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7章 不顾一切的理由
这一夜,也不知是在剖析什么,还是想给这么多年的感情下个定义。
秦裳一点点述说着自己的心意,剖开了心底最深处的情感,把自己完完整整,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家主人面前。
帝修也没说话,或许心底也在思索。
说了一些话之后,秦裳就这么靠着帝修,静静地,享受静谧中难得带着旖旎的气氛。
时间就这么慢慢流逝。
到了后半夜,帝修偏头看了秦裳一眼,把那份手札放回暗格里,伸手又取出了另外一本册子。
“既然你不介意,本座觉得可以试试。”帝修语气淡淡,“这个,你要不要看看?”
秦裳猝然抬眸,看着帝修拿在手里的极为眼熟的东西,默然良久,才道:“我觉得……不需要看这个。”
不需要?
秦裳轻咳一声,俊颜泛起薄红,抬起头,在帝修脸上亲了一下,“夜深了,主人早些睡吧。”
话落,身子一溜烟钻进了薄毯子里。
帝修低头看了一眼他露在外面的头颅,伸手抚了抚脸颊上被亲的地方,语气淡淡:“你这是有多冷?”
大夏天的盖着毯子睡觉?
“还好。”秦裳躲在毯子里,嘴角轻扬,“反正也不热。”
帝修把册子也放了回去。
挥手灭了殿内灯火,在床上躺了下来。
沉寂维持了很久,秦裳没有睡着,帝修也没有睡着。
过了不知多久,秦裳忍不住低声开口:“主人可相信前世今生?”
“怎么?”帝修语气清淡,“又要跟本座约定下辈子?”
秦裳沉默片刻,须臾,轻轻点头。
“若是有可能,我的确很想,很想……”他语气低低的,带着永远抹不去的那种执着,“总觉得一辈子太短,短到我还没有好好体会主人的温柔,这一生就过去一半了。”
帝修没说话。
漆黑的寝殿里,两人气息交融,仿佛早已经痴缠了不知多少岁月,多少轮回。
帝修眉头微蹙,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头的疑问:“本座很想知道,你看上了本座哪里?”
嗯?
秦裳微愣。
“本座这些年偶尔也会想起当初。”帝修语气平静,“从你初上山,跪在本座面前见礼,到后来一次次……本座思来想去,也没有从记忆中找出能让你如此不顾一切的理由。”
秦裳沉默。
理由?
仰慕一个人,追逐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帝修转过头,伸手抚着他的头顶:“你能不能告诉本座,你到底看上了本座哪一点?这张脸?九阁阁主的身份?还是这一身白衣给了你什么错觉?”
跟在他身边那几年里,他什么都没得到,帝修甚至跟他说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唯一给过他的,只有那一身狰狞可怖的伤痕,最后甚至差点要了他的命。所以他实在不明白,他身上有什么闪光点,值得秦裳如此奋不顾身?
秦裳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没有理由。如果真要找一个,姑且就当做是宿命吧。”
他此生的宿命,就是追逐这么一个人,永不放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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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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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8章 契合
天亮之前,秦裳转过身子,侧躺着看着他家主人这张清贵无双的俊颜。
想起主人方才问的问题。
看中了他什么?
这张脸吗?
还是一身白衣给了他错觉?
可是那一身白衣,又给了他什么错觉?
心头泛起这个疑问,秦裳隐隐觉得,也许有可能……当初惊鸿一瞥,便是因为这张倾世之颜,以及这一袭雪衣的纯净清冷,带给了他视觉乃至心灵上的冲击。
方才在浴池里,他不还想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吗?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就不能看脸?
可那只是最初。
最初的冲动,让他不顾一切地踏上了九阁之巅,见到了九阁至高无上的主人。
而往后的每一日,却不再单纯地因为这张脸,也不是因为这身雪衣。
秦裳回味着少年时期心头的悸动,决绝,那份无法撼动的热烈,再到如今……
伸手环上主人的腰,秦裳身体不自觉地朝帝修依偎过去,靠得越发近了些,鼻翼萦绕着经年不变的清冽淡漠气息,心头充实感顿生。
神情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他闭上眼,安心地睡去。
因为九微闭关修习的缘故,秦裳现在闲了下来,倒是不必在意是白天还是晚上睡,这个时辰睡去,睡到中午起,便也就补足了精神。
到了他这个年纪,其实情欲之欢已不那么重要——况且生平未曾体会过那种感觉,自然便没有所谓的沉迷或者喜欢。
他想要的,只是一种契合。
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心灵上,他渴望着能跟主人更近一步,更亲密一些,成为他心里独一无二的存在。
贴身相伴十多年的默契,帝修也许对秦裳心里的想法已了然,因此倒是乐意成全他的这点心意——
虽然,原本他也并非是个贪恋情欲的人。
甚至从未想过这件事。
但为了这个人,倒是可以试上一试。
于是睡到中午时分,秦裳睁开眼醒来便对上了一双清淡的瞳眸,他思绪愣了片刻,缓缓垂眼,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贴在主人身上,像个八爪鱼似的。
空气仿佛一瞬间有些安静。
秦裳默默地抽开自己的腿,松开自己的手,退开了几寸之距,轻轻咳了一声,才道:“主人什么时候醒的?”
“刚醒不久。”帝修道,“顺便欣赏了一下你的睡姿。”
秦裳赧然,随即抿唇轻笑:“让主人见笑了。”
“起吧。”帝修起身,顺便把秦裳抱了起来,“伺候本座沐浴。”
啊?
刚睡醒又沐浴?
秦裳被抱着往月浴殿里去,脑子还是有点懵的,主人抱他倒是抱得很自然,果然有一就有二,可他……
身上的寝衣被褪去,秦裳整个人落进浴池里时,温热的水包裹住他的身体,他才回过神来,抬眸看去。
帝修自己宽衣走了下来,颀长的身姿,完美的体魄……
秦裳垂下眼,心跳不由又加快了一些。
帝修侧靠在池壁上,“过来,给本座捏捏。”
秦裳抬眸,顺从地走到了过去,抬手搭上帝修的颈部,细致地按摩起来。
第1270章 乐在其中
矜贵禁欲的主人,高冷若仙的主人。
为什么对这种事情如此熟稔?
秦裳脑子里一片浆糊,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主人为什么突然间热衷于逗弄他……
直到猝不及防间一阵剧痛传来,他的思绪瞬间全部回到脑海,眼前仿佛闪过一层白光,脖子微仰,一口气死死地堵在了喉咙里。
疼痛感太过清晰。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慢慢适应了这种疼痛,一口气才缓缓吐出。
秦裳抓住池壁,任自己被卷入一片浮沉巨浪之中。
……
太阳渐渐西移。
外面一阵阳光灿烈,在山谷中撒下灼热刺眼的金光。
浴池里荡起一圈圈涟漪,殿内弥漫着丝丝缕缕旖旎气息。
初尝禁果的两人都并不过度贪恋,也许是考虑到某人的身子承受不住,当然,阁主大人的自制力也明显非寻常人能比。
秦裳靠在池壁上,安静了很久,静静体会着疼痛之下那种特殊而无法言喻的感觉。
他们真的……
真的发展到了这一步。
秦裳趴在池壁上,心头突如其来的一阵惆怅,主人真的……真的被他拉入了红尘,再也回不去云端了。
不过惆怅之余,好像又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成就感慢慢浮上心头。
毕竟主人这个谪仙般的人物,是被他拉下来的,也只有他,除他之外,没有旁人。
这种感觉让秦裳心头被一股满足与酸涩包围。
幸福到极致时生出的酸涩感。
“主人。”秦裳偏过头,发丝铺陈在他的肩背,温润压制的眉眼此时显得格外光泽动人,嗓音却稍微有些哑哑的,“主人……感觉如何?”
感觉如何?
帝修眉眼微敛,安静地给他按着腰部和大腿根,语气淡淡:“还不错。”
这个时候,声音仿佛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淡漠平静。
秦裳眯着眼笑,眼底潋滟波动荡漾。
“我也觉得……还不错。”秦裳趴在池壁上,枕着自己的双手,“虽然有点疼,但是……疼得乐在其中。”
帝修道:“你若喜欢,以后可以经常有。”
秦裳微默,虽然因这句带着些许自然纵宠的话而甜蜜,表情却仍然有些古怪。
他若喜欢的话……
主人自己不喜欢吗?
好吧,主人一向未曾对任何事情有过贪恋,三十多年没尝过鱼水之欢,本就是主人情欲淡漠,性子寡淡,又怎么会因此而恋上这种滋味?
不过秦裳倒也并非真的享受——虽然也的确有点,但原因其实很单纯。
“我只是想跟主人更亲密些。”他道,温顺地趴着,嗓音懒懒的,“至于这种事情,贪多了也不好。”
主要是因为他招架不住主人那双神奇的手。
有一点秦裳判断错了。
他家主人虽然对情欲不怎么贪恋,但对于能逗弄他的事情却似乎格外感兴趣,而平时一本正经的主人没有寻到合适的由头,当然也不可能当着属下或者九微的面跟他怎么样。
所以,大概也只有这种时候,主人才真正放开了,尽情地调戏他。
——
发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我这本书秦裳和帝修才是主角对吧?
其他的都是打酱油的对吧?
然后看我书的,都是一群污女兼腐女,对吧?
其实我完全是被你们逼上梁山的,本来真没打算写……
我清冷高贵,矜贵禁欲的高冷阁主啊,被彻底拉下神坛了。
来,留个言,说一说,原本不是腐女,不看耽美,却因为帝修和秦裳才破例的在下面留个言~
第1271章 看会书
两人都洗净了身体,帝修就抱着秦裳走出去了。
擦干身体,穿衣服,系腰带。
打理妥当之后,帝修偏头问了一句:“还要本座抱你出去吗?”
秦裳连忙摇头,“不,不用。”
他腿脚又不是废了,主人的怀抱贪恋一次足矣,要是整日由他抱着,成何体统?
而且还有损主人形象。
于是虽然某处有些不太舒服,隐隐作痛,但秦裳向来是个能忍的人,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中午饭还没吃。
在浴池了一番运动,两人都有些饿了。
秦裳走出去吩咐手下把午饭送过来,跟帝修在外殿坐了下来。
眼下时辰其实早已过了午饭时间,等到帝修和秦裳填饱肚子,离傍晚也不远了。
外面太阳还很大,帝修倚着锦榻喝茶,间或抬眼瞥向秦裳:“对弈一局?”
秦裳果断地摇头:“我会输得很惨。”
他现在身体不太舒适,坐在这里也定不下心,况且原本棋艺就不是主人对手,只怕会被杀得片甲不留。
“既然不想下棋,外面太阳这么大也不适合出去溜达。”帝修走到内殿,从床头暗格里把那本册子拿过来,丢给秦裳,“看会儿书吧。”
秦裳如接烫手山芋一般把册子接了过来,“看这个书?”
这个书有什么好看的?
抬眼看了一袭白衣依旧清贵如谪仙的主人,秦裳默默垂眸,把册子翻开。
俊雅的脸上一点点泛起红晕。
这么多羞耻的姿势……
翻开了第一页,再没有勇气去看第二页。
可怜的秦裳,虽然内心无比火热,感情炽烈得跟外面的太阳一样,逛青楼的时候也能从容不迫,可骨子里却实在是个纯情得似是一张白纸。
如今这张白纸不再白了,染上了他家主人的印记。
合上册子,秦裳起身走到帝修跟前,把册子放在几案上,屈膝半跪下来:“我不想看这个。”
“不想看?”帝修拾起册子翻了翻,“为什么不想看?”
因为太露骨了。
秦裳脸颊一阵阵发热,低着头,“反正就是不想看。”
“对弈怕输,书又不想看,那你想干什么?”帝修淡淡发问,“想挨打?”
秦裳黑色的头颅摇了摇:“也不想挨打。”
“那你想干什么?”
秦裳低眉想了想:“想睡觉。”
说完了似是怕帝修误会似的,连忙补充了一句:“就是补眠的意思。”
单纯的睡觉,不要误会。
帝修嗯了一声:“累了?”
不是累,就是有点羞耻的疼,让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索性去床上躺着还能舒服点。
左右现在也没什么要事需要他去做。
“去吧。”帝修语气淡淡,“想睡就睡一会儿,睡到晚饭再起来。”
秦裳抬眼:“主人不去躺一会儿?”
帝修神情微顿,不疾不徐地道:“本座昨晚在床上躺了一夜,上午陪你睡了半日,下午继续陪你?”
越来越得寸进尺了知道吗?
秦裳瘪嘴:“反正主人坐着也是坐着,躺着不也一样吗?”
帝修语气淡淡:“莞江水患,小女帝这个时候大概已经离开皇宫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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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2章 劫后余生1
“莞江是墨氏的地盘,君公子此番前去赈灾,任务其实不重。”马车上,闻筝淡淡开口,语气平稳,“钱粮征调,安民治水等事都要拿到朝上讨论商议,以君公子目前的身份和能力,还担不下这样的任务,重大决策还需要摄政王和丞相等重臣们拿主意。”
君宇的主要任务只是查看灾情,如实上报,以及把莞江周边各郡路子打通,说服地方官组织乡绅开粮仓,出粮出钱出力。
至于其他的,到时候摄政王会另派能臣去各地督办。
九娆正低头看着舆图,闻言淡道:“虽然他是君氏宗亲子嗣,但若无才无能,朕也断然没有重用他的道。行与不行,只看他在这次赈灾中的表现。”
或者说,是一次历练。
君氏皇族这些年里出色的子弟太少,宗亲慢慢淡出了朝堂,在权贵中的存在感也越来越低,对于皇族来说,这不是好事。
闻筝点头:“天下万民,不仅仅是陛下的万民,为官者也必须时刻心系百姓,忧百姓之忧,才能做个好官。”
九娆抬眸,淡淡一笑:“天下为官者,十之八九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两袖清风心中只有百姓的人,自古以来寥寥无几。”
若有那么一个,足以被载入史册歌颂。
闻筝微默,须臾,缓缓点头:“世家门庭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所以需要帝王之术来制衡,若是让各大世家有机会抱成一团,对于皇权便会造成极大的危害。”
偌大的马车里,九娆靠着锦榻斜坐着,天舒席地坐在车厢里,离九娆最近。
姬凰羽和闻筝坐在她的对面。
一番闲聊之后,九娆目光微抬,看向坐在对面安安静静的姬凰羽,很是难得他这一路来的老实,不过她也没多想,垂眸看着莞江一带的舆图。
八月初,四人抵达墨城。
有前去查探灾情的玄隐卫来禀报消息:“伤亡人数不错,约莫三百多人,只是农田损失比较严重,莞江下游的百姓已经在墨家二少爷的安排下,撤到了吴平、金阳、安山三个镇上。”
九娆抬眸:“墨家二少爷?”
“是。”
九娆沉默片刻。
三百多人虽然也不少,意味着多少个家庭的破碎,但每次天灾人祸,死亡数千上万的也有,相比之下,三百人的确不算多。
若非百姓及时撤退得当,死亡人数只怕远远不是这个数字。
“尸体全部妥善掩埋了?”
“是。”玄隐卫回道,“目前尚未有疫情发生,但依然不可小视,安顿下来的百姓中有太医和当地召集来的大夫不间断地巡视查看,一旦发现有人身体出现异样,可以及时隔离。”
九娆松了口气:“你们做的很好。”
真的很好。
玄隐卫在很多关键时候起到的作用,比得上不知多少拿着朝廷俸禄却不做事的官员。
九娆道:“君宇现在在干什么?”
“君公子正在跟墨家大公子谈判。”
墨家大公子。
九娆眉眼微动:“方才你说,莞江下游百姓撤退是墨家二少爷安排的?”
第1273章 劫后余生2
玄隐卫点头。
九娆敛眸不语。
之前采选那次,她看过那墨家二少爷的画像,眉眼安静细致的一个少年,看起来最多十四五岁。
却能在如此危急时候组织百姓撤离,把伤亡减到最低……
九娆语气淡淡:“我们在这里先住下,等这次灾情过去,我要见见这位二少爷。”
玄隐卫点头:“是。”
玄隐卫离开之后,九娆起身走到窗前。
她此番出来算是微服,赈灾的事情由君宇负责,墨家在这件事中显然也没打算袖手旁观,如此倒是省了朝廷不少力。
屋里一时无人说话。
九娆转眸,看向其他三人。
天舒沉默地站在九娆身侧不远处。
闻筝坐在桌前饮茶,姿态闲适,姬凰羽安静地倚靠在床头,眉眼低敛,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来之前在宫里的警告生了效,这一路走来,姬凰羽都安静地不像话。
九娆眼底划过一抹深思,淡淡开口:“姬凰羽,你在想什么?”
红衣少年抬起头,桃花眼里浮现丝缕迟疑之色,盯着九娆看了片刻,却安静地垂下了眼,不发一语,看起来似是被什么事情困扰了一般。
九娆挑眉,心里越发好奇。
虽说姬凰羽大多时候是不怎么靠谱的,便是在南疆初遇的那一次,她也觉得他是装出来的惊艳,但此时这副模样,看起来倒难得让人觉得有些不太寻常。
闻筝和天舒也转头朝他看去。
姬凰羽却一直没有说话。
如此九娆也就没再多问,吃了晚饭,她决定去小镇上看看。
但附近处处是灾民,他们这样穿着华贵容貌又出色的几个少年出现,定然会引起骚动。
所以九娆换了一身朴素点的衣服,在脸上涂了一些暗粉,让姬凰羽几人也稍稍掩饰一下各自的容貌和穿着,各自都变得不太起眼之后,才带着三人离开别院,前往安置百姓的镇上。
小镇上到处都搭着帐篷,百姓们面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疲惫,有人抱着孩子在喂食,有人倚着墙角耷拉着眼沉默。
间或传来一声声婴儿嗷呜的哭泣声,以及妇人不断安抚的声音,还有失去亲人之后的悲鸣。
让人心情沉重。
几个提着药箱的大夫挨个帐篷里去给幸存的人检查身体,街道上有管家侍女们正在发放粥和馒头,面前排起了长龙。
九娆沉默地看着。
这只是一个吴平镇,安置的人口多达上万,还有另外两个镇。
虽然眼前的画面让人心里难受,但好在,伤亡真的已经降到了最低。
眼下需要想的是,今年入秋之后的收成已经注定泡汤,来年的春耕也是个急待解决的问题。
九娆心里思索着朝中有能力也会真心替百姓办事的官员,或许可以跟墨氏一族达成合作,尽快还百姓一个和平的家园。
没有再多逗留,九娆很快回了别院。
刚踏进院门,身后就传来一阵脚步声,九娆转头看去。
是方才那个玄隐卫:“陛下,墨家开仓放粮了。”
第1274章 天机星
墨家开仓放粮?
九娆愣住,这么快?
君宇不是还在跟墨家大公子谈判?
沉吟了片刻,她道:“君宇谈判有了结果?”
姬凰羽抬头:“应该是墨华的主意吧?”
御隐卫闻言,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朝九娆点头道:“君公子还在墨家没离开,正在跟墨家大公子谈判,墨家二少爷私自开了粮仓。”
私自开了粮仓?
九娆眉梢微皱:“墨家二少爷有权做主?”
如果当家人是墨家家主和他的长子,那么墨家次子——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居然也有开粮仓的权力?
这说明什么?
另外,在他兄长跟代表朝廷来的官员谈判之时,他一声不吭就把粮仓开了,这是故意与他兄长作对?
九娆沉默敛眸,不由自主地开始思索其中深意。
灾区是在墨氏郡望辖内,但同样也是陵国朝廷子民。
一般大灾之后,若是朝廷不作为,那么百姓面对的就是粮食瞬间哄抬价格,各大商家趁着天灾赚取不义之财。谷米堪比黄金,就算能躲过灾难,但后期因买不起粮食而饿死的不在少数。
所以在得知灾情之后,九娆和南墨昊当机立断就派了人过来主持赈灾,甚至比官员奏报呈上天听的速度更快,就是为了让各地官员知道,天子时刻掌握着全国各方的动向,给他们足够的警醒。
可在墨氏地盘上,从别处调粮食过来需要耗费极大的时间和精力,且很多百姓也等不起。
数万人的口粮不是个小数目,因此只能先说服墨氏开仓。
但墨家是做生意的,且是个世家大族,不是悬壶济世的菩萨,这个时候他能配合朝廷救助百姓,便已经万幸——当然,墨家的粮食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赈灾也是一个交易。
墨家开仓放粮,先解燃眉之急,但作为开仓的条件,朝廷势必得承诺给他们足够大的好处——这就是君宇跟他们谈判的意义。
九娆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墨家就算不趁火打劫,为自己争取一点利益还是会的。
却没想到,墨华这么快就开了仓。
玄隐卫复命之后很快又告退离去,九娆走到厅里坐了下来,淡淡道:“姬凰羽,你认识这位墨二公子?”
“不认识。”姬凰羽摇头,坐在另外一张椅子上,“但是有件事可以确定。”
九娆转头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姬凰羽抬眼:“墨华是陛下的皇夫之一。”
九娆讶异。
皇夫之一?
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副出现在采选中的画像,九娆眉梢微挑:“你早上的反常就是因为他?”
姬凰羽没回答是或者不是,而是道:“他也许是一个短命的皇夫,甚至在生前不一定能机会册封。”
话音落下,厅中的三人齐齐一愣。
九娆拧眉:“你的意思是说……墨华会死?”
命定的九位皇夫之一,会死一个?
这是什么天命?
“不一定。”姬凰羽语气古怪,“天机星聪明、仁善、心软又细腻敏感……简而言之,他是个善良却倔强,跟女人一样容易胡思乱想,以及……身体不太好,所以容易短寿。”
——
晚上继续。
第1275章 你想干什么
九娆眉心微拢。
仁善心软……的确是仁善心软,他兄长还在跟朝廷官员谈判时,他就私自开了粮仓,赈济灾民。
不管对百姓还是对朝廷,这份心都是好的。
但之于墨家……
就算是九娆都觉得,墨家二少这次的行为有失理智。
来墨城之前,九娆从未想过赈灾一事被遇到多少阻碍,因为墨氏郡望虽然势力大,但他们跟洛城慕容家一样,都比较注重名声,也不会正面跟朝廷作对。
尤其是在慕容家成了皇商在之后,整个陵国上下没有哪个世家还会明目张胆地跟皇族对着来。
入了墨城,得知百姓被墨家二少安排撤退之后,九娆心里更坚定了这个想法。
顾忌百姓生死,把人命放在第一位的人,心里不可能只装着利益。
但,有一点不可忽略。
墨家是郡望,势力大,却无法做到跟朝廷硬抗——且墨家虽然是这里当家做主之人,可身后还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家族仰仗着墨氏。
甚至多少商人暗搓搓地等待着能借着这次水患抬高粮价和药价。
可墨家二少爷这一次行为,却把多少人的期待给毁于一旦。
原本只因开粮仓而诧异的九娆,此时眉头微皱,抬眼看着三人:“姬凰羽和闻筝先留在这里,我跟天舒出去一趟。”
她觉得自己应该先去见见墨华,并非因为他是命定皇夫,而是她想弄清楚,那幅被放在参选画像中一起呈到她面前的墨家公子画像,究竟是谁的手笔?
以及开仓放粮之后,这位墨家二少爷会不会面对他父亲和兄长的怒火?
“陛下,我跟你一起去。”姬凰羽站起身,神色微沉,“也许能帮上点忙。”
……
九娆的担忧没有错。
在外面忙了一天的少年,刚回到墨家大宅里,尚未来得及稍作歇息就被叫进了书房。
迎面是冷厉到让墨城多少商界老狐狸都胆寒的脸。
少年走过去,在书桌前站好,静静喊了一声:“大哥。”
“你胆子不小。”
五个字,如一颗颗冰雹砸在头顶。
少年尚未说话,斜面一股飓风袭来,脸色冷如墨汁的男子毫不留情的一脚踹到了他的膝弯处。
砰!
一股无法抵挡剧痛袭来,少年身体往前扑去,骨头撞上坚硬的书案,发出巨大而让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少年的头上顷刻间就见了汗,脸色发白,疼得好半晌才缓过劲来。
慢慢吐出压在胸腔里的一口气,他很快站好身子——纵然腿弯几乎疼得无法站直,他还是努力忽略了那阵钻心的剧痛。
“墨华知错。”少年的声音很淡,“请大哥责罚。”
墨尧冷冷地看着他,眼底似是凝聚着一团黑雾,声音冷得刺骨:“告诉我,你想干什么?”
“我只是想让百姓们安心……”
“让百姓安心?”墨尧咬牙,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你知不知道你去开粮仓的时候,我正在跟朝廷来的钦差谈判争取利益?!你知不知道,莞江一带几个州城的富绅不停地跟我提议粮食抬价,我费了多少力气,许了多少承诺才把他们的心思按住?你知不知道……”
第1276章 一人承担
抬手拾起书案上的镇尺,狠狠地抽在少年单薄的背上,“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墨氏从此极有可能任由朝廷宰割!意味着墨家要对邻城所有的富绅失信!”
“让百姓安心!我何曾说过要置百姓于不顾?!”
“墨华,你告诉我,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沉重的镇尺砸在脊背上,少年疼得眼前发黑,耳朵里只听到一阵阵雷霆般的怒火声音,根本听不清墨尧说了什么。
素来冷静得喜怒不惊的兄长,此番已被他气得完全失去了理智。
待到书房里完全安静下来,少年只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痛,脑子里一片晕眩,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缓缓松开紧咬的牙齿。
空气一点点静了下来,透着一种让人觉得不安的压抑。
“大公子。”外面管家恭敬的声音响起,“魏老爷、许老爷、程老爷和易家主都在外面求见,他们说……不明白二少爷是什么意思,想当面问问。”
墨尧脸颊狠狠地抽动着,寒冰般的目光落在墨华面上:“你向来很聪明,然而今天这件事,我需要一个解释。”
墨华低敛着眉眼,嗓音因疼痛而微颤:“大哥,这件事我去跟他们说。”
有罪认罪,该赔礼赔礼。
他一人做事,一人承担。
“去祠堂反省。”墨尧像是没听到似的,一字一句,带着不容反驳的强硬,“把墨氏家规抄写一百遍,右手抄,簪花小楷。”
墨华抬眼:“大哥……”
“你应该听到我的话了。”墨尧声音里似浸了寒冰,“一百遍嫌少?”
“阿华不敢。”墨华垂眸。
墨家家规,百遍。
少年早上天未亮就起身,一整天都在镇上安顿灾民,命人安排粥食,安排大夫,开粮仓,穿梭在吴平、金阳和安山三个镇……
马不停蹄地忙了一整日,滴水未进。
墨尧丢下这句命令就拉开房门走了,似乎从未去想过,这一百遍家规要用多长时间才能抄完。
当然,他也没精力去想。
墨华擅自主张开仓放粮,百姓是安了心,可那些富绅却显然无法安心了,该如何处理善后,如何给那么多人一个交代……
以及如何挽回墨家的损失,让墨家在皇族面前立住脚,这些都是他需要面对的问题。
被留下的墨华眉眼淡淡,安静地站了片刻,试着挪动艰涩的右腿,待那阵剧痛过去,才不发一语地离开了书房,往墨家祠堂而去。
迎面一阵风拂来,他觉得有点冷。
现在明明还是夏季……哦不,也许该算是夏末了。
莞江下游那一片广袤的农田,半月前已经饱满接近成熟的穗子,沉甸甸的惹人喜爱,再过不到一个月就能收割。
然而接连几天倾盆暴雨,来不及收割的粮食全部烂在了地里,喂饱了蝗虫鸟鼠,一场大水冲垮堤坝,村庄农田顷刻间毁于一旦。
顷刻间毁于一旦。
墨华抬眼看着夜空,突然间在想,他若在淹死在那洪水中,这世上会不会有人为他难过?
——
今天卡文,这段剧情不太好写。
思路顺了之后把今天欠下的一更补上。
晚安,凌晨不更。
第1277章 忍
夜,还很漫长。
墨家祠堂里的灯很明亮,少年的脸色在灯火的映衬下,显得很白。
额头上还有薄薄的汗,疼的。
背后沁出的汗水浸着被镇尺打出来的肿痕,疼得让人难以忍耐。
可他不但要忍,还要跪在墨家先祖牌位前反省,跪的不是平地,也不是柔软的蒲团,而是一方鹅卵石铺就的方寸之地——刚好容得下双膝跪地的一块地。
这是专为他量身打造的反省方式,能使人把痛苦放大无数倍,墨家其他人没有这个荣幸。
跪立的地方,前面摆着一方长案,上等的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墨华今年十四岁,在墨家同龄孩子——不,在整个墨家年轻子弟之中,他足够优秀。
聪明,隐忍,谦恭,善良,文武双全。
在外人眼中,墨家二少是个光风霁月的贵公子,优雅而温和,待人温厚谦逊,进退有度,从不摆架子,眉眼间的贵气底蕴比之传承百年的世家贵公子也毫不逊色,完美得让很多老爷每每看到自家儿子就恨铁不成钢。
然而,这只是外人眼中的墨家二少。
没有人知道人前风光的墨华,人后却恨不得……恨不得,自己从未到这个世间来过。
在他看来,自己这样的人生已经无法用不幸来描述——而根本是一种看不到希望,后退是悬崖,前面是一片浓烈的黑暗雾霾,不知道哪里是尽头。
不能进,不能退,只能默默的忍受。
不想忍,也得忍。
忍不了,还是得忍。
他十四年的人生,就是这么忍过来的,小的时候不懂事,挨打挨罚也会哭会闹,可是哭闹只是换来更狠辣的打,更长时间的跪。
时间久了,渐渐的,他明白眼泪不起作用,软弱只会换来更狠的对待。
所以他也就不哭了,因为没人会心疼。
研磨,铺纸,取笔,蘸墨。
右手抄写,簪花小楷。
忘了说一句,墨华是个左撇子。
很多人都说左撇子的人比寻常人更聪明,虽不知真假,但墨华的确是个聪明得让人觉得惊奇的少年。
小时在私塾读书时,过人的聪慧就让夫子不止一次地夸奖,他的同窗个个以他为榜样,那时候的孩子们单纯,没有勾心斗角,对他的出色只有羡慕没有嫉妒。
因为他太出色了,吟诗作赋,他没有哪样不精通。
看书可以过目不忘,琴棋书画只是稍带着学,却比很多人家花大笔银子请来教习师父学得还好。
可即便如此,他在私塾里读书也只有短短半年时间。
当然,撇除一切只为了培养气韵的偏课,墨华最擅长也花费精力最多的还是读书,以及打算盘。
出身在墨家门庭,他作为嫡系的二少,他自然该学习做生意,打算盘,管账查账。
墨华十岁开始接触生意场,跟商场上的一众老狐狸打交道,从未败过阵。
虽年纪小,常让人轻视,可他不卑不亢,从容镇定,谦逊中流露出锋芒,让人震惊于他的心思缜密,以及对商场上的犀利果决。
第1278章 活着的意义
现如今,任何跟墨家有过往来的人再提起这位二少时,都只剩下敬畏两个字。
所以在得知开仓放粮的人是墨家二少时,外面那些老爷们才要找墨华当面问清楚在那些老爷们心里,墨华早已不是个孩子,而是完全拥有墨家决策权且能独当一面的第二当家人。
墨华也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去应付那些老爷,当然,前提是先赔个礼道个歉,平复富绅们心里的怒气。
但,他的大哥没给他这个机会。
墨华敛眸,压下心头乱七八糟的想法,开始执笔默写家规。
八百零六条,共计一万五千六百三十二个字,一百遍。
簪花小楷。
不吃不喝不睡,三天也抄不完。
况且,还有膝盖下的鹅卵石时刻都在折磨着他,只这一会儿,疼痛已经开始蔓延。
他无心去想,这样的疼痛以及一整日滴水未进的疲惫困倦双重折磨之下,他还能坚持多久。
但是他没有反驳的余地。
墨华样样好,容貌好,脾气好,学识好,做生意的能力也好。
唯独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太心善。
除了心善之外,他心里总时不时地生出一些疑问。
他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
他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来到这人世间,难道只是为了品尝这一切苦痛?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不要这富贵显赫的身份,不要这份过人的聪慧。
他只想像个普普通通的孩子一样,哪怕穷点,笨点,蠢点,长得平凡一点。
甚至,即便做街头那些衣衫褴褛为了一口饭可以争得头破血流的乞儿,也好过如今这样没有希望的人生。
少年垂眸,一笔一划地写出漂亮的字迹,眉眼沉静而润和,如上等的美玉。
夜一点点沉下去。
接近子时,墨尧从外面走了进来,携裹着满身与这夏日格格不入的凛冽气息。
刚刚许下不知多少承诺,恩威并施之下,费了多少口舌才安抚了那帮人的情绪,给了他们一个暂时能勉强接受的交代。
墨尧此时心情很差,脸色冷得如罩冰霜。
若说方才在书房的情绪是暴怒,那么此时暴怒之后,是一种更让人胆寒的平静隐藏在平静的表面之下,惊雷一般即将失控却又拼命压下去的冲天怒火。
墨华安静地默写,脊背上的汗毛却已经一根根竖了起来,寒气从脚底弥漫。
“方才进来之前,我冷静地想了想,你这么急着开仓放粮,到底意欲为何?”
墨尧缓步走了过去,每一步都重得像是踩在少年的神经上,“吴平、金阳、安山三个镇上都有安排粥食和馒头,虽吃得不富足,却也绝对饿不死至少目前为止,三个镇上还没有一个人是因为缺了吃的而被饿死的。以你平常的聪明和缜密,不可能做出如此愚蠢不计后果的事情就算你的善良是我一直想要磨灭的弱点,也绝不该善良到如此地步。”
他的语气听着很冷静,冷静得像是在剖析少年的真实意图。
然而听在少年的耳朵里,这一字一句却都是无情宣判。
第1279章 人不会断
墨华没有说话,依然沉默地执笔默写家规。
他的规矩一向很严,只要跪了下来,没有墨尧发话,即便跪到死跪到两腿废掉,也断然没有自己起来的道理。
有的时候,他甚至在心里期盼着哪次大哥能失手,直接一鞭子把他打死才好。
可惜每次都不能如愿。
伤重了,昏过去,醒来,继续一成不变的生活。
“还有件事。”墨尧走到墙边,从墙上取下一根藤条,走过来,很平静地看着少年,“我今天早上得知,你的画像曾出现在宫里,这件事大概也需要你给我一个解释。”
少年执笔的手终于顿了一下,墨汁滴到白色的宣纸上,刚抄完的一张漂亮小楷宣布作废。
放下手里的笔,把花了半夜时间默写好的,字迹已干的宣纸整理妥当,放在一旁。
这张废掉的宣纸仔细折好,也放在一旁,少年的动作从容而优雅,甚至带着几分贵气。赏心悦目得很,不负贵公子的名头。
整理好了一切,长案上恢复了整齐。
墨华才开口,声音静静的,连疲惫都被很好地隐藏了下去:“墨华领责,请大哥教训。”
话音落下,墨尧的脸色顿时阴沉下去,眼底掀起了暴怒:“这么说,你是根本不打算解释?”
他问,声音冷进了骨髓。
墨华低着头,还是那句话:“墨华领责,请大哥教训。”
话落,一记藤条狠狠地砸在脊背上,带着十分的力道,百分的怒火。
力道大得让少年忍不住想朝前扑去,他却必须死死地稳住身体,动也不动地跪着,小心地调整着呼吸。
他知道,这一夜还很长。
犯了错先解释,然后领责。
犯了错却不解释,这是第一次,大哥心里的怒火可想而知。
但,那又如何呢。
墨华目光瞬也不瞬地,很专注地盯着长案上那本墨家家规,心头仿佛有只野兽疯狂地叫嚣,让他想伸手撕碎了它。
疼痛一阵接着一阵,额头上的汗一层层如雨而下。
墨华脑海里浮现自己短暂的一生。
犹记得五岁时候他喜欢兔子,从墨家旁系的一个堂哥那里抱来了一只温顺的小白兔,大哥看到之后很生气,责令他立刻送回去,他说了句不。
兔子在他眼前生生地被摔死,剥了皮,烤了兔肉。
大哥命他吃,他抵死不从。
一根藤条抽断,五岁的孩子熬不住,妥协之下含着泪吃了一口,吐了一夜,发了三天高烧。
那个时候,那么小的他,就已经比很多十几岁的孩子还清楚,藤条原来没有骨头硬。
藤条打人,藤条会断,人不会断。
虽然他至今还不懂,兔子犯了什么错。
只是从那以后,他对大哥有了深深的畏惧,见到藤条会下意识地感到恐惧。
六岁那年他进了私塾,私塾里的孩子正是好动的时候,课余相约爬树,他跟一个小伙伴站在树杈下,树杈断裂。
他伸手拽住了伙伴,自己身体先着地,满身的擦伤。
回来之后,没有安慰,没有询问,迎接他的依然是一阵毫不留情的藤条,打到断才停。
第1280章 归途
之后,私塾也没再去了,只读了短短半年就告别了夫子跟伙伴。
大哥给他请了教习师父,在家里学。
七岁那年,墨家一个下人偷拿了银子,原因是家中老母病重,买不起药。
事发之后,大哥要将他逐出府去,墨华怜悯那人母亲病重无依无靠,跟大哥求情,并从自己的小金库里取出碎银子给他。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那对母子不见了。
而他又浪费了一根滕条。
墨华那时甚至觉得,卖藤条的人都该感谢他经常照顾他的生意,大哥若是能把卖藤条的铺子直接买下来,以后打断多少根都不担心没藤条可用了。
起初的恐惧慢慢积攒下来,到如今,仿佛又习惯了。
以前挨了那么多打,受了那么多责,断了那么多跟藤条,墨华却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
直到十岁那年。
大哥让他插手了墨家的生意,带他去见生意场上各种老狐狸,见识各种人心,让他明白墨家宗亲里不安分的人都有哪些,以及墨家的生意势力遍布有多广,靠着墨家吃饭的人有多少。
大哥当着墨家家族里一众老少尊长的面,宣布他是第二掌权人,有权决策墨家任何事情。
那时他隐隐明白。
大哥是要打掉他的心软,磨平他不合时宜的善良,做一个杀伐果断冷酷无情的墨家当家人。
可是啊……
眼前一片模糊,剧痛占据了所有思维。
身体忍不住前扑,头重重地磕上坚硬的实木长案,陷入昏迷之前,少年还在想,他的善良,他的心软,是他这悲惨人生之中最珍贵的东西,比他的聪明学识、涵养气度都更重要,所以磨不平,打不掉。
纵然断掉无数根藤条,他也不会让善良消失。
他没资格做杀伐果断的当家,也不想当墨家掌权者。
他只想安安静静过日子,平平淡淡地过完自己的一生如果这于他注定是个奢望,那么……
那么,他不介意用整个墨家的家业赌上一把。
天下之大,何处才是归途?
他没有要成为皇夫的想法,他也不认识陵国小女帝,可如果天下没有他的容身之处,是否可以进那深宫里独孤终老?
只有皇宫,才是各大世家郡望无法反抗,也无权干涉的地方。
甚至即便是有朝一日死了,也一个安安静静地死去,不用惊动任何人。
他抱着千分之一的希望,但希望最终落了空。
采选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没有任何旨意从帝京传来,这样的结果虽然就在他预料之中,可……
还是有些惆怅。
且很不幸的,让他大哥知道了。
更不幸的,在这个时候知道了。
双重怒火之下,他这纤瘦的身子若是扛不住了,就此去了,也许倒成了他的幸运。
这里微虐了一把,算是给以后后宫生活埋个了伏笔。
解释一下,墨尧不是坏人。
墨华前半生的不幸可以是他后宫争宠的一个筹码。
姬凰羽的优势是美貌。
天舒的优势是跟九娆自小到大的情谊。
墨华的优势就是他前半生的不幸,以及小白兔的善良柔弱和“有可能短寿”这个……相当于心脏不好的人,人人都得让着他…emmm这种感觉。
晚上还有。
第1281章 墨二爷
墨家大宅里的消息,九娆知道得没那么快。
她倒是见到了从墨家大宅子里出来的君宇,他的身边跟着两个手下,以及墨城当地的官员。
几人一路走一路商议赈灾的事情应该说,只是君宇一路说着安置灾民的事情。
那几个官员却只是一个劲地点头附和,态度带着一点敷衍,还时不时地提起下榻、吃饭、逛逛一类的话题……
显然并没有把君宇这个赈灾的年轻官员放在心上,却又碍于君宇是个京官,奉的是圣旨,所以不得不抽空应付一下。
九娆站在阴影处静看了片刻,淡淡道:“天舒,你跟上去看看。”
天舒点头:“是。”
话落,沉默地尾随几人而去。
“九娆,你要进去吗?”姬凰羽望着眼前这座占地极大,戒备森严的府邸,“墨家大宅,寻常人很难进得去。”
九娆偏头:“我们是寻常人吗?”
姬凰羽微默,随即不做声了。
但九娆并没有立即进去,因为她看到一群穿着锦袍的富绅老爷正浩浩荡荡往墨家而来,个个脸色都不太好看,说话的语气也带着明显的怒火。
到了墨家大宅子前,几人各自对视一眼,然后上门敲开了墨家大门。
墨家小厮从里面打开门,其中一位富绅开口:“墨二爷在家?烦请通报一声,我们要见他。”
九娆微微挑眉。
一个已过中年,且身份地位显然不低的老爷,口中的“墨二爷”该不会就是墨家二公子?
如果是,那么这位据说柔弱善良的小白兔,应该是个厉害的主。
十四岁被人称爷?
府里的人匆匆去禀报,几个富绅老爷外加他们身边的手下,有账房,有护卫,还有小厮……
站在外面只等了一会儿,个个阴沉着脸,从面上能清晰看出他们正在压抑的怒火。
但也许是因为站在墨家大宅子外面,多少有些顾忌,所以一时没有人再说话,都沉默地等着。
不大一会儿,那禀报的下人就走了回来,恭敬地道:“请各位老爷到厅里奉茶。”
富绅老爷很快走了进去,身后的护卫、账房和小厮,一大串人也跟着走了进去。
九娆和姬凰羽站在阴影处,直接飞身上了高墙,蹲在墙上看一行人往墨家主厅方向走去。
姬凰羽伸手一指,九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随即细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两人身体急掠,飞身上了最近的一颗大树,借着茂密枝杈的遮挡,轻松藏住了身影。
前院里护院很多,来来往往巡逻的也多。
墨家在整个南陵区域内都是数一数二的世族大家,坐拥的财富固然无法跟九阁这种超然势力相比,但在商界门庭之中都是排得上名号的。
于寻常世人眼中,皆是坐拥泼天的富贵,所以府中守卫森严才正常。
九娆和姬凰羽寻了个空隙,身体如黑夜中的精灵,利落躲开巡逻护院的视线,往主厅方向而去。
恰在此时,他们看到了一个男子沿着抄手游廊走了过来。
第1282章 祠堂
年纪二十出头,身体高挑挺拔,穿着一身藏青色长衫,周身有种长居高位之人才有的威压,眉眼冷沉,由内而外散发出迫人的气势。
行下游廊,几个踏步迈上庭前石阶。
坐在厅里喝茶的几个老爷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朝这个年轻的男人行了个躬身礼:“墨爷。”
墨尧淡淡点了个头,
此后便是一番寒暄,以及几位富绅老爷虽然恭敬,可对于墨华开仓放粮一事明显带着不满的质问。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墨尧却只是坐在主位上听着,沉默不发一语。
待到所有人都说完了话,其中稍微年轻点的一个男子才开口:“这件事,不知墨爷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
墨尧很生气,当然生气的原因并非损失了多少粮食,也不是面对众人的质问。
而是气墨华不顾后果的行为,不合时宜的心软。
甚至于他心里隐隐觉得,墨华此番行为很反常。
但这些,他不会在外人面前说一个字。
他语气很淡:“开仓放粮一事,是我的主意,墨华是领了我的命令。”
什么?
众人瞬间震惊地看着墨尧。
隐身在主厅外不远处一棵树上的九娆听到这句话,显然也有些讶异,不过她的讶异不是因为这件事是谁的主意,而是墨尧对这件事的态度。
说开仓放粮是他的主意,九娆当然是不会相信的。
墨家粮仓开的时候,墨尧还在跟君宇谈——虽然并不知道这位墨家大公子有没有把君宇放在眼里,是否真的想跟他谈。
但当时真真切切,君宇就在跟他谈话。
九娆似乎明白了这位墨家大公子的用意,他显然是打定主意把粮仓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虽然墨华开的是自己家的粮仓,放的自己家的粮,本该与外人无关。
但生意场上,不讲这样的理。
他的举动让这些富商老爷的赚钱计划成了一场空,不管是作为商场上的长期盟友还是墨家的下属世家。
墨家都需要就这件事给一个交代,当然,态度上也无需放得太软,无非是许给他们一些利益罢了。
商人重利,没什么谈不拢的。
跟此时墨尧如何应付这些商老爷们相比,九娆更想知道墨家二公子现在何处。
她朝姬凰羽使了个眼色,两人很快离开前厅,在墨家大宅子里逛了一圈,没有发现墨家二爷的踪影。
站在一处光线暗淡的角落里,九娆道:“墨华现在应该在哪儿?”
“犯下这样的错,十之八九应该是进了墨家祠堂。”姬凰羽语气低低,“祠堂是世家禁地,我们不能进去。”
九娆沉默。
供奉祖先牌位的地方,且不说防守有多严,对于外人来说是禁地,就算是她这个女皇,也不能随意踏足。
“我们回去吧。”姬凰羽看着九娆,“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事情可做。”
九娆默了片刻,“还没见到墨华。”
“你想见他?”姬凰羽蹙眉,随即舒展开来,“明天一早再来吧,看墨尧方才的态度,应该没什么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