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章 相似
“我知道,这附近几座山头都小,不会有猛兽的,我又不去绵山那儿。”
周喜说到这儿一顿,绵山便是出了村后往县城那个方向的山,那一片是山连着山,倒是不高,记得小时候他们没少往那上面找野果,野鸡兔子之类的,那里面都比别的山多。
甚至还有野猪狍子和狼一类的东西。
但七里村的青年们胆子都挺大,并不会因此就不去绵山,呼朋唤友,只要人多,他们敢从这边一路越过绵山到另外一个县去。
可自从周银夫妻的尸首在上面被发现后,七里村的人就下意识的避开了那里,好些年了,很少有人再往上去找东西。
周喜急匆匆的出门。
钱氏依靠在墙壁上出神了一会儿。
老周家的孩子都被赶到了隔壁小院儿,大院儿这边只有四个儿媳在忙碌。
冯氏抹了鸡的脖子,正等着开水脱毛,方氏正在烧开水,何氏去菜园摘菜了,小钱氏则在和面。
家里早就没有米了,自然不能蒸米饭,最近一直吃的面片或烙饼,偶尔老周头会容许他们奢侈一把,让小钱氏给每人扯一碗面条……
隔壁的小院里偶尔传过来几声孩子说话的声音,遥远得却像是天边传来,钱氏本来已经停下的眼泪突然就跟决了堤的河水一样哗哗的往下落,怎么止也止不住……
老周头领着一众儿女赶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子,他忍不住高声问,“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屋里的村长和衙役听了声往外走,钱氏泪眼朦胧中先是看到了紧随其后的周喜,见她点了头,便知道已经和老周头说过了。
她便很干脆的靠在墙壁上没说话,她现在不想说话,更不想搭理老周头。
老周头看了她一眼又一眼,先在村长的介绍下和衙役互相认识了一下。
衙役惊讶的看着他身后一大群大小伙子,咽了咽口水后道:“好说,好说。”
满宝听到隔壁的动静,丢下一众侄子侄女就往隔壁跑……
“小姑!”二丫抓不住她,正要追上去,被放在床上的五头和六头就齐齐啊了一声,二丫便只能跺了跺脚,让二头去追小姑,自己回去继续看着两个堂弟。
满宝冲到堂屋,看到老爹,直接扑进他怀里,哇的一声哭出来。
老周头心疼得不行,连忙问道:“怎么了,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钱氏擦干了眼泪走过来,拉过满宝给她擦了擦眼泪道:“别哭了,让你爹招呼客人。”
满宝依偎在母亲怀里抽泣起来,偷偷的偏了一下头,悄悄瞪了衙役一眼。
衙役没发现。
在看到老周头的六个儿子之后,衙役对老周家的人客气了许多,因此对钱氏上桌没说什么,对靠在钱氏身上的满宝也没说什么。
虽然已经告知了村长和钱氏,但衙役还是正式和老周头又重申了一遍,着重强调他们要带着东西去县衙里办理消籍手续。
虽然已经提前从周喜那里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他也估摸出了老妻的意思,但老周头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虽然名字一样,可到底不是自个的亲弟弟不是?
可当年周银死后找到村里来的官差却又让他如鲠在喉,此时便有一个机会让他,让老周家,甚至让整个七里村摆脱那个困境。
村长在桌子底下轻轻地踢了老周头一下,提醒他道:“金叔,官爷问你话呢。”
老周头闷闷的应了一声,“这具保书要多少户主签字啊?”
“至少五户。”
老周头想抽烟了。
钱氏抹了抹眼角道:“官爷,我当家的兄弟情深,这会子还有点儿缓不过劲儿来。对了,我家周银十四岁的时候因为旱灾出去了,虽然路引上的样貌写的是我家周银,可那地方好像是商州……”
衙役喝了一口豆花后道:“可不是商州吗?梁州的衙门都查证过了,本来这些东西是已经发往商州了,但商州那边县衙的人说,这周银不是本地人士,是从我们绵州过去的,在当地娶了一个姓夏的娘子,夏家父母亡故后就带着家小搬走了,据说就是要回绵州来。”
老周家的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衙役一拍大腿道:“结果也不知怎的,人去了梁州,一家三口还都遭了山匪毒手,要不是年前梁州剿匪,恐怕还不知道他们已经死了呢。”
衙役不太有诚意的安慰了他们一声,“你们节哀顺变,好歹这会儿知道生死了不是?”
老周头瞪圆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
钱氏却是率先回过神来,点头道:“是,是,您说的有理。”
钱氏起身,拉住满宝对衙役笑道:“您先坐着,我去厨房看看……”
家里人多,小钱氏做菜便很快,不一会儿就置办了好一桌席面,然后端了上去。
老周头只点了周大郎一块儿坐下,其他儿子自个去厨房端了一碗面片汤蹲在院子里吃。
衙役对此毫不在意,他啃了一个鸡腿,乐道:“我就说嘛,这鸡就得吃嫩的,你们家养的鸡可真够好吃的,这算是爷今年吃过的最好吃的鸡了。”
老周头对他笑笑,将另一个鸡腿也夹给他,笑道:“官爷觉着好吃就多吃些。”
村长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暗道,这要是钱婶儿在这儿,便是再不舍,钱婶儿也会送给他一只鸡提走。
不过,管他呢。
村长低头吃面,周银的情况,除了老周家,他是最了解的一个,刚才衙役说的,要不是确定周银是七年前死的,他也几乎要以为衙役带来的就是周银的遗物了。
情况这么相符,还怕啥?
衙役吃饱喝足,最后还是带了东西走。
因为他觉着豆腐也很好吃,于是老周头便让小钱氏给他包了好几块豆腐,还得搭送他一个篮子。
人家还看不上小篮子,非得要他们家放在屋檐下的一个大篮子。
老周头一一忍了,反正这些东西不贵重,但想要鸡是不可能的。
才杀了他一只刚下蛋的小母鸡,可把他心疼死了,还想要拎走一只,做梦呢?
衙役见暗示明示都没用,便撇了撇嘴冷哼一声走了。
显然一顿饭才发展起来的情谊立刻烟消云散了,甚至印象可能还往下掉到了负数。
第四百五十一章 怀疑
人一走远,老周家立即把大门给关上了,周四郎往门外啐了一口,暗骂道:“吃不死你!”
钱氏脸一沉,喊道:“老四!”
“哎”周四郎立即满脸笑容的转身,“娘,您有啥吩咐?”
钱氏将满宝交给他,道:“送满宝去白家和小公子们读书。”
周四郎立即殷勤的上前提过满宝的书箱。
满宝嘟了嘟嘴道:“娘,我不想去。”
“怎么不去?”钱氏板着脸道:“你才不是说刘奶奶回来了吗?你也应了人家要过去请安问好的,不去岂不是失信又失礼?”
“去吧,太阳太大,午休也不必回家来,下午直接一块儿去先生那里上学,”钱氏道:“如今家里乱糟糟的,我和你爹都还没一个章程,你留家里也没用。”
满宝却觉得娘似乎是有事瞒着她,但她不能违背娘亲,便只能闷闷不乐的跟着周四郎走了。
周四郎走在她的身侧,顶着大太阳给她遮阳,一路安慰她,“你是不是因为那个衙役很讨厌才不开心的?”
“没错!”满宝道:“还有,小叔死了。”
小叔早死了。
周四郎暗道,不过他还是做出一脸惋惜的样子,“这事其实爹娘和家里早有预料了,毕竟这么多年没消息。”
“衙役说小叔都娶媳妇了,还有一个孩子,那些山匪也太可恶了,连孩子都杀。”
周四郎连连点头,“不错,他们都是坏人!”
“那个衙役也不是好人,娘这么伤心,他还光顾着从我们家里捞东西。”
周四郎就给她出主意,“满宝,你不是跟县太爷挺熟的吗?下次去县城你去找县太爷告状,我刚才问过村长,知道了他的名字。”
周四郎冷哼道:“这样坏的差爷,继续在衙门里当差也是害人居多。”
满宝狠狠地点头,将这事记在了心上,问道:“四哥,他叫什么名字?”
兄妹俩边说边上桥,而此时,钱氏让冯氏把一众孩子拘在了小院儿,大院这边只留下了六个儿子和小钱氏。
一大家子和村长坐在堂屋里开会,连说话的声音都特意压低了一些。
村长将那张路引看了又看,心里还是很疑惑,“你们别说,这上头写的是很像小银叔啊。”
“银叔就银叔,你还非得加个小,”老周头嘟囔了两句,道:“样貌像有啥,反正这路引上的样貌来来回回不就那几句话吗?什么五官周正,肤白,鼻子微挺……奇怪的是,这个周银怎么也是我们罗江县人,还是从我们这儿过去商州娶媳妇的……”
村长忍不住问,“对了金叔,我记着小银婶就是姓夏吧?”
老周头闷闷的应了一声,“所以你说巧不巧?”
“巧!”村长放下路引,脸色也有些沉重,“这也忒巧了,就是县城酒馆里说书的都不敢这么说啊。”
屋子里一下沉默下来,都不知道要说啥。
从满宝那儿听过各类故事的周五郎和周六郎左右看看,忍不住小声道:“爹,娘,会不会小叔是得罪了什么人,但小叔也有朋友,这是小叔的朋友帮忙做的,目的就是让我们家不要担惊受怕的?”
老周头生气道:“那前几年怎么不来,非得等到现在?”
“或许是前几年没找到我们?”周五郎猜测,“去年咱村不是出事了吗……”
周五郎的话没说完,村长和老周头的脸色同时一变,也想到了去年灾后的事。
俩人竟然觉得周五郎说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
村长愁得不行,问道:“小银叔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啊?”
老周头气愤的道:“他能是干什么的?就是读了几年书,会种地,会做些小本买卖而已,难道你还真信那些官差说的他去打家劫舍了?我家二郎是那样的人吗?”
村长没说话。
老周头愤愤道:“他回来时你也看到了,就他得意的那样子,他像是说谎的吗?而且那些来村的官差自己就很不对劲儿,你又不是不知道……”
说到后面,老周头的声音越来越小,虽然一直坚信周银不会做坏事,但这么多年来,他还是有些心虚的。
当时周银在家的日子太短了,他虽然说了那些年他的经历,可更详细的他们都还没来得及问,而且也没人能证实他说的是真话。
这些年也就靠着他早年间在村里的好名声,大家才会潜意识的相信周银不会干坏事,更不会做那些官差嘴里打家劫舍的山匪。
可别说让老周头拿出证据了,更详细一些的经历他都说不出来。
老周头抱着脑袋不想说话了。
村长便叹了一口气,转而问道:“那这事你们打算怎么办?”
“给他治丧,”钱氏突然道:“给他招魂,就往外说立个衣冠冢,这些年我们也只敢偷偷的给他烧些纸钱香蜡,都没能好好的拜一拜,现在既然衙门让我们去消籍,那就把这些都办起来。”
村长想了想,点头,“这样也好,落实了这事,村子里的人也就了了一桩心事了。那具保书呢?”
钱氏看向老周头。
老周头想了想道:“还得麻烦你给我签一个,剩余的四份我再去找其他家,放心,将来要是出事,你们咬死了被我家蒙骗,我一力担下来。”
“金叔说的这是啥话,就算出事,那也不是咱的错,是县衙告诉我们人死了的,之前那么多年我们都咬死了扛过来,没道理时间越久,反而还怕了。”
这种事,事发的头一年是最容易被翻出来的,这会儿都七年了,县衙这次又送来了这么好的借口,没道理反而要翻车。
不过要人签具保书,这东西的确风险较大。
老周头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于是看向钱氏,商量道:“你去开钱盒,拿出一吊钱来。”
村长惊讶的看着老周头,这可真舍得出钱啊,一吊呢,这还是他那抠门的金叔吗?
老周头当然也心痛,但自家弟弟就要能吃到他们给的鸡鸭鱼肉和馒头白饭了,以后家里也终于可以不用太避讳谈起他,头上的那把利刃也被挪偏了点儿,所以这个心痛减轻了很多。
第四百五十二章 安排
钱氏拿出一吊钱,和小钱氏一起把这一千个铜板给分成了十串,一串一百。
村长忍不住看了又看,见婆媳两个数得飞快,忍不住沉思,村子里很少能有人数数这么快的,哪怕是数钱。
好像自从满宝念书以后,老周家的人数数就特别厉害了,有时候在村子里都能听到老周家的孩子一二三四……的数着。
这桩事压在心头这么多年了,老周头自然也等不住,将衙役带来的包袱抖了一下,把里面的两身破衣裳和鞋子抖出来,将钱放进去,还有衙门给的告示单,然后就和村长一起往外走。
站在门口,村长问,“你想找谁家?”
“先去找来叔,看看他愿不愿意……”老周头已经想好了顺序,都是照着跟他家的关系亲疏来的。
村长也没意见,点了点头道:“周虎家应该也没问题,还有大亮他爹那儿……”
村长自然也想了一下,知道这几家跟老周家关系都挺不错,而且多少都受过周银照顾。
老周头点头,顶着大太阳便先往来叔家去。
而此时,满宝正有些闷闷不乐的低头吃奶酪,因为是冰过的,凉丝丝的,吃了好几口她的心情才算好起来。
白善宝和白二郎也都坐在一旁吃得津津有味。
刘氏站在窗外看了一眼,转身走了。大吉沉默的跟在了后面。
刘嬷嬷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到了正院,刘嬷嬷站在了屋檐底下,让丫头们跑泡茶,或是去拿冰盆,院子里的人一下就被她指使走了。
大吉跟着刘氏入内,垂着手站在一旁。
刘氏将手放到了桌子上,一封信被她按下,她拿过茶碗喝了一口,问道:“满宝有说什么吗?”
“说衙役来报丧了,周家的人已经接了告示单,”大吉顿了顿后道:“满小姐抱怨来的衙役太贪,在周家又吃又拿,还言语不逊,她有些生气。”
刘氏笑了笑道:“孩子嘛,有意气才是正常的,看来魏大人也只是在梁州做了布置而已。”
大吉低着头没说话。
初三那天,正是家里乱糟糟的在做生意的时候,一封信送到了他的手中,他一看那信的落款便知道是京城送来的,本来还犹豫着是不是要立即送到益州去,但见没有加急的字样才按捺下了。
今儿上午刘氏刚回到家坐下,应付完了儿媳回到院子,大吉就悄悄的从学堂那里回来了,把一直随身带着的信交给刘氏。
信是魏知派人送来的,里面有益州一事的最新消息。
去年犍尾堰决堤的案子年前就判了一半,益州刺史闫大人被判了斩立决,抄家,三族之内流放;而底下还牵连出了无数的官吏,也都是砍的砍,流放的流放。
而益州节度使和益州王的判决一直未下,朝廷为了这事前前后后吵了快一年,益州节度使黄大人一直被收押,而益州王则是被留在了京城,除了不能出京以外,他都人身自由。
四月,皇帝终于判了,黄大人被流放,而益州王则是被训斥一顿,同时被收回了一个县的封地以做惩戒。
魏知告诉刘氏,六月是皇太后千秋,皇帝是不可能砍益州王的,别说他们现在没有确实的证据证明犍尾堰的决堤和益州王有关,就是有……
在没有叛乱的情况下,皇帝也不可能砍了益州王。
刘氏捏紧了手中的信,半天才压抑住情绪继续往下看,信的最后,魏知告诉刘氏,他已经为周银安排好了新的来历,可以确保周家脱离这一事。
但刘氏得保证周家的人要接衙门送去的文书才好,县衙认准了梁州死的是周银,那也要周家认下来才行。
不然周家一口咬定那不是自家的人,县衙便只能再查,不可能强迫他们认下。
可其实,七里村这里的情况反倒是最好把握的,周家人的心态,甚至整个七里村村民的心态都很好把握,只要抓住了他们想在这件事中想要的,想要达成目标就很简单了。
而他们想要的也极简单。
就是安全!
果然,周家都没多犹豫就顺势应下了这件事。
刘氏喝了茶,心情这才略微好一些,她将桌上的信收起来,打算藏好。
这些东西,将来若是翻案都是证据。
她安慰自己道:虽然前路依然渺茫,但她好歹知道了当年那对伸手帮她儿子的年轻夫妻是谁;还在朝中找到了一个有身份的同盟;现在还将周家从这件事中暂时摘了出来,让他们安全了许多……
这都是好事不是吗?
最主要的是,她的孙子在长大,很平安,很健康,还很聪明的长大。
三年翻不了,那就五年,十年,甚至十五年……
刘氏缓下情绪来,抬头对大吉道:“你平日跟紧了少爷和满小姐,别让他们太调皮,要好好跟庄先生读书……”
大吉躬身应下。
刘氏这才挥手让他下去。
刘嬷嬷轻手轻脚的进来给刘氏添了一杯茶。
刘氏对她笑笑,问道:“刘贵还在地里吗?”
刘贵是刘嬷嬷的儿子,本来是在陇州管着庄子的,去年年底来会账,不知为何,刘氏将他留了下来。
白家不远处的那几亩种着瓜果蔬菜的和些许麦子水稻的地现在就是他管着的,他悄无声息的在那附近起了几间石头房子,平时就住在那里,都没有住在白家的下人房里。
那块地出去都是白老爷的田地,所以七里村的人基本都不过去,加上白家也没有在村里请人去修建房子,一直到开春后,村里人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那里起了三五间石头房子。
一问才知道是白家建来住下人和养牛养羊的。
村民们知道后都忍不住咋舌,觉着白家的牛羊住的都比他们人好。
因为很少过去,所以没人知道,其实那边住着七八个人,平时只有一两个会出现在人前,其他人很少往村子里,或白家这边走。
刘嬷嬷并不知道老太太在做什么,她也不会去打听,她只是躬身道:“在地里呢,说是家里种的甜瓜长了虫,正在捉虫。”
“让他来一趟,我问问他地里的事儿。”
“是。”
第四百五十三章 治丧(一)
刘氏小心翼翼的用着每一个人,甚至都不敢让他们彼此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刘贵很快就来了,这一次依旧是刘嬷嬷守着门外,屋里说话的声音很轻,她哪怕是全神贯注的去听,也只能听到只言片语。
但刘嬷嬷并不想听,她会往前走一点儿,直接坐到栏杆外头去,然后看着院子里盛开的花发呆,这样就不会听到里面的声音了。
“……小的带着人仔细的翻找过一路上有可能藏东西的地方,都没找到东西,近来我们每日进山,开始搜地皮,打算一点儿一点儿的翻过去。”
“那得需要多长时间?”
“不知道,”刘贵低头道:“绵山很大,里头树木茂密的地方不少,连人都下不去脚,所以这样搜很慢。”
刘贵没有说的是,想要在这一片山里找一包东西,比在大河里摸一滴水还要难,有可能这一辈子都找不到。
刘氏闭了闭眼后道:“我知道了,你们尽心尽力就好。”
“是。”刘贵悄悄地退下。
刘嬷嬷看见他便笑开来,亲自送他出去,“天儿太热,你别总在外头晒太阳,多往树底下走一走……”
刘贵应下,也关心了一下母亲,“您年纪也不轻了,才和老夫人从益州回来,也得好好的歇一歇才行。”
“我知道,我知道,我跟在老夫人身边也没做什么,就是捧捧茶,我自己都有小丫头伺候着,能辛苦到哪儿去?”刘嬷嬷看着他的脸道:“倒是你,我怎么瞧着你比初一那会儿更黑了?”
刘贵嘿嘿的傻乐。
刘嬷嬷愁得不行,“这才几天呀你就黑成了这样……”
刘嬷嬷把刘贵送到院门前,就迎面撞见了三小孩儿,双方忍不住一顿,白善宝已经看到了刘贵,揉了揉眼睛,干脆蹬蹬的飞跑过来,盯着他的脸问,“这不是刘贵叔吗?你什么时候来家里的?”
刘贵笑道:“少爷您忘了,我年前就来了,现在后头那块地就是我管着的。”
“啊?你放着家里的大农庄不管,怎么来管这几亩小地?”而且还悄无声息的,要知道在大吉以前,白善宝和刘贵可是最好的。
他怀疑的看着刘贵,“你不会是犯错误了吧?”
刘贵脸色一僵。
白善宝见了却以为他不好意思承认。
他叹了一口气道:“你犯什么错误了,要不要我帮你和祖母说说情?”
“不用,不用,”刘贵连忙道:“少爷,我就是舍不得老夫人和您,而且我娘也在这儿呢,在这儿也没什么不好的,平时种种地,给老夫人跑跑腿儿。”
白善宝便转了一下眼珠子,道:“要不,我把你要过来,你来替我当庄头怎么办?”
本来只是站在一边发呆的满宝一听,不乐意了,庄头怎么能随便换呢?
于是伸手拽了一下白善宝的衣角,白二郎也不太乐意,他跟白庄头玩得还挺好的,才不想换人呢。
而且这个刘贵一看就是凶巴巴的,他不喜欢。
白善宝也反应过来,有些苦恼的皱着小眉头。
刘贵笑着拒绝,道:“白庄头小的也知道,他做庄头老实,且他是老夫人给少爷的,少爷怎能不通过老夫人就换了呢?”
白善宝摸着后脑勺嘿嘿的笑,有些不好意思。
他有些惋惜的看着刘贵和刘嬷嬷走远,“刘贵叔很厉害的,他什么都能做,我在陇州时被欺负,好多次都是他帮我找回场子的。”
说罢瞥了一眼满宝,意思是,不用他你会后悔的。
满宝却道:“可白庄头也没做错事呀,你突然换下他,他多伤心,而且庄子里的长工不服管怎么办?”
她道:“我家里的事,只要领头,我爹都是叫大哥,我娘都是叫大嫂。从不会让我二哥和二嫂他们越过大哥大嫂去,我娘说了,只有这样,我大哥大嫂才能指使得动家里的人。”
白善宝惊奇,没想到他们家这么小还有这样的讲究。
满宝却道:“比如我四哥,他就不喜欢听我二哥的话,我五哥和六哥也不喜欢听四哥的话。”
三人一边说话一边去正院里拜见刘氏,刘氏稀罕的拉着三个孩子看了又看,然后道:“你们先去休息,一会儿醒了吃些点心再去上课。下午下学了再来家里,我让厨房给你们做好吃的。”
满宝先应下了,但其实下午一下学她就和白善宝说了一声跑回家里了。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她肯定要回家看一看的。
但经过一个下午,老周家人的情绪都已经稳定了下来,老周头甚至已经拿到了签好字的具保书。
他和钱氏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得去买一具棺材回来,他小声的道:“到时候我们连夜把他们的尸骨起出来放好,对外只说放的是衣服。”
钱氏点头,问道:“那摔盆打幡……”
老周头想了一下道:“让老六去,他年纪最小,要不和老大老大家的商量一下,他们要是答应,就让大头去,满宝也穿上孝服……”
老周头的声音几不可闻,“以后二弟的祭扫肯定是大头来做的……”
他是大房长孙,而满宝总是要出嫁的。
钱氏想了一下,点头道:“行,我问一下老大他们。”
周大郎当然没意见,他还道:“大头的命还是他给保住的呢,本来就应该的。”
小钱氏也点头。
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满宝回来的时候,老周头正算着家里的粮食发愁呢,一看到她回来,他立即招手叫她过去,“满宝啊,白家小公子剩下的那三袋麦子卖了没有?”
“没有,爹你怎么了?”
“哎呀,没有就好,没有就好,”老周头笑道:“家里要办大事,到时候很多人来家里吃饭的,所以家里的粮食不够了,我打算把剩下的三袋麦子也给买了。”
老周头对闺女很温柔的笑,“满宝啊,你去问问小公子,现在外头的粮价是多少了?要是便宜了,能不能也便宜些卖我们,这夏粮就快要下来了,还三十文一斗也太贵了。”
第四百五十四章 治丧(二)
满宝想了想,应道:“行吧,我问问他,爹,我们家小叔真的死了吗?”
老周头脸上的笑容就一僵,他悠长的叹了一口气,将后腰别着的烟杆抽出来,点头道:“是啊,死了。”
满宝转身跟他蹲在一起,双手撑着下巴,也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还没见过小叔呢。”
刚把烟枪塞进嘴里的老周头眼眶一下就红了,烟一下就呛了上来,他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然后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
老周头很不讲究的抹了一把,转头对惊讶的满宝努力的挤出一个笑容,“呛着了……”
眼泪却跟擦不干净似的。
老周头一边抹眼睛,一边不太清楚的嘟囔,“这呛的也太厉害了……”
满宝就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很伤心起来,她拍着胸部保证,“爹你放心,我一定让白善宝便宜些。”
白善宝当然不可能便宜啦,因为他刚从堂伯那里知道,粮商们或许是没有收到粮食,所以麦子的收价又涨了,昨天重新涨回了三十文一斗,而今天就蹦到了三十二文一斗。
听说粮铺里往外卖的麦子也涨了两文钱,显然老奸巨猾的粮商们并不愿意白白多付出收价。
所以白善宝剩下的三袋麦子是不愁卖的,只要有粮商找来,三十二文,轻轻松松出手。
要不是看满宝是熟人,眼眶还有些发红,一看就是刚哭过的情况下,他是怎么也不会三十文就卖给她的。
满宝因为刚陪她爹呛了一下,眼睛还有些发红,和白善宝商量道:“那你跟我爹说,你便宜卖我们了,缺的钱我给你补上好不好?”
白善宝挠了挠脑袋问,“干嘛这么麻烦,你直接告诉你爹你花钱跟我买了呗?”
“不要,麦子便宜我爹更高兴。”
她花钱和老周头花钱,在老周头的心里都是一样的。
“行吧,那我要和你爹说多少?”
“二十文?”
“你爹会信吗?”
满宝想了想,觉得可能不会。
“那就说二十五文吧,”白善宝拍板道:“回头你可要把缺的钱给我补上啊。”
“没问题。”
谈完了生意,两小孩儿就一起坐在大门不远处的石头上说话,“我看你家那边闹哄哄的,他们在干什么?”
“我爹要给我小叔治丧,还要去请道观里的道长们来招魂,以后逢年过节,我小叔一家人就可以回来跟我爷爷奶奶一起吃饭了。”
白善宝想了想道:“我爹好像没有招魂,我要不要也给我爹招一招?”
“不用吧,”满宝也不太了解,因此有些犹豫,“你爹不是有尸首吗,我小叔一家人尸骨无存,所以才要招魂的。”
“好吧,什么时候开始治丧,到时候我去送奠仪。”
“可能后天吧,明儿我大哥他们要去买棺材。”
白善宝好奇的问:“你去吗?”
满宝摇头,“小孩儿不可以去。”
其实棺材一般都是自己出木料请棺材铺里的木匠打造的,但总有横死来不及准备的,这时候就需要去棺材铺里买现成的棺材。
有时候棺材铺里没有剩余的,还要跟人借,或是直接挪用铺子里人家打造好的,这里头麻烦的事太多,满宝这种小孩儿本来就应该远离这些阴事,钱氏怎么会让她跟着去?
满宝带着好消息回家,老周头亲自带着两个儿子去把那三袋麦子给买了回来,当然,着重要感谢一下白善宝。
再顺路找一趟白老爷,告诉了他周银的事,暗示他周银的事到这儿应该就算了了,再顺便请他有空去上一炷香,他们一家还要好好感激感激白老爷呢。
白老爷已经从婶娘那里知道了此事的经过,知道这是京城那位魏大人的手笔,于是欣然应允。
老周头把粮食运回家,对周三郎道:“我估摸着来的人不少,偏这会儿各家家里都不富裕,所以我们得多弄些面粉出来,免得到时候不够吃就难看了。”
周三郎点头。
“把三袋都脱壳了吧,把麦麸收好,三袋的麦子留下一袋的麦麸,磨碎了掺到面粉里去。”
周三郎:“……爹,这样会不会不好看?”
“不好看,但实惠,”老周头拍了一下他的脑袋道:“就算今年咱村子里收了不少麦子,但也没有放开肚皮吃白面的,你也不看看全村老小有多少人,还有你舅舅家,各房亲家……”
老周头咬牙道:“还有我舅舅家呢!”
周三郎想到了什么,抖了一下,连连点头,问道:“爹,一袋的麦麸够吗?要不要多掺点儿?”
老周头犹豫了一下,“虽然要实惠,但也不能做得太不好看,做出来的馒头得好吃才行,要不你去问你大嫂吧,她是做馒头的人,她应该懂。”
周三郎摸了摸脑袋,果然去厨房问小钱氏。
不一会儿就被小钱氏给赶出来了,“亏你想得出来,还掺一袋的麦麸,那能揉成馒头吗?十斤的面粉你给我掺一斤我都嫌多,就这么三袋麦子你就想掺一袋……”
周三郎缩着脑袋跑了,可怜巴巴的去找他爹。
老周头就忧伤的叹了一口气,“行吧,再从家里抬一袋麦子去碾了,唉,晚上让你大嫂做馒头的时候也掺些麦麸进去吧,咱家省着点吃,离夏收还有段日子呢。”
周三郎点头,转身去搬麦子。
钱氏则在给周大郎拿买棺材的钱,“不是现打的棺材要贵得多,你带上五两银子,尽量往好的买,你小叔跟你小婶儿是葬在一起的,尽量买宽敞点儿的。”
周大郎应下。
钱氏又打开另一个钱盒,从里面拿出一吊钱来给他,“还有白纸,麻布,白幡这些也一并从棺材铺里买了,你仔细着些,别少了东西,我们只有一天的时间治丧,这事要办得体面些。”
钱氏抹了抹眼角道:“当年匆忙,黑灯瞎火的就把人埋了,只有一张席子和一床被子,这会儿可得让他们好好的回来,再好好的出去。”
周大郎接了钱应下。
第四百五十五章 治丧(三)
周大郎退到一边,周二郎才上前。
钱氏依然给了他一吊钱,想了想,又加了一吊,“当初给老四办酒的时候才用了一吊出头,但这会儿不同之前,这次远的不说,全村老幼肯定都要请到,加上现在肉也贵,你多买一些,有备无患。”
周二郎接了钱应下。
“要是不够,先把东西赊回来,等过了后天再去把钱还了。”
冯氏则去菜园里逛了一圈,回来道:“娘,菜园里的菜恐怕缺一些儿。”
他们家种的菜虽然多,但周二郎几乎每天都去县城卖菜,一下子要供应这么多人吃菜也困难。
钱氏想了想便起身道:“我出去走一圈,家里你们多看着些,让大头大丫把几个小的看住了,不许他们到处乱跑。”
“是。”
此时正是一年菜蔬最多的时候,万物生长到了最快速的时候,地里的菜两三天就能长出一茬来,所以只要家里不是懒人,基本上就不会少菜吃。
而在七里村,家家户户之间并没有买菜的习惯,这家看上了那家的菜,就说一声,去掐一把回去尝一尝。
老周家的菜就经常被人问到掐一把。
因为他们家的菜不仅种得多,种得好,种类也多。
既有往,自然要有来了,钱氏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就将明后天要用到的菜蔬都凑齐了。
这些事情好像和年纪小的孩子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就是周五郎和周六郎,他们都只能在家里打下手,基本上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他们并没有具体负责东西。
而周四郎则带着村子里的一些青年往亲戚家送信,算是告诉他们一声,至于来不来,则看各家。
但老周头并不想请太多的人家,除了现在的亲家是必须要请的,也就多请了他外祖家。
毕竟从周银那里论,最亲近的除了宗族这边的外,就是外家那边的亲戚了。
这些事情满宝一无所知,她只是被要求照常吃饭,照常去上课,再从学堂里回来时,家里便摆了一具不小的棺材。
钱氏给她的解释是,“只是做衣冠冢,就让他们在一块儿,到时候你记着给你小叔小婶儿磕头就行。”
“还有他们的孩子,娘,衙役有说是弟弟或者是妹妹吗?”
钱氏一愣,半响才道:“没说,他年纪小,不用特别设祭,满宝,你拜的时候别乱说话,知道吗?”
满宝疑惑的点头。
钱氏忧心忡忡,看来还得跟道士们说一声,招魂的时候只招周银的夫妻就行,可别连孩子的都招。
“你跟先生请假了吗?”
“请了,明儿我不用去上学了。”
“嗯,”钱氏道:“不用上学也要早点儿睡,明天你要哭灵的。”
说罢让她下去洗澡,早睡才能早起。
今晚老周家,甚至村子里的孩子都睡得格外的早,天才黑,各处的声音就渐渐的小了下来,等月上半天时,全村就只有虫鸣声了。
老周头穿好了衣服出去,周大郎带着五个弟弟都绑好了白布,悄悄地将棺材抬了起来。
钱氏和小钱氏举着火把走在一旁,才往前走了一段,隔壁一家开了门,有个人举着火把扛着锄头也跟着出来了……
等到了村外头的墓地里,围在他们四周的火把已有了不老少。
老周头也不问都有谁来了,大晚上的喧哗不好。
到了坟地,大家开始便开始挖。
将坟堆扒了,再往下挖三米左右便碰到了腐烂的棉被。
大家的动作就放轻了,开始用手将覆盖在上面的泥土扒开,再轻轻将那已经腐烂变形的棉被给掀开,下面两具依偎在一起的尸骨便显了出来。
他们身上的衣服还好,只是黑乎乎的混着原来的颜色显得很难看,除了头顶的头发外,血肉都化成了乌有。
周大郎道:“左边这是我小叔,右边这是我小婶儿,你们可别捡错了,来来来,捡尸骨的,左边的给我,右边的给我家老二。”
“得擦过吧。”
钱氏和小钱氏立即把两块大大的棉布拿出来道:“我们把布带来了。”
老周头就一脚踹在老四老五老六的屁股上,对瑟瑟发抖的三人道:“怕啥,还不快去擦,仔细些,可别丢了骨头。”
头发其实也脱离了头骨,轻轻地一扯,它们就落下了,四五六他们哪见过这阵仗,哪怕周围人不少,心里也怕得不行。
钱氏看着他们,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们的脑袋笑道:“真是傻孩子,这是你们小叔小婶,他们心里疼你们的,哪敢舍得吓你们?”
“就是,给长辈擦骨有福气的,回头让你小叔保佑你们发大财。”
周围人也纷纷应和,坟地四周便热闹起来,兄弟三人这才不那么害怕了。
等他们把尸骨都擦干净放回棺材里,都已经三更天了。
大家便将这个坑填回去,还做成坟堆的样子,虽然看得出这块地被翻过,但这一片都是七里村的地儿,所以大家并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周家兄弟小心翼翼的把棺材抬回家,放到了堂屋的正中间。
钱氏和小钱氏这才将准备好的寿衣展开,铺在了两具尸骨上。
还有该放进去的铜钱等,钱氏都一枚不少的放进去了。
最后看了一眼,大家这才合上棺木,由村子里的人将钉子钉上,彻底封死棺材。
大家悄无声息的在大门和堂屋上挂上白布,老周头并没有买很多白布,但村里的人还是觉得这丧仪足够了。
并不是谁家都买得起麻布挂在门口上的。
能有块白幡挂着就不错了。
满宝还没醒呢就被从床上挖起来套上孝衣,小钱氏简单的给她抹了一下脸,让她清醒了一些。
见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她,小钱氏就低声道:“一会儿就有客人来了,你得去戴孝,满宝乖啊。”
“这么早呀?”
“是啊,主家都要早一点儿的。”小钱氏哄着满宝,将一条白麻布绑住麻衣和她的小胖腰,便领着她去堂屋。
堂屋里已经烧过一波黍稷结了,小钱氏带着满宝走到周大郎身边,让她跪在了第一位。
第四百五十六章 治丧(四)
棺材的两边铺了席子,此时周家兄弟姐妹都在,满宝左右看看,想坐到大姐那边去,却被周大郎扯住了,低声道:“就坐这儿陪着大哥吧,一会儿客人来祭奠时记得回礼,知道怎么回礼吗?”
满宝犹豫着点头。
老周家是没办过丧事,但村里其他家却是办过的,满宝也跟着去过,知道守在两边的孝子要弯腰低头回礼的。
天才刚刚亮,便有客人拿着奠仪上门来了,最先到的竟然是钱家人,然后是村里的一些人家。
老周头家和村里不少人家都借了桌椅板凳,因为知道吃饭的人多,他们很干脆的沿着老周家门前的路摆到了村口的大榕树底下。
饭菜也分到了左邻右舍家里煮,每家负责十桌这样,剁好的肉分到了一家家,还有一袋袋掺了麦麸的面粉……
没人觉得这样不对,请这么多人,又不是大户人家,谁家办席还能全白面白米饭?
何况,这还是灾后的第一年。
等真正的丧事办起来时,老周头和钱氏却全然不管了,甚至老周家的儿子女儿们都没去插手,外头全程是小钱氏领着几个妯娌和村里的老人们一起办下来的。
老周头扶着钱氏出来,俩人也坐在了棺材的一旁,却没有着麻衣,只是在腰间绑了一条白麻布。
俩人时不时的给火盆丢一些黍稷节,眼眶有些红。
凡是来拜祭的村里人,夫妻两个都郑重的跟着回了一礼。
章家的人到时看到的就是老周头和钱氏正弯腰和才上香的人道谢,一抬头,双方就对上了眼。
老周头便按了按老妻的手,穿了鞋子走出去,“表哥,表弟,你们来了?”
章老大皱眉,“你是做哥哥的,怎么也坐那儿?”
章老二左右看了看道:“大哥你管他呢,还不兴表哥心里愧疚啊,对了表哥,我们坐哪儿?”
一个青年见缝插针的上来道:“是章家的表叔吧,来来来,你们的桌子就在院子里,我领你们去。”
章老二把带来的小袋子交给门口收奠仪的人,都不记名,直接背着手走过去看了一眼桌子道:“这一桌不够呀。”
话音才落,章家落在后头的人终于到了,呼啦啦的进来了一大堆人,男人,女人,孩子挤成了一堆,有一个甚至还抱在了怀里,看着只有七八个月大的样子。
别说一桌了,三桌都不一定能坐下。
老周头目瞪口呆的看着,看着这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呆住。
钱氏眉头抽了抽,不过她没说话,也没起身,而是抓了一把黍稷结又给丢到了火盆里,让它发出噼里啪啦的火烧声。
想到这么多人要吃掉的馒头和菜,老周头心一痛,伸手拉住章老大,扯到一边问道:“表哥,这些都是谁啊,我咋有好几个不认识?”
章老大脸色便一沉,道:“所以说你娶了媳妇忘了娘,来的人哪个不是你表哥表弟?那两个是堂叔家的,那个是二姑家的……”
“二姑?”老周头脸有些黑,“外公外婆不是只有我娘一个闺女吗,怎么还有个二姑?”
“是堂姑!”
他娘的!
老周头差点就忍不住骂出声了,他抽着嘴说不出话来,心痛到无以复加。
但他的心理活动一点儿也不少,瞪着眼睛看章老大,要不是因为这是他亲舅舅的儿子,他真想,真想……
老周头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道:“表哥,你们先坐着,先坐着,不,不对,先给二弟上炷香……”
“上香一会儿吧,”端了碗水走过来的章老二不满的道:“我说表哥,这都快午时了,你们的饭还没开?我们一大早就出门赶来了,肚子早饿了,还是先吃了东西再上香吧?”
“对对对,”抱着孩子的一个老太太一脸愁苦的道:“我们大人能饿,孩子是不能饿的。”
老周头转身就要走,村长总算是从外头挤了进来,连忙道:“快了,快了,这是章家表叔吧,许多年不见了,您的身体还好吧?”
“还行吧。”
“怎么能算还行呢,你看看,小银叔比您儿子年纪都小呢,您竟然还亲自来了,小银叔地下知道了不知道多开心呢,来来来,我们先给小银叔上炷香,我马上让厨房那边先给你们准备饭菜。”
总算安抚下了章家人,村长一把将老周头扯到一边,满头大汗的道:“金叔,今儿可是小银叔的大日子,你可得压住脾气,不就是来的人多点儿吗,忍忍,忍忍就行了。”
“怎么忍,他一家就给我来了三桌人,三桌都不一定坐得下,”老周头气道:“他是我的舅家,不叫说不过去,叫了,你嫡亲的来了就行的,那什么拐了多少道弯儿的堂舅堂姑的儿子也给我弄来了,我跟他们有多少关系,我家周银跟他们有多少关系?”
“行了,行了,来了就是心意。”
老周头这才沉下气,勉强将这口气咽下了,结果这口气还没呼出来呢,来叔的儿子就提了两个小袋子过来,他一脸为难的道:“金哥,你看这个怎么办?”
他打开袋子让老周头看。
老周头一眼就看到了里面的东西,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村长吓得不轻,连忙一把扶住他,其实认真说来,老周头的年纪也不小了,可别气出个好歹来。
坐在比较靠外头的周四郎忍不住汲了鞋子跑下来,问道:“爹,你怎么了?”
来叔儿子将袋子给他看,周四郎一脸的迷糊,这不就是大家通常拿来装钱,装粮食的小布袋子吗?
他直接打开,看到里面一大堆黄褐色的麸皮中混着的几粒没麦粒,他不由瞪大了眼睛。
谁家上门吃席这么送礼的?
这还不如不送呢!
周四郎袋子一合,怒问,“谁家送的?”
来叔儿子悄悄的指了指不远处的章家,“一共送来了两袋……”
周四郎看着占了三桌桌子还坐不下,正到隔壁桌挤掉人的章家人默然不语。
那是他奶奶的娘家啊,来的人他得叫表叔,这可怎么说?
周四郎偷眼去看他爹。
第四百五十七章 治丧(五)
老周头揉了揉胸口,感觉没那么疼了,他挥了挥手道:“算了,算了……”
村长便松了一口气。
周四郎鼓了鼓脸颊,拉着来叔的儿子就躲到一边说话,不一会儿,周四郎就悄悄的溜出去找周大亮和周大宏。
这两个都是他的好伙伴,嗯,俗称狐朋狗友,今天他们负责给各个桌上饭菜。
基本上,一张桌子上的菜好与不好,多与寡,一半要取决于他们,另一半则取决于厨房。
而厨房里的人周四郎更熟,因为他媳妇就在里面。
不一会儿,周四郎就回去了,重新在席子上坐好,在章家的几个人上堂意思意思的拜了两拜后也意思意思的微微弯腰回了一礼。
周四郎暗暗撇了撇嘴,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院子里一共摆了六张桌子,基本上会坐在主院里的都是跟老周家关系比较近的。
因为是周银的丧仪,所以关系要从周银那边算,章家算是首位,毕竟是周银的外祖家,就算亲舅舅们都不在了,但表哥们还在。
老周头预备着章家来四个人左右,毕竟离他们这儿有些远,然后是他们本族血缘比较近的,再然后是钱家的三个舅舅。
周银和钱家虽没有血缘关系,但他是钱氏带大的,小的时候还认错了娘,一度因为周大郎不许他叫自己的娘亲做娘而揍他。
明明比周大郎还小,却能打得他鬼哭狼嚎。
他小的时候也没少跟钱氏回钱家,所以这个位置钱家人坐的起。
但章家的人一到,呼啦啦的占了三张桌子都不够,钱家的人一看,便都不在院子里上席了,等到了外面去。
族里一些本来被安排在主院上桌的人也跟着退了出去。
老周头拿外家没办法,堂上毕竟摆着他弟弟的尸骨,他不想在这时候闹得太难看。
但不代表周四郎没办法,果然,章家的这波人才祭奠完下去上桌,本来跟他们坐在一起的第四桌上的人被进来的一群青年拥着往外走,“这不是叔吗,您怎么坐这儿了,外头树底下阴凉,来来,我跟你换个位置……”
“婶儿啊,刚才你孙子还找你呢,原来你在这儿,来来来,我带您去找您孙子……”
把第四桌上的人全都簇拥到了外头,然后他们就跑进来挤进去,他们人不少,七八个大小伙子挤进来,差点把一整个桌子都给占了。
章家人不满的道:“这人够多了,坐不下了。”
“那没办法,隔壁桌也坐满了,就这桌人比较少,要不你们等最后一桌吃?”
“你才最后一桌吃呢,你是谁家的孩子,没看见我们年纪大吗?”
“哎呦,我还年纪小呢,您就不知道让让我们小的啊,您都一把年纪了还跟我们一群小孩儿争,像话吗?”
章家人被气得不轻,问道:“你是哪家的?这主院是你坐的吗?”
“怎么就不是我坐的了,我姓周,上头堂屋棺材里躺的是我叔!你说我能不能坐?我还不知道你们是谁呢。”
“那上头是我们章家的外甥,他娘是我们章家出来的,你说我们是谁?”
“没听说过,我在七里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你们。”
正说着话,周大亮等人端着菜和馒头上来了,章家人看到馒头眼睛都快直了,装着馒头的篮子还没放到桌子上,他们直接上手就抢……
周大亮差点没拿稳。
他只来得及“哎哎哎”三声,第一篮的馒头就被章家人抢光了,嘴里塞一个,手里拽着两个,还有一个一边强硬的往嘴里塞,一边努力的把馒头往怀里藏。
不仅周大亮,就是桌上有备而来的青年们都惊呆了。
坐在堂屋里往下看的周四郎恨铁不成钢的横了一眼小伙伴们,周三郎看见了嘟囔,“真是笨,谁让你找他们的?”
“不找他们找谁?”
“找大驴他们!”周三郎横了他一眼道:“他们会抢东西,但他们不会吃,论吃还是大驴他们厉害,不然我上也行啊。”
周四郎:“……来不及了,总不能中途换人。”
周三郎也有些惋惜,“你该早点告诉我的,不然告诉大哥和二哥也行啊。”
周四郎:“……我怕你们骂我。”
“骂你干嘛,你是自家人,我们吃饱了没事干吗?”
周四郎觉着今天的三哥有点儿怪。
他们兄弟俩在这儿说着悄悄话,下面的饭桌上却是风起云涌了。
青年们成功被章家人激起了斗志,甭管他们吃的有没有他们快,先把馒头抢到再说,哦,还有桌上的菜。
周大亮瞪了伙伴们一眼,在他们表示准备好后又拎了一篮子过来,这会儿他先高声道:“每一桌的饭菜都是固定的,大家别抢啊,每个人都要吃到的……”
他特意绕到了青年们的一边,将篮子放到桌子上,结果章家人直接站起来伸过胳膊来抓。
这就过分了,前头一篮子他们可一个没拿到,青年们奋起,直接把篮子从周大亮手里抢了过去,然后呼啦啦的抢了,自己手上拿不完,还特别友爱的伸手递给旁边的人,反正就是不能让章家人太占便宜。
章家人只抢了几个馒头,有些生气,暗暗的瞪了这些青年一眼,开始先吃手里的馒头。
其实章家人不仅跟别的客人抢吃的,也跟自家人抢吃的,另外三桌的战况可比这第四桌的强烈多了。
青年们偶尔扭头看了前头桌子一眼,都忍不住胆寒的。
章家人跟不要命似的把馒头和菜往嘴里塞,间或往怀里藏,老周头直接把头扭到一边去。
其实,章家以前的家境比他们家好多了,可惜到他表哥表弟手里,章家的日子就越过越难过了。
但老周头不觉得他们就难成了现在这样,真是……太丢脸了。
老周头看着灵堂上的棺材没说话。
七里村的人也觉得章家人丢脸,宁愿到外面去吃,也不在主院里吃的。
今年七里村便是日子最难过的癞子家,那掺着麦麸也是能填饱肚子的,所以他们吃的速度也快,但不会直接哄抢起来,
吃完饭还有心情坐在桌子边上说说话呢。
第四百五十八章 治丧(六)
章家人以狂风扫落叶的架势将桌上一切能吃的东西都塞到肚子里或怀里,一桌饭菜,不到一刻钟他们就吃得精光了。
不说负责端菜送馒头的周大亮和周大宏,就是厨房里偷偷往这边看的方氏等人都惊呆了。
方氏自认来老周家也够长的了,别的不说,她好歹是在老周家过过一个年的。
老周家要走的亲戚她可都是走过一遍的,却从不记得有这号人。
方氏咽了咽口水,问一旁的何氏,“三嫂,这,这章家人是奶奶的娘家啊?”
何氏往外看了一眼,小声道:“多看几次就习惯了,以后见着他们避着走就对了。”
“吃得这么急,会打嗝吧?”方氏不太确定的道。
谁知她话音才落,那边章家人就有好几个人打起嗝来,不过他们似乎习以为常,并不在意,反而左右看了看,叫道:“怎么没馒头没菜了?上菜的人怎么上的?”
周大宏立即上前,“每桌要上的菜都是固定的,馒头也是,我已经多给你们加了一篮馒头了,不信你们看其他桌上的篮子。”
章家人下意识的看去,发现第五桌上的篮子是比他们的少一个。
周大宏撇嘴道:“去年可是灾年,今年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每桌的饭菜都是固定的,而且你们都打嗝还没吃饱啊。”
“我们吃了孩子还没吃呢。”
“那就把你们怀里的馒头拿出来给孩子吃呗。”
章老大都下意识的捂住了胸膛。
章家人骂骂咧咧起来,周大宏就把端菜的托盘重重的往桌上一放,一旁桌子边上坐着的青年便齐刷刷的站起来,目光炯炯的盯着他们看。
哼,正当他们七里村的混混是泥捏的啊?
往前三年,他们可是称霸过七里村内外的一号人物!
当然了,现在大部分都成了家,当了孩子的爹!
或抱着孩子,或年纪不小的章家人齐齐安静了一瞬,然后重新坐下一句话都不说了。
周大宏满意了,哼了一声道:“我们要收桌子了,赶紧让一让,让一让。”
这话很有些不客气,至少就不会有人家会这样对客人的。
偏章家人向来是欺软怕硬,此时也就敢怒不敢言。
章老二四处看着要找老周头说理,却发现本来还在灵堂上的夫妻俩不知道去哪儿了,而两边坐着的表侄子们就跟看不到他们被为难一样。
章老二怒了,撸了袖子就要去找他们讲理,结果他孙子从外头钻进来,扯住他的衣服道:“爷爷,爷爷,外面好多吃的。”
章老二眼睛一眯,跟着他就往大门外去,一出去,便看见顺着前头的路边一直往前,摆了起码有二十桌,每一桌上都有馒头和菜,和他们刚才打仗一样的吃法不同,他们都是边说话边吃饭。
章老二还眼尖的看到了钱大舅!
他眯了眯眼,转身回去找他大哥。
此时午正都过了,老周家的人也饿了,来叔就让儿子去通知守灵的孝子贤孙们先去吃饭。
周大郎他们便去厨房拿了几个馒头啃,满宝站在几个人高马大的哥哥中间,已经到他们的胸前了,她手里也被塞了一个馒头。
方氏给她打了一勺素菜,特意解释道:“大嫂说,你们不准吃肉。”
满宝理解的点头,问道:“那我们是不是还要守三年的孝?”
“咳咳……”别说周五郎等人,就是周大郎都呛住了,连忙灌了自己一口水道:“不用,不用,你要是不想吃肉,戒个三四天就行了。”
其实乡下没这么多讲究的,老周头一开始都没想起这事来,因为就是当年他爹娘死的时候,他也不避讳这个的。
当时家里剩下的饭菜中要是能翻出一块肉来,他的伤心都能被冲淡一些,更别说会特意的不吃肉了。
也就读了书后,昨天晚上大头一脸忧心的问他们家是不是要三年不吃肉,五叔是不是要三年不能娶媳妇……
周大郎和小钱氏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因此都惊呆了。
一般不能嫁娶,饮宴,这不是只有皇帝老爷子死了,县太爷规定才不呢做的吗?
其实他们乡下地方,做了,没人告,县太爷都不知道,更别说不知道在哪儿的皇帝老爷子了。
所以上一任皇帝老爷子死的时候,虽然有规定不能嫁娶和饮宴,但过节的时候,大家还是该吃肉吃肉,该喝酒喝酒,该说亲说亲……
满宝挠了挠脑袋,恍然大悟起来,“我知道了,书上写的是父母,这是我们的小叔,所以是不一样的。”
六兄弟听了心中复杂,目光也复杂起来,周四郎犹豫了一下道:“满宝,要不你试一下三年不吃肉?”
周二郎就拍他脑袋:“别瞎出主意,满宝病了咋办?家里可是好容易才把她养成这样的呢。”
满宝也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胖肚子,犹豫了一下道:“听说皇帝只守三个月的孝期,一个月当一年。”
“对啊,你是仙子啊,神仙不是一天一年吗?”周四郎道:“干脆你守三天吧,就当是守三年了。”
满宝问:“为什么只要我守,你们不守?”
周大郎道:“我们一起守,那是我们小叔,我们本来就该尽孝的。”
“好!”满宝认真的点头,“我们一起守。”
正说着话,章老二从外头冲了进来,看到周大郎兄弟几个手里都拿着馒头,而身后的厨房里看着似乎还有许多,目光便微微一闪,人就要挤进去,“大郎,你们躲在这儿干什么呢,表叔找你们都找不到……”
周大郎和周三郎立即一闪挡在章老二身前,周二郎则配合默契的把手里吃了一半的馒头往周四郎嘴里一塞就上前扶住章老二,一边用大力气把他往外头扶,一边笑嘻嘻道:“二表叔,你不说我也是要去找你的,我正想和你说些悄悄话,你还记不记得几年前你跟我们家借的粮食?”
章老二身子一僵,囔道:“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第五百五十九章 治丧(七)
“您忘了,就是当年表弟说要成亲,家里没米下锅,所以跟我们家借一点儿,表叔啊,今儿您也看到了,为了我小叔的丧仪,我家可是花了大钱了,”
周二郎紧紧地拽着他的胳膊往外扶,愁苦的道:“去年又是灾年,今年的夏粮还没下来呢,现在我们办的席面麦子都是跟村里的人借的,所以表叔,要不你把当年借我家的米还了吧。”
章老二用力的挣脱开周二郎的手,严肃的道:“我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了,是不是你记错了?”
“不可能,表叔,我的记性可好着呢。”
“年纪小不记事,不然你等我去问你爹,你爹肯定不知道有这事。”
说罢急匆匆的走了。
周二郎撇了撇嘴,转身就回去。
周四郎嫌弃的把馒头从嘴里拿出来,还给他,周二郎接过去吃了,还鄙视周四郎,“现在知道嫌弃了,你以前还是吃我口水长大的呢。”
周四郎差点就吐了,“二哥,你再说!”
周二郎就不逗他了。
满宝从周三郎的身后探头去看院子里四处张望的章家人,好奇的道:“我没见过他们。”
“那是你奶奶的娘家人,我们两家好几年不来往了,你不记得是正常的。”
周大郎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糟了,满宝的房间。”
周五郎和周六郎闻言脸色齐齐一变,撒腿就往隔壁小院儿跑。
他们可是知道的,满宝屋里有好多好多的银锭子。
兄弟俩小牛犊一样冲到隔壁小院儿,就见满宝的房门紧闭,一把锁锁住了门。
兄弟俩同时松了一口气,然后就觉着不远处他们的房间似乎有声响。
俩人对视一眼,悄悄的走上去,周五郎“砰”的一下打开门,就见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儿正翻着他放衣服的竹箱,而床上本来摆放得好好的被子也被翻得乱七八糟的。
周五郎嗷的一声,直接冲上去把那小孩儿按住,直接上手搜他的衣服。
他正想叫周六郎来帮忙,却见周六郎腾的一下就冲了出去,院子里就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喊叫声。
周五郎直接捂住底下小孩儿的嘴,冲外头喊道:“捂住他的嘴巴,搜身,快搜身,三哥说的我本来还不信,原来是真的,你们章家人都是贼吗?”
周五郎把人搜了一遍,总算把他藏在衣服里的八文钱找出来了。
周五郎平生第一次见偷钱的贼,气得不轻,直接上手揍,“叫你偷钱,叫你偷钱,我藏在枕头里的,我爹都没摸走呢,你比我爹还有脸啊。”
院子里周六郎嗷嗷的叫,喊道:“五哥快帮我”
周五郎就啪的一下最后给了黑孩子一巴掌,冲出去就见他六弟正被压住打,他气得不轻,直接扑上去……
周三郎和周四郎跑过来时看到的就是他们家的两个弟弟正压着一个少年揍,还把人本来就破烂的衣服给撕坏了,从一堆布条里找出了几文钱。
周三郎&周四郎:……
周五郎和周六郎合力把俩破孩子打跑了,然后仔细去看别的房间,这才发现小院这边一溜的房间只有周四郎和满宝的房间上锁了,而其他人的房间都被翻找过。
大丫和二丫三丫本来放在房间里满宝送的花都不见了。
兄弟俩气得不轻,转身就要去找爹娘。
周三郎连忙把人拉住,“你们是不是傻,这样的事找爹娘没用,来,三哥教你们,你们去找大丫他们……”
周三郎给俩人传授经验,可能是怕他们吃亏,他还特意看了周四郎一眼,犹豫了一下后还是摇头。
周四郎道:“三哥你摇头是什么意思?”
“可惜你成亲了,不然你就还是‘孩子’,”周三郎叹气道:“不过你现在都是孩子的爹了,要是也去干那样的事,表叔他们抓到了肯定不放,所以还是算了吧。”
周四郎眼珠子就转了转,给周五郎出主意,“你那些朋友呢?把他们叫上,他娘的,欺负我们老周家人欺负到我们家里来了,当我们还是小孩子吗?”
周六郎的年纪最小,他知道表叔家不好,在记忆中,每次跟表叔家的人在一起时,他都会被欺负,但那些记忆已经很久远了。
毕竟两家许多年不来往了不是?
可这次,记忆中被欺负的场景不仅被重新想起,还比以往更加的强烈了。
周六郎眼睛都红了,撸了袖子委屈的都带出了哭音,“我有朋友,我去找他们!”
周五郎当然跟他一起,他们一直都是村子里同龄的孩子王,这些年因为有钱有势,早养成了一股气势,怎么可能默默地忍下这口气?
周五郎他们气势汹汹的去找人,而一墙之隔的大院也在风起云涌。
道观的道士下山来了,他们会在这里吃一顿饭,然后就举行招魂仪式,招魂过后还要跟着去下葬。
昨天钱氏就拿着周银的生辰八字上山问过下葬的吉时,并约好了招魂的时辰,此时道士们才到山下,老周头和钱氏便去招呼他们。
满宝跟在身后跟个小尾巴似的,道和拉住满宝,小声道:“你家好热闹啊。”
满宝敷衍的点了点头。
道和见她心不在焉的,便叹息一声,道:“你节哀顺变啊。”
满宝认真的点了点头。
等着道士们吃饭的时候,老周头便坐回了棺材边的席子上,满宝坐在他身边。
章老大和章老二从大门外晃荡进来,看到院子里坐着的道士,忍不住眯了眯眼。
俩人直接进了灵堂,鞋子都没脱,直接坐在了席子上。
满宝皱了皱眉。
章老大挨着老周头,叹了一口气道:“表弟啊,你有好几年没去我家了吧?”
老周头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虽然他不能把人赶出去,也不能和人吵架,但他可以不理人。
章老大也不介意,盘着腿坐起来,脏兮兮的鞋子蹭着席子,老周头很干脆的把头扭往一边,眼不见为净。
章老大也抬头看向里面,以为他看的是棺材,便问:“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第五百六十章 颠倒黑白
这话让老周头心中有些触动,便叹息了一声。
章老大便问,“人是怎么没的?”
老周头垂下眼眸道:“遇到了山匪。”
“怎么没去领尸骨回来?”章老二道:“人活着不回乡,死后总要回来的吧?”
“在梁州呢,而且都是三年前的事了,去找了也领不回来。”
章老大看了一眼院子里的道士,道:“可招魂也没用啊,这些道士不都是骗人的?你与其花这个钱,还不如留着给活人花呢。”
章老大本来还想铺垫得长一点儿,可这会儿话赶话说到这儿了,他便直接了当的问,“你怎么请了这么多的人,我往外看了一下,你们村这是里外里都来了?”
老周头“嗯”了一声。
章老大便一拍大腿道:“你糊涂呀,表弟,你啥时候这么脑子不清楚了?请几家血缘近的,关系好的就行了,加上外头来的亲戚,有个七八桌就差不多了,你怎么连那些拐着弯的亲戚也请来了?”
老周头心中冷哼,不软不硬的道:“表哥这次带来的人不都是拐着弯都找不着的亲戚吗?”
章老大脸色一沉,严肃的道:“那可都是你堂舅堂姑家的人,往上两辈,大家都是一个祖宗,没有他们能有大姑吗?没有大姑能有你吗?”
“我不认识他们,”老周头的皮从来不薄,因此也不怕说,“要不是表哥把人领来,大街上见到都不带打招呼的。”
章老大:……这天没法聊下去了。
老周头见他噎住,这才得意的哼了一声。
说他请客多?
哼,他能不知道他请客多吗?
可他有什么办法?
周银的事,七里村的家家户户都知道,甚至家家户户都有参与,这事今儿算是有了一个了结,他是请这家,不请那家,还是都不请?
他们老周家还要在七里村继续过下去呢,那当然是都请了。等他死的时候是肯定没有这个排场的,到时候大郎请个几家亲近一些的人家,有个十来桌就差不多了。
其实,他宁愿请全村的人一次,也不愿意请章家人一次。
说是血缘近,但其实感情并没有多少。
血缘也是要靠来往维系的,没有来往能有多少感情?
他和章家,那是见一次就互相伤害一次,还不如不见呢。
老周头摸出了烟枪,但没有抽。
章老大只沉默了一瞬便继续念叨:“不是我说你表弟,我知道你是因为愧疚才搞这么大排场的,但人已经死了,你弄再大他也看不见,还不如留着东西给活人用。”
“我记得二表弟在这一点上就很通透,小的时候啊,他去我家……”
“多小的时候?”老周头有些气恼的打断他的话,“表哥,我不记得二弟小的时候去过你家。”
“怎么没去过,大姑带着他去的,”章老二道:“表哥,我早就想说你了,你就是要补偿表弟,那也该落在实惠的地方,你现在请全村的人吃饭有啥用?他们跟表弟有什么关系?论血缘,我和大哥才是表弟最亲近的人,你要补偿他,就得先看看活人,你把活人照顾好了,表弟泉下有知,他会不高兴吗?”
章老大连连赞同的点头。
老周头惊呆了,手中的烟袋都差点掉了。
一旁的满宝也惊呆了,叫道:“原来小叔不是我亲小叔?”
老周头转头一巴掌拍在满宝的小脑袋上,喝道:“胡说啥,他跟我是亲兄弟,怎么会不是亲的?表弟,你可别瞎说,啥叫跟你们才是最亲近的人?那我算啥?”
“那你不是对不起他吗?除了你们一家子,跟表弟最亲近的不是我们吗?”
老周头“我”了一声,说不出话来。
章老大道:“表弟,你也别怪我说话难听,要我说,二表弟就是被你给害死的,大姑在底下不知道多伤心呢。”
“就是,”章老二接着道:“当年我大姑可是最疼小表弟的,临终前都叮嘱了你还要好好照顾小表弟,也好好照顾我们的,结果你呢……”
章老二哼了一声道:“有了媳妇就忘了娘,我大姑前脚刚走,你后脚就跟我们家闹翻,这也就算了,我们毕竟是外人,不好跟你计较的,可周银可是你亲弟弟。”
章老大连连点头,接口道:“我大姑和大姑父留下来的家业有他的一半,他们苦了一辈子,别的没有,给二表弟娶媳妇的钱总留下了吧?”
“就算没留下,你也得把人养好来,我大姑给你娶了媳妇,你养大她另一个儿子不应该吗?”章老二接着道:“结果你呢,哼,娶了个蛇蝎妇人,竟然把我大姑的小儿子给卖了。”
老周头抖着手捻了捻烟丝,红着眼道:“我们没想卖二弟……”
“说是这么说,结果还不是卖了?”章老二打断他的话,“你有这么多儿子,随便卖哪个不行?再不济你还有闺女呢,卖闺女也行啊,女孩儿总比男孩儿值钱的,结果你舍不得周喜,却把自个弟弟给卖了,周银心底还不知道怎么恨你呢。”
“没错,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多年不回家了。”
一旁的村长听不下去了,上前道:“你们别瞎说,当年是小银叔自己要出去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当年地里旱成那样,不出去多半就要饿死的。村里多少户人家都有饿死的人。”
“我们当然知道,因为我们家就死了两个人了,可他们家没死!”章老大道:“你们家为什么没死人?还不是因为卖了周银换粮食活命,要不是你把人卖了,他也不会背井离乡死在外头。”
老周头紧闭着嘴巴没说话,章老大步步紧逼道:“死的时候,他心里不定怎么恨你呢,所以认真算起来,我们兄弟俩才是周银最亲近的人了,你以为又是给他请道士,又是给他请全村人来办丧仪他就能原谅你了?”
“你可做梦吧,你也就能对他生前在乎的人好一点儿,他的怨气才能轻一些。”
老周头低着头没说话,村长却气得不轻,但他辈分小了一辈,有些话不好说出口。
第五百六十一章 拜祭
同样气得不轻的还有一旁的满宝。
她想要动作,却被老周头紧紧地抓住,因此只能狠狠地瞪了一眼俩人。
章老二刚好看到她的目光,立即叫道:“你看,你看,表哥,你也太不会教孩子了,这是你小闺女吧,见了我不叫表叔也就算了,还瞪人!”
他道:“要我说这样的孩子就该生下来就扔了,免得养大了还浪费粮食。”
村长气笑了,这可是周银的孩子,扔个屁啊扔。
他懒得跟这样的人计较,反正抠门的金叔总不会真让他们占去便宜的。村长转身就走,结果没走多远,就听章老大和章老二道:“你自己考虑考虑吧,想想我们说的有没有道理。大不了我们今天晚上留下住一晚上,等你想清楚了再走。”
老周头:……你们还敢住?
章老二道:“表哥,你家还有两个小子没成亲吧,哦,不对,算上这个赔钱货那得是三个了。”
老周头脸色一沉,将烟杆狠狠地一敲在地板上,问道:“你说谁是赔钱货?”
章老二一点儿都不怕他,轻蔑的扫了一眼满宝后起身,“行了,表哥你好好想一想吧,你家的新房子起了后我还没去看过呢,我过去看看。”
兄弟俩抬脚就要往小院儿去,结果也不知怎么了,刚才大院俩人就脚下一滑啪叽一声五体投地了。
站在正前方的周大亮看到哈哈大笑起来,乐道:“表叔,你们别客气呀,快起来,快起来。”
俩人气得不行,直接骂周大亮,“你这臭小子说什么呢?”
周大亮便用鞋子铲了铲地,用鞋尖扬起一小片灰尘,直弄得他们灰头土脸的才笑哈哈的道:“说谁臭小子呢,我媳妇说我可香着呢。”
大家正哄笑着,村长突然从大门外快步进来,一巴掌拍在周大亮脑袋上,道:“胡咧咧啥呢,有客人来了。”
“不是,咋这时候还有客人……”周大亮很快不说话了,因为他看到了走进来的白老爷和白老夫人等人。
老周头正伤心,并没有留意到,直到满宝拉了拉他的手,他这才回神,一抬头便看到白老爷引着白老夫人进来。
而白老夫人还牵着白善宝一起。
刘氏友善的对他笑笑,然后走上了灵堂。
老周头回神,立刻让满宝去给他们点香。
满宝今天已经做过不少这样的事了,抽了一把香点燃,然后分给他们,又回自己的位置上坐好。
刘氏看着眼前的棺材,很是诚心的低头一拜,然后看向白善宝,道:“你是晚辈,前来拜祭应该跪下去拜一拜的。”
老周头听了连忙摇手,“使不得,使不得,小公子拜一拜就好了。”
但白善宝看了一下祖母,又看了一眼跪坐在一旁的满宝,还是跪了下去。
前来围观的人都惊讶得不行,刘氏笑着介绍道:“这是我们的规矩,善宝和满宝是同辈,在灵堂上就同是晚辈,拜祭长辈怎能失礼?”
大家便觉得读书人家的礼可真多。
白老爷也拜祭过,他将香插到香案上,看着棺材良久不语,半响才幽幽叹了一口气。
昨天晚上,七里村的人连夜起坟,这事瞒不住刘氏,自然也瞒不住他了。
应该说,这事也就能瞒得住外人,七里村的人是瞒不住的。
所以他和七里村的人都知道,现在棺材里头躺着周银夫妻呢。
他再瞥了一眼还坐在地上的章家兄弟,又叹了一口气,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出殡都不得安生。
章家兄弟俩却双眼冒光的盯着看着就和人不一样的白家三人。
他们爬起来正想迎上去说说话,结果眼前突然出现了许多青年,等他们终于挤出来时,白家人已经留下奠仪告辞离开了。
章家兄弟气得不轻,想要发火儿,但对上一帮青壮的目光,他们的话便又堵在了胸口。
他们当然是不怕的,只是他们一大把年纪了,骨头脆的很,这些一看就是村子里的那些混混,跟他们计较不值得……
俩人这么安慰自己,转身愤愤然的要去找老周家的人算账,毕竟这是在老周家,这事合该他们负责的。
恰在此时,道士们突然道:“无量天尊,吉时到了,请居士带着孝子贤孙站好吧,我们这就要准备招魂了。”
大家纷纷退到外面的退到外面,给道士们让位置,而青年们则好奇的爬到墙头上去看。
大家就看见守清道长拿出了一打符文,周大郎他们早就准备好了,将香案和鸡鸭鱼肉都给端了上来。
哪怕是已经吃过饭的人也忍不住齐齐的咽了一下口水。
有人悄悄的议论开了,“这老周家也真舍得,办这么大,得去五两银子吧?”
“五两?你做梦呢?我们村有多少人?光我们这一顿就吃去多少了,更别说大头是在棺材上,他那不是现打的,买的又大,估计得三四两。”
“还请了道士,说起来阿金对小银也算是好的了,这么大的排场,真把小银的魂召回来了,以后也就有了归宿了。”
也有年轻的道:“刚章家的人不是说金叔亏待了小银叔吗?”
“嗤,他家说的话你能信?臭小子,你才多大就这么多嘴,小心以后跟周三起似的惹人嫌。”
“……不是你们自己先说的吗?而且我以前从不知道周六郎有个小叔。”
“那是你年纪小呢,”而且那会儿谁敢在村里提起周银?
不过现在却不要紧了,只要不提七年前的事儿,其他的事儿要是不提反而显得奇怪了。
因此他道:“章家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老一辈才行,养得这一辈好吃懒做,以前章婶儿在的时候他们就喜欢上门来打秋风,后来章婶儿不在了,他们就更喜欢上门了,上门也就算了,每次还教唆小银跟他嫂子闹,真是不长脑子。”
“可不是,小银从出生起就是他嫂子带的,刚认人的时候只肯认他嫂子做娘。”
“那叔祖母愿意?”
说的是章氏。
“当然不愿意了,那会儿大郎他娘的日子可不好过,还是周银稍长大了一点儿才好过起来的。”
“其实也不怪大郎他娘疼周银,论心疼人,这老周家可没谁比得上那小子,你们别看周金现在怕老婆,年轻的时候啊,啧啧啧……还是周银把人给调教出来的呢。”
八卦的少年兴奋了,问道:“怎么调教的?”
“简单,他只要不听话,或者欺负他嫂子,他立刻就地打滚和他爹娘说他大哥欺负他,每次周金都得被揍一顿。”
“对,人家都是小时候挨揍,你们金叔正好相反,他小时候是独子,家里宠得厉害,结果成亲当了爹,反而时不时的被揍,啧啧啧……”
第四百六十二章 出殡
满宝被老周头和钱氏牵着站在了最前面,守清道长一脸严肃的手持法剑,口中念念有词。
不管能不能真的把魂魄召回来,反正他是挺敬业的,满宝仔细的听,便听见他念叨着:“……故周银夫妻昔年远出路亡,无地名招魂回归故里领果升生谨此丹衷……招魂万里回原籍,领果升日早登仙,承此艮因未得度,寒魂化作碧波仙……”
守清潇洒的一转身,长剑往前一刺,似乎是在为亡魂开路一般,厉眼看向大门,一路拖着剑延至灵堂前。
老周头和钱氏全都目光炯炯的看着道长,满宝也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
守清道长长出一口气,拿出一块手绢优雅的擦了擦汗后道:“亡魂已归,可以出殡了。”
钱氏突然就大哭出声,一转身扑到了棺材上,拍打着棺材哭道:“银啊,银啊,你怎么就这么狠的心啊,这么多年都不来看看嫂子,我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拉扯大,哪怕是来梦里一次也行啊……”
守清道长刚擦干的汗又冒了出来。
满宝还没来得及和他说话,就被小钱氏一把抓住,和穿着孝衣,捧着牌位的大头一起给扯到了前面站着,“时辰到了,打幡出殡”
冯氏和何氏连忙上前扶起钱氏,一下子就哭声震天起来,消失已久的周五郎和周六郎焦急的钻进来,纷纷扶着棺材站好,也叫着小叔小婶儿的哇哇大哭起来。
别管能不能流出眼泪,反正哭就对了。
但钱氏是真哭,就是小钱氏都忍不住抹掉眼角的眼泪,哽咽着说着些安慰的话。
老周头捏着烟杆,红着眼眶走在了最前头,唢呐声响起,大家便跟随着棺材一路往村外去,哭声震天的一路过去。
但村里的人其实不怎么伤心,反而还开心的,周银这一光明正大的下葬,压在村子里许多人心头的大石头都被挪到了一边。
就是老周头和钱氏,虽然眼睛通红,但心里也是高兴的居多。
从今天开始,将来过年,来年清明,以及端午,重阳需要祭祀祖先的时候,他们都可以光明正大的给周银夫妻上一把香,上一桌丰盛的饭菜,而不用像以前,只能偷偷摸摸的往他们的坟前插三炷香,连给坟头除草,都要找些借口……
他们的墓地依旧是选择在一块地附近,只是从老周家父母的左侧换到了右侧,满宝一脸懵的跟着大头送了棺材到墓地。
看着人吧棺材放下,然后小钱氏抹着眼泪走上前,拉着两个孩子到坑前道:“来,这第一捧土你们姑侄俩一起撒。”
满宝懵懂的捧起一把土扔到了棺材上,大家便吆喝了一声,周大郎等亲自将土掩埋上。
章家人在后面看着撇了撇嘴,也忒多讲究了。
埋好了棺材,老周家的人还要在坟前再祭祀一次,守清道长带着人围着坟堆又转了三十六圈,念足了经文才算完成。
满宝这次又和大头站在了最前头,跪下给亡魂磕头,只是这一次,周大郎七个兄弟姐妹和底下一堆儿子女儿也都跪下了,除了老周头和钱氏还站着。
等孩子们都磕了头,钱氏这才蹲到了地上,可能是哭得太久,她一下没站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也懒得再动弹,一边烧纸钱,一边在心里念叨:你们放心,嫂子会帮你们把满宝养大的,她跟你一样,是个很聪明,很聪明的孩子,你也要保佑她健康平安啊……
丧仪结束,大家都各自回家,老周头一家落在了最后,满宝关切的扶着娘亲,钱氏对她笑笑,虽然眼睛红肿,但神态很轻松,“娘没事。”
这话安慰到了满宝,她也高兴起来了,咧开了嘴笑,往回走的时候,满宝就好奇的看了一眼爷爷奶奶旁边的那个坟堆,“咦”了一声道:“娘你看,这个坟堆有人来除草了,可是好奇怪啊,怎么没上香?”
老周家的人齐齐冒汗,他们还没想出借口来,满宝已经转身跑回去,从周银的坟前拔了三炷香出来,跑回来插在了同样是新土的坟前。
她和往年一样,照着爹娘的叮嘱念叨道:“墓里的不管是叔叔还是婶婶都可以来和我小叔小婶一起吃饭呀,鬼多也热闹的。”
想了想,觉得这事不能漏了爷爷奶奶,因为以前他们都是来给爷爷奶奶扫墓的时候请旁边这陌生的坟主吃东西的,没道理现在请了这陌生的坟主,不请自家爷爷奶奶不是?
于是她又跑回去,从小叔小婶的坟前又拔了三炷香给爷爷奶奶,念念有词的请他们一块儿过去和小叔小婶吃吃喝喝。
老周家一家人就这么看着,等她折腾完了便牵着她的手回家去。
算了,反正都是一家子,一块儿吃就一块儿吃吧,想来周银夫妻也不会介意的。
才到家门口,就见村子里的人正帮忙收拾碗筷和桌椅板凳。
碗筷要洗出来,分好还给各家,桌椅板凳也都要清洗一遍,这些活儿当然不可能老周家自己干完,一般都是左邻右舍和乡亲们一起帮忙弄的。
其他外家的客人并没有跟着一起送殡,毕竟没有血缘关系,所以他们早早的便走了。
现在还剩下的就是章家的人。
他们此时正在碗碟里翻找些什么,有村子里的妇人不客气的喝道:“别翻了,这年月还能有剩饭剩菜呀,别把碗碟砸坏了砸坏了赔啊。”
章家人撇了撇嘴,收回了手。
一看到老周家的人回来,章家的人立即气势汹汹的涌了上去。
包括老人孩子,四十来个人站在老周家的对面,七八个半大的孩子被推到了前面,一个妇人直接喊道:“周金,你们家孩子是怎么回事,我们是来吃席面的,结果你两个儿子带着孙子孙女把我们家的孩子都打成什么样了?”
老周头瞥了那几个鼻青脸肿,甚至衣服还被扯坏了不少的孩子一眼,都没问他儿子们为啥打架,直接皱眉挥手道:“行了,行了,有什么事儿一会儿再说,我们刚从墓地里回来,你们决定要在这儿挡我们的道儿?”
第四百六十三章 打架
章家人顿了一下,还是给他们让开了道。
老周头便带着家里人呼啦啦的进了家门,看了一眼院子里已经被收起来的碗筷,他满意的点了点头,看向周大郎:“去找几把扫帚来,多找些。”
周大郎应了一声,去找扫帚。
章家的人跟在后面涌进来,但他们人太多,也不是谁都进来的,主要是章老大和章老二带着人以及那几个受到严重伤害的大孩子和少年们进来。
他们气势汹汹的要老周头给一个说法。
老周头淡定的捻了捻烟丝,打断他们的话道:“行了,多大点儿事,孩子们打打闹闹不是正常的吗?打一打兄弟感情更好嘛。”
这是他还小的时候被章家兄弟俩揍的时候他舅舅跟他爹娘说的话,老周头记在心里一辈子。
可惜,他记住了,章家兄弟显然没记住,所以他们一听这话就愤怒了,直接指着老周头的脸骂起来,“我就知道你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亏得我爹以前对你那么好,现在你儿子这么打我们家人……”
章老大的孙子也很愤怒,他就是被打的一个,他九岁了,还是第一次被人按在地上摩擦,所以现在有爷爷撑腰,他干脆上前一步,指着钱氏骂道:“你是狐狸精,勾引得男人忘了娘……”
站在钱氏旁边的满宝愤怒了,吼道:“你敢骂我娘?”
“我就骂了怎么样?”在家里的时候他奶奶就是这么骂他娘的,来前他奶奶说了,周家的那个老太婆一样是狐狸精。
满宝捏着拳头直接冲上去,以推倒白善宝无数次的经验狠狠地推在章孙子的胸口,在他毫无防备仰面一屁股倒在地上后,就直接扑上去按下他的上身,直接小手就抽。
如果是白善宝,他一定会下意识的抬起双手挡住头脸,再以他被扑倒无数次的经验抽空将满宝推开,再揍回去……
但是章孙子显然是第一次被推,更是第一次被人压在身上揍,所以他反应不及时,满宝的巴掌就疾风骤雨般落下了。
他被打懵了,一边大哭,一边乱舞着手回击,但根本没用……
站在一旁的妇人气疯了,直接上手就要抓满宝的头发,结果才伸手就把小钱氏给挡了回去,小钱氏还推了她一把,冯氏和何氏立即上前帮忙,叫嚷道:“干嘛,干嘛,在我老周家你们还敢打人吗?”
妯娌三人一下就把站在一起的章家女人给推了倒退了好几下,方氏站在后面目瞪口呆,一时都不知道该不该上手。
章老大一看孙子被打得嗷嗷叫,自个媳妇和儿媳妇又被挡住,一时也顾不得长辈的身份了,伸脚就要把满宝踹开……
结果脚才伸出来,就被老周头一烟杆敲在了脚上,不说这烟杆的重量,光那烟头就烫了他一下。
他“嗷”的一声,对老周头怒目而视。
老周头却把烟杆往后腰一别,直接伸手从大儿子手里拿过一个扫把,瞪着眼看他,“表哥,刚才二弟没出殡,客人们都没走,我忍你,现在你来跟我说说,你想对我闺女干啥?你不知道这几个倒霉孩子在我家偷鸡摸狗?你不会教孩子我给你教……”
章老大没想到刚刚还跟锯嘴的葫芦一样不说话的老周头会这样,气得头都快冒烟了,颤着手指指他,“周金,可是你们老周家请我们来吃席的……”
“我没请你们来吃席,”周金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一样的喊道:“我请你们来是送二弟最后一程的,结果你非要搅和他的丧礼,你当我周金是吃素的啊!”
“不是!”一道声音从墙外传来,周大亮的头从围墙上冒出来,他努力的掂着脚尖,冲院里喊道:“金叔说得好,金叔,要我们帮忙不?我带了十好几号兄弟来。”
周大宏没周大亮那么傻,直接从旁边搬了一张凳子过去,踩在上面就爬上了围墙,直接坐在围墙上给他们鼓劲儿,“周四,上啊,这种事怎么能让金叔来干?”
老周家一家人:……
章家人:……
两家人都同时安静下来,然后就孩子的哭声和叫声就更加的清晰了。
众人齐齐的低头去看,就见满宝还压在章孙子的身上,章孙子终于学乖了,会用双手护住头脸了,所以他现在可以顺畅的哇哇大哭。
而满宝正啊啊啊的叫着啪啪啪打在他的手臂上,一下又一下,大人听着都疼。
不说坐在墙上看得一清二楚的周大宏,就是只露出一个脑袋的周大亮都啧啧一声,道:“满宝姑很有他爹当年的风范嘛。”
小钱氏连忙上前把自家小姑拉开,两个孩子的战争这才告一段落,章孙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是真的很疼啊。
章老大一家人心疼得不行,抱着章孙子怒视老周家人。
“行了,本来也是不来往的亲戚了,因为周银跟你们血缘亲所以才叫你们来的,本想着你们来也行,不来也行,结果你们非要闹这么多事。”
钱氏之前一直避开章家人,就是不想在周银的丧礼上把事情闹得太难看,可这会儿周银夫妻出殡了,她还怕什么?
钱氏直接瞥了他们一眼,淡淡的对几个儿子道:“把他们赶出去吧,这一顿饭便是我们白送出去的。”
“钱氏,你敢!”
钱氏扬眉,“你说我敢不敢?怎么,让我娘家大哥去找你们说说话吗?”
章家人就不约而同的皮一颤。
周大郎就领着五个弟弟拿着扫帚上前一步,目光炯炯的盯着章家人。
周大宏坐在墙上哦哦哦的叫着,嚷道:“我们来帮忙,我们来帮忙,兄弟们快来啊,周四要被人欺负了”
周四:……
方氏都忍不住捂脸,她总算知道,为啥村子里的人都说丈夫以前是混子了。
章家人的人被逼出了院子,出去一看,这才明白为啥留在外头的人一点儿声也没有,原来有十来个青年正手持木棍围着他们。
不远处的榕树底下,来叔幽幽地一叹,“都是懒的,好好的家业都给败了,亏得棺材抬出去了,不然在他灵前闹成这样,非得那孩子给气活过来不成。”
第四百六十四章 教训
章家的人被七里村的村民这么看着,即便是他们脸皮够厚,此时也不由有些涨红。
只是看了一眼老周头家现在的青砖大瓦房,章老大等人不甘愿就这么走了,去年他们家种的冬小麦也不知道为啥就收了两袋回来,到这会儿就吃得差不多了。
离夏收还有一段日子呢。
章老大正想发狠亲自上阵躺倒耍赖时,来叔忍不住分开了众人走进来,他年纪挺大的了,是村子里辈分最大的一波,今天就是他负责坐在前头收奠仪。
他记性还不错,老周家的亲戚他也都知道,他负责收丧仪,就是回头告诉老周头,该来的谁没来,让他心里有个数就行。
基本上,乡下地方送的礼都是固定的,只是有些人家若是厚了,主家心里也得有数,以后好还礼。
所以这样的事儿就得拜托一位脑子清醒的长辈来做。
来叔可是知道章家今天送的什么东西,更知道往前三十年两家的关系是怎样的。
说起来两家彻底闹翻还是周银把自己卖了的那一年,那一年是大德十一年,那场旱灾直到现在他就记忆深刻。
来叔叹了一口气,章家就是从那会儿开始彻底败下来,说是穷闹的,但也不全是。
老周家不穷吗?
那会儿他们家可是比章家还穷,还艰难。
结果现在看呢?
人家十几间的青砖大瓦房建起来了,日子是过得有滋有味,靠的是什么?
还不是一家老小跟牛似的使劲儿干活儿,自从周银把自己卖了以后,老周家一直是全村春种时最早的一批。
哪怕来叔是七里村的老人,对上他,章老大也天生气弱。
来叔看着章家兄弟叹气,语重心长的道:“你们也一把年纪的人了,孙子都能下地干活儿了,闹这一出不丢人啊?”
“日子好或歹都是人过出来的,你们啊,想想你们老章家以前的日子,再想想现在的,难道让你们的子孙看着你们是如何耍赖打横?也学着好吃懒做?”
来叔道:“谁家也不是傻子,你现在耍赖就算能从这儿拿走一粒米,那也不够你们一家子吃的,回去吧,给你们爹娘和大姑留点脸儿。”
村长和村里的一些老人也从各个地方凑了过来,显然是听说了这里的事。
村长是有些头大的,章家来的人多,真打起来,那就是村和村之间的事了,到时候里正问罪,最先被骂的就是他了。
所以他连忙分开众人出来,拦在两家人中间道:“行了,行了,都散了吧,你们两家还是亲戚呢,闹的什么?”
两家都骂了一顿后村长看向章老大,道:“章表叔,我呢,就跟大郎叫您一声表叔,今儿的事儿我们都看在眼里,你们来七里村坐席,也算吃得尽兴了吧?现在小银叔也送走了,天色也不早了,赶紧就回家去吧。”
来婶儿被孙子扶着走进来,掀了掀眼皮看章家人多,“可别当着我们的面儿说什么周金卖他弟弟的话,当年的事是咋样,你们心里清楚,我们心里也清楚。”
“一个村子住着,周金和钱氏要是亏待了周银,我们都有眼睛看,用不着你来替他们宣扬,”来婶儿年纪大了,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些人了,所以直接道:“何况这是我们七里村,是我们周家的事,你们章家,说到底还是外姓人,啥时候我们周家的事可以让外人来指手画脚了?”
章老大气道:“论血缘……”
“那周银也姓周,我家跟他家就是隔了五代,他也是老周家的子孙!”
这话没毛病,章老大张了张嘴,脸色涨得通红,最后瞪了老周头一眼,带着人转身就走。
等章家人走了,村长便挥手道:“行了,行了,赶紧散了,有空的都搭把手,把碗筷桌椅都搬到河边去洗,分好了给各家送去……”
周大郎等人当然也不能干坐着,纷纷撸了袖子去安排,现场一下就剩下还没成家,依然被算在未成年一列的周五郎周六郎带着一众侄子侄女。
他们连忙围到满宝身边,问她的手痛不痛?
满宝当然是痛的,两只手掌现在还红通通的,显然打人时力气不小。
周四郎“嘶”了一声道:“他不知道多疼呢。”
周五郎:“你心疼啊。”
周六郎哼道:“我才不心疼呢,我心疼满宝不行啊。”
来婶儿还没走,闻言眯着眼睛看了一下满宝的手掌,笑眯眯的道:“泡一下冷水舒服,这孩子刚才打架了?”
“打了,跟章家的孙子打的,”扶着她的小孙子高兴的道,“压着他打的,奶,满宝比我姐可厉害多了。”
和周六郎一样大小的脸庞上满是兴奋。
满宝走上前去,她和他同辈,所以嘟了嘟嘴道:“三泉哥,我总觉得你在骂我。”
“没有,他夸你呢,”来婶儿先笑道:“满宝像她爹,打架起来可狠着呢。”
满宝兴奋起来,好奇的问道:“叔祖母,我爹真的会打架啊?”
“那是,打得可狠了。”可能是章家人激发了老人家的热情,她也不回家了,直接带着一大串的小孩子,大孩子,少年们坐到榕树底下,跟他们说话。
她眼睛眯起来,看着满宝笑道:“你爹……”
一直坐在树底下的来叔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来婶儿慢悠悠的回神,眯了眯眼睛道:“哦,你爹啊,小时候可懒了,长大了也懒,可比不上你小叔哟。”
周五郎和周六郎呆了,这和他们从老爹那儿听到的版本不一样啊,他们也忍不住凑近了一些。
“你们小叔啊~~”来婶儿慨叹,这是一个很值得老人们说的孩子,但以前是不敢说,不能说,现在丧事办了,他们的经历也有了交代,来婶儿便有些拉不住话头,“他长得像我们周家人,可俊了,比你们爷爷还俊。”
满宝立即道:“我爹说他年轻的时候也俊。”
来婶儿想了想,点头道:“也不算错吧,俊是有一点儿俊,就是太懒了,差点就娶不着媳妇了哟。”
满宝不赞同,“我爹可勤快了。”
“那是你娘和小叔调教的,”说到这儿,来婶儿兴奋了,她最喜欢说这些已经变成老家伙小时候的事了,这让她有一种特别的成就感,“知道你爹以前有多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