兰卿睿,宣政殿可不是太后与太师的争辩之地,此时亦不是争辩之时。

    礼部尚书见有人出言解围心中也暗自舒了一口气,见穆太后扶着侍女往珠帘凤座上走去,出言低声提醒:“陛下,吉时快过了。”

    萧锦棠环顾四周,耳侧充耳冰凉。见之进殿,宫城外礼乐齐鸣,礼部尚书高声宣道:“拜——”

    殿外三叩九拜,高呼万岁。萧锦棠落座龙椅,列位辅政大臣见萧锦棠手抚玉玺,亲手在继位诏书上盖上朱印后肃拜道:

    “臣等觐见陛下——“

    礼部尚书听得辅政大臣们已拜,便领着殿外臣众再度拜道:

    “臣等谨祝大周江山社稷永昌,万世不朽——”

    “天佑大周,国祚绵长——”

    宫城内外响彻山呼,似整个玉京城内外都在回荡天佑大周的祈愿呼喊。萧锦棠莫名觉得眼眶发热。是了,这万里河山社稷,皆是萧氏天下!

    天佑大周,万世永昌。天佑大周,国祚绵长!

鸣悠携令上殿初遇锦月

    殿外声浪如潮,似玉京城中百姓也于此时膜拜山呼,向天祈祷家国太平,国祚绵长。

    依照礼制,新帝受礼后应抬手示意礼部尚书宣旨平身以示帝王宽容恩德。可就在礼部尚书正欲宣旨平身时,却忽见一帜紫底墨色麒麟大旗迎风展动,以携风卷云之势自午门掠来!

    圣上登基之日,全玉京城中戒严禁马。又是哪等狂徒竟敢于宫城之中纵马而不被巡防营和这五千禁军所阻?宣政殿外观礼的众臣皇眷皆纷纷看向那胆敢于登基大典上纵马入宫的狂徒。可人未到旗先至,无论是谁看见那面旗帜时,皆无人能抑制住心头震畏之情。

    紫底墨麒麟乃是镇朔军军旗,亦是大周镇国公楚氏家徽。楚氏先祖曾是大周朝开国元勋,乃大周开国皇帝萧彻结义兄弟。军功卓著,满门忠烈,代出名将为大周守土开疆。而这面军旗,则象征了无上的功勋与荣耀。

    而大周以武立国,虽现今朝堂之上重文轻武,但太祖皇帝遗命却无人敢忘——

    凡持将军令者,无论何时何地,皆可纵马带刀上殿,以报军情。战令如山,不可延误。

    马嘶长吟,只见那传令官着轻甲披黑袍,身负长弓。一手执军令一手掌旗自午门纵马而来。他于宣政殿外广场下马,自马鞍侧解下一个黑布包裹。

    这包裹似极贵重一般。只见他小心翼翼的将包裹解开,露出里面所装的物什——

    那竟是一个人头大小的象牙盒子!

    象牙自古便是奢侈之物,连大周皇室都没的有几件象牙制品。这珍贵的兽齿听闻只有海外才有且极难捕猎。传说中远在海外的大象高如小楼,重逾万斤。连北燕最好的烈龙马在它脚下也宛如蝼蚁。每捕一头大象,至少伤亡上百人。

    而西魏是三国之中唯一临海的国家,且海中变故也是险象环生。西魏商人远洋出海十有九不回,但若有一根象牙上岸,甚价比半座城池。

    传令官双手捧着那象牙盒,大步向宣政殿走去。待行至云龙阶陛前,锵然跪下,将象牙盒高举过头顶,朗声如洪钟:“昭武校尉陆鸣悠,奉明威将军之先行令,携礼参见陛下!”

    这时站于外殿的诸位大臣和皇亲国戚们才真真看清了这位昭武校尉的模样。只见他虽着轻甲黑袍,但细细一瞧就能发现他甲胄上还黏附着些许未擦拭干净的血污飞尘。想来此人亦是一路快马加鞭自战场赶回玉京。

    众多目光注视着这位昭武校尉,其中也有萧锦月的一份。

    这是萧锦月第一次见到陆鸣悠。她只觉连天上的阳光都追随着少年的脚步,他的步伐是那么的矫健、像是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冲进了自己的心扉。

    那紫色麒麟旗就像是天边忽来的紫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见着英武不凡的少年披着黑袍向她走来。明明隔得那么远隔着那么多人,她却觉着他身侧似有金尘旋落。她感觉心跳蓦地加快,从未有过的热血冲入了四肢百骸与少年身上蓬勃的朝气产生共鸣。

    萧锦月久居深宫,十三年来还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么多人。幽幽深宫十三载,她和兄长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伴随她的只有萧锦棠和几位棠棣阁的宫人。

    她自幼看惯了宫中人心险恶,也受足了宫人的不屑和冷脸相待。无人视她为公主,就连路上的宫人都道她是个累赘。

    现她为新帝亲妹,赐封号明毓晋为长公主,萧锦棠更是为了她打破规矩,让她搬进了宫中风景最美的临晚殿居住。一夜之间,她从一个命如草芥的公主一跃成为这个王朝最为尊贵的几个女人之一。登基大典前,她的宫室前放满了诸位皇亲大臣送的礼物。那些当年对着自己冷嘲热讽的宫人则心怀畏惧的跪倒在殿外乞求她的原谅。

    今日登基大典,她刚踏进宣政殿外广场,便有一堆不认识却自称跟自己沾亲带故的朝臣皇亲前来巴结,看了更是令人心生厌恶。

    而这位昭武校尉策马而来。虽是一身风尘,但只远远一见,便能感受到男儿的意气风发威武不凡。他虽官阶低微,可面对诸位重臣皇亲,却丝毫不惧。即便是跪倒于地,亦是不卑不亢。

    现他就跪在云龙阶陛下,离得近了,萧锦月才看清陆鸣悠的长相亦是不俗。逆光之下,少年将军露在轻甲之外古铜色的皮肤上尽是刀痕,可见此人悍勇血性。瞧他身量已和成年男子并无一二,但眉眼还未彻底长开,纵然五官深邃眉宇飞扬,但怎么都带着两分稚气,像是雏鹰一般。

    萧锦月侧过头想要更仔细的打量陆鸣悠,一旁的定国大长公主见了,心底一下便知了萧锦月那些少女心事。见她朱唇微抿,隐带笑意。便低声问道:“明毓,你这是在看什么呢?”

    萧锦月还未反应过来,一面看着陆鸣悠一面脱口而出:“这真是好生英武的少年。”

    话一出口,萧锦月才醒悟过来这是在登基大典上,而见问自己话的人是定国大长公主,更是面上赮然,不敢再看陆鸣悠。

    而此时,礼部尚书正为难的不知所措。登基大典上纵马上殿,此事大周开国近六百余年来今儿还是头一遭。而宣政殿内,兰卿睿不屑的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楚凌云,心道这明威将军可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如此目无礼法命人纵马上殿,此行往小了说是少年意气,往大了说便是恃功而骄也不为过。

    见楚凌云面无表情。兰卿睿心下冷哼,只等着圣上起疑楚家,自己再往圣上哪儿参一本,再等个十年定国大长公主也不行了的时候,楚家衰落也不过顷刻。

    自己已是帝王之师,真真的一人之下,只要掌权于手,四大家族终只有兰家能享万世荣耀。

    诸位朝臣皇亲都还跪着,萧锦棠正欲发话先平身再受礼。可不曾想一旁凤座珠帘却撩开了一线,穆太后竟无视君王威严,抢先道:“既是楚少帅特意恭贺圣上登基之礼,那还不快速速呈上来?”

    穆太后说着看了眼跪在地上的楚凌云,方才伪装的欣喜之情转瞬消失殆尽。

    “只是……不知能让少帅动用将军令也要于登基大典之上令部下纵马入宫送的礼究竟是什么呢?”

    她放下了珠帘,华艳的护甲轻掩朱唇,笑意难藏:“这真是令哀家和皇帝好奇呢。”

    萧锦棠侧目看向珠帘之后,见穆太后冷笑宴宴便知楚穆二家不和已昭然若揭。一个是将门忠烈,一个是新兴贵族且又掌握了大周最为精锐的骑兵。楚家兵权一削再削,穆家一吞再吞,难怪两家相看生厌。

    萧锦棠心下已对朝廷势力划分了解了个大概,只是这穆太后讽人的手段太过低劣了些,一个楚少帅的称呼自以能坐实楚家恃功而骄,却不想有意为之的太过明显,反倒是吐露自己企图闹得个此地无银三百两。

    楚凌云闻言更是忍不住微微勾了勾唇角,心道穆钰精明一世,怎有个如此不谙心计的草包妹妹。

    殿外的陆鸣悠似没听出穆太后话里的夹枪带棒,昂首骄傲道:“五日前,明威将军率部清扫凉朔原以北时和北燕豹王耶律引泓遭遇。”

    穆钰闻言疑惑的看向了楚凌云,和北燕王爷战场遭遇实乃大事,此等军报自己怎会不知?难道是楚凌云自己按下了消息?

    就在穆钰心中暗自猜量时,却又听得陆鸣悠朗声道:“彼时敌众我寡,将军诱敌至惊鸿谷中,以落石阵重创北燕军,亲手阵斩北燕豹王!”

    陆鸣悠说着高捧象牙盒,向宣政殿肃拜三叩:“此乃豹王人头!末将谨贺陛下登基之喜,以壮我国威!”

    群臣闻言哗然,哗然惊愕之后又是狂喜。大周建国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斩了北燕的王爷。

    他们已经忘了萧锦棠还没赐平身礼的事儿,就算赐了,此时他们也会再度跪下。

    满朝文武再度向宣政殿叩首肃拜,呼声如潮如山——

    “天佑大周,武运昌隆!”

    也不怪这群臣子如此激动,大周自开国以来便和北燕争伐不断。能斩一个北燕的皇族,这是多么振奋士气和国威的壮举。

    斩一国王爷那是何等之难,更何况还是北燕当权掌军的王爷——

    北燕一国建于云珠草原,举国以游牧而生,随水草迁徙。且云珠草原环境恶劣,猛兽丛生不说,便是冬天就有近半年。

    半年时光水土封冻,羊群马群无水草可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性,北燕人虽不及大周多,可个个都是骁勇的战士。只有最强的战士才能在最恶劣的环境存活下来。瘦弱的马群被冻死了,他们便追随丰美的水草去套野马驯化。冬天无粮羊群吃没了,那便南下找找富裕的邻居打打秋风抢个粮顺便屠个城抢个女人。

    北燕人都是骁勇的骑士,他们骑着凶悍的烈龙驹挥刀驰来。东周的人本来就比北燕人瘦小不少,再加上这高大的烈龙驹和几近疯狂的冲锋,且不说大周百姓有没有能力反抗,便是大周的官军被骑兵阵冲中也会被绞杀的个七零八落。

    而此民族悍勇到何种境界呢?北燕男子于十五岁成年之时,只许带三天的干粮和一把刀独自去往草原腹地猎狼。而草原上是鲜有独狼的,这意味着北燕男儿要独自面对狼群的威胁,稍有不慎,便葬身狼腹。且这还算不上草原的其他毒虫猛兽威胁。

    每年猎狼节,北燕全国的十五岁男孩便被父亲们集中带去云珠草原腹地。而其中近六成的少年永远回不来。

    这个传统是从北燕人骨子里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便是连皇族也必须遵守这个传统。且皇族历练更为残酷,皇子十五岁则会被丢去云珠草原以北寻觅雪狼猎杀,而那里环境更为残酷。千里冰封的云珠雪原,若是不幸得了雪盲症,便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在历练中活着带回狼头的男孩则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北燕战士。而活着带着雪狼头回来的皇子,也将被当场封王列入继承汗位的候选者名单。

    男孩们带回来的狼头是他们人生中获得的第一个荣耀。狼头会被干制成皮帽,将在他们临死时戴上入葬。而狼嘴里左上方的那颗獠牙则会被拔下贴身收藏。这是北燕男儿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信物,是留给妻子的生死之诺。在北燕,无论是对被抢来的女子还是北燕本族的女子,这颗狼牙也只能交付一次。

    若此为婚,一夫一妻,如狼一般,至死不渝。

    先是北燕少将宇文林涛被阵斩,北燕宇文世家倒台。此时骁勇非凡甚至可能继承北燕大君的豹王都被明威将军折了。这下北燕定是元气大伤,想来边境和平不止十年。

    殿外欢呼雷动,宣政殿内却暗潮涌动。穆钰恨的咬紧了牙关,心想如此功劳被楚家小子抢了先,那他好容易在朝堂之上站稳的脚跟便松了不少。

    兰卿睿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国威得壮,人心能定。忧得是楚家又动不得了。自己身为太师压着楚凌云也就罢了,可自己那三个儿子个个不争气,别说是握剑提刀上阵杀敌了,连个纸上谈兵都不会。整日里就知道跟那些教坊里的花娘们吟诗作对调词弄曲。指望他们还不如指望家里的女儿们。

    等得自己百年之后,又是谁来撑着这兰家门楣呢?

    陆鸣悠丝毫不知宣政殿内的暗潮涌动,见身边诸臣都备受捷报传染欢欣鼓舞,自己心中也有一股子气儿在升腾。

    礼部尚书忙下阶来接过陆鸣悠手中人头,正欲捧着进殿之时,却又听得陆鸣悠语出惊人,惊的自己险些把盒子给摔了。

    “明威将军为贺陛下登基,星夜兼程赶回帝都,现已率楚家军至玉京城二十里外!”

宣政殿争兰穆暗结盟

    陆鸣悠一语激起千层浪。听闻明威将军即将率部凯旋,殿外文武百官惊愕之后再度朝贺,有功之将凯旋归朝,且又恰逢新帝登基好事成双,这新朝初立,当真是好气象。

    加之钦天监说的什么吉时天相破旧立新,一众朝臣更觉新皇登基顺应天意,且和北燕战事持续数年,一换代便斩了人家的王爷。此消息一出,普天百姓都觉振奋,似觉一个国泰民安的盛世隐隐在望。

    纵外殿群臣情绪激昂,但此时的宣政殿内却死寂一片。呆在里面负责宣旨的礼部尚书心道今天算是个什么事儿,好好一个登基大典弄得是个一波三折,又是斩王又是凯旋的。

    这些都是好事,可所有好事都在一天内发生就成了坏事。礼部尚书现在只想赶紧些主持完登基大典走人,生怕四大家族的纷争殃及自己。瞧着那兰太师和穆侯爷看镇国公的眼神。眼光跟刀子似的,恨不得要将那姓楚的给活剐了。

    穆太后也被陆鸣悠的话弄了个不知所措,依照穆钰的吩咐,她今日只需在这登基大典上摆出自己的太后威仪,用这垂帘听政之权好好杀杀兰卿睿和楚凌云的锐气。可没想到这楚家小子又是立功又是凯旋,穆钰可没教她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穆太后隔着珠帘望向自己哥哥,却见穆钰亦是一脸愠怒。殿外臣众皇亲都等着宣政殿里宣旨。

    她忽的手足无措起来,求救似的看向站在珠帘后的贴身侍女。那侍女也满面难色,她不过是一个伺候主子的婢子,能随驾来这宣政殿便是无上荣光了。这宣政殿内的事儿,岂是她一个婢子能开口的?

    穆太后的一举一动被坐在一旁龙椅上的萧锦棠尽收眼底。他现在算是看出来了,穆太后的美貌和她的脑子是呈反比的。她不过只知依附穆钰的草包罢了。不过这也难怪,穆太后比之穆钰小了近十岁,入宫即为后。若没穆钰在朝中撑腰,她的皇后之位早坐不稳了。

    萧锦棠也算是摸清了这阶下之臣心中究竟想的是什么了。他本想开口下旨令禁军开宫门迎明威将军进殿赐赏,可他旋即发现,自己现在不能做出什么多余动作引得兰卿睿起疑。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兰卿睿既能扶自己为皇,那必是有法子翻手将自己打回原形。他现在既不通国策,亦无亲信臂膀。在自己羽翼未丰之前,自己所需扮演的角色就是第二个穆太后,要如兰卿睿所愿一般,做一个能被他操纵于掌心且不能有自己意见的娃娃皇帝。

    在没有确定四大家族有谁可同自己结盟时,提早暴露自己怕是会引起兰卿睿和穆钰的警惕。

    灵帝留给穆太后的垂帘听政之权是一把双刃剑,虽能制衡兰穆二家权势,但若是他们联手与将自己废了,自己也无可奈何。而自古以来废帝的下场都不好过。

    自他踏进宣政殿坐上这龙椅的一刻就已经走上了一条没有退路的征途。萧锦棠缓缓握住了龙椅的把手,摩挲着那鎏金的龙首。

    就在殿外群臣候旨,穆太后拿不出主意之时。只见兰卿睿提袍上前拘礼肃拜道:“启禀陛下,太后娘娘。明威将军战功赫赫,实乃我大周英雄。”

    “将军率军凯旋归京与登基大典乃好事成双。这实为大周之幸也。微臣以为,当立即赏赐明威将军及随军将士以昭陛下恩德。”

    兰卿睿此言一出,穆太后顿时面露疑色。兰楚二家自开国以来便存着竞争关系,不合已非一代之事。怎地兰卿睿会突然想到为楚凌云的儿子请赏?难不成是兰卿睿不满自己垂帘听政,想要和楚家结盟?

    穆太后思衬片刻,正欲开口驳回。却又听得兰卿睿徐徐道:“明威将军此战居功甚伟。且因连年天灾战乱,民心不定臣心动摇。不如借此机会迎明威将军入宫,即刻行赏。一表将军功德可做群臣表率,二则昭告群臣天下陛下怜才之心,以彰显陛下仁德。”

    兰卿睿说罢再度叩首行礼:“还请陛下准奏。”

    楚凌云闻言,没由来的右眼皮一跳。兰卿睿这摆明了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可无奈已被兰卿睿抢得了先机,他这话听着字字都是为楚家着想,若是自己提出异议,闹不好还被兰卿睿反咬一口。

    兰卿睿若是单论战功为楚麟城请赏自己托个理由回绝也就罢了,可毕竟是老谋深算的兰相爷,张口闭口扯上陛下隆恩家国天下。自己又不善言辞,若当场回绝不知会被这位巧舌如簧的兰相爷扣上多少帽子。

    他抬眼看向兰卿睿,却见兰卿睿也正瞥着自己,唇角忽绽出一线冷笑。

    而兰楚二人之间的心理博弈穆太后显然没察觉到。在她眼里,兰卿睿为楚凌云之子请赏就是示好的表现。若是兰楚二家联手,届时她穆家将如何于朝廷之上立足?

    穆钰战功再显赫,可也不过是借着齐王之势崛起的新贵。纵掌握了龙图卫,可又怎么能和绵延几百年的世家大族相争呢。

    “哀家认为此行不妥。”穆太后越想越觉兰卿睿是想和楚凌云结盟,冷然开口驳回了兰卿睿的意见,见她凤眸微眯,眸光冷冽如刀。

    “封赏臣下乃为大事不容随意。且今日是陛下的登基大典,君臣有别,无事可比登基大典更为紧要,此事容后再议。”

    楚凌云面无表情心底窃喜。心道还好这穆太后看不清形势,替自己挡了兰卿睿的糖衣炮弹。

    兰卿睿心底暗啐道这穆钰的妹妹当真是个愚妇,可心底再气面上仍需言笑晏晏:“太后娘娘此言差矣、若于登基大典之上为臣行赏更可体现陛下仁德。”

    “且明威将军更是为了登基大典才特意率军星夜兼程自凉朔原赶回祝祷。为祝陛下登基,还不惜使用军令命部下献礼。此等忠心,如不昭告,如不迎赏,这天下众生悠悠之口如何堵得住啊。”

    穆太后有些慌了。她的出身并不高贵也没多少见识。进宫之后左右皆有穆钰派遣给她的亲信打点。而面对纵横前朝几十载的兰太师,她那点曾在市井唬人的小伎俩委实不够看。兰卿睿三言两语便堵死了她的退路,她想反驳,可张着嘴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儿。

    她看着兰卿睿面上带笑一派云淡风轻之色,心底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可跟兰卿睿争辩嘴里就像含了把刀子似的,弄得自己进退两难。张着嘴支吾半晌才憋出一句:“哀家是瞧着明威将军及将士们千里奔袭过于劳顿,想着修整几日等休息好了再来也不迟。”

    兰卿睿心底冷笑,正欲反驳回去。眼见二人又要争论起来,跪在楚凌云身后一直不发一言的穆钰却忽然开口:“微臣附议太师所言。”

    穆太后和楚凌云同时看向穆钰。只不过穆太后是不可置信,为何哥哥忽然要帮着楚家说话?

    楚凌云抿紧了唇,心底暗道不妙。穆钰如此以来顺水推舟卖了兰卿睿一个人情,将来若是兰穆二家结盟,楚家就算能拥兵掌握凉朔关但于朝堂之上也就彻底没了立足之地。

    他忽的有些后悔急召楚麟城回京。他本想着若是新帝继位臣下混乱,有楚家军坐镇玉京做一手防备。可现在想来却是被兰卿睿找了空子钻。

    在场朝臣都知兰卿睿为何选择扶持萧锦棠上位。新帝初立,且不说尚无实权,便是连发蒙也没好好发过。兰卿睿身为帝师,将来自是新帝左膀右臂。若是兰卿睿妄此借机彻底架空圣上一揽大权再和穆家联手分裂楚家,且不说楚家下场如何,怕是这大周江山都将改名易姓。

    兰卿睿有没有这个胆他不知道,但身后的穆钰可真真确确是头狼。

    穆太后一向听从自己哥哥的话。她虽不解穆钰用意,但见着哥哥都这么说了,也就顺坡下驴道:“哀家一介后宫女流之辈自是不甚了解政事。既然穆侯都附议太师了,那便准太师奏了。”

    兰卿睿瞥了穆钰一眼,却见穆钰冷冷的看向楚凌云。无需多言,大家心意暗合。

    “微臣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跪在殿门旁负责宣礼的礼部尚书听得懿旨,心道这楚少帅回了京,怕是这朝局又得要翻个天。新帝登基看似百废待兴一派欣欣向荣,可其中之事怕是愈搅愈浑,真乃多事之春。

    四大家族互争也就罢了,但斗争的结果却是让他们这些并无世家门阀出身官儿丢脑袋。朝廷之上派系划分的清楚,站对了派系则一荣俱荣,跟错了队则一块儿丢脑袋。但无论站哪儿,他们这种非开国世家出身的官儿都是被拉出去挡箭的。

    礼部尚书纵心中不满,可亦不敢言说,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只得恭谨的向那殿上龙椅凤座叩了一个头后起身宣道:“承陛下圣旨,太后娘娘懿旨——”

    “陛下感明威将军楚麟城忠心赤胆,为昭群臣天下之表率,特令明威将军行马上殿。随军将士即刻扎营修整,待后封赏——”

紫麒凯旋楚萧初相见

    宣令之声迢第相传,宫城之外的令卫早已备好快马随时等候皇帝急诏。宣政殿内圣上口谕一下,不消片刻便见令卫策马如箭一般往玉京城外赶去。

    见殿外诸臣还跪着,萧锦棠忙宣旨平身。可现在已是辰时三刻,正逢春末夏初时节,白日里的日头已经有些大了,大家又都着盛装礼服,自是捂得一身臭汗。男子尚且感觉疲累,更何况身娇体弱头戴金钗珠翠的皇家女眷们。萧锦月身子不好,此时已微微有些喘了起来。

    她只觉着这金钗步摇压的她脖子直往下塌。可见着身旁的定国大长公主还挺直着背站的不动如山一派气定神闲,萧锦月只能心底叹气怨自己身子弱,面上却咬牙站稳了。

    宣政殿外诸臣心底都暗自叫苦不迭,而他们所等候的明威将军此时正率军往玉京城旁四十里地的眠龙镇赶。

    五万楚家军皆是骑兵,玉京城内的巡防军营自是驻扎不下的。倒是眠龙军营尚还能驻扎。

    往眠龙镇的路就在里玉京城外十里地的官道岔口。若是顺着路往玉京走,便可见玉京城北门以外十里长道四周皆种满海棠花树。这一片海棠林一路绵延至玉京城最后一道咽喉要塞眠龙山下。

    每逢冬末春初时节,玉京城外十里棠花烂漫艳烈傲雪。传说这些海棠是大周开国之君萧彻下令种下的,而皇后银兰每当立于玉京城墙之上遥望宫城以北时见棠花飞散便忍不住泪落。有人道因银兰皇后喜爱海棠,萧彻便将玉京城外植满海棠。可坊间野史却说这是萧彻为纪念昔日故友而种。彼时年少意气风发,同故友共种棠花于陌上。可如今君临天下,故友不再,伊人已逝。

    与十里棠花遥遥相对的则是眠龙山上云外山樱连绵隐云岫。眠龙山脉连绵,山上多雾雨。平日远眺仿若青龙卧云间。

    说来也是唏嘘,这眠龙山上樱花漫漫,却是楚家先祖楚飞廉和兰家先祖兰明逐共植,昔年知己至交于眠龙山上指点天下共谋江山。转眼百年悠悠,知己不再二家势同水火。纵人心易变,可这云外樱飞对这棠花连绵却成了玉京一大盛景。

    就在楚麟城下令队伍整队报数时准备掉头往眠龙镇走时,只见往玉京的官道上,身披玄甲的青年骑着一匹燕紫骝飞驰而来。

    来人一身皇家禁军的服饰,玄甲白麾手持令牌。见楚麟城正在点兵,不由得笑道:“幸得少帅在此停步,不然下官可就要追远了。”

    传令官一面说着一面下马正欲半跪对楚麟城行礼。楚麟城见之一笑,忙翻身下马将之扶起:“三年未见,见面便行如此大礼,亭之可真是与我生分了。”

    方亭之笑着摇了摇头,起身拍了拍楚麟城的肩,既喜友人重逢又感二人身份之别。

    “若是当年我没听从父命留京进了禁军而是跟你一般自请去了凉朔关,想来如今亦是如此凯旋归朝。”

    方亭之欣羡的看着楚麟城身后肃列整齐的骑兵,心中暗叹遗憾。楚麟城正欲开口解慰,却见方亭之忽的正色,手持令牌,朗声宣道:“明威将军谨接圣上,太后娘娘旨意。”

    楚麟城见状,肃容整装单膝跪下:“末将听令。”

    “奉圣上,太后旨意,陛下感明威将军楚麟城忠心赤胆,为昭群臣天下之表率,特令明威将军行马上殿,行即封赏——”

    “末将谢主隆恩。”楚麟城再度行了一礼谢恩。

    宣令完毕,方亭之将谕令放在楚麟城手中低声笑道:“哥们你这次可立了大功,赶紧些进宫吧。满朝文武都在宣政殿外等着呢。”

    见圣旨一下,跟在楚麟城马后的副将便笑了起来。待楚麟城接旨后纷纷笑道:“少帅,你送的那份礼怕是过重了些吧?瞧着朝廷上那些迂腐酸人都开心成什么样了。”

    “休得胡言。”楚麟城笑斥了几位部下,心中却是疑惑。他早与父亲通信过,新皇登基,朝局势力虽无大变,但具体细节还等着父亲登基仪式回来与自己商议后再做打算,怎地忽然就让自己上殿受封了?难道兰卿睿没阻拦吗?

    亦或者这就是兰卿睿的提议?楚麟城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莫非是宫里出了什么变故?

    楚麟城看着手里的令牌有些微微晃神。两位副将还在相互打趣,方亭之见状,忍不住出声提醒:“麟城兄,时候不早了。”

    “这不都凯旋回来了吗?急什么急。”副将李绛小声嘀咕了一句,转身笑着拍了拍楚麟城的肩:“少帅快去,这次穆家的那只长毛怪和兰家的酸秀才铁定气死了。”

    方亭之听得李绛形容,又联想起穆钰不爱修理自己的头发且闲暇时喜欢披头散发美其名曰名士风流不由得笑出了声。

    楚麟城闻言笑着佯锤了一下李绛胸甲,转头敛容神色沉肃:“先锋军一二营全体出列。”

    李绛一怔,旋即明白楚麟城的用意:“少帅这是打算带着先锋军的人一块面圣吗?”

    先锋军整齐出列又极快的分裂成两队,楚麟城一面点兵一面道:“此战先锋营冒死诱敌深入惊鸿谷,当属首功。”

    先锋营营长整兵完毕,正欲上前报告。却见楚麟城看向自己:“你叫杨行漠对吧。”

    杨行漠愣了一下,旋即有些茫茫然甚至是受宠若惊。他怔怔的点点头,连回答都忘了。

    自古沙场之上死伤最为惨烈的便是先锋营了,每次战役大家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从北燕人的刀下马蹄活下来。这个先锋营营长听着像是个官儿,可也没几个人坐的稳。毕竟铁打的将军流水的兵,要么刚当上营长下次就死在冲锋,要么便是运气好立了军功往上升。

    没想到少帅还记得自己这朝不保夕之人的名字。

    “你这个宣节副尉是该升了。这次咱们整个先锋营的弟兄都是功臣,都该升。”

    杨行漠闻言一愣,这才明白了将军是要带着自己跟先锋营的兄弟们一起进宫。这下不光是杨行漠,便是整个先锋营都炸了锅。且不说圣上口谕是让楚麟城单独进殿,他们这些无名小卒,将来能有一日升到羽林卫当禁军便是天大的福气了。现在大家一没名儿二没爵便跟着去圣上的登基大典,这何德何能啊。

    杨行漠忙道不可。李绛却主动下马,将自己的爱驹流霞牵给杨行漠:“这有什么?有功论赏能者居功。这就是咱们楚家军的规矩。”

    杨行漠再三感激,忙下令先锋营兵士整装。既是要入宫,这一身狼狈风尘可怎见得圣上?自己平日倒不觉得形象有多重要,可这要是丢了楚家军的颜面就不好了。

    说是整理仪容,无非是兵士将水囊的水倒出擦了把脸再用残水抹了抹身上的甲胄。杨行漠叫部下整装,扭头却见自己的披风已经被战火燎没了大半截,外露的军裤也因急行军没换而沾满血污泥垢。楚麟城见之为难,便脱下自己的云纹披风递给他:“行军之人不拘小节,我的披风还算完好便赠与你好了。”

    这云纹锦缎和着狐裘织就的披风是楚麟城从自家带出的。杨行漠虽出身寒微,却也知这披风价值不菲,他正欲推辞,却见楚麟城已驭马跑在了最前面:“先锋一二营,列队跟上!”

    春风微漾,今日玉京城天光晴好。马蹄踢踏声声铮铮。近千骑兵浩浩荡荡纵马扬旌驰过玉京城。海棠道旁的摆摊少女见为首少年将军朱枪银甲红翎黑马,不禁望的痴了。

    而宣政殿里,穆太后却是等不及了。她今日早膳粥水用的有些多了,如今想如厕。可群臣都站在殿外。身为一国太后贸然离开自是留人话柄。

    萧锦棠见她在凤座之上坐立不安免不得有些想发笑。见穆太后抿着唇,华艳的面孔都有些微微扭曲,萧锦棠忽的有些幸灾乐祸起来。心想若是自己忽然吹个口哨穆太后会不会气的花容失色?

    穆太后的贴身侍女见主子坐立难安,只得低声劝慰道:“娘娘再且忍耐些时候,这明威将军马上就来了,您可千万不能这时候失态叫殿外诸臣看了笑话呀。”

    穆太后深吸一口气,心底将楚氏父子和兰卿睿的祖上问候了个百八十遍。若不是兰卿睿说要什么殿前行赏,这登基大典早结束了。她正欲想些其他琐事分散注意力,却见午门之外紫底墨麒麟大旗张扬急掠,连绵片阵,如霞如云。

    马蹄混着甲胄摩擦和旗帜的翻动声犹如滚滚闷雷,似大地都在为之肃容颤抖。男人们的歌声夹杂在滚滚马蹄声中,如苍穹之上的神祇低语——

    龙吟天海兮踏苍茫,千军如烈兮怒弦张。

    剑赋朔风兮浓雪艳,拓山河尽兮征云荒。

    望雪尽,见云岫,君行千里兮莫回头。

    行千里,越荒丘,与子征战兮定千秋。

    心奉明昭壮志酬,醉罢沙场歌未休!

    歌声隐隐迫近,似雄狮低哮又似九霄龙吟。而在场所有人听闻此歌,无一不觉胸中热血沸腾。

    这是大周开国皇帝萧彻同挚友楚飞廉共作词曲的《风行烈》。彼时二人相逢乱世,楚飞廉一介游侠,萧彻一介流氓,乱世相逢,陌上浊酒一壶共谈便引为挚友,此后共争天下。

    而时至觋山城之战,敌多我少。为激励士气,二人共作此歌,于军中弹剑作奏,由此之后,此歌便成为了楚家军的军歌,无论出征凯旋,皆唱此曲。

    一曲恍然,众人仿佛来到沙场之上。见群雄并起豪杰拔剑。风啸秋瑟,阵前击铗而歌,朔雪席卷赤焰腾空,男人们恣意而战直抒胸臆。远征还没结束,他们要趁着扶摇的风征至云荒天之尽头。

    宫门徐徐而开,少年将军纵马而来,红衣银甲,朱枪雕弓。

    楚麟城利落的翻身下马,单膝跪下,抬头看向那宣政殿内晦暗不明的鎏金龙座:

    少年眉宇飞扬,眸似晨星,令人**难忘。

    “末将楚麟城,参见陛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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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业介绍:
因一场隐忍的爆发,命运将萧锦棠意想不到的推向那至高无上的皇位。朝堂之上,君臣不分,权戚掌权,皇帝受缚。傀儡皇帝在倾轧的权力之间,难测的人心之中逐渐成长夺权。许一场盛世之约,倾天下为一场情深无悔。王朝更迭,枯荣往复。时光尽头,幸甚相遇。朝局变幻中,是谁能护得了天下?禁宫囹圄中,谁对谁又几许情深?风雨激荡中,是谁盛赞江山美人?乱世缥缈中,谁成为了谁的救赎?古今芳菲谢,几度风谑。捻绮梦一页,望断城堞。我欲拾旧笔,繁华续写。笔锋尽勾勒,寥寥残缺。净网行动,啥都被封不能写,等风头过了回来继续。谢谢大家支持,不会坑的,放心养肥江山业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江山业,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江山业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