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2章 父母官
方县丞觉得惩罚太轻了,不过他扭头看了一眼白善,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白善刚来时,他还担心这位年轻的县令管不好北海县,甚至会让北海县的情况更坏,毕竟前一位路县令不仅看上去精明强干,本人也是真的精明强干。
白善看上去过于年轻和温和了。
但他后面对宋家,对大井村小井村的土匪却又一点看不出来温和,下手狠准稳,借着盐场和太子的势将北海县的豪绅都给压到了地上;
他还以为这位白县令是笑面狐狸,结果他又是真的温和善良,发役令征召役丁,不仅提高了役丁的伙食,还缩短了役丁劳作的时间,降低了强度,为此他们还分两次召集役丁,错开他们的服役时间。
不然,全县所有役丁同一时间服役,早二十多天前就服役完了,此时他们何至于蹲在路口吹着冷风看他们挖土?
方县丞想了想,觉得对百姓温和的上官总比对百姓严苛的上官要好,所以在表达了两次反对意见后,见白善坚持己见,他便不再纠结这件事。
五人蹲在路口看着他们挖土填土碾土,夕阳快落下时,梆子声响起,正站在路上的役丁们立即丢下手中工具拔腿就往放饭的地方跑。
很多人都跟着前头的人丢了工具,跑了两步看到揣着手站在路边的白善,他们不由脚步微顿,忐忑的目光接触到白善冷淡的目光,心中更忐忑了。
几人咽了咽口水,再次忍不住去偷看白善,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似乎更冷了。
他们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直接转头回去,将自己才丢下的工具捡了起来,等他们回过神来时,已经抱着自己的工具低头跑远了。
落后在后面的人看到他们回身拿工具,便也不由的回身去拿……
看他们都跑远了,回去拿了饭碗老实的去排队打饭,白善便冷冷地收回了目光。
殷或叹息一声道:“这就是从众,众人中有一人先为恶,可以带动着身边的人一起做恶行;有一人先为善,也可以带动着身边的人一起做善行。”
白二郎嘿嘿一笑,拍着白善的肩膀道:“别伤心了,你们北海县的民风一直不淳朴,你又不是不知道,慢慢教化呗。”
白善横了他们一眼道:“我现在就在教化他们。”
他道:“从规矩开始,我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的,行为上先须得守我的规矩。”
白善意味深长的道:“规矩嘛,守得久了,深到骨子里,也就成了他们心中所想,自然也就教化了。”
一旁的崔先生忍不住问,“那大人为何不严惩他们?让他们知道害怕,自然会更守规矩。”
白善微微摇头,“不对,严惩他们,让他们恐惧,就算他们行为上遵守了这些规矩,心里却不认同,反而会觉得本县的规矩是错的。现在这样正好,他们不守规矩,本县照着规矩来罚他们,就算他们心里不恐惧,也好叫他们心里知道,他们就是错的!”
他道:“既然要守规矩,那就从本县开始守,我守了规矩,他们自然也要守规矩。”
这一连串的规矩让其他四人沉默了一下,半晌后,崔先生拍马屁道:“大人以身作则,是我远不能及的,惭愧惭愧。”
方县丞也思索起来。
白善已经抬脚往放饭的地方去,“走吧,我们也去吃饭。”
白善他们也摸出了一个饭碗,排在役丁们的身后去打饭。
在前面打饭的衙役看到他们手抖了一大下,正伸着碗接菜的役丁瞪大了眼,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衙役。
白善掀起眼皮看向衙役,衙役吓了一跳,不敢让县令认为他虐待役丁,立即舀了一勺菜拍在了役丁的碗里,瞬间将那大海碗堆得尖尖的了。
役丁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或许是怕衙役将多打的菜索要回去,他双手捧着碗立即跑了,跑到前面领了两个杂粮馒头,转身就走了个背风的地方先快速的吃起来……
白善拿着碗上前,给他打饭的差吏讨好的冲他笑笑,然后一脸纠结的给他打饭。
白善也只拿了一个大海碗,所以他是要多打一点饭呢,还是少打一点儿,把空间留给后面打菜的人?
好纠结呀,县令大人到底是更喜欢吃饭,还是更喜欢吃菜?
白善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在他要铲第二下饭时起步走到了前面……
打饭的差役瞬间松了一口气,但后面打菜的衙役却提起了心……
白二郎和殷或他们都排在白善身后,但差役和衙役们也不知为何,对他们就没这么紧张。
明明这几位公子身份也不低的,最后他们归结为白善不仅是县官,还是现管的原因。
五人打了饭,也在附近找了块草地一块儿坐在吃起饭来,护卫们也端了碗坐在他们附近吃。
别说,这菜看着不怎么样,但吃起来感觉还不错,主要每个人碗里不是有块肉就是有块油渣。
特别是油渣,谁要是能吃到一块油渣,那是能炫耀一天的事。
白善运气就极好,他碗里就有一块,翻出来给他们看,自得道:“看来我运气不错。”
白二郎就翻出两块油渣给他看。
只落到一块肉,还是瘦肉的殷或和白善一起默默地看着他。
方县丞大口咬了一个杂粮馒头,吃下去后便将心中积压许久的问题问出来,“大人为何如此在意役丁的伙食?”
说真的,在第一次拿到白善给的服役要求清单时,他整个人都惊呆了,他以为上面是对役丁的要求,却没想到是对县衙的要求。
上面直接将役丁的待遇提高了一大截,早食、午食和晚食全包不说,每一顿还多增加了一个馒头一碗饭,还要求每餐不得少于两个菜。
连馒头的杂粮和白面的配比都提高了,让杂粮馒头更白了一些。
白善道:“民以食为天,不算这一批役丁,整体来说,他们服役的效率是不是提高了?”
方县丞颔首,崔先生道:“但这点效率还不足以我们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吧?据我所知,严格要求下,这样的服役效率也是常有的事。”
白善便道:“但他们也是我的子民啊。”
他道:“本县是他们的父母官,不管是修路,修水利,本意都是为了造福百姓,既然如此,在实行的过程中,我这个父母官也心疼他们,造福他们有什么不对?谁说服役就一定要苦哈哈的生不如死?”
第3003章 不一样的童年
几人怔住,说不出话来。
没谁这么说过,只是大家习惯性的这么认为而已,能用最小的代价得到相同的结果,为什么要主动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白善似乎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道:“修路和修建水利并不是结果,使其有价值,造福于百姓才是结果。所以我们最终的结果是造福百姓,那在实行的过程中,我们为何又要与我们‘想要的结果’对立起来呢?”
几人恍然大悟,只有殷或一脸平静,“但其他县没这个能力,或者说,他们认为这些物资可以做更多的事,而不是放在役丁身上。”
白善赞许的看了他一眼,“所以要想全天下统一服役标准,不仅需要诸公同意,以法令行之,还需要大量的资源。”
他道:“在土地有限,人口渐多的情况下,要想得到足够多的资源,那只有一个办法。”
“提高产量,”白善目光幽深的看了看殷或后看向官道远处的田野,“种子、工具、耕作的方式,还有肥料的制作,这些都可以影响粮食的产量。”
只有天下粮食充足,他们才能用人去做更多的事。白善已经意识到,不能让人被土地绑缚住,不然许多的事他们都做不了。
比如修建码头,现在龙池修建码头的人,其中有一半从外地来的长工中挑选出来的,剩下的才是从本地招募的。
现在是农闲时候,所以龙池干活的人还很多,但等到来年开春,只怕才开始准备春耕,人便会少一多半去。
因为他们需要回去耕地。
所以他得想办法,把人从土地上带出来,这样他,还有天下间像他这样的官员才有人可用。
这样的事他不好和方县丞崔先生说,所以只提了一句后便转开了话题,和白二郎笑道:“所以小时候我们很单纯,许多事都想当然。”
“我们想着役丁辛苦,而他们每人吃用也不多,吃好了干活儿的效率也更好,疑惑傅县令为何不对他们好一些?”白善自嘲的一笑,“当时还发誓,等长大一些,要是有本事见到陛下,一定要认真的谈一谈这事。”
但真见到皇帝后,总是有比这件更重要的事,而当无事发生了,白善也能想得更多了,知道这件事不是“告状”就能解决的。
说出来,不过是博人眼球,让人觉得自己过于浮躁天真罢了。
一直到他自己当了县令,白善自己这么做了,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数据,这才有底气和皇帝上折提及善待役丁。
但这也只是让此事走到了台前,要想像他们小时候想的那样,让役丁不再害怕去服役,他们去服役不会伤亡,不会饿坏、冻坏、累坏……
有足够的饭食吃,有暖暖的衣穿,劳作时间和强度合理,生病了有医治……
做到这些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走,白善一抬头便能看到天边映照的夕阳,忍不住展颜一笑,和白二郎殷或道:“虽然小时候想的事的确天真,到了现在也做不到,但我依旧希望将来能够不忘初心,一直往下走下去。”
他伸手拍了拍白二郎,问他,“你呢?”
沉迷于看杂书,写话本的白二郎总算想起了小时候灾难性的遭遇,他眼含热泪道:“那等明达生了孩子,我和陛下要个县官当一当?”
白善看他一脸委屈的样子,不由噎住,“你想当就当,不想当我也不勉强你,干嘛这么勉强?”
白二郎:“我觉得你没说错呀,我们小时候想做的事都没做好呢,就是现在,我也没觉得我们小时候想的就是错的,可,可我能当好一个县令吗?而且我好像也不是很想当县令。”
“可不外放,我怎么实现那些事,只在翰林院里我也帮不到你们啊。”
白善就狠狠地拍他的肩膀道:“谁说在翰林院里就不能帮了?陛下让你写的话本,怕,不,是神仙杂记,你写好了吗?”
他挤眉弄眼道:“这杂记要是写好了,说不定效用比我和周满每日下乡还要强呢。”
白二郎就把泪花憋回去了,“写不少了,你要看吗?回头我把稿子给你看看?”
他顿了顿后道:“不过你和周满只许看,不许改,明达看过了,说我写得极好。”
白善就提起了一颗心,怀疑的看着他,“你怎么写的?是写的神仙吗?”
白二郎就斜眼看他,冷傲冷酷的道:“还是文曲星和太白星呢,他们在天上时便是一对,下凡时也成了一对,你说巧不巧?”
白善心底觉得更不好了,正要把人拉到树林里逼供,一直在旁边不说话的殷或突然开口问,“你们小时候为何会想这么多?”
白善自觉他们是正常的,碰见了就想,而且先生都布置了课业,学生完成先生布置的课业不是很正常的吗?
见殷或这么惊奇,便问道:“那你小时候在想什么?我自觉我们挺正常的,这都是先生布置的课业。”
殷或就沉思起来,难道真是他不正常?
也是,他本也与一般孩子不一样,殷或便颔首道:“是我少见多怪了。”
他请白善和白二郎见谅,解释道:“我小时候都是自己跟着先生读书,偶尔生病了一两个月见不到先生也是正常的,或许是先生没来得及给我布置这些课业。”
他道:“我小时候想最多的是生死之间的事。”
一旁的方县丞和崔先生已经僵成了两块石头,面无表情的坐着一动不动,心里却在欢快的吐槽,这哪儿正常了?
两边谁也不正常,谁小时候不是想着吃喝玩乐的事?最大的烦恼也应该是读书吧?
什么役丁的权益,什么生死,谁小时候回想这种问题?
崔先生僵硬的扭着脖子去看方县丞,所以这就是他们二人总也考不上进士和明经的原因吗?
方县丞默默地转开目光,不想和崔先生被归为同一类,虽然他小时候也是想着吃喝玩乐和烦心读书的事。
白善已经叹气道:“你想的可比我们深奥多了,我是要进京城时才想生死之间的事。”
殷或就问他,“你想清楚了吗?
第3004章 聚集
“想清楚了,”白善微微抬着下巴道:“我虽想生,但人固有一死,我只希望不负良心,余生活得坦坦荡荡,若是不能,也算死得其所了。”
周满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们两个才会雄赳赳气昂昂的上京城来,又进到皇宫里去。
现在虽然恩仇已经离他们远去,但当时心中想通的关窍,发下的宏愿并没有改变。
他依旧希望自己将来不负良心,余生活得坦坦荡荡。
白善问殷或,“你呢,可想明白了吗?”
殷或微微一笑道:“没有。”
白二郎扭头看他,“没想明白你这么开心?”
“但它已经不再是我的困扰了,”殷或道:“不论生还是死,我皆不悔今生来过了,想不明白就想不明白吧,就算穷尽一生想不明白也不要紧了。”
他以前想活着,但更多的时候是想死。
他觉得活着是受罪,但要让他死,他又舍不得,很不甘愿,他明明成人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却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要离开。
他从没出过京城的范围,最远到达的地方就是京郊十里亭,那还是小时候去给父亲送行。
病得快死的时候,梦里曾经来回的梦到那个场景,明明是很普通的一条路,很普通的路边长亭和树木,但他就是不断的想,不断的想,梦里的自己骑在了马上,头也不回的离开,将京城、家人,甚至是自己都丢在了后面。
骑在马上的人似乎是他,又似乎不是他……
当时从梦里醒来,他就在想,他到底为什么还舍不得死呢?
明明活着那么痛苦,等到成年,留下子嗣后也是要死的,还是那样屈辱的死去,为什么就不能现在干脆死了呢?
他想了很久才想明白,因为他想成为梦中那个骑在马上,头也不回离开的“殷或”。
虽然他现在还是没能成为那个殷或,他依旧留在人群之中,但他真的可以走出十里长亭,沿着长长的官道往下走了。
他去过西域,如今又到了青州看到了大海,此时便是死了,虽然心中还是会遗憾,却不会那么不甘了。
白二郎看看殷或,又扭头看看白善,被他们脸上的笑容闪了一下眼睛,便哼了一声后扭过头去,也对着夕阳看。
他道:“我就不想这么多,只要过得开心就行。”
白善就警告的看了他一眼道:“你那神仙杂记可别乱写,不然我可不会管你开不开心。”
白二郎就沉默,半晌后突然跳远,跑出去好远才冲他喊道:“那是我的书,你休想改我的稿子!”
白善:……
殷或扑哧一声笑出来,白善不由问他,“你看过他的稿子吗?”
殷或摇头,“我看的是西行记,没看到神仙杂记。”
白善就拢眉,决定回去就找白二郎要稿子。
晚上他们驻扎在这里,役丁们睡在茅草屋里很是忐忑,“我们不会被抓去坐牢吧?”
“不,不会吧,不是已经在把路挖开重修了吗?其他人都回去了,就我们还留下。”
“那怪谁?还不是你们偷工减料,要不是你们修的那段路这么差,我们能被大人们留下来重修吗?”
“放屁,你以为你跑得掉吗?”
“我是出去挖泥的,我哪儿知道你们是这么修路的?”
“反正你们谁都跑不掉,想想你们之前少挖了多少土,这都算在你们身上的。”
屋里住着的其他人恐慌起来,不安的翻了一下身,问道:“我们真的会被抓去坐牢吗?“
“也有可能会被流放,犯事儿的不是坐牢就是流放吧?”一人道:“总,总不能因为我们没修好路就砍了我们吧?”
“别,别吓人,我看县太爷对我们挺好的,我服役五年,这还是第一次能在服役时吃饱饭呢。”
“是啊,县太爷看着不像是坏人。”
“我也没说县太爷是坏人啊,现在坏人不是我们吗?那县太爷对付坏人不是天经地义的吗?”黑暗中有人道:“我就是想着我们干了坏事,我们还能善终?”
他道:“县太爷对役丁虽然好,但对土匪也狠,之前大井村的那些,被砍头的砍头,被流放的流放,不是都被抓得一干二净,一个都没落下吗?”
“那,那我们怎么办?”
白善打了一个哈欠,吹灭了蜡烛,合衣躺在嘎吱响的木板床上,对左右俩人道:“别说小话了,赶紧睡吧。”
白二郎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我想明达了。”
白善将双手枕在脑后,叹息一声道:“你以为我不想回家吗?看今日他们懒懒散散的,估计要修补到后天吧,等处理了他们我们就走。”
他顿了顿后道:“不然你明日先回去?”
他觉得这主意不错,他道:“你回去也好,正好可以帮帮她们。”
白二郎:“是帮周满吧?”
白善就给了他一肘子,“尊重些,那是你师姐。”
白二郎忍不住从床板上坐起来,“那还是我弟妹呢!你们少欺负我,哼,我不回去,我要是一个人回去,她们肯定会念叨我,觉得是我偷懒!”
他是想明达,但不代表他愿意回去被骂。
白善觉得他又犯了懒病,便想和他讲讲“道理”,一旁的殷或笑着劝解,正要拉开俩人,屋外传来大喝声,“你们想干嘛?”
屋中的三人身子一僵,黑暗中对视了一眼,立即下床。
屋外不断传来侍卫的暴喝声,“大胆,大人们在此歇息,你们还不快退下?”
白善拉住殷或,扭头和白二郎道:“你留在这儿陪着殷或。”
月光中,他的神色看不清楚,但白二郎还是点了点头,然后伸手牢牢的抓住殷或,还和他道:“让他去,他功夫比我们都好,他还和戒嗔学了棍法,现在力气可大了,打人特别疼。”
白善已经打开门出去。
住在隔壁的方县丞和崔先生也急忙披着衣服出来,看到茅草屋前聚集了这么多人,立即怒喝,“你们深夜聚于此处干什么?还不快散去!”
第3005章 严惩(补更)
有护卫点燃了火把,照亮了前来的人,发现足有三十来人,相当于大半的役丁都在这儿了。
白善推开挡在他身前的侍卫,上前看他们,“你们深夜过来有何事?”
一直有些嘈杂,你推我,我推你,议论纷纷就是没人上前说话的人群顿时一静,站在最前面的几人迟疑了一下后,很干脆的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求大人饶命啊——”
有一个跪下,身后的几十人想也不想,直接扑腾扑腾的往地上跪,也不管地上是泥土还是石头,也跟着胡乱磕头,“大人饶命啊,大人饶命……”
白善:……
众侍卫和衙役们也沉默下来,纷纷扭头看向白善,但握着刀柄的手并没有松开。
白善上前一步道:“有什么话慢慢说。”
大家却并没有停下,而是更加急切起来,七嘴八舌的喊道:“求大人饶命,饶命啊,我们再也不敢了。”
白善被这嘈杂的声音一冲,怒火腾的一下就冒了起来,烦躁之下,不等身后的人上前代替便直接怒喝道:“本县让你们闭嘴!”
人群顿时一静,不断磕头的人胆战心惊的抬起头来,有些害怕的看向白善。
白善脸色极难看,从昨天下午检查出问题到现在积压的怒火一下就暴了出来,“是听不懂话,还是不愿意听本县说话?”
“若是不想听本县说话,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不必来本县面前跪着,要是听不懂……”白善脸色更沉,声音也有些阴沉下来,“本县不觉得说话很难懂,那看来你们还是不愿意听。”
众役丁吓了一跳,大部分讷讷不敢言,跪在前面的几个连忙道:“大人恕罪,人太多了,小的们没听到您说话,并不是不愿意听……”
白善冷笑一声,实情如何各自心里都明白,他微微偏头看向身后。
奈何众护卫不是大吉,没人能看懂他的意思,倒是趴在门口往外看的白二郎见他往身后偏头,立即反应过来,回屋摸黑拎着一张椅子就送出去了。
白二郎将椅子放在白善身后。
白善看了他一眼,这才撩起袍子坐下,周围点燃的火把也越来越多,他越发能看清跪着的人了。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跪着的这一群人,面无表情的问道:“说罢,让本县饶你们什么?”
役丁们一时沉默。
白善突然狠狠的拍了一下椅子,怒问道:“怎么,深夜逼到本县的房门前就只是为了嚎这一嗓子?”
跪在前面直面白善面孔的役丁压力倍增,额头上滑下冷汗来,几人咽了咽口水,不得不代替大家道:“大人,我们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偷工减料,求大人放过我们,饶命啊。”
白善就冷沉冷沉的看着他们,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个一个的滑过去,他记性好,很快将他们的脸和名字联系了起来。
“盛大根?你是拉石碾的?”
跪在前面的人愣了一下后应了一声“是”,心底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白善又一连点了几个人的名字,问道:“你们几个都是拉石碾的?”
那几人也很不安,没想到白善竟然能记得他们的名字。
几人忐忑的点头应“是”。
白善目光便移向旁边,又点了几个人的名字,问道:“你们是挑土的?”
“是。”
跪着的人更忐忑了。
白善嗤笑一声道:“本来呢,本县是打算罚你们这六十人一同去官田里服役十日,以工钱代罚,但今日本县改主意了,你们全去龙池修筑渡口吧,六十人罚工二十日,而今晚来惊扰官员,跪在这儿的,再加二十日。”
跪着的人吓到了,连忙喊道:“大人,您不能这么干啊……”
有激动的甚至直接站起来就要往前冲,和白善要说法。
有侍卫立即抽出刀来横在白善身前,大喝道:“大胆,尔等想造反吗?”
杀气铺面而来,人群顿时一静,不敢直视侍卫和他手中泛着寒光的大刀。
白善慢悠悠的道:“这是公主府的冷侍卫,禁卫出身,有冲撞驸马之人,他有权将人斩于马下。”
站在前面的人忍不住后退了两步,想要冲上来求情的更是连退几步,不敢上前了。
见他们老实了,白善这才静静地看着他们,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时间流动,役丁们下意识的避开白善的目光,纷纷低头看着脚下不规整的泥土,心中后悔不已,早知道就不跟他们来了。
不是说人多了,县令就不会罚他们了吗?
白善将所有役丁都看低头后才沉声道:“深夜惊扰官员,为大罪,本县依律处罚,尔等若是不服,就继续在这儿闹着,本县不介意你们将罪名升为暗刺官员,反正今年本县杀的人也不少,再给菜市场送几颗人头也没什么。”
役丁们吓跑了。
就是站在最前面,自觉胆子比较大的几个都脸色苍白,双股战战,最后也是抖着腿跑了。
方县丞松了一口气,和白善道:“幸亏他们只是求开恩,没想伤害大人,不然下官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崔先生却道:“也幸亏我们带的护卫和衙役够多。”
本来他们就是几拨人,因为要回县城,而这是必经之路,有缘在此相遇。
之前白善出门不仅带了衙役,还带上了三个家里的护卫,白二郎也带了两个衙役和好几个侍卫。
殷或更不用说了,他每次出行都不会少于十人的,所以他们的护卫衙役不少。
方县丞呼出一口气,忙安抚白善,“大人先回屋休息吧,明日再拿他们训话?”
白善就问:“为什么要明日?”
“啊?”
白善直接就扭头对着众衙役和侍卫道:“去,敲梆子,将役丁们全都叫起来,去前头放饭的平地上,本县要训话。”
他冷笑道:“既然大家都不困,那今晚就别睡了。”
殷或也缓过神来了,有精力与他玩笑,“你这是要做严苛的县令了吗?”
白善绷着脸道:“我是觉得方县丞说得对,有些刁民是不严惩不知己之所措,也不足以儆效尤。”
既然这样,他就成全了他们。
吓他,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说什么求饶?大半夜的这么多人找上门来,与其说是求饶,不如说是逼迫,真当他白善是泥捏的,不会有脾气是吧?
第3006章 里正
役丁们呼啦啦的跑回自己的住处,却没有立时躺下睡觉,而是依旧聚集在一起。
今晚他们受到的冲击大,这会儿心脏还蹦蹦乱跳,很是不好受。
结果他们刚凑在一起,还没来得及议论上两句,外头突然梆梆的响起来,衙役敲着梆子,大声喊着让所有人都出来集合。
今晚才闹过一场回来的役丁们心中忐忑,不得不走出屋子。
衙役和护卫们按着刀柄守在各处,看似分散,却牢牢把住了各个口子。见他们出来,当即有衙役吩咐道:“愣着干什么,过去将那边的木柴拿过来,在这儿和那儿升两堆火堆,还不快去!”
火堆升起来,加上四周点燃的火把,瞬间将这一片照得亮如白昼,被叫起来的六十人,不说他们脸上的表情一清二楚,至少神色是看得见的。
白善带着白二郎和殷或走上前来,这会儿他们倒是不怕这些役丁再造反了。
既然刚才他们不敢动,那此时就更不敢了,胆子都被白善吓破了好不好?
白善记忆极好,何况还有护卫衙役们在身侧,等六十个役丁站好,他也不挑,直接指了旁边道:“才刚到本县屋外的三十四人自己站到这一侧来吧。”
大家磨磨蹭蹭的不肯动,白善便静静地看着他们。
方县丞便喝道:“以为你们不站出来大人们便不知道是谁了?刚才大人可以一一点过名字的!”
众人这才想起来,心中更慌,低下头去和旁边的人偷偷交换了一下神色,只能挪到一边去。
他们心中此时都悔死了,早知道会这样,当时就不该听他们的跟着一起闹,老实在屋里躺着什么事也没有。
等他们都站了过去,方县丞便上前点数,顺便核对一下人脸,半晌后回来和白善道:“都对数。”
白善这才冷着脸和他们训话,“自九月二十发役令,本县一共发了两次役令,征召役丁前后共一千八百六十八人,所修筑的工事,不敢说全都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但似你们这等,本县的马跑过去便能察觉地面不够坚实,质量之差的,只有你们这一里。”
“与你们同里被征调的另外四十役丁前日便服役结束回家,因与你们同出一里的缘故,本县还特意仔细的查了查,但他们所修筑的路段一点问题也没有,”白善道:“所以本县想,到底是你们自己本来便偷奸耍滑,还是到了这里后才学的坏风气?”
负责这一组役丁的衙役冷汗都冒出来了,纷纷跪下,一句话也不敢说。
白善冷冷地扫视他们一眼,并不开口叫他们起来。
作为负责的衙役,他们不仅要保证役丁服役期间的伙食、安全,也要保证他们服役的质量的。
最后那一截这样偷工减料,明年雨水一下,走过的车马一多,用不了两年路面就又坑坑洼洼起来了。
正当县衙修路就靠一张嘴吗?
“出了这样的问题,你们有错,但负责监督你们的衙役也有罪,本来本县不想在你们重修时提起惩罚之事,不过既然你们如此急不可耐,本县也不介意此时宣判。”
役丁们都低下了头。
白善脸色阴沉严肃,目光像刀子一样一一滑过他们的脸,道:“你们都是本县的子民,我呢,从小也是见过役丁服役时的困苦的,所以这一次服役才会如此不同,不仅保证你们吃饱,还要尽量保证你们不受寒,不过于劳累,本县自认为对你们够好,也足够心疼尔等了……”
白善这一番话说得慢悠悠的,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他生气了,役丁们更是羞愧的低下头去。
“功有赏,错有罚,本县原想罚你们去官田里劳作十日,方县丞说罚轻了,本县本不觉得,但从今晚看,本县觉得方县丞说得很对。”白善道:“所以,此次所有怠工的役丁,在重修好路面后,罚役二十日,全都去龙池修筑码头,今晚鼓噪的三十四人,再罚二十日,一共四十日,何时服完,何时回去。”
白善目光落在跪着的衙役身上,面色冷沉,“监督的衙役同罪,罚俸三月,服役四十日。”
这个比役丁们的罚还要重,跪在地上的三个衙役脸色发白,却不敢辩解和推脱,磕头应下。
连衙役都认罚了,役丁们更不敢吭声了,纷纷跪下应“是”。
白善见他们老实,这才冲方县丞微微点头。
方县丞便喝令役丁们退去,“不许再无故聚集、鼓噪,谁若再犯,那就不是罚役这么简单的事了。”
等所有役丁都回了各自的屋里,方县丞才去找白善,“大人,此事就这么算了?”
方县丞虽爱民,但也不是一味的纵容他们,要他说,他们敢深夜惊扰县令,哪怕只是围着,那也有逼迫之意,应当重罚。
白善却不喜欢棍棒加身的罚,想要达到目的,还有其他更省成本的罚,他道:“明日将他们里正找来,本县要亲自见一见他。”
役丁们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早上起床时精神萎靡,眼圈深重,但他们今天不敢偷懒,才吃过早食就纷纷拿着工具去修路了,一点儿不敢耽误。
他们的里正收到消息后很快从村里赶来,役丁们看到里正,心中不知为何更是忐忑。
果然,吃午食的时候里正便将他们叫在一处,恨铁不成钢的骂了他们一通,怒道:“老脸都要叫你们丢光了,你们也就欺负县太爷年轻,以为他软性好欺负。”
“真以为他给你们好吃好喝就是好性子了?”里正怒道:“那是县太爷心疼你们这些泥腿子,他要是不心疼起人来,看看大井村小井村那些人,几十个人,说砍就砍,说流放就流放,你看他眼睛眨过吗?”
“竟然还敢大半夜过去围逼县令,你们脑子塞粪了?”里正骂骂咧咧,直接将今天受到的气都发在了他们身上,骂得口干舌燥后才道:“今儿我们算是都出名了,我的老脸没了,你们也别想有脸,此事已经闹得全里皆知,过后为预防再有这样的事发生,我们还得挂在那公告上……”
第3007章 龙池
役丁们涨红了脸,有人忍不住道:“大人怎么能这样?”
里正跳脚,“你们偷懒的时候怎么就不想着怎么能这样?换做以前服役,你敢偷懒吗?衙役大鞭子不抽死你们,现在大人对你们好了,你们却蹬鼻子上脸了……“
里正又把之前骂他们的话翻了一遍,重新又把他们骂了一通,声音都哑了才罢休。
役丁们脸色通红,低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里正骂完了人才道:“大人好心,将这段路修好以后许你们半日的假期回家拿行李,然后就要去龙池服役。”
有一人忍不住问:“里正,我们服役四十天的,岂不是快要过年了才回去?”
里正就掀起眼皮道:“怎么,你还想选日子?那要不要干脆连罚役的地方也给你选算了?或者直接不罚了?”
立时没人敢再说话了。
里正冷笑的看着他们,“认真修路吧,等你们将路补好,你们且看着吧。”
这会儿役丁们虽然觉得羞愧,但因为在场的都是一块儿犯事的,所以感受还不是很深。
但里正是整张面皮都烧起来了,尤其是刚才面见白县令和方县丞等人时,恨不得地上有个坑,他自己就能跳进去把自己埋了。
此时见他们虽然羞愧,也低着头,但周身那情绪,一看没多少,有几个甚至还有种破罐破摔的感觉。
里正看着他们冷笑连连。
其实他们偷工减料的路段并不是很长,不到五里,是最后这几天,估计是觉得这次服役不似以前那么辛苦,人一懈怠便一懒,再动作时就忍不住敷衍了事。
衙役们也没注意看,就让他们糊弄过去了。
此时虽然要把路挖开重新修,但却比之前的要容易一些,底下两层还是压得挺好的,他们只要加上一层石子,再压两层泥土,确认垒实了就可以。
耗时要比第一次修路时间短,但前后也费了三天的时间。
白善站在路上,用脚踢了踢脚下的土,旁边衙役还拿着工具检查了一下,确认压得不错,这才微微颔首,和拄着工具站在一旁的役丁们道:“准你们半日的假,申时我们在里正家门口等你们,若是迟到超过一刻钟,按照逃役处置。”
白善这几天没了一开始面对他们的温和笑容,板着脸道:“行了,散去吧。”
大家连忙跑回住处,拎了自己的包裹和东西就往家的方向跑。
没人敢再怀疑白善的话,也没人敢逃役。
逃得了和尚,难道庙也能长腿跑了吗?
谁不是一家老小住在村里?谁也不可能为这么一件事就跑了,而且半天的功夫也跑不掉。
所以白善可以放心的让他们回家去。
当然,他这次放假并不是因为心疼他们,而是这次去龙池,天气会越来越冷,他们得回去多拿几件衣服鞋袜,不然到了龙池,他们病了,干不了活儿不说还得他花钱治病,多亏?
除此外,也是让他们感受一下家里人的“疼爱”,免得在外头毫无顾忌的犯事儿。
果然,役丁们跑回家,迎接他们的就是厮打、怒骂和哭泣。
打人的多是他们的祖父两辈,一边揍人一边骂,“连都被你们丢到县城了,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你们连修个路都偷奸耍滑,看你们的孩子以后还怎么说亲!”
骂人的多是他们家的女性长辈,“你要是以前服役的时候省力没啥,谁都知道服役辛苦,你们知道省力,还能省下来是你们的本事,可这次服役县太爷每天只让你们干四个时辰,还特意错开了烈阳高照的时间,还给你们吃饱喝足,你们这时候偷奸耍滑,知道外头人都怎么说我们家吗?你妹妹(女儿)可还没说亲呢,你这是要害死她们啊。”
至于哭泣的,自然是他们的妻子\妹妹\女儿了。
简直头疼。
但这不是最难熬的,最难熬的是出门的时候,虽然才能回家半日,但因为是农闲时候,村子里的人大多聚在一起说说话,他们从人门前路过的时候,有人就冲他们指指点点起来,也不知道说了啥,发出一声声意味不明的声音来。
村里和他一起服役回来的族兄弟也回来了,但两家此时并不能同仇敌忾,反而还互相埋怨起来。
一个道:“也不知道你是跟谁学坏的,在家里的时候还勤奋,怎么就学了这些坏毛病?”
一个道:“你也不是第一次服役了,以前从没听说过你会省力偷懒,怎么今年带上你堂弟,回来就变成癞子了?”
反正他们回家一趟没得到安慰,反而心里更难受和烦躁了,还不如不回来呢。
他们只来得及洗个澡,吃了个简单的饭,带上重新打包的行李便走。这次出门没有什么殷殷叮嘱了,只有怒喝:“这次再偷懒犯事,你也别回来了,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六十个役丁,一个不缺,特别准时的在里正家门前汇合了。
白善见了脸色微微好转,和白二郎殷或道:“还有的救。”
白二郎兴致勃勃的,“快走吧,早点出发,早点到龙池。”
他想去海边看大海了,这时候他倒是不念着想明达了。
一行人转去龙池,因为离得远,还在路上露宿了一夜,第二天傍晚才到的龙池。
龙池大变样了。
之前盐场的地方上住满了人,没拆开的灶台被拿来煮饭做菜,倒也没浪费掉。
盐场附近的一些空地上还建起了不少房子,都是简易的茅草房,住的都是来这儿做工的长工。
役丁们过来,直接选了房子就能住进去。
他们到的时候,长工和工匠们才结束工作,正拿着饭碗排队打饭呢。
看到突然来了这么些人,大家便扭头看了他们一眼,但也只是一眼,确定他们一样是来干活儿的便收回了目光。
白善已经让崔先生回去了,只带了方县丞过来。
这是方县丞自白善上任以来第一次来龙池,一时都惊住了,这已经不是他以前熟悉的龙池了。
白善将役丁丢给他,带着白二郎和殷或就去找崔大人。
“崔大人在码头上呢。”
白善便拉了马过来上马,见殷或站着,便笑问,“你要骑马还是坐车?”
殷或很心动,迟疑了一下,扭头和长寿道:“去牵马来。”
第3008章 劳累
长寿默默地看着殷或。
殷或也沉默的看着他。
白善和长寿道:“牵来吧,离得不远。”
殷或也是会骑马的,只是马术一般且很少骑而已。
他虽没有专门的学过,但在国子监和崇文馆上骑射课时,他没少旁观先生教导学生,所以他理论知识很丰富。
而且他没少坐他爹的马进宫,西行时自己偶尔也骑在马上,嗯,虽然大多数时候是慢悠悠的跑一段,或是长寿牵着马慢慢的走,但不可否认他是会骑马的。
所以对长寿不太听话的行为,他有些不高兴。
长寿道:“少爷,海边风大,这会儿天冷呢。”
骑在马上会更冷的,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殷或却更意动,“风大的时候骑马才舒服呢。”
白善和白二郎闻言一起扭头看向他,觉得他这个认知和爱好太过特别,和他们有很大的出入。
不过想到他很少自己快马奔驰,更不要说在风中快马了,所以便决定不就此事与他们争辩。
长寿无奈,只能给殷或牵了一匹马过来。
殷或上马,但也没有跑快,就这么溜溜达达的和白善白二去找崔大人。
崔巍并不在正在建造的码头上,而是在往前的一段海边。
白善他们找过去,看见他正蹲在地上,手上拉着一块木板,木板上夹着一张白纸,他正拿着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白善下马找过去,没有打搅他,也止住了要叫他的长随,走到他身后看了一眼画板,不由一愣。
这不是码头,不,应该说,这不止是码头,而是包括了码头附近的建设。
虽然白善是想将附近也建设起来,但从没想过这事还要劳烦崔巍去设计的,怕占去他太多的心力,影响码头的修筑。
白善歪着脑袋看得认真,静静感受了一下海风的白二郎见他许久不吭声,也忍不住凑上来一起偷窥。
殷或便也上前。
三人就一起探头站在后面看崔巍画东西。
只有一个人偷看的时候崔巍是真没察觉,但愣是谁背后站了三个人,他就是再认真也察觉到了。
崔巍坚持将要画的一个地方画好,这才抬头,往后看向他们。
目光和三人对上,就见站在最中间的白善瞬间展开笑脸,后退一步后拱手行礼,“崔大人辛苦了。”
殷或和白二郎也后退一步行礼,打招呼,“崔大人。”
崔巍想站起来回礼,但他发现自己可能是蹲得太久了,脚麻了,一动就钻心的疼,他才往上抬了一下就动弹不得。
白善目光敏锐,在他身子一晃悠时便上前扶住他,关怀道:“崔大人要保重身体啊。”
崔大人扶着白善的手慢悠悠的站直,不仅双脚又麻又疼,眼前还有些重影,连人都模糊起来了。
白善见他没应声,不由仔细去打量他的脸色,殷或一看便知道他眩晕了,于是道:“给他喝点酸梅汁?”他记得上次在医署有个人晃了晃要晕倒时,周满就是给他灌的酸梅汤。
白二郎:“……他不是中暑吧,喝酸梅汁有用?而且这会儿上哪儿给他找酸梅汤?”
殷或:“那就吃些糖水,或者盐水?”
白善已经扭头叫来护卫,让他将挂在盗骊身上的布袋拿来。
护卫立即将布袋取来,崔大人的长随和白善一起将人扶到了边上,殷或将披着的披风接下来,让白二郎给铺在了地上。
白善扶了崔大人坐下,接过布袋翻了翻,很快翻出一个瓶子,看了一眼上面写的字,确认没拿错后便倒出一丸药塞进崔大人的嘴里。
长随一脸焦急的打开水囊,正要喂崔大人喝水,却被白善伸手拦住,“这药是含服。”
药一入口便开始化掉,崔大人咽了一下口水,甜丝丝的,还有一股药味儿,甜中带着清凉,他略微精神了一些,再抬头看向白善他们时,人影虽然还有点儿模糊,好歹不晃了,人也都能看清了。
崔大人慢悠悠的道:“失礼了,还请驸马爷和白大人殷公子见谅。”
三人连忙表示不要紧。
一起坐在披风上等着崔大人缓过劲儿来,白善见他要张嘴说话,他忙道:“您先别说话,也别想其他事情,就放空思绪休息一下。”
他道:“您这是劳累过度,对了,您午食吃了吗?”
他问完却是去看的长随,长随立即道:“吃了的,只是吃的少。”
长随顺势抱怨道:“我们老爷吃不惯青州的饮食。”
白善一听便叹气,“是我考虑不周了,回头我就找个京城或是清河的厨子来。”
他关怀的问道:“那下午可有用茶点?”
长随:“没有。”
白善便再次叹气,“难怪今日见崔大人,崔大人憔悴了许多。”
崔巍将嘴里的药含化,人也缓了过来,问道:“白大人是来看工程进度的?”
白善笑着颔首,“顺便送些役丁过来。”
崔巍现在的确很需要人,闻言就要起身,“那我们去看看吧。”
白善立即伸手扶住他,笑道:“只是做粗活的役丁,里面没有能用的工匠。”
崔巍就叹气,“白大人还是没找到得用的工匠吗?”
白善也叹气,北海县能找到的工匠他都找来了,还跑去和郭刺史要了不少刺史府里能调用的工匠,甚至路县令都看在同为盟友的面子上出借了他一些人,但还是不够用。
白善道:“我已经和工部去信,但目前还没回信。”
崔巍就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问道:“大人去信多久了?”
白善:“一月有余了。”
崔巍便道:“那就继续等吧,等到明年或许能有回信。”
白善:……
白善将话题扯到码头上,“我看码头已有雏形,明年可能用上?”
崔巍道:“要是接放中小型海船没问题,大的不行,而且能接放的数量也有限。”
白善和太子现在最忧心的是官盐的运输问题,所以只要中小型的海船能从这里出去就行,至于其他的,他暂时考虑不到。
但码头之外的建设……
“我看崔大人还设计了附近的房屋建设。”
崔巍道:“有码头,等海船来了,便有客商和短工,附近必定能形成大集,大人不打算在这附近建设城镇吗?”驸马和公主都把别院建到这里来了,他又不是瞎子和傻子。
白善微微一笑道:“的确是要建,但我不打算自己动手。”
第3009章 谋算
崔巍设计的图纸并不只有这一张,现在白善看见的不过是其中的一角而已。
他被扶回自己的住所后,只喝了一口茶水便带着白善去他的书房,从书房里拿出七八张图纸,每一张都有半个桌子大小,摊开来给白善看。
有粗糙的,也有细致的,他挑出三幅来拼在一起给白善看。
因为桌子不够大,他就让人拿了一块布铺在地上,然后将图纸放在上面,门窗打开,天光照进来,嫌弃不够量,他还点了蜡烛。
这图纸就好似一幅美丽的画卷,上面码头、房屋、街道都鳞次栉比,很是有序对称,甚至连白二郎建的别院也被标明在了其中。
只是一眼白善就喜欢上了,不错,这正是他设想的龙池码头,比莱州码头还要井然有序。
白善激动起来,问道:“崔大人可估算过,这座码头建成要多少时间?”
崔巍就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以现在的速度算,最少需要十年吧。”
白善热血就一冷。
崔巍习以为常,不在意的道:“所以我这图纸只是画出来,大人不一定需要照着来建,不过渡口这里却是不能省俭的。”
白善摸着下巴问:“崔大人是怕我没钱吗?”
崔大人“嗯”了一声,带了些期盼的问道:“白大人的钱够用?”
“不够。”白善看了眼图纸上的房屋街道,很果断的摇头。
就算盐场再挣钱,短时间内凑够这么多钱建造房屋也困难,何况还有码头呢。
那里面需要的木头、石料,还有工匠的工艺,那可都不便宜。
崔大人的心便冷下来,目光重新落在自己的图纸上,没钱说什么?
白善却摸着下巴道:“钱什么的,从来就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人!”
钱嘛,没有了想其他的办法就是,他有的是办法让人把房屋建造起来,但是建造码头所需的人力和工匠……
白善看向崔巍,“崔大人,您在工部任职多年,就不能给我走走后门?”
崔巍没理他。
白善便围在他身边劝说,“您这图纸设计得如此好,若不能实现多可惜?”
他道:“若是龙池码头真照着您的设想建造成功,只要它得用百年,将来不仅这一方百姓,就是全天下的人都能够记住崔大人,这可是名垂青史的功绩啊。”
崔巍就不是一般的工部官员,他可是出身崔氏。
世家文人嘛,对名垂青史有种别样的情愫在,没有机会的时候崔巍愿意一心做自己喜爱的事;
既可以做自己喜爱的事,又有机会凭借自己喜爱的事业名垂千古,那就是巨大的诱惑了。
崔巍思考起来。
白善眼巴巴的看着他。
崔巍掀起眼皮来看他,一脸怀疑,“白大人没钱,光要人有什么用?我把人找来了,你养得起吗?”
白善立即道:“养人的钱还是有的。”
崔巍垂下眼眸想了想后道:“光是建造码头算不得什么丰功伟绩,若是码头后面的房屋杂乱无序,那和其他码头有什么区别?”
白善保证道:“这个大人放心,您只管放心大胆的建码头,这后面的事交给我,我必定能让码头后的房屋街道按照您的图纸建起来。”
崔巍眯起眼睛盯着他看,“果真?”
“真真的。”
崔巍就思索起来,其实他手里还是有一些人的。
他毕竟在工部多年,虽然有些孤僻,但也有些相熟的大匠,大匠们手底下都带着一群小匠,而且他在工部里也有一点薄面。
他主动请求的话,韩尚书应该会调派一些人手给他。
崔巍思索了一下后道:“听闻周大人以前为韩尚书家的小娘子接生过,开腹取子,保住了母子二人,若有她说情,白大人便是想多调一些工匠过来也不无可能。”
崔巍是孤僻,但他出身摆在那里,智商也摆在那里,还是很懂变通的,全看自己愿不愿意而已。
白善静静地看着他,“崔大人想的果然周全,还有呢?”
崔巍便微微一笑道:“我可以叫来一些人,又有周大人说情,韩尚书要是肯高抬手,那来的人也就差不多了。再差一些的,我从家里再调一些来就是。”
白善就转了转眼珠子,“从崔氏宗族里调?”
崔巍:“……白大人想得很美,奈何崔某人没那个本事。”
说是他家,那就是他自个的家!
从崔氏宗族里调工匠,他暂且还没那个本事,而且目测将来一辈子也都不会有。
因为他沉迷于工事和算术,家族中有族老认为他败坏了门风,他所在的那一支都被排斥了,虽不至于就没落,但在家族里也很难说得上话。
好在他兄长也想得开,并不怪罪他,由着他在外面胡来。
也因为崔巍喜欢工事,年轻时候,还未荒唐到让家族放弃他时,他买了不少匠人养在自家的庄子里,还和宗族内的一些人家换了一些工匠,此时他们都养在自家庄子里呢。
崔巍决定写信回去,让兄长把他们也送来。
白善得了一个大概的人数,大喜,便也开始在自家里翻找起来,奈何他家的工匠人数有限,就那么零星几个,除了有个别擅长建造房屋外,便是木匠最多了。
白善叹气,人太少了,让他们过来得不偿失,还不如找现成的人培养呢。
龙池盐场附近只有两个小村庄,此时也很是热闹。
白善关掉盐场后他们日子难过了一段时间,但很快又好了起来。
一是白善要在此建造码头,需要不少工人,一开始他们觉得建造码头比煮盐辛苦,但做习惯后发现都差不多,而且建造码头的工钱比煮盐要高;
二是来这里的工匠越来越多,人多了就需要吃喝,虽然工地里的粮食和菜蔬肉每天都从外面官田里运送过来,但偶尔菜蔬不够吃的时候,工地的大厨房也会和他们买。
而且吃喝之外也会有别的花费,比如鞋子衣服袜子之类的损耗,一群大男人不会修补,村里的妇人就能做一些针线赚钱,总的算下来日子反倒比有盐场的时候还要好。
他们很高兴,并不知道白善此时正站在山坡下看着他们的地盘,和白二郎殷或道:“他们的房子得推了重建啊。”
第3010章 回家
白二郎:“你要买他们的房屋和地?”
白善对照了一下手中的图纸,摇头,“没钱,回头想个办法让他们自己按照我们的图纸来重建。”
不过这事儿不急,白善只是记在了心里,当务之急是修筑码头。
新来的役丁们听从管事的调拨,扛了木头下水修筑,这个天气下水,冷得他们直打哆嗦。
这不是最煎熬的,最煎熬的是,每隔三日,这里的长工都能排队领工钱,只有他们,什么都没有,只能看着。
而修筑码头,就算是最普通的长工一天也有三十文,需要下水,或者有手艺的,工钱更高,在五十文到一百文不等。
他们明明干的是五十文一天的工,却一文钱没落着。
役丁们还不敢偷懒,生怕偷懒后被罚役更多,所以一边心痛着吸鼻子,一边干活儿。
因为农闲,被放到各个官田里的长工也陆续被调拨过来一同修筑码头,只是为了他们的身体健康,白善会让他们轮休回到官田里休整。
一行三人一直留在码头里,每日计划着要怎样最大限度的使用手中的人和东西。
要不是董县尉派人来找白善,他能够一直留在这里等到码头初步建成。
“郭刺史召见所有县令,说是要商量明年的大事。”
白善不得不回去。
他一准备走,白二郎自然不愿意再留,于是拉上殷或要一起回县城。
最后就只能方县丞留下帮助崔大人了。
周满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但她精神超级好,除了手脚水肿,行动有些不便外,她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
最近甚至还去青州城里办了一次义诊。
倒是明达疲倦,肚子越大,身体越不好受,有时候只是站一站便觉得腰酸背疼,但坐也不舒服,躺着也不舒服,脾气便有些不好。
白二郎一回来,她便将头扭到一旁去,等他围上来了便起身扶着肚子和大宫女先回家了。
白二郎一头雾水的摸着脑袋,扭头问周满:“明达怎么了?”
周满道:“你不回来照顾明达,她生气了,你哄她去吧。”
白二郎,“不是你们让我出去干活儿的吗?”
他一开始不乐意出门,还是明达训的他呢,怎么一转身又成他的不是了?
周满就掀起眼皮来看他,“你要丢下明达自己走,继续与我讨论此事的对错吗?”
白二郎一激灵,立即扭头去追明达。
白善就扭头看她,见她脸色和煦,不由问道,“那我不回来陪你,你不生气吗?”
“我不生气啊,”周满道:“我身体比明达好,她怀孕比我难受多了,身体难受,心理便也不好受,所以才受委屈。我就脚肿和腰酸一些,其他还好。”
白善见她精神奕奕的,顿了顿后问道:“所以我不回来……”
“我挺自在的,”周满斟酌的问道:“江南那边也挺艰难的,明年码头不是一定要开通吗?你要是忙,其实可以住到龙池去的。”
她也好去做点儿别的事,没有人管着的日子真的好爽啊。
白善默默地看着她。
周满在他的目光中微微低下头去,“我想到了,天冷了,我给你准备了护膝,你等着,我拿来给你看。”
白善目送她回屋,立即找了大吉来问话,“最近她都干什么了,这么不想我回来?”
大吉想了想道:“也没干什么,就是收的信和寄出去的信有些多,还有就是最近来医署和娘子请教医术的大夫有些多,娘子还收了两个小娘子在身边教导。”
他顿了顿后道:“西饼也被娘子放到医署里去了,现在跟在娘子身边最多的是九兰。”
看来医署的人手不够用啊。
白善怀疑的看着他,“除此外就没有了?”
大吉摇头,“至少我看到的,没有了。”
白善便一头雾水的转身回屋,既然如此,满宝为何要躲着他,还不想他回家?
周满拿出护膝给他,“你戴上试试看,冬天海边风大,也冷,再去龙池的时候你带上。”
白善就抱着护膝问她,“现在龙池人很多,时常有受冻生病的人,你要不要去那里给他们看一下身体?”
“可以呀,”周满一口应下,“你选个时间吧。”
白善越发疑惑,面上却不显,道:“下次我去龙池的时候一起。”
周满便问:“下次你什么时候去?”
“腊月?”
周满便一脸纠结,“不太行啊。”
“为什么?”
“医署病人多。”
白善扫了一下她的脸色,“哦”了一声道:“那便罢了,我们再选时间。”
周满便连连点头。
傍晚用过饭白善便去书房里处理公文,顺便翻看一下最近从各地寄来的信件。
他和满宝从不对彼此设防,俩人的书桌便一左一右的靠着,白善不在县衙的时候,他的信件她都会先拆了看,重要的派人给他送到龙池去,不重要的则留下,她会代为回信或是就压在书桌上。
她自己的信件自然也是塞在抽屉里。
白善看完自己的便看向周满的书桌,见她正低头写东西,便走上前去翻看她案上的书信。
周满抬头看了他一眼,或许是太习惯了,一时没往心里去,便低下头去继续写自己的东西。
白善翻了翻,发现好多萧院正的信,不是共同的朋友,他一向是不会看的,但这也太多了,十封里倒有六封是萧院正的。
他都码好放在一旁,没有去看,往下翻出了两封太子的信,这才倚靠在书桌上,问周满:“殿下的信我看了?”
周满无意的应了一声。
白善便拆开信来。
第一封信太子是回的他们俩人,满宝给他写信的时候提起过此事,一是叮嘱白善尽量准备官盐,以应对后面的江南震动;
二是告诫周满别不务正业,但他依旧将她要找的树和想要他传的消息传出去了。
第二封信则是最近来的,完全是写给周满的信。
太子和周满要药,除了一些有可能用到的伤药外,还有她新做出来的新药。
且药量还不少。
白善隐约猜到满宝瞒着他什么了,扭头看向她,“你最近都在制药?”
“嗯,嗯?”周满回神,立即矢口否认,“没有,我最近都很注意休息的,并没有经常制药。”
第3011章 愧疚
白善就静静地看着她。
周满慢慢的低下了头,“其实也没有经常,就是偶尔。”
白善问:“那药你们试验出来了?”
“目前的试验效果都还不错。”送往边关的药还不知效果如何,但她和京城联系紧密,现在京城那边已经试验过几次了,效果是不错的。
周满顿了顿,还是决定老实交代,“我和萧院正又申请了两个学生过来当典药。”
她道:“我发现,一州一医署还是太少了,很难照顾到离州城远的县城,所以我建议一州最少要有三个医署。”
“州治医署署令提品,各县医署也置署令,和县令同品。”
白善眨眨眼,问道:“你们太医署有这么多人可用吗?”
她嘴角微翘道:“现在没有,所以会先从别的地方调派。”
因为周满外放地方,为的就是要找出地方医署最好的路来,所以太医署会优先满足她的要求。
周满道:“每一年都有学生毕业,过个几年,毕业的学生多了,地方医署也可以宽松一些。说不定,将来我们还能让每一个县城都开起一家医署呢。”
白善赞她,“志向不错,不过三省和吏部户部答应了吗?”
“没有,”周满回答得特别干脆,“吏部担心会造成官吏冗沉,户部担心支出过大,中书省和门下省也各有考量,反正就是没答应。”
“你不生气啊?”
“我不生气啊,”周满放下笔,扶着腰起身,在屋里转动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反正我和萧院正也没想着这事立时就能成,所以先提着。”
至于她这里,调人是他们太医署内部的事,暂时还不用三省同意,所以影响不到她。
周满嘿嘿一笑道:“所以外放的好处还是很多的,若是在京城,一举一动都要申请,就算不用申请也会被御史台盯着,很受约束。”
白善点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那要是萧院正不给你人呢?你也就仗着太医署站在你这边才能这么说。”
周满就哼哼道:“就算太医署不给我人我也有办法,大不了我从民间招募大夫就是。”
白善:“钱财从何处来呢?”
周满一想还真是,地方医署的花销很大,基本是不赚钱的,要是没有太医署的支持,她便是有人也很难维持下去。
她立即拖开椅子坐下,“我记得快到萧院正生辰了,嗯,得给他写封信祝寿,你说我们送他什么寿礼好呢?”
如此仰仗京城太医署,说什么也要和萧院正搞好关系。
白善:……
他便卷了袖子给她磨墨,一边磨一边想,“送礼嘛,投其所好,你要不送他一本他没有的医书?”
周满沉思起来,“好主意。”
科科那里有好几本她能拿出来的医书,都是她从百科馆里买的,到时候再付一笔积分让百科馆打印装订一本出来就是。
周满写信给萧院正问候。
等天色暗了,白善便点了灯给她照明,然后把她写好的信吹干封起来,这才扶着她的手回屋。
西饼和九兰已经准备好热水,先服侍了周满去沐浴,等她披散着头发出来了,白善这才去洗浴。
他出来时,屋里的下人已经都出去了,周满靠在软枕上,身上盖着一件狐狸皮的大麾,手里还翻看着什么。
白善随手擦了擦头发,就这样披着头发过去,挤到榻上和她坐在了一起。
他看了一眼,发现看不太懂,便问道:“这是什么?”
周满沉思,要怎么告诉他,这是莫先生给她找的链霉素的制作方程式?
不过这东西看了也没有,她最近也没少折腾,依旧做不出来,倒是青霉素的制作上更熟练了。
她最近正思索着制作其他形状的青霉素,以改变它的使用方法。
白善也就随口问了一句,见她似乎沉迷于其中,便也不打搅她,直接将人抱进怀里,把大麾拉到她的脖子下按好,不让她受一点儿凉,然后手就伸进衣服里放在她的肚子上,静静地感受着一起一伏,他抱着她闭目养神,觉得一家三口就这么呆着也不错。
周满动了动,找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靠在他身上,继续看着手里的东西……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爆了一声灯花,周满这才回神,回头去看身后的白善,就见他已经靠着软枕睡着,只是一只手还抱着她,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肚子上。
周满也觉得困了,她将手里的稿子收到空间里,在就此安歇和到床上去睡之间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人推醒,“我们上床去睡吧。”
白善勉强睁开眼睛,见她掀开大麾就要下榻,吓了一跳,连忙将大麾扯过来将她包住,“别,着凉了怎么办?”
他微微推开周满下榻,然后弯腰将人和大麾一起抱起来送回床上,见被子里都是冷的,他便转身去找五月,“拿两个汤婆子来。”
五月连忙灌了热水送来,白善便抱了上床,将汤婆子放在她背后,他则把整个人抱住,脚搭着她的脚,“你的脚怎么比以前还要冷?是因为怀孕吗?”
周满点头,“是的。”
白善就将裤腿往上扯了扯,然后让她把脚放在他的小腿上,笑眯眯的道:“这样更暖和些。”
周满嘻嘻笑,便将两只脚都放在他的小腿上。
白善一手摸了摸她的肚子,感受到孩子似乎轻轻地踢了一下他的手,他整颗心都颤了颤,瞬间瞪大了眼睛,“她,她好像踢我了。”
周满犯困了,在他怀里找了个好位置躺下,迷糊的应了一声后道:“她肯定是因为我睡晚了,打搅了她睡觉,所以她生气了。”
白善一边摸着她的肚子一边压低了声音问,“她现在脾气这么大?”
周满应了一声后道:“越大,脾气也就越大。”
白善就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道:“那睡吧,我哄你们睡。”
一安静下来,周满很快就睡着了,白善微微抬起脑袋低头看怀里的周满,见她嘴巴微张,小脸睡得红扑扑的,便不由微微一笑,摸了摸床,确定睡暖和以后才把人小心的放在枕头上……
白善将她的头发撩到耳后,呼出一口气,见她睡得香甜,他心里是有些愧疚。
他近来似乎很忙,她这么忙都没能帮得上她的忙。
白善侧身,一手搭在她的腰上,一手握住她的手,也沉沉睡了过去。
第3012章 体贴
周满醒来时外面天色已大亮,白善已不知去处,她自己舒服的小伸懒腰,抱着被子感受了一下被子里的温暖,犹豫了一下后便决定赖床。
但她昨晚睡眠好,虽然想赖床,但精神却很好,眼睛亮晶晶的瞪着帐子看,白善静静地推开门,探头往床上一看,就正对上她看过来的眼睛。
白善:……
他立即进来,问道:“既醒了怎么不起?”
周满:“外面有点儿冷。”
白善才打拳,此时身上还是热乎乎的,还有点儿出汗,所以他直接道:“不冷,一点儿也不冷。”
周满看了眼他身上的劲装,微微往下拉了拉被子,感受到冷意后又立即拉起被子盖到自己的脖子,双手缩在里面道:“冷的,你不能用你的感受来给实际的天气下定义。”
白善:“……那你要躺在床上一整日吗?”
周满:“倒也不至于,等太阳再升起来一点儿,我觉得暖和了再起来。”
白善往外看了一眼,此时外面就已经是艳阳高照了,想到周满写给他的注意事项,上面便有,她若是偷懒久卧,不肯走动,不肯饮食,一定要强制她执行。
于是他抬头冲她微微一笑,然后随手将架子上大麾拿在手里,把她身上的被子掀开,在她的惊呼声中,把大麾盖在她身上,直接就把人给抱起来往外室走。
周满瞪大了双眼,有些生气的拍了他两下,“你干嘛?”却不敢挣扎。
白善被拍得肩膀生疼,嘶了一声道:“你轻一些打。”
他将她放到外室的榻上,然后高声叫五月和九兰进来,“不是你写信叮嘱我的吗?说你近来越来越懒,会赖床,有时候明明腹中饥饿,可竟然会觉得吃饭费事儿,连饭都不想吃了,所以让我盯着你,不许你过于懒惰。”
周满终于想起来这事儿,不过却耍赖道:“但我今儿就是不想起床。”
白善就叹气,“你昨天还说明达公主怀孕的反应大,可我今儿来你的反应也不小啊,是不是最近孩子折腾你了?”
周满一脚踩在他的脚上,还生气的碾了碾,“少转移话题,把我抱回去。”
她还没穿鞋子呢,白善被她踩着一点儿也不疼,还怕她冻了脚,连忙抱起来塞进怀里。
五月和九兰推开门进来了,手里还捧着木盆和漱口水,对俩人的闹腾见怪不怪,一人将木盆放在架子上便去找周满今天穿的衣裳,一人也将托盘放在架子上,然后道:“娘子,今天大娘子做了肉馅包子,皮薄馅大,听说里面还有汤汁呢,公主那边派了人过来拿一笼过去,还剩下一笼,大娘子问要不要留出一些来给殷公子。”
周满便被转移了注意力,想了想后道:“去请他过来这边用早饭吧,送来送去的麻烦,还容易冷。”
九兰应下,便躬身退了出去传话。
五月将昨晚便叠好的衣服鞋袜拿出来,正要服侍周满穿衣,白善便挥了挥手道:“我来,你下去吧。”
五月微微一笑,屈膝行礼后退下。
白善先蹲下去给她穿上袜子和鞋子,这才拿了衣裳要给她穿。
周满就拍开他的手,“我自己来。”
白善笑了笑,让到一旁,但还是时不时的伸手,帮她将衣裳穿好。
周满用发带将头发绑起来,白善立即将漱口用的杨枝沾了药粉递给她。
周满接过,进盥洗室里漱口,才直起身白善便奉上拧好的帕子,周满接过,心里舒服了不少。
她擦干净脸,坐在梳妆台前,一边给自己擦脸,一边看白善给自己梳头,“你今日很怪呀。”
白善不服气了,“我以前不也给你画眉梳妆过吗?”
“但你没这么细心,”周满怀疑他,“莫非你有事求我?”
“没有,”白善一边给她梳头一边道:“这段时日我都不在你身边,我心疼你,就想对你好不行吗?”
“行啊,”周满扬了扬脑袋,“那你给我梳头吧。”
白善的手艺实在不怎么好,最后还是五月进来接手,给周满弄好头发,戴上首饰,俩人这才往饭厅去。
小钱氏和殷或都在饭厅里,俩人正在说话。
小钱氏已经吃过,之所以留在这里还是想看看周满胃口怎么样,中午可有想吃的东西……
但这会儿看见白善和殷或,觉得他们瘦了,因此也更关心他们两个,“你们想吃什么告诉我,我中午给你们做。”
白善表示他一点儿不挑食,殷或也表示自己都可以。
周满目光已经从殷或的脸上收回了目光,夹了一个包子后道:“我看他们脸色都挺好的,应该是真的好,大嫂,你就随便给他们做一点儿就行。”
她顿了顿后道:“清淡一点儿的好。”
说起这个,白善扭头和周满道:“我让人在北海县里找到了一处汤泉,不大,是野地,我已让人将那块地方圈出来,周围肥沃的地方都开出来种菜,今年冬天我们应该能吃到新鲜的菜蔬。”
白善对殷或道:“我让人在那里修个别院,再冷一些的时候你要不要过去住一段时间?”
殷或笑了笑道:“给公主吧,我身体挺好的。”
才怪,他的身体可比明达的差远了。
周满咬了一口包子,皮薄馅大,只是一口,里面少量的汁水便流进嘴里,和着肉的咸香一起被她吃进嘴里,一点儿也不腻。
周满眯起了眼睛,高兴不已,和殷或道:“太冷了的话就去吧,白二和公主也会去,那别院是陛下送来的工匠建造的,由一个个小院子组成的,很是私密便利,互不打搅,本来就是建来给你们休养的。”
白善颔首,“劳累你们留在此处陪着我们夫妻二人,既然和家里说了是在此处养病,说什么也要名副其实一些。”
为了建这个别院,白善不仅花钱从北海县那里将那一片山都当荒地买了下来,还花了大价钱购买石材木材修筑,是他们到北海县后花的最大的一笔私人支出。
既然建好了,说什么也要它物尽其用才好。
殷或挑眉,问道:“那你们去吗?”
第3013章 胡大柱
白善直接摇头,叹气道:“我太忙了。”
周满本来也想说自己忙的,但想到了什么,立即高兴的道:“我休沐的时间长,或许可以去。”
白善扭头看她,“什么时候休沐时间长?”
周满:“过年呗。”
白善被打击道:“你不与我一起过年吗?”
殷或低头淡定的喝豆浆,等抬头时俩人已经商量出结果,互相妥协了一下,他这才颔首道:“行吧,到时候我们一起过去住一段时日也不错。”
周满还邀请小钱氏,“到时候叫上立威媳妇,大嫂和我们一块儿去。”
说起周立威,小钱氏才想起来问,“立威他们在盐场那边怎么样了?”
白善一边吃一边道:“好着呢,盐场那边一切顺利。”
“什么时候让他们两个回来看看才好,或者我去看看他们?”
周满看了眼大嫂,眼珠子一转,立即扭头去看白善,“下次你再去大家洼,带上大嫂一起去看看?”
白善心领神会,笑着应了一声“好”,“大嫂来北海县这么久,还没见过大海吧?”
小钱氏愣了一下后便笑道:“是没见过,但这不急,满宝日子还小呢,等孩子生下来我也要看顾一段时间,有的是时间,以后有机会了再去。”
一家人正说笑,西饼快步进来,行礼道:“娘子,医署那边出事了。”
周满一愣,忙问道:“出什么事了,是有急症吗?”
一边说一边放下筷子起身。
“不是急症,来了一个人,说是胡大郎的爹,正在医署门口闹呢,说是胡大郎不孝,费老头不敢让他进门,怕惊扰了住在医署里的病人,他就在门口打滚,说什么也不肯起来,引来了好多人看热闹。”
周满便又坐了回去,拿起筷子又夹了一个包子,“那没事儿,报给县衙吧,与治安有关,这事儿归县衙管。”
西饼就看向坐在一旁的白善,那不都是一家吗?
周满咬了一口包子,抬头看一眼白善。
白善只能叫来一个下人,和他道:“去找崔先生,让崔先生去找董县尉,让他们二人处理一下。”
下人应声而去。
虽然已经有人去了,但周满还是加快了吃饭的速度,不到一刻钟就放下了筷子,喝了半碗豆浆后便起身,“我去看看。”
白善想了想,干脆道:“我与你同去看看吧。”
殷或便也跟着去。
医署门口的人并没有散去,也没有把胡父抓走,但他也不敢再哭嚎。
董县尉带着两个衙役围着他,正对他说教,“这是医署,你当是什么地方,由着你闹腾?”
胡大柱头发凌乱,身上的衣服也很脏乱,整个人就和流民乞丐一样,胡子满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当着董县尉的面,他不敢哭叫,却还是辩解道:“可医署不让我进去,又不让我儿子女儿出来,我见不到人,便只能如此了。”
他道:“大人,医署收治我家婆娘好几个月了,他们都没回家,现在我要来看他们都不许,医署到底是给他们治病,还是扣了人在这儿干活儿?”
董县尉皱眉,他不知这家的情况,但他还能不知道医署的情况吗?
医署可是一直在做赔本的买卖,就跟育善堂差不多,是陛下和皇后娘娘心疼贫民特特开设的,怎么可能干这种事?
“你家是谁在医署,婆娘叫啥,儿子叫什么名字?”
“是我!”不等胡大柱说话,一个少年从半开的医署门里出来,脸色虽有些发白,但还是走到了董县尉跟前,脸色不太好的道:“我是他儿子,这事儿跟医署不相干。”
胡大柱一看见他便伸手将人拽住,脸色难看的质问道:“你一个人跑出来也就算了,竟然还带着你弟弟妹妹们,几个月不着家,也不知道回去看看……”
胡大郎用力将他的手扯掉,鄙夷的扫了他一眼,“出门前我都跟你说过了,我带娘来医署看病,五个月了,你不也没来看过我们吗?”
“逆子,你把家里的钱都偷走了,我不在家里收谷子干农活儿,全家都饿死吗?”
胡大郎脸色涨红,叫道:“我没偷!你就带走了我私底下攒的钱。”
“放屁,就你攒的那几文钱够干什么的?你还带着你弟弟妹妹,要是不偷家里的钱,你用什么在县城里过活儿?现在家里因为缴纳赋税没钱了,你得把偷走的钱给我,不然家里要活不下去了……”
“你骗人,我根本没偷钱!”
“你还敢说你没偷,”胡大柱抬手就要揍他,周满扶着腰远远的站住,喝道:“这儿不许打架。”
看见周满和白善他们都来了,董县尉连忙拦住胡大柱,胡大柱忍不住跳脚,“我打的是我儿子。”
周满就对着白善叹气,“看来教化之事还是任重而道远啊。”
白善:……
董县尉觉得他们县令被署令嘲讽了,虽然他们是一家的,但他也不敢就不放在心上,因此立即伸手扭住胡大柱,大喝道:“你儿子又怎么样?父亲也不许随意殴打儿子!”
虽然他昨晚才拍了自家儿子一顿,但董县尉依旧义正言辞的喝道:“你们里正没说过老子也不许打儿子吗?”
“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董县尉也觉得是天经地义的事,但这打也分轻重,教导之类的轻拍一顿也就算了,真像大井村的贾大郎那样,被逼得杀人放火,那就不是天经地义了。
见胡大柱一脸的扭曲愤怒,周满便忍不住和他说歪理,“知道他是谁吗?”
胡大柱手被压在身后,只能努力才看到白善,他很想啐一口说不知道,但他们似乎都是官差,所以他没敢。
周满便道:“他是北海县的父母官白县令。”
胡大柱惊讶的看向白善。
周满笑眯眯的道:“他是你的父母官儿,姑且算你的父母,老子打儿子要是天经地义,那他打你是不是也天经地义?”
胡大柱:“……又不是亲的。”
周满:“天经地义占的是义字,又不是以血缘来算的,你再说天经地义这四个字,小心你父母官无故殴你。”
白善轻咳一声道:“胡说,本官是如此不讲道理的人吗?”
周满颔首,“罢了,那我们就来说一些道理吧,胡大郎是你儿子啊,你来得正好,把医署的账结一结吧。”
第3014章 能养活你们
她道:“虽说你媳妇在这里治病不要诊费和药费,但吃是要钱的,而且你家三个孩子都在这里,吃住的花销可不少,因为他们没钱,这些都是暂时赊欠我们医署的,从前他们孤儿寡母的,我们不好张口,只让他们干点儿活抵扣一下,现在你既来了,那就把剩下的钱也结算了吧。”
胡大柱瞪大了眼睛,这和自己打听到的不一样,村里来医署看病的人回去不都说大郎兄妹三个在医署里帮工赚了不少钱吗?
胡大郎瞬间反应过来,爹和周大人相比,当然是周大人更值得信任了,于是他想也不想便点头,“对,我们欠了医署钱,爹,今年稻子收了,多少卖一些把医署的债还了吧。”
胡大柱一听,忍不住跳脚,“粮食怎么能卖?卖了家里吃什么?”
“那也不能欠医署的钱啊,”胡大郎哀求他道:“爹,娘现在已经能下地走路了,周大人说再治疗一段时间就好了,娘看病吃药不要钱,连住的地方医署都给了,只需要吃的而已。”
胡大柱一脸的不乐意。
围观的人不高兴了,他们都是来看病的,或者是附近的商户和人家,见胡大柱连吃饭的钱都不肯出,不免说道:“医署这样已是仁至义尽了,搁在以前没医署的时候,别说药钱了,肯给你家免去诊金的药铺都难找。”
“就是,得了别人的善心就要懂得感恩,不然寒了医署的心,以后医署不开了,那不是害了我们所有人吗?”
“一开始我听他哭得这么惨,人又这么狼狈,想着老婆孩子出来四五个月不回家的确不像话,可现在看,不像话的分明是他,这是不想救自己的婆娘了吧?”
“我就看不惯这样的男人,又不是不能治,为啥不给治?以前治病需要药费和诊金也就算了,家里穷实在没办法,我们也不能让人倾家荡产的去治,但现在药钱和诊金医署都免了,就这都还不治,这样的男人嫁了有什么用?”
有脾气大的妇人直接和胡大郎道:“干脆让你娘和离吧,自个过都比看着这一张邋里邋遢的老脸强。”
胡大郎不说话。
胡大柱脸色涨红,拳头紧握,却反驳不了众人的话。
白善这才出面止住大家的话,让众人散去,“一日之计在于晨,你们就这么有空看热闹啊?赶紧散去干活儿吧。”
众人这才恋恋不舍的散去,但有些人虽然转身走,但走了十几步就停下来,依旧远远的看着这边,店铺就在医署附近的更方便,直接蹲在自家店门口往这边看。
显然,热闹的吸引力还是很大的。
等人大多都散去,白善这才和胡大柱道:“没有钱也没什么,但你妻儿都住在此处,不如从家里带些粮食来给他们,自己煮着吃也比在外头吃便宜些。”
他放缓了语气道:“人这一生除了事业前程便是父母妻儿了,你父母已不在,自己年岁也不小,那家人里就只剩下妻子儿女,身为丈夫,即便不能庇护他们,给他们遮雨挡风,至少也要体贴一番,能在旁稍许帮助也是好的呀。”
胡大柱低着头不说话,谁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没有。
白善对董县尉挥了挥手,董县尉这才放开他,退到一旁。
白善对他道:“不过这是县城,不许喧哗闹事,便是在城外,在你家里,也是不许对妻儿动手的。从夏天开始本县就让各里里正宣讲律法人伦,虽说父有教子的责任和权利,却不能随意动手,重了犯律法,轻了也伤父子之间的情谊,何苦来哉?”
白善将胡大柱劝走了。
周满站在一旁稀奇不已,等胡大郎进了医署走远,她便忍不住问他,“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温柔了?”
白善微微一笑道:“我一直都这么温柔的。”
周满转身便走,扶着西饼便大步进了医署,和她道:“将门都开了吧,让病人们进来等着。”
西饼应下,
白善目送她进医署,对看过来的殷或摊手道:“我认真的。”
殷或想了想后道:“我想她也是认真的。”
白善便忍不住笑了一下,“行政也不能一味用强,劝人向善虽然恼火,但成一件边能够免去许多人的烦恼。”
胡大柱也不算犯事儿,他就是把人关着,两三天也要把人放出去,到最后威慑未必有多少,万一让人变成油子,最后连县衙也不惧怕了,那才要糟糕呢。
最后受罪的还是他的妻儿。
殷或表示了怀疑,“那样一个人,是你一番话就能扭转过来的?”
白善:“很难。”
“但一番话而已,也不费多少力气。”白善笑了笑,招手叫来费老头,吩咐道:“以后他要是还来,同样不许他在医署里闹事,嗯,暂且不许他进医署,再来还是把胡大郎叫出来见他。”
又叮嘱了董县尉,“让人多注意医署这边。”
“是,我会让兄弟们巡逻时多走一下这边,大人,要不要让人多盯着那人一些?”董县尉在这方面可比白善更有经验,他道:“您看他那样的人,妻儿出门求医四五个月他愣是能不管不问四五月,冬小麦上个月也都种完了这会儿就是猫冬,结果他到现在才来……”
这样的人指望他能听进去白善的那番话?
白善想了想后颔首,“让帮闲们多注意,要是闹事,便按照律法,该抓就抓,该打板子就打板子。”
董县尉立即应下。
胡大郎也觉得他爹不是好人,显然不是一番话能劝好的,因此直接去后院把弟弟妹妹领到一旁说话,“你们最近别出门,有需要往外跑腿的活儿就找我,要是我不在,就找小寇姐姐她们帮忙,知道吗?”
两个小孩儿点头应下,胡小妹自觉已经是半个大人了,因此咬了咬嘴唇问,“大哥,爹会不会把我们抢回村里?”
胡大郎问,“你们想回去吗?”
俩人立即摇头,眼中还带了些恐惧。
他们一点儿也不想回家,在医署里虽然也要干很多活儿,但他们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在这里能吃饱,还不会有人骂他们打他们……
胡大郎就摸了摸他们的脑袋道:“不想回去,我们就不回去,大哥已经长大了,能养活你们。”
第3015章 自由的基础
孙大娘站在屋檐下,等他们说完了话才扬声道:“要是有往外跑的活儿,也可以叫我。”
胡大郎闻声扭头看过去,对上她俏生生的笑脸,他脸不由一红,行礼道:“多谢大娘子。”
孙大娘微微扬着下巴道:“不必谢。”
胡大柱的确没有走,他花钱在县城里找了家小客栈住下,与人睡大通铺,一晚上只用十文钱。
听上去不多,但包括吃的,一天就是最节俭都需要十八文,更不要说胡大柱还不是手里有钱能够委屈自己的人。
所以他一天的花销并不少,他躲在医署不远处的巷子里等着,一连三天都没看到二女儿和小儿子出门,倒是胡大郎时不时的出门跑腿,或是给一些药铺和人家送成药,或是出门扛药材,跑腿买些东西。
胡大柱等了三天没等到自己想等的人,想到一天比一天少的钱,到底还是忍不住再次拦住冥顽不灵的大儿子。
胡大郎早有准备,和他道:“你等我把东西送回医署,我一会儿出来找你。”
胡大柱道:“把你弟弟妹妹都叫出来,我许久不见他们了。”
胡大郎没应下,也没把人叫出来。
胡大柱等在巷子里,见他一个人过来,不由皱眉,“你弟弟妹妹呢?”
胡大郎:“他们正干活儿呢,爹有什么话和我说就好,我转告他们。”
胡大柱有些烦躁,但上次闹过一次没有结果,他隐约知道这次再闹开来也会是一样的结果,他忍耐下来,问道:“你在医署里干活儿就没有工钱?”
胡大郎垂下眼眸道:“有,只是不多,而且娘和我们吃饭要钱,买菜也要钱,我们出来时许多东西都没带,比如被子衣服鞋袜这些,都需要买,所以赊借了医署不少钱,爹,你帮我们把这个钱还了吧?”
胡大柱气了个倒仰,他之所以迟迟不肯走,就是想要从胡大郎这里要些钱回去,快过年了,家里总不能没钱过年……
胡大柱来回仔细的问,确认胡大郎是真的没钱后便气恼道:“你娘既然都能下地了,那还留在这里干什么?你进去让她收拾收拾,今天就回家去了。”
“娘的病还没好呢,周大人说得再治一段时间。”
“治治治,家里地不种了?”他怒骂道:“反正你娘治好了也不能下地干活儿,好不好的有什么区别?都是躺着,还不如回家躺着还省钱……”
胡大郎任由他骂着,就是不动,等他骂累了就道:“爹,没有钱给我们送些吃的来也好,那样我们就不用买饭,省下来的钱可以尽早还给医署。”
胡大柱气坏了,转身要走,想到了什么又道:“把你弟弟妹妹叫出来,这么多人留在城里花销能不大吗?既然你娘都能下地了,城里留一个人也就尽够了,你……”
他本想说你跟我回家,但想到他的脾气,他便噎了一下,改口道:“你带着你弟弟留在这里就可以,还可以干活儿还医署的钱,让你妹妹跟我回家去。”
胡大郎道:“妹妹在这里也能干活赚钱。”
“那赚的能有花的多吗?”胡大柱叫道:“让你把她叫出来就叫出来,家里这么多地呢,不种了?一家都去喝西北风吗?”
胡大郎:“现在地里没活儿。”
“谁说没活儿?沤肥不要人吗?松地不要人吗?什么都要等到开春,我们家里能干活儿的才有几个,能干得完吗?”
胡大郎掀起眼皮看向他,“爹,你是不是想让小妹回去给你洗衣裳做饭?”
“她是我女儿,给我洗衣做饭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胡大郎有些烦躁,不太想与他继续说下去,直接问道:“爹,你到底给不给我们送粮食?小妹在这里也是洗衣服赚钱,还要照顾娘,没空回去。”
见胡大柱要发怒,他便道:“你不给就算了,你也别来找我们了,我们是不会回去的,等娘病好了再说。”
这段时间一直是胡大郎独当一面,见识过了外面世界的广阔,从前需要很努力才能直面父亲怒气的他已经不将胡大柱放在眼里了。
尤其是他发觉自己能够在外面找到活路,并不需要一定依靠父亲时,他知道,天广地阔,他可以去任何一个地方。
周大人说的对,只要自己有活命的本事,天大地大,何处去不得?束缚住他们的应该是责任和爱,而不应该是他们只有在这里,依附某个人才能活下去。
胡大郎目光坚毅了下来,看了他爹一眼,转身便走。
胡大柱没想到他说走就走,气得不行,伸手就要拽住他,一声暴喝在巷子外响起,“你想干啥?”
胡大柱手就一顿,扭头看去,就见两个衙役怒气冲冲的过来,瞪着他道:“怎么又是你,还敢在医署门前动手?”
“官爷,误会,误会,我就是拉我儿子说说话。”
“要说话就好好说,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衙役转头问胡大郎,“你还要与他说话吗?”
胡大郎摇头。
衙役就挥手道:“那你走吧。”
胡大郎转身就走。
胡大柱瞪眼,忍不住和衙役道:“我是他爹,难道爹找儿子说话都不行了吗?”
“行啊,但这不是你们家还欠着医署的钱吗?大人们说了,让我们盯紧了你们,万一你们不还钱,直接带着病人跑了怎么办?”衙役道:“要想和你儿子说话,带你儿子回家,也简单,把欠医署的钱还了就行。”
见胡大柱一脸菜色,衙役便哼了一声道:“不然就让你儿子老实留下干活儿还钱。”
衙役只是警告他一番便离开,继续沿着街道巡逻。
胡大柱站在医署门口许久,最后还是不甘的转身离开了,他不能留在城里了,越留,花的钱越多。
胡大郎大步往后院去,越走越快,最后是小跑着冲到了后院。
胡小妹正坐在凳子上用脚滑着药碾碾药,他冲到她面前,一脸严肃的与她道:“小妹,你得学本事!”
胡小妹一头雾水的抬头,“啊?”
胡大郎认真的看着他道:“你得学本事,纺织刺绣都行,要是能跟着周大人学些医术就更好了,学了本事,你将来就能自己养活自己,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第3016章 学徒
胡大郎前院后院的跑,看到周满终于看完病人空闲下来,立即拉着胡小妹到她跟前,跪下。
周满才洗好手,见状一惊,连忙让西饼将人扶起来,问道:“这是做什么?”
胡大郎跪着不肯起,“大人,您收了我妹妹做学徒吧,或者是丫鬟也可以,我们愿意签……”
他咬咬牙道:“愿意签二十年的活契,只要让她跟在您身边学一些本事就是。”
正要把水盆端下去的钱小羊听到,立即紧紧地站在周满身边,生怕她把她的活儿给抢了。
思静姐姐可是说了,跟在周大人身边留在医署可不是谁都可以的,这么多长工里只有她办到了,所以她要听话,不能让人挤走。
周满惊讶的看着他,便看向跪在他旁边的胡小妹,见她还一脸迷茫,便问道:“是你父亲又来为难你们了吗?”
胡大郎摇头,“不是他,是您说过的,一个人要有本事,这样不论去到哪里都能养活自己。”
钱小羊立即叫道:“这是大人教我的,你偷听!”
胡大郎不太好意思的低头,“当时我在前院搬药材听到了,就记住了,对不住。”
周满便笑道:“这有什么对不住的?道理人人可听,你能听进去,还能有自己的理解,多好的事啊。”
钱小羊脑子一根筋,很是单纯,虽然力气大,但人小的时候不显,长大了,说不定反而吃亏。
所以周满希望她在工作之余能够多学一些东西,哪怕学不会医术,会处理炮制一些药材,将来也是一项本事。
但她脑子记不住,学了几天后便烦躁,周满便用这番话劝她。
没想到正主没听进去,在旁边的胡大郎却记在了心里。
周满便问跪在一旁的胡小妹,“你是怎么想的呢?”
才九岁的胡小妹思想更单纯,她道:“我听大哥的。”
周满想了想,看到胡大郎眼中的期盼,便颔首道:“那就留下做学徒吧,不过做学徒可是没有工钱的,而且也辛苦,需要做的活儿更多。”
胡大郎立即拉着妹妹磕头,坚定的道:“谢大人,她不怕辛苦,大人以后但有吩咐,尽管叫她去做。”
周满就问胡大郎,“你要不要做学徒呢?”
胡大郎犹豫了一下,最后咬咬牙拒绝了。
做学徒是没有收入的,但现在母亲要养病,他还有弟弟妹妹养,显然是做不了学徒的,他得养着他们。
周满微微一笑,并不勉强,让西饼把胡小妹领了下去。
这是他们医署的第一个学徒呢,也是周满收的第一个学徒,意义很不一样。
挥手让他们都退下,她站在门口眼睛亮闪闪的看着他们离开,忍不住高兴的握着拳头在空中挥了一下。
明达和白二郎进来时看了个正着,忍不住脚步一顿。
明达便开口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白二郎:“你坑人了?”
周满:“我是那样的人吗?”
但她还是压不住高兴的劲儿,略带兴奋的和他们道:“我刚收了一个学徒。”
白二郎和明达瞬间明白,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
周满:“……你们别这副表情嘛,钱先生都说了,这是目前医署发展对彼此双方都更好的法子。”
医署目前人手严重不足,大夫也不好招,但要花大价钱请坐堂大夫,又得太医署拨款,花销越发的大了。
钱先生见青州各地的大夫总是过来找周满探讨医术,有的甚至是外州过来的大夫,只为了和周满坐在一起说半个时辰不到的话。
而他跟着旁听过一阵,说是探讨,但基本上是他们提出问题,周满回答。
由此便可看出周满的医术有多好了,反正钱先生听了几次后就撺掇周满收学徒,面对的还是这些找上门来的大夫。
用钱先生的话说是,“您并不吝惜知识,凡有请教必教授,您也想让更多大夫的医术更好,可造福百姓,既如此,何不招收学徒,既能让他们在您身边学习了医术,也缓解了医署用人之紧缺,缓解一下钱财上的压力。”
周满被说服了,但对着这些大夫时却开不了口,人家可都是坐堂大夫,有的甚至还成名了,年纪都比她打,她怎么好意思开口叫人家做学徒?
她开不了口,钱先生为了她的名声着想,也觉得不能让她主动开口,所以最近正在想办法。
但她没想到,她收的第一个学徒竟然是才九岁的胡小妹。
明达就问她,“你要教她什么?医术?”
周满摇头,“这个还太远了,谁学医不是从药开始学的?既然是学徒,那要学的东西更杂碎,先从药上学吧。”
她道:“最后即便学不来医术,会处理炮制药材,会认药,知道药性,这也是一种本事了。”
他们药科的学生不就是学的药吗?
钱先生从外面回来,才一进门就听说周大人收胡小妹做学徒了。
这件事在医署里还是很震撼的,下至小寇,上至在医署里求医的医患,他们都羡慕不已的看着胡小妹,恨不能以身代之。
小寇就特别羡慕,傍晚用饭时就忍不住一直去偷看胡小妹。
见西饼反应平淡,她便拉住她问,“西饼姐姐,你不羡慕胡小妹吗?”
西饼疑惑,“我羡慕她做什么?”
小寇:“……她可以跟着大人学医术。”
西饼道:“我也可以。”
小寇:“……那怎么一样,我们是奴籍,她可是学徒,是良籍。”
西饼:“我们本来就是奴籍。”
小寇:“……”她不知道要怎么说,但她不是那个意思。
西饼见她郁闷,劝她,“人和人之间是不一样的,她本来就是良籍,我本来就是奴籍,你也是,但娘子说过,出声改不了,但后面可以改。”
小寇:“我将来能不当丫鬟吗?”
“你挣够赎身的钱就可以了。”
小寇张了张嘴,想起了什么,连忙问她,“西饼姐姐,你的赎身银子是多少?”
“不知道,我没想赎身,”西饼抬着下巴骄傲的道:“我是要一辈子跟着娘子的。”
赎身做什么?
她长得这么好看,赎身出去日子也未必好过,说不定还会被人抢走,还不如就跟着娘子呢,多自在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