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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神秘的行星     从伦敦开始的诡异剧场txt下载     从伦敦开始的诡异剧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七章 神启

    祅教的经文繁多,教义繁复,但其实不难理解:崇拜天地日月星辰,信仰唯一的神明——阿胡拉·马兹达。

    信徒认为世界上有光明和黑暗两种力量,祂们之间正在进行漫长的斗争,但光明最终会在阿胡拉·马兹达的带领下,战胜黑暗、战胜邪恶。

    人处在其中,需要作出选择,即,愚痴受到永世的惩罚,真理引向丰颐的生命。

    而圣火指引善恶分明,祂是真神的儿子,清净、光辉、绝对、至善。同时又是正义之眼,一切善恶都在火焰面前无所遁形。

    也正因为如此,不知真相的唐人又将祅教称之为:拜火教。

    至于大萨宝。

    祅教信徒行事好聚众,极易产生骚动,影响治安,故而自高祖始,朝廷为方便管理祆祠,特意设立了专门的官员——萨宝。

    他并非唐人,而是祆教的上层人物,可视作从五品官员,受人尊敬。

    “让贵人久等了。”

    此刻,一名身披金边白袍的老者正缓缓走来,扮相格外肃穆,脖子上还交叉挂着两条火焰纹束带,最重要的是,他一手拄着黄金权杖,一手托举圣火。

    两者皆不是凡物。

    圣火无需赘言,尚未靠近就能感觉到其中的光明、盛大。而那支黄金权杖,上面镶嵌着一颗红宝石,它让陆离生出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像是在警告,又似无意为之。

    “真神降下启示,希望贵人可以旁观吾等进行祭火仪式。”

    大萨宝猜出陆离心有忌惮,并不要求他亲身参与到仪式中去,只需旁观即可。

    “好。”

    陆离觉得,既然是神祇,一教经义中的创世神、救世主,该有的格局肯定有,不会强行让人去信奉祂。

    因而,他略作思索就顺势同意了。

    白袍大萨宝脸上浮现出笑意,看向陆离身侧的两人,道:“如此,还请两位暂时离开我祠,等待祭火仪式结束。”

    一旁,米利斯并不担心陆离的安危,朝他点点头,旋即迈步离开,自始至终,莲花十字架都没有离手。

    经过一系列变故,千蕊姑娘感觉自己不能再承受更多的打击,不,准确来说,应该是不能再承受更多的惊吓了,赶忙跟上米利斯。

    紧接着,站在远处围观、凑热闹的唐人也自觉离开,因为拜火仪式禁止非教内人士参观,只有受到邀请者除外。

    其实,仪式并不神秘。

    两名红衣祭司合力,端来一个明显经过特殊打造的火盆——

    其上雕刻着三只骆驼,它们立在莲花座上,背承圆盘,盘有薪火,而两侧侍立着鸟身人形的祭司。

    这群教众不会就是这种鸟人吧?

    陆离旁观仪式时,脑海中闪过一丝奇怪的念头。

    不过,当大萨宝将圣火送入火盆之后,杂念悉数消失。

    火焰冲天而起。

    “天上的马兹达啊……”大萨宝松开黄金权杖,双手横在胸前,拢作火焰形状,同时在口中念着事先准备好的祭词。

    陆离听不懂粟特语,自然不知道他在念啥,但盆中的圣火却随着仪式进行,越来越盛大。

    祅众则摘下面罩,齐声礼赞,用散发着麝香的香料依次点额、耳、鼻,以示尊敬。

    其中有男有女,男祅众没什么看头,个个蓄着大胡子,若不细看,都感觉他们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女祅众就不同了,五官立体,瞳孔呈现出淡淡的琥珀色,虽用红袍遮盖身体,但难以掩饰窈窕的身段,看上去极具异域风情。

    分心之际,陆离听到了一丝奇怪的声音,他感觉腔调跟大萨宝先前所说的粟特语很是相似。

    可惜,学渣表示一句也听不懂。

    但随着时间推移,那个声音愈发清晰、急促,似乎在说什么要紧事。

    确认不是幻听后,心中保持谨慎的陆离留了个心眼,将其牢牢记在脑海中,准备找个时间进修一下中古粟特语,亦或者,事后找个合适的粟特人问问。

    与此同时,那道在耳边萦绕的声音声音消失,盆中熊熊燃烧的圣火亦渐渐熄灭,最终,只剩下一点火苗在摇曳。

    “贵人,往后若是在长安遇到麻烦,可去祅祠寻求帮助。”

    白袍大萨宝满怀神情,道:“祅众愿为前驱。”

    见状,陆离心中一阵恶寒,他不喜欢这种打哑迷的感觉。

    鸟神阿胡拉·马兹达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那道声音是从祂口中传出?

    坦白来说,陆离来也不知道今日答应来祅祠观礼,究竟是福还是祸。

    “贵人先前说有要事要处理,是吾等叨扰了,而今仪式已毕,我这就送贵人离开。”

    大萨宝决定亲自相送。

    然而,在没有搞清他们的用意之前,陆离不太愿意离开,开门见山道:“刚才贵教进行祭火仪式时,大萨宝可曾听到有人说话。”

    白袍萨宝摇了摇头,神色如常。

    “那……请教大萨宝一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陆离没有犹豫,将听到的那句话复述出来。

    “神似粟特语,但的确不是。”

    几名红袍祭司不约而同地摇头。

    周边几坊胡汉混居,粟特语并不稀奇,甚至有精通此语的唐人,专门靠替人翻译两国语言为生。

    因而,若那道声音真讲的是粟特语,祅众没必要隐瞒,也隐瞒不住。

    “那可能是真神给贵人的启示,旁人无缘参悟。”萨宝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将一枚金币塞入陆离手中,“此物为本教信物,望卿珍惜。”

    说到这里,他语气中充满了不舍。

    “……”

    陆离迟迟不接。

    毕竟,跟一个神秘兮兮的宗派打交道,他心中顾虑甚多。

    “阿胡拉·马兹达是光明之神,有云:善思、善言、善行,皆为功德。”

    “祂教化吾等奉守经义,又岂会坑害贵人?”

    这话确实没错。

    要是马兹达是恶神,哪怕长安胡人再多,祅教对他们的影响力再大,朝廷也早就将其取缔了,更不可能给祅众中最具名望者授官。

    而通过继承来的记忆,陆离也知道一部分拜火教经义:黑暗不容小觑,但善行必将战胜邪恶,光明必将代替黑暗。

    最终之战后,所有灵魂都将通过【裁判之桥】,善人会得到应得的奖赏,恶人则永世不得超生。

第三十八章 道不同

    夕阳西下。

    余晖洒在祅祠层层叠叠的屋檐上,朱赤之色愈发明显,犹如火焰一般。

    陆离觉得,若站在远处俯瞰此处,定会将其当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米利斯见教中贵客回望身后的祅祠,迟迟不前,忍不住说道:“施主有何问题可以说出来,若是在下知道,必言无不尽。”

    “大德对祅教了解多少?”陆离收回目光,边走边问。

    对此,米利斯并不感到意外,攥着莲花十字架回答道:“按理说,本教中人不可妄语外道,但既然是贵人开口相问,那小僧便冒昧谈上几句。”

    “祅教主张善恶对立,一尊圣灵代表光明、美德、创造、善行、真理与秩序,另一个则代表黑暗、丑恶、破坏、罪行、谎言与混乱。”

    “两者势均力敌,但经义引导信徒弃绝恶念,相信经过长期而反复的较量,邪不压正。”

    说到这里,米利斯在胸口划了个十字,闭目向阿罗诃天尊请罪。

    陆离则摇了摇头,这番话不偏不倚,没有故意抹黑其它教派,但着实不稀奇。

    念及此,他不由得低头看向手中的金币,样式古朴,正反两面皆刻着燃烧的圣火,以及真神阿胡拉·马兹达。

    “郎君,奴倒是听说过拜火教的一些事情。”

    这时候,千蕊姑娘从崩溃的边缘缓了过来,她依旧相信陆离,而道理很简单——若主管国之法度的大理卿是邪祟,那长安早就沦为魔土了,哪里会有眼下的太平盛世?

    另外,景教高僧米利斯以及阿罗诃天尊,都对陆离敬重有加,因而他绝无可能是坏人。

    或许是天上的星宿下凡。

    会是谁呢?

    奎木狼……

    不知不觉中,千蕊姑娘思绪飘忽到了其它地方。

    直到陆离等了许久,开口追问,她才回过神来。

    “啊?大概是两年前,奴见过一个来妓馆听曲的胡僧,他喝多之后,谈了一些鬼神之事。”

    “当时也不知道此人信奉哪一派,现在倒是回忆起来,他手背上纹着一道鲜红的火焰。”

    “估计就是祅教中人。”

    千蕊姑娘作回忆状,要知道,那是两年前的旧事,她才十四岁。

    而三道视线投了过去。

    很显然,已经快要成精的黑鬃马也对这个神秘教派感兴趣。

    “那胡人说,他们教中有一本世代相传的驱魔经,宣称只要将一只黄色四眼犬,或长有黄耳朵的白犬,带到死者旁边,行三、六、九次犬视,可以涤除心身污秽,驱除恶灵。”

    四眼犬?

    陆离感觉有些意思,追问道:

    “还有呢。”

    “没了。”千蕊姑娘摇了摇头,道:“祅教在长安势大是不假,但奴当时没把它当回事,只当那胡商喝多了,胡言乱语……”

    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她欲言又止道:“往后,郎君最好不要跟他们再联系了。”

    “为何?”

    “那祅僧说,他是纯血贵族,为了保证后代的血液不受到污染,娶了……”

    提点到这里,千蕊姑娘一阵恶寒,不再多说。

    血亲通婚。

    陆离不由皱眉,要是真是如此,这拜火教还是少接触为妙。

    这时候,米利斯也想到了什么,补充道:“三教之中,祅教最先到达东土,魏书称其信奉的神明为胡天。”

    “按照祅教经义,僧众死后不能葬入土中,以免污染真神的造物,必须要让狗将自己的尸体吞吃掉,因为它们具有神力。”

    道不同,不相为谋。

    事实上,陆离本就对宗派没什么兴趣,听了这两桩与自身三观不符的事情之后,心中更是觉得跟祅教扯上关系,很是麻烦。

    嗯……一会儿去了景寺,看看阿罗诃天尊能不能给自己点启示,毕竟,相比于半人半鸟的马兹达,他和那位还算有点交情,勉强可以说一起并肩作战过。

    礼泉坊与义宁坊只隔着一条十字街,三人一马步行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在天黑之前穿过人海,抵达景寺。

    不得不说,现阶段,景教在长安确实混得确实不太行。

    要知道,大理寺官署同样在义宁坊之内,而陆离这个空降来的大理卿搜遍记忆,真找不出关于它的一丁点细枝末节。

    哥特式尖顶?

    没有。

    俄式洋葱头?

    没有。

    圣母彩绘?

    没有。

    大十字架?

    同样没有。

    百年前,太宗皇帝命工部给景教建造寺庙已是天大的荣幸,景僧不敢再奢求更多。

    眼前这座供景僧传教的寺庙,从外面看,跟道观没什么区别。

    不过,进门之后,倒是别有一番洞天。

    庭院中设有一尊石幢,上面刻满了景教经文,别说千蕊姑娘看不懂了,自诩知道景教底细的陆离同样看不懂。

    不过,也能理解。

    眼下是中古,景教又不远万里从波斯来大唐传教,肯定跟西方那一支有所不同,也没那么多条条框框束缚教众。

    第一次接触陌生教派,千蕊姑娘显得格外好奇,指着牌坊说道:

    “前面就是大雄宝殿吗?”

    “应该叫礼拜堂吧。”陆离予以纠正。

    米利斯眼睛一亮,经过先前那番接触,他就猜出陆离对景教有所了解,如今一看,果不其然啊。

    “天尊勿怪。”千蕊姑娘低声嘀咕,她突然反应过来,把神明的道场叫错是件不太礼貌的事情。

    “米利斯执事,你回来了。”一道颇为兴奋的响起。

    “这位就是天尊让吾等去寻的有缘人吗?”

    一个少年冲到陆离面前,叉手行礼,祝颂上元安康。

    官话说得极其流利,大概是自幼在长安长大。

    “没错,你带人去准备素餐,我要留两位贵客在此用膳。”

    景教食素,教务人员禁止食肉,跟佛门素斋差不多一个意思。

    “两位先随小僧去一趟礼堂,那里设有天尊塑像,以及天尊送给贵人的礼物,待两位在此吃了晚膳,再去街上赏灯,如何?”

    米利斯言语温和。

    一路行来,陆离对这位景僧好感大增,不像祅教那么神神叨叨。

    坦白来说,一想起那两场演法,他心里就有些来气,那未尝没有震慑自己的意思在。

    另外,自从在街上遇到那两名红衣祭司后,祅教就表现得格外强势,也就言语间表现得颇为恭敬一些罢了。

    只能说不愧是安禄山信奉的教派,霸道得紧。

    这一对此,陆离心中更加倾向景教了,笑道:“那就麻烦大德了。”

    三人继续朝礼拜堂走去。

    没过多久,疑惑的声音响起:

    “这位就是天尊吗?”

    只见千蕊姑娘盯着挂在大堂最显眼处的一副人像画,问道。

    头裹黑色幞头,吹胡子瞪眼,身穿黄色圆领袍,双手扶着腰间玉带,眼神睥睨。

    阿罗诃天尊长这样?

    祂不是西方神吗?

    由于画像太大,礼拜堂采光又不好,她没有看清最上方的黑色注解:

    【大唐神尧大圣大光孝皇帝】

    直接被旁边另外一个模样更加威武的男人吸引了注意。

    【大唐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

    没错,就是李世民陛下。

    因为,东方地界上,没人比皇帝更加尊贵,神则不行,这位天可汗不仅自己占了礼拜堂最显眼的位置,还拖家带口。

    他的画像侧边,三个身穿黄袍的男人依次排开:

    【高宗天皇大圣大弘孝皇帝】

    【中宗大和大圣大昭孝皇帝】

    【睿宗玄真大圣大兴孝皇帝】

    陆离都怀疑自己走错地方了,这哪里是景教?说是皇家太庙他都信。

    “施主,这是前年小僧求圣人赐下的画像,分别为本朝的五位皇帝。”

    武则天被米利斯直接忽略了。

    女主当国时,除了佛门好过之外,其它教派都很惨,他们景教更是差点断了传承。

    当然,那位则天大圣亦不能再被称之皇帝了,因为,她最后一道遗诏:附庙、归陵,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其王、萧二族及褚遂良、韩暖、柳爽子孙亲属当时缘累者,咸令复业。

    这位传奇了半生的女帝,最终还是承认自己是李家媳妇,与夫皇合葬一处、在冥宫中相会,也对当年的情敌和协助情敌反对她的人及其亲属,予以了赦免。

    尤其是本朝,李隆基也为自己那位皇祖母下了定论:承受先帝顾命,从权称制,暂据神器,最后复子明辟的李家媳妇!

    一切恩怨悉数消散。

    史臣们不得在大唐正史里为她特立本纪,但亦不敢将她置于什么奸臣、贼臣、叛臣的列传里,她是天后圣帝武氏、则天顺圣皇后。

    陆离再怎么学渣也知道,这位女皇如何传奇,任凭后人如何评说,都无法遮住她的光辉。

    “贵人,怎么了?”米利斯察觉到陆离的失神,问道。

    “没什么,带我们去参拜阿罗诃天尊吧。”陆离摇了摇头,他觉得眼前这五幅画像中应该加上那位女帝。

    “请随小僧来。”

    米利斯不再纠结此事,引导两人来到后堂。

    而这里,就不再是中原风格了。

    上有穹顶,分立四角直柱,正中供奉着一座十字架。

    “我景教阿罗诃天尊怜悯世人,降世传法,劝人向善,却为大秦州官所杀,悬尸于十字架,至第三日,天尊复生……”

第三十九章 阿罗诃

    “贵教天尊如此孱弱,竟让一小小州官所杀,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

    佛道两家都有死而复活的传说,故而,千蕊姑娘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稀奇之处,反而更加好奇堂堂天尊,为何会被凡人所杀。

    事实上,每个来景教的善士都会问这个问题,因而米利斯并不感觉意外,脸上笑意不减,道:“世间种种,皆由天定。尊者早知命中会遭此劫,欲以己身代受大众之罪,为众生求得救赎。”

    度一切恶鬼,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千蕊瞬间想到了佛堂里供奉的地藏王菩萨,心道:看来这位景教天尊同样是大慈悲者。

    下意识地,她认真打量那个挂在莲花十字架上的男人——

    高鼻深目,头戴棘冠,面容哀苦。

    阿罗诃为天尊名讳。

    而刚才米利斯说得是尊者。

    陆离猜测,在景教经义中,两者应该不可混为一谈。

    一旁,见千蕊没有问题了,米利斯才温声解释道:“好教女施主知晓,挂在十字架上的那位尊者名为弥施诃,乃天尊之子。”

    “移鼠?”

    “没错。”

    再度听到这个富有喜感的名字,陆离的嘴角就忍不住上扬。

    常言道,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事实却并非如此,光翻译这一关就很难绕过去。

    三言两语之间,三人来到塑像下方,米利斯恭敬行礼,陆离与千蕊并非景教中人,只用在胸口划个十字,表达敬意即可。

    “昨夜天尊托梦于我,说要将此物交给贵人,说是将来于你有大用。”

    话落,米利斯绕到十字圣像后方,扒开其中一块石砖,只见槽内搁着一块方形木牌,大约巴掌大小,上面刻着与塑像相同的场景——

    弥施诃头戴棘冠,面容悲苦,被挂在十字架上受刑。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没有文字描写,没有纹饰。

    不过,陆离感觉木牌的颜色有些不对,呈淡红色,像是用什么颜料浸染过。

    由于知晓此物是景教天尊所赐,千蕊姑娘凑过来看了几眼。

    嗯……平平无奇,肯定是光华内敛,神物自晦。

    不止她一人这么想,在场的另外两人有着同样的猜测,毕竟,总不可能是阿罗诃闲得无聊,刻意耍他们吧?

    念及此,陆离将木牌郑重收好,而后抬眸看向米利斯,“天尊可还有其它教诲?”

    “天尊一共叮嘱小僧两事。”米利斯摇了摇头,道:“一是问贵人可愿入我门中,二是将此物交给贵人。”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旧事重提:“贵人可愿加入景教?只需遵守十愿,再无其它约束。”

    要知道,眼前这位可是天尊看中的人,若是能在自己的劝说下,选择入教,简直是大功一件啊。

    另外,陆离可是大理卿,站在庙堂最高处的官员,又深得圣眷,而这恰好与他们近几年琢磨出来的弘教之法相吻合:

    走上层路线,正景教之名。

    之所以在大堂挂历代先皇的图像,便是因为如此。

    陆离有些动摇,但旋即又变得坚定起来,他还没到需要靠信奉神明来提升实力的阶段。

    最重要的是,哪怕景教与西方那一支教派截然不同,只需要遵守十愿,可它依旧会给人带来一种约束感。

    见陆离沉默不答,米利斯便知道了他的想法,主动开口道:“本寺有一告解室,任何事都能在里面诉说,那里不接天地,不传六耳,无泄露之虞。”

    “只要虔诚,天尊就会降下启示。”

    “那就有劳大德了。”陆离借着台阶下,“在下刚好有事请教阿罗诃天尊,烦请带路。”

    拜火教所赠之物实在烫手,在没有搞清他们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之前,陆离还真睡不着觉。

    毕竟,就这么把东西丢了吧,万一是什么好东西,岂不是亏死?

    “娘子先进去吧。”陆离停在回廊之内。

    前方那个小隔间就是告解室,低矮狭小,根本容不下两人,加之他听觉远超常人,若是靠近太近,可能会听到千蕊姑娘的秘密。

    只要不触碰到自身利益,陆离便不会那么无聊,去窥探别人的**。

    “好。”

    千蕊没有推辞,直接走入隔间,而米利斯与陆离则站在回廊上耐心等待。

    按理正常认知,回廊上的凹槽内应该画着各种壁画,什么创世纪、圣母怀抱圣婴、末日审判、犹大之吻……

    然而,这家景寺里一副类似的壁画也没有,简朴素净,见得最多的还是十字架:

    莲花十字,以及一个陆离从未见过的十字,每一臂端有三个骨朵状凸起。

    后来听了米利斯的解释后,陆离才知道,这种十字架能使人出死入生,有如生命树之萌芽。

    而随着聊天内容的深入,陆离愈发觉得景教与西方那一支完全不同,他们不承认玛利亚为天主之母、不承认炼狱,更反对化体说。

    相反的是,景教崇拜祖先,很多思想跟佛、道、儒三家相同。

    “宗周德丧,青驾西升。巨唐道光,景风东扇。”

    这是米利斯向陆离描述景教跟脚时说的话,意为,周王朝失德衰亡,老子乘着青牛去往西方,伟大的唐朝德行广大,景教如和风吹向东方。

    这几乎把陆离给搞懵了,这意思不就是景教乃昔年老子化胡的结果,如今只是回归故土罢了。

    按照这种思路往下想,又觉得有些地方能解释得通了。

    【我三一妙身无元真主阿罗诃,判十字以定四方,鼓元风而生二气,暗空易而天地开,日月运而昼夜作,匠成万物,然立初人】

    这话越回味越觉得像《道德经》中的那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米利斯又说移鼠,也就是弥施诃尊者曾告诉从者:当知其人及祖乃父,非一代二代,与善结缘,必于过去,积代善根,于我教门……汝等数代,父祖亲姻戚善,尤多转及于汝。

    《易经》中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两者所要表达的意思,不能说几乎了,就是一模一样!

    此外,佛家的六道轮回之说,景教也统统采信。

    陆离不禁在心中发问:这么多教义加在一起,阿罗诃天尊到底算是谁?

第四十章 灯光满帝都

    “施主……施主……”

    耳边传来轻唤声。

    千蕊姑娘蹲在旁边,心急如焚,哆哆嗦嗦将手探到陆离鼻下,见他呼吸平稳,才松了一口气:

    “郎君久久不醒也不是个办法,不如把他送去附近的医馆吧。”

    要知道,上元节灯市期间,很容易发生各种事故,因而各坊医馆都严阵以待,彻夜不闭,等待伤者上门。

    “不必,此处是阿罗诃天尊的道场,无人敢暗害本教贵客。”

    “再者说,贵人实力通神,没这么容易被害,想必是天尊有事相召,用了一些手段。”

    闻言,米利斯摇了摇头,说出最有可能的情况,安抚了一下千蕊姑娘的情绪。

    就这样,两人守在狭窄昏暗的隔间内默默等待着。

    而随着时间慢慢推移,躺在地上的陆离终于睁开眼睛,他感觉自己似乎是睡了一觉,就在眼前这告解室中。

    那是场梦?

    未免也太荒唐、怪诞了。

    不知是多久前,反正千蕊姑娘衣一走出告解室,他便进去了,并随手将房门关上。

    没有光线进来,四周一片黑暗,可这一点影响都没有。

    拜火教赠送刻有圣火的金币,究竟是何用意?

    天尊言称,赐下的十字木牌会在将来大用,可否告知详情?

    陆离记得自己在心中问完这两个问题之后,就感觉眼前一阵恍惚,来不及反应,黑幕褪去,光明重新出现在眼前。

    “上元安康。”

    一道声音传入耳中。

    看不清说话者的具体样貌,但对方缺身穿一件衮袍。

    阿罗诃天尊……

    祂不是西方神祇吗?

    为何要穿衮袍?

    在千蕊姑娘担忧的目光中,陆离捏着眉心坐了起来,他记不得那道身影跟自己说了些什么,反正祂态度极其亲切,开口第一句就是:

    上元安康。

    “施主感觉如何?”米利斯沉声询问。

    “没什么……”

    陆离正欲回答,就看到手中多出一点光亮,像是燃烧的火苗,下意识地皱眉:“这是?”

    与此同时,先前攥在手中、刻着圣火的祅教金币也消失不见了。

    嘶!

    事实上,陆离已经快要忘记上一次感觉头疼欲裂是在什么时候了,也快忘记那种感觉了。

    但好像记起来一点——

    这祅教信物并不是什么好东西,被天尊要去点灯了。

    而千蕊姑娘看出他身体不适,主动上前帮忙揉捏太阳穴。

    紧接着,来时遇到的那个景教少年冲到告解室前,招呼道:“米利斯执事、两位贵客,晚膳已经准备好了。”

    这个时候,陆离察觉到只要不去回忆,疼痛就会缓解,因而控制自己不去回想与天尊交谈的场景,转而问道:

    “我进来多久了?”

    “大约两刻。”米利斯据实以答。

    一刻约为十五分钟。

    两刻,没想到意识竟然在那方奇妙世界中待了这么久。

    换而言之。

    自己也跟那位天尊谈了整整两刻。

    按理说,发生这等未知之事,心里应该万分焦急,可回过神之后,陆离反而意外的平静。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一点都不担心,就像……

    从前的自己瞒着现在的自己跟别人谈了一桩生意,完事之后,主动忘掉一切,就在心里留下一句:

    我办事,你放心。

    “车到山前必有路,要是被自己坑了,老子也认了。”

    说到这里,陆离轻叹一口气,心情还算不错。

    旁边三人不明所以,见他先是发了一会儿呆,然后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现在又一脸轻松。

    魔怔了?

    不应该啊。

    米利斯和少年景僧都相信自家天尊,别看寺内供奉不多、信徒不多,却颇为灵验,不比保唐寺、青龙寺供奉的佛主差。

    “郎君,要不咱们去医馆看看?奴认识一位老神医……”

    “没事。”

    陆离垂眸片刻,收敛所有情绪,选择相信直觉,道:“米利斯执事,明夜圣人在勤政务本楼大宴群臣,到时候,本官会替贵寺说情,请圣人为景教正名。”

    波斯僧。

    波斯胡寺。

    对于景僧来说,这两个堪称耻辱的称谓伴随了他们上百年,要是能够彻底得到解决,哪怕陆离不愿意入教,他们也会为其刻碑立传。

    亥时。

    星月高悬。

    玉漏银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明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白天已经够热闹了,但长安百姓知道那根本算不得什么,晚上才是最值得期待的时刻。

    金吾放禁,特许夜行。

    上街观看花灯,参与歌舞活动,看杂技,跳大神,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小小的违反一下唐律也没多大问题,只要在官府派人过来抓捕之前跑掉就行。

    君不见《说唐》《水浒》《薛家将》这类评书之中,经常会出现这一情节:好汉闹花灯。

    瓦岗英雄闹花灯、梁山好汉闹花灯、薛刚闹花灯反唐……

    至于为什么会选在这种时候?

    无它,人多。

    从景寺吃了晚膳之后,陆离抛开一切杂念,专心赏玩。

    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

    一路行来,到处都是花灯,数以万计,人也多到数不过来,堵车那是常有的事情。

    火树银花之下,无数明灯点缀了渠水上的星桥,良宵美景中,花枝招展的歌妓把《梅花落》的曲调尽情吟唱,空气之中弥漫着丰腴油腻的烛香,满城熏燃。

    白鹭转花、黄龙吐水、金凫、银燕、浮光洞、攒星阁,灯型繁多,各具特色。

    在工匠们的巧手之下,甚至出现了随花灯转动的影灯,一阵风吹过,灯旋如飞,内里剪纸的影子投射下来,骑马士子、闺中女子……

    五彩缤纷的灯火中,金鼓喧闹声中,青年男女内心深处相互爱慕的星星之火亦被照亮。

    放眼望去,陆离看到了好几对约好一起私奔的男女,事实上,他无意去偷听这种私事,可擦肩而过时,总能听到一些动人的情话。

    今夜的长安,上演着不期而遇,上演着一见钟情。

    “郎君,听说圣人在安福门设了一个大灯轮,足有二十丈高呢,陪奴一起去看吧。”

    千蕊姑娘抛开一切烦恼,她骑在黑鬃马背上,慢悠悠地看着周边景致,时不时偷看一眼陆离。

    她知道,良夜还长着呢。

第四十一章 红妆满地

    两钩齐挽,大中立大旗为界,震鼓叫噪,使相牵引,以却者为输,名曰拔河。

    “用力啊!”

    “夜里没吃饭?”

    “要是赢了,某请所有人吃浮元子!”

    “小道来助各位一臂之力。”

    大旗两端站满了人,粗略一数,足千余人,喧呼动地,其间有王公贵族,有平民百姓,也有和尚道士。

    因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平淡生活中,只有上元这样的节日,能够打破庸常,让人们在短暂的狂欢中,忘却日子过得有多艰难、辛苦。

    人群中,陆离看到了平康坊街边卖饼食的胡人父子,他们一边喊着号子,一边用力拉扯绳索。

    千蕊姑娘眸子晶亮,笑吟吟道:“郎君要去加入他们吗?”

    “没什么挑战性。”陆离摇了摇头,抬眸看向前方。

    安福门位于皇城西侧,距离此处仍隔着一个坊,可是,灯轮散发出的光芒依旧传到了这里。

    要知道,长安灯会分为两种。

    一种为官方举办,前面那盏足有二十丈高的灯轮就是,以丝绸锦缎、黄金白银为装饰,悬挂花灯五万盏,远远望去,如同霞光万道的花树一般。

    而刚刚路过的那条灯街,则是民间灯会,同样不差,中宗朝时,李显与皇后就曾于上元节微服前去观灯、与民同乐,同时也把数千妙龄宫女放了出来,准许她们外出游玩。

    “郎君若不去拔河,那可以等一下奴奴吗?”

    在火光的映衬下,千蕊姑娘愈显娇艳,她抬起芊芊玉指,望着不远处,柔声道:“奴要去迎紫姑。”

    “去吧,可曾带仪式所用的东西?”

    “早就准备好啦。”

    在陆离的搀扶下,千蕊姑娘下了马背,一路小跑着朝不远处行去。

    紫姑神下月苍苍。

    这位神仙姐姐生前很是命苦,嫁给他人做妾,却为大妇所嫉,常常被叫去做脏活累活,最后死在了上元佳节这一天。

    正因为如此,女性们自发祭祀紫姑,既是对紫姑作妾的同情,也是在祈求化身为神的她,能够保佑自己遇到良人。

    当然,这个活动全程禁止男子参加,所以陆离没有冒昧跟过去,只是远远望着。

    而参与仪式的姑娘,大部分是尚未出阁的妙龄少女,只见她们拿出提前用布匹、稻草扎好的紫姑像,口中念叨着祝词:“子婿不在,曹姑亦归去,小姑可出戏。”

    “子婿不在,曹姑亦归去,小姑可出戏。”

    千蕊姑娘亦是如此,只见她取出一个布偶,拿在手中,表情格外虔诚。

    因为,像她这种风尘女子,表面上风光无限,受到王公贵族们的追捧,但内心最盼望的事情还是离开平康坊,嫁给一个好男人做妾。

    紫姑,你丈夫不在,大妇回了娘家,快出来玩吧。

    陆离感慨万千,叹息道:“第一次见如此朴实的祝词。”

    唏律律。

    一旁,黑鬃马表示主人说得很对,若非还不能开口说话,它都想搭着陆离的肩膀,劝他别做渣男。

    不多时,仪式结束,每一个姑娘都笑靥如花,她们似乎真得到了紫姑的回应与保佑。

    “这位郎君为何要遮面?”

    千蕊姑娘尚未归来,一道倩影出现陆离眼前。

    她身穿淡青色窄袖上襦,肩搭泥金披帛,下着描有金花的红裙,身材凸透有致。

    不过,最让人感到意外的是,这女子未施粉黛,就这么素面朝天,嘴角眉梢依旧透着一股挑逗。

    恶鬼面具后,陆离无奈道:“在下长得丑,大过节的,走在街上怕吓到大家,不得已只能戴面具。”

    “是吗?”

    女子眉头一挑,心中愈发好奇,笑容轻佻,道:“摘下来让我看看。”

    街上并非陆离一人戴面具,只不过那些人不是孩童,就是杂耍艺人,而他身材欣长、气质不凡,黑鬃马又异常神俊,如此奇怪的组合,怎能不引人好奇?

    怎么如此骄横。

    陆离有些不悦,正欲离开,就听到耳边传来一道疑惑的声音:“郎君,这位娘子是谁?”

    迎完紫姑之后,千蕊姑娘变得愈发开心,不过,等她回来后,发现陆离被一群女子围住时,笑容瞬间僵住。

    出行带着一群侍婢,行事又如此张扬,身份定然不会简单。

    这时候,一名宠婢仰着脸,代为回答道:“我家娘子乃虢国夫人,当今圣人见了也要叫一声姨。”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原来是她。

    听到女婢自报家门以后,陆离倒不觉得稀奇了,虢国夫人,杨太真之三姊,前段时间刚入长安,圣人直接给她封了一品国夫人。

    若是论官阶,比他这个大理卿还要高出不少,有骄横的本钱。

    听说初来长安时,这位国夫人没有住所,直接带着仆从去抢了故宰相韦安石的府邸,当时韦氏诸子正在祖宅中赏景,她直接开口说要买下来,可谁愿意卖掉祖宗留下来的宅院?

    其中曲折无需赘述,反正现在那处风水极佳的院子归了虢国夫人所有。

    陆离不愿意与眼前这个骄纵风骚的美妇过多接触,叉手道:“原来是虢国夫人当面,本官大理卿陆离,今夜带女伴赏灯,先走一步。”

    潜台词很明显:各玩各的,咱们不熟。

    至于这么做会不会得罪人,根本不在陆离的考虑范围之内。

    虢国夫人尊贵不假,但也就欺负韦安石相公故去二十余年、韦家诸子不争气,他堂堂三品职事官,手掌一国法度,没必要怕个小娘子。

    再者说,过不了几天他就回归了,别说一个国夫人了,哪怕杨太真跟自己摆谱,都不带理会。

    “原来是陆卿。”

    虢国夫人掩嘴轻笑,头上的倭坠髻随笑声摇荡:“下午奴入宫去见妹夫,听他说过郎君。”

    “妹妹也说陆寺卿姿容俊美,贵气充沛,乃我大唐第一流的人物。”

    嗯……不管怎么说,被唐明皇以及杨玉环称赞,陆离还是多少有些美滋滋的,加上说话者又是个千娇百媚的美妇人,心中先入为主的厌恶少了不少。

    “圣人与娘子谬赞了。”

    “那高翁呢?他也跟奴称赞寺卿玉质皎然,乃国之柱石。”

    看着眼前美妇那亲切的态度,陆离知道,很不幸,他又被盯上了。

第四十二章 烟花好

    踏歌,自上古流传下来的原始歌舞。

    《吕氏春秋卷五:古乐》载: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阙。其中,投足以歌就是指按照音乐的节奏,用脚踏地为节拍,边歌边舞。

    等到了本朝,先帝睿宗直接将踏歌当做上元佳节的助兴节目:三百内人连袖舞,一时天上著词声。

    安福门的巨型灯轮下,数百名身穿锦绣华服、满头朱翠的宫女正在纵情歌舞,远远就能闻到脂粉的香味。

    除此之外,朝廷还从长安、万年两县选出千余妙龄少女,聚在此处,轮流歌舞,三天两夜不停歇,以示万民同乐之意。

    “甚是奢侈。”

    陆离不禁发出感概。

    辉煌如昼的灯光中,姑娘们载歌载舞,花冠、霞帕,五颜六色的罗绮衣裳,通身上下至少需要十万钱,而这些钱均由朝廷出资,说是要花去一州近半年的赋税。

    “陆卿说笑了。”

    虢国夫人站在陆离身侧,一手牵着黄骠马,泼辣辣地说道:“这跟勤政务本楼前的灯楼相比,相差甚远。”

    匠师毛顺巧思结创缯彩,建灯楼三十间,高一百五十尺。

    对此,千蕊姑娘有所耳闻,说是用去了永州一整年的赋税,但她远不如虢国夫人了解的多,毕竟对方可以随意出入禁宫——

    明夜之前,灯楼一直被长布遮盖,除了建造者之外,无人知道它是何模样。

    “陆卿有所不知,奴前些天找了一趟毛顺,他说,灯楼悬珠玉金银,微风一至,锵然成韵,灯为龙凤虎腾豹跃之状……”

    这虢国夫人非要跟来,陆离没有办法,也就由她去了,但随着队伍的扩大,气氛倒是热闹了不少。

    不过,她总是盯着陆离的恶鬼面具,眸中光彩流转,仿佛视线能将其洞穿一般。

    “奴初入长安,特意请毛顺大师另造一灯,置百枝灯树,高八十尺,离他为圣人建造的玄元巨灯不远,随时可以大放光明。”

    陆离闻言后,心中有些跌宕,只能说不愧是杨太真的姐姐。

    圣人富有天下,眼下四海升平,铺张建个灯楼开心一下,倒也说得过去,而她在旁边另建一灯楼,是什么意思?

    但这么大的动静,李隆基没理由不知道,既然没有阻止,那就是同意这种僭越之事发生了。

    再联想虢国夫人身边宠婢先前的话,圣人称其为姨,以及早间他当着各国使臣的面,说要为杨太真而战,陆离突然又觉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陆卿可愿移步一观?”

    这时候,虢国夫人发出邀请,笑着说道:“若卿愿往,奴立刻仆人将灯点燃。”

    “毛顺说,此灯楼一亮,百里之内,皆可见其光明,可令日月无光。”

    这话并非吹嘘,高八十尺,也就是二十五米,又建在高冈之上,数万盏灯同时亮起,确实能做到这种程度。

    值得一提的是,自从虢国夫人的队伍加入以后,千蕊姑娘感觉自己存在感急剧下跌,根本插不上话,也不敢随便说话,生怕得罪了对方。

    一个青楼妓女,一个国夫人。

    两者之间的差距,大到让人绝望,对于千蕊而言,她就想着陆离能为自己赎身,带入家门当个妾。

    至于明媒正娶,想都不敢想,唐律明文规定:良贱不得未婚,而青楼乐妓就属于贱籍。

    另外,若非能感觉陆离和黑鬃马的态度依旧,千蕊姑娘都想找个托词离开了。

    “夫人莫开玩笑。”

    略作思索,陆离出言婉拒道:

    “燃灯一夜,花销何止百万?还是留到明夜吧,届时百官登楼宴饮,一同欣赏娘子出资所造的灯树。”

    接触了这么久,心思敏捷的陆离早就猜出这位虢国夫人在打什么主意了。

    如果她性格不那么张扬,行事风格再端庄一些,那绝对算得上是男人恩物,可惜,世间无人能将其驾驭住。

    最重要的是,这位美艳至极的国夫人刚才那番话……什么叫若卿愿往,奴即刻命仆人将灯楼点燃。

    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今有虢国夫人燃灯为博陆离一笑?

    老子又不是褒姒!

    当然了,虢国夫人并不知道陆离心中已将她列作不可接触之人,一边邀请陆离去府中观灯,一边向前缓缓款行。

    而有了侍女骑马开路、表明身份,前行的速度快了不少,虽然不能跟平时相比,但真比龟速前行好上很多。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行了没多远,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陆离瞬间来了精神,脸上浮现出笑意,心道:万万没想到,潘明你这家伙内心竟如此闷骚,拿辛弃疾的词在盛唐装文化人。

    不怕其他同学也抄着这首词?眼下又不是只有一个穿越者!

    “这曲子词……”千蕊姑娘对诗词一道颇有研究,忍不住赞道:“甚好。”

    后世皆知,唐诗宋词,但那只是作为代表文学的概括而已,词牌前身就是初唐曲子词,又名诗余。

    因而,唐人完全有能力鉴赏宋词。

    这时候,下阕传来: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事实上,潘明并不知道陆离就在不远处偷笑,此刻正摇头晃脑,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难以自拔。

    与此同时。

    安定坊,东南隅。

    此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毕竟燃灯是佛家最重要的活动之一。

    佛言,有四事:一常喜布施,二修身慎行,三奉戒不犯,四燃灯于佛寺。

    趁着上元灯会的热潮,千福寺主持命僧众打开中门,发放善食,宣**道,并邀请路人进寺赏玩。

    “少卿,应该就是这里了。”元载满脸讨好的笑容。

    “高宗咸亨四年,章怀太子李贤舍宅为寺,方有了眼前这座千福寺。”

    李饼站在房顶,看着僧众给信徒发放手抄小轴经卷,淡淡道:“到如今天宝三载已有七十一年。”

    一旁,元载默默点了点头,心中生出几多感念,叹道:“物是人非啊。”

    舍宅为寺的章怀太子已故去多年,下令处死章怀太子的则天大圣亦逝去如斯,庙堂上的君臣换了一茬又一茬,唯有这座佛寺依旧如故。

第四十三章 汇合

    “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四周烛影彩灯,琴鼓喧嚣,潘明在人潮中游荡,时不时有五彩春胜与花钱落下,引人捡拾。

    其实也没有多少钱,但大家都想讨个彩头,拼命争抢,把潘明挤得够呛。

    “这阵势……”

    随着一声慨叹,潘明直接跳上路人肩头,脚不沾地,来了个凌波微步,神行数十步才停下。

    好在不痛不痒,被踩中的人只是斜了他一眼,心中并没太大怨言,倒是有几个小娘子颇为好奇地看过去,仿佛在说:少侠好身手。

    不过,潘明没空搭理她们,此刻他终于察觉到了那道充满揶揄的目光,离得不远,就在一蟠柱灯龙下。

    “这么巧。”

    “以为戴个面具我就认不出你来了?”

    “陆离这家伙真是艳福不浅,无论走到哪里,身边都总少不了女人。”

    语气中充满了幽怨。

    坦白来说,潘明长得同样不差,眉清目秀,一路行来,不少长安闺中女子赠以香囊,想要邀其共度佳节。

    只是他不喜张扬,在陌生人面前,经常冷着脸。

    至于为何抄辛弃疾的词,实在是被长安夜景所触动,想要吟诗一首,又奈何文采有限……

    嗯,我抄诗仅仅是为了抒发情感,绝不是想要装逼。

    短短一瞬间,潘明内心戏十足。

    千蕊姑娘见陆离久久沉默,一直盯着前方看,不由问道:“郎君认识吟曲子词的那位士子?”

    “士子?”

    陆离忍俊不禁,但却没有拆潘明的台,随手将面具摘下,招呼道:“没想到会在此处碰到潘员外。”

    潘明,从五品,工部员外郎,又称潘员外。

    “原来是陆寺卿,上元安康。”

    “上元安康。”

    纵使身旁满是不认识的人,潘明依旧热情地冲过来,与陆离勾肩搭背。

    在他看来,来这里就是为了度假,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天心情不好,杀个皇帝助助兴都行。

    还礼法?

    呸!

    “一起逛逛?”

    “你这不是废话吗,难得能遇到。”

    目睹两人互动之后,千蕊姑娘便知他们关系匪浅,而窥见庐山真面貌的虢国夫人则一直盯着陆离,眼神中流露出意动之色。

    她早年随父亲居住在蜀中,才貌双全,长成后嫁裴氏为妻。奈何裴氏是个短命鬼,留下她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幸亏妹妹争气,做了帝王的爱妃,并把自己迎入京师,封为虢国夫人。

    换而言之。

    苦尽甘来之后,她想另觅新欢了。

    大唐风气开放,并不过度宣扬从一而终,离婚、再婚很是常见——

    官府和社会舆论尊重妇人守节,但要是丈夫死了,再找个人嫁了,也没人会出面指责。

    至于尚扎着总角的儿子,不在考虑之中,她觉得自己这种风流袅娜的态度没什么不妥。

    这时候,陆离笑着介绍道:“这位是千蕊姑娘。”

    “潘员外上元安康。”千蕊自然不会冷落潘明,笑靥如花。

    伸手不打笑脸人,潘明回礼,而后顺着陆离的视线望去。

    却嫌脂粉污颜色。

    一个女人觉得用脂粉反而会拉低自己颜值,向来素面朝天,不是自我感觉过好,就是真的天生丽质。

    恰好,虢国夫人两样全占了。

    饶是潘明今日看了太多古典美人,见到对方的瞬间,依旧心生惊艳之感。

    不过,仅限于此。

    “这位是虢国夫人。”

    “夫人上元安康。”潘明叉手。

    先介绍女伴,再介绍杨氏,已经很能说明陆离的态度了。

    然而,虢国夫人表示不甚在意,她对自己的容貌有信心,笑着回礼,柔声道:“潘员外,上元安康。”

    “陆卿,再往前走就是万年县了,那边的花灯不比此处少,且更为壮观。”

    “那便去瞧瞧吧,良夜还长着呢。”

    陆离随口应下。

    一行人共度佳节的时候,大理寺少卿李饼正在思索对策。

    昨晚发生的花魁之死案它已经查出些眉目了,凶手应该与眼前这座千福寺有关。

    白天它带下属拜访了保唐寺、阳化寺,这两座位于平康坊内的佛寺,皆已排除嫌疑。

    首先,檀香味与香油味与信件上残余的味道不符;其次,除了阳化寺不接受士子投宿,而暂居保唐寺的赶考士子,悉数登记在册,无人认识黄六娘家的花魁明月。

    经过一番排查,最终锁定了位于安定坊的千福寺——

    僧众身上的香味与信纸上的气味完全吻合,其中若没什么蹊跷,李饼第一个不信。

    最重要的是,它知道平康坊妓子有每月八日、十八日、二十八日去佛寺听尼姑讲经说书的习俗,特意派人查了一下两名死者生前去过哪些寺庙,千福寺赫然在列!

    “少卿,咱们真要进去拿人吗?千福寺不是小庙,昔年,净土宗门人怀感曾在此修念佛三昧,历时三年终于证得三昧。”

    元载最擅长博闻强记,如数家珍道:“其间,四方同好之士来投者甚多,到了开元末年,高僧楚金入住此寺,而今千福寺信徒过万、香火鼎盛。”

    “要是冒然进去拿人,恐怕会适得其反,不如改日再议。”

    言语中透着千福寺不能得罪之意。

    “谁说我要进去拿人了?”一双冰冷的竖瞳盯着元载,“借以赏灯为由,先查探一番再说。”

    “少卿你这样貌……”元载迟疑。

    “所以探查一事就交给你了。”

    元载想立大功不假,可他绝不想单独行动,急忙追问:“那您呢?”

    李饼呵呵一笑,理所当然道:“既然千福寺非比寻常、不能轻易得罪,那我就去把寺卿找过来,刚好佛寺之内也有灯可赏。”

    “不如我去找……”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今夜长安街头的游客何止百万,你能找到?”

    “不能。”

    “眼下就只有你我二人,本官这样貌,过去定然会打草惊蛇,你觉得谁才是最佳人选?”

    “我。”

    三言两语之间,元载认命了,只期待陆寺卿早点赶过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

    正在一家摊子歇脚、吃馎饦汤的陆离心头涌起一阵不好的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一样。

    “怎么了?”

    旁边,潘明停下筷子,满脸不解。

第四十四章 摸鱼

    子时。

    一道身影在屋舍顶端腾挪跳跃,很是灵活,而坐在茶楼上闲聊的客人们感觉眼前一花,根本来不及看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此时此刻,李饼正在满长安寻找陆离,毕竟天塌了需要高个子顶着。

    而昨天中午吃廊下食时,为了防患于未然,它特意问了陆离上元节期间有何安排:第一日逛东、西二市,第二日约一女伴游览曲江,夜间则去勤政务本楼赴宴。

    虽是这样说,但实际上,大部分男人所说的跟所做的不一样,陆离明显就是。

    从安定坊出来,路过安定坊与礼泉坊的时候,李饼闻到了陆离气味。

    因此,它先是去了一趟祅祠,发现人已不再,又顺着气味前往景寺,最终听一名景僧说:陆寺卿带着女伴去街上赏灯去了。

    整座长安城华灯大放,天晓得寺卿去哪里赏灯了。

    幸亏李饼嗅觉灵敏,没有轻易放弃,稍微判断了一下,开始朝设置巨型灯轮的安福门撒足狂奔。

    由于它不走寻常路,穿越在屋舍的顶端,因而没过半个时辰,就来到了皇城。

    再然后……

    猫猫迷路了。

    宫廷御灯,不仅讲究排场,还讲究奢侈,突出皇家气派,因而,五万根蜡烛里掺有西域香料,底座又盛满了香油。

    夜风吹拂下,四周充斥一股股异香,气味杂乱,李饼站在城楼上连打几个喷嚏,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去找陆离,隐约判断出他带着几个姑娘往东边去了。

    唉,算猫爷倒霉,遇到一个惫懒的上司。

    李饼在皇城顶端一边抱怨,一边凝神打量下方,试图在人群中找出陆寺卿的身影。

    随着时间推移,它还是选择了放弃,直接从楼顶跃下,紧了紧戴在头上的帷帽,用宽大的袖口将猫爪遮住。

    如此,长安街头多了一个神秘人。

    “焦圈,五仁干果还是咸肉鲜菜,您自便,只要两个钱。”

    “粉果!粉果!刚出锅的粉果,香又甜,分量十足,逛累了来上一份补充体力。”

    叫卖声中,李饼迷失了自己:

    上元节,吃点好的怎么了?

    忙了整整一天,不能歇息一下吗?

    反正千福寺就在那里,又跑不掉。

    至于元载,他这么精明肯定不会出事,再者说,进佛堂赏灯的人那么多,又有佛祖法力庇护,想来不会出什么意外。

    念及此,李饼心中顾虑全无,跑到一处摊点前,语气轻快道:“两份油炸粉果,要五仁馅,多放糖,多撒点芝麻,再来一个冻梨。”

    “嗯……还要一份油炸小鱼干。”

    “好嘞,客稍待。”

    老汉应了一声,低头准备食材的同时,说道:“承蒙惠顾,十二个钱。”

    话音刚落,铜币碰撞发出的叮当声响起。

    不多时,李饼将打包好的食物拎走,然后,找了户人家的房顶跳上去,开始大快朵颐。

    另一边。

    吃货总能在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时间相遇。

    “老陆,你看那个人的背影,像不像一条狗?”

    “像,像极了。”

    那是一处卖烤肉串的小摊,一个男人默默坐在那里,撑着头仰望星空。

    虽然没有任何动作,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已经将情绪完美传达出来了:人的悲喜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你们吵闹,想静静。

    此刻,立志吃遍长安城的杜克感觉很难受,别人出门逛街、赏灯,拖家带口,他一个人跟孤魂野鬼一样,漫无目的、四处游荡——

    要是能回三国世界就好了,哪怕没眼前这么繁华,也依旧很开心,毕竟明媒正娶的老婆在那里。

    “店家,肉串烤好了吗?”

    “客再等等,最多半刻就好。”

    “嗯……记得给我用纸包好。”

    不久前,杜克弄了罐上好的三勒浆,现在又在摊子上点了十根羊肉串、一只大肘子,准备寻个僻静的地方,比如佛塔顶端,边喝边看万家灯火。

    “施主,贫僧观你眉间郁气凝结,想必是在思念某位女子吧。”

    潘明故意改变声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杜克身后。

    “这位善士,你可愿佩我十字,听我讲经?”

    陆离亦玩心大起,问千蕊姑娘要了一串十字架,递到杜克眼前,“本教阿罗诃天尊法力无边,可渡善士超脱苦海。”

    不远处,千蕊姑娘与虢国夫人面面相觑,她们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景象。

    若非亲眼所见,甚至不敢相信,一个五品员外郎,一个三品大理卿,竟然在上元节做出这种事,哪有一点帝国高官的稳重?

    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三人关系很好。

    由于身旁无声无息多出两个人,杜克猛然警醒,不过,等看清是谁之后,又不禁放松下来,并连忙收敛起忧伤,笑骂道:“你们两个怎么凑一块了?”

    “来安慰你呗。”

    潘明一反常态,又吟了半首诗:“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念完之后,他抬起袖口,作出拭去泪水的动作。

    “去去去,老子哪有这么矫情。”

    杜克一阵无语,好不容易酝酿好的情绪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行了,好不容易聚到一起,有什么安排。”

    陆离心情大好,诺大一长安城,他们三个能聚到一起,实属难得,加上没有琐事缠身,自然得玩个痛快。

    潘明点了点头,而杜克有些意动,热热闹闹凑一起,总比一个人喝闷酒好。

    “平康坊?长这么大还没去过这种烟花之地……”杜克满脸犹豫。

    “我也没去过。”

    闻言,陆离摆出一副老司机的架势,手一挥:“安排!”

    “你去过?”两人异口同声。

    “开什么玩笑,我是常客好吧,知道昨晚跟谁喝的酒吗?”

    兴奋之余,陆离忘记了酒令行不出、干喝酒的尴尬,豪爽道:“李太白、王摩诘,他们全被我喝趴了,估计现在还躺着呢。”

    李白?

    王维?

    杜克和潘明精神大振,他们很想体验一下跟名流千古的大诗人喝酒,究竟是什么感受。

    最终,众人决定去黄六娘家,而虢国夫人犹豫了一下,选择带着婢女告辞离开,毕竟以后的时间还长,没必要急于一时。

第四十五章 劳碌命(三合一)

    元月十四日,丑正。

    长安,万年县,平康坊。

    由于潘明与杜克是第一次来,心里没有陆离那么深的感触:冷清。

    沿途各个坊市人流如潮,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而往日最为繁华的平康坊,此时却格外清静。

    “这里就是大唐最有名的红灯……烟花之地?”杜克摇了摇头,叹道:“人未免也太少了吧。”

    “姑娘们都被贵人邀走伴游,要等深夜时分才会陆续归来,听曲饮酒,吟诗作对。”千蕊笑着解释。

    不过,黄六娘家是个例外,其它妓馆人去楼空,而这里却灯火通明,另外,气氛有些古怪——

    站在外面观察,能看到姑娘们在阁楼上走动的身影,但并没有丝竹之声传出。

    “陆寺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莫不是千蕊照顾不周?”

    不多时,众人踏入妓馆,黄六娘正坐在正厅里,什么事也不做,像是生无可恋了一样。

    不过,当看到来人是陆离之后,她又活了过来,手中丝帕一甩,脸上露出职业性的面容:“哟,这两位郎君面生得紧,第一次来?”

    看着眼前这个徐娘半老、浓妆艳抹的假母,潘明按下心中的尴尬与好奇,答非所问道:“该怎么称呼你呢?”

    “看来两位郎君真是第一次来,您要是看得起我,叫我六娘就成。”

    潘明与杜克都没有穿官服出门,但黄六娘认识陆离,自然不敢怠慢。

    一旁,陆离环视四周,见姑娘们都在无所事事地闲聊,随口问道,“今日上元佳节,姑娘们怎么不出去赏灯。”

    “莫非没人邀约?”

    话落,陆离已经隐约猜到了答案。

    果不其然,黄六娘不再强颜欢笑,无奈道:“隔壁几家妓馆也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明月娘子的死讯,宣扬奴这里闹鬼,今日一早就没有客人敢上门了。”

    “不仅如此,几个有了邀约的姑娘也被送了回来,再这么下去,唉……”

    真没想到,平康坊内的妓馆也如此内卷。

    旁听到现在,潘明与杜克已经隐约猜到了前因后果,但他们想不通,不过是死了个人而已,怎么跟鬼神扯上关系了?

    陆离也没解释,说道:“大理寺已经在追查凶手了,等到了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六娘家的生意自然会好起来。”

    不知怎地,脑海中浮现出李饼的身影,想必此刻这只御猫已查到什么重要线索了,正努力调查呢。

    “借寺卿吉言了,不管怎样,往后可要常来这边玩,奴一定让姑娘们好好招待。”

    众人在正厅叙了一会儿话后,移步甲字六号房,这里地方大,又是千蕊姑娘用来待客的地方,与其便宜别人,倒不如让她赚些银钱。

    当然了,千蕊和黄六娘都不打算收钱,而是请他们白嫖。

    “贺老他们呢?”

    趁着姑娘布置房间、准备酒食的空当,陆离随口问了一句。

    “贺监家中有事,中午就走了,而我们才醒没多久。”

    话音刚落,珠帘碰撞声响起,王维笑着走进来:“上元佳节一共三天两夜,白白虚度一日,陆卿可要好好补偿吾等。”

    “不可多饮。”

    站在王维身侧的晁衡往后缩了缩,显然是被灌怕了,补充道:“再过几个时辰就是大朝会了,不可耽误正事。”

    闻言,陆离三人面面相觑,他们满脑子想的都是玩,差点忘了还有朝会要参加——

    朝会种类繁多,有常朝,有朔望朝,以及至正朝。

    前者顾名思义,商讨国事、祭天地、祭海岳,临轩策命……这些事情常常发生,需要及时处理,同时又不必太过重视。

    而至正朝,是指冬至、元旦这两天,跟几个时辰后的朝会不相关。

    最后,朔望朝,每月一号与十五号举办,又逢上元佳节,在京文武百官只要还能动弹,就必须进宫,恭贺皇帝、接受赏赐。

    “那就随便喝点吧。”

    事实上,陆离倒也没觉得有多麻烦,反正不用处理公务,就当过去凑个人数,长长见识了。

    一旁,千蕊姑娘吩咐贴身女婢给黄六娘带话,让她命护院游侠去众人府中把朝服取过来。

    而交代完各种杂事,陆离发现少了一个人,忍不住问道:“太白兄呢,怎么没看到他,莫非跟哪个相好的姑娘出去赏灯了?”

    闻言,王维似乎想到了什么,满脸好奇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他昨夜究竟喝了些什么,躺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乾和葡萄酒跟鲁酒混着喝,接连灌了四五坛……

    念及此,陆离笑而不语。

    坦白来说,他也没想到后劲会这么大,能让斗酒诗百篇的李白变成这样。

    “要不再等等?让人给他煮些醒酒汤,说不定就能缓过来了。”

    在来的路上,杜克就已经酝酿好要抄哪些诗了,跟李白来个以诗会友,等混熟了,再请他为自己写首诗——

    诗名:上元赠杜克。

    嗯……李白那首《将进酒》让岑夫子、丹丘生两人名留青史,《赠汪伦》亦然,杜克也想体验一下这种感觉。

    “不喝了,不喝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李白捏着眉心走进房间,他从未这么狼狈过,头痛欲裂,看到酒就害怕,尤其是看到陆离那张满是笑意的脸后,他更是瞬间记起昨夜喝断片前听到的那句话:

    太白兄,别光喝鲁酒,掺些乾和葡萄酒进去,味道会更好。

    “杜克,左千牛卫中郎将。”

    “潘明,工部员外郎。”

    因为是第一次见,众人互相通报了一下姓名,谦让一番后,入席定座。

    晁衡、李白坐在一起,两人明确表示滴酒不沾,只喝三勒浆,相当于儿童组。

    王维则说可以陪着喝一点,但要保证不能耽误明天的大朝会,免得君前失仪。

    而陆离、杜克、潘明,他们三个都知道对方体质异于常人,喝再多也只是考验胃容量而已,也就默默达成共识:

    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了,随便喝,只要尽兴就行。

    另外,坐在席间的文化人不多,真要玩行酒令又得扫兴,因而,千蕊姑娘提议把“论语玉烛”搬上来,跟昨夜一样。

    杜克听了规则之后,觉得还是不够爽利,问还有没有更简单的玩法。

    那就只能玩骰盘令了,对文采、知识储备一点要求也没有,就是凭运气——

    某三个挂逼除外。

    而且玩的也不是银杏状的樗蒲,就是后世那种六面体骰子,一点和四点染成红色、其它点数染成绿和黑色。

    陆离问了下千蕊姑娘哪种花色最厉害,即,哪些是贵彩。

    听到这里,千蕊便猜出他要使坏,其实也不算,毕竟是凭自己的本事把花色摇出来。

    堂印、碧油、酒星:

    三个骰子的四点同时朝上,一片通红,充满了喜气洋洋的贵气,跟宰相们在政事堂所用大印的颜色一样,故称堂印,要是摇出来可以请在座所有人满饮一杯。

    三个骰子的六点同时朝上,这是最大点数,且六与绿互为谐音,所以直接染成绿色,而一片绿色跟御史乘舆所用的【碧油幢】相似,故而仅次于“堂印”,可以邀请三人一起喝酒。

    至于酒星,就没那么多讲究了,三个一点朝上,像星星一样。

    投出这三种贵彩可以劝别人喝,要是别的杂花色,那就只好自饮自酌了。

    对此,李白和晁衡很是随性,摇到贵彩就让陆离他们喝酒,摇到杂色就自己喝——

    反正杯子里装的是三勒浆,由南洋果品所制,一点度数都没有,不仅如此,还能解酒。

    此情此景,陆离心中感觉既好笑又愧疚:

    堂堂诗仙,喝得越多诗性越浓,结果被他捉弄了一下,现在只敢喝果汁了,就跟吃素的狮子差不多。

    一时间,甲字六号间内筹骰叮当,笑语喧哗不断。

    而随着夜色渐浓,那些外出观灯的姑娘也带着恩客回到妓馆,准备战斗至天明。

    “给我倒满。”

    边喝边聊,不知不觉中,众人已喝过了两更天,而李白感觉自己又行了,叫舞姬替他倒酒。

    只不过依旧没敢碰烈酒,小心翼翼地点了一壶郎官清,但还是感觉有些后怕,索性提前准备了两壶乌梅浆,如果自己不胜酒力,就靠这个续命。

    可惜,李师傅遇到了杜克。

    这货听说陆离昨晚的战绩之后,也存心想把酒仙灌醉,毕竟,以后可以出去吹嘘——老子曾把李白灌醉过。

    有心算无心之下,刚醒没多久的李师傅再次醉了。

    而这一次,情况有些不一样。

    只见年已四旬的李白把酒席一推,跳到厅堂正中央,开始张牙舞爪地跳舞。

    还别说,进退之间颇具法度,一看就是训练有素。

    陆离靠在桌案上,一边吃着千蕊姑娘削好的冻梨,一边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李白的舞姿。

    左手边,王维和晁衡更是时不时击节喝彩。

    当初在三国世界,大家聚在一起,也是如此,喝开心了就一起跳舞,时至今日,陆离仍记得初次与丁公,应该是准岳父相见时的场景——

    扭身扬臂、袖袍甩动、招手摇送,全然不顾什么贵人大官的威仪。

    吕布、张辽亦是如此。

    这时候,李白越跳越近,直冲着陆离而来,这叫打令,本朝特有的称呼,在三国时期叫“以舞相属”。

    不过,待李白跳到身边后,陆离毫不露怯,直接站起来跟他一起左右腾挪,手舞足蹈。

    古代文化就是这样,在宴会上当众歌唱跳舞没什么可丢人的,相反还是一种很正常、很风雅的活动。

    还拿唐朝来说,百年前李靖灭东突厥大胜而归,李渊和李世民父子两个直接开宴会庆祝。席间,天可汗陛下第一个起身跳舞,太上皇在旁边给儿子弹琵琶伴奏,大臣们也跟着起舞。

    而相同的场面,十几年后再度上演了一遍,那时候新太子李治刚得长子,天可汗都一把年纪了,听到消息后二话不说,带着一帮老臣冲到东宫带头跳舞。

    简而言之。

    感到开心就跳舞,别人来邀请你,千万别觉得丢人,端着架子不动弹,那才是丢人,更是让邀请者感觉被打脸。

    渐渐地,潘明和杜克也加入到跳舞的行列中来。

    在众人载歌载舞时,大理寺少卿李饼也在做着类似的动作。

    只是,相比于甲字六号房的矜持舞姿,街上的男女老少更加随性。

    有诗云: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男男女女围着彩灯,手臂相挽,按照节拍整齐跺踏地面,一边踏一边唱上元祝词,兴致来了甚至可以跳到第二天早晨。

    此刻,李饼被两个妆容精致的少女拉着袖口,被迫上演才艺。

    过了许久,好不容易得到休息时间,又有女孩围了上来,让它摘下帷帽,李饼估摸着要是在推脱,这群人恐怕就要上手了。

    一念至此,它高高跃起,凭借灵活的身手顺利出逃。

    “嗯……猫爷没有在玩,是在搜寻寺卿的气味。”李饼在房顶来回腾挪。

    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沿着皇城前的大道前行,陆离身上的气息越来越浓。

    没过多久,李饼直接锁定了平康坊,并推测出陆寺卿又去妓馆狎玩了。

    想到这儿,它不由加快了速度,好多携女伴而归的客人感觉眼前一花,有一道残影从身旁掠过。

    必须给这家伙找点事做!

    喝大酒、听小曲,身边围着妓馆头牌姑娘,跟个大爷一样……

    不得不说,李饼已经脑补出陆离放浪形骸的模样了。

    嗯……事实也是这样。

    连续跳了大半个时辰,陆离等人感觉可以继续下去,李白和王维他们感觉有些吃不消了,趁着酒醒又喝了些提神爽口的乌梅浆。

    “玩一轮论语玉烛便沐浴、歇息吧,要不了多久就该上朝了。”国际友人晁衡依旧保持着清醒,提醒道:“若是被御史闻到满身酒气,免不了被弹劾。”

    听到歇息二字,千蕊姑娘不矜持地笑了,她再也不信陆离腰疼的鬼话了。

    腰疼能击鞠?

    还玩得这么好。

    有青色天狼时刻护佑,恐怕早就不是**凡胎了。

    总而言之,她今夜一定要把陆离带走!

    “可以。”杜克很是期待地点点头,原先的伤感早已荡然无存。

    而几个有眼力见的女婢行了一礼,转身去拿银酒筹器。

    “奴家献舞一曲,为各位助一助雅兴。”千蕊声音软濡道。

    长安花魁,无一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跳舞更是不必说,而明月娘子死后,黄六娘就靠她一人撑场面,舞姿自然不差。

    只不过,那双盈盈妙目经常盯着陆离看,心中在打什么主意,人尽皆知。

    杜克露出揶揄的笑容。

    而潘明见识过虢国夫人自荐枕席的态度,倒是不感觉有什么稀奇。

    正当千蕊姑娘准备一展舞姿的时候,一道白影顺着打开的窗台跳了进来,一连串质问声随之而来:

    “寺卿可曾尽兴?”

    “不是说只在东、西二市闲逛吗?”

    最先反应的两人不约而同地盯着陆离,同样在用眼神质问:

    这只猫成精了,竟然能口吐人言,这不是休闲世界吗?

    你怎么不早说?

    怎么认识的?

    “这位是本寺少卿,圣人的肱骨之臣。”

    察觉到李饼的语气中充满了哀怨,陆离也不问有缘,直接给它扣了顶高帽,夸道:“断案如神,有它辅佐,本官才能高枕无忧。”

    “一路赶来辛苦了,来,喝杯果汁休息一下。”

    话落,又亲自斟了一杯冰镇三勒浆递过去。

    帷帽后面,李饼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红,它一开始确实挺着急公务,可没过多久就去吃喝玩乐了。

    油炸粉果、小鱼干、踏歌,甚至还抽空看了会儿花灯……

    可怜那元载,此刻正孤身一人夜探千福寺。

    想到这儿,李饼旋即收起一切杂念,沉声道:“寺卿,发生在平康坊的两场命案已经查到重要线索了。”

    “与安定坊的千福寺有关。”

    听到命案二字,千蕊姑娘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心中再无半点旖念。

    王维等人亲眼目睹过命案发生的全过程,同样没有喝酒的心思,抬眸看着全身被黑袍笼罩的李饼,默默等待后文。

    “这千福寺信众颇多,必须寺卿亲自去一趟,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信众颇多?

    景教、祅教均神秘不凡,更别提能与道家争锋的佛门了——

    大唐尊老子为祖先,奉道教为国教,除女帝之外,历代皇帝不断提高道士地位,高祖规定“道大佛小,先老后释”,太宗重申“朕之本系,起自柱下”,高宗更是尊奉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

    在这种情况下,佛门依旧坚挺,其中肯定有什么蹊跷。

    “有何依据?”

    陆离放下酒樽,正襟危坐。

    接下来,李饼将白天的发现以及推断悉数道出。

    没有任何毛病。

    要是换位思考,陆离也会这么做,千福寺必进不可,而且还不是偷偷混进去,必须找到主持,请他全力配合调查。

    “既然如此,那便去吧,现在是四更天,五更天要上朝。”

    “各位,在下有公务要去处理,先走一步,朝堂上再见。”

    略作思索,陆离决定去一趟千福寺。

    首先,他对自身实力有信心,其次,这个世界水深不假,但朝廷能在此站稳脚跟,就说明龙虎气有着难以想象的作用。

    最后,真要出了什么事,不是还有那位阿罗诃天尊吗?

    说不定能试出自己的后台到底有多硬,反正祂不会见死不救。

    “郎君……”

    千蕊姑娘欲言又止,白天的经历让她感觉这个世界变得格外陌生,不知该说什么。

    “不必担心我。”

    “记得随身携带米利斯赠送的莲花十字架,他那件法袍也别落下。”

    陆离在窗台上顿了一下,又对李白等人说道:“各位有官职在身,朝廷气运庇佑,万法不侵,无须担心。”

    话落,直接跳了出去,很快就与黑暗融为一体。

    潘明、杜克旋即跟上,只留下李白、王维、晁衡三人,他们尴尬地看着对方。

    嗯,大家都是帝国官员,为什么我没有这种高来高去的手段?

    怕不是当了一个假官。

    黑暗中,四道身影在屋舍顶端疾驰狂奔,黑鬃马察觉到主人走得急,也想跟上去,可是地形实在不允许,只能作罢。

    陆离一步跃出,横跨六七户人家,向身边两人叮嘱道:“这个世界不简单,行事谨慎一点,当然也没必要太过避讳。”

    “所以,可以大闹一场?”杜克的关注点总是与旁人不同。

    “最好不要,这个世有诸天神佛的踪影,可依旧以皇权为尊……”

    陆离想到了景寺内供奉的五帝图,沉声补充道:“对李隆基敬重一点,别太飘。”

    潘明眉头微皱,他之前还想,要是哪天心情不好,杀个皇帝给自己助助兴来着……

    三人身后,李饼竭尽全力赶路,依旧跟他们相距甚远。

    “这……这种速度还能算是人类吗?”

    此刻,李饼怀疑自己是不是给猫猫一族丢脸了,特别是看到三人正在不断交谈,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挫败感愈发强烈。

    “后面那只小猫咪似乎很辛苦,谁去背着它走。”杜克余光一扫,跃跃欲试。

    陆离当即顿住脚步,自告奋勇:“我来。”

    时隔一天,他依旧忘不掉那毛茸茸、软绵绵的手感。

    长安城西北角,安定坊。

    自东汉末年起,道家就开始尊奉天官、地官、水官三神祇,并与正月、七月、十月之望日相结合,形成三元节。

    上元节,天官赐福。

    为了传播教义,佛门不甘示弱的开了俗讲,至少一年开三次,春夏秋三季各一次,以对应道家三元。

    尤其是中元节,作为后来者的僧人特意搞出一个盂兰盆节,把两个节日放在同一天,内涵也全部照抄道家,都是为死去的亲人祈福赦罪,准备贡品喂饱阴司恶鬼。

    正是因为知道这些,元载心里更加尊崇道家,看千福寺里的僧众也不太顺眼。

    毕竟,今天分明是天官赐福之日,佛寺却大开山门,接受百姓供奉。

    “升座!”

    钟磬齐鸣。

第四十六章 不详

    只见一名老僧走了过来,先是朝众人行礼,而后坐上专门为讲经僧设置的高座上。

    紧接着,在寺内赏灯的百姓、信徒闻讯纷纷赶来,来得早就席地而坐,若是来迟了就挤作一团,扶着树、踮起脚尖,满脸期待。

    事实上,元载并不感觉奇怪。

    僧人之间互相讲经、谈法,讲究一个庄严肃穆,说得越深奥晦涩越好,但跟寻常百姓讲经就没必要了,怎么通俗就怎么来,毕竟,大部分人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话。

    只见那眉毛花白、宝相庄严的老僧启齿高诵佛号,然后脸色一变,模拟妇人的声音,念道:

    “慈母告目连:‘我为前生造业,广杀猪羊,善事都总不修,终日咨情为恶。今来此处,受罪难言。浆水不曾闻名,饭食何曾见面。浑身遍体,总是疮疾。受罪既旦夕不休,一日万生万死。’慈母唤目连近前,目连,目连啊……”

    随着两声呼唤,几个小和尚开始敲打木鱼,并用各种乐器营造氛围。

    高台之上,老僧继续唱念,同时以袖掩面,表现出一副“我很惨”的模样:

    “我缘在世不思量,悭贪终日杀猪羊,将为世间无善恶,何期今日受新殃。

    地狱每常长饥渴,煎煮之时入護汤,或上刀山并剑树,或即长时卧铁床。

    更有犁耕兼拔舌,洋铜灌口苦难当,数载不闻浆水气,饥羸遍体尽成疮……”

    抽泣声响起,元载发现四周那些心软命苦又没什么见识的妇女,早已抱在一起痛哭了。

    与此同时。

    四道身影落到了佛堂顶端,正看着下方堪称荒唐的闹剧。

    观望了片刻,杜克感觉大唐百姓太好骗了,尤其是那些年龄偏大的妇女,听了没一会儿,就争先恐后地摘首饰、手镯,说要融了给菩萨、佛主塑金身,给自己和家人赎罪。

    好好一上元佳节,硬是变得糟心起来。

    而潘明倒是不感觉奇怪,毕竟这个时代的百姓没有太多娱乐活动,别说看影视剧了,书籍都很难接触到,现在难得看一场表演,再怎么简陋,内心也会被触动。

    当然,和尚们知道分寸,目连救母的故事说出来,暗示信众捐一次供奉物就可以收手了。

    眼下上元佳节,还是多讲讲喜庆的故事比较好,就这样,他们又开始讲历史传说、民间故事,宣扬圣人的威望政绩……

    俗!

    不愧是俗讲!

    若非顾忌场合,陆离都想骂:一群骗子剃去头发、披上袈裟,再端上个木鱼,就可以招摇撞骗了!

    最不要脸的是,还美其名曰:

    洗去罪孽。

    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异象显化,陆离看得分明,端坐在高台上的老和尚多次睁开眼,偷偷瞥向信徒捐赠来的器物。

    “真是开了眼界,佛门舌绽莲花的法门,名不虚传。”杜克毫不客气地揶揄。

    “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手中的刀还是太钝了。”潘明满脸不屑。

    “让几位施主见笑了,贫僧楚金,忝为本寺住持。”

    话落,一道身影出现在陆离身后,看似悄无声息,但还是在第一时间被他察觉到了。

    楚金,俗姓陈,相传其人七岁能诵法华,九岁出家,十八岁即升座**华义旨,开元末年,担任千福寺主持。

    在陆离审视的目光中,身披破袈裟的楚金不卑不亢道:“四位善士的来意贫僧已经知晓,还请移步,随我去正殿一叙。”

    “带路。”

    话落,四人从庭院后方落下,不曾惊动任何人,包括元载。

    昔年,章怀太子主动舍弃府邸,方才有了眼前这座占地宽广的千福寺。

    在刚才来的时候,陆离便已四处侦查过了,三门殿、天王殿、大雄宝殿,一样不缺。不仅如此,讲堂、藏经阁、观音殿、地藏殿、祖师殿、珈蓝殿,更是样样俱全。

    这得骗多少钱才能将其建成?

    许是察觉到陆离眼底闪过的不屑,楚金转过身来,问道:“施主可是对我寺有所误解?”

    “呵呵,没有误解。”

    一旁,杜克代为回答道:“就是觉得贵寺舌绽莲花的功夫,实在厉害得紧,把善男信女当肥羊宰,还能让他们心甘情愿。”

    “果然,施主误解了。”楚金摇了摇头,“善信们捐的银钱,无人敢贪墨,要么融掉为佛主塑金身,要么用来建造多宝塔。”

    “贫僧初来千福寺的时候,一日诵《法华经》,至《见宝塔品》,眼前忽现宝塔,乃禅坐六年,发誓建塔。”

    “奈何力量有限,只能大开俗讲,请善信募捐,筹集四方善款。”

    塔。

    原来是存放僧骨舍利的地方,到了本朝则成了一种标志,只要有条件,僧人们都会在寺庙内建一座塔,立在大雄宝殿前。

    但四人即将踏入宝殿,却发现庭院内确实空无一物。

    香火如此鼎盛,建个塔有何难?

    除非老和尚心大……

    嗯,多宝塔。

    光听这个名字就觉得不凡,竟以多宝为名。

    “不知贵寺还差多少钱?”潘明不动声色道。

    楚金合手宣了一声佛号,坦言道:“历时六年,已筹得善款五十万钱,还差五十万。”

    陆离一阵无语,一张羊肉馅胡饼一个钱,若是建佛塔的钱去买饼……

    到了这个地步,已没什么不能说的事情了,李饼责问道:“那为何要欺骗信徒?那负责讲经的和尚平平无奇,甚至可以说市侩。”

    老和尚没有被李饼的外貌吓到,养气功夫似乎练到了家,反问道:“各位非我门人,为何妄言?只要捐了善款,一切罪业吾等自会替其应下,保证他们死后永不坠阿鼻地狱。”

    坦白来说,这话得不到验证。

    至少陆离等人验证不了。

    不过,楚金主动说道:“诸位有大气运加身,若愿入我门中,贫僧便以身演法,一展佛门神通。”

    潘明与杜克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两人面面相觑。

    李饼则面无表情。

    而陆离,他本以为自己能够免疫类似的话了,但是,这话由和尚说来,心里莫名的感觉膈应,很膈应。

    见四人沉默不语,态度已非常明显了,楚金仍不死心,一边走在前方引路,一边说道:“贫僧知道三位贵客对我佛门抱有偏见。”

    哪三位?

    自然是陆离、潘明、杜克三人组。

    “前几朝皇帝灭佛,无非是认为佛门不事生产,靠化缘施舍为生。”

    “而本寺不然,种粮、种菜、砍柴、担水,各种活计全靠自己动手。”

    楚金口中振振有词,“等再过一段时间天气转暖了,我寺还要举办‘普请’活动,自贫僧以下,所有僧尼都要去田间耕作。”

    “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每逢饥年,大开山门,发放粮食赈济灾民。”

    说到这里,老和尚脑后腾起一道神环,仿若真佛降世。

    其实,那番话做不得假,千福寺已有近七十年历史了,而楚金也并非初掌此寺,陆离等人向附近的坊民打听一下,便可知道究竟如何。

    “本喵…少卿没有问到肉味,亦不曾闻到血腥味。”

    话落,李饼故意板起脸,不满陆离一直将手搭在自己脑袋上。

    对此,陆离恍若未见,现在不撸猫,过几天回去了后悔都来不及。

    梁武帝时期以后,“戒杀生戒肉食”的清规就已基本定下,而李饼嗅觉极其灵敏,它这么说就表明千福寺的僧众真严守戒律——

    一日几餐以米粥为主食,配以腌菜,青菜炖豆腐已算是美味佳肴,若是生了大病,必须补充营养,也只能吃些蜂蜜、酥酪。

    自给自足、吃素念佛。

    满足这两点要求,确实当得起大师之名。

    而耐心听完解释之后,杜克快人快语,道:“如此,倒是吾等误会了,大德与那些欺名盗世之辈有着天壤之别。”

    陆离点了点头,心中补充了一句:前提是信徒死后真能得到佛主庇佑,否则,他们依旧是大盗。

    大雄宝殿,居于整座寺庙的正中位置,里面供奉着释迦牟尼和其他**力佛、菩萨、罗汉。

    凡是遇到重大活动,都在此处举行,由此可以看出,楚金确实没有怠慢众人,四人逐渐收起先入为主的态度。

    “诸位的来意贫僧已知,是为平康坊命案而来,然否?”

    进入大殿之后,陆离暂时将手拿开,给了佛主一个面子。

    而恢复自由的李饼双爪负背,恢复了高冷范,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张施主并非杀人凶手,他感觉自己无缘蟾宫折桂,决定回乡温习功课,待来年再赴京赶考。”

    “此外,张施主出身寒门,确实没钱为红颜知己赎身,不得已才写信回绝。”

    陆离满脸古怪。

    老和尚又不是当事人,怎么知道的如此清楚?

    不过,他没有开口询问,此案由李饼全权处理,自己过来完全是帮忙充个门面。

    “空口无凭,那儒生人呢?”

    李饼官气十足,但心里却极不平静:早知道千福寺主持如此好说话,当初就带着元载直接进来了……

    没错,它正在后悔,认为不该找陆离寻求帮助。

    “听贫僧说了明月姑娘的死讯后,正在客房为她念经。”楚金大师低眉顺目,声音低沉:“说起来那两桩命案确实与本寺有关。”

    众人按下杂念,知道重头戏来了。

    “前段时间,浮香、明月两位姑娘来本寺祈福,按理说,本该由监寺或者其他修为有成的知客僧陪同……”

    说到这里,楚金无奈长叹,那张无悲无喜的脸也终于有所改变,自责道:“但那天贫僧召集召集全寺大德四十九人,行法华三昧,无暇顾及其他。”

    佛主金身面前,老僧自然不会撒谎,将事情原委完完全全道出。

    原来,经过六年努力,楚金心血来潮,预感建造多宝塔一事将会在近日功成,那剩下的五十万钱将由圣人出资补齐。

    正因为如此,他将全寺有法力在身的高僧全部召集起来,行法华三昧,又刺血写《金法华经》一部、《菩萨戒》一卷、《观普贤经》一卷,法华经一千部、金字三十六部,以镇宝塔。

    在这种情况下,明月、浮香两位娘子被恶灵盯上了,而陪同的知客僧**凡胎,没有察觉到异常。

    等楚金反应过来时,为时已晚。

    “千福寺内香火鼎盛,为何会有恶灵?在下听说昔年净土宗高僧怀感曾住此修念佛三昧,三年之后证得三昧。”声音从殿外传来。

    不久前,元载实在受够了俗僧糊弄愚民的把戏,索性离开庭院,四处探寻线索,刚好在大雄宝殿撞见了陆离等人。

    “寺卿,少卿。”

    他快步走来,先朝两位上官行礼问好,然后又向不认识的潘明与杜克点头致意,最后表情不善地看着楚金,似乎在追问答案。

    “施主可知怀德大师为何会来此修炼?”楚金并不在意元载言语中的挑衅,自言自语道:“寺成不久,章怀太子死于非命,此地为其旧宅,有不详降世。”

    章怀太子,李贤。

    一个被父皇欣赏器重、欲寄以家国的继承人,被臣子称赞万国之贞斯在、三朝之礼不亏的储君,却被诬告谋反,而诬告者正是生母武则天。

    李治心里清楚原委,有心回护他,却被武则天反驳:为人子怀逆谋,天地所不容;大义灭亲,何可赦也!

    一个贤明的皇太子,一个懦弱的父皇,一个蛇蝎心肠的母后。

    传说中,心怀怨气的人死后会化为厉鬼,那皇太子呢?

    陆离觉得会很棘手。

    反正,楚金说得很隐晦,以不详降世来概括,毕竟,章怀太子是当今圣人的亲伯父,两人同出一源。

    “贫僧建多宝塔并非为一己私念,只是想超度亡者。”

    “其实,无需赘言,想来两个时辰后的大朝会,四位施主就会相信贫僧所言的一切了。”

    言语中充满了笃定。

    再联想楚金先前所说,剩下五十万钱会由天子亲自出资,陆离心中又信了几分。

    总而言之。

    整个案件并不复杂,两位姑娘上香的日子不好,被不详盯上了,最后死于非命。

    可是,尚存一个疑点。

    她们为何要跨越半座长安城,舍近求远来千福寺上香?

第四十七章 朝会

    天没有大亮,光线幽暗朦胧。

    皇城附近,狂欢的气氛稍稍淡去,百姓拖着疲惫的身子,返家休息,养精蓄锐,等待夜幕再次降临,同时也为前来上朝的帝国官员让出一条道来。

    “太奢侈了。”

    “昨夜至少燃去一百万根蜡烛。”

    几名御史正在交谈,毕竟,空气中弥漫着脂粉味、香腻味久久不散,将人熏得陶陶然。

    不过,他们不打算上书劝诫,因为起不到任何作用,反而会触怒龙颜。

    并非危言耸听。

    几十年前,有位同僚不解风情地要求睿宗:昼则欢娱,暮令休息,即,上元期间不要日以继夜地玩乐,这样太过分了。

    当时皇帝表面上答应了,但看眼下这光景,就知道什么作用都没有起到,当今圣人李隆基玩得此先帝更加随性。

    灯轮、灯树已经不够表现皇室排面了,直接下令用去永州一年的赋税建造灯楼,不仅如此,上元节尚未到来,就有诏书降下:

    大陈影灯,设庭燎,自禁中至于殿庭,皆设蜡烛,连属不绝。

    不远处,陆离倒没有这么多忧国忧民的思想,正无所事事地等待着——

    潘明与杜克品级不够,皆不能站在此处。

    然而,跟一群头发花白的老爷子站在一起,陆离想低调都难,不知多少道视线落在他身上。

    难道穿错衣服了?

    陆离低头看了看自己,红色外袍、黑领、黑袖边、白色裙裳、金玉饰腰带,确认完毕之后又抬眸看向四周,一样不少,包括玉质笏板。

    嗯……第一次上朝,心里确实有种很特别的感觉,倒谈不上多紧张,就是不想太丢人。

    不过,没等多久皇城朱雀门缓缓打开,高力士行至门口,中气十足道:“上朝。”

    文武百官立刻收敛表情,井然有序地进入皇城,并时刻提醒自己:今日是大朝会,绝不能出任何差错、在君前失仪。

    负责打头的人是一位女冠,众人知道她已迈入中年,可肌肤却保养得很好,不需华贵的金玉珠宝衬托,更不需要盛装,自有一身贵气,仿佛驻颜有术一般。

    玉真公主,曾跟王维这个帅大叔之间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不仅如此,诗仙李白在第一次与她相见时,就忍不住提笔写下《玉真仙人词》来赞美:

    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清晨鸣天鼓,飙欻腾双龙。

    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

    什么样的女人,连王母都需要亲自去迎逢?

    接下来是圣人的儿子们,他们贵为亲王,不谈手中是否握有实权,只论品级,远超宰辅大臣。

    而昨天在鞠场受伤的永王不知用了什么药,现在已行走如常,与诸位兄弟站在一起,表情肃穆。

    最后是臣子,不论官居几品,一律是红色外袍,只是依照品级减少剑、佩、绶等物品,红彤彤一片,看着就让人感觉喜庆。

    “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训斥声响起。

    由于离得不远,陆离用余光看了一眼身后。

    嗯……杜克这货太过松散,外袍没有穿好,被一名眼尖的御史发现了,而这些人跟疯狗差不多,本职工作就是找茬,根本不顾及什么上元佳节、同僚颜面。

    度个假还要挨骂,杜克心中不岔,涌出一股火气,可一想到陆离先前的叮嘱,还是忍住了,一边行走一边整理。

    小插曲过去,众人继续向开在宫城中轴线上的承天门走去,而陆离在收回视线之前,多看了一眼训斥杜克的御史,准确来说,应该是他头顶。

    法冠,又称獬豸冠,传说这是一种上古神兽,能够分辨正邪,如果发现奸邪小人,它就会用角把他顶倒吃掉,是公正的象征。

    按理说,在这个各教均有神迹显化的时代,法冠应该属于特殊装备,具备种种玄奇作用。

    可惜,陆离什么都没有发现。

    看来学习望气术势在必行,不然以后遇到以东方为背景的考试,跟个瞎子没区别——

    只能靠龙虎气以及天子气来震慑诡异、不详,太过被动,无法看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念头急转之间,众人踏入大殿,五品以上有资格入内亲自面圣,五品以下守在殿门口,七品以下待在广场上吹风。

    由于站得靠前,陆离一抬头就能看到李隆基,比昨天更加庄严了。

    头戴冠冕,外黑内红,用一支饰金的玉簪穿过去固定里面的发髻,下方又有一组带子从冠上穿出来,在下巴处打结,再次将其固定。

    垂旒、黈纩,分别遮挡视线,听力,似乎在提醒皇帝:水至清则无鱼,不要看得太清楚、别听得太明白,遵循无为而治。

    相应的,礼服也更加繁复,黑色大袖外袍、红黄色下裙,白色中衣,上绣日月星辰以及龙纹,另外还有各种佩饰,加起来至少五十斤重。

    当皇帝确实不容易,都一把年纪了,还要活受罪。

    “趋!”

    这时,一道声音将陆离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典仪,站在阶下高声指挥大臣们行礼的官员,他身旁还站在两名帮忙扬声高呼的赞者。

    而“趋”是第一个命令。

    陆离在听到之后,赶忙跟在贺知章身后,弯腰拱手小步快走。

    “脱舄!”

    二话不说,将鞋子脱掉。

    幸亏没人有脚臭,亦或者说,谁要是有这毛病,都很有知之明地提前用香熏过了。

    “解剑!”

    陆离默默将挂在腰间的配剑解下来,整个过程不紧不慢,时机把握得很好。

    “俛伏!”

    “上元佳节,三品以上的爱卿今日就免了这些虚礼吧。”李隆基终于开口。

    话落,陆离前方一帮走路都困难的老爷子们如获大赦,止住颤颤巍巍下伏的身子,缓了口气。

    不用下跪,挺好。

    身为三品大理卿,年轻力壮的陆离沾了光,不用趴在地上以示敬意了。

    “兴!”

    身后那帮臣子缓缓站起来。

    “再拜!”

    得,刚起来,又跪下了。

    “兴!”

    一套还算简单的礼节结束了,杜克爬起来站好,心里很是无语。

    这时候,身材魁梧的高力士从李隆基那里领了诏旨,交给宰相之一的侍中,老爷子腿脚还算好,快步走到大殿东北侧,面朝百官,大声道:“有制!”

    刷刷刷……

    跪地过程中发出的声响传出,陆离见前方的贺老不动,也乐得清闲,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

    “上元之庆,与公等同之。”

    上元佳节到了,我和大家一起庆贺。

    就这一句话,台阶下的众人又开始折腾,先是跪伏在地上,然后起身跳舞……

    随便怎么跳,只要够卖力就行,口中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堪称群魔乱舞。

    简而言之。

    磕头、起身、磕头、跳舞……

    杜克感觉心累。

    不过,接下来就好过多了,大家也没啥好宣布、商量的事情,好不容易过个节,只要不是天塌了,全部延后处理。

    因为陆离用余光扫了一圈四周,笏板上很干净——

    为了防止遗忘,大臣会提前把要上奏的事项写下来,若上面没有记载东西,就说明无事可奏。

    在众人的注视下,高力士又捧起一册制书,当众宣读:

    “门下:大唐天宝三载……重门夜开,以达阳气,群司朝宴,乐在时和。属此上元,当修斋录,其于赏会,必备荤檀。比来因循,稍将非便,自今已后,何至正月,取正月十四日、十五日、十六日开坊,市门燃灯,永为常式!”

    大朝会第一道敕旨,给上元节定了性:玩,大玩特玩,从今以后的上元节怎么开心怎么玩。

    “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表示圣人英明,没有哪个人不开眼站出来反对,毕竟诏书开口第一个词就是【门下】,肯定是跟各位宰相通过气了。

    另外,大唐所有圣旨都没有【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和【钦此】那一套。

    既然无人提出异议,那此项公文从即日起,正式具备法律效力,只有皇帝本人有权利更改。

    手捧圣旨的高力士退回原位,而陆离默默等待退朝的命令,心道:

    真无趣。

    可惜,没过多久,一道清丽的声音打破宁静,让气氛变得古怪起来。

    “陛下,贫道有事启奏。”玉真公主朱唇轻启。

    话落,陆离看到贺知章眯起来的眼睛瞬间睁开,很显然,这位即将告老还乡的老臣被震住了。

    堂堂公主,竟自称贫道。

    “准。”

    隔着珠串,没人能看出李隆基现在的表情。

    玉真公主脸色如常,缓缓说道:“先帝许妾舍家,今仍叨主第,食租赋,诚愿去公主号,罢邑司,归之王府。”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抬眸看向坐在龙椅上的那道身影。

    可惜,任何回应。

    这位玉真公主的意思很明显:

    当年先帝睿宗愿意让我出家入道,但我至今仍居住在旧时为公主的府第中,吃着天下百姓所缴纳的租赋,希望可以削去公主名号、不再收受天下百姓之租赋,并将公主府第归还。

    而圣人家事,外臣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保持沉默。

    这么喜庆的日子,身为妹妹却说这话,这不是在给皇帝添堵吗?

    陆离不解,饶有兴致地看戏,等待这位公主道出原因。

    “不准。”李隆基言简意赅,声音中没有喜怒,跟昨日判若两人。

    而公主并没有退却,似乎想在今日把事情定下来,掷地有声道:“妾,高宗之孙,睿宗之女,陛下之女弟,于天下不为贱,何必名系主号、资汤沐,然后为贵?请入数百家之产,延十年之命。”

    这一次,李隆基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久久不曾出声。

    在此期间,御史环视四周,寻找君前失仪之人,准备节后参上一本。

    我,唐高宗孙女、唐睿宗之女、陛下的妹妹,这样的身份在天下之间并不卑贱,既然如此,何必使用公主名号,领有汤沐邑并且自以为贵?请让我归还家产,乞求能以此延长十年之命。

    陆离觉得前面那几句并不重要,最后一句倒是值得推敲。

    放弃尊位,可以延长寿命。

    什么鬼逻辑?

    但眼下这个有神佛活动痕迹的世界,需要讲什么逻辑?

    不对,准确来说,应该是陆离这个门外汉、外来者,不知道规则。

    “准了。”

    李隆基发出一声叹息,似乎没了兴致,挥了挥手。

    不远处,高力士瞬间会意,发号施令道:“退朝。”

    典仪和赞者扬声附和。

    所谓退朝,其实只是退出宫城,外面还有皇城,各个部门都在此设有官寺,大家回到各自该去的地方,耐心等候皇帝的赏赐。

    “陆寺卿请留步。”

    当陆离准备踏出殿门时,高力士的声音响起。

    这位伴君三十余年的内臣双鬓斑白,眼底沉淀着经大风大浪的洗礼的沧桑。

    同样与昨日判若两人。

    顿住脚步的陆离满脸不解,客气道:“不知高翁唤我何事?”

    身侧,最后一个走出大殿的玉真公主看了陆离一眼,古波无平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怪异。

    当然,李隆基答应了她的请求,现在需要改称其为持盈道人。

    “圣人有事相商。”

    两人并肩走出大殿,朝着与群臣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披甲士兵列队巡逻,整齐的靴声在廊道上回荡,阵势煊赫。

    李隆基有什么事单独召见自己?

    陆离有自知之明,反正不可能是商讨国事,也不会是要提前询问他要什么奖赏。

    莫非是过问平康坊名妓坠楼案?

    死了两个女子而已,圣人还没这么无聊。

    念头急转之间,陆离看向领先半步的高力士,沉声问道:“高翁可知圣人为何召见在下?”

    话落,脸上适时的露出一抹惶恐。

    “寺卿放心,是好事。”高力士不再绷着脸,语气回到了昨天那般,补充道:“圣人突然发怒是因为玉真公主,等回后宫见了娘子就会转好。”

    陆离沉默,心中若有所思。

    “不过,今早老奴听圣人亲口说,他夜间做了一个梦,言称九重之上有法名,下有金字。”

    高力士态度和善,压低声音再度提示道:“可能是想派亲信暗中寻访一番。”

    楚金?

    千福寺,多宝塔。

    陆离想到了两个时辰前的经历,心道一声果然。

第四十八章 陛见

    兴庆宫。

    李隆基即位以前的邸宅,在他即位后,下令将此地扩建,营造宫殿。

    虽说规模不及太极宫、大明宫,但装修却极为奢侈、华贵,内部建有兴庆殿、南熏殿、大同殿、勤政务本楼,花萼相辉楼和沉香亭等建筑。

    从太极殿离开后,李隆基就在龙武军的护送下,回了这里。

    此时此刻,这位换了常服的天子面沉如水,正靠在凭几上沉思。

    玉真公主是他的同母妹妹,感情从小就不错,怎么现在就如此生疏了。

    莫非真是一心向道?

    或许吧。

    李隆基知道妹妹年轻时做过道士,美其名曰:修身养性,可实际上却不甘寂寞,经常与文人士子、命妇、大臣家的小娘子饮宴作乐。

    “上元佳节蹙眉不好。”

    “三郎,吃块金粟平?吧。”

    杨太真伸出葱白玉臂捻起一块点心,娇柔浅笑着送入李隆基口中。

    见状,李隆基按下各种心思,畅快地咀嚼吞咽,然后偏头看了一眼身侧,朗声笑道,“是朕不对,难得一家人团聚,不想这些烦心事了。”

    此时此刻,虢国夫人带着自己的儿子裴徽陪坐在侧,她跟往日一样,依旧是素面朝天,只是换了身更艳丽的衣裳而已。

    自信、美艳。

    就是儿子的性格过于软弱。

    只见裴徽默默垂头,躲在虢国夫人身后,除了进来时跟长辈打了两声招呼外,始终一言不发,甚至连头也不敢抬。

    “裴徽——”

    骤然听到天子呼唤,裴徽吓得肩头轻颤,打了个激灵后,连忙起身准备行礼。

    而李隆基见他如此,不禁被逗笑了,摆了摆手,道:“一家人,不必拘谨。”

    “徽儿,三郎和本宫都是你长辈,一起聚聚、吃顿家宴而已,且放松一些。”

    说到这里,杨贵妃展颜一笑,看着虢国夫人,打趣道:“三姐,本宫看徽儿仪容清雅,过不了两年就要长成小郎君了,到时候不知道会让长安多少闺中女儿情丝怅然。”

    闻言,裴徽羞怯地笑了笑,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看得虢国夫人一阵无语,不禁在心中发问:

    我怎么就生出了这样一个儿子?手无缚鸡之力、胸无半点权谋手段!

    念及此,她幽幽长叹:“妹妹,你是不知道,徽儿天性文弱,跟他死去的阿爷一样,我现在都怕他将来会吃大亏……”

    “要知道,别人家的子弟日日飞鹰走马,性格强势,而我家徽儿跟个绵羊似的,天天闷在府里不出去,也没有可以交心的朋友。”

    听到这里,李隆基不以为意地笑了,眸子里却闪过一丝威势,朗声道:“裴徽性格内秀,三姨,依朕来看,倒也不是件坏事,让他多读读圣贤书吧,过几年参加科考,好为朝廷效力。”

    至于能不能考上,需要担心吗?

    李隆基现在说这话,就是暗示要送外侄一个好出身。

    虢国夫人脸上一喜。

    在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时候,高力士引着陆离走了进来,根本不用通报。

    “老奴见过三郎,娘子,夫人。”

    相比于高力士的随意,陆离就客套了许多,叉手道:“臣见过圣人,贵妃,虢国夫人。”

    毕竟是正式场合,虢国夫人心里知道分寸,欠身还了一礼。

    “爱卿终于到了,来,坐朕身边。”李隆基脸上笑意愈浓,压在心底的阴霾也一扫而空。

    毕竟,对于陆离这个大理卿,他十分倚重,否则也不会特意让高力士去传话。

    “可曾想好要什么赏赐,昨日与吐蕃那场比赛,爱卿当居首功。”

    话落,那碟只动了一块的金粟平餸被他递了过来,“朕平日里最爱吃此物,爱卿尝尝。”

    扁平的蒸面饼上摊着一层米粒大小的金色颗粒物,鱼鲜味扑鼻而来。

    对此,陆离没有客气,道了声谢后,直接尝了一个,颗粒分明、滑软浓鲜,坦白来说,能在大唐吃上鱼子酱,确实不算一件容易事。

    “怎样?”

    “鲜美至极。”

    “哈哈,去给陆卿取两碟金银夹花平截来,其中一碟用放到食盒里,再让御厨准备赐绯含香粽子、缠花云梦肉、白龙臛。”

    “谢圣人赏赐。”

    闻言,李隆基满脸不以为意,虽说这些东西连他都不能顿顿吃到,但上元佳节将其赏赐给心腹爱臣,却一点也不心疼。

    而高力士颇为羡慕地看了陆离一眼。

    “你我之间不必讲究这些虚礼,可曾想好要什么?”

    “没有。”陆离据实以答。

    若是放在以前,皇帝这个承诺在他眼中,可有可无,毕竟,一个凡俗世界能出现什么好东西?

    但现在可就不同了。

    佛、道、三夷教,均隐藏着秘密,而皇权尚未旁落的时代,口含天宪的天子可比神明更加尊贵。

    故而,陆离得事先想好自己到底要什么东西。

    “既然如此,那爱卿慢慢想,什么时候想到了,随时可以告诉朕。”

    “只要朕有,无不允之。”

    这话陆离至少听过三次了,莫非这李隆基是散财童子?

    那简直太好了!

    不过,这次召见究竟所谓何事?

    在陆离分心之际,虢国夫人饱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孤儿寡母,很容易被人欺负,要知道,这里是长安,王公贵族遍地走。

    正因为如此,虢国夫人急需找一个强力依靠,让自己后半生不再受任何委屈,最重要的是,求人不如求己,不能只靠妹妹。

    恰好,刚才李隆基对陆离的态度,让她更加坚定了心中的信念。

    另一边,陆离仍在耐心等待,虽说这是他第一次正式面圣,但并非什么都不懂,只要皇帝不开口,那就保持安静,别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三国世界的汉少帝尚未登基,算不上天子)

    “爱卿,朕昨夜梦见九重之上有法名,下有金字,你可知何解?”

    事实上,司天台供奉着很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道士,但,李隆基在上朝时看到陆离之后,还是决定先问问这个心腹。

    果然被高力士猜中了。

    同时,也被楚金这老和尚说中了。

    托梦?

    天人感应?

    东方世界还是太过神秘,有些太多难以想象的手段。

    略作思索,陆离把昨夜的经历道出,隐去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隐去了一些不方便暴露的秘密。

第四十九章 大唐日记

    “今天是天宝三年正月十六日,上元佳节的最后一天,不对,应该称天宝三载,因为皇帝昨夜在勤政务本楼大宴群臣时,又颁布了一道敕书:改年为载。

    奈何本人文化有限,感觉两者也没什么区别,就问了一下贺监。

    《尔雅·释天》有云: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载。

    唐、虞是指上古贤君尧和舜,大家一致认为,只有那两位帝王纪年才能被称之为载。

    看来李隆基真是飘了,竟然自比尧舜,不对,又吃了没文化的亏,席间听太白兄提了一下,天宝这年号早就暗示了圣人的心思:

    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

    他感觉大唐已经富饶强盛到了极点,是时候尽情享受了。

    事实上,连我这个学渣都知道一个很简单的道理:盛极必衰,就像太阳一样,升到最高处就该落了。

    不过,本人的能力实在有限,且只能在这个世界待上几天,确实无力回天,最关键的是,当个忠臣实在是太累,好好享受假期才是正解。

    对了,散席之后千蕊姑娘邀请我去平康坊玩……她那是想玩吗?分明是馋本官身体,找个理由拒绝了。

    今日无事,躺在府中咸鱼了一整天,感觉安静一点也挺好。”

    “正月十七日,雄鸡还未打鸣,报晓鼓尚未敲响,被几个女婢喊醒,说上元节已经过去,身为大理寺主官,该去官署点卯了,不能迟到。

    万万没想到,我竟然会在大唐体验上班打卡的感觉。

    万恶的封建主义制度哦,竟然让帝国官员起这么早!

    你见过凌晨四点的长安吗?

    万籁俱寂,狗都不叫一声!

    当然,好久没有撸猫了,甚是想念那种手感,今天下午找了个借口去李饼那里坐了一会儿,成功得手。

    这猫咪,真软~

    另外,中午吃廊下食的时候,李隆基特意赏赐我跟李饼各一道美食。

    遍地锦装鳖。

    味道挺好,先将一只甲鱼蒸熟,再用羊脂、鸭蛋黄做一层如锦缎般华丽的浇头,给它装饰一下。”

    “正月十八日,天气晴,刷牙、洗脸、吃早膳,骑上我心爱的黑鬃马去大理寺上班打卡。

    路过开化坊时,听到有人呼救,声音很熟悉,凑近一看竟然是太白兄,他要去翰林院上班,但昨晚喝了大酒,眼睛有些昏,再加上天色尚暗,不小心摔进道路侧边的沟里去了。

    幸亏不是水渠,否则……

    诗仙,卒。

    当时也顾不上其它,我赶紧上前搀扶,并认真为李白检查了一下身体,确认这家伙没有大碍后,捎了他一程,刚好掐着时间进入大理寺官署。

    其实也没什么事做,本官奉行无为而治,将公务全部交给李饼处理。

    对了,今天李隆基又命人带御赐美食来了,名为:通花软牛肠。

    这是一种很特殊香肠,将羊骨髓装入牛肠中煮熟,用的是高汤,至于味道……恨不得舔盘,只能说不愧是御厨手艺。”

    “正月十九日,上班打卡。”

    “正月二十日,上班打卡。”

    “正月二十一日,终于不用去上班了,李隆基终于想起来,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举行朝会了,我在兴庆宫站了一上午,神游天外,并顺利蹭了一顿大餐,下午回大理寺摸鱼。”

    “正月二十二日,长安城飘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仆人准备了狐裘。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准备一辆豪华马车,坐在里边喝着温酒去上班,简直是一种享受。

    但这几乎不可能发生。

    大唐没有封闭式的马车,只有牛车,而且不是四轮车,而是两轮,走在路上很颠簸。

    最后,坐车很娘炮,大唐建国上百年,社会崇尚的还是阳刚气质,男人应当展现出健康、豪迈,不管是皇帝,还是文人,只要身体条件允许,那就骑马出行。

    我要是坐车去上班,会被同僚关切地询问:身体哪里不适?

    另外,李隆基又派人送美食来了,不得不说句公道话,他可真是个好皇帝,拒绝任何反驳!”

    “正月二十三日,请了一天病假,今天天气不错,好久没有跟潘明、杜克一起玩耍了,大家约好去郊外打猎。

    嗯……上班这么辛苦,就不能享受享受吗?

    可惜,上午皇帝派高力士传了一道口谕:入宫觐见。

    无奈之下,让仆人去通知那两个家伙,计划有变,下午看看一有没有时间去狩猎。

    在高力士的引导下,七拐八拐,没去太极宫、也没去兴庆宫,而且去了大明宫内,一座窗冒白汽、烟雾缭绕的浴殿。

    这是要在澡堂子谈工作吗?

    杨玉环也在里面?

    我承认当时有点小激动,结果进去之后才发现隔着帷帘纱帐,只听到水声哗哗,隐约看出里面仅李隆基一个人。

    原来,大唐的皇帝都喜欢冬天在浴殿和心腹大臣谈工作,假称偶感风寒的我很荣幸被邀请了。

    两个男人泡在温泉里……

    完事之后,李隆基问我好点了吗?

    要不要请御医来看看?

    开什么玩笑,毫不夸张的说,我一拳能打死一头牛,如果接受诊治,肯定会露馅。

    最后本人表示承蒙主恩,体内寒气尽数被祛除,有何差遣?

    结果得知是给老和尚楚金送钱,资助他建造多宝塔。

    坦白来说,这些人隐藏得太深了,根本刺探不出什么,就一个劲儿问愿不愿加入他们。

    当然,我也看开了。

    反正以后会见识到东方世界的玄法,没必要庸人自扰,毕竟,相比于其它同学,我了解得够多了。

    下午,从郊外满载而归。

    大家都感觉尽兴,这种日子很轻松、惬意。

    另外:千蕊姑娘再度邀请我去平康坊,好久没见她了,有些想念,但明天就要走了,相见不如不见,若是发生些什么,其实对谁都不好。”

    “正月二十四日,休沐,放假了,也是在大唐的最后一天,这里有太多东西值得去发掘,但确实毫无头绪。

    刚好,跟休闲副本这个称呼相契合了。

    话又说回来,好久没看到白霄了,不知道在哪里快活了十天。

    莫非真是私会小情人?

    早起做的第一件事:派仆人带着几车黄金去平康坊给千蕊赎身,符契到手后,当场烧掉,再去户部将一切手续办妥。

    这属于能力范围的帮助,祝获得自由的她找到良人。

    而我则去了一趟景寺,与米利斯促膝长谈,并给阿罗诃天尊上了柱香,虽不记得昏睡时我们聊了些什么,但祂确实没有坏心。

    其实也没其它愿望,求多多保佑,大家互帮互助,虽说你不一定需要我帮忙。

    为了表示诚意,用去了皇帝给出的那个承诺,给景教正名。

    自此以后,没有胡僧这个称谓,没有波斯胡寺这个说法,只有景僧、大秦寺(景寺)。

    中午回府之后,皇帝按照惯例又赐了美食,名为素蒸音声部。

    音声部,歌女、舞女、乐工,她们集合起来,即为音声部,共计七十人,由手艺最精湛的御厨用面皮、蔬果馅捏成,惟妙惟肖。

    紧接着,一名小沙弥登门,说是替师傅楚金送信。

    拆开信封,纸上只两行充满禅意的小字——

    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半善半恶半随心,难彻难悟难归真。”

第五十章 度假而归

    白光在眼前炸开,短暂的失神之后,陆离恢复了意识,与此同时,空荡荡的教室被填满。

    嘀嗒……嘀嗒……

    秒表进格声清晰可闻。

    “上元安康?”

    一句充满揶揄意味的话打破了宁静,随后,教室内出现了阵阵笑声。

    对于他们这群穿越者来说,大唐之旅堪称新奇、有趣,尤其是上元佳节那三天,品尝了各种美食、见识了各种风貌,比如:或腼腆、或开放的小娘子。

    月下多游骑,灯前饶看人。欢乐无穷已,歌舞达明晨。

    十天时间,忘记了由上一场考试带来的烦恼,暂时抛下对下一场考试的忧虑,去寻找一种没有禁锢、不同于平日的自由。

    就像上元佳节走出街门小巷的黔首百姓那样,他们渴望的是一份身心的放松、对于现实的暂时解脱。

    念及此,不少人看向讲台,心中充满对助教白霄的感激。

    可惜,那里什么都没有,学长似乎提前走了,但他在黑板上留下一行板书:

    后天上午解剖课,勿忘。

    有人一字一顿将其读出,教室内的笑声夏然而止。

    刃齿虎、猛犸象、哥布林、邪神信徒、章鱼怪……触感湿漉粘腻,恶臭难忍,一个不小心就会死亡。

    回忆到这里,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尤其是潘明和杜克,两人齐齐看向陆离——

    当初,他们三个曾在解剖邪神信徒时,身躯整个爆开,若非校长神通广大,早就死得连渣都没有了。

    “走吧,先把特产带回宿舍。”

    陆离深知担心也没有用,还不如看开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宽慰两人:“上次那仅仅是教学事故,再说,我们不都免费复活了吗?”

    “是啊,还拿到了补偿。”潘明苦笑。

    “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不谈这个了,老陆你这盒子里都装的什么好东西?”

    杜克捧着一堆唐朝特色美食走了过来,这是他在离开前专门去街上采买的,全是老字号,长安城人吃了都说地道。

    玉露团、雪婴儿、单笼金乳酥、七返糕、芙蓉蟹……至少能吃十天。

    要知道,想在学校喝一碗正宗馎饦汤都得五十学点,更别提吃其它美食了,这一波,杜克觉得自己血赚。

    “两盘金银夹花平截,一道素蒸音声部。”陆离据实以答。

    “十点半了,过会儿去你那边蹭个午饭。”

    “附议,我把东西放回宿舍就过去。”

    三人一马朝宿舍区走去。

    由于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不同,待在学校里的同学仍在过周六,发型犀利的黑鬃马帮主人吸引了一波注意。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那个应该就是五花马吧?”

    “真羡慕,考得好就是任性,直接去异世界度假,不像我们,还要参加什么假期特训。”

    言语中充满了哀怨。

    相比于新生,大二的学生不太在意物质享受,他们更加在意力量、血统方面。

    “这匹马完全可以被称之为龙驹了。”

    “送到有妖魔的世界放养一段时间,都不用怎么费心,估计它自己就能掌握法门,化形而出,占山为王。”

    “可惜了,校长禁止我们再压榨新生。”

    不管曾经怎样,从这一届新生们开始,养殖户、恶意收费等词汇已经被扫进了垃圾堆。

    而这一切都是新生自己争取来的,他们在血族世界辣眼睛的表现,让校长不禁思索:本来就没什么好苗子,再被高年级压迫……会怎样?

    “奉劝一句,最好不要乱打他们三个的主意,不然,我会把各位吊在学校大礼堂上展示。”

    “谁?白……”

    四周突然安静起来,那些叵测者心中腾起一种压迫感,就像处于深海之中,乱流无处不在,不断作用在身上,过不了多久就会扭曲、变形。

    当然了,陆离一行人并不知道这个小插曲,离开教学楼后,直奔宿舍区。

    “日安,先生。”

    房门打开的瞬间机械合成音响起,智能管家主动打招呼,道:

    “看来您过了一个很充实的上午,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有透明冰箱吗?”陆离将雕花食盒放下,“我想把这东西当做装饰品,摆在客厅展示。”

    “绝对零度冰箱。”

    “300,透明无色,自动充能,使用寿命为两百年,最大程度上保存食物本来的口感、不破坏其外表,仅限在宿舍内使用,属于生活用品,售价五百学点。”

    “帮我买一个。”

    素蒸音声部。

    大唐顶级美食,但观赏性远远大于实用性,因此,陆离不打算把这七十名素馅小人吃掉,而是用来装点门面。

    不仅如此,他还想打造一个柜台,存放一些纪念品——

    柯南·道尔先生赠送的石楠木烟斗;

    从德**官那里缴获的机械手表;

    百岁猎魔人的临别礼物狼头剑拐;

    伴随自己探索诡异世界、见证自己拯救全人类的破烂风衣;

    从三国世界带出来的华丽甲胄;

    随自己扬威于函谷关前的铁马戟;

    不过,由天使银血炼制的缚魂之栓、《太平要术残卷》、阿罗诃天尊所赠木牌不在展示之列。

    这三样东西是除了血统以外,最有价值、最值得深入挖掘的东西。

    “对了,宿舍空间可以拓展吗?”

    陆离想到了黑鬃马,之前为了腾出空间安置它,把靶场给清空了,但也仅仅是让这家伙有了个栖身之所,根本不够施展。

    “可以。”

    智能管家【光怪】的声音毫无起伏,直接给出了标准答案:“前往后勤大厅进行申报,并缴纳相应的学点即可。”

    这间宿舍是由学校免费提供,如果想要更改,必须自己出学点。

    不难理解。

    另外,陆离最不缺的就是学点,拿出一小部分出来给黑鬃马用,没必要心疼。

    毕竟,对于一名武将而言,坐骑跟武器一样重要,有时候还要超出。

    嗷呜呜呜~

    一旁,黑鬃马打了个响鼻,它不屑掩饰,在认知里,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头狼,吃草料跟身份不符合,要顿顿吃肉才行,最多再来些好酒,喝了睡个午觉。

第五十一章 密集的课程

    学校。

    某处阴暗的房间内。

    周一没有授课任务的助教围坐在一张圆桌上,耐心等待着下课,因为,到目前为止还缺两个人。

    上席空着,末席也空着,壮得更黑塔一般的五班助教武巍坐在正中间。

    “白霄这家伙真是命好,本来带的就是精英班,不管校长怎么改变考试策略、评判标准,他始终占据优势。”

    有人率先打破平静。

    “所以呢?”武巍扫了一眼说话者。

    “……”

    没人接话,原本已经开始活跃的氛围再度沉寂下来。

    阴沉、死寂。

    虽然白霄确实走运,班里出了三个特优生,真正意义上的特优,而非矮子里面选将军。

    但是,这并不能五班成为倒数第一的理由,负了整整三千多分。

    底子差?

    为何原先最垃圾的七班可以翻身?

    这个由失败者组成的班级竟然在期中考试中,力压另外五个班,稳居全年级第二!

    见武巍脸色不对劲,在场众人纷纷开口相劝。

    “唉,知道你最近日子不好过,等下场考试吧,这段时间好好训一训班上的兔崽子,争取打个翻身仗。”

    这次说话的是七班助教,所有人中属他心态最好,不仅仅是因为手下的学生在期中考试时争了口气。

    其实,在知道自己要负责全年级最差班以后,这家伙直接将心态给摆正了——

    放养。

    单独、挨个告诉每个来他班上报道的新生三句话:

    你们是一群失败者,现在不努力翻身,以后就只能充当背景板了,看着别人在一个又一个世界搅弄风云。

    规则是给那些没有规则就无法生存的人的,校长保护每一个学生,提供各种美食、全息游戏馆,这些近乎免费。

    可是,见识了过去十八年未曾见过的风景之后,你们难道就不准备大干一场,只想着跟蛆虫一样,蜷缩在角落混吃等死?

    房间内,气氛开始缓和。

    众人继续交流。

    “是啊,下场考试重新来过就是了,校长愿意给任何人机会,你在学校混了两年多,连这个都不知道?”

    “忘了这次为什么要开会?校长说了,下场考试要让新生知道自己的渺小,在此之前要培养他们的信心,这意味着什么?”

    “又一次洗牌!”

    突然,一道女声响起,二班助教,乔叶,七个助教中唯一的女性。

    曾几何时,新生中有两个精英班,二班是仅次于一班的存在,结果越混越次,成了倒数第二,班上一个特优生都没有。

    可惜白霄尚未赶到,不然他会笑着附和,摆出一副“我无敌,你们随意”的姿态。

    当然,人很快就到。

    砰!

    镁光灯闪烁的声音响起,白光填满整座教室。

    助教白霄笑吟吟地站在讲台上,至于刚结束假期的同学们,个个面无血色,坐在椅子上都感觉双脚发飘,根本坐不稳。

    其中以陆离、杜克、潘明三人最为典型,脸色苍白,双手止不住的颤抖,似乎刚刚经历过一场灾难。

    “各位,感觉收获如何?”

    “呕!”

    就这样,一个序幕被拉开了。

    呕吐声此起彼伏,可大家根本没东西可吐,食物、酸水,早就在解剖室喷射干净了。

    相比之下,三人组表现得更加从容,只是手指颤抖的幅度变大而已。

    “助教……别说,求你了,我们快不行了……”姜胜表情痛苦,哀求道。

    “就这?”

    白霄满脸不屑,“你们就这点本事?带你们去异世界旅游了一趟,怎么,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了?”

    “再过四周又要开启新一轮考试!”

    “放松和懈怠是一种很危险的行为,享受过天堂般的待遇之后,各位想变成倒数第一,下一趟地狱?”

    砰砰砰!

    拍桌声在一班教室内回荡。

    “刚才我们依次解剖了暗绿色的异形卵、幼年期抱脸虫、破胸者,其实不用多问,各位肯定都有所收获,下次上课时交一份五千字的观察报告给我。”

    原本看起来平易近人的白霄气势骤变,只见他推了推眼睛,冷声道:“谁要是敢抄袭、水字数、不按时上交,下节课就当一次大体老师来抵债吧。”

    接着,视线落在陆离三人身上,他们第一次感觉,眼神这个男人陌生的可怕。

    “一万字没问题吧?”

    “你们三个是主刀手,心得体会一定比其它同学更加深刻,多写一点点,没问题吧?”

    白霄连问了两遍。

    三人无奈点头。

    没人会质疑惩罚的真实性,白霄这家伙绝对干得出来,要知道,这是自开课以来他第一次布置作业,谁不认真完成,就是在打学长脸。

    一时间,无数道充满同情的视线落在【三巨头】身上。

    每次需要学生上台演示操作,毫无悬念,必定有他们上场,真真无愧于课代表之名,脸上刻着大写的惨字。

    “差点忘了宣布,以后课堂参与度高的同学,每人发放三百学点,课后作业达优的同学,获得两百学点,综合评定下来的五名最优者,期末加三学分到五学分不等。”

    说完这句话,白霄走了,他忙着去开会,留下众人坐在教室内发呆。

    “造孽啊。”杜克仰天长叹,“为什么总是我们三个冲在最前面,又黏又绿,比鼻涕还要恶心,味道……”

    “呕~”

    “闭嘴!下午还有体育课,你再说下去,谁都别想吃午饭了!”

    “闪人,闪人,老子要去喝粥,吃清淡点。”

    众人三三两两离去。

    此刻,特优生陆离再度感受到了被作业支配的恐惧。

    枪械实战课、体育课,上多久都没问题,像西方神话史、东方名著鉴赏之类的课程,听久了就觉得枯燥,还要写写画画,记各种笔记。

    现在好了,最恶心的解剖课配上一万字报告,陆离生无可恋,想回宿舍缓一缓。

    可下午还有体育课,必须打起精神来。

    “唉,谁排的课表?整周下来,十六节解剖课,占了两天时间,简直不让人活。”杜克习惯性的吐槽。

    “大佬,你就别抱怨了,下周更惨,体育课被削了八节,换成什么机械驾驶课,我曾经在考驾照的时候,连续挂了三次科二。”

    从旁边经过的同学忍不住接话。

    以前觉得闲,如今却充实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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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伦敦开始的诡异剧场介绍:
在绝望之际,陆离收到了一封录取通知书,自此以后,一扇通往诡异世界的门开了……从伦敦开始的诡异剧场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从伦敦开始的诡异剧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从伦敦开始的诡异剧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