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神启
祅教的经文繁多,教义繁复,但其实不难理解:崇拜天地日月星辰,信仰唯一的神明——阿胡拉·马兹达。
信徒认为世界上有光明和黑暗两种力量,祂们之间正在进行漫长的斗争,但光明最终会在阿胡拉·马兹达的带领下,战胜黑暗、战胜邪恶。
人处在其中,需要作出选择,即,愚痴受到永世的惩罚,真理引向丰颐的生命。
而圣火指引善恶分明,祂是真神的儿子,清净、光辉、绝对、至善。同时又是正义之眼,一切善恶都在火焰面前无所遁形。
也正因为如此,不知真相的唐人又将祅教称之为:拜火教。
至于大萨宝。
祅教信徒行事好聚众,极易产生骚动,影响治安,故而自高祖始,朝廷为方便管理祆祠,特意设立了专门的官员——萨宝。
他并非唐人,而是祆教的上层人物,可视作从五品官员,受人尊敬。
“让贵人久等了。”
此刻,一名身披金边白袍的老者正缓缓走来,扮相格外肃穆,脖子上还交叉挂着两条火焰纹束带,最重要的是,他一手拄着黄金权杖,一手托举圣火。
两者皆不是凡物。
圣火无需赘言,尚未靠近就能感觉到其中的光明、盛大。而那支黄金权杖,上面镶嵌着一颗红宝石,它让陆离生出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像是在警告,又似无意为之。
“真神降下启示,希望贵人可以旁观吾等进行祭火仪式。”
大萨宝猜出陆离心有忌惮,并不要求他亲身参与到仪式中去,只需旁观即可。
“好。”
陆离觉得,既然是神祇,一教经义中的创世神、救世主,该有的格局肯定有,不会强行让人去信奉祂。
因而,他略作思索就顺势同意了。
白袍大萨宝脸上浮现出笑意,看向陆离身侧的两人,道:“如此,还请两位暂时离开我祠,等待祭火仪式结束。”
一旁,米利斯并不担心陆离的安危,朝他点点头,旋即迈步离开,自始至终,莲花十字架都没有离手。
经过一系列变故,千蕊姑娘感觉自己不能再承受更多的打击,不,准确来说,应该是不能再承受更多的惊吓了,赶忙跟上米利斯。
紧接着,站在远处围观、凑热闹的唐人也自觉离开,因为拜火仪式禁止非教内人士参观,只有受到邀请者除外。
其实,仪式并不神秘。
两名红衣祭司合力,端来一个明显经过特殊打造的火盆——
其上雕刻着三只骆驼,它们立在莲花座上,背承圆盘,盘有薪火,而两侧侍立着鸟身人形的祭司。
这群教众不会就是这种鸟人吧?
陆离旁观仪式时,脑海中闪过一丝奇怪的念头。
不过,当大萨宝将圣火送入火盆之后,杂念悉数消失。
火焰冲天而起。
“天上的马兹达啊……”大萨宝松开黄金权杖,双手横在胸前,拢作火焰形状,同时在口中念着事先准备好的祭词。
陆离听不懂粟特语,自然不知道他在念啥,但盆中的圣火却随着仪式进行,越来越盛大。
祅众则摘下面罩,齐声礼赞,用散发着麝香的香料依次点额、耳、鼻,以示尊敬。
其中有男有女,男祅众没什么看头,个个蓄着大胡子,若不细看,都感觉他们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女祅众就不同了,五官立体,瞳孔呈现出淡淡的琥珀色,虽用红袍遮盖身体,但难以掩饰窈窕的身段,看上去极具异域风情。
分心之际,陆离听到了一丝奇怪的声音,他感觉腔调跟大萨宝先前所说的粟特语很是相似。
可惜,学渣表示一句也听不懂。
但随着时间推移,那个声音愈发清晰、急促,似乎在说什么要紧事。
确认不是幻听后,心中保持谨慎的陆离留了个心眼,将其牢牢记在脑海中,准备找个时间进修一下中古粟特语,亦或者,事后找个合适的粟特人问问。
与此同时,那道在耳边萦绕的声音声音消失,盆中熊熊燃烧的圣火亦渐渐熄灭,最终,只剩下一点火苗在摇曳。
“贵人,往后若是在长安遇到麻烦,可去祅祠寻求帮助。”
白袍大萨宝满怀神情,道:“祅众愿为前驱。”
见状,陆离心中一阵恶寒,他不喜欢这种打哑迷的感觉。
鸟神阿胡拉·马兹达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那道声音是从祂口中传出?
坦白来说,陆离来也不知道今日答应来祅祠观礼,究竟是福还是祸。
“贵人先前说有要事要处理,是吾等叨扰了,而今仪式已毕,我这就送贵人离开。”
大萨宝决定亲自相送。
然而,在没有搞清他们的用意之前,陆离不太愿意离开,开门见山道:“刚才贵教进行祭火仪式时,大萨宝可曾听到有人说话。”
白袍萨宝摇了摇头,神色如常。
“那……请教大萨宝一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陆离没有犹豫,将听到的那句话复述出来。
“神似粟特语,但的确不是。”
几名红袍祭司不约而同地摇头。
周边几坊胡汉混居,粟特语并不稀奇,甚至有精通此语的唐人,专门靠替人翻译两国语言为生。
因而,若那道声音真讲的是粟特语,祅众没必要隐瞒,也隐瞒不住。
“那可能是真神给贵人的启示,旁人无缘参悟。”萨宝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将一枚金币塞入陆离手中,“此物为本教信物,望卿珍惜。”
说到这里,他语气中充满了不舍。
“……”
陆离迟迟不接。
毕竟,跟一个神秘兮兮的宗派打交道,他心中顾虑甚多。
“阿胡拉·马兹达是光明之神,有云:善思、善言、善行,皆为功德。”
“祂教化吾等奉守经义,又岂会坑害贵人?”
这话确实没错。
要是马兹达是恶神,哪怕长安胡人再多,祅教对他们的影响力再大,朝廷也早就将其取缔了,更不可能给祅众中最具名望者授官。
而通过继承来的记忆,陆离也知道一部分拜火教经义:黑暗不容小觑,但善行必将战胜邪恶,光明必将代替黑暗。
最终之战后,所有灵魂都将通过【裁判之桥】,善人会得到应得的奖赏,恶人则永世不得超生。
第三十八章 道不同
夕阳西下。
余晖洒在祅祠层层叠叠的屋檐上,朱赤之色愈发明显,犹如火焰一般。
陆离觉得,若站在远处俯瞰此处,定会将其当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米利斯见教中贵客回望身后的祅祠,迟迟不前,忍不住说道:“施主有何问题可以说出来,若是在下知道,必言无不尽。”
“大德对祅教了解多少?”陆离收回目光,边走边问。
对此,米利斯并不感到意外,攥着莲花十字架回答道:“按理说,本教中人不可妄语外道,但既然是贵人开口相问,那小僧便冒昧谈上几句。”
“祅教主张善恶对立,一尊圣灵代表光明、美德、创造、善行、真理与秩序,另一个则代表黑暗、丑恶、破坏、罪行、谎言与混乱。”
“两者势均力敌,但经义引导信徒弃绝恶念,相信经过长期而反复的较量,邪不压正。”
说到这里,米利斯在胸口划了个十字,闭目向阿罗诃天尊请罪。
陆离则摇了摇头,这番话不偏不倚,没有故意抹黑其它教派,但着实不稀奇。
念及此,他不由得低头看向手中的金币,样式古朴,正反两面皆刻着燃烧的圣火,以及真神阿胡拉·马兹达。
“郎君,奴倒是听说过拜火教的一些事情。”
这时候,千蕊姑娘从崩溃的边缘缓了过来,她依旧相信陆离,而道理很简单——若主管国之法度的大理卿是邪祟,那长安早就沦为魔土了,哪里会有眼下的太平盛世?
另外,景教高僧米利斯以及阿罗诃天尊,都对陆离敬重有加,因而他绝无可能是坏人。
或许是天上的星宿下凡。
会是谁呢?
奎木狼……
不知不觉中,千蕊姑娘思绪飘忽到了其它地方。
直到陆离等了许久,开口追问,她才回过神来。
“啊?大概是两年前,奴见过一个来妓馆听曲的胡僧,他喝多之后,谈了一些鬼神之事。”
“当时也不知道此人信奉哪一派,现在倒是回忆起来,他手背上纹着一道鲜红的火焰。”
“估计就是祅教中人。”
千蕊姑娘作回忆状,要知道,那是两年前的旧事,她才十四岁。
而三道视线投了过去。
很显然,已经快要成精的黑鬃马也对这个神秘教派感兴趣。
“那胡人说,他们教中有一本世代相传的驱魔经,宣称只要将一只黄色四眼犬,或长有黄耳朵的白犬,带到死者旁边,行三、六、九次犬视,可以涤除心身污秽,驱除恶灵。”
四眼犬?
陆离感觉有些意思,追问道:
“还有呢。”
“没了。”千蕊姑娘摇了摇头,道:“祅教在长安势大是不假,但奴当时没把它当回事,只当那胡商喝多了,胡言乱语……”
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她欲言又止道:“往后,郎君最好不要跟他们再联系了。”
“为何?”
“那祅僧说,他是纯血贵族,为了保证后代的血液不受到污染,娶了……”
提点到这里,千蕊姑娘一阵恶寒,不再多说。
血亲通婚。
陆离不由皱眉,要是真是如此,这拜火教还是少接触为妙。
这时候,米利斯也想到了什么,补充道:“三教之中,祅教最先到达东土,魏书称其信奉的神明为胡天。”
“按照祅教经义,僧众死后不能葬入土中,以免污染真神的造物,必须要让狗将自己的尸体吞吃掉,因为它们具有神力。”
道不同,不相为谋。
事实上,陆离本就对宗派没什么兴趣,听了这两桩与自身三观不符的事情之后,心中更是觉得跟祅教扯上关系,很是麻烦。
嗯……一会儿去了景寺,看看阿罗诃天尊能不能给自己点启示,毕竟,相比于半人半鸟的马兹达,他和那位还算有点交情,勉强可以说一起并肩作战过。
礼泉坊与义宁坊只隔着一条十字街,三人一马步行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在天黑之前穿过人海,抵达景寺。
不得不说,现阶段,景教在长安确实混得确实不太行。
要知道,大理寺官署同样在义宁坊之内,而陆离这个空降来的大理卿搜遍记忆,真找不出关于它的一丁点细枝末节。
哥特式尖顶?
没有。
俄式洋葱头?
没有。
圣母彩绘?
没有。
大十字架?
同样没有。
百年前,太宗皇帝命工部给景教建造寺庙已是天大的荣幸,景僧不敢再奢求更多。
眼前这座供景僧传教的寺庙,从外面看,跟道观没什么区别。
不过,进门之后,倒是别有一番洞天。
庭院中设有一尊石幢,上面刻满了景教经文,别说千蕊姑娘看不懂了,自诩知道景教底细的陆离同样看不懂。
不过,也能理解。
眼下是中古,景教又不远万里从波斯来大唐传教,肯定跟西方那一支有所不同,也没那么多条条框框束缚教众。
第一次接触陌生教派,千蕊姑娘显得格外好奇,指着牌坊说道:
“前面就是大雄宝殿吗?”
“应该叫礼拜堂吧。”陆离予以纠正。
米利斯眼睛一亮,经过先前那番接触,他就猜出陆离对景教有所了解,如今一看,果不其然啊。
“天尊勿怪。”千蕊姑娘低声嘀咕,她突然反应过来,把神明的道场叫错是件不太礼貌的事情。
“米利斯执事,你回来了。”一道颇为兴奋的响起。
“这位就是天尊让吾等去寻的有缘人吗?”
一个少年冲到陆离面前,叉手行礼,祝颂上元安康。
官话说得极其流利,大概是自幼在长安长大。
“没错,你带人去准备素餐,我要留两位贵客在此用膳。”
景教食素,教务人员禁止食肉,跟佛门素斋差不多一个意思。
“两位先随小僧去一趟礼堂,那里设有天尊塑像,以及天尊送给贵人的礼物,待两位在此吃了晚膳,再去街上赏灯,如何?”
米利斯言语温和。
一路行来,陆离对这位景僧好感大增,不像祅教那么神神叨叨。
坦白来说,一想起那两场演法,他心里就有些来气,那未尝没有震慑自己的意思在。
另外,自从在街上遇到那两名红衣祭司后,祅教就表现得格外强势,也就言语间表现得颇为恭敬一些罢了。
只能说不愧是安禄山信奉的教派,霸道得紧。
这一对此,陆离心中更加倾向景教了,笑道:“那就麻烦大德了。”
三人继续朝礼拜堂走去。
没过多久,疑惑的声音响起:
“这位就是天尊吗?”
只见千蕊姑娘盯着挂在大堂最显眼处的一副人像画,问道。
头裹黑色幞头,吹胡子瞪眼,身穿黄色圆领袍,双手扶着腰间玉带,眼神睥睨。
阿罗诃天尊长这样?
祂不是西方神吗?
由于画像太大,礼拜堂采光又不好,她没有看清最上方的黑色注解:
【大唐神尧大圣大光孝皇帝】
直接被旁边另外一个模样更加威武的男人吸引了注意。
【大唐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
没错,就是李世民陛下。
因为,东方地界上,没人比皇帝更加尊贵,神则不行,这位天可汗不仅自己占了礼拜堂最显眼的位置,还拖家带口。
他的画像侧边,三个身穿黄袍的男人依次排开:
【高宗天皇大圣大弘孝皇帝】
【中宗大和大圣大昭孝皇帝】
【睿宗玄真大圣大兴孝皇帝】
陆离都怀疑自己走错地方了,这哪里是景教?说是皇家太庙他都信。
“施主,这是前年小僧求圣人赐下的画像,分别为本朝的五位皇帝。”
武则天被米利斯直接忽略了。
女主当国时,除了佛门好过之外,其它教派都很惨,他们景教更是差点断了传承。
当然,那位则天大圣亦不能再被称之皇帝了,因为,她最后一道遗诏:附庙、归陵,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其王、萧二族及褚遂良、韩暖、柳爽子孙亲属当时缘累者,咸令复业。
这位传奇了半生的女帝,最终还是承认自己是李家媳妇,与夫皇合葬一处、在冥宫中相会,也对当年的情敌和协助情敌反对她的人及其亲属,予以了赦免。
尤其是本朝,李隆基也为自己那位皇祖母下了定论:承受先帝顾命,从权称制,暂据神器,最后复子明辟的李家媳妇!
一切恩怨悉数消散。
史臣们不得在大唐正史里为她特立本纪,但亦不敢将她置于什么奸臣、贼臣、叛臣的列传里,她是天后圣帝武氏、则天顺圣皇后。
陆离再怎么学渣也知道,这位女皇如何传奇,任凭后人如何评说,都无法遮住她的光辉。
“贵人,怎么了?”米利斯察觉到陆离的失神,问道。
“没什么,带我们去参拜阿罗诃天尊吧。”陆离摇了摇头,他觉得眼前这五幅画像中应该加上那位女帝。
“请随小僧来。”
米利斯不再纠结此事,引导两人来到后堂。
而这里,就不再是中原风格了。
上有穹顶,分立四角直柱,正中供奉着一座十字架。
“我景教阿罗诃天尊怜悯世人,降世传法,劝人向善,却为大秦州官所杀,悬尸于十字架,至第三日,天尊复生……”
第三十九章 阿罗诃
“贵教天尊如此孱弱,竟让一小小州官所杀,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
佛道两家都有死而复活的传说,故而,千蕊姑娘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稀奇之处,反而更加好奇堂堂天尊,为何会被凡人所杀。
事实上,每个来景教的善士都会问这个问题,因而米利斯并不感觉意外,脸上笑意不减,道:“世间种种,皆由天定。尊者早知命中会遭此劫,欲以己身代受大众之罪,为众生求得救赎。”
度一切恶鬼,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千蕊瞬间想到了佛堂里供奉的地藏王菩萨,心道:看来这位景教天尊同样是大慈悲者。
下意识地,她认真打量那个挂在莲花十字架上的男人——
高鼻深目,头戴棘冠,面容哀苦。
阿罗诃为天尊名讳。
而刚才米利斯说得是尊者。
陆离猜测,在景教经义中,两者应该不可混为一谈。
一旁,见千蕊没有问题了,米利斯才温声解释道:“好教女施主知晓,挂在十字架上的那位尊者名为弥施诃,乃天尊之子。”
“移鼠?”
“没错。”
再度听到这个富有喜感的名字,陆离的嘴角就忍不住上扬。
常言道,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事实却并非如此,光翻译这一关就很难绕过去。
三言两语之间,三人来到塑像下方,米利斯恭敬行礼,陆离与千蕊并非景教中人,只用在胸口划个十字,表达敬意即可。
“昨夜天尊托梦于我,说要将此物交给贵人,说是将来于你有大用。”
话落,米利斯绕到十字圣像后方,扒开其中一块石砖,只见槽内搁着一块方形木牌,大约巴掌大小,上面刻着与塑像相同的场景——
弥施诃头戴棘冠,面容悲苦,被挂在十字架上受刑。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没有文字描写,没有纹饰。
不过,陆离感觉木牌的颜色有些不对,呈淡红色,像是用什么颜料浸染过。
由于知晓此物是景教天尊所赐,千蕊姑娘凑过来看了几眼。
嗯……平平无奇,肯定是光华内敛,神物自晦。
不止她一人这么想,在场的另外两人有着同样的猜测,毕竟,总不可能是阿罗诃闲得无聊,刻意耍他们吧?
念及此,陆离将木牌郑重收好,而后抬眸看向米利斯,“天尊可还有其它教诲?”
“天尊一共叮嘱小僧两事。”米利斯摇了摇头,道:“一是问贵人可愿入我门中,二是将此物交给贵人。”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旧事重提:“贵人可愿加入景教?只需遵守十愿,再无其它约束。”
要知道,眼前这位可是天尊看中的人,若是能在自己的劝说下,选择入教,简直是大功一件啊。
另外,陆离可是大理卿,站在庙堂最高处的官员,又深得圣眷,而这恰好与他们近几年琢磨出来的弘教之法相吻合:
走上层路线,正景教之名。
之所以在大堂挂历代先皇的图像,便是因为如此。
陆离有些动摇,但旋即又变得坚定起来,他还没到需要靠信奉神明来提升实力的阶段。
最重要的是,哪怕景教与西方那一支教派截然不同,只需要遵守十愿,可它依旧会给人带来一种约束感。
见陆离沉默不答,米利斯便知道了他的想法,主动开口道:“本寺有一告解室,任何事都能在里面诉说,那里不接天地,不传六耳,无泄露之虞。”
“只要虔诚,天尊就会降下启示。”
“那就有劳大德了。”陆离借着台阶下,“在下刚好有事请教阿罗诃天尊,烦请带路。”
拜火教所赠之物实在烫手,在没有搞清他们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之前,陆离还真睡不着觉。
毕竟,就这么把东西丢了吧,万一是什么好东西,岂不是亏死?
“娘子先进去吧。”陆离停在回廊之内。
前方那个小隔间就是告解室,低矮狭小,根本容不下两人,加之他听觉远超常人,若是靠近太近,可能会听到千蕊姑娘的秘密。
只要不触碰到自身利益,陆离便不会那么无聊,去窥探别人的**。
“好。”
千蕊没有推辞,直接走入隔间,而米利斯与陆离则站在回廊上耐心等待。
按理正常认知,回廊上的凹槽内应该画着各种壁画,什么创世纪、圣母怀抱圣婴、末日审判、犹大之吻……
然而,这家景寺里一副类似的壁画也没有,简朴素净,见得最多的还是十字架:
莲花十字,以及一个陆离从未见过的十字,每一臂端有三个骨朵状凸起。
后来听了米利斯的解释后,陆离才知道,这种十字架能使人出死入生,有如生命树之萌芽。
而随着聊天内容的深入,陆离愈发觉得景教与西方那一支完全不同,他们不承认玛利亚为天主之母、不承认炼狱,更反对化体说。
相反的是,景教崇拜祖先,很多思想跟佛、道、儒三家相同。
“宗周德丧,青驾西升。巨唐道光,景风东扇。”
这是米利斯向陆离描述景教跟脚时说的话,意为,周王朝失德衰亡,老子乘着青牛去往西方,伟大的唐朝德行广大,景教如和风吹向东方。
这几乎把陆离给搞懵了,这意思不就是景教乃昔年老子化胡的结果,如今只是回归故土罢了。
按照这种思路往下想,又觉得有些地方能解释得通了。
【我三一妙身无元真主阿罗诃,判十字以定四方,鼓元风而生二气,暗空易而天地开,日月运而昼夜作,匠成万物,然立初人】
这话越回味越觉得像《道德经》中的那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米利斯又说移鼠,也就是弥施诃尊者曾告诉从者:当知其人及祖乃父,非一代二代,与善结缘,必于过去,积代善根,于我教门……汝等数代,父祖亲姻戚善,尤多转及于汝。
《易经》中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两者所要表达的意思,不能说几乎了,就是一模一样!
此外,佛家的六道轮回之说,景教也统统采信。
陆离不禁在心中发问:这么多教义加在一起,阿罗诃天尊到底算是谁?
第四十章 灯光满帝都
“施主……施主……”
耳边传来轻唤声。
千蕊姑娘蹲在旁边,心急如焚,哆哆嗦嗦将手探到陆离鼻下,见他呼吸平稳,才松了一口气:
“郎君久久不醒也不是个办法,不如把他送去附近的医馆吧。”
要知道,上元节灯市期间,很容易发生各种事故,因而各坊医馆都严阵以待,彻夜不闭,等待伤者上门。
“不必,此处是阿罗诃天尊的道场,无人敢暗害本教贵客。”
“再者说,贵人实力通神,没这么容易被害,想必是天尊有事相召,用了一些手段。”
闻言,米利斯摇了摇头,说出最有可能的情况,安抚了一下千蕊姑娘的情绪。
就这样,两人守在狭窄昏暗的隔间内默默等待着。
而随着时间慢慢推移,躺在地上的陆离终于睁开眼睛,他感觉自己似乎是睡了一觉,就在眼前这告解室中。
那是场梦?
未免也太荒唐、怪诞了。
不知是多久前,反正千蕊姑娘衣一走出告解室,他便进去了,并随手将房门关上。
没有光线进来,四周一片黑暗,可这一点影响都没有。
拜火教赠送刻有圣火的金币,究竟是何用意?
天尊言称,赐下的十字木牌会在将来大用,可否告知详情?
陆离记得自己在心中问完这两个问题之后,就感觉眼前一阵恍惚,来不及反应,黑幕褪去,光明重新出现在眼前。
“上元安康。”
一道声音传入耳中。
看不清说话者的具体样貌,但对方缺身穿一件衮袍。
阿罗诃天尊……
祂不是西方神祇吗?
为何要穿衮袍?
在千蕊姑娘担忧的目光中,陆离捏着眉心坐了起来,他记不得那道身影跟自己说了些什么,反正祂态度极其亲切,开口第一句就是:
上元安康。
“施主感觉如何?”米利斯沉声询问。
“没什么……”
陆离正欲回答,就看到手中多出一点光亮,像是燃烧的火苗,下意识地皱眉:“这是?”
与此同时,先前攥在手中、刻着圣火的祅教金币也消失不见了。
嘶!
事实上,陆离已经快要忘记上一次感觉头疼欲裂是在什么时候了,也快忘记那种感觉了。
但好像记起来一点——
这祅教信物并不是什么好东西,被天尊要去点灯了。
而千蕊姑娘看出他身体不适,主动上前帮忙揉捏太阳穴。
紧接着,来时遇到的那个景教少年冲到告解室前,招呼道:“米利斯执事、两位贵客,晚膳已经准备好了。”
这个时候,陆离察觉到只要不去回忆,疼痛就会缓解,因而控制自己不去回想与天尊交谈的场景,转而问道:
“我进来多久了?”
“大约两刻。”米利斯据实以答。
一刻约为十五分钟。
两刻,没想到意识竟然在那方奇妙世界中待了这么久。
换而言之。
自己也跟那位天尊谈了整整两刻。
按理说,发生这等未知之事,心里应该万分焦急,可回过神之后,陆离反而意外的平静。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一点都不担心,就像……
从前的自己瞒着现在的自己跟别人谈了一桩生意,完事之后,主动忘掉一切,就在心里留下一句:
我办事,你放心。
“车到山前必有路,要是被自己坑了,老子也认了。”
说到这里,陆离轻叹一口气,心情还算不错。
旁边三人不明所以,见他先是发了一会儿呆,然后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现在又一脸轻松。
魔怔了?
不应该啊。
米利斯和少年景僧都相信自家天尊,别看寺内供奉不多、信徒不多,却颇为灵验,不比保唐寺、青龙寺供奉的佛主差。
“郎君,要不咱们去医馆看看?奴认识一位老神医……”
“没事。”
陆离垂眸片刻,收敛所有情绪,选择相信直觉,道:“米利斯执事,明夜圣人在勤政务本楼大宴群臣,到时候,本官会替贵寺说情,请圣人为景教正名。”
波斯僧。
波斯胡寺。
对于景僧来说,这两个堪称耻辱的称谓伴随了他们上百年,要是能够彻底得到解决,哪怕陆离不愿意入教,他们也会为其刻碑立传。
亥时。
星月高悬。
玉漏银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明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白天已经够热闹了,但长安百姓知道那根本算不得什么,晚上才是最值得期待的时刻。
金吾放禁,特许夜行。
上街观看花灯,参与歌舞活动,看杂技,跳大神,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小小的违反一下唐律也没多大问题,只要在官府派人过来抓捕之前跑掉就行。
君不见《说唐》《水浒》《薛家将》这类评书之中,经常会出现这一情节:好汉闹花灯。
瓦岗英雄闹花灯、梁山好汉闹花灯、薛刚闹花灯反唐……
至于为什么会选在这种时候?
无它,人多。
从景寺吃了晚膳之后,陆离抛开一切杂念,专心赏玩。
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
一路行来,到处都是花灯,数以万计,人也多到数不过来,堵车那是常有的事情。
火树银花之下,无数明灯点缀了渠水上的星桥,良宵美景中,花枝招展的歌妓把《梅花落》的曲调尽情吟唱,空气之中弥漫着丰腴油腻的烛香,满城熏燃。
白鹭转花、黄龙吐水、金凫、银燕、浮光洞、攒星阁,灯型繁多,各具特色。
在工匠们的巧手之下,甚至出现了随花灯转动的影灯,一阵风吹过,灯旋如飞,内里剪纸的影子投射下来,骑马士子、闺中女子……
五彩缤纷的灯火中,金鼓喧闹声中,青年男女内心深处相互爱慕的星星之火亦被照亮。
放眼望去,陆离看到了好几对约好一起私奔的男女,事实上,他无意去偷听这种私事,可擦肩而过时,总能听到一些动人的情话。
今夜的长安,上演着不期而遇,上演着一见钟情。
“郎君,听说圣人在安福门设了一个大灯轮,足有二十丈高呢,陪奴一起去看吧。”
千蕊姑娘抛开一切烦恼,她骑在黑鬃马背上,慢悠悠地看着周边景致,时不时偷看一眼陆离。
她知道,良夜还长着呢。
第四十一章 红妆满地
两钩齐挽,大中立大旗为界,震鼓叫噪,使相牵引,以却者为输,名曰拔河。
“用力啊!”
“夜里没吃饭?”
“要是赢了,某请所有人吃浮元子!”
“小道来助各位一臂之力。”
大旗两端站满了人,粗略一数,足千余人,喧呼动地,其间有王公贵族,有平民百姓,也有和尚道士。
因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平淡生活中,只有上元这样的节日,能够打破庸常,让人们在短暂的狂欢中,忘却日子过得有多艰难、辛苦。
人群中,陆离看到了平康坊街边卖饼食的胡人父子,他们一边喊着号子,一边用力拉扯绳索。
千蕊姑娘眸子晶亮,笑吟吟道:“郎君要去加入他们吗?”
“没什么挑战性。”陆离摇了摇头,抬眸看向前方。
安福门位于皇城西侧,距离此处仍隔着一个坊,可是,灯轮散发出的光芒依旧传到了这里。
要知道,长安灯会分为两种。
一种为官方举办,前面那盏足有二十丈高的灯轮就是,以丝绸锦缎、黄金白银为装饰,悬挂花灯五万盏,远远望去,如同霞光万道的花树一般。
而刚刚路过的那条灯街,则是民间灯会,同样不差,中宗朝时,李显与皇后就曾于上元节微服前去观灯、与民同乐,同时也把数千妙龄宫女放了出来,准许她们外出游玩。
“郎君若不去拔河,那可以等一下奴奴吗?”
在火光的映衬下,千蕊姑娘愈显娇艳,她抬起芊芊玉指,望着不远处,柔声道:“奴要去迎紫姑。”
“去吧,可曾带仪式所用的东西?”
“早就准备好啦。”
在陆离的搀扶下,千蕊姑娘下了马背,一路小跑着朝不远处行去。
紫姑神下月苍苍。
这位神仙姐姐生前很是命苦,嫁给他人做妾,却为大妇所嫉,常常被叫去做脏活累活,最后死在了上元佳节这一天。
正因为如此,女性们自发祭祀紫姑,既是对紫姑作妾的同情,也是在祈求化身为神的她,能够保佑自己遇到良人。
当然,这个活动全程禁止男子参加,所以陆离没有冒昧跟过去,只是远远望着。
而参与仪式的姑娘,大部分是尚未出阁的妙龄少女,只见她们拿出提前用布匹、稻草扎好的紫姑像,口中念叨着祝词:“子婿不在,曹姑亦归去,小姑可出戏。”
“子婿不在,曹姑亦归去,小姑可出戏。”
千蕊姑娘亦是如此,只见她取出一个布偶,拿在手中,表情格外虔诚。
因为,像她这种风尘女子,表面上风光无限,受到王公贵族们的追捧,但内心最盼望的事情还是离开平康坊,嫁给一个好男人做妾。
紫姑,你丈夫不在,大妇回了娘家,快出来玩吧。
陆离感慨万千,叹息道:“第一次见如此朴实的祝词。”
唏律律。
一旁,黑鬃马表示主人说得很对,若非还不能开口说话,它都想搭着陆离的肩膀,劝他别做渣男。
不多时,仪式结束,每一个姑娘都笑靥如花,她们似乎真得到了紫姑的回应与保佑。
“这位郎君为何要遮面?”
千蕊姑娘尚未归来,一道倩影出现陆离眼前。
她身穿淡青色窄袖上襦,肩搭泥金披帛,下着描有金花的红裙,身材凸透有致。
不过,最让人感到意外的是,这女子未施粉黛,就这么素面朝天,嘴角眉梢依旧透着一股挑逗。
恶鬼面具后,陆离无奈道:“在下长得丑,大过节的,走在街上怕吓到大家,不得已只能戴面具。”
“是吗?”
女子眉头一挑,心中愈发好奇,笑容轻佻,道:“摘下来让我看看。”
街上并非陆离一人戴面具,只不过那些人不是孩童,就是杂耍艺人,而他身材欣长、气质不凡,黑鬃马又异常神俊,如此奇怪的组合,怎能不引人好奇?
怎么如此骄横。
陆离有些不悦,正欲离开,就听到耳边传来一道疑惑的声音:“郎君,这位娘子是谁?”
迎完紫姑之后,千蕊姑娘变得愈发开心,不过,等她回来后,发现陆离被一群女子围住时,笑容瞬间僵住。
出行带着一群侍婢,行事又如此张扬,身份定然不会简单。
这时候,一名宠婢仰着脸,代为回答道:“我家娘子乃虢国夫人,当今圣人见了也要叫一声姨。”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原来是她。
听到女婢自报家门以后,陆离倒不觉得稀奇了,虢国夫人,杨太真之三姊,前段时间刚入长安,圣人直接给她封了一品国夫人。
若是论官阶,比他这个大理卿还要高出不少,有骄横的本钱。
听说初来长安时,这位国夫人没有住所,直接带着仆从去抢了故宰相韦安石的府邸,当时韦氏诸子正在祖宅中赏景,她直接开口说要买下来,可谁愿意卖掉祖宗留下来的宅院?
其中曲折无需赘述,反正现在那处风水极佳的院子归了虢国夫人所有。
陆离不愿意与眼前这个骄纵风骚的美妇过多接触,叉手道:“原来是虢国夫人当面,本官大理卿陆离,今夜带女伴赏灯,先走一步。”
潜台词很明显:各玩各的,咱们不熟。
至于这么做会不会得罪人,根本不在陆离的考虑范围之内。
虢国夫人尊贵不假,但也就欺负韦安石相公故去二十余年、韦家诸子不争气,他堂堂三品职事官,手掌一国法度,没必要怕个小娘子。
再者说,过不了几天他就回归了,别说一个国夫人了,哪怕杨太真跟自己摆谱,都不带理会。
“原来是陆卿。”
虢国夫人掩嘴轻笑,头上的倭坠髻随笑声摇荡:“下午奴入宫去见妹夫,听他说过郎君。”
“妹妹也说陆寺卿姿容俊美,贵气充沛,乃我大唐第一流的人物。”
嗯……不管怎么说,被唐明皇以及杨玉环称赞,陆离还是多少有些美滋滋的,加上说话者又是个千娇百媚的美妇人,心中先入为主的厌恶少了不少。
“圣人与娘子谬赞了。”
“那高翁呢?他也跟奴称赞寺卿玉质皎然,乃国之柱石。”
看着眼前美妇那亲切的态度,陆离知道,很不幸,他又被盯上了。
第四十二章 烟花好
踏歌,自上古流传下来的原始歌舞。
《吕氏春秋卷五:古乐》载: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阙。其中,投足以歌就是指按照音乐的节奏,用脚踏地为节拍,边歌边舞。
等到了本朝,先帝睿宗直接将踏歌当做上元佳节的助兴节目:三百内人连袖舞,一时天上著词声。
安福门的巨型灯轮下,数百名身穿锦绣华服、满头朱翠的宫女正在纵情歌舞,远远就能闻到脂粉的香味。
除此之外,朝廷还从长安、万年两县选出千余妙龄少女,聚在此处,轮流歌舞,三天两夜不停歇,以示万民同乐之意。
“甚是奢侈。”
陆离不禁发出感概。
辉煌如昼的灯光中,姑娘们载歌载舞,花冠、霞帕,五颜六色的罗绮衣裳,通身上下至少需要十万钱,而这些钱均由朝廷出资,说是要花去一州近半年的赋税。
“陆卿说笑了。”
虢国夫人站在陆离身侧,一手牵着黄骠马,泼辣辣地说道:“这跟勤政务本楼前的灯楼相比,相差甚远。”
匠师毛顺巧思结创缯彩,建灯楼三十间,高一百五十尺。
对此,千蕊姑娘有所耳闻,说是用去了永州一整年的赋税,但她远不如虢国夫人了解的多,毕竟对方可以随意出入禁宫——
明夜之前,灯楼一直被长布遮盖,除了建造者之外,无人知道它是何模样。
“陆卿有所不知,奴前些天找了一趟毛顺,他说,灯楼悬珠玉金银,微风一至,锵然成韵,灯为龙凤虎腾豹跃之状……”
这虢国夫人非要跟来,陆离没有办法,也就由她去了,但随着队伍的扩大,气氛倒是热闹了不少。
不过,她总是盯着陆离的恶鬼面具,眸中光彩流转,仿佛视线能将其洞穿一般。
“奴初入长安,特意请毛顺大师另造一灯,置百枝灯树,高八十尺,离他为圣人建造的玄元巨灯不远,随时可以大放光明。”
陆离闻言后,心中有些跌宕,只能说不愧是杨太真的姐姐。
圣人富有天下,眼下四海升平,铺张建个灯楼开心一下,倒也说得过去,而她在旁边另建一灯楼,是什么意思?
但这么大的动静,李隆基没理由不知道,既然没有阻止,那就是同意这种僭越之事发生了。
再联想虢国夫人身边宠婢先前的话,圣人称其为姨,以及早间他当着各国使臣的面,说要为杨太真而战,陆离突然又觉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陆卿可愿移步一观?”
这时候,虢国夫人发出邀请,笑着说道:“若卿愿往,奴立刻仆人将灯点燃。”
“毛顺说,此灯楼一亮,百里之内,皆可见其光明,可令日月无光。”
这话并非吹嘘,高八十尺,也就是二十五米,又建在高冈之上,数万盏灯同时亮起,确实能做到这种程度。
值得一提的是,自从虢国夫人的队伍加入以后,千蕊姑娘感觉自己存在感急剧下跌,根本插不上话,也不敢随便说话,生怕得罪了对方。
一个青楼妓女,一个国夫人。
两者之间的差距,大到让人绝望,对于千蕊而言,她就想着陆离能为自己赎身,带入家门当个妾。
至于明媒正娶,想都不敢想,唐律明文规定:良贱不得未婚,而青楼乐妓就属于贱籍。
另外,若非能感觉陆离和黑鬃马的态度依旧,千蕊姑娘都想找个托词离开了。
“夫人莫开玩笑。”
略作思索,陆离出言婉拒道:
“燃灯一夜,花销何止百万?还是留到明夜吧,届时百官登楼宴饮,一同欣赏娘子出资所造的灯树。”
接触了这么久,心思敏捷的陆离早就猜出这位虢国夫人在打什么主意了。
如果她性格不那么张扬,行事风格再端庄一些,那绝对算得上是男人恩物,可惜,世间无人能将其驾驭住。
最重要的是,这位美艳至极的国夫人刚才那番话……什么叫若卿愿往,奴即刻命仆人将灯楼点燃。
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今有虢国夫人燃灯为博陆离一笑?
老子又不是褒姒!
当然了,虢国夫人并不知道陆离心中已将她列作不可接触之人,一边邀请陆离去府中观灯,一边向前缓缓款行。
而有了侍女骑马开路、表明身份,前行的速度快了不少,虽然不能跟平时相比,但真比龟速前行好上很多。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行了没多远,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陆离瞬间来了精神,脸上浮现出笑意,心道:万万没想到,潘明你这家伙内心竟如此闷骚,拿辛弃疾的词在盛唐装文化人。
不怕其他同学也抄着这首词?眼下又不是只有一个穿越者!
“这曲子词……”千蕊姑娘对诗词一道颇有研究,忍不住赞道:“甚好。”
后世皆知,唐诗宋词,但那只是作为代表文学的概括而已,词牌前身就是初唐曲子词,又名诗余。
因而,唐人完全有能力鉴赏宋词。
这时候,下阕传来: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事实上,潘明并不知道陆离就在不远处偷笑,此刻正摇头晃脑,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难以自拔。
与此同时。
安定坊,东南隅。
此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毕竟燃灯是佛家最重要的活动之一。
佛言,有四事:一常喜布施,二修身慎行,三奉戒不犯,四燃灯于佛寺。
趁着上元灯会的热潮,千福寺主持命僧众打开中门,发放善食,宣**道,并邀请路人进寺赏玩。
“少卿,应该就是这里了。”元载满脸讨好的笑容。
“高宗咸亨四年,章怀太子李贤舍宅为寺,方有了眼前这座千福寺。”
李饼站在房顶,看着僧众给信徒发放手抄小轴经卷,淡淡道:“到如今天宝三载已有七十一年。”
一旁,元载默默点了点头,心中生出几多感念,叹道:“物是人非啊。”
舍宅为寺的章怀太子已故去多年,下令处死章怀太子的则天大圣亦逝去如斯,庙堂上的君臣换了一茬又一茬,唯有这座佛寺依旧如故。
第四十三章 汇合
“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四周烛影彩灯,琴鼓喧嚣,潘明在人潮中游荡,时不时有五彩春胜与花钱落下,引人捡拾。
其实也没有多少钱,但大家都想讨个彩头,拼命争抢,把潘明挤得够呛。
“这阵势……”
随着一声慨叹,潘明直接跳上路人肩头,脚不沾地,来了个凌波微步,神行数十步才停下。
好在不痛不痒,被踩中的人只是斜了他一眼,心中并没太大怨言,倒是有几个小娘子颇为好奇地看过去,仿佛在说:少侠好身手。
不过,潘明没空搭理她们,此刻他终于察觉到了那道充满揶揄的目光,离得不远,就在一蟠柱灯龙下。
“这么巧。”
“以为戴个面具我就认不出你来了?”
“陆离这家伙真是艳福不浅,无论走到哪里,身边都总少不了女人。”
语气中充满了幽怨。
坦白来说,潘明长得同样不差,眉清目秀,一路行来,不少长安闺中女子赠以香囊,想要邀其共度佳节。
只是他不喜张扬,在陌生人面前,经常冷着脸。
至于为何抄辛弃疾的词,实在是被长安夜景所触动,想要吟诗一首,又奈何文采有限……
嗯,我抄诗仅仅是为了抒发情感,绝不是想要装逼。
短短一瞬间,潘明内心戏十足。
千蕊姑娘见陆离久久沉默,一直盯着前方看,不由问道:“郎君认识吟曲子词的那位士子?”
“士子?”
陆离忍俊不禁,但却没有拆潘明的台,随手将面具摘下,招呼道:“没想到会在此处碰到潘员外。”
潘明,从五品,工部员外郎,又称潘员外。
“原来是陆寺卿,上元安康。”
“上元安康。”
纵使身旁满是不认识的人,潘明依旧热情地冲过来,与陆离勾肩搭背。
在他看来,来这里就是为了度假,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天心情不好,杀个皇帝助助兴都行。
还礼法?
呸!
“一起逛逛?”
“你这不是废话吗,难得能遇到。”
目睹两人互动之后,千蕊姑娘便知他们关系匪浅,而窥见庐山真面貌的虢国夫人则一直盯着陆离,眼神中流露出意动之色。
她早年随父亲居住在蜀中,才貌双全,长成后嫁裴氏为妻。奈何裴氏是个短命鬼,留下她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幸亏妹妹争气,做了帝王的爱妃,并把自己迎入京师,封为虢国夫人。
换而言之。
苦尽甘来之后,她想另觅新欢了。
大唐风气开放,并不过度宣扬从一而终,离婚、再婚很是常见——
官府和社会舆论尊重妇人守节,但要是丈夫死了,再找个人嫁了,也没人会出面指责。
至于尚扎着总角的儿子,不在考虑之中,她觉得自己这种风流袅娜的态度没什么不妥。
这时候,陆离笑着介绍道:“这位是千蕊姑娘。”
“潘员外上元安康。”千蕊自然不会冷落潘明,笑靥如花。
伸手不打笑脸人,潘明回礼,而后顺着陆离的视线望去。
却嫌脂粉污颜色。
一个女人觉得用脂粉反而会拉低自己颜值,向来素面朝天,不是自我感觉过好,就是真的天生丽质。
恰好,虢国夫人两样全占了。
饶是潘明今日看了太多古典美人,见到对方的瞬间,依旧心生惊艳之感。
不过,仅限于此。
“这位是虢国夫人。”
“夫人上元安康。”潘明叉手。
先介绍女伴,再介绍杨氏,已经很能说明陆离的态度了。
然而,虢国夫人表示不甚在意,她对自己的容貌有信心,笑着回礼,柔声道:“潘员外,上元安康。”
“陆卿,再往前走就是万年县了,那边的花灯不比此处少,且更为壮观。”
“那便去瞧瞧吧,良夜还长着呢。”
陆离随口应下。
一行人共度佳节的时候,大理寺少卿李饼正在思索对策。
昨晚发生的花魁之死案它已经查出些眉目了,凶手应该与眼前这座千福寺有关。
白天它带下属拜访了保唐寺、阳化寺,这两座位于平康坊内的佛寺,皆已排除嫌疑。
首先,檀香味与香油味与信件上残余的味道不符;其次,除了阳化寺不接受士子投宿,而暂居保唐寺的赶考士子,悉数登记在册,无人认识黄六娘家的花魁明月。
经过一番排查,最终锁定了位于安定坊的千福寺——
僧众身上的香味与信纸上的气味完全吻合,其中若没什么蹊跷,李饼第一个不信。
最重要的是,它知道平康坊妓子有每月八日、十八日、二十八日去佛寺听尼姑讲经说书的习俗,特意派人查了一下两名死者生前去过哪些寺庙,千福寺赫然在列!
“少卿,咱们真要进去拿人吗?千福寺不是小庙,昔年,净土宗门人怀感曾在此修念佛三昧,历时三年终于证得三昧。”
元载最擅长博闻强记,如数家珍道:“其间,四方同好之士来投者甚多,到了开元末年,高僧楚金入住此寺,而今千福寺信徒过万、香火鼎盛。”
“要是冒然进去拿人,恐怕会适得其反,不如改日再议。”
言语中透着千福寺不能得罪之意。
“谁说我要进去拿人了?”一双冰冷的竖瞳盯着元载,“借以赏灯为由,先查探一番再说。”
“少卿你这样貌……”元载迟疑。
“所以探查一事就交给你了。”
元载想立大功不假,可他绝不想单独行动,急忙追问:“那您呢?”
李饼呵呵一笑,理所当然道:“既然千福寺非比寻常、不能轻易得罪,那我就去把寺卿找过来,刚好佛寺之内也有灯可赏。”
“不如我去找……”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今夜长安街头的游客何止百万,你能找到?”
“不能。”
“眼下就只有你我二人,本官这样貌,过去定然会打草惊蛇,你觉得谁才是最佳人选?”
“我。”
三言两语之间,元载认命了,只期待陆寺卿早点赶过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
正在一家摊子歇脚、吃馎饦汤的陆离心头涌起一阵不好的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一样。
“怎么了?”
旁边,潘明停下筷子,满脸不解。
第四十四章 摸鱼
子时。
一道身影在屋舍顶端腾挪跳跃,很是灵活,而坐在茶楼上闲聊的客人们感觉眼前一花,根本来不及看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此时此刻,李饼正在满长安寻找陆离,毕竟天塌了需要高个子顶着。
而昨天中午吃廊下食时,为了防患于未然,它特意问了陆离上元节期间有何安排:第一日逛东、西二市,第二日约一女伴游览曲江,夜间则去勤政务本楼赴宴。
虽是这样说,但实际上,大部分男人所说的跟所做的不一样,陆离明显就是。
从安定坊出来,路过安定坊与礼泉坊的时候,李饼闻到了陆离气味。
因此,它先是去了一趟祅祠,发现人已不再,又顺着气味前往景寺,最终听一名景僧说:陆寺卿带着女伴去街上赏灯去了。
整座长安城华灯大放,天晓得寺卿去哪里赏灯了。
幸亏李饼嗅觉灵敏,没有轻易放弃,稍微判断了一下,开始朝设置巨型灯轮的安福门撒足狂奔。
由于它不走寻常路,穿越在屋舍的顶端,因而没过半个时辰,就来到了皇城。
再然后……
猫猫迷路了。
宫廷御灯,不仅讲究排场,还讲究奢侈,突出皇家气派,因而,五万根蜡烛里掺有西域香料,底座又盛满了香油。
夜风吹拂下,四周充斥一股股异香,气味杂乱,李饼站在城楼上连打几个喷嚏,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去找陆离,隐约判断出他带着几个姑娘往东边去了。
唉,算猫爷倒霉,遇到一个惫懒的上司。
李饼在皇城顶端一边抱怨,一边凝神打量下方,试图在人群中找出陆寺卿的身影。
随着时间推移,它还是选择了放弃,直接从楼顶跃下,紧了紧戴在头上的帷帽,用宽大的袖口将猫爪遮住。
如此,长安街头多了一个神秘人。
“焦圈,五仁干果还是咸肉鲜菜,您自便,只要两个钱。”
“粉果!粉果!刚出锅的粉果,香又甜,分量十足,逛累了来上一份补充体力。”
叫卖声中,李饼迷失了自己:
上元节,吃点好的怎么了?
忙了整整一天,不能歇息一下吗?
反正千福寺就在那里,又跑不掉。
至于元载,他这么精明肯定不会出事,再者说,进佛堂赏灯的人那么多,又有佛祖法力庇护,想来不会出什么意外。
念及此,李饼心中顾虑全无,跑到一处摊点前,语气轻快道:“两份油炸粉果,要五仁馅,多放糖,多撒点芝麻,再来一个冻梨。”
“嗯……还要一份油炸小鱼干。”
“好嘞,客稍待。”
老汉应了一声,低头准备食材的同时,说道:“承蒙惠顾,十二个钱。”
话音刚落,铜币碰撞发出的叮当声响起。
不多时,李饼将打包好的食物拎走,然后,找了户人家的房顶跳上去,开始大快朵颐。
另一边。
吃货总能在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时间相遇。
“老陆,你看那个人的背影,像不像一条狗?”
“像,像极了。”
那是一处卖烤肉串的小摊,一个男人默默坐在那里,撑着头仰望星空。
虽然没有任何动作,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已经将情绪完美传达出来了:人的悲喜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你们吵闹,想静静。
此刻,立志吃遍长安城的杜克感觉很难受,别人出门逛街、赏灯,拖家带口,他一个人跟孤魂野鬼一样,漫无目的、四处游荡——
要是能回三国世界就好了,哪怕没眼前这么繁华,也依旧很开心,毕竟明媒正娶的老婆在那里。
“店家,肉串烤好了吗?”
“客再等等,最多半刻就好。”
“嗯……记得给我用纸包好。”
不久前,杜克弄了罐上好的三勒浆,现在又在摊子上点了十根羊肉串、一只大肘子,准备寻个僻静的地方,比如佛塔顶端,边喝边看万家灯火。
“施主,贫僧观你眉间郁气凝结,想必是在思念某位女子吧。”
潘明故意改变声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杜克身后。
“这位善士,你可愿佩我十字,听我讲经?”
陆离亦玩心大起,问千蕊姑娘要了一串十字架,递到杜克眼前,“本教阿罗诃天尊法力无边,可渡善士超脱苦海。”
不远处,千蕊姑娘与虢国夫人面面相觑,她们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景象。
若非亲眼所见,甚至不敢相信,一个五品员外郎,一个三品大理卿,竟然在上元节做出这种事,哪有一点帝国高官的稳重?
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三人关系很好。
由于身旁无声无息多出两个人,杜克猛然警醒,不过,等看清是谁之后,又不禁放松下来,并连忙收敛起忧伤,笑骂道:“你们两个怎么凑一块了?”
“来安慰你呗。”
潘明一反常态,又吟了半首诗:“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念完之后,他抬起袖口,作出拭去泪水的动作。
“去去去,老子哪有这么矫情。”
杜克一阵无语,好不容易酝酿好的情绪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行了,好不容易聚到一起,有什么安排。”
陆离心情大好,诺大一长安城,他们三个能聚到一起,实属难得,加上没有琐事缠身,自然得玩个痛快。
潘明点了点头,而杜克有些意动,热热闹闹凑一起,总比一个人喝闷酒好。
“平康坊?长这么大还没去过这种烟花之地……”杜克满脸犹豫。
“我也没去过。”
闻言,陆离摆出一副老司机的架势,手一挥:“安排!”
“你去过?”两人异口同声。
“开什么玩笑,我是常客好吧,知道昨晚跟谁喝的酒吗?”
兴奋之余,陆离忘记了酒令行不出、干喝酒的尴尬,豪爽道:“李太白、王摩诘,他们全被我喝趴了,估计现在还躺着呢。”
李白?
王维?
杜克和潘明精神大振,他们很想体验一下跟名流千古的大诗人喝酒,究竟是什么感受。
最终,众人决定去黄六娘家,而虢国夫人犹豫了一下,选择带着婢女告辞离开,毕竟以后的时间还长,没必要急于一时。
第四十五章 劳碌命(三合一)
元月十四日,丑正。
长安,万年县,平康坊。
由于潘明与杜克是第一次来,心里没有陆离那么深的感触:冷清。
沿途各个坊市人流如潮,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而往日最为繁华的平康坊,此时却格外清静。
“这里就是大唐最有名的红灯……烟花之地?”杜克摇了摇头,叹道:“人未免也太少了吧。”
“姑娘们都被贵人邀走伴游,要等深夜时分才会陆续归来,听曲饮酒,吟诗作对。”千蕊笑着解释。
不过,黄六娘家是个例外,其它妓馆人去楼空,而这里却灯火通明,另外,气氛有些古怪——
站在外面观察,能看到姑娘们在阁楼上走动的身影,但并没有丝竹之声传出。
“陆寺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莫不是千蕊照顾不周?”
不多时,众人踏入妓馆,黄六娘正坐在正厅里,什么事也不做,像是生无可恋了一样。
不过,当看到来人是陆离之后,她又活了过来,手中丝帕一甩,脸上露出职业性的面容:“哟,这两位郎君面生得紧,第一次来?”
看着眼前这个徐娘半老、浓妆艳抹的假母,潘明按下心中的尴尬与好奇,答非所问道:“该怎么称呼你呢?”
“看来两位郎君真是第一次来,您要是看得起我,叫我六娘就成。”
潘明与杜克都没有穿官服出门,但黄六娘认识陆离,自然不敢怠慢。
一旁,陆离环视四周,见姑娘们都在无所事事地闲聊,随口问道,“今日上元佳节,姑娘们怎么不出去赏灯。”
“莫非没人邀约?”
话落,陆离已经隐约猜到了答案。
果不其然,黄六娘不再强颜欢笑,无奈道:“隔壁几家妓馆也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明月娘子的死讯,宣扬奴这里闹鬼,今日一早就没有客人敢上门了。”
“不仅如此,几个有了邀约的姑娘也被送了回来,再这么下去,唉……”
真没想到,平康坊内的妓馆也如此内卷。
旁听到现在,潘明与杜克已经隐约猜到了前因后果,但他们想不通,不过是死了个人而已,怎么跟鬼神扯上关系了?
陆离也没解释,说道:“大理寺已经在追查凶手了,等到了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六娘家的生意自然会好起来。”
不知怎地,脑海中浮现出李饼的身影,想必此刻这只御猫已查到什么重要线索了,正努力调查呢。
“借寺卿吉言了,不管怎样,往后可要常来这边玩,奴一定让姑娘们好好招待。”
众人在正厅叙了一会儿话后,移步甲字六号房,这里地方大,又是千蕊姑娘用来待客的地方,与其便宜别人,倒不如让她赚些银钱。
当然了,千蕊和黄六娘都不打算收钱,而是请他们白嫖。
“贺老他们呢?”
趁着姑娘布置房间、准备酒食的空当,陆离随口问了一句。
“贺监家中有事,中午就走了,而我们才醒没多久。”
话音刚落,珠帘碰撞声响起,王维笑着走进来:“上元佳节一共三天两夜,白白虚度一日,陆卿可要好好补偿吾等。”
“不可多饮。”
站在王维身侧的晁衡往后缩了缩,显然是被灌怕了,补充道:“再过几个时辰就是大朝会了,不可耽误正事。”
闻言,陆离三人面面相觑,他们满脑子想的都是玩,差点忘了还有朝会要参加——
朝会种类繁多,有常朝,有朔望朝,以及至正朝。
前者顾名思义,商讨国事、祭天地、祭海岳,临轩策命……这些事情常常发生,需要及时处理,同时又不必太过重视。
而至正朝,是指冬至、元旦这两天,跟几个时辰后的朝会不相关。
最后,朔望朝,每月一号与十五号举办,又逢上元佳节,在京文武百官只要还能动弹,就必须进宫,恭贺皇帝、接受赏赐。
“那就随便喝点吧。”
事实上,陆离倒也没觉得有多麻烦,反正不用处理公务,就当过去凑个人数,长长见识了。
一旁,千蕊姑娘吩咐贴身女婢给黄六娘带话,让她命护院游侠去众人府中把朝服取过来。
而交代完各种杂事,陆离发现少了一个人,忍不住问道:“太白兄呢,怎么没看到他,莫非跟哪个相好的姑娘出去赏灯了?”
闻言,王维似乎想到了什么,满脸好奇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他昨夜究竟喝了些什么,躺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乾和葡萄酒跟鲁酒混着喝,接连灌了四五坛……
念及此,陆离笑而不语。
坦白来说,他也没想到后劲会这么大,能让斗酒诗百篇的李白变成这样。
“要不再等等?让人给他煮些醒酒汤,说不定就能缓过来了。”
在来的路上,杜克就已经酝酿好要抄哪些诗了,跟李白来个以诗会友,等混熟了,再请他为自己写首诗——
诗名:上元赠杜克。
嗯……李白那首《将进酒》让岑夫子、丹丘生两人名留青史,《赠汪伦》亦然,杜克也想体验一下这种感觉。
“不喝了,不喝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李白捏着眉心走进房间,他从未这么狼狈过,头痛欲裂,看到酒就害怕,尤其是看到陆离那张满是笑意的脸后,他更是瞬间记起昨夜喝断片前听到的那句话:
太白兄,别光喝鲁酒,掺些乾和葡萄酒进去,味道会更好。
“杜克,左千牛卫中郎将。”
“潘明,工部员外郎。”
因为是第一次见,众人互相通报了一下姓名,谦让一番后,入席定座。
晁衡、李白坐在一起,两人明确表示滴酒不沾,只喝三勒浆,相当于儿童组。
王维则说可以陪着喝一点,但要保证不能耽误明天的大朝会,免得君前失仪。
而陆离、杜克、潘明,他们三个都知道对方体质异于常人,喝再多也只是考验胃容量而已,也就默默达成共识:
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了,随便喝,只要尽兴就行。
另外,坐在席间的文化人不多,真要玩行酒令又得扫兴,因而,千蕊姑娘提议把“论语玉烛”搬上来,跟昨夜一样。
杜克听了规则之后,觉得还是不够爽利,问还有没有更简单的玩法。
那就只能玩骰盘令了,对文采、知识储备一点要求也没有,就是凭运气——
某三个挂逼除外。
而且玩的也不是银杏状的樗蒲,就是后世那种六面体骰子,一点和四点染成红色、其它点数染成绿和黑色。
陆离问了下千蕊姑娘哪种花色最厉害,即,哪些是贵彩。
听到这里,千蕊便猜出他要使坏,其实也不算,毕竟是凭自己的本事把花色摇出来。
堂印、碧油、酒星:
三个骰子的四点同时朝上,一片通红,充满了喜气洋洋的贵气,跟宰相们在政事堂所用大印的颜色一样,故称堂印,要是摇出来可以请在座所有人满饮一杯。
三个骰子的六点同时朝上,这是最大点数,且六与绿互为谐音,所以直接染成绿色,而一片绿色跟御史乘舆所用的【碧油幢】相似,故而仅次于“堂印”,可以邀请三人一起喝酒。
至于酒星,就没那么多讲究了,三个一点朝上,像星星一样。
投出这三种贵彩可以劝别人喝,要是别的杂花色,那就只好自饮自酌了。
对此,李白和晁衡很是随性,摇到贵彩就让陆离他们喝酒,摇到杂色就自己喝——
反正杯子里装的是三勒浆,由南洋果品所制,一点度数都没有,不仅如此,还能解酒。
此情此景,陆离心中感觉既好笑又愧疚:
堂堂诗仙,喝得越多诗性越浓,结果被他捉弄了一下,现在只敢喝果汁了,就跟吃素的狮子差不多。
一时间,甲字六号间内筹骰叮当,笑语喧哗不断。
而随着夜色渐浓,那些外出观灯的姑娘也带着恩客回到妓馆,准备战斗至天明。
“给我倒满。”
边喝边聊,不知不觉中,众人已喝过了两更天,而李白感觉自己又行了,叫舞姬替他倒酒。
只不过依旧没敢碰烈酒,小心翼翼地点了一壶郎官清,但还是感觉有些后怕,索性提前准备了两壶乌梅浆,如果自己不胜酒力,就靠这个续命。
可惜,李师傅遇到了杜克。
这货听说陆离昨晚的战绩之后,也存心想把酒仙灌醉,毕竟,以后可以出去吹嘘——老子曾把李白灌醉过。
有心算无心之下,刚醒没多久的李师傅再次醉了。
而这一次,情况有些不一样。
只见年已四旬的李白把酒席一推,跳到厅堂正中央,开始张牙舞爪地跳舞。
还别说,进退之间颇具法度,一看就是训练有素。
陆离靠在桌案上,一边吃着千蕊姑娘削好的冻梨,一边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李白的舞姿。
左手边,王维和晁衡更是时不时击节喝彩。
当初在三国世界,大家聚在一起,也是如此,喝开心了就一起跳舞,时至今日,陆离仍记得初次与丁公,应该是准岳父相见时的场景——
扭身扬臂、袖袍甩动、招手摇送,全然不顾什么贵人大官的威仪。
吕布、张辽亦是如此。
这时候,李白越跳越近,直冲着陆离而来,这叫打令,本朝特有的称呼,在三国时期叫“以舞相属”。
不过,待李白跳到身边后,陆离毫不露怯,直接站起来跟他一起左右腾挪,手舞足蹈。
古代文化就是这样,在宴会上当众歌唱跳舞没什么可丢人的,相反还是一种很正常、很风雅的活动。
还拿唐朝来说,百年前李靖灭东突厥大胜而归,李渊和李世民父子两个直接开宴会庆祝。席间,天可汗陛下第一个起身跳舞,太上皇在旁边给儿子弹琵琶伴奏,大臣们也跟着起舞。
而相同的场面,十几年后再度上演了一遍,那时候新太子李治刚得长子,天可汗都一把年纪了,听到消息后二话不说,带着一帮老臣冲到东宫带头跳舞。
简而言之。
感到开心就跳舞,别人来邀请你,千万别觉得丢人,端着架子不动弹,那才是丢人,更是让邀请者感觉被打脸。
渐渐地,潘明和杜克也加入到跳舞的行列中来。
在众人载歌载舞时,大理寺少卿李饼也在做着类似的动作。
只是,相比于甲字六号房的矜持舞姿,街上的男女老少更加随性。
有诗云: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男男女女围着彩灯,手臂相挽,按照节拍整齐跺踏地面,一边踏一边唱上元祝词,兴致来了甚至可以跳到第二天早晨。
此刻,李饼被两个妆容精致的少女拉着袖口,被迫上演才艺。
过了许久,好不容易得到休息时间,又有女孩围了上来,让它摘下帷帽,李饼估摸着要是在推脱,这群人恐怕就要上手了。
一念至此,它高高跃起,凭借灵活的身手顺利出逃。
“嗯……猫爷没有在玩,是在搜寻寺卿的气味。”李饼在房顶来回腾挪。
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沿着皇城前的大道前行,陆离身上的气息越来越浓。
没过多久,李饼直接锁定了平康坊,并推测出陆寺卿又去妓馆狎玩了。
想到这儿,它不由加快了速度,好多携女伴而归的客人感觉眼前一花,有一道残影从身旁掠过。
必须给这家伙找点事做!
喝大酒、听小曲,身边围着妓馆头牌姑娘,跟个大爷一样……
不得不说,李饼已经脑补出陆离放浪形骸的模样了。
嗯……事实也是这样。
连续跳了大半个时辰,陆离等人感觉可以继续下去,李白和王维他们感觉有些吃不消了,趁着酒醒又喝了些提神爽口的乌梅浆。
“玩一轮论语玉烛便沐浴、歇息吧,要不了多久就该上朝了。”国际友人晁衡依旧保持着清醒,提醒道:“若是被御史闻到满身酒气,免不了被弹劾。”
听到歇息二字,千蕊姑娘不矜持地笑了,她再也不信陆离腰疼的鬼话了。
腰疼能击鞠?
还玩得这么好。
有青色天狼时刻护佑,恐怕早就不是**凡胎了。
总而言之,她今夜一定要把陆离带走!
“可以。”杜克很是期待地点点头,原先的伤感早已荡然无存。
而几个有眼力见的女婢行了一礼,转身去拿银酒筹器。
“奴家献舞一曲,为各位助一助雅兴。”千蕊声音软濡道。
长安花魁,无一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跳舞更是不必说,而明月娘子死后,黄六娘就靠她一人撑场面,舞姿自然不差。
只不过,那双盈盈妙目经常盯着陆离看,心中在打什么主意,人尽皆知。
杜克露出揶揄的笑容。
而潘明见识过虢国夫人自荐枕席的态度,倒是不感觉有什么稀奇。
正当千蕊姑娘准备一展舞姿的时候,一道白影顺着打开的窗台跳了进来,一连串质问声随之而来:
“寺卿可曾尽兴?”
“不是说只在东、西二市闲逛吗?”
最先反应的两人不约而同地盯着陆离,同样在用眼神质问:
这只猫成精了,竟然能口吐人言,这不是休闲世界吗?
你怎么不早说?
怎么认识的?
“这位是本寺少卿,圣人的肱骨之臣。”
察觉到李饼的语气中充满了哀怨,陆离也不问有缘,直接给它扣了顶高帽,夸道:“断案如神,有它辅佐,本官才能高枕无忧。”
“一路赶来辛苦了,来,喝杯果汁休息一下。”
话落,又亲自斟了一杯冰镇三勒浆递过去。
帷帽后面,李饼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红,它一开始确实挺着急公务,可没过多久就去吃喝玩乐了。
油炸粉果、小鱼干、踏歌,甚至还抽空看了会儿花灯……
可怜那元载,此刻正孤身一人夜探千福寺。
想到这儿,李饼旋即收起一切杂念,沉声道:“寺卿,发生在平康坊的两场命案已经查到重要线索了。”
“与安定坊的千福寺有关。”
听到命案二字,千蕊姑娘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心中再无半点旖念。
王维等人亲眼目睹过命案发生的全过程,同样没有喝酒的心思,抬眸看着全身被黑袍笼罩的李饼,默默等待后文。
“这千福寺信众颇多,必须寺卿亲自去一趟,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信众颇多?
景教、祅教均神秘不凡,更别提能与道家争锋的佛门了——
大唐尊老子为祖先,奉道教为国教,除女帝之外,历代皇帝不断提高道士地位,高祖规定“道大佛小,先老后释”,太宗重申“朕之本系,起自柱下”,高宗更是尊奉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
在这种情况下,佛门依旧坚挺,其中肯定有什么蹊跷。
“有何依据?”
陆离放下酒樽,正襟危坐。
接下来,李饼将白天的发现以及推断悉数道出。
没有任何毛病。
要是换位思考,陆离也会这么做,千福寺必进不可,而且还不是偷偷混进去,必须找到主持,请他全力配合调查。
“既然如此,那便去吧,现在是四更天,五更天要上朝。”
“各位,在下有公务要去处理,先走一步,朝堂上再见。”
略作思索,陆离决定去一趟千福寺。
首先,他对自身实力有信心,其次,这个世界水深不假,但朝廷能在此站稳脚跟,就说明龙虎气有着难以想象的作用。
最后,真要出了什么事,不是还有那位阿罗诃天尊吗?
说不定能试出自己的后台到底有多硬,反正祂不会见死不救。
“郎君……”
千蕊姑娘欲言又止,白天的经历让她感觉这个世界变得格外陌生,不知该说什么。
“不必担心我。”
“记得随身携带米利斯赠送的莲花十字架,他那件法袍也别落下。”
陆离在窗台上顿了一下,又对李白等人说道:“各位有官职在身,朝廷气运庇佑,万法不侵,无须担心。”
话落,直接跳了出去,很快就与黑暗融为一体。
潘明、杜克旋即跟上,只留下李白、王维、晁衡三人,他们尴尬地看着对方。
嗯,大家都是帝国官员,为什么我没有这种高来高去的手段?
怕不是当了一个假官。
黑暗中,四道身影在屋舍顶端疾驰狂奔,黑鬃马察觉到主人走得急,也想跟上去,可是地形实在不允许,只能作罢。
陆离一步跃出,横跨六七户人家,向身边两人叮嘱道:“这个世界不简单,行事谨慎一点,当然也没必要太过避讳。”
“所以,可以大闹一场?”杜克的关注点总是与旁人不同。
“最好不要,这个世有诸天神佛的踪影,可依旧以皇权为尊……”
陆离想到了景寺内供奉的五帝图,沉声补充道:“对李隆基敬重一点,别太飘。”
潘明眉头微皱,他之前还想,要是哪天心情不好,杀个皇帝给自己助助兴来着……
三人身后,李饼竭尽全力赶路,依旧跟他们相距甚远。
“这……这种速度还能算是人类吗?”
此刻,李饼怀疑自己是不是给猫猫一族丢脸了,特别是看到三人正在不断交谈,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挫败感愈发强烈。
“后面那只小猫咪似乎很辛苦,谁去背着它走。”杜克余光一扫,跃跃欲试。
陆离当即顿住脚步,自告奋勇:“我来。”
时隔一天,他依旧忘不掉那毛茸茸、软绵绵的手感。
长安城西北角,安定坊。
自东汉末年起,道家就开始尊奉天官、地官、水官三神祇,并与正月、七月、十月之望日相结合,形成三元节。
上元节,天官赐福。
为了传播教义,佛门不甘示弱的开了俗讲,至少一年开三次,春夏秋三季各一次,以对应道家三元。
尤其是中元节,作为后来者的僧人特意搞出一个盂兰盆节,把两个节日放在同一天,内涵也全部照抄道家,都是为死去的亲人祈福赦罪,准备贡品喂饱阴司恶鬼。
正是因为知道这些,元载心里更加尊崇道家,看千福寺里的僧众也不太顺眼。
毕竟,今天分明是天官赐福之日,佛寺却大开山门,接受百姓供奉。
“升座!”
钟磬齐鸣。
第四十六章 不详
只见一名老僧走了过来,先是朝众人行礼,而后坐上专门为讲经僧设置的高座上。
紧接着,在寺内赏灯的百姓、信徒闻讯纷纷赶来,来得早就席地而坐,若是来迟了就挤作一团,扶着树、踮起脚尖,满脸期待。
事实上,元载并不感觉奇怪。
僧人之间互相讲经、谈法,讲究一个庄严肃穆,说得越深奥晦涩越好,但跟寻常百姓讲经就没必要了,怎么通俗就怎么来,毕竟,大部分人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话。
只见那眉毛花白、宝相庄严的老僧启齿高诵佛号,然后脸色一变,模拟妇人的声音,念道:
“慈母告目连:‘我为前生造业,广杀猪羊,善事都总不修,终日咨情为恶。今来此处,受罪难言。浆水不曾闻名,饭食何曾见面。浑身遍体,总是疮疾。受罪既旦夕不休,一日万生万死。’慈母唤目连近前,目连,目连啊……”
随着两声呼唤,几个小和尚开始敲打木鱼,并用各种乐器营造氛围。
高台之上,老僧继续唱念,同时以袖掩面,表现出一副“我很惨”的模样:
“我缘在世不思量,悭贪终日杀猪羊,将为世间无善恶,何期今日受新殃。
地狱每常长饥渴,煎煮之时入護汤,或上刀山并剑树,或即长时卧铁床。
更有犁耕兼拔舌,洋铜灌口苦难当,数载不闻浆水气,饥羸遍体尽成疮……”
抽泣声响起,元载发现四周那些心软命苦又没什么见识的妇女,早已抱在一起痛哭了。
与此同时。
四道身影落到了佛堂顶端,正看着下方堪称荒唐的闹剧。
观望了片刻,杜克感觉大唐百姓太好骗了,尤其是那些年龄偏大的妇女,听了没一会儿,就争先恐后地摘首饰、手镯,说要融了给菩萨、佛主塑金身,给自己和家人赎罪。
好好一上元佳节,硬是变得糟心起来。
而潘明倒是不感觉奇怪,毕竟这个时代的百姓没有太多娱乐活动,别说看影视剧了,书籍都很难接触到,现在难得看一场表演,再怎么简陋,内心也会被触动。
当然,和尚们知道分寸,目连救母的故事说出来,暗示信众捐一次供奉物就可以收手了。
眼下上元佳节,还是多讲讲喜庆的故事比较好,就这样,他们又开始讲历史传说、民间故事,宣扬圣人的威望政绩……
俗!
不愧是俗讲!
若非顾忌场合,陆离都想骂:一群骗子剃去头发、披上袈裟,再端上个木鱼,就可以招摇撞骗了!
最不要脸的是,还美其名曰:
洗去罪孽。
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异象显化,陆离看得分明,端坐在高台上的老和尚多次睁开眼,偷偷瞥向信徒捐赠来的器物。
“真是开了眼界,佛门舌绽莲花的法门,名不虚传。”杜克毫不客气地揶揄。
“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手中的刀还是太钝了。”潘明满脸不屑。
“让几位施主见笑了,贫僧楚金,忝为本寺住持。”
话落,一道身影出现在陆离身后,看似悄无声息,但还是在第一时间被他察觉到了。
楚金,俗姓陈,相传其人七岁能诵法华,九岁出家,十八岁即升座**华义旨,开元末年,担任千福寺主持。
在陆离审视的目光中,身披破袈裟的楚金不卑不亢道:“四位善士的来意贫僧已经知晓,还请移步,随我去正殿一叙。”
“带路。”
话落,四人从庭院后方落下,不曾惊动任何人,包括元载。
昔年,章怀太子主动舍弃府邸,方才有了眼前这座占地宽广的千福寺。
在刚才来的时候,陆离便已四处侦查过了,三门殿、天王殿、大雄宝殿,一样不缺。不仅如此,讲堂、藏经阁、观音殿、地藏殿、祖师殿、珈蓝殿,更是样样俱全。
这得骗多少钱才能将其建成?
许是察觉到陆离眼底闪过的不屑,楚金转过身来,问道:“施主可是对我寺有所误解?”
“呵呵,没有误解。”
一旁,杜克代为回答道:“就是觉得贵寺舌绽莲花的功夫,实在厉害得紧,把善男信女当肥羊宰,还能让他们心甘情愿。”
“果然,施主误解了。”楚金摇了摇头,“善信们捐的银钱,无人敢贪墨,要么融掉为佛主塑金身,要么用来建造多宝塔。”
“贫僧初来千福寺的时候,一日诵《法华经》,至《见宝塔品》,眼前忽现宝塔,乃禅坐六年,发誓建塔。”
“奈何力量有限,只能大开俗讲,请善信募捐,筹集四方善款。”
塔。
原来是存放僧骨舍利的地方,到了本朝则成了一种标志,只要有条件,僧人们都会在寺庙内建一座塔,立在大雄宝殿前。
但四人即将踏入宝殿,却发现庭院内确实空无一物。
香火如此鼎盛,建个塔有何难?
除非老和尚心大……
嗯,多宝塔。
光听这个名字就觉得不凡,竟以多宝为名。
“不知贵寺还差多少钱?”潘明不动声色道。
楚金合手宣了一声佛号,坦言道:“历时六年,已筹得善款五十万钱,还差五十万。”
陆离一阵无语,一张羊肉馅胡饼一个钱,若是建佛塔的钱去买饼……
到了这个地步,已没什么不能说的事情了,李饼责问道:“那为何要欺骗信徒?那负责讲经的和尚平平无奇,甚至可以说市侩。”
老和尚没有被李饼的外貌吓到,养气功夫似乎练到了家,反问道:“各位非我门人,为何妄言?只要捐了善款,一切罪业吾等自会替其应下,保证他们死后永不坠阿鼻地狱。”
坦白来说,这话得不到验证。
至少陆离等人验证不了。
不过,楚金主动说道:“诸位有大气运加身,若愿入我门中,贫僧便以身演法,一展佛门神通。”
潘明与杜克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两人面面相觑。
李饼则面无表情。
而陆离,他本以为自己能够免疫类似的话了,但是,这话由和尚说来,心里莫名的感觉膈应,很膈应。
见四人沉默不语,态度已非常明显了,楚金仍不死心,一边走在前方引路,一边说道:“贫僧知道三位贵客对我佛门抱有偏见。”
哪三位?
自然是陆离、潘明、杜克三人组。
“前几朝皇帝灭佛,无非是认为佛门不事生产,靠化缘施舍为生。”
“而本寺不然,种粮、种菜、砍柴、担水,各种活计全靠自己动手。”
楚金口中振振有词,“等再过一段时间天气转暖了,我寺还要举办‘普请’活动,自贫僧以下,所有僧尼都要去田间耕作。”
“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每逢饥年,大开山门,发放粮食赈济灾民。”
说到这里,老和尚脑后腾起一道神环,仿若真佛降世。
其实,那番话做不得假,千福寺已有近七十年历史了,而楚金也并非初掌此寺,陆离等人向附近的坊民打听一下,便可知道究竟如何。
“本喵…少卿没有问到肉味,亦不曾闻到血腥味。”
话落,李饼故意板起脸,不满陆离一直将手搭在自己脑袋上。
对此,陆离恍若未见,现在不撸猫,过几天回去了后悔都来不及。
梁武帝时期以后,“戒杀生戒肉食”的清规就已基本定下,而李饼嗅觉极其灵敏,它这么说就表明千福寺的僧众真严守戒律——
一日几餐以米粥为主食,配以腌菜,青菜炖豆腐已算是美味佳肴,若是生了大病,必须补充营养,也只能吃些蜂蜜、酥酪。
自给自足、吃素念佛。
满足这两点要求,确实当得起大师之名。
而耐心听完解释之后,杜克快人快语,道:“如此,倒是吾等误会了,大德与那些欺名盗世之辈有着天壤之别。”
陆离点了点头,心中补充了一句:前提是信徒死后真能得到佛主庇佑,否则,他们依旧是大盗。
大雄宝殿,居于整座寺庙的正中位置,里面供奉着释迦牟尼和其他**力佛、菩萨、罗汉。
凡是遇到重大活动,都在此处举行,由此可以看出,楚金确实没有怠慢众人,四人逐渐收起先入为主的态度。
“诸位的来意贫僧已知,是为平康坊命案而来,然否?”
进入大殿之后,陆离暂时将手拿开,给了佛主一个面子。
而恢复自由的李饼双爪负背,恢复了高冷范,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张施主并非杀人凶手,他感觉自己无缘蟾宫折桂,决定回乡温习功课,待来年再赴京赶考。”
“此外,张施主出身寒门,确实没钱为红颜知己赎身,不得已才写信回绝。”
陆离满脸古怪。
老和尚又不是当事人,怎么知道的如此清楚?
不过,他没有开口询问,此案由李饼全权处理,自己过来完全是帮忙充个门面。
“空口无凭,那儒生人呢?”
李饼官气十足,但心里却极不平静:早知道千福寺主持如此好说话,当初就带着元载直接进来了……
没错,它正在后悔,认为不该找陆离寻求帮助。
“听贫僧说了明月姑娘的死讯后,正在客房为她念经。”楚金大师低眉顺目,声音低沉:“说起来那两桩命案确实与本寺有关。”
众人按下杂念,知道重头戏来了。
“前段时间,浮香、明月两位姑娘来本寺祈福,按理说,本该由监寺或者其他修为有成的知客僧陪同……”
说到这里,楚金无奈长叹,那张无悲无喜的脸也终于有所改变,自责道:“但那天贫僧召集召集全寺大德四十九人,行法华三昧,无暇顾及其他。”
佛主金身面前,老僧自然不会撒谎,将事情原委完完全全道出。
原来,经过六年努力,楚金心血来潮,预感建造多宝塔一事将会在近日功成,那剩下的五十万钱将由圣人出资补齐。
正因为如此,他将全寺有法力在身的高僧全部召集起来,行法华三昧,又刺血写《金法华经》一部、《菩萨戒》一卷、《观普贤经》一卷,法华经一千部、金字三十六部,以镇宝塔。
在这种情况下,明月、浮香两位娘子被恶灵盯上了,而陪同的知客僧**凡胎,没有察觉到异常。
等楚金反应过来时,为时已晚。
“千福寺内香火鼎盛,为何会有恶灵?在下听说昔年净土宗高僧怀感曾住此修念佛三昧,三年之后证得三昧。”声音从殿外传来。
不久前,元载实在受够了俗僧糊弄愚民的把戏,索性离开庭院,四处探寻线索,刚好在大雄宝殿撞见了陆离等人。
“寺卿,少卿。”
他快步走来,先朝两位上官行礼问好,然后又向不认识的潘明与杜克点头致意,最后表情不善地看着楚金,似乎在追问答案。
“施主可知怀德大师为何会来此修炼?”楚金并不在意元载言语中的挑衅,自言自语道:“寺成不久,章怀太子死于非命,此地为其旧宅,有不详降世。”
章怀太子,李贤。
一个被父皇欣赏器重、欲寄以家国的继承人,被臣子称赞万国之贞斯在、三朝之礼不亏的储君,却被诬告谋反,而诬告者正是生母武则天。
李治心里清楚原委,有心回护他,却被武则天反驳:为人子怀逆谋,天地所不容;大义灭亲,何可赦也!
一个贤明的皇太子,一个懦弱的父皇,一个蛇蝎心肠的母后。
传说中,心怀怨气的人死后会化为厉鬼,那皇太子呢?
陆离觉得会很棘手。
反正,楚金说得很隐晦,以不详降世来概括,毕竟,章怀太子是当今圣人的亲伯父,两人同出一源。
“贫僧建多宝塔并非为一己私念,只是想超度亡者。”
“其实,无需赘言,想来两个时辰后的大朝会,四位施主就会相信贫僧所言的一切了。”
言语中充满了笃定。
再联想楚金先前所说,剩下五十万钱会由天子亲自出资,陆离心中又信了几分。
总而言之。
整个案件并不复杂,两位姑娘上香的日子不好,被不详盯上了,最后死于非命。
可是,尚存一个疑点。
她们为何要跨越半座长安城,舍近求远来千福寺上香?
第四十七章 朝会
天没有大亮,光线幽暗朦胧。
皇城附近,狂欢的气氛稍稍淡去,百姓拖着疲惫的身子,返家休息,养精蓄锐,等待夜幕再次降临,同时也为前来上朝的帝国官员让出一条道来。
“太奢侈了。”
“昨夜至少燃去一百万根蜡烛。”
几名御史正在交谈,毕竟,空气中弥漫着脂粉味、香腻味久久不散,将人熏得陶陶然。
不过,他们不打算上书劝诫,因为起不到任何作用,反而会触怒龙颜。
并非危言耸听。
几十年前,有位同僚不解风情地要求睿宗:昼则欢娱,暮令休息,即,上元期间不要日以继夜地玩乐,这样太过分了。
当时皇帝表面上答应了,但看眼下这光景,就知道什么作用都没有起到,当今圣人李隆基玩得此先帝更加随性。
灯轮、灯树已经不够表现皇室排面了,直接下令用去永州一年的赋税建造灯楼,不仅如此,上元节尚未到来,就有诏书降下:
大陈影灯,设庭燎,自禁中至于殿庭,皆设蜡烛,连属不绝。
不远处,陆离倒没有这么多忧国忧民的思想,正无所事事地等待着——
潘明与杜克品级不够,皆不能站在此处。
然而,跟一群头发花白的老爷子站在一起,陆离想低调都难,不知多少道视线落在他身上。
难道穿错衣服了?
陆离低头看了看自己,红色外袍、黑领、黑袖边、白色裙裳、金玉饰腰带,确认完毕之后又抬眸看向四周,一样不少,包括玉质笏板。
嗯……第一次上朝,心里确实有种很特别的感觉,倒谈不上多紧张,就是不想太丢人。
不过,没等多久皇城朱雀门缓缓打开,高力士行至门口,中气十足道:“上朝。”
文武百官立刻收敛表情,井然有序地进入皇城,并时刻提醒自己:今日是大朝会,绝不能出任何差错、在君前失仪。
负责打头的人是一位女冠,众人知道她已迈入中年,可肌肤却保养得很好,不需华贵的金玉珠宝衬托,更不需要盛装,自有一身贵气,仿佛驻颜有术一般。
玉真公主,曾跟王维这个帅大叔之间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不仅如此,诗仙李白在第一次与她相见时,就忍不住提笔写下《玉真仙人词》来赞美:
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清晨鸣天鼓,飙欻腾双龙。
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
什么样的女人,连王母都需要亲自去迎逢?
接下来是圣人的儿子们,他们贵为亲王,不谈手中是否握有实权,只论品级,远超宰辅大臣。
而昨天在鞠场受伤的永王不知用了什么药,现在已行走如常,与诸位兄弟站在一起,表情肃穆。
最后是臣子,不论官居几品,一律是红色外袍,只是依照品级减少剑、佩、绶等物品,红彤彤一片,看着就让人感觉喜庆。
“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训斥声响起。
由于离得不远,陆离用余光看了一眼身后。
嗯……杜克这货太过松散,外袍没有穿好,被一名眼尖的御史发现了,而这些人跟疯狗差不多,本职工作就是找茬,根本不顾及什么上元佳节、同僚颜面。
度个假还要挨骂,杜克心中不岔,涌出一股火气,可一想到陆离先前的叮嘱,还是忍住了,一边行走一边整理。
小插曲过去,众人继续向开在宫城中轴线上的承天门走去,而陆离在收回视线之前,多看了一眼训斥杜克的御史,准确来说,应该是他头顶。
法冠,又称獬豸冠,传说这是一种上古神兽,能够分辨正邪,如果发现奸邪小人,它就会用角把他顶倒吃掉,是公正的象征。
按理说,在这个各教均有神迹显化的时代,法冠应该属于特殊装备,具备种种玄奇作用。
可惜,陆离什么都没有发现。
看来学习望气术势在必行,不然以后遇到以东方为背景的考试,跟个瞎子没区别——
只能靠龙虎气以及天子气来震慑诡异、不详,太过被动,无法看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念头急转之间,众人踏入大殿,五品以上有资格入内亲自面圣,五品以下守在殿门口,七品以下待在广场上吹风。
由于站得靠前,陆离一抬头就能看到李隆基,比昨天更加庄严了。
头戴冠冕,外黑内红,用一支饰金的玉簪穿过去固定里面的发髻,下方又有一组带子从冠上穿出来,在下巴处打结,再次将其固定。
垂旒、黈纩,分别遮挡视线,听力,似乎在提醒皇帝:水至清则无鱼,不要看得太清楚、别听得太明白,遵循无为而治。
相应的,礼服也更加繁复,黑色大袖外袍、红黄色下裙,白色中衣,上绣日月星辰以及龙纹,另外还有各种佩饰,加起来至少五十斤重。
当皇帝确实不容易,都一把年纪了,还要活受罪。
“趋!”
这时,一道声音将陆离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典仪,站在阶下高声指挥大臣们行礼的官员,他身旁还站在两名帮忙扬声高呼的赞者。
而“趋”是第一个命令。
陆离在听到之后,赶忙跟在贺知章身后,弯腰拱手小步快走。
“脱舄!”
二话不说,将鞋子脱掉。
幸亏没人有脚臭,亦或者说,谁要是有这毛病,都很有知之明地提前用香熏过了。
“解剑!”
陆离默默将挂在腰间的配剑解下来,整个过程不紧不慢,时机把握得很好。
“俛伏!”
“上元佳节,三品以上的爱卿今日就免了这些虚礼吧。”李隆基终于开口。
话落,陆离前方一帮走路都困难的老爷子们如获大赦,止住颤颤巍巍下伏的身子,缓了口气。
不用下跪,挺好。
身为三品大理卿,年轻力壮的陆离沾了光,不用趴在地上以示敬意了。
“兴!”
身后那帮臣子缓缓站起来。
“再拜!”
得,刚起来,又跪下了。
“兴!”
一套还算简单的礼节结束了,杜克爬起来站好,心里很是无语。
这时候,身材魁梧的高力士从李隆基那里领了诏旨,交给宰相之一的侍中,老爷子腿脚还算好,快步走到大殿东北侧,面朝百官,大声道:“有制!”
刷刷刷……
跪地过程中发出的声响传出,陆离见前方的贺老不动,也乐得清闲,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
“上元之庆,与公等同之。”
上元佳节到了,我和大家一起庆贺。
就这一句话,台阶下的众人又开始折腾,先是跪伏在地上,然后起身跳舞……
随便怎么跳,只要够卖力就行,口中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堪称群魔乱舞。
简而言之。
磕头、起身、磕头、跳舞……
杜克感觉心累。
不过,接下来就好过多了,大家也没啥好宣布、商量的事情,好不容易过个节,只要不是天塌了,全部延后处理。
因为陆离用余光扫了一圈四周,笏板上很干净——
为了防止遗忘,大臣会提前把要上奏的事项写下来,若上面没有记载东西,就说明无事可奏。
在众人的注视下,高力士又捧起一册制书,当众宣读:
“门下:大唐天宝三载……重门夜开,以达阳气,群司朝宴,乐在时和。属此上元,当修斋录,其于赏会,必备荤檀。比来因循,稍将非便,自今已后,何至正月,取正月十四日、十五日、十六日开坊,市门燃灯,永为常式!”
大朝会第一道敕旨,给上元节定了性:玩,大玩特玩,从今以后的上元节怎么开心怎么玩。
“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表示圣人英明,没有哪个人不开眼站出来反对,毕竟诏书开口第一个词就是【门下】,肯定是跟各位宰相通过气了。
另外,大唐所有圣旨都没有【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和【钦此】那一套。
既然无人提出异议,那此项公文从即日起,正式具备法律效力,只有皇帝本人有权利更改。
手捧圣旨的高力士退回原位,而陆离默默等待退朝的命令,心道:
真无趣。
可惜,没过多久,一道清丽的声音打破宁静,让气氛变得古怪起来。
“陛下,贫道有事启奏。”玉真公主朱唇轻启。
话落,陆离看到贺知章眯起来的眼睛瞬间睁开,很显然,这位即将告老还乡的老臣被震住了。
堂堂公主,竟自称贫道。
“准。”
隔着珠串,没人能看出李隆基现在的表情。
玉真公主脸色如常,缓缓说道:“先帝许妾舍家,今仍叨主第,食租赋,诚愿去公主号,罢邑司,归之王府。”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抬眸看向坐在龙椅上的那道身影。
可惜,任何回应。
这位玉真公主的意思很明显:
当年先帝睿宗愿意让我出家入道,但我至今仍居住在旧时为公主的府第中,吃着天下百姓所缴纳的租赋,希望可以削去公主名号、不再收受天下百姓之租赋,并将公主府第归还。
而圣人家事,外臣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保持沉默。
这么喜庆的日子,身为妹妹却说这话,这不是在给皇帝添堵吗?
陆离不解,饶有兴致地看戏,等待这位公主道出原因。
“不准。”李隆基言简意赅,声音中没有喜怒,跟昨日判若两人。
而公主并没有退却,似乎想在今日把事情定下来,掷地有声道:“妾,高宗之孙,睿宗之女,陛下之女弟,于天下不为贱,何必名系主号、资汤沐,然后为贵?请入数百家之产,延十年之命。”
这一次,李隆基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久久不曾出声。
在此期间,御史环视四周,寻找君前失仪之人,准备节后参上一本。
我,唐高宗孙女、唐睿宗之女、陛下的妹妹,这样的身份在天下之间并不卑贱,既然如此,何必使用公主名号,领有汤沐邑并且自以为贵?请让我归还家产,乞求能以此延长十年之命。
陆离觉得前面那几句并不重要,最后一句倒是值得推敲。
放弃尊位,可以延长寿命。
什么鬼逻辑?
但眼下这个有神佛活动痕迹的世界,需要讲什么逻辑?
不对,准确来说,应该是陆离这个门外汉、外来者,不知道规则。
“准了。”
李隆基发出一声叹息,似乎没了兴致,挥了挥手。
不远处,高力士瞬间会意,发号施令道:“退朝。”
典仪和赞者扬声附和。
所谓退朝,其实只是退出宫城,外面还有皇城,各个部门都在此设有官寺,大家回到各自该去的地方,耐心等候皇帝的赏赐。
“陆寺卿请留步。”
当陆离准备踏出殿门时,高力士的声音响起。
这位伴君三十余年的内臣双鬓斑白,眼底沉淀着经大风大浪的洗礼的沧桑。
同样与昨日判若两人。
顿住脚步的陆离满脸不解,客气道:“不知高翁唤我何事?”
身侧,最后一个走出大殿的玉真公主看了陆离一眼,古波无平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怪异。
当然,李隆基答应了她的请求,现在需要改称其为持盈道人。
“圣人有事相商。”
两人并肩走出大殿,朝着与群臣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披甲士兵列队巡逻,整齐的靴声在廊道上回荡,阵势煊赫。
李隆基有什么事单独召见自己?
陆离有自知之明,反正不可能是商讨国事,也不会是要提前询问他要什么奖赏。
莫非是过问平康坊名妓坠楼案?
死了两个女子而已,圣人还没这么无聊。
念头急转之间,陆离看向领先半步的高力士,沉声问道:“高翁可知圣人为何召见在下?”
话落,脸上适时的露出一抹惶恐。
“寺卿放心,是好事。”高力士不再绷着脸,语气回到了昨天那般,补充道:“圣人突然发怒是因为玉真公主,等回后宫见了娘子就会转好。”
陆离沉默,心中若有所思。
“不过,今早老奴听圣人亲口说,他夜间做了一个梦,言称九重之上有法名,下有金字。”
高力士态度和善,压低声音再度提示道:“可能是想派亲信暗中寻访一番。”
楚金?
千福寺,多宝塔。
陆离想到了两个时辰前的经历,心道一声果然。
第四十八章 陛见
兴庆宫。
李隆基即位以前的邸宅,在他即位后,下令将此地扩建,营造宫殿。
虽说规模不及太极宫、大明宫,但装修却极为奢侈、华贵,内部建有兴庆殿、南熏殿、大同殿、勤政务本楼,花萼相辉楼和沉香亭等建筑。
从太极殿离开后,李隆基就在龙武军的护送下,回了这里。
此时此刻,这位换了常服的天子面沉如水,正靠在凭几上沉思。
玉真公主是他的同母妹妹,感情从小就不错,怎么现在就如此生疏了。
莫非真是一心向道?
或许吧。
李隆基知道妹妹年轻时做过道士,美其名曰:修身养性,可实际上却不甘寂寞,经常与文人士子、命妇、大臣家的小娘子饮宴作乐。
“上元佳节蹙眉不好。”
“三郎,吃块金粟平?吧。”
杨太真伸出葱白玉臂捻起一块点心,娇柔浅笑着送入李隆基口中。
见状,李隆基按下各种心思,畅快地咀嚼吞咽,然后偏头看了一眼身侧,朗声笑道,“是朕不对,难得一家人团聚,不想这些烦心事了。”
此时此刻,虢国夫人带着自己的儿子裴徽陪坐在侧,她跟往日一样,依旧是素面朝天,只是换了身更艳丽的衣裳而已。
自信、美艳。
就是儿子的性格过于软弱。
只见裴徽默默垂头,躲在虢国夫人身后,除了进来时跟长辈打了两声招呼外,始终一言不发,甚至连头也不敢抬。
“裴徽——”
骤然听到天子呼唤,裴徽吓得肩头轻颤,打了个激灵后,连忙起身准备行礼。
而李隆基见他如此,不禁被逗笑了,摆了摆手,道:“一家人,不必拘谨。”
“徽儿,三郎和本宫都是你长辈,一起聚聚、吃顿家宴而已,且放松一些。”
说到这里,杨贵妃展颜一笑,看着虢国夫人,打趣道:“三姐,本宫看徽儿仪容清雅,过不了两年就要长成小郎君了,到时候不知道会让长安多少闺中女儿情丝怅然。”
闻言,裴徽羞怯地笑了笑,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看得虢国夫人一阵无语,不禁在心中发问:
我怎么就生出了这样一个儿子?手无缚鸡之力、胸无半点权谋手段!
念及此,她幽幽长叹:“妹妹,你是不知道,徽儿天性文弱,跟他死去的阿爷一样,我现在都怕他将来会吃大亏……”
“要知道,别人家的子弟日日飞鹰走马,性格强势,而我家徽儿跟个绵羊似的,天天闷在府里不出去,也没有可以交心的朋友。”
听到这里,李隆基不以为意地笑了,眸子里却闪过一丝威势,朗声道:“裴徽性格内秀,三姨,依朕来看,倒也不是件坏事,让他多读读圣贤书吧,过几年参加科考,好为朝廷效力。”
至于能不能考上,需要担心吗?
李隆基现在说这话,就是暗示要送外侄一个好出身。
虢国夫人脸上一喜。
在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时候,高力士引着陆离走了进来,根本不用通报。
“老奴见过三郎,娘子,夫人。”
相比于高力士的随意,陆离就客套了许多,叉手道:“臣见过圣人,贵妃,虢国夫人。”
毕竟是正式场合,虢国夫人心里知道分寸,欠身还了一礼。
“爱卿终于到了,来,坐朕身边。”李隆基脸上笑意愈浓,压在心底的阴霾也一扫而空。
毕竟,对于陆离这个大理卿,他十分倚重,否则也不会特意让高力士去传话。
“可曾想好要什么赏赐,昨日与吐蕃那场比赛,爱卿当居首功。”
话落,那碟只动了一块的金粟平餸被他递了过来,“朕平日里最爱吃此物,爱卿尝尝。”
扁平的蒸面饼上摊着一层米粒大小的金色颗粒物,鱼鲜味扑鼻而来。
对此,陆离没有客气,道了声谢后,直接尝了一个,颗粒分明、滑软浓鲜,坦白来说,能在大唐吃上鱼子酱,确实不算一件容易事。
“怎样?”
“鲜美至极。”
“哈哈,去给陆卿取两碟金银夹花平截来,其中一碟用放到食盒里,再让御厨准备赐绯含香粽子、缠花云梦肉、白龙臛。”
“谢圣人赏赐。”
闻言,李隆基满脸不以为意,虽说这些东西连他都不能顿顿吃到,但上元佳节将其赏赐给心腹爱臣,却一点也不心疼。
而高力士颇为羡慕地看了陆离一眼。
“你我之间不必讲究这些虚礼,可曾想好要什么?”
“没有。”陆离据实以答。
若是放在以前,皇帝这个承诺在他眼中,可有可无,毕竟,一个凡俗世界能出现什么好东西?
但现在可就不同了。
佛、道、三夷教,均隐藏着秘密,而皇权尚未旁落的时代,口含天宪的天子可比神明更加尊贵。
故而,陆离得事先想好自己到底要什么东西。
“既然如此,那爱卿慢慢想,什么时候想到了,随时可以告诉朕。”
“只要朕有,无不允之。”
这话陆离至少听过三次了,莫非这李隆基是散财童子?
那简直太好了!
不过,这次召见究竟所谓何事?
在陆离分心之际,虢国夫人饱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孤儿寡母,很容易被人欺负,要知道,这里是长安,王公贵族遍地走。
正因为如此,虢国夫人急需找一个强力依靠,让自己后半生不再受任何委屈,最重要的是,求人不如求己,不能只靠妹妹。
恰好,刚才李隆基对陆离的态度,让她更加坚定了心中的信念。
另一边,陆离仍在耐心等待,虽说这是他第一次正式面圣,但并非什么都不懂,只要皇帝不开口,那就保持安静,别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三国世界的汉少帝尚未登基,算不上天子)
“爱卿,朕昨夜梦见九重之上有法名,下有金字,你可知何解?”
事实上,司天台供奉着很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道士,但,李隆基在上朝时看到陆离之后,还是决定先问问这个心腹。
果然被高力士猜中了。
同时,也被楚金这老和尚说中了。
托梦?
天人感应?
东方世界还是太过神秘,有些太多难以想象的手段。
略作思索,陆离把昨夜的经历道出,隐去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隐去了一些不方便暴露的秘密。
第四十九章 大唐日记
“今天是天宝三年正月十六日,上元佳节的最后一天,不对,应该称天宝三载,因为皇帝昨夜在勤政务本楼大宴群臣时,又颁布了一道敕书:改年为载。
奈何本人文化有限,感觉两者也没什么区别,就问了一下贺监。
《尔雅·释天》有云: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载。
唐、虞是指上古贤君尧和舜,大家一致认为,只有那两位帝王纪年才能被称之为载。
看来李隆基真是飘了,竟然自比尧舜,不对,又吃了没文化的亏,席间听太白兄提了一下,天宝这年号早就暗示了圣人的心思:
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
他感觉大唐已经富饶强盛到了极点,是时候尽情享受了。
事实上,连我这个学渣都知道一个很简单的道理:盛极必衰,就像太阳一样,升到最高处就该落了。
不过,本人的能力实在有限,且只能在这个世界待上几天,确实无力回天,最关键的是,当个忠臣实在是太累,好好享受假期才是正解。
对了,散席之后千蕊姑娘邀请我去平康坊玩……她那是想玩吗?分明是馋本官身体,找个理由拒绝了。
今日无事,躺在府中咸鱼了一整天,感觉安静一点也挺好。”
“正月十七日,雄鸡还未打鸣,报晓鼓尚未敲响,被几个女婢喊醒,说上元节已经过去,身为大理寺主官,该去官署点卯了,不能迟到。
万万没想到,我竟然会在大唐体验上班打卡的感觉。
万恶的封建主义制度哦,竟然让帝国官员起这么早!
你见过凌晨四点的长安吗?
万籁俱寂,狗都不叫一声!
当然,好久没有撸猫了,甚是想念那种手感,今天下午找了个借口去李饼那里坐了一会儿,成功得手。
这猫咪,真软~
另外,中午吃廊下食的时候,李隆基特意赏赐我跟李饼各一道美食。
遍地锦装鳖。
味道挺好,先将一只甲鱼蒸熟,再用羊脂、鸭蛋黄做一层如锦缎般华丽的浇头,给它装饰一下。”
“正月十八日,天气晴,刷牙、洗脸、吃早膳,骑上我心爱的黑鬃马去大理寺上班打卡。
路过开化坊时,听到有人呼救,声音很熟悉,凑近一看竟然是太白兄,他要去翰林院上班,但昨晚喝了大酒,眼睛有些昏,再加上天色尚暗,不小心摔进道路侧边的沟里去了。
幸亏不是水渠,否则……
诗仙,卒。
当时也顾不上其它,我赶紧上前搀扶,并认真为李白检查了一下身体,确认这家伙没有大碍后,捎了他一程,刚好掐着时间进入大理寺官署。
其实也没什么事做,本官奉行无为而治,将公务全部交给李饼处理。
对了,今天李隆基又命人带御赐美食来了,名为:通花软牛肠。
这是一种很特殊香肠,将羊骨髓装入牛肠中煮熟,用的是高汤,至于味道……恨不得舔盘,只能说不愧是御厨手艺。”
“正月十九日,上班打卡。”
“正月二十日,上班打卡。”
“正月二十一日,终于不用去上班了,李隆基终于想起来,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举行朝会了,我在兴庆宫站了一上午,神游天外,并顺利蹭了一顿大餐,下午回大理寺摸鱼。”
“正月二十二日,长安城飘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仆人准备了狐裘。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准备一辆豪华马车,坐在里边喝着温酒去上班,简直是一种享受。
但这几乎不可能发生。
大唐没有封闭式的马车,只有牛车,而且不是四轮车,而是两轮,走在路上很颠簸。
最后,坐车很娘炮,大唐建国上百年,社会崇尚的还是阳刚气质,男人应当展现出健康、豪迈,不管是皇帝,还是文人,只要身体条件允许,那就骑马出行。
我要是坐车去上班,会被同僚关切地询问:身体哪里不适?
另外,李隆基又派人送美食来了,不得不说句公道话,他可真是个好皇帝,拒绝任何反驳!”
“正月二十三日,请了一天病假,今天天气不错,好久没有跟潘明、杜克一起玩耍了,大家约好去郊外打猎。
嗯……上班这么辛苦,就不能享受享受吗?
可惜,上午皇帝派高力士传了一道口谕:入宫觐见。
无奈之下,让仆人去通知那两个家伙,计划有变,下午看看一有没有时间去狩猎。
在高力士的引导下,七拐八拐,没去太极宫、也没去兴庆宫,而且去了大明宫内,一座窗冒白汽、烟雾缭绕的浴殿。
这是要在澡堂子谈工作吗?
杨玉环也在里面?
我承认当时有点小激动,结果进去之后才发现隔着帷帘纱帐,只听到水声哗哗,隐约看出里面仅李隆基一个人。
原来,大唐的皇帝都喜欢冬天在浴殿和心腹大臣谈工作,假称偶感风寒的我很荣幸被邀请了。
两个男人泡在温泉里……
完事之后,李隆基问我好点了吗?
要不要请御医来看看?
开什么玩笑,毫不夸张的说,我一拳能打死一头牛,如果接受诊治,肯定会露馅。
最后本人表示承蒙主恩,体内寒气尽数被祛除,有何差遣?
结果得知是给老和尚楚金送钱,资助他建造多宝塔。
坦白来说,这些人隐藏得太深了,根本刺探不出什么,就一个劲儿问愿不愿加入他们。
当然,我也看开了。
反正以后会见识到东方世界的玄法,没必要庸人自扰,毕竟,相比于其它同学,我了解得够多了。
下午,从郊外满载而归。
大家都感觉尽兴,这种日子很轻松、惬意。
另外:千蕊姑娘再度邀请我去平康坊,好久没见她了,有些想念,但明天就要走了,相见不如不见,若是发生些什么,其实对谁都不好。”
“正月二十四日,休沐,放假了,也是在大唐的最后一天,这里有太多东西值得去发掘,但确实毫无头绪。
刚好,跟休闲副本这个称呼相契合了。
话又说回来,好久没看到白霄了,不知道在哪里快活了十天。
莫非真是私会小情人?
早起做的第一件事:派仆人带着几车黄金去平康坊给千蕊赎身,符契到手后,当场烧掉,再去户部将一切手续办妥。
这属于能力范围的帮助,祝获得自由的她找到良人。
而我则去了一趟景寺,与米利斯促膝长谈,并给阿罗诃天尊上了柱香,虽不记得昏睡时我们聊了些什么,但祂确实没有坏心。
其实也没其它愿望,求多多保佑,大家互帮互助,虽说你不一定需要我帮忙。
为了表示诚意,用去了皇帝给出的那个承诺,给景教正名。
自此以后,没有胡僧这个称谓,没有波斯胡寺这个说法,只有景僧、大秦寺(景寺)。
中午回府之后,皇帝按照惯例又赐了美食,名为素蒸音声部。
音声部,歌女、舞女、乐工,她们集合起来,即为音声部,共计七十人,由手艺最精湛的御厨用面皮、蔬果馅捏成,惟妙惟肖。
紧接着,一名小沙弥登门,说是替师傅楚金送信。
拆开信封,纸上只两行充满禅意的小字——
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半善半恶半随心,难彻难悟难归真。”
第五十章 度假而归
白光在眼前炸开,短暂的失神之后,陆离恢复了意识,与此同时,空荡荡的教室被填满。
嘀嗒……嘀嗒……
秒表进格声清晰可闻。
“上元安康?”
一句充满揶揄意味的话打破了宁静,随后,教室内出现了阵阵笑声。
对于他们这群穿越者来说,大唐之旅堪称新奇、有趣,尤其是上元佳节那三天,品尝了各种美食、见识了各种风貌,比如:或腼腆、或开放的小娘子。
月下多游骑,灯前饶看人。欢乐无穷已,歌舞达明晨。
十天时间,忘记了由上一场考试带来的烦恼,暂时抛下对下一场考试的忧虑,去寻找一种没有禁锢、不同于平日的自由。
就像上元佳节走出街门小巷的黔首百姓那样,他们渴望的是一份身心的放松、对于现实的暂时解脱。
念及此,不少人看向讲台,心中充满对助教白霄的感激。
可惜,那里什么都没有,学长似乎提前走了,但他在黑板上留下一行板书:
后天上午解剖课,勿忘。
有人一字一顿将其读出,教室内的笑声夏然而止。
刃齿虎、猛犸象、哥布林、邪神信徒、章鱼怪……触感湿漉粘腻,恶臭难忍,一个不小心就会死亡。
回忆到这里,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尤其是潘明和杜克,两人齐齐看向陆离——
当初,他们三个曾在解剖邪神信徒时,身躯整个爆开,若非校长神通广大,早就死得连渣都没有了。
“走吧,先把特产带回宿舍。”
陆离深知担心也没有用,还不如看开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宽慰两人:“上次那仅仅是教学事故,再说,我们不都免费复活了吗?”
“是啊,还拿到了补偿。”潘明苦笑。
“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不谈这个了,老陆你这盒子里都装的什么好东西?”
杜克捧着一堆唐朝特色美食走了过来,这是他在离开前专门去街上采买的,全是老字号,长安城人吃了都说地道。
玉露团、雪婴儿、单笼金乳酥、七返糕、芙蓉蟹……至少能吃十天。
要知道,想在学校喝一碗正宗馎饦汤都得五十学点,更别提吃其它美食了,这一波,杜克觉得自己血赚。
“两盘金银夹花平截,一道素蒸音声部。”陆离据实以答。
“十点半了,过会儿去你那边蹭个午饭。”
“附议,我把东西放回宿舍就过去。”
三人一马朝宿舍区走去。
由于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不同,待在学校里的同学仍在过周六,发型犀利的黑鬃马帮主人吸引了一波注意。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那个应该就是五花马吧?”
“真羡慕,考得好就是任性,直接去异世界度假,不像我们,还要参加什么假期特训。”
言语中充满了哀怨。
相比于新生,大二的学生不太在意物质享受,他们更加在意力量、血统方面。
“这匹马完全可以被称之为龙驹了。”
“送到有妖魔的世界放养一段时间,都不用怎么费心,估计它自己就能掌握法门,化形而出,占山为王。”
“可惜了,校长禁止我们再压榨新生。”
不管曾经怎样,从这一届新生们开始,养殖户、恶意收费等词汇已经被扫进了垃圾堆。
而这一切都是新生自己争取来的,他们在血族世界辣眼睛的表现,让校长不禁思索:本来就没什么好苗子,再被高年级压迫……会怎样?
“奉劝一句,最好不要乱打他们三个的主意,不然,我会把各位吊在学校大礼堂上展示。”
“谁?白……”
四周突然安静起来,那些叵测者心中腾起一种压迫感,就像处于深海之中,乱流无处不在,不断作用在身上,过不了多久就会扭曲、变形。
当然了,陆离一行人并不知道这个小插曲,离开教学楼后,直奔宿舍区。
“日安,先生。”
房门打开的瞬间机械合成音响起,智能管家主动打招呼,道:
“看来您过了一个很充实的上午,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有透明冰箱吗?”陆离将雕花食盒放下,“我想把这东西当做装饰品,摆在客厅展示。”
“绝对零度冰箱。”
“300,透明无色,自动充能,使用寿命为两百年,最大程度上保存食物本来的口感、不破坏其外表,仅限在宿舍内使用,属于生活用品,售价五百学点。”
“帮我买一个。”
素蒸音声部。
大唐顶级美食,但观赏性远远大于实用性,因此,陆离不打算把这七十名素馅小人吃掉,而是用来装点门面。
不仅如此,他还想打造一个柜台,存放一些纪念品——
柯南·道尔先生赠送的石楠木烟斗;
从德**官那里缴获的机械手表;
百岁猎魔人的临别礼物狼头剑拐;
伴随自己探索诡异世界、见证自己拯救全人类的破烂风衣;
从三国世界带出来的华丽甲胄;
随自己扬威于函谷关前的铁马戟;
不过,由天使银血炼制的缚魂之栓、《太平要术残卷》、阿罗诃天尊所赠木牌不在展示之列。
这三样东西是除了血统以外,最有价值、最值得深入挖掘的东西。
“对了,宿舍空间可以拓展吗?”
陆离想到了黑鬃马,之前为了腾出空间安置它,把靶场给清空了,但也仅仅是让这家伙有了个栖身之所,根本不够施展。
“可以。”
智能管家【光怪】的声音毫无起伏,直接给出了标准答案:“前往后勤大厅进行申报,并缴纳相应的学点即可。”
这间宿舍是由学校免费提供,如果想要更改,必须自己出学点。
不难理解。
另外,陆离最不缺的就是学点,拿出一小部分出来给黑鬃马用,没必要心疼。
毕竟,对于一名武将而言,坐骑跟武器一样重要,有时候还要超出。
嗷呜呜呜~
一旁,黑鬃马打了个响鼻,它不屑掩饰,在认知里,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头狼,吃草料跟身份不符合,要顿顿吃肉才行,最多再来些好酒,喝了睡个午觉。
第五十一章 密集的课程
学校。
某处阴暗的房间内。
周一没有授课任务的助教围坐在一张圆桌上,耐心等待着下课,因为,到目前为止还缺两个人。
上席空着,末席也空着,壮得更黑塔一般的五班助教武巍坐在正中间。
“白霄这家伙真是命好,本来带的就是精英班,不管校长怎么改变考试策略、评判标准,他始终占据优势。”
有人率先打破平静。
“所以呢?”武巍扫了一眼说话者。
“……”
没人接话,原本已经开始活跃的氛围再度沉寂下来。
阴沉、死寂。
虽然白霄确实走运,班里出了三个特优生,真正意义上的特优,而非矮子里面选将军。
但是,这并不能五班成为倒数第一的理由,负了整整三千多分。
底子差?
为何原先最垃圾的七班可以翻身?
这个由失败者组成的班级竟然在期中考试中,力压另外五个班,稳居全年级第二!
见武巍脸色不对劲,在场众人纷纷开口相劝。
“唉,知道你最近日子不好过,等下场考试吧,这段时间好好训一训班上的兔崽子,争取打个翻身仗。”
这次说话的是七班助教,所有人中属他心态最好,不仅仅是因为手下的学生在期中考试时争了口气。
其实,在知道自己要负责全年级最差班以后,这家伙直接将心态给摆正了——
放养。
单独、挨个告诉每个来他班上报道的新生三句话:
你们是一群失败者,现在不努力翻身,以后就只能充当背景板了,看着别人在一个又一个世界搅弄风云。
规则是给那些没有规则就无法生存的人的,校长保护每一个学生,提供各种美食、全息游戏馆,这些近乎免费。
可是,见识了过去十八年未曾见过的风景之后,你们难道就不准备大干一场,只想着跟蛆虫一样,蜷缩在角落混吃等死?
房间内,气氛开始缓和。
众人继续交流。
“是啊,下场考试重新来过就是了,校长愿意给任何人机会,你在学校混了两年多,连这个都不知道?”
“忘了这次为什么要开会?校长说了,下场考试要让新生知道自己的渺小,在此之前要培养他们的信心,这意味着什么?”
“又一次洗牌!”
突然,一道女声响起,二班助教,乔叶,七个助教中唯一的女性。
曾几何时,新生中有两个精英班,二班是仅次于一班的存在,结果越混越次,成了倒数第二,班上一个特优生都没有。
可惜白霄尚未赶到,不然他会笑着附和,摆出一副“我无敌,你们随意”的姿态。
当然,人很快就到。
砰!
镁光灯闪烁的声音响起,白光填满整座教室。
助教白霄笑吟吟地站在讲台上,至于刚结束假期的同学们,个个面无血色,坐在椅子上都感觉双脚发飘,根本坐不稳。
其中以陆离、杜克、潘明三人最为典型,脸色苍白,双手止不住的颤抖,似乎刚刚经历过一场灾难。
“各位,感觉收获如何?”
“呕!”
就这样,一个序幕被拉开了。
呕吐声此起彼伏,可大家根本没东西可吐,食物、酸水,早就在解剖室喷射干净了。
相比之下,三人组表现得更加从容,只是手指颤抖的幅度变大而已。
“助教……别说,求你了,我们快不行了……”姜胜表情痛苦,哀求道。
“就这?”
白霄满脸不屑,“你们就这点本事?带你们去异世界旅游了一趟,怎么,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了?”
“再过四周又要开启新一轮考试!”
“放松和懈怠是一种很危险的行为,享受过天堂般的待遇之后,各位想变成倒数第一,下一趟地狱?”
砰砰砰!
拍桌声在一班教室内回荡。
“刚才我们依次解剖了暗绿色的异形卵、幼年期抱脸虫、破胸者,其实不用多问,各位肯定都有所收获,下次上课时交一份五千字的观察报告给我。”
原本看起来平易近人的白霄气势骤变,只见他推了推眼睛,冷声道:“谁要是敢抄袭、水字数、不按时上交,下节课就当一次大体老师来抵债吧。”
接着,视线落在陆离三人身上,他们第一次感觉,眼神这个男人陌生的可怕。
“一万字没问题吧?”
“你们三个是主刀手,心得体会一定比其它同学更加深刻,多写一点点,没问题吧?”
白霄连问了两遍。
三人无奈点头。
没人会质疑惩罚的真实性,白霄这家伙绝对干得出来,要知道,这是自开课以来他第一次布置作业,谁不认真完成,就是在打学长脸。
一时间,无数道充满同情的视线落在【三巨头】身上。
每次需要学生上台演示操作,毫无悬念,必定有他们上场,真真无愧于课代表之名,脸上刻着大写的惨字。
“差点忘了宣布,以后课堂参与度高的同学,每人发放三百学点,课后作业达优的同学,获得两百学点,综合评定下来的五名最优者,期末加三学分到五学分不等。”
说完这句话,白霄走了,他忙着去开会,留下众人坐在教室内发呆。
“造孽啊。”杜克仰天长叹,“为什么总是我们三个冲在最前面,又黏又绿,比鼻涕还要恶心,味道……”
“呕~”
“闭嘴!下午还有体育课,你再说下去,谁都别想吃午饭了!”
“闪人,闪人,老子要去喝粥,吃清淡点。”
众人三三两两离去。
此刻,特优生陆离再度感受到了被作业支配的恐惧。
枪械实战课、体育课,上多久都没问题,像西方神话史、东方名著鉴赏之类的课程,听久了就觉得枯燥,还要写写画画,记各种笔记。
现在好了,最恶心的解剖课配上一万字报告,陆离生无可恋,想回宿舍缓一缓。
可下午还有体育课,必须打起精神来。
“唉,谁排的课表?整周下来,十六节解剖课,占了两天时间,简直不让人活。”杜克习惯性的吐槽。
“大佬,你就别抱怨了,下周更惨,体育课被削了八节,换成什么机械驾驶课,我曾经在考驾照的时候,连续挂了三次科二。”
从旁边经过的同学忍不住接话。
以前觉得闲,如今却充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