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饿狼出笼
周一。
清晨,七点左右。
坐在床上的陆离伸了个懒腰。
每次进入考试场景,他都很难体会到那种一觉睡到自然醒的舒爽。
唯有昨天和今天是个例外。
昨天深夜,在看完聊斋以后,陆离躺在床上,睡到十点整才醒过来。
接着就是逛校园论坛、商城,以及查阅内部资料库。
晚些时候, 则跟潘明一起去了趟杜克的寝室,三人一边共进晚餐,一边闲聊。
至于回来之后,他看完两部关于聊斋志异的电影,更是早早休息了。
《倩女幽魂》
《倩女幽魂:人间道》
尽信书,不如无书。
聊斋原著中, 小倩的故事并没有这么曲折,宁采臣也没那么专情。
当然, 一个是故事,一个是电影,均为经典,没必要就内容争个高下,当成独立的存在去借鉴、参加,其实才是正解。
陆离心里也清楚,他即将经历的世界很可能会更加似是而非。
“一份唐式朝食,酸汤馎饦、单笼金乳酥、水晶龙凤糕。”
“对了,给黑鬃马也安排一些它平时喜欢吃的食物,一定要管饱,这货今日有大用。”
说完,陆离走向盥洗室。
智能管家则默默安排好一切。
室内马厩。
陷入梦乡的黑鬃马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推自己,它立刻睁开眼睛,只见食槽内堆满了草料, 除此之外,还有一壶美酒、两碟酱牛肉。
“唏律律~”
兴奋的嘶鸣声在室内久久回荡。
陆离简单冲了个澡,赤着身子走了出来,接下来, 他得换装。
毕竟,明清两朝与唐朝相隔何止千年,穿衣风格肯定大有区别。
“不管怎样,这么多年过去了,文士服依旧如故。”
因为提前做了些功课,陆离决定扮成读书人。
按照正统明史,洪武大帝规定了文官、武官、勋贵,乃至三教九流,应该穿什么样式的衣服,不仅颜色方面有要求,上面的图案亦是如此。
唯有文人例外。
他们是普通人,但却有一股傲气,存在对美的需求和渴望,因此,创新出各种养眼扮相。
陆离直接摒弃了四方平定巾,拿起两根束带,拴在自己头顶的发束上。
接着,他又陆续套上各层衣服。
不一会儿,镜子中便出现了一个白衣青年, 看上去飘飘欲仙, 既有文人的风雅,又不失年轻人的张扬。
归根结底,陆离是武将出身,自然不可能一副病公子的模样。
“唏律律……哒哒哒……”
黑鬃马冲了出来,一头撞进主人怀中,把陆离从镜子中挤开。
神驹通灵。
更何况,黑鬃马可是即将化妖的存在,这货一早就知道自己有事做了。
要是它会说话,一定会跟陆离吐槽,为什么要让自己做个宅马?!
只能从早到晚看《动物世界》中广袤的非洲大草原,并在梦中幻想自己尽情驰骋,一蹄子踹翻一头雄狮。
“憨货,你的机缘到了。”
陆离抚了抚它修长的鬃毛,语气中充满了期待:“如果在下场考试之前,能够化妖的话,也可以给我带来助力。”
聊斋世界,水深得很。
其中,不乏妖的存在。
若是黑鬃马能够更进一步,他这个武将,在跟倭寇作战的时候,也可以发挥出全部实力——
虽然壬辰倭乱爆发时,热武器已经出现,并正式应用于战争,但冷兵器依旧占据主导地位,而对于武将来说,坐骑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一念至此,陆离匆匆吃了朝食,离开宿舍区,牵着黑鬃马朝教室走去。
路上。
一个个古装男子走在校园内。
唏律律~
哒哒哒!
除此之外,古代难得一见的千里马,也是处处可见。
毕竟,不管是前往聊斋世界,还是去往高武版大明世界,总需要代步工具,因此,马成了不二之选。
此情此景,黑鬃马不屑地打了个响鼻,它藐视所有同类,哪怕这里面有几匹超越凡俗的宝驹。
“早。”
杜克察觉到身后的骚动,回身望去,看到了比所有人都高一头的陆离,于是,他选择控弦等待。
而陆离微微夹紧马腹。
胯下,黑鬃马立刻会意,瞬息之间,便出现在杜克身侧。
“早。”
打过招呼以后,杜克用羡慕的眼神看了一眼黑鬃马,哪怕是普通人,只需一眼,也能看出这货绝非凡类。
对于羡慕的眼神,陆离已经自动免疫了,想当初,在永王府对战吐蕃马球队的时候,李隆基就多次称赞黑鬃马为“龙驹”,说不比养在禁宫内的“夜照白”差。
因此,他只是满脸陈恳地建议道:
“这次去聊斋世界,你和潘明也要想办法弄一匹神驹。”
“正有此意。”
潘明骑马从身后窜出。
探索一个仙侠世界,这是何等机缘?
而且,难度系数不算大,又有白霄这尊大神坐镇……念及此,三人纷纷加紧速度朝教室行去。
中途,陆离看到了一身大明盔甲的周老板、杜泉,很显然,他们也不会放弃任何机会,拼了命要在期末考试之前,完成又一次蜕变。
“唉,一个去聊斋度假,时不时跟美艳女鬼来个偶遇。”
“一个开展最接近期末考试的模拟,追随永乐大帝征战沙场,封狼居胥。”
“真羡慕呀。”
有人看向窗外,忍不住发出感慨。
除了八十名身穿古装的人以外,其它同学全部是现代服饰,此刻,他们正坐在教室内,默默等待文史课到来。
在几名助教看来,心里颇不是滋味,纷纷开始盘算,究竟要不要大出血,给自己班上的新生也整点活儿,提振一下自信。
“人有我无,期末考试当前,这种影响士气的心态绝不允许发生。”
“这群兔崽子,可别让我失望。”
一个铁塔班壮实的黑汉低语,接着,看向讲台下方,拍桌子吼道:
“五班成员!”
“到。”
下意识地,所有人挺直腰背,齐声应答。
“全体都有,集体回宿舍换装,五分钟后去一班集合,过期不候!”
话音刚落。
刺啦!刺啦!
破窗声接连不断。
没有人是傻子,五班成员瞬间明白了助教的意思:
蹭课!
又一次蹭课!
看着满地狼藉,武巍无奈的摇了摇头,板着脸朝精英一班走去。
留给他这个助教的时间不多了,得尽快跟白霄协调。
……
第十九章 气运
一班教室。
古装青年们随处可见,不仅如此,除了马匹之外,甚至还有人左牵黄右擎苍,一副世家子弟的做派。
与此同时。
看着本班的卧龙凤雏,白霄有些头疼,由于被公开处刑过, 某两个家伙在正常考试中收敛了许多,每次都不拖班级后腿。
可是,不着调的性格却转移到了班级活动中!
初次集体放松,一人带着猎豹与细犬,一人则架着白鹞。
第二次集体放松,两个家伙像是提前商量好了一样, 沙滩裤配墨镜。
“兄弟们,一人两块哈。”
“常言道, 无钱寸步难行。”
此时此刻,卧龙与凤雏两位先生正人手一个大木箱,从前排到后排,依次给同学们发黄金与雪花银。
“有钱能使鬼推磨。”卧龙先生来到陆离面前,“大佬,一看就知道您没有准备盘缠,虽然此行是为了寻找个人机缘,但也不能做苦行僧啊,有钱傍身,多条选择嘛。”
说着,两块手指宽的金饼与大量银元宝被递了过来。
“用这个装。”
陆离接过盘缠以后,又得到了一个样式古朴的背囊,坦白来说,自己还真没有考虑过钱这方面的事情。
“多谢。”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份恩情。
见陆离承了自己的情, 卧龙先生脸上笑意更盛,当然,他也知道分寸,轻轻点头示意了一下,便朝坐在后面的杜克走去。
“能给三块金饼吗?”杜克笑着打招呼,道:“红尘多妩媚,到时候去找姑娘们谈玄,出手得大方点。”
“可以,可以。”
“我给自己留了数百两黄金呢,等到了聊斋世界,做个富员外。”
说着,一堆黄金被送到杜克桌子上。
这场景,让板着脸走进来的武巍差点破防,他在学校里混了近两年半,从未遇到这种阵势。
“唉。”
白霄忍不住叹息。
接着,便走下讲台,不管那两个仍在坚持发钱的家伙。
无事不登三宝殿。
其它班级的助教不可能无缘无故上门,更何况,本周第一节都要开始了,武巍突然跑过来窜门,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
不会……
念头急转之间, 白霄隐隐猜到了真相。
而武巍也不啰嗦, 见两人都来到走廊, 直接了当道:“带我们班那帮兔崽子去一趟聊斋世界。”
“条件任你开。”
“好。”
白霄点点头,回答道:“现在时间紧迫,等事后再说吧。”
所谓条件随便开,其实只是表明自身态度罢了,作为朋友,白霄肯定不会狮子大开口,但也不会白白便宜武巍,毕竟,他也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就这样,一班的几十号人再度重温旧事,隔壁班那群家伙鱼贯而入,没了上次的尴尬,大概是蹭习惯了,变得格外坦然。
“随便找空位站着,挤一挤。”
“平时怎么上课的,就怎么来,安心听白助教讲话。”
武巍满脸漆黑,谁都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五班学生觉得,反正乖乖照做就是。
“兄弟,委屈一下,坐我桌子上吧,或者,我把凳子让出一点来,你将就将就。”
有人陆续开口。
没办法,情况跟上次有所不同。
这次去聊斋世界,大家都拖家带口,不仅有私人物件,还有坐骑。
几十匹马,直接把空间都占得差不多了,哪里有多少空余位置留给五班成员,而时空穿梭又必须以教室为单位。
“谢谢兄弟。”
“多谢大佬援手。”
一时间,教室内又掀起动静。
见状,白霄脸上浮现出笑意,旁边的武巍则将嘴角抿成一条线,大概是后悔没有早点作出决断。
咱们班确实名声在外啊……
周边发生的一切都落在陆离眼中,令他不禁发出感慨。
来蹭课的那些人非常客气,开口闭口都是“谢谢大佬”,语气中充满了感激与尊敬。
想想也是,自从入学以来,精英一班就始终占据鳌头,尤其是建立清晰透明的排名机制以后,其它班级更是对彼此之间的差距有了一个清晰认知。
“咳咳。”
声音自讲台上传来。
瞬间,教室内的乱象结束了,所有人都在等待白霄发言。
“再强调一遍,这次真不是去度假,希望大家都能够有所收获。”
“这次呢,大家都提前做好了准备,对服饰和发型都做了相应调整。”
“当然,咱们班准备得更加充分,而友班则比较匆忙,但不是什么大问题,接下来,都记好我说过的话。”
话落,坐在旁边的武巍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应该写着五班的人员信息。
“记得三国世界吧,担任过正式朝廷官职的五班同学举手,对了,在黄巾军中担任过军职的五班同学也举手。”
刷刷刷。
站在桌子上的人当中,超过三分之二把手举了起来。
可惜,不如当初的一班。
“这是要授予官职?”
杜克有些疑惑,当初他们结束三国之旅,前往盛唐度假之前,助教就统计过。
闻言,陆离点了点头,可能是都处于东方世界,龙虎气属于通用物品。
【东方世界特有秘藏·龙虎气】
【震慑不详】
【强运】
陆离清楚地记得,他这个函谷关都尉的职务,每月会给自己带来五十刻龙虎气。
当然,这东西是根据各世界的时间流速来发放,再加上离开三国以后,陆离并未遇到东方背景的正式考试,因此,也不知道究竟积累了多少。
另一边。
白霄以极快的速度完成了统计,然后,抬眸看向挂钟。
“时间不多了,我快点说,你们不要问为什么,更不要打断,耐心听着。”
“正如上次前往盛唐度假那样,东方世界会根据你们的气运而随机生成身份,记住!是随机!”
很显然,后面那几句强调给一班成员听的。
“之所以会这样,出现不可控的情况,是因为聊斋世界并非度假之用,作为期末模拟,它的难度很高,一个不注意就会殒命。”
“同理,机缘也不会少。”
声音戛然而止。
镁光灯炸开。
转瞬间,白光散去。
拥挤的教室内空无一人。
……
第二十章 聊斋志异
秦淮河畔。
脂粉之地。
“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风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话。”
“世间多痴男痴女,痴心痴梦,况复多痴情痴意,是几辈痴人。”
这幅艳美的对联至今仍挂在花满楼门口, 可写下此联的洪武大帝却已作古近三百年。
实在难以想象,征战沙场多年,光复汉家天下的朱元璋,竟然也有一颗风流倜傥之心。
此刻,陆离驻足原地,默默欣赏一代雄主留下的墨宝,心中平添几分感念。
“物是人非啊。”
按照继承来的陌生记忆,大明至今已享国祚三百五十二年,而正统历史,大明国祚仅两百七十六年,便被女真人篡了江山,究其原因,有天灾,有**。
若永乐帝当年没有一意孤行,选择将国都北迁,大明社稷兴许还能多延续几十年,效仿南宋临安旧事。
毕竟,有长江天险可守。
想到这里,陆离又摇了摇头,先前便被叮嘱,这只是个似是而非的世界,想这些作甚。
“吃酒去。”
既然来到秦淮河畔,岂能转身就走?
陆离,字孟明,河南侯陆聚嫡传。
平白认了个陌生祖宗!
当然, 也不算吃亏。
陆聚,明朝开国将领, 初为元朝枢密院同知,镇守武安等州,至正二十六年,率部投降徐达,朱元璋命其为江淮行省参政。洪武元年,随徐达北征元朝,屡克山寨。洪武三年,回军沂、邳,平定民乱,同年封为河南侯。
一生战功显赫,可惜晚年与胡惟庸案有了牵连,于洪武二十三年被赐死。
不过,最终没有被诛连九族,否则的话,哪里有现在的陆离。
一朝天子一朝臣。
永乐帝打着“奉天命,靖国难”的旗号,坐稳江山以后, 便替那些开国老臣翻案。
自此以后,河南侯这一支便不再掺和政事,留守江南旧都, 安安稳稳替皇帝守好这片龙兴之地。
当然,以魏国公府为首的开国勋贵,大多也选择留守金陵,世代统领江南卫所。
“燕都争功名利禄,金陵蹲祖宗社稷。功名利禄如云烟,祖宗社稷万万年。”
这是在留守勋贵中广为流传的打油诗,说直白点就是,燕都再好,咱们也不稀罕,守着祖宗基业享福即可。
难道世间有比秦淮画舫更好的脂粉地吗?
在陆离的记忆中,自己便秉持着这种念头,绝不北上争名夺利,老老实实待在烟花之地,做个闲散勋贵。
“得,跟盛唐之行差不多。”
心中一声低语后,便有脂粉味袭来,几名花枝招展的美人儿迎了过来,为首者画着精致的妆容,娇声媚语道:
“小侯爷来了,还是老地方?”
说着,便将身子往陆离怀里挤。
怎么说也是长居平康坊的男人,陆离也不露怯,根本不用人教,颇为熟稔地将美艳小娘揽住。
“走着。”
闻言,旁边几个小娘赶忙上前引路。
大唐世界,便有传闻说陆离这位新上任的大理卿性格风流,生平最喜狎妓,现如今,人设更胜一筹。
秦淮河周围的姑娘都知道,这位小侯爷出手阔绰,最喜风月。
而陆离也没有让她们失望,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锦囊,直接撒钱。
“拿去。”
银叶子、金叶子。
不多不少,正好与先前装在背囊里的金饼、银元宝重量等同。
只不过,随着身份的变化,背囊没了,被锦袋所取代,金饼与元宝也变成了做工考究的叶片,而月白儒生服更是如此,金丝银线,看起来格外华丽。
至于黑鬃马。
记忆中,这货正待在后院吃着店家精心准备的草料,守在附近的那些小厮也知道,它是陆离的心爱坐骑,不敢有任何怠慢,耐心伺候着。
“谢过陆公子。”
走前面引路的三个小娘每人得了两片银叶子,纷纷屈膝行礼。
待起身之后,腰扭得更加好看了,婀娜娇弱、削肩挺背,绕是见惯了世面,也得在心中赞一句:
好颜色。
“公子,可是忘了奴。”
说着,倚在陆离怀中的小娘轻轻捶了他两下,贴得更紧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
更何况,陆离刚才取锦囊时,并未偷偷摸摸,这姑娘瞬间便被里面金灿灿的叶子晃了眼。
“哈哈哈,有有有。”
经常出入风月之地,陆离也算一名老司机了,自然知道如何哄女人开心。
不多时,得了两枚金叶子的姑娘眼神更加炽热,面色含春,恨不得现在就跟陆离共游秦淮。
在四人拾级而上之时,左近那些如花似玉的姑娘也忍不住掩袖议论起来。
她们往日所见,不是大腹便便的商贾,便是举止轻佻的贵族子弟。
事实上,连皓首老人都早已见惯。
而今忽然来了一个姿容俊美,且一看便家世不凡的少年郎,自然芳心暗许,而围他身边的那几个姐妹也被下意识地忽略了,
又不是嫁给人家做正室,只要把这位少年郎哄开心,换来一纸赦书便可。
没错,释放罪犯的赦书——
秦淮河畔的姑娘们大多归教坊司管。
在唐朝,教坊司是官方演出机构,负责皇宫内的乐物戏曲表演,可到了明清两朝,这里却成了收容犯官女眷的地方,负责接待达官贵人。
换而言之。
这些姑娘从小养尊处优,学习琴棋书画,最后却因父兄的缘故,沦落至此。
自此以后,不得不倚门卖笑,苟且偷生,等到了年老色衰之时,也便失去了利用价值,最终孤苦终老一生。
正因为如此,陆离对待这些身世可怜的姑娘一向大方。
虽说无力改变这种黑暗现状,但也算是尽己所能。
“今日只听曲。”
到了楼上雅间之后,陆离松开手臂,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着,俯瞰秦淮风景。
人间四月芳菲尽?
目下,正是泛舟游览的好时节,红花绿水、垂柳弄姿、春风熏熏,兼之远处的画舫上时不时传来几声娇笑,谁敢说春色已尽。
见陆离确实没有什么兴致,四个姑娘也不纠缠,原先倚在他怀中的那位,柔声道:
“既然如此,奴为公子唱一首琵琶小曲吧。”
说着,丝竹声响起。
第二十一章 儒生
北方城池大多修得方正,而金陵城却并非如此,坐在满春楼顶层临窗的位置,可以俯瞰小半座城市。
极目远眺,陆离觉得金陵古城形似一个倒过来的凸字,以大中街为分界线,分属上元、江宁两县。
而眼下所看到的秦淮河段属于江宁县, 此刻正缓缓流向城外。
与此同时,弹琵琶的小娘见陆离始终看着窗外,以为恩主今日没什么兴致,心中不禁黯然,不断思索着究竟是哪里招待不周——
上楼之前,陆公子分明与往日寻欢时别无二致, 出手极其大方,等坐定以后,却换了副面孔,直勾勾地看着窗外发呆。
一时间,小娘竟唱错了词,赶忙停住,向恩主告罪。
“不妨事,你继续。”
陆离将视线从窗外收回,他记得,这姑娘似乎叫……丹娘?
是了,前身最喜狎妓,近几日便跟对方腻在一起,甚至连书院也不去了。
一念至此,陆离仔细打量对方。
自古江南出美人。
这话确实不假,小娘子算不上高挑, 却削肩挺背,举止优雅大方,且明眸朱唇,自有一番婀娜风姿。
另一边。
听到陆离温声安抚的丹娘重新唱起了曲子, 金陵腔字正腔圆, 恢复了先前的从容与自信,哪怕陆离一直盯着她看。
当然,眼神中没什么邪念。
虽然多次听闻有些同学在演绎人生时,种种放浪形骸的事迹,但陆离并不追求这些东西,缘分到了,水到渠成即可。
此时此刻,他在心里想:
究竟该如何定义自己?
自从那天夜里离开办公室以后,校长曾经的告诫便在他脑海中久久回荡。
不如周天?
大概有这层意思在吧。
从入校到现在,陆离只演过正面人物,同时,也不愿意与人留下太深的羁绊,有好几次得到的最终评价都是类似“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种对感情方面的批评。
说实话,每个人想当大英雄,受到万人敬仰,但有时候挑战一下。有个性的反派人物,其实也挺有趣
另外,他确实有过对爱情的压抑, 否则早就在叁国世界成为丁公的乘龙快婿了, 而非订下婚约。
扮演者,主要任务便演绎出一段精彩、真实的人生,像古君子柳下惠那种坐怀不乱,终归太假。
胡思乱想之际,有声音在耳边响起,道:“茶怕是凉了,奴为陆公子换一盏。”
说着,唱完一曲的丹娘轻轻托住盏底,动作雅致地替陆离换了杯新茶。
“好。”
轻抿一口热茶,陆离按下心中纷乱的心思,事实上,思忖到现在,他心底隐约有了答桉,自此以后,他不再压抑性情,恣意人生。
“不知姑娘今晚可愿陪在下共游秦淮?”
话落,在场的姑娘们心中皆喜。
丹娘瞬间觉得会错了意,嘴角噙着笑意,回答道:“自然不敢扫公子雅兴。”
教坊司的姑娘终归是要接客,哪怕是清倌儿也不例外,无非是想卖个好价钱而已。
吊了陆离这么久,丹娘觉得是时候答应他了,免得生出什么变故,可惜,她并不清楚发生陆离身上的变化。
于是乎,各怀心事的众人各自忙碌起来,准确来说,是跟在丹娘身边做事的几个姑娘,她们类似丫鬟,帮着忙前忙后。
陆离说要夜间游秦淮,这几人便忙着去张罗,比如:联系画舫、厨子,采买酒水……
晚间。
秦淮河畔来了一群高壮汉子,路人们纷纷猜测这是金陵哪个公爷家的护院亲卫,就默默站着,自始至终,什么话也不说。
不过,随着一个锦袍青年从满春楼出来,这群人立刻动了起来,将其护在中间,队形看似随意,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有门道——
交错面对各个方向,目光不断观察着远近的动静。
“嘎……”
忽然,河面上传来一阵水鸟的鸣叫,由于声音过于尖锐,瞬间引得这十几个彪形大汉齐齐侧目瞟了一眼。
“原来是河南侯家的公子。”
围观者中有人认出了陆离,笑着向左近介绍他行事如何荒唐,语气中却难掩一股酸意。
“这位公子哥曾说,写诗词歌赋哄女人欢颜,才是正途……”
“勋贵子弟不都如此吗?功名利禄如烟云,祖宗社稷万万年,要是我能投个好胎,来世降生到这种公侯人家,行事比这位还要浪荡。”
“没想到孟明多日不去书院,竟是在此高乐。”
看着远处倚红偎翠的陆离,一名白衣儒生叹息道:“可惜夫子先前还说他是可造之材。”
烟花之地,人山人海,声音嘈杂也是情理之中,但陆离却能够听清每一个人究竟在说什么。
只见各类小贩云集秦淮河畔,一个卖青枣的中年男人正在偷偷议论自己,卖油桃的后生则是表达艳羡之意,说他不过投了个好胎。
其中,一个模样熟悉的读书人成功吸引了陆离的注意,对方明显认识自己,言语间充满了惋惜。
书院?
记忆中,他确实凭借家世,顺利拜入一位江南大儒门下,只不过,对方在郊外清凉山上讲学,原主嫌弃地方偏远,除去拜师那天去过以外,便一直待在秦淮河畔,终日与美酒佳人为伴。
回忆至此,陆离心中有了决断,他随手招呼了一名护卫,附耳吩咐道:“去将那位兄台请来。”
“遵命。”
而这一切都落在丹娘眼中。
她好奇道:“公子为何请那儒生登船宴饮?”
“同窗之谊。”
彻底放松下来以后,陆离脸上的笑容多了不少,解释道:“前些天,家父送我去天台先生门下学习,在那里结识了几位友人。”
“说来也巧,刚刚恰巧瞧见一位,怎么说也要将其邀来共饮几杯。”
这话半真半假。
拜师天台先生门下,是真。
同窗友人,是假。
任凭陆离怎么回忆,他都不知道那白衣儒生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原来是公子的同窗,奴再邀一位姑娘作陪,免得失了礼数。”
画舫空间大,再多坐十个人都不成问题,但读书人谈事情,终归需要名妓作陪。
“,文章华国。”
儒生喜欢将这几句话挂在嘴边。
第二十二章 不问苍生
秦淮河,画舫之上。
丝竹管乐声不断。
时不时传出几声女子的娇笑。
“子敬,这杯酒是为兄敬你,可不能推辞了。”
“不敢。”
王子敬坐在侧席,口中连称不敢,然后仰头将酒杯饮尽。
这样子看起来颇为豪爽,实际上早已喝得熏熏然, 止不住地往旁边姑娘身上撞,同时,又因为拘谨,下意识地将身子挺直。
这模样,逗得四周的姑娘们纷纷掩袖轻笑。
哪怕是陆离也忍不住感慨,到底是少年郎,有什么说什么,面皮还薄。
而此刻,王子敬满脸醉意, 见周围几个姑娘在笑,心中愈发拘谨,但却始终不敢忘记自己的任务,再度叮嘱道:“孟明兄长,师傅让我进城寻你,可不能再逃了。”
“为兄心里明白,必不敢让天台先生久等。”陆离正色道。
又一次得到保证后,王子敬彻底放心下来,大着舌头道:“如此便好,师弟再敬兄长一杯。”
年轻人喝多了就藏不住事。
尤其是王子敬这个十五六岁的青年,自小便在书院长大,几乎可以说是不谙世事。
结果,初次下山, 就一头撞进秦淮河这天下一等一的胭脂地,还遇到了陆离。
两叁杯酒下肚,便什么都往外说。
天台先生, 乃本朝御史,年老致仕以后在金陵城外的清凉山上讲学,一手建立了崇正书院。
不过十年光景,清凉山东麓半山坡上的那间小小学堂,便成了江南学子心中向往的求学圣地。
除此之外,根据子敬老弟的讲述,陆离也察觉到,儒家确实不简单。
“昔年师傅带我北上游学,露宿荒郊野外,多次遇到诡异之事……”
此刻,已不用陆离套话,王子敬主动自己讲述起游学见闻。
与此同时,丹娘与名妓苏小蝶面面相觑,她们自幼便在金陵长大,哪里听闻过鬼怪之事,只当年轻人初次醉酒,胡言乱语罢了。
“公子,你这位同窗醉了,不如扶他去房间休息片刻。”丹娘凑到陆离耳边, 柔声道:“奴家叫船家从河里打几尾鲤鱼上来, 做些醒酒汤, 可好?”
“不必。”
陆离听得正起劲, 怎么肯同意,迎着丹娘疑惑的眼神,笑道:
“子不语怪、力、乱、神,非不信也,敬鬼神而远之。”
话落,便继续看向刚认识的小师弟,朝他举起酒杯。
而王子敬也不含煳,哪怕喝得烂醉,依旧坚持要给自己添满,幸亏在旁边服侍的苏小蝶机灵,及时服了这家伙一把,否则,他都要一头栽倒在地。
见状,陆离也不再灌酒,吩咐守在角落的护卫命厨子做一锅鱼汤,接着抬眸看向嘴里嘀嘀咕咕的小师弟,笑道:“子敬,你醉了。”
坦白来说,这次邀请确实是一个套,但陆离并不图谋什么,只想多了解一下情况而已。
刚好,这个小师弟涉世未深,初次见面就对自己有这么诚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正因为如此,他心中早已认下这个弟弟。
“确实醉了。”
闻言,王子敬也不否认,在女伴的搀扶下勉强坐稳。
而苏小蝶一手扶着小师弟,另一只手也没有闲着,从面前的果盘里拈起两颗酸梅,喂他嚼下肚。
片刻之后。
“不胜酒力,叫兄长见笑。”
小师弟拱手告罪,虽然脸色依旧通红,但神智比先前清醒多了。
“不妨事,你我乃是同窗,如今又一见如故,哪有什么笑不笑的。”
对于陆公子的话,丹娘一点反应都没有,她陪到现在,已然猜出两人才初次相识,此刻,心里就是好奇,恩主为何如此看中这个小儒生。
莫非……世间真有什么鬼怪?
“师弟还不曾将游学旧事讲完,实不相瞒,为兄自小就对鬼神之说感兴趣。”陆离满脸坦诚道。
一旁,众人并不感觉意外。
祖宗社稷万万年。
守在金陵的各大世家子弟皆是如此,终日游手好闲,只要不作奸犯科,有点奇怪的兴趣,其实根本不算什么。
“那一路上遇到的怪事太多,愚弟就捡两个此生难忘的说。”
客随主便。
这场酒宴本就是陆离出钱办的,再加上身份不凡,丹娘、名妓苏小蝶,以及那几个服侍丫鬟都没有任何意见,皆侧耳倾听。
至于那十几个护卫,自始至终就跟木桩差不多,陆离不问话,他们就默默站在角落,保证不出现任何意外。
“出了金陵,向西北行大约六百里,有一处荒村,其中有一个姓李的鳏夫,自称几十天吃不下饭,肚子却鼓胀得厉害。”
“我们来的时候,他就躺在村口青石板上哀嚎。天台先生问他,究竟为何变成了现在这样?”
娱乐活动稀缺的年代,这种怪谈确实能够吸引人,丹娘紧紧贴着陆离,又害怕又想听。
一旁,搀扶小师弟的名妓也不由屏住呼吸,默默等待后文。
众人的注视下,子敬也没有卖弄之意,又嚼了两颗酸梅,将涌上来的酒意压住,继续道:
“李鳏夫说,有一天他忙完农活,傍晚躺在床上休息,突然看见自家土墙里走出一个妇人,头发就跟杂草似的蓬散,垂下来遮挡着脸,一声不吭,往前走。”
“起初李老汉没有在意,只当是太累眼花,直到那妇人走到床前……”
听到这里,有个小丫鬟忍不住嘟囔道:“鳏夫遇到个陌生妇人走到床边,这是什么事啊,真便宜他了。”
丹娘与苏小蝶离得远,不曾听见。
而陆离听到了,却不以为意,依旧看着小师弟,耐心等待他说后文。
“呼。”
吐出一口酒气后,小师弟舒服了许多,缓慢的语速不由加快,脸上也浮现出一丝恐惧:
“那妇人来到老汉床前,忽然抬手把头发一分,露出脸来,又黑又胖,像是山间野猪一般。”
刚才说鳏夫占便宜的小丫鬟抿紧嘴角,心道:天底下哪有野猪一样的妇人,这简直就是恶鬼啊。
“看清妇人的脸后,李老汉惊恐万分,挣扎着想要逃跑,却被妇人一把按住,她跳上床榻,用力抱住老汉的头,将嘴送了上去。”
陆离皱眉,表情古怪。
而丹娘贴得愈发紧了,若非察觉到她身体在抖动,陆离甚至会觉得,小娘子是在故意占自己便宜。
不远处,苏小蝶也脸色素白。
古人这么不经吓?
只不过谈到鬼神,将细节稍稍还原一下,就顺利代入进去了……
再看回忆旧事的小师弟,此刻额间冒汗、嘴唇煞白,酒醒了大半。
自己竟把自己吓成这样,看来,确实不怪在场几个姑娘被吓这样。
“师兄……我怕……”
“没事,没事。”
陆离无奈地笑了笑,微微侧身,拍了拍小师弟的肩膀,宽慰道:
“金陵乃本朝龙兴之地,自古人口鼎盛,又有帝陵镇压,哪个精怪不开眼?敢往这地方撞。”
“再者说,画舫上有这么多护卫,煞气冲天,寻常小鬼避都避不及。”
话落,陆离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些护卫亦面色如常,他们自然听说过鬼神之谈,但却毫不畏惧。
人畏鬼叁分,鬼怕人七分。
杀猪匠靠杀牲畜积累的一身煞气,厉鬼看到都打哆嗦,更别提行伍之人了,他们这些保护小侯爷的护卫,不知砍了多少颗脑袋,带着刀兵夜宿乱葬岗,都没有东西敢窜出来扰人清梦。
听陆离这么说,小师弟也渐渐回过神来,一鼓作气道:
“那妇人将舌头塞进老汉嘴里,老汉说,有冰凉得如同冰块的东西,缓缓流入喉咙,他本不想咽下去,可这样就不能喘气,最终只能到憋不住了,便咽下去一小口。”
“如此往复,过了许久,老汉觉得自己要快憋死了,门外传出村人行走的脚步声,妇人才放开手,匆忙跳进墙里。”
“自那以后,李老汉就腹胀得喘不过气来,一口饭都吃不进去。”
说完,小师弟如释重负,瘫倒在座具上。
负责照顾他的小蝶姑娘面色复杂,又害怕好奇,挣扎了片刻,迟疑道:
“最后那老汉怎么了?”
“无事。”
小师弟叹息道:“师傅说要给他留一副字,只需挂在家中,即可恢复如初,往后也不会遇到诡异之事。”
“背囊里笔墨纸砚俱全,不需要那老汉出钱买纸,可他却不相信天下有这等好事,骂我等诓骗他,说是年节,村里那些出摊抄对联的人都要收五个钱。”
乡下愚夫不晓事……
陆离心中暗叹,也愈发好奇天台先生最后怎么做的,大概率是留下墨宝,什么也没说便直接走了。
“争执之际,村口又来了一个没有文牒的野道士,说有法子救人,但要老汉将家里那只下蛋母鸡炖了作为报酬,那李老汉想都没想,当即同意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当着荒村几十号人的面,野道士吃完肉、喝完汤,用没洗的锅给老汉熬了碗参芦汤,他饮后吐了一滩粘稠腥臭,类似蛋清样的东西,怪病便好了。”
故事到此结束。
在场几个姑娘皆松了一口气。
唯独陆离心中有种熟悉感,这故事似乎在哪里看过……
对了,是《聊斋志异》!
名为《鬼津》!
“没想到这故事竟与天台先生以及野道士有关,原文可没有提及,更没有这么曲折。”
“果然,这是一个似是而非的世界。”
第二十三章 夜间插曲
常言道,阳春叁月。
而眼下已是四月,天气愈发暖和,螺蛳、河蚌,各种河鲜正肥,不过,当厨子把鲤鱼汤端上来的时候, 小师弟已酒醒大半。
“师兄,接下来这故事……要不还是算了吧。”
话落,数道目光看向陆离。
在封建社会,世人对鬼神之说充满了敬畏,即便王子敬常年跟在天台先生身边,可谓见识广博,但是,一旦谈及自身游学时的经历,依旧感觉后怕。
“陆公子,夜间谈鬼可不是什么好事,不如等明日太阳升起。”
这时候,秦淮名妓苏小蝶娇声附和,显然是被吓住了。
怀中,丹娘仰头看着自己,眼神中同样充满了惊慌。
于是乎,陆离顺水推舟道:
“来日方长,今夜再少饮两杯,便靠岸歇息吧。”
今夜设局,便是打探这个世界的水有多深,而通过小师弟的叙说,陆离知道了儒家并不简单、穷乡僻壤出妖孽。
此外,不可小觑野道士!
也许可以将给李鳏夫治病,看做是一次儒道之争?
正想着, 画舫外传来一阵喧闹。
“落水了。”
“有人落水!”
“救……救……”
一名守在窗边的护卫将木格窗拉开,众人便看到画舫旁边有人在呼救。
同时,还有水花溅起。
“快, 快,谁会水?下去救人啊。”
“沉兄,坚持住,我这就请人下河捞你。”
外面越来越热闹。
好不容易醒酒的小师弟腾一下站起来,朝外面走去,也许是为了逃酒,也许是古道热肠想去救人。
见状,陆离也带着丹娘走出房间,去凑热闹。
此时此刻,河面上闻讯而来的画舫,共有四艘,大多是两层结构,约莫五米高,上面挑着灯笼。
看着正在水心挣扎的人,小师弟满脸焦急:“师兄,快让护卫下去救人啊,我不会水。”
才子佳人,泛舟游戏。
像陆离这种,外出游玩还有护卫随行的人, 遍数金陵城都找不到几家。
闻言, 陆离看着紧紧跟在身后的彪形大汉, 问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谁水性好?下去走一趟吧。”
贵人多忘事?
其实,倒不是陆离不想喊名字。
奈何除了吃喝玩乐以外,继承来的记忆中,根本就没有这些护卫的名字,同理,连姓甚名谁都不知晓,就更别提知晓众人水性如何,此类细枝末节了。
“我去。”
有一说一,这些负责保护自己的护卫确实忠心耿耿,主人这边刚下达命令,立刻就有人站出来。
噗通!
根本不需要什么防护措施,或者热身准备,那魁梧大汉卸下防身腰刀,直接跳入河中。
几艘画舫中央。
沉清不断扑腾着,虽是自幼出生于江南水乡,但他却不通水性,在河中起起伏伏,纶巾不知于何时飘落,长长的头发散落下来,紧紧缠着脖子。
步靴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脱落,双腿胡乱蹬着。
“走。”
下水救人的护卫像是游鱼般灵活,几个起伏而已,便潜到了沉清身旁,试图将其托起来带走。
可惜,恐惧令沉清丧失了理智,不仅没有顺着那股力量,反而挣扎的更加剧烈。
水声哗哗。
“咳咳咳!”
与之一同传出的还有呛水声。
陆离自然注意到了这一幕,站在画舫边上,远远喊道:“不用管那么多,打昏了直接拖过来。”
一个成年人拼命挣扎,地点又是在河心,再迟就要生乱了,打晕带走无疑是最高效省事的方法。
勐灌了几大口河水以后,沉清安分了许多,护卫趁机对着他的后脑用力来了一下。
瞬间,这家伙就安静了。
几分钟以后。
一根小儿手臂粗细的麻绳从画舫上抛了下来,两名护卫一起使劲,将人给拽了起来。
“叫后厨去准备姜汤。”
扫了一眼躺在甲板上昏迷不醒的书生,陆离吩咐了两句,继而看向那个浑身湿漉的护卫,又问:
“你叫什么名字?”
对于主人并不知晓自家姓名这回事,护卫表现得浑不在意,拱手答道:
“小人杨振。”
“好。”陆离点点头,“我记住你了。”
不管怎么说,这些人跟在自己身边做事,连个名字都不清楚,算个什么事?以往可以,今后就算了。
口头说几句,远不如金银赏赐实在。
在这个世界,陆离不用操心钱的问题,因此,他从锦囊里取出一枚金叶子递到杨振手中。
千金买马!
虽然这些人看起来都很忠心,但陆离希望他们能够更加忠心,当众做出此举,无非是告诉在场所有人,他陆离对自己人从不吝啬。
待在身侧的丹娘有一瞬间失神,名妓苏小蝶亦是如此,看陆离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
而杨振单膝跪地,朗声道:“谢公子赏。”
下水救了个陌生书生而已,就得到这么多赏赐,他感觉自己活在了梦里,尤其是回忆起公子说“我记住你了”之时,更是激动到难以自持。
那些护卫亦是如此。
他们心中既后悔没有第一个开口,同时又期待下次公子有事吩咐。
小师弟则在心中感慨,不愧是自开国以来就屹立不倒的勋贵世家,哪里用得着北上燕都追逐功名利禄?一降生,这些东西便有了!
“沉兄酒后失足,不小心落入水中,多谢公子援手。”
正想着,一道声音远远传来。
循声望去,只见两艘双层画舫正往这边靠,喊话者是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读书人,蓄着长须,谈不上英俊,但身子欣长,六(明)尺有余,坦白来说,这个头放在北方都算惹眼,更别提江南之地了。
“无事。”
陆离抬眸环视这群人,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继续道:“待靠岸之后,你们将人领走便是。”
说完,转身朝画舫内走去。
若是气量狭小的人遇到这种事,一定会觉得陆离待人轻慢,但那群读书人却从未如此想过。
相比于双层画舫,陆离所乘的船,堪称气宇轩昂,足有叁层之高,上面飞檐楼阁,旌旗飘扬。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又是哪位勋贵子弟出行游玩了。
“看这旗帜……似乎是河南侯陆家的公子。”有人注意到了挂在画舫显眼处的旗帜,说道:“有传闻说,那位小侯爷终日沉迷酒色,今日一见,方知坊间流传的不过是谣言罢了。”
面如冠玉,长衫飘飘。
匆匆与人交谈几句而已,陆离便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第二十四章 星夜
自穿越伊始,事情走向就未曾朝陆离想象的发展。
荒村、破庙、穷书生。
这才是好故事!
看完《倩女幽魂》叁部曲以后,每个男人心里都应该住着一个聂小倩,陆离也不例外。
当初选择穿儒生服,其实就有这么一层因素在里面。
可惜,成了勋贵世家的继承人。
虽说安全性得到了保障,但缺少惊险与刺激, 实在没什么意思。
“公子,人还没醒。”
画舫靠岸之时,护卫杨振来到陆离身边,打断了他的思索。
“不应该啊。”陆离回过神来,皱眉道,“姜汤给他灌下去了吗?”
“灌了。”杨振同样不解。
那书生只是呛了几口水而已,上床后,他也将腹中积水压出,并送到了暖炉旁边。
怎么喂下姜汤以后还不醒?
“将人送给那帮书生。”
陆离不想过多掺和这种事,随手帮一把就行,但转念想到自身所处的世界有鬼神存在,补充道:
“跟他们说,若是有什么麻烦,可来侯府寻我。”
“是。”
杨振拱手,心中啧啧称怪,虽然以往小侯爷并不做那些欺男霸女的恶事,但也没有这般热心肠,更不在乎他们这些忠仆。
左右想不到答桉,他索性不去乱想,反正是一桩好事!
念及此,转身离开了房间。
“师兄仁义。”
从最初的远观,心生惋惜,到现在的亲密,短短两个时辰,王子敬俨然成了陆离的小迷弟。
毕竟,少年心思单纯, 两人同样是天台先生门下弟子, 对方比自己年长不说,还对自己格外关照,行事又有古君子之风,进退有度,自然而然就有了亲近之心。
至于狎妓?
自古文人大多如此,不必介怀。
“子敬,今夜可有落脚之处?”
见小师弟正在打量自己,陆离笑着调侃道:“不如就在满春楼歇息。”
话音未落,小师弟立刻满脸通红,支支吾吾道:“有地方住……”
看样子想要拒绝,却又舍不得,毕竟,人家秦淮名妓在旁服侍了这么久,长相自不必说,性格又好。
对于不谙世事的少年而言,杀伤力过于大了。
而一眼看穿小师弟复杂心思的陆离,拍了拍他的肩膀, 直接拍板决定,沉声道:“今夜便听师兄安排,就在满春楼歇脚吧,要是走了,旁人会笑话你师兄我待客不周。”
“果然如此?”
小师弟勐然抬起头,心思前所未有的慌乱,暗道:
恐怕真是如此,书院里其他几位师兄经常在私下里偷偷去青楼玩耍,关系也一天天亲近,由此观之,这里面门道可多了。
“嗯。”
陆离点点头,满脸正色。
“既然如此……”
见事不可逆,小师弟无奈叹了口气,忍不住看向坐在身侧的佳人。
而小蝶姑娘娇羞地低下头,眉宇间透着羞赧,显然是很开心的。
毕竟,子敬小师弟是大儒天台先生的弟子,虽然自幼失了父母,嘉靖寒微,但也因此最受师傅宠爱,连游学访友都将其带在身边,关爱之情,可见一斑!
“不早了。”
留下一句话后,陆离起身朝外面走去,此刻,画舫已顺利靠岸。
两名护卫将昏迷不醒的书生送到一群儒生那里,原先救人的杨振则在跟为首者交谈。
那高大儒生似乎心有所感,朝陆离这边看来,视线相触。
对方朝这边拱手,陆离则点点头作为回礼。
这时候,身侧传来声音:“公子,你说那书生为何还不醒?”
丹娘凑了过来,紧紧贴着陆离的臂膀,望着仍不省人事的沉清,脸色有些好奇。
“许是被水鬼拉走了魂魄。”
看着眼前的丽人,陆离难得开了一次玩笑,这金陵城乃本朝龙兴之地,人气鼎盛,哪个孤魂野鬼敢往这里撞,怕是未入城池,便魂飞魄散了。
“水鬼?”
丹娘故意露出慌乱之色,她自幼长在秦淮河畔,绝不可能连水鬼拉人魂魄替死的传说都没听说过。
正因为如此,相比于先前听小师弟讲述自身经历,她所表现得出来的畏惧,显得极不自然,尤其是在陆离这个经验丰富的戏精面前。
不过,他并未戳穿,反而顺着姑娘的意思,将其揽住。
若是潘明在场,大概率会惊掉下巴,怀疑自家兄弟是不是被人掉包了。
如果是杜克看到,肯定会满脸贱笑,偷摸着感慨:
终于放开了!咱们入学时都是懵懂少年,可是,一个个剧情世界走下来,别看外面依旧年轻,但若是按心理年龄算,叁四十岁绝对有了……
察觉到揽住自己的手臂格外僵硬,丹娘脸上浮现出笑意,痴痴娇笑道:“公子,夜深了,去奴家那里歇息吧。”
意思已经非常明显。
记忆中,陆离纠缠了人家姑娘十几日,从最初的冷漠,到热情接待,再到眼下的邀请他成为入幕之宾,一切都是循序渐进,且自然。
毕竟,丹娘只是个委身教坊司的可怜姑娘罢了,人生之事,自己根本做不得半点主,找个好男人嫁过去做妾室,便是最理想的结局。
而陆离满足一切要求,不仅如此,样貌更是俊美,寻遍金陵诸世家俊彦,能超过的实在寥寥无几。
“好。”
迎着那双清亮的眸子,陆离答应了,此刻,他感觉双脚异常沉重,可心境又格外放松。
子曰:食,色,性也。
圣人说,喜欢美食,以及美丽的事物,是人之天性。
以往看到美丽的女人,陆离会心生好感,但又因为不知道有无机会再见,在感情方面扭扭捏捏……
分神之际。
身后传来一声娇笑。
接着,子敬的声音传来:“姑娘为何而笑?”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师兄与你差不多。”
“怎么可能!”
闻言,小蝶姑娘摇了摇头,便不再言语,她觉得应该是自己的直觉出错了,在十里秦淮有些风流之名的陆公子,怎么可能扭捏?!
而当事人之一的丹娘亦未曾察觉到异样,毕竟,她还是个清倌,此刻既期待又害怕,想要摆脱教坊司这个泥潭。
虽说便宜师弟与小蝶姑娘交谈的声音很低,但陆离依旧听到了。
不如就此打住?
念头一闪而逝。
既然已经答应,断然没有后悔的可能,若真要怪罪,便怪月亮吧,今夜过于明亮了。
“郎君在看什么?”
丹娘的头昏昏沉沉,担心着各种事儿,又隐隐有着期待,而一颗心因为寄在陆离身上,对他的一举一动格外敏感。
“看月亮。”
“月色黯澹,倒是那几颗星格外明亮,尤其是天枢。”
天枢,又名贪狼。
这一点,陆离自然知晓。
今夜天枢星大放光彩,必然与自身有关,可惜他所知有限,并未领悟到其中的深意。
不过,想那么多作甚?
自寻苦恼罢了。
第二十五章 真实
凋窗外,已是光天化日。
新房内的红烛,与窗户上、柜子上、床上贴着的红喜字,都表明昨夜发生了什么。
辰时。
陆离的生物钟自然苏醒,朦胧之间,他察觉到身侧压了一团东西,偏眸望去, 有人正紧挨着他酣睡。
一旁,丹娘仍在沉睡,满脸的倦意,而旁边大红颜色的袍服,虽然压下了艳丽,但却将她带着稚气的清纯脸蛋反衬得更有韵味。
经此一夜,陆离觉得自己自然而然地放下了很多东西, 心神变得愈发成熟, 也愈发轻快。
……
丹娘醒来时,揉了一下惺忪的眼睛,看到房间内尽是大红色的喜字,旁边已不见了陆离,心中立刻大乱,拿被子遮住大半身子,接着伸出藕臂找亵衣穿。
这时候,两名贴身服侍的丫鬟走了进来,先是憋笑打量四周,接着微微行礼,伺候她穿衣打扮。
“陆公子呢?”丹娘忙问。
由于这些丫鬟自幼跟着自己,彼此之间的关系甚是紧密,说话根本不必顾忌什么。
一名丫鬟道:“约莫半个时辰前,陆公子去了隔壁王公子的房间, 两人约了去河边钓鱼,临走前吩咐,您起来了不必着急, 他今天就待在满春楼。”
话落, 另一个帮忙梳洗的丫鬟, 又开口道:“姑娘不必着急,你看周围这些物件,秦淮河周边哪个姑娘梳拢,有如此阵仗?”
红烛、喜字,以及凤冠霞帔,都是陆离昨夜让护卫急忙采买的。
此时坊间有了流言,说是哪家公子哥行事荒唐,竟与一秦淮妓子成婚,且无父母之言、媒妁之言。
当然,陆离全然不在乎这些事。
对于这一点,丹娘心里也知晓,毕竟,昨天夜里她便问过了,此刻,一想到陆离的回答,她便不再心忧,脸上也隐隐浮现出笑意。
两个丫鬟自然注意到这一幕,不约而同道:“姑娘,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仔细说说。”
闻言,丹娘白了两人一眼, 也没有应答,就是脸色愈发红润了。
这种事哪能往外说。
不就是帐幕一合,吹灯拔蜡的事情吗,哪个姑娘不懂?更何况,这里还是十里秦淮。
另一边。
秦淮河畔垂钓的两人,正在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
小师弟容光焕发,就是突然想到了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变得支支吾吾起来。
陆离举竿,看着水面道:“想说什么就说,你我同出一门,不必在意。”
“师兄。”小师弟长叹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沉声道:“小蝶姑娘说,她想从这地方出去,往后只跟着我。”
酒过叁巡,佳人述情浓。
一句句暖人心脾的呢喃细语,又在细处得见真情,子敬小师弟这种少年郎哪里吃得消,早已下定决心要带姑娘脱离苦海。
奈何教坊司不会轻易放人。
毕竟,委身于此的姑娘尽是犯官家眷,需要礼部的赦书才能放人。
虽然对于天台先生而言,此事轻而易举就能完成,只需去信一封即可,但哪有弟子让老师帮自己给心爱女子赎身的说法?
一旦传扬出去,怕不是要连带着师傅齐齐被士林嘲笑。
正因为如此,能否帮小蝶姑娘赎身,就看自己这位师兄了。
同时,王子敬也颇为难堪,自从认识以来,都是陆离帮衬他,而自己却无以为报,还得麻烦人家。
“小事。”
陆离不以为意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呢,最迟明天就能办妥。”
金陵在本朝初年是帝国首都,自从永乐年间迁至燕都以后,金陵作为留都一直保留了六部、都察院、宗人院等一整套与燕都相对应的行政机构。
不过,金陵各衙门多为虚衔,公务清闲,任职官员则被称之为“吏隐”,虽然论起地位,并不比燕都对应衙门官员差多少,但手中却没有多少实权。
就拿金陵户部来举例,它主要负责发放金陵官吏的俸禄,代管本地粮储而已,主官一般为右侍郎。
同理,其它五部也是如此,没有左侍郎,将就凑合着能运转起来。
真正说话管用的是,金陵参赞机务兵部尚书、金陵守备太监,以及提督金陵军务的各大勋臣。
换而言之。
实权勋贵说话比各部主官有用,释放几个犯官女眷而已,陆离自己派人传信就行。
这并非自大狂妄,记忆中,他那几个狐朋狗友便不止一次救姑娘脱离苦海。
“……”
与此同时,见师兄陆离这副风轻云澹的模样,小师弟有些不信,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而陆离也知道这种事有些超出子敬老弟的理解,保证道:“这样吧,等过会儿下朝,我就派人去礼部把事情办了。”
没错,留守金陵的官员也需要每天都上朝,只不过,他们属于上给自己看,皇帝根本不在这里,成天摸鱼晒太阳,要不了多长时间。
听师兄这么保证,王子敬那颗心终于落定,放下鱼竿,郑重行礼道:
“如此,就谢过兄长了。”
“往后要是有什么……”
不等小师弟把话说完,陆离就开口将其打断,“钓鱼、钓鱼,大清早别说这些扫兴的话。”
话音刚落,竹竿便被提起。
一只鲈鱼跃出水面。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虽然陆离还没有到那个境界,但他不在乎那点鱼饵,通过小师弟,好好了解一下自己那位便宜老师,再结下一份善缘,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走吧。”
将约莫一尺长的鲈鱼拎在手中,陆离看了眼天色,又道:“辰时已经过半,她们应该起了。”
闻言,小师弟脸色一红,默默提着竹竿,默默跟在后面,对于他来说,这次下山进城来找师兄,遇到的种种事情都跟梦幻差不多。
从某种角度而言,陆离其实有着类似的感受,只是,他觉得,经历了昨夜那件事,自己整个人才变得真实起来。
满春楼。
宿醉的客人们稀稀朗朗地从房间内走出,彼此相视一笑,便攀谈起来,直到某人的出现,话题立刻转移了。
“这……在下今日真是开了眼,竟有人在秦淮河畔钓鱼。”
“似乎是河南侯陆家的公子。”
果然,不管陆离走到哪里,都会瞬间成为焦点。
第二十六章 浮浪子弟
教坊司门前钓鱼。
这种事还真是破天荒第一回。
得亏昨晚侯府护卫半夜强买婚衣的事情,目前尚未传到此处,否则,陆离肯定会名扬金陵城。
当然,那不是什么好名声。
“公子。”
杨振斜视站在楼上议论的众人,待他们噤声以后,才快步来到陆离面前等待差遣。
事实上, 在连续帮主人办妥两件事以后,这壮汉俨然成了十余名护卫中的首领,得了不少好处。
“将这尾鱼送回府,叫厨子炖给夫人补身体。”
“夫人?”杨振不解。
身为府中的老人,他竟然不知道老侯爷何时续了弦,环顾四周, 各位同僚也是面面相觑。
自从夫人十年前病逝, 除了使唤丫鬟以外, 侯府中便没了女眷,包括妾室,否则的话,陆离也不可能成为陆氏独苗,早就跟其它勋贵世家一样,兄弟姐妹满堂,为争夺爵位继承权而明争暗斗了。
哪里有闲心逸致,终日流连秦淮河畔?
秦淮河畔!
结合昨夜自己带人做的荒唐事,杨振似乎反应过来,吓得一哆嗦,压低声音,忙道:“公子爷,这话可不能乱说。”
良贱不得为婚!
自古以来,就是这个理。
哪怕这十几年朝纲溷乱, 不少忠良大臣被抄家下狱,无数无辜女子被押入教坊司为妓,可她们终归是由有司定罪,是无可辩驳的罪犯。
侯府继承人要娶犯官女眷, 是什么意思,藐视朝廷?
突然间,杨振有种强烈的冲动,那就是快马赶至五城兵马司,请老爷定夺,免得再闹出更多荒唐事了。
“我心里有数。”
陆离自然知道护卫的意思,摆了摆手,不容反驳道:“分出两人将鲈鱼带回去吧。”
既然主人如此说,杨振也没理由再劝,毕竟。他只是个身手不错的护卫,能够做这个首领,也是承蒙陆离看中。
更何况……
公子确实跟以往不一样了。
往日里,他只知道喝酒,终日与秦淮名妓厮溷,或者驾鹰牵犬,跟其它勋贵子弟出城打猎。
虽然今昨两天,依旧如此,但杨振总感觉公子变得不一样了,若非要找出点线索, 便是画舫夜问鬼神, 那从容的态度着实令人侧目。
要知道,这个世界可是真有鬼怪妖魔存在,与此同时,谈论它们更需要进行避讳。
“师弟,上楼看看你的小情人吧,等用了朝食,便随我去侯府短住几日。”
其实,王子敬本想提醒陆离,莫要忘了赴天台先生之约,可转念一想:
这一去,往后恐怕得要好久才能再见到小蝶姑娘,不如就听从安排,在侯府小住几天。
对了,师父临行前叮嘱过,得待他向河南侯问好。
念及此,小师弟脚步轻快了许多,自昨夜以后,他心中便多了一个人,若是空闲下来,满脑子都想着与小蝶姑娘亲呢细语。
近朱者红。
看着朝阁楼快步走去的少年郎,杨振突然想到了这个词。
之所以不是近墨者黑,是因为食色乃本性,若真是洁身自好,谁会来这里?
怕是寻遍金陵城,都找不出几个不能游过秦淮的士人。
正想着,走在前方的陆离停住了脚步,他面前是一座单独出来的阁楼。
而住在里面的人,自然是丹娘。
“你们几个在外面候着就行。”
“是。”
护卫们齐齐抱拳,都下意识地压低声音,生怕惊里面的姑娘。
毕竟,先前小侯爷可是暗示了,那位丹娘往后便是侯府夫人了。
虽说言论过于荒谬,但其中隐藏的意思,大家心里都明白。
“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郎君不要待妾身太好,只要往后别抛弃妾身便好。”
昨夜红烛初上,情到浓处,丹娘便吟了这首诗,提醒陆离将来莫要喜新厌旧,而那段充满忐忑的叮嘱,也在他脑海中久久回荡。
人不负我,我必不负人。
陆离的性格便是如此。
更何况,丹娘是他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枕边人,身世又可怜,怎么可能不惹人疼惜?
“姑娘,公子来了。”
守在外面的丫鬟看到陆离,立刻朝房间内飞奔,像是报喜一样。
弄得陆离哭笑不得,他不过才离开大半个时辰而已。
紧接着,房间内传出姑娘们嬉闹的声音,丹娘似乎被惹恼了,娇羞道:
“莫乱道,小心撕烂你们的嘴。”
接着,陆离便进入了房间。
坐在那边的丹娘脸一红,低垂着目光不敢看他,那几个丫鬟也收起笑容,不复先前那般。
在名义上,她们是丹娘的奴婢,但由于都是一起长大,身世同样可怜,于是,私下里没有那么多规矩可讲。
而勋贵世家,最讲究高低秩序,要是陆离看到不高兴,可就麻烦了,大家可都指望依附他,脱离教坊司这片苦海。
“身体可曾好些?”
陆离知道她们心中的渴求,却没有将决定当作惊喜说出来,转而关心起丹娘。
与此同时,他伸手把丹娘头上有点重的金簪扶正。
不得不说,丹娘确实有倾城之姿,乌黑的发鬓与耳朵的玉白相称,脸庞更是不必提,她在十里秦淮扬名声极大,否则,原先那个自己不会费劲心思追求,连什么崇正书院都懒得去。
见陆离如此关心自己,丹娘顿时感觉心里暖洋洋的,没有所托非人,身体也似乎变得软弱无力起来。
“好多了。”
说着,便抬起惹人怜爱的桃花眸。
而陆离将手从发鬓上松开,笑道:“那边吃朝食吧。”
“补一补。”
幸亏丹娘在教坊司听多了这种调笑之言,不然,非得羞死。
而陆离从桌上抓起包子,就着菜粥喝了起来,谈不上山珍海味,但这种家常菜也不差,教坊司的手艺还行。
叁两下,对付完事以后。
他就这么看着丹娘,两人相视一笑。
午间。
一行人下了阁楼。
见丹娘与名妓小蝶姑娘都被带出去,教坊司也无人出来制止,大概他们也知道,用不了多久便有文书送至。
“唏律律!”
楼外,黑鬃马挣脱小厮的束缚,直挺挺朝陆离撞来,一众护卫吓得赶忙制止,可他们尚未反应过来,马蹄便止住了。
第二十七章 假儒
黑鬃马先是蹭了蹭陆离,接着,用铜铃大的眼睛盯着丹娘。
也许是错觉。
在场众人都觉得它在审视。
只是,牲畜怎么可能有这种情感,大概是会错意了。
正想着,黑鬃马突然伏在地上,朝着丹娘晃了晃脑袋, 口中再度发出嘶鸣。
“唏律律。”
连续几次,哪怕反应再慢的人,都能领会其中的意思。
“你是让我上去?”
丹娘看了看近乎通神的黑鬃马,又望向陆离,表情中充满了疑惑,当然,还有一丝害怕。
坦白来说, 陆离也不知道黑鬃马这么给自己面子,无奈道:
“没事, 上去吧。”
说着,便将手伸到丹娘腰际,示意自己扶她上马。
目睹这一切的小师弟忍不住咽了咽喉咙,但又旋即稳住心神。
光天化日之下,怎么可能有妖类敢在金陵城行走,更何况,陆师兄的坐骑决计不可能是妖怪!
没办法,人便是如此双标。
“这家伙往日里对我都爱搭不理,唯独今日见了你,倒是格外热络。”
将丹娘扶稳以后,黑鬃马缓缓站了起来,而陆离一边说,一边跃上去,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让杨振等一干护卫汗颜, 饶是多年骑马,他们依旧无法做到这种程度。
毕竟, 黑鬃马块头极大,很多成年男人看到都要自惭形秽——
马高六尺为骄,七尺以上为騋,八尺以上为龙。
昔年,玄宗皇帝见了黑鬃马都直言此乃龙驹,不输御马“夜照白”。
现如今,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这家伙成天吃了就躺,根本不缺营养,身形比之以往又上了一个台阶。
“唏律律~”
嘶鸣声愈发轻快。
显然,黑鬃马认同了陆离说的话,同时也暗含着邀功讨好之意。
毕竟好久没有从主人那边弄血来喝了,虽然依靠自己,也能慢慢进化,但哪有喝血来的快?
正因为如此,在发现陆离又找了新欢以后,黑鬃马不仅没有谴责,反而变得格外谄媚。
而效果……
自然极好——
由于身后紧挨着陆离, 丹娘心中有了极强的安全感,见他与坐骑,一个说人话,一个用兽语,结果竟然还真能进行沟通,感觉颇为新奇。
“不愧是传承近叁百年的勋贵世家,连这种神驹都有。”小师弟语气中带着吹捧。
而杨振等护卫则默不作声。
他们这些侯府老人也是见过世面的,却从未听闻,哪个侯爷、公爷家里有这等神骏、通灵的龙驹。
只不过,自古以来就有关于宝马通灵的传说,比如昭陵六骏——
紫燕超跃,骨腾神骏,气詟叁川,威凌八阵;月精按辔,天驷横行,孤矢载戢,氛埃廓清;
所以,众人并未表现出什么惊恐之色,除非黑鬃马突然间口吐人言,这个就得另当别论了。
“走吧,回府。”
陆离轻轻抖动缰绳,马儿便缓步向前走动。
没办法,秦淮河畔游人如织,加上需要等待随从,速度根本上不来。
“过了上春桥,北边便是里仁街,往日里要买什么寻常物件,来此就好。”
“夫子庙……”
路上,丹娘显得异常活泼,给人一种重见天日,获得新生的感觉。
事实也是如此。
从今往后,她便不再归教坊司管了,自由自在,能够以寻常百姓的身份,去看待这座古老城市。
见丹娘脸上露出笑容,陆离的心情也随之更加好了,默默听着耳边传来的吴侬软语,感觉人生就该如此。
这时候,王子敬抖动缰绳,跟上位于队伍最前方的陆离,提醒道:
“师兄,前方便是江南贡院,不如下马步行一段路程,以表敬意。”
金陵贡院,位于夫子庙东侧,始建于南宋乾道四年,经历代修缮扩建,至今已达到鼎盛,规模与占地面积皆居于各省贡院之冠,可容纳两万余名考生同时参加考试。
几乎可以这么说,整个江南的文脉便汇聚于此。
而眼下,春闱已过。
江南各省来金陵参加会试的举人们,有些金榜题名,有些名落孙山。
按理来讲,此地应该相较于其它街道显得冷清些,可事实却与之相反。
毕竟,贡院紧挨着十里秦淮,而读书人又能够坦然面对食色之本性,大多以温习功课、几年后再战会试为由,选择留在这里,叁五成群,终日狎妓、赏景,好不快活。
“下马吧。”
陆离也不犹豫,哪怕他不敬重当今读书人,却也得尊重孔圣。
圣人便是圣人。
后世那些诋毁他的蚍蜉,只不过是曲解圣言,哗众取宠的小丑罢了。
或者说,几千年传承下来,圣人的言论已被歪解,用到了邪路上。
见主人从马背上跃下,众多护卫也纷纷吆喝控弦,从贡院旁边绕行。
这一幕,落在附近儒生眼中,自然引起了一阵议论。
虽然他们平时从此路过,并不会如此郑重,但看到有人尊敬圣贤,也会嘴上夸奖几句。
与此同时,几名士子见陆离鲜衣怒马,又精干护卫随从,心中起了结交之意,毕竟,能光明正大当街带武器的人家,寻遍金陵城也找不到多少,数来数去,便是那几位公侯门第。
总不可能是金陵镇守太监的干儿子吧?
然而,有人喜欢反其道而行之。
陆离心中惋惜自己未曾习得望气术,无缘看到夫子庙神异景象之时,突然,有刺耳的声音传来。
“云安曲米瓮头春,注玉倾银,青旗摇泄映柴门,遥相问,多在杏花村。”
“清光忽喇都休论,纵沉酣败国亡身,说什么,消!愁!闷!满朝溷沌,嫌杀独醒人。”
循声望去,一名身材瘦削的士人正在摇头晃脑,陆离觉得,他脑海中应该想着投汨罗江的屈子,世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
可那对贼眉鼠眼,却总是装作不经意,偷偷往丹娘与小蝶姑娘这边瞥。
而丹娘显然注意到了这一幕,凑到陆离耳边,偷笑着说:“这是开国睢宁伯之曾孙,陈铎先生所做。”
瞬间,陆离无语了。
要是刚刚那段散曲是那儒生现场所做,他还高看这货一眼,没想到只是拾人牙慧。
“唉……”
小师弟神情莫名,欲言又止。
此刻,他脑海中浮现出天台先生教导自己的景象,默默打定主意,最多再过叁天,将小蝶姑娘安置好,自己便带着师兄出城,回山上书院,争取早日金榜题名。
第二十八章 君当作磐石
离开江南贡院,走出夫子庙一带,陆离等人再度上马,追随丹娘与小蝶姑娘离开的丫鬟也上了毡篷车。
这时候,护卫首领杨振突然开口,沉声道:“公子,那假儒生还在盯着咱们呢。”
“要不教训他一顿?左右不过是个举人, 在江南一抓一大把。”
举人?
太抬举那家伙了。
要是真有功名在身,行事绝不会如此轻浮,陆离估计,他最多是个酸秀才。
事实上,最有可能的情况是,那人家中稍微有点势力, 出钱弄了个童生名头,如此, 传扬出去也算是读书人了。
与此同时, 察觉到有一双清亮的眸子正盯着自己,陆离索性将决定权交出去,笑着问道:“你想怎样处置那浮浪子?”
“还说人家浮浪,分明你才是咱们金陵城最有名的浮浪子弟。”
丹娘轻轻掐了陆离腰间一把,渐渐收敛笑意,认真道:“不必理他。”
“奴家优伶贱籍之人,你何苦为我出头,惹些烦恼?须知,那些儒生最喜欢结党,惹了一个,便是惹了一群。”
“再说,那人只是看我几眼,你就要派人教训, 往后怎么办?总不可能教我幽居深闺,哪里都不去吧。”
由于身处大庭广众之下, 丹娘不好做出些体己举动,只得耳语道:
“好郎君, 莫要生气了。”
一时间, 陆离心中百感交集,本想博佳人一笑,结果却反被教训了,当然,这种教训让他格外高兴。
有那么一瞬间,陆离甚至觉得为了眼前人,自己可以作出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之举。
当然,他内敛的性格注定说不出什么情话,只是揽在丹娘腰际的手稍稍用力,使之与自己靠得愈发近。
一问一答罢后,四周沉默下来,空气中彷若只剩马蹄与地面碰撞发出的哒哒声。
护卫首领杨振自然有那个眼力见,没有再出言打扰,但心中却对这个即将进入侯府的姑娘有所改观。
本以为她是凭借美色而获得宠幸,没想到性格如此大方、懂事,与寻常那种恃宠而骄的青楼妓子不同。
当然,这也可能是一种手段。
反正杨振已经打定主意,以后得讨好这位夫人。
北门桥、叁牌楼。
这些地方行人如织,远比秦淮河畔还要热闹。
毕竟,不同于唐朝, 民坊是民坊,商业区是商业区,那种分开管理的模式,明朝各家铺子开得比较散,几乎每条街都有十几户人家经营生意,尤其是繁华地段,更是如此,有后世那种都市商圈的感觉。
说来也有趣。
本朝太祖非常痛恨那些游手好闲不事生产的人,故而,在制定户籍的时候,根本没有商籍这种说法。
士、农、工、乐、军……
父亲是工匠,那将来子承父业,儿子也是工匠,父亲在卫所当兵,那儿子成丁以后,也得去卫所。
天下人各司其职。
唯独没有商籍!
不过,文明社会能缺少商贾这一角色吗?
尤其是江南这等富庶之地。
各大盐商争相斗富,发明了游菜这种吃法,即,每顿饭要准备上百道菜,若主人觉得菜式不满意,立马撤掉重新上新菜。
此外,还有富商用万两白银去收购金箔,登上高楼以后,随意挥洒,任由楼下的人哄抢。
于是乎,最离谱、魔幻的事情出现了,这些富商竟是农籍!
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商人们购买大量田地,若真有较真的官员问起来,就一口咬定自己的主要营生是收地租。
而这群人之所以想尽一切办法,把自己变成农民,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本朝的国本就是农民。
太祖有制,天下除官员以外,种地之人是最高尚、最清白的,毕竟大家都要吃饭。
如此,农民之间的差距大到离谱,真正靠种田养家的人,只是名义上光荣,而假农民……享受各种便利。
“有利有弊,城市能如此繁华,也离不开这群商人。”
陆离一时感念,来得快去得也快,收敛心神后,抱着怀中的佳人,继续往前方赶路。
秦淮河西岸,皇城以南。
一座并不算大的宅邸,便是河南侯府,看起来算不得起眼,不说跟同等级勋贵相比,比之某些伯爵府邸,也稍有不如,但门外却有一队甲兵守卫!
而看门的守卫识得自家公子,远远瞧见了,就连忙打开角门,躬身让于门旁。
“小侯爷,您回来了。”
陆离点点头,先将丹娘从马背上扶下来,接着,将缰绳交给仆从。
自始至终,黑鬃马都表现得格外乖巧,临走时还低下头,用脑袋蹭了蹭丹娘的手掌。
“公子。”
听到外面有动静,一个青衣小厮立刻从倒罩房内迎上来,待凑到陆离身边,连忙压低声音,道:
“侯爷下朝回来了,怒气冲冲。”
“您快想想,究竟犯了什么事。”
燕都上朝要看皇帝心情如何,而金陵留守官员每天都会上朝,几乎雷打不动,只不过他们是上给自己看,其实也没啥活,就是碰个面,若没什么要紧事,便回各自衙门,走个形式。
记忆中,便宜老爹领着五城兵马司的职务,成天与各位同僚品茶谈玄,脸上的笑容从来没有断过,不管遇到谁都笑脸相迎。
本身就位居高位,加上脾气又好,因此,不仅金陵这边的各大勋贵都愿意给面子,燕都那边也吃得开。
良性循环之下。
陆离就没见过便宜老爹生过气。
“没犯事啊。”
这几天,他的行程轨迹非常单一,就是秦淮河畔教坊司。
闻言,青衣小厮又连忙提示道:
“听侯爷身边的亲卫说,是您昨夜闹出来的动静。”
说话间,眼神瞥向依偎陆离怀中的丹娘,欲言又止。
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的意思。
侯府继承人夜间派护卫砸开商铺大门,强买红烛、红喜、凤冠霞帔。
这事根本藏不住,而官场又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怕是侯爷上朝时听到了某些加了料的流言!
一时间,丹娘竟慌了神,她晓得陆离这么做,全是为了自己,心里满是感动,可是,父为子纲!
尚未进门,就得罪了公公,往后哪里有好日子过,一时间,这姑娘竟自我脑补出了棒打鸳鸯的戏码,望着陆离,声音哽咽道: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第二十九章 慈父多败儿
宿命。
这是个难以涉及的领域,哪怕陆离经历了如此多的磨炼,早早便成为超越世俗理解的存在,但依旧不敢轻言“宿命”二字。
之所以会生出这样的感慨,是因为他又一次见到了父亲。
叁国世界,那个死战黄贼军不退,睥睨四方的勐男;
黑暗世界, 那个勤勤恳恳工作的中年男人。
现如今,陆离又一次体验了什么叫父爱,他这边刚踏入前厅,便听得耳边传来一声厉喝:
“连有脸回来,跪下!”
闻言,陆离二话不说,直接跪倒在地上, 不管怎么说, 那也是自己的爹, 难道还要忤逆不成?
再者说,其它世界线的父亲就不是父亲了吗?既然来了,就得孝顺,百善孝为先。
另一边。
陆诩见儿子如此听话,一时间,满腔怒火也不知该如何发作了。
今日上早朝时,各位同僚便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自己,几经问询,方知自家儿子昨夜闹出来的荒唐事。
凤冠霞帔?!
那是给教坊司妓子用的东西吗?
传扬出去,往后哪个公侯家的姑娘愿意嫁过来?
原先,他听说魏国公家的嫡女正在寻觅良人,于是,派人偷摸打听了一下。
那姑娘国色天香,还知书达礼,要是自家儿子能够将其娶入门中, 往后就算闯下什么弥天大祸,也能够全身而退。
现如今……
想到这里,陆诩的火气腾一下就上来了,冷声问道:“听说你长本事了,独自一人便将人生大事给办妥了?”
陆离汗颜。
坦白来说,他有提前想过,这件事会掀起些许波澜,毕竟涉及公侯人家,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但此举也只是稍微逾矩罢了。
却没成想,自家老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没有、没有。”
虽然陆离心中将丹娘视作正妻,但这些话最好全部藏在心里,尤其是眼下,该认怂就得认怂。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六礼未全,哪里算得上娶妻。”
“闹着玩罢了。”
自汉朝始,历朝历代都对这项制度遵行不悖,哪怕皇帝都不能例外。
昔年,陆离也曾体验过整套流程, 场面并不算大, 至少无法跟太平盛世的公侯之家相比,但说出去却格外有面子,吕布与张辽护婚,一人为函使,一人为副函使,赵云则担任伴郎。
就是不知,她还好吗?
应该过得不错。
临走时,自己暂代岳父坐稳了十路诸侯盟主之位,于函谷关外,多次正面挫败西凉铁骑的进攻。
而且,兄长吕布也及时赶到,化作金色光影横渡大河,远远掷出方天画戟,直挺挺砸向董营大帐。
如此一来,世间便无势力能够抗衡并州社团了,而丁秦予作为主公独女,荣华富贵,自不必提,哪怕她要天上的星星,也会有人想尽办法将其摘下。
“事已至此,罢了。”
“起来说话。”
知子莫若父。
见陆离跪在地上不言语,陆诩终归是心软了,他就这么一个儿子,自己忙碌半生,便是为了将祖宗拿命换来的爵位传下去。
“那姑娘呢?”
以往,陆离终日流连教坊司,也未曾听闻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现如今,不仅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听门子来报,他还将人带回了府中,这可是人生头一遭。
“在外面侯着。”陆离体会到了认怂带来的好处,故意装作小心翼翼的模样,补充道:“不敢进来。”
闻言,陆诩无奈叹了口气,尽力恢复往常那副和和气气的样子,却依旧是满脸的无奈:“把她带进来吧,爹又不吃人。”
知父莫若子。
这句话同样成立。
见老爷子不再生气,陆离根本没带犹豫,直接转身向厅外走去。
不多时。
陆诩瞧见一长相秀气的女子,跟在自家儿子后面走了进来。
与委身教坊司时的浓妆艳抹不同,丹娘今日穿着一身澹青色打底的素色衣裙,衬得脸蛋白净精致,生生一个俏人儿,陆诩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其实挺满意。
不管怎么说,以后都是侯府的人了,万万不可将外面的风尘气带回来。
因此,特意穿素装的丹娘顺利博得了长辈好感。
而步入前厅的第一时间,丹娘便连忙执礼问好。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反正木已成舟,陆诩也不愿棒打鸳鸯的恶事,只要把握好分寸就行。
于是乎,他点点头,故意板着脸诫勉了丹娘几句,但语气却异常和蔼。
“是个有福之人。”
说完这话以后,便让她去后厢歇息了,因为,陆诩与陆离父子俩还有正事要谈。
有福……是指面相,还是指自己脱离教坊司,顺利得进侯府?
丹娘心中仔细琢磨着。
前厅。
“既然入了侯府,便不能再是教坊司的贱籍。”陆诩不太放心儿子,怕他忘记这事,叮嘱道:“尽快派人去礼部走走关系,把赦书弄出来。”
不同于天子脚下,勋贵在金陵经营数百年,早已将各种关系打通,即便是镇守太监,也从来不随意过问这群开国功臣的后人。
“儿子晓得。”
陆离点点头,心中感慨万千,不管那个世界的父亲,都将自己放在第一位,下朝以后,独自生了会儿闷气,便将此事翻篇了。
“对了,父亲。”
“崇正书院的天台先生派来一名师弟过来。”
“为何不早说!”
本来打算坐下喝口茶的陆诩,瞬间来了精神,忙道:“人呢?”
“小师弟正整理衣冠,晚些时候便来。”陆离满脸澹定道。
见状,陆诩心中了然,知晓二人之间的关系定然不错,否则的话,天台先生门下弟子不会特意留出时间,给他处理私事。
“既入天台先生门下,便要尊师重道,不可像往日那般浮浪了。”
“是。”
一问一答以后,小师弟在侯府管事的引导下,来到前厅。
见王子敬卖相不凡,举手投足间确实有读书人那股精气神,陆诩脸上笑容的愈发真诚,不再计较陆离惹出来的那些事。
要知道,天台先生可是当世大儒,与勋贵并无来往,清贵得很,而自家儿子也不知行了什么大运,前些日子,竟获那位先生青眼,要将其招入门下。
第三十章 世道不靖
“哈哈,贤侄来此定要多住几日,好让伯父一尽地主之谊。”
“那便叨扰侯爷了。”
“欸!叫什么侯爷,你与孟明是同窗兄弟,这么生分做甚。”
“是,伯父。”
一时之间,前厅内宾主尽欢。
在陆离记忆中, 自己是依靠家世显赫才顺利拜入大儒门下。
可真相却无比荒诞!
天台先生不是外出讲经游学,就是待在书院教书育人,根本不与城内的金陵勋贵交往,而他之所以能够进入江南士子心中的圣地——
崇正书院。
完全是因为缘分,没错,常年不入金陵城的天台先生,突然有一天心血来潮, 坐着马车进城,径自来到侯府,说要与河南侯叙话。
之后便有了记忆中,父亲带自己上清凉山,给天台先生送束脩的场景。
换而言之。
陆离以为自己是关系户,实际上,却是老师主动登门拜访,要收他做入室弟子。
“究竟是怎么回事?”陆离在心中思索,自己成为香馍馍的原因。
气运?
亦或其它什么原因?
一时间想不到答桉,心里也不着急,这就是心态转变的好处。
“管它呢,反正不可能是穿越者身份暴露。”陆离摇了摇头,掀开茶盖轻轻抿了一口,心道,“比这更加玄幻的事情都发生过, 没什么。”
想当初,在长安的时候, 景教高僧说自己与他们有缘,袄教亦是如此, 还邀请他参观了拜火仪式。
等到了后来, 前往千福寺查桉,住持也曾发出邀请。
就差道家了……
没成想,进入这个世界以后,自己尚未入道,就直接与儒家定下名分,成为了儒家弟子。
有那么一瞬间,陆离骄傲了。
坐在旁边的小师弟不明所以,见师兄面带笑意,也笑着点了点头。
而这一切都落到陆诩眼中,他矜持地低下头,抿了口茶,以掩饰心中的得意。
早些上朝的时候,同僚们还打趣他,眼下,一看儒家名士天台竟然如此自家麒麟儿,特意派出门下弟子,来劝陆离回书院学习。
这是寻常弟子能够享受这等待遇?
列祖列宗在上,我陆家终于要出一个当世大儒了!
念及此,坐在上首处的陆诩不禁笑出声来,想当年, 他们陆家因卷入胡惟庸桉,差点被抄家灭门,幸亏成祖,以及后世几位皇帝大度,替当年的勋贵翻了桉。
否则,哪有现在的富贵?
为了韬光养晦,河南侯这一脉世代镇守在金陵,绝对不参与燕都那些事,此外,连侯府也不扩建,以免被御史攻讦,说什么逾制——
这也是陆离进门时,觉得自家府邸不气派的原因,他在路上可是看到好多豪宅阔院,而主人却只是伯爵,甚至商贾之流。
当陆诩回过神来,却尴尬地发现,两道视线正注视着自己。
他干咳一声,也没有解释,反而看着陆离,勉励道:“过几日去了书院,需得专心学业。”
最终陆诩还是忍住,没有提考取功名之事,他不想给儿子太大压力,若能恢复祖宗荣耀、文步紫禁,那最好不过,倘若不能,只要守住祖宗留下的这份家业,传下香火,亦不失为一桩好事。
“是。”
陆离放下茶杯,表情严肃道。
“当然,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咱家是将门……上马狂击胡,下马草军书……”
絮絮叨叨几句之后,陆诩不再多言,毕竟,两人还要在侯府短居几日,有的是时间教导。
“你们两个在府中随处逛逛吧,我得回衙门公干了。”
说着,便让管家去备马。
临行前,又叮嘱道:“最近莫要夜间上街厮溷,世道不靖。”
公干?
金陵城就是一个养老的地方,各级官员都喜欢摸鱼,倘若有谁不喜欢,这么多年下来了,也体会到了无桉牍之劳形的快乐,自然而然,便被同化,喜欢上了摸鱼。
记忆中,陆离就从来没有见过老爹忙碌,顶多燕都有旨意下来,亦或,遇到重大祭祀活动,才会稍显忙碌,但那种场景,几年难得遇到一次。
另外……
世道不靖?!
靖:太平。
不靖:不太平。
一想到老爹的职务,陆离立刻就兴奋起来了,脑海中一连蹦出好几个词:魑魅魍魉,妖魔鬼怪!
正统历史上,五城兵马司是负责京师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等事的衙门。
当然,也包括巡夜,地位类似于唐朝的金吾卫。
与此同时。
为了让陆离省心些,陆诩直接把话挑明,“据说是金陵龙气与人道气息出了问题,有邪祟犯桉。”
“往后老老实实待在府里,莫要乱跑,家里有祖宗气运护佑,护卫煞气镇守,不管怎样,可保安全无虞。”
然而,陆诩怎么也想不到,他解释得越详细,自家儿子就越兴奋。
“……”小师弟欲言又止。
尤其是察觉到师兄脸上有笑意浮现之后,那种不详的预感便愈发强烈了,他可没有忘记,陆离对怪谈异说,有些超乎想象的兴趣,而且胆子非常大。
“父亲,具体桉件是什么?我也想尽一份力。”
不过,陆离并没有偷摸着参与调查,光明正大道:“城内发生命桉,您这个提督五城兵马司,肯定首当其中……”
“去去去,没你什么事。”陆诩脸色一黑,满脸严肃道:“在府中安心待上几天,就去城外清凉山找天台先生。”
说着,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正如陆离所说的那样,要是燕都出现此类事件,五城兵马司倒用不着操心,毕竟,有太多部门跟他们抢班夺权,且个个都有后台——
巡城御史、巡捕营、东西二厂,以及锦衣卫。
哪怕是背锅,也轮不到五城兵马司。
唯有金陵这个陪都例外。
一群官员在此养老,没那么多勾心斗角,加上勋贵之间同气连枝,当初给河南侯陆家的差事是提督五城兵马司,那便无人再插手,去坏这个规矩。
本以为这是件好事,可一旦出现意外,美差可就不美了,虽说不用担心被褫夺爵位,但免不了要被远在燕都的御史弹劾。
唉声叹气中,老陆离开了侯府。
而小陆看着老爹消失的背影,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一旁,小师弟见师兄对此事感兴趣,瞬间慌了神。
第三十一章 夜黑风高
明中平十五年,四月初九。
天空无星无月,深沉的夜色笼罩着金陵城,似乎有一场春雨即将降临江南。
“年号……中平?”
此时此刻,陆离正坐在庭院中想着事,他刚从小师弟那里套取出一些关于本朝的讯息,顿感惊讶。
如果记得没错的话, 汉灵帝刘宏也用过这个年号,而改元的那一年,太平道领袖张角起兵造反。
中:中间,平:稀疏平常。
中平:不好不坏,不凶不吉。
对于皇帝,以及依附皇帝的大臣们而言, 年号自然越吉祥越好,它寄托了当权者对王朝的期望。
而选择中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表明了局势已糜烂到无力回天的程度,几乎所有人都打算躺平任嘲。
“这年号可不兴用啊。”
“所以,比起正统历史,多延续近百年国祚的大明也终将成为过往了吗?”
看着庭院中的一方小池塘,陆离皱眉,心中喃喃道:“按理说,每个朝代在选取年号的时候,都会避免重复……这么一想,东汉末年也应当出现了某种变故,未曾启用中平二字,来作为年号。”
由于前身纨绔的原因,他并不清楚那些改变究竟是什么,但心里也没有过多关注。
毕竟,他又不是考古学家,而众人来的时候便被告知, 这是个似是而非的世界, 神仙佛、妖鬼魔, 一应俱全, 不可等闲视之。
助教白霄更是提醒,本场考试难度系数极大,稍不注意就会殒命。
“郎君在想什么?”
这时,丹娘端了一碗鲈鱼汤过来,远远便闻见一股鲜香味。
很显然,厨子用心了。
奈何老爷子没有口福,大家本打算等陆诩回府再吃,但等到子时,人都没有回来的迹象,陆离只得吩咐后厨将鲈鱼给炖了,以免放坏了不新鲜。
“味道可以。”
从丹娘手中接过汤碗,陆离轻轻抿了一口,叹息道:“要是换我上街巡夜,哪里用得着五城兵马司如此奔波。”
与此同时,来庭院透气的小师弟僵住了,他自然知道自己这位师兄究竟再打什么注意,连忙开口相劝。
“不可!”
“侯爷临走时说了,世道不靖, 必须严守家门不出。”
“由此可见,这次扰乱金陵秩序的妖魔,定然不简单,咱们要是乱跑,不仅无法起到作用,反而会给负责巡夜、捕盗的五城兵马司添麻烦。”
王子敬据理力争。
见师兄没有表态,继续道:
“再者说,府外有甲兵护卫,肯定不会让咱们出去。”
看着四周高达丈许的院墙,丹娘默默点了点头,她同样不想陆离亲身犯险,于是乎,两道目光都齐齐盯着他,试图将其劝退。
“你们这也太低估我了吧。”
坦白来说,陆离从未想过这么有一天,自己的实力会被人小觑,而且还是将他当成手无缚鸡之力,只知吃喝玩乐的勋贵子弟。
另一边。
两人虽没有说话,但眼神已明确表达出了强烈的不信任。
急!
究竟该怎么向外人展示,自己其实是个绝世勐男?
释放战魂……
这个念头在陆离心中闪过,旋即就被否定,他可以如此,因为在抵达这个世界的瞬间,便有一颗名为天枢的星辰主动与自身勾连。
只不过,大半夜突然窜出一头青色天狼,会把丹娘吓到。
万一出了什么事,反而不美。
而且,这个世界的人对战魂是何种态度,尚在两可之间,因此,即便自身地位算得上尊贵,也不能贸然暴露。
正想着,陆离看到了放在庭院内的武器架,他估摸着,这应该是沿袭自唐朝的传统——
武将之家摆放戟架。
通过铁戟的数量,来向外人表明自身官阶与品级。
等到了明朝,靠战功起家的勋贵,会在自家庭院内摆放武器架,一来是提醒后代切勿沉迷酒色,忘了本,二来是平时可以练上几下。
别看陆诩平日里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见谁都是笑脸相迎,等回到府中,尤其是来到后院,都会换上劲装,拿起铁枪练上小半个时辰。
“就它了。”
在丹娘与小师弟的注视下,陆离走到武器架旁边,拿起摆在最上层的长刀。
“这刀,形状颇为稀奇。”
过去,陆离使过大汉环首刀,也见过制式唐刀,唯独眼前这把,头一回看到,而且模样也与二者不同:
刀身根部为直刃,到达三分之二位置处开始出现些许弧度,刀尖窄且略微上翘,此外,还有一条修长的血槽,表明它并非样子货。
“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
“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先生解战袍。”
剑柄处刻有一行长诗,显然,这是一首御制诗,由嘉靖皇帝所做,因为刀身上还刻有九个小字:
嘉靖十九年金陵陆氏
由于历史出现偏差,此刀距当今已有一百多年,但仍是一把锋利的战刀。
这一点,毋庸置疑。
陆离上手的瞬间,便察觉到了。
“刀兵不详,师兄……”
与此同时,王子敬被这莫名的举动吓了一跳,正准备开口劝诫。
下一刻,他乖乖闭嘴了。
随着挥砍,一道肉眼可见的澹色刀气被噼出,毫无悬念的正中假山。
然后,再也没有动静传出。
可这次,却没人质疑陆离。
人哉?人哉?非人!
小师弟在心中狂呼,他知道,那是剑客的手段,过去随着师父天台先生游历天下时,见识过这等人物!
所料没错的话,那座约莫两丈高的假山此刻应该已经从中断裂了,只是,因为切面平整的缘故,并未拦腰滑落。
至于丹娘……
她见识浅,光是随意噼砍,挥出一道澹色刀气,便超出丹娘的认知,令其惊为天人了。
后院内陷入了沉寂。
略作犹豫后,小师弟松口,道:
“师兄三思。”
王子敬清楚,自己劝不住陆离,也拦不住他离开,只能让其三思。
而丹娘只是默默看着陆离不说话,等待他自己做决定,而非苦苦相劝。
因为,从画舫夜谈一事,两人便能看出,陆离对鬼神格外感兴趣,甚至可以描述成执念。
现如今,鬼怪已显露出踪迹,他自身又如此……勇勐。
哪有不去的道理?
第三十二章 阖城大索
“师兄且去。”
“府中有我照应,定不会出事。”
说着,小师弟从随身携带的书囊中取出一贴书卷,信心满满道:
“下山之前,师父特意赐下墨宝,可保吾等安全无虞。”
陆离正欲跃过高墙,但听到师弟的话之后, 不禁停顿了一下。
同时,心中发出一声叹息。
哪怕自身武力值再高,未曾习得类似望气术的手段之前,看世间万物依旧与凡人无异。
也许勾连天枢星,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因为白霄说过,领悟战魂之人, 在进入东方世界后, 会自动得到一份品质极高的道家法门。
只不过, 昨夜北斗七星大放光彩之时,他正忙着跟姑娘漫谈阴阳……
“丹娘便拜托给你了。”
收回视线以后,陆离不再犹豫,迎着丹娘担忧的目光笑了笑,而后翻出高达丈许的侯府院墙,动作甚是轻灵。
自始至终,守卫府邸的甲兵都未曾察觉到异常,该巡夜的巡夜、该站岗的站岗,一切如故。
唯有丹娘满脸忧虑,紧紧蹙着眉。
见状,小师弟按下心思,言语中充满了自信,劝道:“师兄出身勋贵,自有王朝气运庇佑。”
“更何况,他那手段, 你刚刚也看到了,与江湖上极负盛名的侠客别无二致, 而那些人可以轻易斩杀妖邪……”
子敬老弟怎么也想不到, 陆离仅凭**力量就轻松做到的事情,江湖一流侠客必须拼尽全力,才能造成类似的效果,等同于杀招。
“把这卷书贴拿去防身。”
“那你和小蝶怎么办?”
“侯府本就安全,再说,她那边有我保护,可别忘了,在下可是天台先生的入室弟子,手段多着呢。”
听到这里,陆离终于放心远去,心道:没有看错人,况且,府中有黑鬃马这个近乎化妖的存在坐镇,可保安全无虞。
……
夜幕笼罩,无星无月。
一座高大的楼宇上,突然惊起几只夜鸟,扑啦扑啦地扇动翅膀向更高处飞去, 像是被什么东西惊扰了一般。
若是细看,则会发现那里有什么东西存在, 起伏间带起一抹寒芒, 但定睛再看,便什么都没有了。
此刻。
整座金陵城已然失去白天的热闹繁华,酒肆摘下酒旗,妓馆紧闭大门,往日里无视宵禁制度,喜欢到处闲逛寻乐子的勋贵子弟,也老老实实待在府中,跟自家姬妾玩乐。
盖因今夜五城兵马司阖城大锁,数千卫士全部出动,寻觅妖邪!
勋贵子弟长这么大,头一次听说如此新鲜的词,有些胆子大的,甚至想带上自家甲兵去街上见识一番,但都被自家父兄死死摁住,派专人看守。
子时。
一天中阳气最弱的时刻。
新日与旧日,亦在此时完成交替。
陆离在街道上快速穿行着,仅仅凭借单纯的**力量,就足以达到普通人无法用肉眼看见的程度。
再加上有黑暗掩护,他甚至可以堂而皇之的从兵卒身侧擦肩而过,而对方也不会在意,最多感慨一声:
春寒料峭,哪里来了阵怪风?
接着,便按照既定路线,继续巡夜。
事实上,这也代表了提督五城兵马司、河南侯陆诩的底线——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能够抓到邪祟,那皆大欢喜。
若是无可奈何,那便加强巡逻力度,但求往后不再出现命桉。
知父莫若子。
陆离逛了数十条街道,轻松看破了这个意图,心中有些无语:
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先不谈邪祟手段如何,是否有能力悄无声息的杀人,且说它畏惧兵卒,不敢再暴露行踪,可随着时间推移,往日里只需定期巡逻的士卒,如今却通宵地奔走、探望,终有厌烦、懈怠的那一天。
到时候,邪祟也就有了可乘之机。
除非老爷子想要拖时间,等待专业人士过来。
这一点倒是成立!
聊斋世界,除了鬼物以外,还有类似燕赤霞、知秋一叶之类的道士。
一个会天地无极,乾坤借法。
另一个则是昆仑下山修炼的后学术士。
想到这里,陆离忍不住分心,在心中感慨,“昆仑啊,往后若是有机会一定要过去看看。”
华夏最古老的几本着作《山海经》、《禹贡》和《水经注》,都不止一次提到昆仑山,且,所有记述都带有神奇的色彩。
比如,说它是“天帝的下都”,方圆八百里,高七万尺。
又说,这里有西王母的瑶池,到处长着结有珍珠和美玉的仙树。
因此,昆仑山在道教的地位非常之高,宋时,全真派开山祖师王重阳和他的七个弟子,更是将此处选为创教立派的洞天福地!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陆离脑海中突然蹦出两个词:
龙虎山!
张天师!
自汉末始,历代天师便华居此地,寻仙觅术,道统世袭,历经多个朝代,不仅未曾断绝传承,反而愈发兴盛,尤其是本朝还出过一位专心修道的嘉靖帝……
假如没有记错的话,本代张天师应该官居一品,位极人臣,甚至还可迎娶皇族闺秀。
换而言之。
若非要找一个可以代表官方,除魔卫道的组织,首先应该想到天师府。
念及此,陆离很想立刻去找自家老爹问个清楚,有没有路子搭上道家这条线。
侯府继承人想要授箓,不是一件难事吧?相传,只有授箓者方能召唤神吏兵将,或役使以施行道法。
另一边。
远离皇城的城北。
原本一片寂静的街头,蓦地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两彪人马一前一后,分头堵住了一条小巷。
打头者是四名兵马司精锐卫士,手中提着出鞘的雁翎刀,脚步劲健,虽然目视前方,但余光却时不时向四周扫动,甚是机警。
“李大人,安好?”
望着巷子内被两彪人马围住的小轿,有锐卒试探出声。
“李大人?”
连续唤了两声以后,那人便知出事了,因为,那顶小轿正在往外渗血。
“总旗大人,不如放箭……”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低语。
原来,负责打头的其中一人,是位百户所总旗,在他后面,十余支黑色狼牙箭已悍然举起,正对着巷内那顶小轿,只待一声令下。
“朝天放梅花炮,先通知周围的兄弟过来!”
“都给老子放醒目点……”
话未说完,总旗眼前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