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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时代全文阅读

作者:睡觉会变白     文艺时代txt下载     文艺时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文艺时代全文阅读

第一章 褚青

    1997年,京城。

    正是初春,天气还很寒冷,街上的行人还没脱去冬装。

    褚青裹了裹身上的皮夹克,蹲在马路边。

    这件皮夹克是去年最流行的款式,青年们的最爱,价格不菲。连抽烟都按根算的褚青当然买不起,这是他抢来的。

    原主人应该是个败家子,不知怎地在夹克上划了一道口子,在领口处,很细小的口子,就惹了主人嫌弃,被直接扔掉。

    当时褚青和另一位捡垃圾的老伙伴同时盯上了这块肥肉,最后还是他仗着年轻体壮抢到手,跟那个老伙伴也从此友尽。

    他觉得很值,以他的收入,或许要干上一个月才能买这么一件。

    不过是一起喝酒扯皮的朋友,没了也就没了。

    天有些阴,不见太阳。无论车辆还是行人,都显得很慵懒,连骑车的人蹬脚蹬都轻飘飘的。

    刚过完年,一切还没开始呢。

    褚青已经四年没回家了,确切的说,他重生到这个年代已经两个月了。

    两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至少可以让他以一种很安稳的心态去拾掇一堆破烂,然后翻出可以卖钱的东西。

    17岁独自从东北一个小村来到京城,当然是想着出人头地,虽然他有个很奇葩的目标——当厨子。结果四年过去,结果只是把自己的头埋在了地下。褚青很不理解这孩子的梦想,也很不理解为了所谓梦想而做出的这些行为。

    前世他才三十岁,无论活着还是死掉,都是个很年轻的岁数。

    他一辈子都呆在家乡的小县城里,脑子不大聪明,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就接手老爸的修鞋店,干了十几年,有着不错的手艺,足够养家糊口。后来也买了房子,取了个贤惠的媳妇,自己重生时,女儿刚满两岁。

    就是这样很平淡的生活,也许会一直平淡到死掉那天。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从小被他爷爷拎着棒子教导出来的一套名字很吊的拳术——三皇炮锤拳。

    这套拳据说很厉害,他学艺不精,皮毛功夫,但当初上学时也是打遍县城无敌手,后来慢慢大了,才收了性子。

    一阵凉风吹过,褚青用力捏了捏鼻子,把眼睛里酸咸的液体化作鼻涕擤掉。

    所以说,他这种平凡而安,家庭和睦的人,对梦想这个词,真的理解不多。

    虽然在他看来,当厨子和修鞋没什么差别,但他不想为了这个身体那份莫名其妙的追求而去继续干这个。

    两个月,他适应了翻找垃圾箱,却没适应制造垃圾的这个城市。

    褚青对城市非常的不喜欢,恐惧,厌烦,何况还是这座帝都。

    他怀念家乡的小县城,买任何东西走不出一里远都能买到;他怀念老婆孩子,晚上吃过饭一家人去城边那座小桥看流水。然后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直到夜深,哄了孩子睡觉后还有些床上的情趣。

    一辈子的贱命,就算重生了也高贵不到哪去。

    褚青掏了掏里怀兜,摸出烟盒来,掂了掂,一根白杆白嘴的香烟露在撕口处。

    这一包要三块钱,对他算是奢侈品。

    “最后一根了。”

    褚青犹豫了下,还是抽出那根烟,在鼻子下面闻了闻,清新的烟草味道让他混沌的脑袋也清醒了些。

    叼在嘴上,摸出火柴,擦了一根。

    “噗!”

    火灭了,剩下一缕细烟随风飘散。

    撇了撇嘴,又拿出一根,擦了擦。

    “噗!”

    又灭了。

    “嘿!我就不信了!”

    褚青不信邪的一根又一根的擦着火柴,结果都化作白烟飘散。

    不多时,他脚底下已经堆了一小撮报废的火柴杆。

    很多时候,人们就喜欢干这种事情,这不叫倔强,这只是赌气,毫无意义的赌气。

    褚青看着最后一根火柴静静的躺在火柴盒里,红色擦头还有些斑驳,像裂开的嘴,嘲弄他的幼稚。

    他终于投降,站起身四下瞅了瞅,退到后面几米远的一堵墙根下,背着风擦着了火柴。

    “呼!”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又长长的吐出。

    他一直在犹豫自己该不该回去,回家,回那个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东北老家。

    那个小村子还有死去父母留下的老屋和两亩地。

    种地,听起来也不是很难,总比修鞋要简单吧。

    他文化不高,也没什么爱好,唯一的本事就是修鞋,以后也许还会种地。

    在京城四年,省吃俭用,也攒了点钱,再向叔伯借点,能把老屋翻新下,还能娶个媳妇。

    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跟上辈子没什么不同。

    “呼!”

    他又吐出一口,还剩下半截,忽明忽暗的燃着暗黄色的烟丝。

    不过,还真他妈的有点不甘心……

    褚青想着。

    “喂喂!谁让你在哪儿抽烟的!”

    一声呵斥让他回过神,扭头一看,一个穿制服的男子走了过来。

    “我在这抽烟犯法?”褚青没动,连起身都没起身,问道。

    “你知道这是哪儿吗?”那男子走到跟前,居高临下的问。

    “哪儿?”褚青蹲在地上,烟夹在手里,歪头看着他。

    “这是学校,闲人别在门口晃悠,你搁这抽烟更不行!”男子道。

    “学校?”

    褚青瞅了瞅背后的建筑,顺着那栋墙扫过去,几米外是一扇拱桥形的大门,很是气派,上面写着一行字:京都电影学院。

    还真是学校。

    褚青不知道学校门口可不可以抽烟,但他一向很羡慕也很尊重这些文化人,便觉得自己理亏。连忙起身,道:“不好意思,我这就走。”

    “快走快走!别跟条老狗似的逮着墙根就一蹲,你又不撒尿!”男子像赶苍蝇一样的摆摆手。

    “老狗?”

    褚青笑了笑,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蹲回原地。

    “哎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听不懂人话是吧!”男子怒道。

    “你管这片儿?你是校长?”褚青笑道。

    “我是你大爷!我告你别让我动手啊!”男子撸了撸袖子。

    “哦,我还以为你是条狗呢,一天没事就知道瞎叫唤。”褚青笑道。

    他最烦的就是这种咋咋呼呼老拿自己当根葱的,不找麻烦就罢了,真要是找茬,打架?他还没怕过谁。

    “呦嗬!叫板!今儿我就打你丫的!”

    那保安动了气,抬脚就踹。

    褚青眼睛都没眨,手一提,就擒住了他的脚脖子,往怀里轻轻一带,再一送。

    那保安只觉一股大力传来,身子往后就倒,“啪”地摔在地上。

    “哎哟!”

    保安捂着后腰叫了一声痛,心知遇到了硬茬子,立马怂了,心中好生纠结。

    你说站起来吧,还得接着打,又打不过;回去叫人吧,这个点都吃饭去了,也叫不来人。直接认怂又太丢份,索性躺在地上装高冷。

    好在他命不该绝,从大门口那边跑过来两个年轻人,一左一右把他扶了起来。

    这俩人都很瘦小,一个戴着眼镜,很猥琐的样子;一个眉梢下垂,看着就很苦逼的一张脸。

    “刘哥,你没事吧!我扶你回去。”

    眼镜男问道,保安摇摇头,连声说“不用不用。”看都不敢看褚青,捂着后腰,顺着给的台阶下去领盒饭了。

    “大哥别见怪啊,您大人有大量。”

    眼镜男又过来跟褚青赔笑。

    方才这俩人把他们一番争执都看在眼里,本想过来劝劝,没想到还没等迈步,这边就动上手了,还动的那么犀利,俩人还没反应过来,保安就已经躺哪儿了。

    好家伙!这是高人啊!

    “没事没事。”

    褚青摆摆手,懒得跟那种战五渣计较。刚想重新把烟叼上,忽又问道:“这让抽烟吧!”

    架打赢了,但那是保安狗眼看人低。他不是平白生事的性格,规矩还是要守的,如果这真不让抽烟,那就换个地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让抽让抽,随便抽!”眼镜男忙道。

    “哦。”

    褚青应了一声,把剩下的半截烟又叼上,一只手挠了挠头,感觉油腻腻的。

    晚上该洗头了,澡也得洗了,他心想。

    这俩月他还没洗过一次澡,那间破烂的出租屋根本没有洗澡的条件,只能烧锅热水,拿毛巾擦擦。

    但他每天都往垃圾堆里钻,一身的腐臭味,擦身子都费不起毛巾,后来索性脏着。现在实在忍不了了,才想着奢侈一把,去浴池好好泡一泡。

    “走吧,回去了。”

    眼镜男见事情已了,拉着同伴就要进校门。

    一拉却没拉动,见同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那个高手抽烟,心中疑惑,道:“你看什么呢?难道想拜师?”

    他同伴摇摇头,道:“你看他蹲在那抽烟的样子,是不是很适合。”

    “嗯?”

    眼镜男听了也朝褚青看去,仔细端详一阵,点头道:“你还别说,气质真的很合适,比我强,要不你过去试试?”

    那同伴考虑片刻,道:“嗯,我过去说说。”忽又说道:“那你就得下来了!”

    “嗨!那是你找不着人,我才赶鸭子上架,心里根本没底,我巴不得有人替我!”眼镜男道。

    “你这叫偷奸耍滑,工作作风有问题!”同伴笑道。

    “行了行了,你快过去吧,人家要走了。”眼镜男道。

    褚青抽完了烟,捻灭烟头,手指头一弹,准确无误的掉进前面的垃圾箱里。

    站起身刚要走,就听有人喊:“哥们儿等等!”

    褚青回头,见刚才那个眉梢下垂的苦逼脸跑了过来,张口就问:“哥们儿,你想拍电影吗?”

第二章 贾璋柯

    “啥?”

    褚青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想拍电影么?”那人又重复了一遍。

    褚青疑惑道:“你是谁?”

    “我是电影学院的,还有几个月就毕业了,想拍部电影做个纪念。哦,我叫贾璋柯。”说着拉过眼镜男,“这是王红伟,我同学。”

    “多少钱?”褚青问。

    “啥?”这回贾璋柯愣了。

    “给多少钱?不是白干吧?”褚青道。

    “哦哦!当然不是。”贾璋柯忙道,他就没见过这么直接的,有点郁闷的问:“你就不问问是什么电影,演什么角色吗?”

    褚青道:“只要不是毛片我都可以拍,你到底给多少钱?”

    贾璋柯跟王红伟对视了一眼,后者开口道:“我们这是部小成本电影,投资不多,但是戏特别好,你是男主角……”

    “停停,直接说多少钱!”褚青打断他。

    那俩人一脸苦笑,贾璋柯沉吟一会,道:“一千。”

    褚青问:“得拍多长时间,在哪儿拍?”

    贾璋柯道:“两个月吧,顺利的话一个多月,全片都在汾阳拍摄。”

    “汾阳在哪?”褚青很茫然。

    “在山西。”

    “包吃住么?”这才是他最关心的。

    对面俩人直接无语,王红伟道:“包,就是条件可能不太好。”

    “哦,那没事。”褚青心想,一千块钱,两个月,管吃管住,这活干的过!

    不过他还是讲了讲价,道:“两千成吗?”

    贾璋柯也考虑了一下,电影的拍摄资金只有二十万,但给男主角两千块的片酬完全可以接受,也试着还价道:“一千五。”

    “两千!”褚青还想再坚持一下。

    “成!”这回贾璋柯很痛快。

    “那个,你自己介绍一下吧。”贾璋柯觉着为了自己的电影,跟他就像街边卖菜一样的讨价还价,没来由的一阵心酸。

    “哦,我叫褚青,21,老家在东北,地方就不说了,你们肯定也没听过。在这呆了四年,捡破烂儿的。”

    他说自己捡破烂儿的时候非常自然,没有一点觉得丢脸的意思。

    贾璋柯倒是有些惊讶,看他鸡窝一样的头发,唏嘘的胡渣子,怎么也得有二十七八了,没想到这么年轻。

    三个人握了握手,算是认识了。

    褚青道:“然后我们要干什么?你们导演不都得面试么,我要不要演一段,先说好,我可不会演戏。”

    贾璋柯一脑袋黑线,不要谈好了价钱才想起来面试啊魂淡!

    他忽略了这些让自己头痛的细节,道:“不用,我们找的都是非职业演员。这样,我们还得筹备几天,你留个联系方式,到时候通知你。”

    “行,我没有bb机,你们就到这里找我。”褚青说了出租房的地址,王红伟用笔记下。

    “那就没事了,我先走了。”褚青没提钱的事,干完活再拿钱在他看来是常理。

    “啊?那好,到时候再见。”

    贾璋柯半截话都噎在肚子里,他还想三人去小饭馆吃一顿,联络联络感情,谁知道这位主儿这么干脆。

    “那拜拜。”

    褚青挥了挥手,完全没有刚接下一部电影的样子,就像刚修好了一双破鞋,平静的不能再平静。

    这种平静让贾璋柯在心里记了一辈子,很多年后,他还时常的说起褚青当时的样子实在太欠揍。

    这也让他明白,电影,并不是所有人都认为它的伟大,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样,为了它而砸上自己的一切。

    有些人觉得它是生命,有些人只当它是份工作。

    …………

    夜。

    一个破败的小院里,几间平房就像不规则的积木一样,歪歪扭扭的垒在一块。

    褚青回来时,顺手在房东家窗口下的煤渣里扒拉了几块大的,塞进自己屋子的小炉子里。

    一会儿,火旺了,通红的烧着炉盘,屋子里也有了热度。

    褚青拿过一个饭盒,里面是早上剩的面条,一坨坨的凝固体,往里倒了点水,放在炉子上加热。

    这是间只有十平米的屋子,除了一个铁炉子,就只能安置一张床和一套桌椅。

    他没什么行李,只有几件旧衣服堆在床上。角落里是几十个压扁的易拉罐,还有几个玻璃瓶子。

    这都是能卖上价钱的好东西,一个月的烟钱就不用愁了。

    褚青脱了皮夹克,里面是一件灰色的毛衣,当然原来可能是棕色,也可能是橙色,质量是很好的,厚厚的毛线都被磨薄了还能穿在身上。

    “哎!”

    褚青躺在床上,两条长腿伸展开,只觉得全身上下一阵轻松。

    要说这房子他最满意的就是这张大床,他一米八三的个子,吃的不顺口,身子却健壮,小床还真睡不下。

    屋顶长长的垂下根电线,吊着一个昏黄的灯泡,已经足够把整个房间照亮。

    他感觉今天过的很奇妙,不是因为有人找他拍电影,他真没觉得拍电影算什么事情,只当赚了笔外快。

    他感觉奇妙,是因为自己的这个选择。

    上辈子他从没主动选择做什么事情,好像一切都是自然发生,自然结束。

    学习不好,自然就考不上大学,那就只好回家接手老爸的修鞋店。手艺练得好,生意自然就好,买了房子,还攒了点钱。到了二十多岁,自然就娶了媳妇,亲戚介绍的,长得一般,性格很好。他们没谈过恋爱,但俩人过的很舒心。后来又有了女儿,一家三口,再幸福不过。

    这一切的一切,都那么顺其自然,没有一点的波浪起伏。

    但今天他有一种感觉,似乎选择了拍电影,从此就会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咕嘟咕嘟!”

    饭盒里传来水开的声音。

    褚青回过神,也不怕烫,空手把饭盒转移到桌上,又拿来一碗炸的很咸很浓的鸡蛋酱,舀了一勺伴着面条,呼噜呼噜的吃起来。

    他对吃一向不挑,能饱就行,何况这酱他还觉得很美味。

    褚青会做饭,手艺还不错,但这酱不是自己做的,是别人送的。

    “咣当!”

    院门响了一下,然后就是“哗啷哗啷”推自行车的声音,褚青看了下墙上挂着的破钟,八点半。

    应该是那丫头回来了。

    他有个邻居叫黄颖,比他还小一岁,也是自己一人在京都生活。在家纺织厂做工,距离很远,每天骑着辆破车早出晚归。

    两年前搬到这个院里,小姑娘行李多,自己倒腾了好久,褚青看着可怜去搭了把手。俩人就有了来往,黄颖心地不错,别的帮不上,看他一糙汉子过的惨不忍睹,时常做点吃的送过来,衣服破了什么的也帮着补补。

    褚青重生后,也没断了来往,小姑娘着实不错,对她就像对着自己妹子似的。

    一会儿吃完了饭,他烧了壶水,烫了烫饭盒。

    不管哪个年代,穷人的娱乐生活总是很贫乏。褚青吃饱肚子,闲着没事,已经准备脱衣睡觉了。

    在这时,就听“啪啪啪”的有人敲门。

    褚青看门外的黑影就知道是黄颖,开了门,果然见小姑娘站在外面。

    “褚青哥。”

    “怎么了?”

    黄颖显得很慌乱,道:“张哥刚才上我哪儿去了,也不说什么事,坐下就不走,有一搭没一搭的,我也不好赶人,怎么办啊?”

    张哥名叫张彪,也就是房东,住在小院里最好的那间屋子,所有人都是他的租户。三十多岁,有老婆,平时怕的不行,在别人面前却装模作样。

    没想到这人不光装十三,而且还**。

    大晚上的,一老爷们儿进一小姑娘屋子,赖着不走,还能有什么事?

    “我去看看。”褚青道。

    “哥你可好好说啊!”黄颖跟在后面很担心,不是担心他挨削,是担心他ko房东。

    小姑娘长得漂亮,一个人经常很晚回来,难免碰上几个瘪三**。正巧又让褚青赶上,分分钟虐成渣滓,也让黄颖对他的战斗力有了很直观的印象。

    “没事。”

    褚青安慰道,棉布门帘一挑,就进了屋子。

    黄颖的屋子要比自己的大一些,还有个小外屋,里面是卧室。

    亮着灯,一肥硕汉子坐在人小姑娘的床上剔牙。

    “哟!张哥也在呢!吃了吧!”

    褚青进门就闻到一股酒气,张彪抬起红扑扑的脸,见是他,招呼道:“小褚啊,这么晚了还过来,有啥事啊?”

    “没啥事,就是吃饱了撑得慌,过来看看有没有比我更撑的。”

    褚青也没找地方坐,站着对他道:“嫂子没在家吧!”

    张彪听他开口就很不客气,脸一沉,道:“你啥意思啊?”

    “没啥意思,我合计嫂子要是在家,你也没那胆子过来。”褚青笑道。

    对这种人,褚青懒得跟他费时,道:“天不早了,张哥回去睡觉吧。”

    “嘿!这院子都是我的,我爱在哪在哪,你,你干什么……”

    褚青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手一拽,张彪胖大的身子直接从床上被拎了下来。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你放手!”

    张彪两手胡乱划拉,最后拽着褚青的胳膊想挣脱开来。

    褚青那看着很瘦的手臂,就像铁钳一样揪着他的衣领。

    “你放手!我告诉你,你那房子我不租了!**麻溜给我滚出去!你放手,我叫你小子好看!”

    张彪像只要被拉去杀掉的猪一样不停的叫唤,却始终挣不开。

    褚青就这么拖着他,一直拖到院子里,手上用力,忽悠一下给扔出去一米多远。跟上去又是一脚,正踢在他的尾巴骨上。

    张彪“嗷”地一声,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只觉得半个身子都瘫了,这时酒也醒了,看向褚青的眼神满是恐惧。

    其余两家住户听见声音,开门开窗探头出来,看是房东趴在地上被揍,都喜闻乐见,也不敢多事,瞄了一眼都缩回脑袋。

    “怎么样,自己能走么,要不要我送你回屋?”褚青道。

    刚才那阵剧痛已经消散,张彪仍心有余悸,全身哆嗦了一下,忙道:“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走!”

    手脚并用的爬起来,跌跌撞撞回了屋子,“啪”的一声,门也紧紧的关上。

    褚青摇了摇头,对傻站在一旁的黄颖道:“没事了,你也回去睡觉吧,锁好门。”

    转身就要回屋,黄颖连忙喊道:“褚青哥!”

    “嗯,还有事么?”褚青问。

    “你陪我一会成么?我害怕。”黄颖声音低低的,不敢看他。

    褚青想着反正也睡不着,聊会也行,道:“行,等我先回去拿水啊。”

    说着回屋把他那个大茶缸子端了出来,俩人进了黄颖的屋。

第三章 搬家

    初春的夜晚很冷,风不大却*的扎人。窗户的缝隙都糊好了窗纸,整整齐齐的严合。炉火烧的很旺,小小的里屋显得格外温暖。

    这屋子,褚青是第二次来,第一次是帮她搬家。那时还空荡荡的,很冷清,现在略微一打量,小床上铺着绣花罩子,一角摆着梳妆台,上面瓶瓶罐罐的摆了四五样,粉色的长窗帘拖到地上,映着俩人的影子。

    褚青坐在椅子上,黄颖坐在床上,都不说话,老座钟吭哧吭哧的晃荡着钟摆,气氛忽然就**起来。

    黄颖低着头,俩手揉弄着衣角,褚青端着大茶缸子,“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心里很郁闷。

    他本是想睡不着觉过来聊聊天,进了屋子却不知道说什么,这种很别扭的气氛让他措手不及,有点失策。

    “褚青哥。”黄颖先开了口。

    “嗯?”

    黄颖很担心道:“你今天得罪了张彪,怕是不能让你在这住了。”

    褚青道:“没事,他不敢拿我怎么样。倒是你,得换个地方,免得他又来耍**。”

    “我能换哪儿去,现在房子可贵了,这虽然破了点,但好歹便宜。再说,再说不还有你呢么,我不怕他。”黄颖声音愈发的小,红红的脸蛋在灯光下,就像朵桃花开了。

    “呃……我可能要搬走了。”褚青有些尴尬。

    黄颖先一愣,随即急切的问:“搬走?你要搬哪去?”

    “我今天碰着俩人,非要找我拍电影,得去山西待一段时间。”

    褚青也没隐瞒,把事情讲了一下。

    黄颖疑道:“拍电影?找你?”

    说完觉得话里有歧义,忙摆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呵呵,别说你了,我自己也不相信。”褚青笑道:“是俩电影学院的学生,看着挺像回事儿,我也没啥事,就答应了,见识见识也好。”

    “给钱吗?”黄颖问出了跟他一样的问题。

    褚青用手比了一下,道:“这个数。”

    “二百?”

    褚青汗了一个,道:“二千!”

    “这么多!”黄颖小惊讶了一下,这相当于她近三个月的工资了。

    “还行吧,得待俩月呢,这么一看也不算多。”

    “所以,你就不在这住啦?”黄颖问。

    “嗯,过几天就走了,反正房子也快到期了,直接退了。我刚才跟你说正经的,张彪那人就一赖子,以后肯定找你麻烦。尽快找个新地方,趁我没走还能帮你搬搬。”褚青边喝水边道。

    黄颖低着头沉默,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才抬头道:“那明天我请天假,去找房子。”

    褚青想了想,道:“我倒知道个地方,就是不知道租没租出去,你也甭请假了,我明天去看看,完了再说。”

    “行,我听你的。”

    黄颖看了眼时钟,不知不觉已经十一点了,她似忽然想到什么,小脸瞬间变得通红,咬着嘴唇道:“褚青哥,十一点了,要不你回去睡觉吧。”

    她声音轻轻软软,似咬着香甜的糯枣,吹到人耳朵里。

    褚青心里像被小爪子轻轻挠了一下,不由得打量起眼前的姑娘。

    要说每天俩人都见面,但褚青还真没仔细的看过她。

    黄颖个子高挑,长发乌黑,皮肤很白嫩,长得不算太漂亮,眉眼间却透着一股江南水乡的秀气。

    此刻春葱一般的立在灯下,脸蛋红红的艳若桃李,清新灵巧之余别有一番娇媚。

    他自然清楚姑娘对自己的心思,但自己偏偏对她没感觉,一直当成个小妹妹看待,只好装傻充愣。

    褚青又喝了口水,掩饰了下心理波动,笑道:“那我回去了,你也早点睡。”

    黄颖看着他出门,想起刚才的念头,脸又有些烫。

    插了门,跑回卧室倒在床上,被子往头上一蒙,再也不肯起来。

    …………

    这年头,房地产市场还没丧心病狂的全面入侵,更别提房产中介了。走上几条街,也看不到一家,不像后世,连褚青生活的小县城都被大大小小的中介包围。

    褚青平日捡垃圾,各个街区到处窜,熟得很。带着黄颖七拐八拐,钻进一条小胡同,在一扇朱漆木门前停了下来。

    “啪啪啪!”

    褚青叩门。

    “来了来了!”

    随着话音,一个老头开了门,衣服很旧但很整洁,戴着眼镜,很文化人的样子。

    见是褚青,笑道:“哟!来的挺早,正好来摆一盘,我这手痒着呢!”

    老头姓程,退休教授,具体研究啥的褚青也不懂,自家有个小四合院,跟老伴住一间,女儿住一间,一间当杂物房,还有一间空着。

    褚青常在这边收废品,一来二去就认识了,没事陪老头下下棋喝喝茶水。

    老头很爽快,没有知识分子的矫情劲儿,也没看不起褚青,俩人就成了忘年交。

    黄颖一说租房子,他就想起这了,都是好人,小姑娘住这也放心。

    褚青道:“您先等会吧,我把人带来了,您看看。”

    说着一闪身,露出后面的黄颖。

    程老头看黄颖干干净净的一个小姑娘,面上清和,不是咋咋呼呼的那种人,心下满意,道:“你介绍的人,我还有什么看的,这姑娘挺好,你先看看屋子?”

    黄颖很礼貌的道:“程伯伯,我叫黄颖,给您添麻烦了。”

    她先去看屋子,程老头落下一步,用胳膊肘捅了捅褚青,低声道:“你女朋友啊?”

    “不是,就是个朋友。”

    程老头嘿嘿一笑,挤眉弄眼了一番,那意思是说:小子,我懂!

    褚青汗了一个,这老头啥都好,就是有点老顽童。

    这四合院可比张彪那个干净多了,庭中还种了一架葫芦藤,下面有一套石桌椅,花花草草也不少,显得幽静雅致。

    屋子挺大,也是里外间,四白落地,家具齐全,除了少台电视机,就跟宾馆似的。

    黄颖心里喜欢,褚青也相当满意,道:“真不错啊这屋子,老爷子说个价吧。”

    “三百!一月一交,仨月一交都行。”老头也不矫情,直接扔出一个数。

    褚青一愣,不是要高了,而是要低了,就这条件,五百六百的也不算高。

    明显是冲他的面子,他心里感动,转头对黄颖说:“怎么样?”

    黄颖也懂事,跟老头道:“谢谢程伯伯,我可不能白住,以后您家洗碗扫地我都包了!”

    老头摆摆手,乐呵呵道:“我是找邻居,又不是找佣人。再说怎么是白住呢,你不是还得给钱吗!哪天搬过来?”

    黄颖想了想道:“下午就能搬。”

    老头点点头,掏出串钥匙递给她,道:“行!这钥匙先给你,一把是大门的,一把是你那屋子的。”又对褚青笑道:“你小子有阵子没来,上午没事吧,来来陪我摆几盘!”

    这老头棋艺奇差,又偏偏痴迷这个,褚青无奈让黄颖自个先回去,自己留下饱受摧残。

    转眼到中午,褚青一身汗的从老头家逃出来,他费尽心力跟对方厮杀三百回合,最后棋差一招惜败。

    程老头耍的那叫一个过瘾,真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恋恋不舍的放了他回去。

    褚青本想直接回家,念头一转,又去银行取了六百块钱。

    黄颖老家在南方,爹没了,剩下患病的娘亲和上学的弟弟,典型的长姊撑起半边天的重男轻女家庭。

    她每月有六百块的收入,加上多做的活,能有七百到八百,其中有一半要寄回家去的,所以自己舍不得吃穿,非常节省。

    褚青无牵无挂,倒是攒了几千块钱。这次黄颖出来租房子,自己也有责任,所以他就想把这俩月房租先帮着付了。

    俩个月后……

    再说吧。

    褚青取了钱,又回到程老头家,交了俩月房租。

    老头又是一副**裸的眼神:小样儿,你俩要是普通朋友,还能帮她交房租,蒙谁呢!

    褚青懒得解释,顺手把他家那堆旧报纸收了。

    回到家,黄颖已经打好了行李,大包小包的十几个在外屋满满登登。那个小梳妆台是自己的,本想也搬过去。褚青看那边有大的,比这个好,在黄颖哀怨的眼神下,直接扔到外面。

    他自己有个倒骑驴,收废品用的,蹬了两趟把东西都倒腾齐了。

    张彪打早上起就没见,房门锁着,不知道干嘛去了。

    黄颖的租期也快到了,也不想跟张彪打招呼,素性直接搬了。

    收拾利索,已是傍晚,俩人找个小饭馆吃了饭,黄颖要给房钱,褚青硬推了回去。

    十点钟的时候,他才回到自己的小破屋子,看看张彪那屋,还是黑漆漆的。这孙子可能被他打怕了,跑到外面躲一躲。

    褚青躺在床上,忽然觉得这两天的事儿特别多,一件跟着一件,跟往常完全不一样。他很不适应这种忙忙叨叨的状态,感觉有些累,倒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里觉得很麻烦。

    过后的几天,他把屋子里攒的破烂都处理干净,一共换了二百块钱,那辆倒骑驴也低价卖了。

    收拾收拾屋子才发现,自己的家当少得可怜。除了几套衣服和两双鞋,就没值得拿的东西了。

    做完了这一切,褚青完全闲了下来,又去了电影学院一趟,跟贾璋柯聊了聊,定下启程的日子,顺便把剧本带回来一份。

第四章 小武

    褚青倒在床上,旁边扔着那份让他蛋疼的剧本。本子很薄,一共才十来页,扉页印着俩字《小武》。

    他刚才翻了翻,觉得特没意思特无聊,逼着自己把它看完,忽然有种高中上数学课的敢脚。

    电影这东西,除了上学时组织看的爱国大片,自己就没进过电影院。

    褚青更喜欢看电视剧,尤其是搂着媳妇窝在沙发上,再煮盘毛豆,或者卤点豆干,看那些情情爱爱的,狗血伦理剧。

    他看的大部分电影,都是从电视里面看的,还有少数盗版碟。他爱看大片,汽车冒着火飞上天,几十米的大楼稀里哗啦的变成渣渣,还有各种牛逼汉子用自己的身体去拯救世界和妹子。

    这些,就是他对电影的全部概念。

    所以,贾璋柯给他的这个关于一个猥琐小偷日常的剧本,他觉得?没劲。

    褚青高中毕业,之后就没跟书本打过交道,好在剧本上面的字都认得。

    一个小偷,成天晃荡在县城里偷鸡摸狗。

    曾经一起混的兄弟成了民营企业家,嫌他是交际污点,连结婚的礼金都不愿意收。

    后来又爱上一个歌厅小姐,陪人家逛街,给人买东西,结果小姐跟大款跑了。

    给小姐买的戒指送给了老娘,老娘转手给了未来的二儿媳妇,又跟家人闹翻。

    最后偷东西时被警察抓个正着,被拷在电线杆子上,像条狗一样被路人围观。

    没朋友,没**,没家人,连撸啊撸都做不到,妥妥的一缺爱苦逼,真是高冷的不能再高冷。

    这他妈也叫电影?!

    褚青通篇看完,只看出悲摧这两个大字。

    他觉得自己的审美还是挺正常的,不禁为那个眉毛下垂的导演感到可怜。

    赔钱货啊!

    听说这电影资金有二十万,拍完能卖出去几张票?啧啧,败家也不带这样的。

    褚青感慨了一番,倒没别的想法,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自己既然收了钱,就得好好干活。

    所以出发前的几天他都猫在家里看剧本,背台词。他知道自己脑筋不灵光,重生了也是学渣的命。干脆就像当年备考一样,拿笔划重点,一句一句的背。

    褚青的记忆力真的挺一般,但背课文却总能过,就是因为他死死的执行了语文老师教的理解记忆法,先把课文读的滚瓜烂熟,再一句一句的搞懂意思,最后结合上下文的行文造句,才能背诵出一篇课文来。

    他背篇课文花费的时间是别人的两到三倍,但谁也没他记得熟,就算过了几年,《岳阳楼记》《赤壁赋》啥的,张口就来。

    剧本不长,他花了几天时间也算熟读了,然后就开始一句一句的理解。

    没有字典,没有辅导书,只能靠他自己理解。

    然后他惊奇的发现,剧本上的话自己都能看得懂意思。

    想想也对,课本上的都是精华文章,流传千古,一个眉毛下垂的学生写的剧本显然不够这个水准。

    但后来的事又很奇怪了,他读着读着,忽然又觉得看不懂了。

    比如这段:

    “更胜:小勇这会儿混得很油,昨天又在电视里看到他了!

    小武:嗯!

    更胜:听说还去了趟韩国!

    小武:啥韩国,北朝鲜。

    更胜:嗯,反正听说他出了趟国。”

    几句话很简单,就是说小勇出了趟国,这个褚青能明白。但把这段话放在整个剧本中,他就不明白了,隐约觉得这段话应该还有别的意思,又想不通。

    不光这一处,很多地方都类似这种情况。

    褚青挠着脑袋犯愁,越看不懂就越去想,搞得心情很乱,背台词的进度也不乐观。

    他的倔劲倒来了,拿出语文课学语段阅读的精神,可着劲的去理解作者的意思,哦不,是出题人的意思。

    不光是自己的台词,连镜头的运用,画面的处理,同期声、光线、音乐等等这些描述都看了好几遍。他不懂什么叫同期声,什么叫远景,什么叫长镜,只能根据字面理解。

    后来自己又用笔在纸上瞎画,照着剧本里的描述,一个一个的小人,和自己理解的镜头感,画了一张又一张,乐此不彼。

    如果贾璋柯看到这一幕,绝对会以为这是启灵异事件,一个屁都不懂的菜鸟,居然鼓捣出了一组山寨分镜头。

    褚青画了有十几张,然后惊喜的发现,把这些画联系起来,就是一幅幅完整的像小人书一样的故事。

    这个发现让他很兴奋。

    因为以前上学,每当学到散文时,那位神叨叨的老师总会让同学们闭上眼睛,用心去感受作者描写的意境。

    特别是那篇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老师说,你们的脑袋里要有这种情景: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

    也许他比较笨,从来没有一次成功的想象出老师要求出现的场景。歌倒是会唱几句:“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只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

    但此时的这些画面却像在褚青脑中推开了一扇窗,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逐渐呈现出来。

    他感受着这些画面,感受着本子里的故事,感受着这个叫小武的小偷的喜怒哀乐。

    不知过了多久,褚青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仰躺在床上。

    那个叫汾阳的小县城,他没去过,此刻却无比的真实。

    黄土路上碾过尘烟的破客车,街边喧闹的大音响放着流行歌,歪歪扭扭的电线杆被钢索固定着,上面拷着小武,小武蹲在地上。

    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冷漠的看着小武,小武冷漠的看着他们。

    这一切都像自己经历过的,褚青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他忽然很想哭,为了这个小武。

    关于表演,有一句话被很多人所推崇,叫“演员的最高境界是把自己的脸变成面具。”

    并且有无数的演员都在走这个路线,典型例子就是号称千面影帝,香港演员里戏路最广的梁佳辉。

    但内地的道明叔对此有过评价:我想一个能演千面人物的演员不是一个好演员,因为他演什么都只有三分像。

    梁佳辉固然不止三分像的程度,他演的每个角色虽然都能达到八十分,却很少有一个角色能达到一百分。

    那最高的表演境界是什么呢?

    道明叔自己的答案是:无语。

    很玄乎的概念,说白了,无非自然二字。

    表演,不是能表现出强烈的戏剧张力就是顶级演员,更难的是需要你松弛的时候,还能做到收放自如,举重若轻。

    比如葛忧,那种天然的松弛感,圈内无人能敌。

    还有姜闻,表面看着着气势逼人,却也拥有着一种绝佳的松弛感。《芙蓉镇》里演秦书田,那场用跳华尔兹的动作,耍着扫帚去扫街的戏份,正所谓返璞归真,方为天成。

    很多闲得蛋疼的人都给表演划分过层次,表述不同,本质相似。

    简单说,就是武侠小说里常用的那句: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做演员,褚青才刚上路呢。

    …………

    天空透净,云朵**。

    广袤的大地向四周延伸,空空无迹,西面隐约露出高出一线的灰绿山脉,那是吕梁山。

    一条歪歪斜斜的黄线极不协调的嵌在荒地上,就像手艺很差的裁缝缝补的衣线。

    “突突突!”

    “突突突!”

    一股强烈的噪音从土路上传来,紧跟着是一辆快散架的拖拉机,车头和车厢绝对不会往同一方向摆动,左摇右晃,苟延残喘的慢腾腾开着。

    后面,跟着一辆灰色的面包车。

    褚青坐在车厢边上,半拉屁股悬在空中,无轮拖拉机怎么晃,身子仍然稳稳的,让同坐的另外三个人好生羡慕。

    除了贾璋柯和王红伟,又多了一个人叫顾正,也是他们的同学。

    “我说导演啊,那摄影大哥不行啊,太娇,坐没十分钟就吐了。”褚青夹着根烟,抽了一口,看着空旷的原野,不见春天的绿色,还留着冬日的肃静。

    这让他觉得很亲切,从小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又狠狠吸了一口,随着烟草味进去的还有几丝干冷的空气。

    “人家香港就没有拖拉机,能坚持十分钟不错了。”贾璋柯笑道。

    顾正性格很大咧,刚认识就跟褚青称兄道弟,跟着道:“就是!人家放着香港电影不拍,跟我们来这穷乡僻壤,那是这个!”说着竖了竖大拇指。

    《小武》的资方是一家香港公司,摄影师也是香港人,叫余力威。整个剧组人员加上主要演员,一共才十几个人。

    褚青自然演小武,原定的人选是王红伟,这会儿给他换了个角色,演小武曾经的好兄弟,后来变成民营企业家的小勇。

    演胡梅梅的,也就是那个歌厅小姐,说是师范大学的学生,叫左文璐,副导演则是顾正。

    这六人,就是剧组的核心主创。

    因为全片在汾阳拍摄,表现的也是这个小县城的故事,所以大部分演员都要用汾阳话演出。

    左文璐不用,胡梅梅本来就是外地妹,说普通话也能理解。贾璋柯本来也想让褚青讲普通话,褚青说不用。

    他比不了那些一心多用的聪明人,他一直都只能专注做一件事,做好了再去做另一件。

    既然在拍电影,那自然就得拍到最好,所以一路上,他就让贾璋柯用汾阳话跟他聊天,自己再对照剧本练习。

    方言这东西,不像外语,相互间都有相通之处,只要神似就可以了。褚青语言天赋居然不错,照猫画虎,说的也像模像样的。

    同一文化背景下的人类居住地,无论是什么时期,都是大同小异。

    国内来说,九十年代的县城,几乎都是一样的,脏乱的街道,来来往往的小贩,低矮不平的房子,偶尔可见的高楼。

    后来经济发展了,到了褚青重生时的那个年代,那时的县城长得又都是一样的,只是换了个模子。

    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其实环境并没有变得陌生,只是心态的改变和迷茫。

第五章 表演

    一行人住进一家在县城算是中档的旅店,两人一间,褚青和那个香港摄影师余力威同住。

    这人是剧组中年纪最大的老大哥,普通话说的不太标准,人很热情,褚青半蒙半猜,聊得也挺好。

    余力威一直在国外上学,回港后入行也好几年了,运气不好,正赶上香港电影工业体系的滑坡期,没参与过什么像样的制作,一直在一些低成本的三级片、鬼片、屎尿屁喜剧片里做摄影助理。

    这些电影,从前期筹备,到拍摄,到后期制作,十几天就能搞定。然后扔到院线里忽悠一圈,通常上映不到一个礼拜就下线,心安理得的赚下几十到上百万的收益。根本不管背后骂名,反正做的就是一锤子买卖。

    这他妈也叫电影?!

    余力威愤愤说出跟褚青刚看到《小武》剧本时相同的一句话。

    他对大陆一直很感兴趣,老想来看看,来拍点东西。直到两年前获得了香港艺术发展局的辅导资金,来京城拍了一部讲述流浪艺人的短片《美丽的魂魄》,并拿到了去年香港独立短片展的一个奖。

    也正是在这个短片展上,余力威认识了同样凭短片《小山回家》获奖的贾璋柯。

    俩人一拍即合,惺惺相惜,合组了一家小电影公司,余力威还帮老贾拉来了《小武》的投资。

    褚青在跟他的聊天中,从他身上看到了跟贾璋柯一样的东西,那是种对电影最单纯最真诚的一种热爱。

    “导演,你从哪儿找的这衣服?”褚青苦着脸问。

    “老乡家借的,别给穿坏了,还得还呢。”贾璋柯忍笑道。

    这是件超大号的西服,褚青身板很瘦,个子又高,穿着这件至少大两号的西服,晃里晃荡,就像根竹竿挑着件衣服,走起路来都呼呼带感。

    开拍之前,贾璋柯让褚青把胡子刮了,戴着副没度数的黑框眼镜,头发仍然鸡窝一样。

    这个造型,就显得他处于一个很奇妙的人生阶段,看着年轻,又说不准是哪个年龄段。

    “各人员就位!”顾正扯起嗓子喊。

    贾璋柯没有坐在监视器后面,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啥叫监视器,就抱着胳膊站在镜头拍不到的地方。

    “摄影机ok!”余力威道。

    “!”

    兼职场记的顾正兴奋的一打板,“啪”的一声都带着回音。

    他的心情和在场的所有人都一样,妈的!老子也拍上电影了!

    镜头扫过脏乱的小街,然后给了个近景,对准桌上的一盘茶鸡蛋。

    褚青看着这盘土豪蛋一时间心情很奇妙,默默数了数,1,2,3……

    六个蛋,在后世怎么也能换两套带院子的大屋吧!

    他伸出一只细长的手,拿起一枚鸡蛋,在桌上磕了磕。

    “停!”

    刚开拍不到一分钟,贾璋柯就喊了停。

    “青子你过来一下。”他叫了一声。

    褚青跑了过来问:“咋了,导演?”

    “把手伸出来。”贾璋柯道。

    褚青不知道出了啥事,把两只手高高的举起来,就像抗日剧里鬼子投降的姿势。

    贾璋柯脑袋冒出三条黑线,道:“不是让你这么举,低点低点!”

    不是你让伸手的么?

    褚青心想,又把手放低了些。

    贾璋柯看着这双手,好一阵,才道:“你说你一个老爷们,手长的这么好看干啥?”

    褚青翻了个白眼,心道没办法,我也不想的,我特么连自己为啥长成这样都不知道。

    他的手真的很好看,骨骼匀称,肌肤紧致,手指纤长又不显得单薄,一双手就像精雕的艺术品充满了美感。

    刚才他的手一伸,贾璋柯就觉得不对,这哪是用来剥茶鸡蛋的手,分明是握着高贵酒器酌饮美酒的手。

    贾璋柯四处望了望,发现一处地方,道:“去,到那边和点泥,指甲别这么干净,要黑黑的。”

    褚青偏头一瞅,不远的路上有一小处低洼,里面积水掺和着沙土,一坨坨的散发着“你来咬我呀”的贱人气息。

    他眼角一抽,也没说什么,让做就做呗,走过去捞起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在手上蹭啊蹭,直到指甲里全是污垢。

    然后拿毛巾擦干,这下两只手就变得黑一块黄一块的,一年都没洗的样子。

    没办法,剧组连个化妆师都没有,连女主角左文璐都是自己化妆,自然做不来这种手妆。

    “那个,导演,一会鸡蛋还用吃不?”褚青小心的问道。

    贾璋柯道:“吃,当然得吃!”

    “!”

    褚青剥开一枚鸡蛋,用那双黑手拈着,面色平静,心里却犹豫了下。

    随即狠狠心,一张嘴把整个鸡蛋都塞进嘴里,随便嚼了几下就吞进肚子。

    “停!过!”贾璋柯喊道。

    他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褚青的肩膀。

    褚青也没说什么,这是拍戏,吃个鸡蛋而已,屁大点事都算不上,说了反而显得矫情。

    …………

    《小武》的镜头不多,充满了大段大段的空镜和长镜。贾璋柯把镜头一共分了十二组,资金有限,时间很赶。

    褚青不知道怎么去表演,老贾也没给他说过戏,只告诉他,就记着自己演的是一小偷就行了。

    这叫什么破导演!

    褚青只好自己琢磨,演小偷该怎么演呢?

    他想起来自己生活的小县城,有一个很大的农贸市场,自己经常去逛。市场里就有很多小偷,当然以他的身手从没被偷过,还顺手逮过几个小偷。

    以至于后来只要他出现,整个市场都安宁无比。

    他回忆那些个小偷的样子,发现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缩着肩膀,手从来不垂直放着,而且眼神游动不定。

    眼神的闪动,可不是左瞅瞅右瞅瞅,那是脑袋动,不是眼神动。

    他又想起跟爷爷搭手过招的时候,身子不动,眼睛却得紧盯着老爷子的动作,手到哪眼睛就得跟到哪,一不留神就要被揍。

    褚青试着找回这种感觉,两个眼球在眼眶里叽里咕噜的来回乱动,看着吓人。

    他自己玩了一会,觉着不错,挺靠谱。

    于是,在拍下一个镜头的时候,贾璋柯就看到了这么一副情景。

    一个穿着灰不拉几西服的年轻人,缩着肩膀,手指头时刻在张着,在小街上乱逛,这边瞅瞅卖鞋的,那边看看卖水果的,一转身,手里已经多了个苹果。

    然后,藏在黑框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左右闪动了下,似乎很得意的样子。

    贾璋柯看的忘了喊停,直到余力威喊了一声,才回过神,瞅向褚青的眼睛忽然变得很炙热。

    他不给褚青说戏,有俩原因。

    一是他几乎没有**演员的经验,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让演员有更好的发挥。

    二是他找非职业演员的目的,就是为了拍出那种极度迫近真实世界的影像,最好不要带有一点表演的痕迹。

    但其实,这只是众多导演一厢情愿的想法。

    无论演员还是非演员,只要暴露在镜头之下,一定就会有表演的意味出现。就算是最近乎真实的纪录片,也是如此。

    摄影镜头就像是一个魔法领域,在这个领域内,每个人潜在的表演细胞都会被激发出来。再真实的人,对着镜头不知不觉也会变得和平时不一样。

    不是自己,那就是表演。

    刚才褚青那番有意无意的表演给了他一种新思路,那种灵动似乎给镜头里注入了一股活气,尤其是跟背景那座麻木的小县城相映衬,更是形成一种奇妙的反差。

    于是这便让他产生了一种,这样演下去也不错的感觉。

    说实在的,褚青的表演很生涩,他只是单纯的在模仿小偷的行为,但举手投足又不自觉的表露出自己的特点。

    对他的印象,贾璋柯最深的感觉就是平和。

    说话,做事,吃饭,甚至连走路都透着一种平和。

    而这种平和,和他生涩的表演,居然能巧妙的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很自然的状态。

    在刻意与呆板之间,找到了平衡点。

    有些小得瑟,总体又是麻木无聊的,似乎小武,就该是这个样子。

    这无疑给了老贾一份惊喜,原生态的电影固然真实,但有了这种自然表演的支撑,无疑会让画面更加饱满和立体。

    “青子演的不错!”贾璋柯称赞了一句。

    他跟余力威都是菜鸟,根本不知道监视器是啥东西,俩人就头碰头瞅着摄影机的取景器看回放。

    余力威也对刚才的镜头很满意,道:“画面很棒,细看又有反差感,真的不错!”

    贾璋柯可以说给了他极大的拍摄自主性,而他掌控的镜头也很有特点,朴实平静,不张扬,能捕捉事物最原始的状态。

    这部电影,即是贾章柯给予了思想,余力威填充了内容。

    接下来就是一组镜头:小武在县城中闲逛着,脚步路过的,是在公交车站冷漠等车的人们,是街边的台球案子,是电视、舞厅、录像厅泛滥成灾的流行歌《心雨》……

    大段的长镜、中镜、远镜和街头群像,在余力威的掌控下都呈现出一种黄绿黄绿的色彩。熙攘的群众演员自行其是,仿佛根本不知道摄影机的存在。

    这种最真实的城市运动不是因为调度安排,而是从属于这座县城本身。

    贾璋柯盯着取景器里的画面,全身都在颤抖。

    他再清楚不过,对一个导演来说,这是最难得的幸运!

第六章 电影是什么

    “我跟他说过,等有一天他结婚了,送他六斤钱。”

    小武和小勇一起闯荡过京城,一起做小偷,兄弟情谊深厚。后来小勇走私香烟发家,成了远近闻名的企业家,怕人知道自己曾经是个小偷,连结婚都没通知小武。

    但小武还是去了,带着他的礼金——在街上偷的一把钱。面对小勇的迟疑,甚至说这钱不干净,这让他感到了友谊的消失。

    “你特么的真的变了!”

    褚青阴郁的独自喝着酒,老式的酒盅和一盘炸花生米,饭店的电视里放着县电视台对小勇的采访,和他粮食局的朋友为他新婚点的流行歌《心雨》。

    他点起一根烟,摆弄着从小勇家顺手拿走的高档打火机。

    “好!过!”

    贾璋柯喊了一声,拍了两下巴掌。

    拍摄进行了三天,非常顺利。演员、场景、摄影、调度,一切都出乎意料的顺利。

    他把故事背景放在自己的大本营绝对是个明智的决定,汾阳人管拍电影叫“耍”电影,在他们看来电影是一种很好玩的游戏。

    老乡们很乐意帮助剧组“耍”电影,褚青明显能感觉到当地人的无比热情,贾璋柯也得到了以前哥们儿的不少助力。

    他最过意不去的就是,他把歌厅小姐的集体宿舍安排在一个高中同学的新房里,而且还要把人家的围墙拆矮一截。

    这让他内疚了好久,之所以找那个地方,是因为那个屋子和外面公路的视觉关系非常有意思。

    整部片子只有几场夜间戏,所以基本白天的拍摄计划完成后,晚上各人员就自由活动。

    汾阳地界很小,最时髦的姑娘还穿着五年前京城流行的衣服;这里最豪华的建筑就是墙面上贴着白色瓷砖的房子,车倒不少,但很少有四个轮子的。

    来这的第二天晚上,贾璋柯就带着褚青他们去见识了一下,据说是汾阳新经济增长点的地方:一条几百米的小街,两边立着一溜两层小楼,门上吊着各种和这座县城不相干的名字。比如“维也娜”、“夜来香”……

    另有一些打扮入时的姑娘操着川中或东北口音,在街上招摇。

    这些场景让众人很误会,都以一种异样的眼光瞄着老贾。

    心道看你丫人模狗样,原来这么龌蹉!

    于是贾导演在辩解无效后,放任自流,爱干嘛干嘛去吧,爷不管了,免得惹一身骚。

    褚青不喜欢玩耍,晚上基本就在房间里看电视,或跟余力威聊聊天。

    不过这两天倒是迷上了当地的一道小菜,虾酱炒豆腐,跟大伙一块吃过晚饭后,还自己跑出去到小饭馆解解馋。

    今天的戏很重要,谁知从早上就开始阴天,快到中午就飘起了小雨。

    雨不大,还惹人烦,拍摄是肯定不能进行了,贾璋柯阴着脸宣布全体休息一天。

    这种小成本电影,多拍一条就得多费一尺胶片,多耽搁一天就要多花一天的钱,耗不起。

    雨下了一天,到傍晚才停。

    外面空气湿漉漉的,这种设施不行的小旅店很容易受潮。好在褚青预料到这种情况,到外面弄了点生石灰,每个房间都分了点。

    他摸了摸被褥,还行,虽然有些凉,起码很干燥,可以睡人。他放下心,这种地方,想换套被褥都没得换。

    “青仔,多亏你了,不然肯定要生病的。”余力威也很满意的躺在床上,跟褚青聊天。

    他国语不标准,说完褚青要理解一会才能搭话。

    “以前家住土坯房,习惯了。”褚青笑道,有一下没一下的调台,最后停在正播着电视剧《包青天》的一个频道。

    这是他少年时期最迷的一部电视剧,尤其是何家劲那一身大红造型,简直亮瞎眼球,在他心目中一直是完美大侠的典范。

    余力威也瞅了一眼,道:“咦?《包青天》啊,我也喜欢看,这是台湾版的,香港版的也不错。”

    褚青奇道:“香港也拍过《包青天》?”

    余力威道:“当然,tvb……就是无线电视台就拍过,还有亚视也拍过。我还是喜欢无线台的,里面女演员都够靓!”

    褚青来了兴趣,问道:“哦?那里面都有谁?”

    “呃,金超群、何家劲都有,还有就是……”

    余力威顿了顿,试探道:“周慧敏你知道吗?”

    “知道,玉女掌门人嘛!”

    “陈松伶呢?”

    “嗯,也知道。”

    “关咏荷呢?”

    “知道,我最喜欢她的戏了!”

    我擦!

    余力威第一反应就是这孙子在吹牛逼。

    他知道周慧敏还情有可原,毕竟非常红,但陈松伶和关咏荷这俩位新冒出来的花旦都知道,就有点扯了。何况大陆这边对影视剧引进管理又这么严,你丫从哪儿认识的?

    如果褚青知道他的内心活动,一定大加鄙视,还能从哪儿认识的,当然是《笑看风云》《陀枪师姐》《苗翠花》喽!

    哥电影看的少,对电视剧可是如数家珍。

    不过这香港版的《包青天》他还真没听说过,后世好像也没流传开。

    于是俩人就着这部剧的剧情展开了热烈的探讨。

    褚青平时话不多,说起最爱的电视剧可是一套一套的,你一句我一句,虽然有时听不太懂对方讲啥,但要的就是气氛。

    不知不觉夜已深沉。

    正说话间,忽听“咚咚咚”,外面有人敲门。

    褚青问了声:“谁?”

    “我!”

    褚青听出是贾璋柯的声音,穿上拖鞋跑去开门。

    就见贾璋柯一手拎着酒瓶,一手拎着俩塑料袋站在门口。

    “老贾,这么晚了有啥事?”褚青不客气的问,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他们一帮老爷们关系都处的极好。

    “没啥事,我睡不着想找人聊会,本来想去找顾正,路过你俩房间,听里面有声,就敲门看看。”贾璋柯道。

    “伟哥呢?”褚青问。

    “他早睡着了,跟猪一样,没叫他。”

    贾璋柯晃了晃手里的酒瓶,问道:“喝点儿?”

    褚青回头看了眼余力威,见他也披着衣服下了床,笑道:“行,整点儿!”

    仨人搬过茶几当桌子,摆在两张床中间,贾璋柯道:“我去看看顾正睡了没。”

    褚青趁机会扒拉扒拉塑料袋,一袋是花生米,一袋好像是鸡杂之类的东西,用香菜和辣子拌的,有一股油腻的香气。

    他刚把一大块不知道是肠子还是肚子的东西扔进嘴里,顾正就进了来,大喝一声:

    “小子!偷吃!”

    褚青笑道:“我是光明正大的吃。”

    这里面他最小,几个人都把他当弟弟,经常开玩笑,平时也很是照顾。

    四个人坐在床上,找了大瓷缸子、暖壶盖之类的当酒杯,没有筷子,直接上手。

    一人倒了点白酒,先干了再说。

    余力威显然喝不惯,呛了一口,连连咳嗽道:“这酒什么牌子的,这么辣!”

    “哪有什么牌子,散酒。”贾璋柯道。

    散酒这个词余力威从没听过,褚青给他解释了一下,才恍然,但是又担心道:“这种酒质量能达到标准么,就不违法?”

    那三人互相瞅了一眼,没法给这个香港人解释,这种散酒在国内农村有着多广大的市场。

    贾璋柯岔开话题,道:“威哥是第一次来这种小县城吧。”

    余力威感叹了一下:“嗯,第一次来,感觉很惊讶,以前去京城和魔都,那里发展很快啊,高楼大厦,四通八达,没想到内地还有这种很落后的地方。”

    贾璋柯嗤笑了一下:“那俩地方就是这个国家的盆景,当不得真,这里才是最真实的。”

    “别又说你那套歪理,来喝酒!”顾正作为同学,显然很了解他。

    四人又干了一口,顾正道:“他这人就是轴,爱钻死胡同,早晚得把自己憋死。”

    贾璋柯瞅了瞅他,笑了笑,没说话。

    顾正似忽然想起一个很好玩的话题,兴致勃勃的问:“对了,你们知道这片子一开始叫啥名么?”

    “不知道。”褚青摇摇头。

    “叫《靳小勇的哥们儿、胡海梅的膀家、梁长有的儿子:小武》!”顾正很得意的说出这一大串,好像是很值得骄傲的事儿。

    “噗哧!”褚青正抿着酒,一口喷了,盯着老贾看。

    这也叫电影名,太离谱了!

    贾璋柯辩解道:“这不算长了,你知道英国有部电影叫《当你告诉我你爱我时,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因为我早已知道你一辈子都在骗人》么?”

    余力威接话道:“我知道这个,那你看过《邪恶变种异形食肉地狱僵尸活死人之侵袭恐怖报复重返新娘的儿子的黎明的一天的夜晚第二部:骇人听闻2-d版》没有?”

    褚青脑袋都大了,问道:“你说的是什么玩意儿?”

    “一部电影。”顾正道。

    “还有这么长的电影名?那好看么?”褚青跟个好奇宝宝一样。

    余力威摇摇头道:“大烂片!”

    顾正对贾璋柯笑道:“你的片名短,就俩字,所以一定是好片!”

    贾璋柯也笑道:“那一个字的不是更好?”

    “就是啊,比如说《乱》!”顾正道。

    “《刀》!”余力威道。

    “《井》!”贾章柯道。

    “《路》!”顾正道。

    “《邪》!”余力威道。

    “《春》!”贾章柯道。

    ……

    这仨人玩一字接龙玩得不亦乐乎,丢下屁也不知道的褚青一个人喝闷酒。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不过很快那三个人就发觉冷落了褚青,停止了幼稚的游戏。

    “青子,你最喜欢啥电影?”贾樟柯问。

    “我,我没啥喜欢的。”

    褚青能说自己最爱看的电影是《蜘蛛侠》么,所以只能装傻。

    贾璋柯有些难以置信:“你就不看电影?”

    褚青实话实说:“不怎么看,我更喜欢看电视剧。”

    贾璋柯放弃了跟他对话,低头喝了一大口酒,半响不语,再抬头时,脸上已经见红了。

    他情绪有点激动的对余力威道:“我考电影学院考了三年,顾正考了两年,王红伟也考了两年。去年我们拍一部短片,只剩一百块钱了,王红伟靠打了一上午的麻将,才生了不少利息。没想到今天我们也能拍部真正的电影了,威哥,谢谢,谢谢!”

    余力威理解他的心情,拍了拍他肩膀,拿起暖壶盖俩人干了一口。

    “砰”的一声,贾璋柯很用力的把杯子撂在茶几上。

    褚青吓了一跳,顾正摆摆手,道:“没事,他有点多了。”

    贾璋柯似自言自语,又似对着三个人说。

    “电影啊,真是个好东西,又他妈不是个东西。”他问道:“威哥,你看过《冬春的日子》吗?”

    “我在国外看过,当时我很惊讶内地的导演能拍出这种电影。尤其是里面的黑白影像处理,真是好片子!”余力威由衷称赞。

    贾璋柯苦笑一声:“可它的导演就因为这片子被禁了!”

    “really?!why?”余力威真是惊讶了,甚至冒出句英文。

    “就因为他妈的……唔……”

    他还没说完,就被顾正捂住嘴,“没事没事,他喝多了!”

    前几年,导演张园带着跟崔健联合制作的《京城杂种》,未经审查就私自送往东京电影节参展,结果遭遇另一支来自国内的“正规军”代表团,并以退出电影节威胁东京方面拒绝张园,结果没能得逞。

    次年的鹿特丹影展,两方人马再度狭路相逢,悲剧重演。

    这成了整个事件的导火索。

    那个剧组恼羞成怒之后,只得回家找家长帮忙报仇。于是有关部门下发了一纸文件,关于对《蓝风筝》、《京城杂种》、《流浪京城》、《我毕业了》、《停机》、《冬春的日子》、《悬恋》这七部电影的导演的禁令。

    理由是未经过审查就送去国外电影节私自参展,这就是关于第六代著名的“七君子事件。”

    咦?好像有个奇怪的第五代混在里面。

    “我们去租器材那天,看到办公室墙上贴着这个文件,大家心里都挺不好受的。”顾正解释道。

    “唉!”

    余力威多多少少还有些了解,知道这是大环境所致,个人的力量微乎其微,只能叹了口气。

    褚青完全不了解情况,左看看右瞅瞅,只觉得他们说的好像是个很牛逼的事情。

    一瓶白酒能有一斤,贾璋柯酒量小,喝了二两多就撑不住了。顾正让他靠在床上,倒了杯热水,缓一缓。

    剩下的大部分让顾正喝了,褚青小口小口的陪着,余力威最后就干吃花生米了。

    三人继续聊,不说那些糟心事,转到了很愉快的话题,又说起接下来的拍摄。

    明天就要拍女主角的戏了,褚青也有点兴奋,毕竟是第一次跟女生演对手戏,不知是什么感觉。

    吃吃喝喝,从八点多直到十一点多,老贾的酒也醒了,对刚才的失态有点不好意思。

    明天还要工作,年纪最长的余力威就提议散了。

    顾正扶着还有点软的贾璋柯回了屋,褚青收拾了下残局,往床上一躺。

    却怎么也睡不着,脑袋里总想着老贾刚才的话。

    他一直觉着贾璋柯是个很闷很沉静的人,没想到还能这么失态。

    那种情绪,是很复杂的一种集合,愤怒,无奈,还有不甘,热爱,执着……

    褚青虽然不理解,但似乎也被感染到了,体内的血居然也在隐隐的沸腾。

    电影,电影,到底是什么呢?

第七章 一万块

    不知过了多久,褚青才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又不知睡了多久,隐隐约约的听到一阵吵闹声,从远及近,从模糊到清晰。

    褚青睁开眼,搓了搓脸,辨认了一下,听到声音是从走廊里传来的。再看外面天色,还黑蒙蒙的,这是几点啊?

    “威哥!威哥?”

    他见余力威不在旁边的床上,就喊了两声,也没见回应。

    走廊里的声音还在继续,而且听着很熟,褚青穿好衣服,趿拉着拖鞋出了门。

    狭窄的走廊尽头,昏黄的小灯下,三个人正在说着什么。

    他从来没见过贾璋柯发这么大火,五官都有点扭曲了,嚷嚷道:“干脆让她走!我们就真找一个三陪小姐来演!也不比她差!”

    顾正劝道:“老贾,可别说气话,人家肯定是还有别的原因。”

    贾璋柯道:“还能有啥原因!明天就要拍她的戏了,今晚上跟我说不干了,有这样的人吗?!”

    余力威见他此时的情绪极不稳定,知道不能再去沟通,说道:“你先回房间冷静冷静,我们俩去交涉交涉。”

    贾璋柯还想说,顾正硬扯着他回了自己房间。

    余力威一扭头瞅见褚青,道:“青仔,正好你也一起来。”

    褚青一头雾水,问道:“出了啥事?”

    “女主角要走!”顾正赶上话头,没好气道。

    “为啥啊?”

    褚青再笨也知道,电影正拍着呢女主角却闹着要走是啥情况。

    “还不是因为钱!”顾正愤愤道。

    左文璐的房间在楼上,仨人上了楼,这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余力威先敲了敲门,“进来!”里面有人道。

    三人进去一看,左文璐正在收拾行李,看他们来也没意外。

    顾正克制着语气,问道:“文璐,我听老贾说你要回京城了,咋回事啊?”

    “哦,我爸病了,我得回去给他买药,照看照看。”

    左文璐把跟贾璋柯说过的理由又说了一遍。

    顾正一听简直就是扯蛋,还是努力劝道:“文璐,你也知道现在拍摄正在关键时候,明天,啊不,应该是今天就要拍你的戏了,你是女主角,可一定不能走啊!”

    “正哥,这我都知道,可我爸病了,身边也没个人,我实在不放心,只能说抱歉了。”左文璐态度很坚决。

    “你!”

    顾正刚要发飙,被余力威一把拉住。

    “左小姐,我说几句话你不介意吧。”余力威道。

    他作为剧组的老大哥,左文璐还是挺尊重的,道:“威哥您说。”

    “咱们呢,有问题就要解决,别像小孩子一样耍脾气,我就问你,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有事情就说出来,我们信任你,你也得信任我们,我们好好沟通,都是为了拍好电影!”

    左文璐沉默了半响,放下手里的活计,道:“威哥,正哥,你们坐吧。”

    她压根就没正眼瞧过褚青。

    左文璐老家也是东北的,跟褚青还算老乡,而且俩人一个男主角,一个女主角,对手戏很多。但除了跟褚青第一次见面时说了句话,就再没跟他有过交流,更别提一起对戏了。

    褚青知道,这是根本就没看得起自己,他也不自找没趣,见面照样打招呼,保持着很客气的关系。

    三个人坐下,褚青自己拎过一小板凳,默不作声的打酱油。

    “威哥,我觉得自己的角色,说好听是女主角,但是戏份太少了,也没什么亮点,我觉得没什么演的价值。”左文璐思考了一番,方道。

    “左小姐……”余力威听着忽然就激动了,但国语水平太烂,越急越乱。突然就抓着顾正的肩膀,盯着他道:“你来告诉她,香港的监制是怎么评价这个角色的?”

    顾正一时也懵了,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对左文璐道:“文璐,胡梅梅这个角色虽然戏份不多,但她的重要性,从某程度上讲比小武还要强……”

    接着又是巴拉巴拉一大套的什么剧作结构,什么女性主义,褚青跟听天书一样的听着。

    他这边狂喷口水,左文璐的表情始终不以为然。

    顾正见状也不费口水了,忍不住道:“你直说吧,大家心里都清楚。”

    “好!我留下也行,那一万块钱得先给我。”左文璐终于说到了实质的问题。

    她虽然是学生,但也见过世面的,看看这帮人,也能叫剧组?导演连啥叫监视器都不知道,摄影师拎着唯一一台机器成天看啥拍啥,没有灯光,连化妆都要自己来,还有那个不着调的男主角……

    她无非就是怕这个草台班子随时黄了,想先把自己的片酬拿到手。

    顾正没答话,反而看了一眼褚青的反应。

    男主角的片酬才两千,女主角却一万,差了五倍。

    褚青连眼皮都没翻,专心致志的当着自己的路人甲。他听着那一万块了,但他觉得很正常,人家是京城师范大学的高材生,自己一捡破烂的,给两千就不错了。

    “左小姐,你也知道这不合规矩,太让我们为难了。”

    余力威继续苦口婆心的劝,但左文璐的态度很明确,不先给钱,就别谈!

    俩人又劝了一会毫无效果,只好带着褚青回到贾璋柯的房间。

    这会他的情绪也平静了,听说了情况,冷笑一声,道:“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

    “老贾,怎么办?要不要先给她?”顾正问。

    “不行,绝对不能给!”

    贾璋柯一脸严肃,道:“别的工作人员都没拿到一分钱,凭什么就给她!这是规矩,不能破例!事儿可以办不好,但不能对朋友不公平!”

    他又叹了口气,接着道:“何况咱们手里这点钱,能不能撑到拍完还不知道。”

    听这话,顾正也沉默了,余力威更是从进来就一句话没说。

    褚青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他对这帮人印象都好,当他们是朋友。哥们儿有难处,就算不能出力,也得让他知道自己是挺他的。所以就算没自己什么事,也一直在场陪着。

    贾璋柯一根接一根的抽烟,顾正陪着抽,褚青也来凑趣,不多时小房间里一时烟气弥漫,空气都沉郁了几分。

    这会已是早上六点多钟,王红伟也起来了,听闻事情,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四个人,都闷在一间屋子里沉默。

    事情似乎已经无可挽回。

    天光大亮,左文璐已经提着行李下了楼,没人去送,贾章柯站在窗口,看着她上了一辆面包车准备去火车站。

    “砰!”

    左文璐关上了车门。

    车子喘了口气,慢慢的启动,似乎把贾璋柯所有的憧憬都带走了,本来就小的眼睛显得更模糊,看不到里面的神采。

    “哎你看!”

    顾正忽然叫了一声。

    贾璋柯回过神,看那车门居然又被拉开了,当下只觉得心脏在砰砰跳动。

    左文璐拎着行李跳下车,抬头看见了窗口的贾章柯,不自然的摆了摆手,然后进了楼。

    她还是没走,她还是想演这个角色,虽然她始终认为这就是一草台班子。

    …………

    这场风波算是有惊无险,贾璋柯却被吓怕了,修改了拍摄计划,把左文璐的戏份全部提到前面来,早拍完早心安。

    左文璐和剧组人员的关系也变得很尴尬,即便她努力装作自然的,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但所有人都和她保持一种很微妙的客气和距离。

    而剧组的好运气似乎也随着这场风波改变了,开始不断的发生各种各样的烦事。

    贾璋柯的拍摄手法,在王红伟和顾正这俩同学看来简直是大逆不道的。跟学校里教的完全不一样,凡是老师在课堂上告诫的禁忌他都要去试一试,好像故意似的。

    他从来不先做好分镜头,余力威问他第二天的运镜方式,说都在他的脑子里,但到了现场还要一改再改,不断有新的灵感涌出来。

    好在余力威也不是吃素的,完全接下了他这些不断更新的灵感。

    演员要好一些,贾璋柯对褚青他们的要求着实不高。只是让主演看了看当天的剧本,其他次要演员只给他们说一下情节的大概走向和表演基本要求。

    然后,就是这些没有一点表演经验的演员,在现场尽情的“耍”电影。

    由于这种不着调的拍摄方式,直接导致的就是胶片的消耗大大超过了原来的预想。

    然后顾正又接到来自京城的电话,说有点事情要回去处理,贾璋柯就让他把拍好的胶片带回去,顺便再买些胶片回来。

    这些种种的大事小事,跟褚青的关系不大。

    在汾阳呆了还不到一个月,他却觉得自己已经跟这座小县城融为一体,吃饭睡觉买东西,没事的时候在街上闲逛,一切都和以前的生活一样。

    老贾对他的表现还是很满意的,尤其是拍一场小武裸戏的时候。

    小武为了去见心爱的歌女,跑到澡堂子好好搓了搓自己肮脏的身体。

    这场戏需要褚青全裸,虽然事先跟他解释过,褚青也很痛快,但贾璋柯仍然觉得没把握。还特意派顾正去做深层次的思想工作,比如*演出的必要性及现实主义表现手法等等……

    褚青云山雾罩的听完,道:“不就光屁股么,只要不拍前面就行。”

    第二天开拍,那间浴室是美工花了一天时间布置的。在场的都是汉子,褚青利索的脱了衣服,跳进浴池里。

    他这具身体很瘦弱,不像以前练武那样充满了爆炸性的美感和力量,骨头一根根的支出来,像包着皮的排骨,可以说是丑陋不堪。

    但贾璋柯没用柔光美化,也没有云遮雾罩大造气氛,直接干脆的把这种真实的粗糙感呈现出来。

    搞定了这场戏,褚青迅速的爬出浴池,嘴里大声抱怨着。

    水太特么凉了!

    余力威看着画面,说了一句:“触目惊心!”不知道说的是画面反映出的意义,还是说褚青的身体。

    贾璋柯也对褚青大加赞赏,认为他演出了“面对社会转型期的那种爱与孤独。”

    听得他蛋疼。

第八章 杀青

    京城,夜。

    黄颖推着自行车进了小院,轻手轻脚的关了门。

    主房里灯光通亮,传来电视机里的声音和一家三口的说笑声。

    黄颖羡慕的看了一眼,摇摇头,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还没吃晚饭,不是不饿,只是不想吃。或者说从褚青走的那天起,她就这样患得患失。

    这屋子比原来的那个好太多了,干净不说,光是那早上直直照进卧房里的阳光,就会让她情不自禁的想赖会儿床。

    关了门,主房的声音被隔断了不少,只剩一丝不知是风声还是人声什么的从缝隙里透进来。

    黄颖洗了把脸,用毛巾使劲搓了搓,紧绷了一天的皮肤渐渐松弛下来,感觉一阵轻快。她坐在梳妆台前,轻轻的往脸上拍着雪花膏,直到拍得匀称了。

    然后,就坐在那里看着镜子发呆。

    她的头发乌亮,白皙的皮肤在灯下泛起一层淡淡的炫彩。

    黄颖摸了摸头发,她以前喜欢戴个小发夹,不过不知道哪一天,褚青随口说了句光溜溜的头发更好看,她就再没戴过。

    也许褚青哥早不记得说过了吧。

    镜子里的女孩子正是花开的年纪,全身上下都波动着一股青春的美丽。自己都20岁了,在老家,早就嫁人了。

    黄颖的眼光闪动,似能溢出水来。

    想到家里,她暗暗叹了口气,随后拉开抽屉,摸出个小本子开始记账。

    厚厚的一本已经用了大半,上面一条条一款款的收支写的极为详细。

    上个月挣了八百,寄回家四百,自己花了一百二十三,剩下二百七十七。

    这个月让她很惊喜的,工厂的效益愈发的好,才过半就已经挣了五百多,估摸着月底能破纪录的拿到一千块。这月又没啥花销,自己省着点,至少还能留下四百。

    这个数字让黄颖的心情大好,两只笑眼弯了起来,像被春风暖折了腰的柳叶。

    当然还有件事让她的心情更好,已经过去一个半月了,褚青哥说过最多俩月就会回来。

    她用铅笔在挂历上画了一圈又一圈。

    “咚咚咚!”

    “小颖!呀门没锁,我进来啦!”

    就在她乱想时,有人在门外说话,话音未落,一个比她稍大几岁的姑娘已经跑了进来。

    这是程老头的女儿程颖,大学毕业已经工作了,性子活泼,待人也好,对黄颖一见如故。老说俩人名字里都有个颖字,一定是上辈子的姐妹。

    黄颖也喜欢这个叽叽喳喳的姐姐,俩人认识没多久,但感情已经非常好。

    “呀!你咋进来了?”

    黄颖被她风风火火的吓了一跳,嗔道。

    “咋了?你有啥秘密不想让我看啊?”

    程颖才不管她娇嗔,一屁股坐在床上,没等对方说话,又道:“你写啥呢?日记啊?我看看!”

    一把抢过那个小本,扫了一眼,道:“账本啊!”

    又翻了翻,惊讶道:“哎呀小颖,你这日子过的太细了!哎你这买卷卫生纸也记啊,你不累啊!”

    黄颖白了她一眼,抢过账本,道:“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别说风凉话!”

    程颖知道她的家庭情况,说起这方面的事都点到为止,并不刺激到她的自尊心,笑道:“你开口闭口汉子汉子的,难不成想汉子了?”

    用手敲了敲额头,浮夸的道:“啊我想起来了,你那个情哥哥就要回来了,怎么,这就按耐不住了?”

    黄颖脸一红,道:“什么情哥哥,是褚青哥。”

    “哎呀,情哥哥,青哥哥,还不都一样!”

    她进门就巴拉巴拉的没停嘴,黄颖说不过她,只好问道:“你跑我这来干啥?”

    “哦,我叫你过来吃饭,我妈今天做了几道硬菜。”程颖道。

    “我吃过饭了,就不去了,替我谢谢阿姨。”

    程老头的老伴儿是个图书管理员,也退休了,烧的一手好菜,见小姑娘自己出来闯荡怪可怜见的,经常叫她过去一起吃饭。

    去了两次,黄颖也不好意思总吃人家的,就推了几次,这次又找借口。

    “得了吧!前两回我那是没爱说你,还当我真信啊!走走走!别墨迹了!”

    看她还坐着不动,程颖竖起眉毛,道:“嘿你还来劲了是吧!”

    两只手猛然伸到她腋下,就开始一顿挠痒。

    “哎呀哎呀!别闹,别闹了……我去!我去……”

    黄颖受不住痒,只得跟她到了主屋。

    桌上已经摆满了饭菜,香气扑鼻。

    “小颖来来来,坐这!”

    老太太热情招呼道,把她按在了椅子上。

    “之前叫你你都不来,今儿老程的学生给送了几只螃蟹,新鲜的很,我说一定得叫你过来尝尝!”

    程颖的性格显然是随她妈妈,程老头虽然也开朗,但又有点蔫坏蔫坏的那种,跟母女俩大气的风格还不一样。

    “就是啊小颖,小小年纪心事别太重,你在我这住着,多口人吃饭都热闹,千万别客气!何况还有褚青那小子呢,要是知道我慢待你,回来下棋都不让着我了!”

    程老头把烟斗搁茶几上,慢悠悠的坐在桌前。敢情他也知道一直是褚青在让他,说起来一点都不脸红。

    “你还好意思说?来吃个螃蟹!”老太太瞪了他一眼,给黄颖递了只肥蟹,道:“对了,那小子快回来了吧。”

    “嗯,说是最多俩月就能拍完。”黄颖道。

    老太太道:“这小子也能耐啊,居然都拍电影了。小颖啊,你可得栓住他!这男人啊,世面一见的多了,心思就大了,心思一大,原来在身边的那些人就瞧不上眼了!”

    她这么一说,黄颖却当了真,喏喏道:“褚青哥不是那样的人。”

    “我看那小子也不是这样的人,挺靠谱!”程老头在旁帮衬道。

    “你知道个屁!我跟你说小颖,咱先不提男人女人,就说俩好朋友,本来俩人在一个地方呆着都好好的。可后来呢,一个走南闯北见世面,自己创出一番事业。一个还窝在老家,种地养猪生娃。你就说这俩人,还能搁到一块儿么?不能了!为啥?因为有了差距了,这人和人一有差距,沟通就难了,话都说不到一起去!”

    老太太说了一堆,夹了口菜嚼着,继续道:“你别看那小子,现在就拍了一部不着四六的电影,以后说不准就大发了,成明星了。你可别怪阿姨多嘴啊,真要到那会,你俩可就成不了了!”

    程颖接话道:“哎呀妈!人家来吃顿饭,你唠唠叨叨说这些干啥?烦不烦人!”

    “你妈这回说的还是挺有道理的。”程老头支持了下,道:“小颖,这种情况确实很常见,俩人本来好好的,就是因为文化层次拉得越来越大,没有共同语言了,结果分了。所以你真得好好考虑考虑,而且你还这么年轻,总不能一辈子都在工厂做衣服吧?”

    “可我啥也不会啊!”

    黄颖被他俩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低低道。

    “不会学啊!你人又不笨,想学点东西太行了!但你得先想好自己要干什么,这是最重要的……”程老头道。

    “哎呦行了行了!你俩是找人家吃饭,还是找人家上课呢!别说了啊,吃饭吃饭!”

    程颖实在受不了了,打断了父母还想继续的思想教育。

    黄颖心情忽然就变得很低落,香喷喷的螃蟹吃到嘴里也不知道是啥滋味。

    …………

    表演是件很玄妙的事情。

    一个人的表演是表演,两个人的表演有时却是生活,一群人的表演甚至是人生。

    褚青自开机以来表现的一直不错,经常被老贾夸赞,而就当他为自己的小演技沾沾自喜时,左文璐就给了他当头一棒。

    世间的事就是如此,一切的矛盾和进步都来自于对比。

    左文璐虽然还是个师范大学表演系学生,做演员的天赋却比褚青要强得多。

    褚青跟她对戏,从一开始的新鲜,到后来的惊诧,直到现在的不安。

    她陪着小武在那条黑黢黢的楼梯口游荡,说话的时候,眼睛玩世不恭的瞄着小武,舌头还在嘴里打了个卷。

    她在住处门口接水的时候,没水。左文璐忽然对着水龙头咂了两口,水还真出来了,这个动作是剧本上没有的。

    然后,她就站在水龙头边上等水壶接满,这时候,她望着天空,轻轻摇晃着身体……

    那种惆怅,让站在摄影机旁边围观的褚青目瞪口呆,只觉得头发根儿都竖了起来,全身的皮肤都在阵阵发麻。

    这是完全自然状态下的,绝不是表演的部分。她这种松弛的状态,直接把褚青轰成渣渣。以至于后来他都有点害怕跟左文璐对戏,还是贾璋柯开导之后才平和了心态。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种压力激发,褚青之后的表演居然也提高了一个层次,能跟得上左文璐的节奏,偶尔还能超过。

    贾璋柯对左文璐的心态则很矛盾,一方面惊叹她的天赋,一方面又因为之前的不愉快而心有余悸,以后可能再不会找她拍戏了。

    历史中也是这样,左文璐这个本来很有潜力的女演员,就因为在拍这戏时消耗口碑,后来只能在脑残剧里接些脑残角色混日子。

    “坐吧!”

    左文璐裹着被子,靠墙横坐在床上。

    褚青露出一个很轻微的羞涩笑容,也坐上了床。

    他的腿长,床又短,褚青很不舒服,就想往上窜窜,结果手没扶稳,身子一栽歪。

    左文璐很自然的“哎哟”了一声,伸手扶了一下,才接着说台词:

    “你喜欢听我唱歌吗?”

    “喜欢啊!”

    “其实我也挺喜欢唱歌的,你知道么?挺多人说我长得像明星,其实我自己最清楚,我这辈子也当不上明星……”

    “你唱首歌吧!”

    “你想听什么?”

    “你喜欢啥啊?”

    “王靖雯的歌。”

    “行啊!”

    “那我唱了,不许笑我!”

    这是个很长很长的长镜头,背景是黄绿黄绿的墙,唯一的光亮是从窗子透进来,褚青和左文璐肩并肩坐在床上,自始自终伴随着外面街道上的各种噪音。

    “我的天空,为何挂满湿的泪?我的天空,为何总灰着脸……”

    左文璐唱着歌,褚青安静的听。

    一个是歌厅小姐,一个是小偷。

    他手里夹着烟,袅袅缭绕,遮了脸。

    她唱着唱着,忽然就哭了。

    不知不觉,褚青在汾阳已经呆了一个月二十三天。

    全片只剩下最后一个故事没有拍,《小武》很明显的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讲和小勇友情的失去,第二部分说和胡梅梅爱情的破灭,第三部分则是和家人亲情的消散。

    小武在农村的家,贾璋柯选在了离县城不远一个靠山的村子里,山坡上全是窑洞。

    一帮人刚进村,天就下起了大雨,路况很糟,剧组的车被堵在了村口。

    进村只有一条土路,已经泥泞不堪,一侧靠着山壁,一侧就是深深的山沟子。

    顾正一个人下车,深一脚浅一脚的沿着小路摸进村,就为了告诉乡亲们,今天剧组不来了。回去的时候在路上碰着了贾璋柯,说以为他摔进山沟了,就来迎迎。

    俩人在土路上大喊大叫,褚青坐在车里都听得清楚。

    他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猛地跳下车子,跑过去跟他们一起大喊大叫。

    然后,余力威和王红伟也加入进来。

    雨下的特大,全身上下浇得透透的,五个人跟疯子一样在泥里又蹦又喊。

    那天贾璋柯难得地第二次宣布全体休息,两次休息都是因为下雨。

    晚上还有场对韩国的足球赛,全组的爷们儿一人拎瓶酒围在一个破电视机前面看。

    又特么输了!

    五天后,《小武》杀青。

第九章 回家

    褚青终于拿到了他的片酬,两千块。

    这也是他两辈子加起来一次性挣过的最多的钱。

    贾璋柯一行收拾行装准备回京城,褚青不打算跟他们一起,他要回趟东北。

    也许他最初的想法是返回京城,但拍完《小武》后有了些改变。

    他重生以来一直有一种不安全感,以前不清楚缘由,现在却忽然发现,这种不安全感来自于他的无根性。

    很矫情的一个词。

    褚青曾给后世的那个家里打过一次电话,居然是个陌生人接的,他啪的就挂了,眼泪顿时就跟珠串子似的往下掉。

    这个电话号码,直到自己重生,家里一直都没换。

    老爸老妈,还有爷爷,怕是再也见不着了……

    上辈子的家没了,这辈子的还有,所以他一定得回东北一趟,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是看一眼。

    临别时,贾璋柯带着王红伟和顾正跑到他的房间,把自己灌醉了,然后被抬了回去。

    余力威则送给他一个双肩背包,香港最流行的样式,替换了他那个破蛇皮袋。

    第二天一早,褚青独自踏上前往东北的火车。

    他坐了两天的火车,又转公交,然后是牛车,最后步行,到达了一个山村。

    也许是原主人不愿意想起,他脑中并没有过多的关于老家的画面,但当他走在湿泞狭窄的小路上,看着路歪歪扭扭的延伸到前方的山坡上,视线30度往上,两侧散落着极不规则的房屋,就像随意洒在地上的谷粒。

    那股记忆一下子就清晰起来。

    褚青循着记忆往老屋走去,呼吸着异常清新的空气,心中五味杂陈。

    小村只有十几户人家,这个时候多在田里,走了一会才有个人迎面过来。

    许是他背着背包的样子很少见,那人不由多看了几眼。

    忽而脚步一停,犹疑道:“小青子?”

    褚青也打量了他,年纪不大,头发却白了一半,脑海中想起一个人来,道:“梁哥?”

    “哎小青子真是你啊!你回来啦!”

    那人兴奋起来,他跟褚青是邻居,也是一起光屁股玩到大的小伙伴。

    “是啊,回来了,好几年没见着了,你咋样?”褚青融汇不了那种见到儿时玩伴的感情,只能尽量客气道。

    “还能咋样,种地呗,对了,我娶媳妇了,你小子都没随礼!”梁哥道。

    “补上补上!”褚青打着哈哈,道:“俺二叔咋样,也挺好吧?”

    提起这个他在世上仅存的亲人,梁哥的面色忽然变得古怪,道:“啊!也挺好,我还得去田里,先走了啊!”

    然后沿着小路匆匆下了坡。

    褚青狐疑的看了看他,也没多想,又走了一段,来到老屋的所在。

    “嗯?”

    他看着眼前窗明瓦亮的三间大屋发呆,这是自己家吗?以前那个破破烂烂的土坯房哪去了?

    试探着敲敲门。

    “谁呀?”

    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年轻女人开了门,穿着跟这个山村格格不入的花格子睡衣,问道:“你找谁?”

    “这里是褚家吗?”

    “这没姓褚的,找错了!”

    女人说着“砰”的关了门,趿拉趿拉的脚步声越来越轻。

    褚青搞不清状况,没有妄动,合计了一下,还是先找二叔问问再说。

    抹身又来到他二叔家,这是父亲唯一的弟弟,有老婆孩子,日子还算过得去。褚青临去京城时,托他照看老屋。

    “二叔!二叔!”

    褚青进了小院就开始喊。

    一个女娃子跑了出来,见是生人,有点害怕,喊着“妈!妈!”又跑了进去。

    一会儿,一个女人出了来,见是褚青,脸上顿时一僵,然后像是用力挤出来似的露出了笑容,道:“呀!青子回来了!咋不事先说一声呢!这整的手忙脚乱的,来来屋里坐。”

    褚青叫了声“二婶”,也不客气,跟着进了屋。

    大屋很亮堂,跟他在的时候相比添了不少物件,一红漆大衣柜立在炕边,连彩电也有了。

    女人给他冲了碗糖水,笑道:“青子你这一走有四五了年吧,哎呀你二叔惦记你啊,没事就叨咕,搁那边咋样,过的还好吧。”

    “还行还行,二叔呢?”褚青跟她一直都不熟不冷的,不想多说话。

    “他下地去了,妮子,去把你爹叫回来,说青子回来了!”

    小女娃应了一声,颠颠跑出去了。

    女人陪坐在炕沿上,俩人一时沉默。

    不多时,就听院里脚步声起,门帘一挑,一中年汉子进了来。

    “青子你可想死二叔了!还知道回来!”

    汉子一进门就有扑倒褚青的架势,恨不能把他从头到脚都摸一边看看少没少零件。

    “二叔,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这几年过的咋样?”褚青笑道。

    “就那么回事吧,还能咋样。”汉子道。

    “谦虚了不是,你这明显发财,连彩电都有了!”褚青打趣道。

    那汉子一听却不自然起来,干笑道:“还行还行!”又吩咐媳妇:“去多炒俩菜,晚上青子在这吃!”

    “哎呀这么一晃,你都这高了,当年送你去火车站,你还是个半大小子!”汉子感慨道。

    褚青也笑道:“叔你也老多了!”

    汉子哈哈一笑,拉过那小女娃,道:“这是你妹子,岁数差多了点,妮子叫大哥。”

    女娃怯怯的叫了声:“大哥。”

    褚青从包里翻出几块糖递给她,女娃很欢快的又跑了出去。

    他二叔结婚晚,生孩子也愁,结婚十来年媳妇肚子都没动静,没想到快四十了,才生了个女儿。

    “你走的第二年,就有了她!你是没赶上。”汉子笑道,“你二婶看是个女娃还不乐意,还想生个儿子。我说你拉倒吧,生这么一个都消了十年,再生儿子到死那天都不一定生得了。何况国家早有政策了,生男生女都一样,咱不搞重男轻女那回事,生啥就是啥!”

    俩人聊着,女人手脚也麻利,不多时端上一桌子饭菜。

    荤菜只有一个炒肉片,剩下的都白菜豆腐之类的,但原料自然干净,有一股夹着淡淡土腥味的香气。

    褚青有年头没吃过这种家常饭了,馋的不行,吭哧吭哧一口气吃了两大碗干饭,才缓下来。

    “年轻后生就是好,我现在不行了,吃不动了。”汉子吃完一碗饭,就叼着烟杆在边上笑。

    “还得二婶做的好吃。”褚青道。

    这会儿,他才问到正事,“叔,咱家那房子咋回事?”

    汉子放下烟杆,道:“呃……是这么回事,去年村长他们家小子结婚,没地盖新房,就看上你家那块儿了。跟我一说,不白要,人家给钱,给了唔……”

    正要说数目,他婆娘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呃……给了两千块钱,叔一听,人家心挺诚啊,而且是当新房用,咱也不能坏人好事啊,就做主把你家那块宅基地转给村长了。”

    汉子笑道:“你放心,那两千块钱叔一分没动,都给你留着呢。那谁,去把青子的钱拿来!”

    女人白了他一眼,打开衣柜,从最底下翻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一小摞崭新的人民币。

    褚青瞅着那摞钱,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不傻,这里面要是没有猫腻,他打死都不信。

    京城闯荡这四年,经历的事情比在这山村十几年的都要多,何况还有上辈子的经验和阅历。

    什么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褚青觉得自己早就看开了。但真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发现心里还是堵得难受。

    他二叔从中密下多少好处,自己不想知道。看他还良心未泯的给自己留了两千块钱,一时间不知道想哭还是想笑。

    褚青半响没说话,叔婶二人也没动静,都装作镇定的左瞅瞅右看看,但视线不离开他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褚青搓了搓脸,笑道:“这事挺好,反正我一直在外面,以后也不能常回来,那房子闲着也是闲着,挺好,谢谢叔。”

    又拿起那两千块钱,也不点,直接塞进背包,道:“叔,你这么一说,我又想起个事。”

    “啊?哦,你说,啥事啊?”

    汉子还没从褚青的淡然中反应过来,忙道。

    “咱家那两亩地,这几年都是叔帮着种,我在外面也顾不上,就想干脆转给你们家得了。”

    “青子,那可是你爹留你的,咱庄稼人没啥也不能没地啊,你再好好想……”

    汉子急了,但没说完就被媳妇抢了话头。

    女人笑道:“青子说的也有理,也是好心,你就别不识抬举了。青子,咱也不能白要这地,你说个数。”

    褚青笑道:“我也不太懂,叔你就给个价吧,我信你。”

    汉子皱着眉头,足足抽了半袋烟,才道:“一万!”

    “她爹!”女人惊道。

    汉子瞪了她一眼,满含怒气,女人顿时不敢吱声了。

    “青子,你看咋样?”

    “行,听叔的。”褚青也颇为意外,痛快道。

    “青子,你也没地方去,今晚上就住这吧。”

    “不了,我在这也不方便,现天也不晚,我到镇子上住。”褚青道。

    “你打算啥时候走?”汉子问。

    “这边办完手续就走。”褚青道。

    “那我跟你一起去,正好也得到镇上办手续,就不用来回跑了。”汉子想了想道。

    “行!”

    当天晚上,俩人赶到了镇子上,随便找了家小旅店对付了一宿。

    第二天,二叔找了熟人,搞定手续。

    褚青怀揣一万四千块的巨款,心中忐忑,感觉随时都会丢,又存银行里一万三。身上只带一千块,才松口气。

    一万四,再过十几年也就能买个很漂亮的马桶。

    他嘲笑了一下自己,心里一阵轻松,似卸下了个大包袱。

    没了家没了地,心气却顺畅了不少。

第十章 修鞋

    昏暗的小巷子里,隔上百米才挑着一盏街灯。好在巷子不长,微微亮的路面,当心点也不会绊着脚。

    黄颖推着自行车走在巷子里,脚像缠了羁绊,一步比一步慢,一步比一步沉,最后索性停在离门口十来米远的地方。

    从褚青离京那天起算,已经过去两个月又三天,他还没回来。

    说好了最多两个月的,这个混蛋,说话怎么可以不算数……

    黄颖自小没爹,作为长姊辛苦养家,没体会到什么关爱。褚青却让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这种温暖,似兄似父,不自觉的在心里就对他生出依赖。

    女人若是对别人产生依赖,那就很难摆脱的掉。

    这几天,她就像丢了魂一样,每多过去一天,就似在心里被割上一刀。

    但是不能表现出来,程老头一家对自己这样好,再成天哭丧着脸,就有点不识抬举了。

    黄颖心里发酸,又哭不出来,只得静静站了好一会儿,才推开院门。

    她心不在焉,开关门的声音大了些。

    主屋里仍然灯光通亮,似听到声音,从里面跑出个人,笑道:“小颖。”

    他背着灯,轮廓光暗鲜明的站在哪儿。

    这一声,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大箱子,啪的一下,把她所有的罗愁绮恨都关在了里面。

    “褚青哥!”

    黄颖感觉视线有些模糊,又努力的看清楚。

    “进来吃饭吧。”褚青道。

    老太太做了火锅,几个人团团坐,热闹欢快,正合光景。

    褚青简单说了一下拍电影和老家的事情,众人听了都很感慨。

    “这么说,你小子以后就一门心思留在京城了?”程老头问。

    “嗯。”褚青点点头。

    “那你有啥打算,就一直拍电影了?”程颖接着问。

    褚青道:“我也不太清楚,拍电影吧,说喜欢还谈不上,说不喜欢还挺心动,觉着这种感觉挺好。”

    程老头听了,得意的笑道:“我知道你这叫啥,就是小资产阶级文艺思想,这可要不得,以后慢慢就*了。”

    老太太不满道:“拽个屁,说人话!”

    老头顿时蔫了,道:“你也不用担心,反正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你现在想怎么着,还打算收废品?”

    褚青摇摇头,道:“我想租个铺面修鞋。”

    程老头讶然道:“行啊小子,现在铺面可不便宜,拍部电影就发财了?不过你啥时候又学会修鞋了?”

    褚青打着哈哈:“从小就跟师傅学过,一直没机会露两手。”

    黄颖一句话不说,只在边上安静的看着他。

    …………

    褚青拍完《小武》之后,忽然就变得很迷茫。虽然他以前也很迷茫,但那是闲的蛋疼,现在这种迷茫却真正是思想层次的思考。

    京城这座城市,实在太大了,大到它即便发生了什么变化也看上去平平静静的。

    俩月没回来,褚青感觉和以前没什么改变,就是街上的妹子衣服变少了,白白的大腿也露出来了。

    他又蹲在马路边,抽着烟,就像遇到贾璋柯那天一样,只是身上换成了一件半袖衬衫和大裤衩,鸡窝头也修剪了一下,变成了干干净净的小寸头。

    褚青觉得自己就像小武,无聊而麻木的看着来来往往的车和人。

    他潜意识里不想再去过以前的那种生活,但又不知道该去过怎样的一种生活。

    电影,就像一扇打开的神秘的门,里面无比**,他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迈进去。

    既然想不通,那就不去想,现下最重要的还是要吃饭,要生活。

    褚青很认真的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修鞋这项工作让他不至于很反感。

    这两天他没干别的,就是跑来跑去看铺面,始终没找着合适的。

    因为他不仅会修鞋还会做鞋,修鞋只是小钱,做鞋才是大头,这就必须要有一家铺面。而且最好是那种里外间的,前面可以做生意,后面可以做饭和睡觉。如果只找个修鞋的铺面,租房子还得搭一份钱,压力太大。

    可惜的是,京城市区的小门脸儿好找,十来平米那种,勉强能够得上是个店铺,租金也能接受。但像褚青想要的那种门市,光看那一串的零,就跟后世老家县城新开的楼盘一样,直接把他吓尿。

    拜托,现在是九七年啊!

    帝都你要不要这么高大上啊!乃这样很容易没朋友啊!!!

    郊区倒是便宜,比如十几个皇帝组团挖坟的那个地界儿,租金要比市区便宜一半还多。但这会还没大发展,破落得很,客流量不能保证,收益不大,没意义。

    说起来,褚青若真打算在京城安居,买房倒是可以考虑在那一片,尤其是密云,起码生态环境不错。

    市区想都别想,就因为那比房价还让人无力吐槽的雾霾。

    褚青可不想住着均价三万一平的房子,呼吸着比房价还碉堡的空气。

    店铺没得开,也不能啥事不干。

    他找了个还过得去的出租屋,离程老头家不远,又买了两套不知转了几手的工具,一套修鞋,一套擦鞋,装了个大木箱,还有个小马扎。

    成天背着到处瞎走,看哪人多哪顺眼,就把马扎往路边一搁,小摊一摆,一坐就是一天。

    他手艺已经成了精,修鞋擦鞋又快又好,一天下来居然能有百来块钱的收入,比捡破烂时略高。而且这个年代,城管虽然逐渐冒头,却没有新世纪之后的那般丧心病狂,所以褚青生意做的也安心。

    …………

    真武庙二条。

    话说京城的很多地名都让褚青觉得很莫名其妙,这里以前可能有座庙,不过现在只是住宅区和各种饭店。

    他找了个好地方,既不挡人,又能让人都看到他,前面二十米就是马路,喧闹声又传不过来。最难得是,背后还有棵大树,遮挡阳光。

    褚青坐在马扎上,背靠着树,眯着眼睛,周围漂浮着一种清新的凉爽。

    这地方简直太舒服了,就算挣不到钱,在这待一天也不错。

    “小伙子,小伙子!”一个大妈叫道。

    “大姨修鞋啊!”褚青道。

    “你看看我这鞋能修不?”大妈从袋子里拎出一双布鞋。

    褚青接过看了看,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开线了,道:“能修。”

    “多少钱啊?”大妈问。

    “您给五块钱吧,我再把这边磨破的补补。”褚青道。

    “行,我先去买点东西,一会回来拿啊。”

    褚青套上小缝纫机,摇着把,“嘎达嘎达”不一会就搞定了。

    大妈也抹身回来,拿着鞋打量,赞道:“小伙子看你年纪轻轻,手艺真不错,这针脚就跟手工纳的似的。”

    痛快的给了五块钱,大妈显然没啥事,对褚青印象也好,开始打听他祖宗八辈并表示出给他介绍对象的莫大热情。

    褚青不好意思赶人,哼哼哈哈的应付,心不在焉的四处乱瞅。

    前面的街道就是真武庙路,人流量不多,两侧都是门市楼,中间露出一段路面。

    他眼睛忽地一亮,看到一个穿绿色t恤白色裙子的女人正要经过那段路,长头发,看不清面容,走路的姿态却是优雅,有种成**性的美感。

    走了一半,女人忽然脚一扭,身子歪倒在地,一时没起来。

    “大姨帮我看会儿摊啊,我一会就回来!”

    褚青连忙起身,丢下一句就跑了过去。

    何袖琼只觉得今天倒霉透了!

    原本相中的演员,价钱都谈好了,就差签约,今天却说临时接了另一部电影,要推迟这部戏的开工。

    姐你玩闹呢!

    虽然你是女主角,但因为你一个人延迟整个剧组的计划,分分钟浪费的都是钱啊!

    何袖琼好说歹说,就是没谈拢,无奈只得先回宾馆。

    她正想着回去给老师打个电话请示一下,谁知走着走着脚下一栽歪,就摔在地上,右脚踝一阵剧痛,再看那鞋跟已经掉了。

    何袖琼捂着脚,试着起身,但实在是痛,往周围看了看,连个能求助的人都没有。

    正焦急时,就看一个年轻人跑了过来,蹲下身道:“你没事吧。”

    “好像崴到了,很痛。”何袖琼道。

    褚青眨眨眼,她一开口,就听出这口音是台湾人。

    为什么呐?

    因为他觉得,碰着这种情况,大陆人基本会说“卧槽疼死我了!”,而湾湾人基本会说“好痛好难过!”

    这更得帮忙了,不能让湾湾一天老说内地人没素质,上厕所都不关门。

    “要不我扶你到那边坐坐?哦,我是修鞋的,正好还能帮你修修鞋,哪儿是我的摊子。”

    褚青往树底下指了指。

    何袖琼也看了眼,信了他的话,加上也找不到人帮忙,便道:“那就谢谢你了。”

    “你先等等啊,我给你拿只拖鞋。”

    褚青跑回去拎了只拖鞋让她穿上,然后扶着她起身。

    何袖琼试了试,虽然还很痛,但可以勉强走路。

    大妈走的时候还在愣神,这小伙子够本事啊,跑出去一趟就拐了个大姑娘回来。瞅着岁数大了些,但架不住气质好啊,就跟明星似的。

    何袖琼坐在马扎上,两只手捂着裙子,看着褚青利索的黏好了鞋跟。

    “等胶干了才能穿,这会儿别动。”褚青笑道。

    何袖琼心里犯愁,这可怎么回去?

    又看了看他,有了打算,开口道:“真是谢谢你了,能不能请你再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我现在走路不方便,你能不能把我送到宾馆去?哦,你的误工费我会赔给你。”

    “没问题,你住哪儿?”

    那宾馆就在这条街上,还有两站地的样子。

    褚青收拾好摊子,看她走路太费劲,干脆打了辆车。

    “呀!琼姐,你这是怎么了?”

    刚进门,一个小姑娘就大呼小叫的跑过来。

    “小声点!”何袖琼训了她一句,道:“没什么事,鞋坏了,脚崴了一下,多亏这位先生送我回来。”

    “真是太谢谢你了!琼姐可是我们的命根子,她要是出什么事,我们就不活啦!我叫小童,是琼姐的助手,你叫什么?”

    小姑娘很活泼,叽叽喳喳的说道。

    “我叫褚青。”

    他跟小童一边一个,把何袖琼搀上电梯,到了三楼。

    长长的走廊铺着地毯,两侧有十几个房间,有几间门都开着,不时有人出出进进。

    “你的脚最好喷点白药,没有的话就用热水敷一敷,这几天不要乱动。”

    褚青叮嘱了一句。

    “今天太谢谢了,耽误你时间,还让你破费了。”何袖琼拿出一张百元钞,道:“这一定得收下。”

    褚青摆摆手,笑道:“举手之劳,钱就算了,不然我就是破坏大陆同胞形象。”

    何袖琼惊讶道:“你知道我们是哪里人?”

    “我还蛮会听口音的。”褚青学着她们的语调说了一句。

    何袖琼掩嘴笑了一下,觉得这年轻人真的不错,此时才报出姓名,道:“我叫何袖琼,很高兴认识你,以后有机会再联络。”

    说着把钱收起来,又递过去一张名片。

    这回褚青接了,看了看,上面写着:台湾琼遥影视公司总经理,何袖琼。

    琼遥?

    这位奶奶褚青很熟啊,当年看《梅花烙》《青青河边草》看得都很过瘾,还疯狂的想生一个像金名那样的闺女,然后成天捏她的胖脸。

    至于何袖琼……他从来没听过,但能成为琼遥公司的总经理,想也不是简单的人物。

    不过这些都跟自己没关系,褚青看了一眼就揣进兜里,道:“把拖鞋给我吧。”

    何袖琼往脚上一瞅,脸红了一下。

    褚青把拖鞋塞进木箱,笑道:“那我走了,拜拜!”

    何袖琼看他转身就走,干脆爽快,走路的姿势也跟普通人不一样,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那是常年练武留下的节奏感。

    长得普通了点,但那双眼睛,特别清亮平和,也算是有气质。

    她越看越觉得对胃口,脑中一闪,想到还有个角色没最终确定,这个年轻人的感觉跟人物很对,可以试试……

    “褚青。”

    何袖琼一跳一跳的追了上来,跟贾璋柯一样,开口就问:“你想演电视剧吗?”

第十一章 电视剧

    褚青真想说一句,你们影视圈的都有病吧!怎么上来都问这么一嘴?

    “拍什么电视剧?”他问。

    何袖琼道:“是这样,我们正在筹备一部电视剧,我是制作人,现在正在找演员,觉得你挺合适的,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

    褚青郁闷,姐你听不懂普通话么,只好又问道:“呃,我能问问是什么剧么?”

    何袖琼道:“剧名和情节还不能透露,只能告诉你是部清代的戏,琼遥老师写的剧本。琼遥老师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水云间》《梅花烙》啥的我都看过。”褚青点头道。

    等等!

    他脑中一转,就像被一道闪电照亮。

    97年,琼遥,清代戏……

    褚青眼角一抽,不会是那个吧!

    他越想越觉得靠谱,心里就像被千万只草泥马践踏而过。如果真是这部剧,那可就牛掰大发了!

    这部剧可以说吊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国剧荣耀,亚洲之光。吊到内地的影视史,甚至是娱乐史,都可以用这部电视剧来划分。

    没错!就是让无数人都魔怔了的那部神剧《还珠格格》!

    且不说它开启了国内真正意义上的偶像时代,且不说当年无论男女老幼都跟疯了一样热切追捧,单就那百分之六十五的最高收视率,就能把影视圈碾成渣渣!

    收视率全国第一,亚洲第一,重播率第一!

    在香港,它让亚视破天荒的干掉了无线,在韩国,甚至让三大电视台推出了“华语电视剧封杀令”,在东南亚各国也都轻松打破华语电视剧在当地的收视纪录。

    它让四大主演从一文不名到鲤跃龙门,从半红不黑到咸鱼翻身,连里面的一个小丫鬟日后都成为了自嫁的豪门女。

    这一切种种,只能用神剧这俩字来形容。

    褚青当年也是一到播放时间就抱个碗蜷在沙发上追看,连有尿都憋着。只是后来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就越觉得这部戏很闹腾,一帮脑残加叉烧咋咋呼呼的蹦达。

    但毕竟算是美好回忆,现在有机会能参与其中,他还是挺乐意的,何况还有钱拿。

    “琼遥老师的戏,部部都红,那我一定得参加。”褚青装出惊喜的样子,还不露痕迹的拍了下马屁。

    何袖琼轻笑了下,内地还好些,在台湾,谁不知道琼遥剧谁演谁红?一听是琼遥剧,自降片酬都颠颠的跑过来希望能混个角色。

    “你以前拍过戏吗?”她问道。

    “刚拍完一部电影。”褚青道。

    何袖琼略微惊讶,问道:“能说说是什么电影么?”

    褚青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道:“电影学院的一个学生拍的,导演叫贾璋柯,不是什么大制作。”

    何袖琼礼貌的点点头,心中有些失望。她虽然对褚青印象大好,但作为琼遥的儿媳妇兼多部影视剧的实际执行人,于情于理都要秉持公正,如果他真的实力不行,也不能徇情枉顾。

    她说道:“你有照片么,先留一张,有消息我尽快通知你。”

    “这个还真没有,身份证上的行么?”褚青道。

    何袖琼敲敲额头,道:“算了,楼下有家照相馆,我陪你去照一张。”

    当即俩人去快洗了一张照片,褚青留了程老头家的电话,然后背着大木箱回去继续修自己的破鞋。

    何袖琼呆在房间里,拿着两张照片反复比较。

    另一张也是个内地的男演员,叫周洁。

    何袖琼本来看好他丰富的演艺经验和不错的形象,想找他演尔康这个角色,但周洁手里有几个戏的邀约,正犹豫不决,一直没给准信。

    论资历,褚青无疑被周洁完爆,但论给人的舒服感,他又比周洁强很多。

    选男主角是大事,何袖琼不敢一个人定夺,还得找老师商量。

    临回台湾前,她又要了《小武》的拷贝片段,这还是褚青专门跑去跟贾璋柯讨来的。

    按理说,电影的后期制作还没完工,不容许私泄一点内容,但贾璋柯出于对褚青的信任,还是花费了半天时间,专门给他剪了一个小片段。

    台北,夜。

    何袖琼回到家中顾不得休整,就来找琼遥汇报了下筹备事宜。

    《还珠格格》第一部可以说是多灾多难,从筹备到拍摄,大事小事不断,只把琼遥搞得心惊胆颤。

    琼遥对这部剧无疑是非常重视的,跟何袖琼商量完其他事宜,何袖琼又拿出周洁和褚青的资料,让她选取。

    琼遥家里有专门的放映室,拷贝不长,只有七分钟的片段。待小荧幕上的画面消失,琼遥揉了揉眼睛,委婉道:“袖琼,这个褚青的风格跟我们的戏不是很搭调啊,太朴实了些。”

    她没好意思说土得掉渣,给儿媳妇留了些面子。

    何袖琼也没想到褚青拍的电影居然是这种现实题材的片子,看着那脏乱差的场景,盲流一样的造型,她连帮衬的话都说不出来。

    琼遥剧一向是高富帅的天下,绝不会容许这么个奇怪的家伙混进来。

    但她还是不死心,想着找个能说出口的理由辩解一下,忽而眼睛一亮,问道:“老师,那您看他的演技怎么样?”

    她们家风古朴,充满文化气息,何袖琼管琼遥不是叫妈或婆婆,而是老师。

    “这个……”

    琼遥回想了刚才看过的画面,实话实说:“演技还是非常好的,自然贴合,不做作,这真是他的第一部作品?”

    何袖琼忙道:“这个不会有假,老师您看褚青,虽然形象差了点,但真人我见过,气质还是挺独特的,而且演技比周洁还要好些,您觉得呢?”

    琼遥略微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她了解自己的儿媳妇,肯替这个褚青如此说好话,那就说明一定有打动她的地方。

    琼遥闭目沉思了一会,开口道:“演尔康是不行的,尔康是贵公子,这个褚青感觉太平实了,虽然没试过妆,但效果肯定不如周洁好。不过,别的角色倒是可以试一试。”

    《还珠格格》是琼遥自己的公司跟内地芒果台合拍的一部大戏,由不得她不谨慎,弃用经验丰富长相帅气的周洁,选择相貌平凡毫无名气的褚青,她不敢冒这个险。

    其实说白了,赵微、林心茹都是实打实的的新人,苏友鹏和陈志鹏也都过了小虎队的巅峰期,半红不黑的,范爷更是个只有十六岁的小丫头。

    琼遥肯用他们,还不是因为长的好看?

    从古至今,这个看脸的世界一直都让人如此绝望。

    何袖琼见琼遥松口,暗自把剧里面的男角捋了一遍,道:“那让他演柳青怎么样?”

    “柳青?”

    琼遥也想了想,笑道:“这个倒是好,他演柳青还算大材小用了。”

    管他大材还是小用,见给褚青争取到了一个角色,何袖琼心里也松了口气。

    琼遥却笑道:“袖琼啊,那个褚青真那么好,枉你这么费心费力?”

    “怎么说呢?他给人的感觉很特别,我想想……”何袖琼和琼遥的关系非常融洽,也不介意开这种玩笑,也笑道:“啊!想到了!他就像费云帆!”

    “费云帆?你对他评价还真高啊!”琼遥诧异了一下。

    …………

    褚青自然不知道远在台北的这番对话,更不知道费云帆是混哪里的哥们,他从没看过琼遥奶奶的书,也不太了解《一帘幽梦》。

    他倒是知道这部剧,只是没仔细看过,无他,只是不喜欢林瑞杨那俩板牙。

    他仍旧每天背着木箱走街串巷,赚上百十来块钱,悠游自在。

    褚青把何袖琼找他拍戏的事情告诉了一干人等,贾璋柯语重心长的劝诫他不要迷失在商业片的纸醉金迷中,黄颖则很开心的幻想着褚青哥哥能出现在《水云间》那种美好的爱情世界。

    褚青心说不好意思,他可不会咆哮技。

    唯独程老头从听到这个事儿就开始对他嘲讽,“你丫这种去趟公共厕所都能划拉出七八个比你好看的货色,还想玩弄人家小姑娘感情?啊呸!”

    黄颖弱弱的辩解,琼遥剧里都是真爱……

    程老头更骂,真爱个毛线啊!那种见了帅哥就想扑上去的大小姐,不顾父母亲情,不顾朋友感受,谁劝两句就是特么的好残忍没人性,不断的伤害别人,还美其名曰奋不顾身。这种人,比古代被书生骗财骗色的那些脑残小姐还要**。

    听得褚青一愣一愣的,这老头火气怎么这么大!丫年轻时候肯定被漂亮姑娘抛弃过。

    心中不由生出一个词:老吊丝!

    能被选中最好,不然也没啥损失,日子照常的过。

    唯一令他奇怪的就是黄颖。

    褚青从东北回来,就努力跟她保持一种很自然的关系,又亲近又保持距离,说起来好像很矛盾。

    但这丫头最近也老是古古怪怪的,时常就会突然变得沉默,不知在想什么。以前一直都很有精力的工作,似乎也不太在乎了。唯一没变的就是,还是那么喜欢黏着自己。

    他也问了两次,黄颖都说没什么事,就是工作太累了。

    褚青又去问程老头,说他离京这俩月发生什么事儿了么?

    程老头嘿嘿一笑,装神弄鬼道:“这丫头正处在一个人生很重要的阶段,别人帮不了,只能自己琢磨。想通了,以后的路可能会大不相同,想不通,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神神叨叨的样子,让褚青只想揍他一顿。

第十二章 接人

    几天后,何袖琼在台湾打来电话,说明了情况。

    褚青对自己真能获得一个角色有点小意外,虽然是第一部里的大龙套柳青,但好歹也是重要配角。

    用贾璋柯的话说,就是推动了情节发展,展开了主线剧情,非常重要。

    褚青现在对他那套忽悠已经有免疫力了,说起来这段日子老贾把自己关在一个没空调的破屋子里做后期,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上回见他把自己吓了一跳。

    余力威回香港了,老贾没空,褚青倒是和顾正时常联络下,对他演电视剧很支持。

    何袖琼给他开出的片酬是一集一千五百块,柳青大概一共有两集左右的戏份,拍下来至少有三千块。

    这里要说下电视剧的片酬问题。

    众所周知,演员都是按集算钱,但具体怎么算呢?

    比如后世那位红到没朋友的寰寰,据说拍那部剧每集片酬有30万,于是很多人,当然大部分是粉丝,就理所当然的认为娘娘靠这部剧赚了几千万。

    好吧,这种一听就很脑残的数据尽量的忽视好了。

    一般来说,行业内的算法是演员实际出演的时间,把这个时间剪辑出来再算。

    就像寰寰,最终剪辑版是76集,娘娘算片酬的集数应该在50集左右,按可能性很大的单集片酬15万来算,娘娘这部电视剧片酬应该在700万以上。

    这个数字已经超过她的电影片酬,但这样的电视剧又能有几部?

    所以,那些动不动就喊单集片酬几十万的,玩闹去吧!

    褚青没得得瑟瑟的去找老贾发动嘲讽,因为他知道,《小武》跟《还珠格格》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两种事物。

    虽然他拍摄的初衷都是为了赚钱,但拍完《小武》,他觉得自己有一些以前从未感受过的收获。而拍《还珠格格》,除了片酬,他实在想不出来还能收获点啥东西。

    何袖琼本来告诉他进组的时间是在九月份,也就是在避暑山庄的戏份拍完,转回京城之后。

    无论拍电影还是电视剧,都不需要演员全程跟组的。导演会把剧情分成若干段落,拍完你的戏份就可以闪了,除非是那种跟很多人都有关系纠葛的角色,可能需要全程跟下来。

    但是褚青死皮赖脸的跟何袖琼蘑菇,又要了份在剧组打杂的工作,这样就可以全程跟组。

    当然了,他才不承认是为了多赚点钱。

    自己一把年纪了还要跟人家卖萌,我容易嘛我!

    何袖琼疑惑了一小下,也就答应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只当他是想多积累些经验。

    ……

    七月初,正是酷夏,京城跟个大火炉一样,马路上泛起一层热浪,踩上去一分钟就烤得难受。

    在真武庙二条附近的招待所,一干主创已经聚齐。

    赵微和林心茹睁着一个比一个大的眼睛,懵懵懂懂,青涩得很。赵微还是学生,在几部剧里跑龙套,这算是第一部担当主演的作品,还是琼遥奶奶的剧,在组里很是小心谨慎。

    林心茹本来就是琼遥经纪公司的艺人,能出演紫薇算是天大运气。其实原定演小燕子的是另一位有打戏经验的女演员,结果放鸽子不干了,只好让原本演紫薇的赵微出演小燕子,又临时调来林心茹救场。

    她很清楚自己的角色是怎么来的,比赵微还要小心翼翼。

    苏友鹏和陈志鹏算是组里名气最大的了,也没什么架子,待人也很和气。

    小虎队的巅峰早过,俩人在台湾混的都半红不黑的,正待着凭这部琼遥剧咸鱼翻身,自然不会在人际关系这等事上坏了口碑。

    这四个人年纪相近,又有很多对手戏,几天功夫就混在了一起,吵吵闹闹。唯独周洁,比他们年纪大了不少,也颇有个性,不太喜欢跟他们一起玩耍。

    难得看到这些大明星青涩的样子,褚青也只是感慨了一下,并没过去拉关系。

    他现在的职务是剧务兼演员,凭这个身份,自己混了个小单间,里面除了一张床,还堆着很多杂物道具,都是拍摄时要用的。

    房间里没有空调,只有个破吊扇,一转起来咯吱咯吱响,褚青老怕它会掉下来,把自己爆头。

    他光着膀子,穿着条大裤衩,坐在小板凳上,正偷偷吃着西瓜。

    西瓜是早上买的,在招待所小食堂的冰柜里镇了一上午,刚刚好。

    咬上一口,那股凉意顺着牙齿直渗到五脏六腑,周身通透,就是个舒坦!

    “呵……”

    褚青一口气干掉了半拉西瓜,黏在身上的暑气全消,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西瓜没给别人分,组里这么多人,给谁不给谁,都不好做。

    “咚咚咚!”

    有人敲门。

    “谁?”褚青警觉的问。

    “我,快开门!”

    褚青一听这个声音,放下心,也不穿件上衣,光着膀子就去开了门。

    进来的是一个年轻姑娘,小眼镜后面的大眼睛骨碌骨碌乱转,很搞怪的样子。

    一眼就瞅见小茶几上的西瓜,她张嘴就要喊,褚青忙把她拉进屋,又锁上门。

    “你个没良心的,居然在这吃独食!”

    小姑娘正是何袖琼的助理小童,不知怎地,俩人很是对胃口,经常在一块厮混。此时见褚青猫在屋里吃西瓜,一脸被负心汉抛弃的样子。

    褚青也有点不好意思,道:“刚吃刚吃,还没来得及叫你。”

    说着狗腿的切了一大块,递给她。

    小童哼了一声,接过来咬了一大口。

    “?辍???p>  她没想到西瓜这么凉,一下子被冰到,全身打了个寒颤,缓过气来,又情不自禁叫了一声:“爽!”

    褚青在旁边直冒汗,这位就是后世标准的女汉子,您这么大咧咧的喊爽,也不怕被人听见误会。

    “还是你这好,清静,还有好吃的。”小童飞快的消灭了那块西瓜,满足道。

    “你不在外面帮忙,跑我这干嘛?”褚青问。

    “他们都搞定了,还用我帮什么忙!”小童不在乎道。

    “咱们哪天出发?”褚青道。

    “嗯,可能是明天,也可能后天,反正就这两天吧。”小童道。

    褚青点点头,等演员全齐了,剧组就要赶赴避暑山庄,开机拍第一场戏。

    还珠里面大部分的皇宫戏都是在避暑山庄拍的,如漱芳斋就是山庄里的烟雨楼,内院的戏则是在大观园、恭王府里完成的。故宫只有极少的镜头,然后就是坝上草原的外景,和京城老民俗园的街景。

    柳青的戏份大多是在民俗园里拍摄,也就是那个大杂院。不过要等到他出镜的时候,至少要两个月。

    小童也是个吃货,剩下那一半西瓜分分钟被消灭毫无压力。俩人闲闲扯扯,好一会儿,小童才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道:“对了,琼姐找你呢,好像有什么事。”

    擦!你不早说!大姐你太坑爹了!

    褚青霍地站起来,做怒目状。

    小童往后缩了缩,可怜兮兮道:“不要打我,我见着西瓜就给忘了!”

    褚青懒得跟她计较,穿了件短袖,就出了门。

    何袖琼正在房间里打电话,门开着。

    褚青站在外面等了一会,见声音停了,才走进去。

    “琼姐,你找我?”

    “哦小青来坐。”何袖琼道。

    褚青头上冒出三条黑线,道:“您能不能别叫我小青,叫我小褚也行啊!”

    “没问题,小青!”

    何袖琼开了个玩笑,才道:“下午还有个演员要来,你要是没事帮我去接一下。”

    “她自己不能过来么?”褚青疑惑道,难道还找不到路?

    “这是雪华姐推荐的,我们也很看好她。人小姑娘才十六岁,自己在京城,家人不在身边,我们还是得照顾一下,万一出了事不好跟人家交待。”何秀琼道。

    “行,那我去一趟。”褚青点头道。

    “她叫范兵兵,这是地址。”何袖琼递过一张纸条。

    褚青就觉得脑袋一忽悠,有点不清醒。

    接谁?

    范兵兵?

    范爷!

    我去!

    还珠里出来的演员,后来有做导演的,有转幕后当投资人的,有去学校当老师的,还有继续在演员的道路上发扬光大的。

    但无论是谁,论高杆,论话题性,论曝光率,都比不过当初这个小丫鬟。

    那种霸气和自信,往哪儿一戳,白白的下巴一抬,嘴角再往上扬起标准的四十五度,分分钟碾压百分之九十九的同时代女星。

    “我为什么要嫁豪门?我自己就是豪门!”

    简直碉堡了!

    褚青喜欢范爷,跟绝大多数男人的原因一样,就是因为漂亮!漂亮!毫无瑕疵的漂亮!

    至于她演过啥代表性的影视剧,除了还珠,褚青还真想不出来。以至于有一段时间,他甚至以为范爷息影了,专心往时尚界发展,没事还去国外蹭蹭红毯啥的。

    褚青就是个视觉系的肉食动物,他看着赵微和林心茹,不过是有些小激动,那是见到明星的正常反应。但范爷从某种意义上讲,已经超越了明星这个概念,而且,那可是年仅十六岁的范爷啊……

    啧啧,想想就让人兴奋!

第十三章 小爷与大爷

    熙城区,长安商场。

    这附近有个铁路职工宿舍,破破烂烂的老楼,垃圾很随便的扔在地上,黑洞洞的楼道,不时从里面钻出来个神情麻木的老太太。

    整个地界儿都透着一股子静悄悄的霉味,似在静悄悄的等死一样。

    这个小区里楼很多,贴的又近,褚青转来转去跟走迷宫似的。

    “抓贼啊!抓贼啊!”

    一声尖叫打破了寂静,褚青跑了两步,到两栋楼之间的空地。就见一个瘦小的男人飞快的往自己方向跑来,手里拎着一个背包,后面还有个人在追。

    随便走走也能碰上见义勇为?

    褚青挠了挠头,待那小贼跑过身边时,慢悠悠的横移一步,肩膀一杠,正撞在小贼的胸口。

    那小贼跑得专注,忽然前面一阻,就像撞上了一堵墙,而且是那种很有弹性有力量的冲撞,脚下不稳,瘦小的身子飞出去几米远,那背包也撒了手。

    褚青捡起背包,拍了拍灰尘。

    小贼看被这人坏了生意,顿时大怒,连忙跳起身,从腰里摸出一把匕首,拔去皮鞘,刀刃闪着一阵寒芒,往前踏了一步,持刀便刺!

    褚青一看乐了,这哥们不按套路走啊!

    你不是应该先放放诸如“哪来的小子敢坏爷爷好事!”之类的嘴炮,然后我再大义凛然的痛斥一番,然后女主尖叫,最后才是打戏的部分么?

    乃怎么直接跳到结尾了?

    “啊!”

    那边后知后觉的传来一声尖叫,似是丢包的那个人发出的声音。

    褚青汗了一下,往旁边一闪躲过刀子,再抬起一脚,正踹在小贼的腰间。

    这一脚蹬得他又横飞了出去,比刚才更远,躺在地上捂着腰“哎呦哎哟”的惨叫,再也起不来了。

    褚青撇撇嘴,拎着背包走到那人跟前,道:“喏,你的包。”

    那人站在原地发愣,这番变化大起大落简直出乎她想像,有些反应不过来。

    褚青看着这张柳眉杏眼,两颊红扑扑的脸蛋,心里狂吐槽:作者你要不要这么狗血啊!换个桥段会死啊?!

    擦!你丫不高不富不帅,除了有一具肉身可以奉献,你凭什么逆袭范爷?!

    好吧……

    范兵兵惊魂未定,喘着气道:“谢谢……谢谢你啊!”

    然后当着他面,打开背包翻了翻。

    “哎!不用,不……”褚青以为她要给报酬,连忙道。

    范兵兵见里面的东西,尤其是钱包还在,松了口气,道:“啊?你说什么不用?”

    “呃,没事没事。”褚青尴尬的摆摆手。

    “真是太谢谢你了,不然我真不知该怎么办!”范兵兵又一次道谢,表情诚恳,道:“那个我还有事,你给我留个电话吧,改天我一定请你吃饭!”

    她拍完第一部剧《爱之旅》之后,已经在京城呆了好几个月了,名副其实的北漂一族。这房子别看破,一月也要七百块钱,交了半年房租,自己攒的那一万块钱就去了一半。加上平时的生活费,就算有些小工作的报酬支撑,到这会儿钱包也快见底了。

    如果这点钱再被抢了,那她可真就一干二净了,所以她由衷的感激褚青。

    “电话就不用了,我家也没电话。”褚青道。

    “那我把我的呼机号留给你吧,以后有事情尽管找我帮忙。”小姑娘颇为豪气的道。

    “那好吧。”褚青装模作样的道。

    范兵兵翻出纸笔,写了串号码给他,笑道:“我叫范兵兵,那我先走了,拜拜!”

    说完就径直往附近的一个公交车站走去。

    褚青默不作声跟在后面。

    “咦?你也坐车啊?”

    站台上,范兵兵发现尾行的褚青,笑道。

    褚青笑笑,没说话。

    等了一会,车还没来。正是中午最热的时候,硕大的太阳挂在头顶,任你跑到哪里都躲不过它的摧残。

    褚青抹了下额头的汗,转头看了看她。

    小姑娘穿着件白色t恤,两条圆润的膀子露在外面,一滴汗珠从脸蛋上滴下来,顺着白嫩的脖子,流进浅浅的胸口。

    远没有后世的大气美艳,很普通的一个小妹子,彰显着这个年龄应有的健康美感。

    范兵兵也扭头看了看他,勉强笑了笑,觉得这人有些奇怪。

    公交车还没有来,却来了辆出租车。

    褚青热得受不了,不想等公交了,挥手拦下车,转头道:“走吧!”

    “啊?哦,拜拜!”范兵兵摆摆手跟他告别。

    “拜拜个毛线!快点上车!”

    ……

    不管世界怎么变化,有一个事实大概是永远不需要证明的。

    不要得罪女人!

    车子走了一路,范兵兵的头一直扭向另一边,留个愤怒的后脑勺给褚青。

    自己好像没太过分吧!至于这样么?

    褚青苦笑。

    哄女孩子?拜托!

    高富帅才叫哄,像自己这样的叫犯贱好伐?

    不过他还是得试试,不然气氛太尴尬了,连司机师傅都看不过去了,在后视镜里频频给他使眼色。

    “哎呀!不好了!”

    褚青浮夸的一拍大腿,怪叫了一声。

    范兵兵吓了一跳,终于转过头,没好气道:“怎么啦?”

    “那个抢包的还没送派出所呢!要是让他跑了还得去抢别人!”褚青道。

    “不能吧,我们走的时候他还搁地上嚎呢!”范兵兵打开话头,“哎你那脚够狠的啊!踹他哪儿了?”

    “这,这里。”

    褚青按着自己第三截腰椎旁一寸多的地方,道:“这叫气海俞穴,狠狠打一下,阻血破气,那小子没几天恢复不了!”

    “这么猛!”范兵兵狐疑道,“你不是蒙我吧!你这人可不实诚!”

    “怎么可能!你再看这里。”褚青心虚的笑了笑,又按着第二第三腰椎之间,道:“这叫命门穴,要是来一下,就会……”

    “就会咋样?”

    “截瘫!”

    “啊?!”

    范兵兵惊讶道:“真哒?!哎你打架那么厉害,是不是练过?”

    褚青装作一脸淡然,轻飘飘道:“学过几年拳。”

    “什么拳?是电视里演的那百步神拳、罗汉拳什么的么?”

    范兵兵来了兴致,眼睛眨啊眨,像极了**里的湖水。

    “是三皇炮锤拳。”

    “呃……”

    这个吊炸天的名头直接把范兵兵震住了。

    国术,对小姑娘而言,太过遥远和神秘。

    褚青只是挑些浅显的原理和趣闻说给她听,什么明劲暗劲,易筋伐髓,小姑娘就不停的惊叹连连。

    这勾搭人的手段倒新鲜!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传来佩服的目光,暗暗记下褚青的话,琢磨着也去忽悠忽悠那些无知少女。

    “那你身手这么好,是不是做武替啊?”范兵兵又问。

    褚青刚才只说自己是剧组的人员,这回不敢逗她,老老实实道:“我就一剧务,还演个小角色。”

    “什么角色?大内侍卫?”

    “呃,柳青。”

    小姑娘听了顿时把头一扭,一声不吭。

    得!又不理他了!

    柳青还叫小角色?

    那可是足足两集的戏份啊!自己演的金锁一共才有多少镜头?

    她愈发觉得褚青这人油嘴滑舌,不实在。

    天地良心!

    褚青这闷到屁都打不出一个的人,还叫油嘴滑舌?

    其实他见了少女时期的范爷是有点失望的,就像个小苹果一样还泛着青涩,但又觉着小姑娘可爱热情,也很独立。他两辈子加起来五十多岁了,不自觉就把她当成晚辈来看,嘴上就老是想逗逗她。

    “那个,你别生气了,让师傅看笑话呢。”褚青小心翼翼的道。

    司机虽然躺枪,但心肠很好,帮着劝道:“小姑娘别动不动就生气,有话好好说嘛,你看把你男朋友急的!”

    男朋友?褚青抹了抹汗。

    可能范兵兵也觉着不太好,跟一个刚认识的男人居然会这样耍性子,而且自然的不得了。

    她又拉不下脸,只好自己找台阶,道:“哼!说点好听的听听!”

    褚青哪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只得道:“我嘴笨,真不会说,咱别生气了啊!”

    “哼!”

    范兵兵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绷着脸,忍住笑,不敢破功。

    “妹子!”

    “姐!”

    “美女!”

    “仙女!”

    “范爷!”

    “……”

    “你刚才叫我什么?”范兵兵有了反应,睁大眼睛,伸出一根水葱样的手指,指着褚青问。

    “呃……范爷。”褚青暗自苦笑,一不留神怎么把这个给说出来了!

    “嘻嘻,我喜欢这个,有气势,就是把我叫得太老了!”范兵兵笑道,“你再给我想一个不老的!”

    “……”

    “范小爷!”褚青勉强想了个狗血的称呼。

    “哈哈!这个好!”

    小姑娘忽然大笑起来,非常开心的样子,花姿乱颤,猛拍着前面司机师傅的椅背。

    司机也识趣道:“你看你男朋友对你多好!就差当菩萨供了!现在这年轻人就爱互相叫点不一样的,像我跟我媳妇,就是老张老李的叫,比不得你们。”

    新晋的范小爷没搭茬这话,脸倒显得更红艳了,忽道:“对了,你多大?”

    “21。”褚青道。

    “啊?我还以为你二十七八了呢!长得真老!”范小爷惊讶道。

    “呃……”

    褚青摸了摸脸,有些郁闷,自己难道真这么显老么?怎么谁问谁吐槽!

    不就是不修边幅了点,眼神沧桑了点,脸部面瘫了点么?

    “哈哈!”小姑娘似又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大笑起来。

    “又笑啥?”褚青问。

    小姑娘瞄了他一眼,笑道:“那我也给你起一个,就叫褚大爷!”

第十四章 画风都不一样

    大爷,一般有两种叫法。

    一个往上调,一个往下沉,能勾勒出两种完全不同的形象。

    就像梅兰芳对孟小冬说,是梅大爷,不是梅大爷!

    褚青显然被归于第二种。

    人和人之间有时就是这么奇妙,有的人三言两语就能建立起一种很亲近的关系,比如褚青跟程老头,跟老贾,以及跟这位范小爷。

    俩人开开心心的说了一路,等到了宾馆,范小爷已经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褚青后面。

    至此,还珠主创全部到齐。

    几天后,何袖琼带着大队人马开赴避暑山庄准备开机。

    很多人以为避暑山庄就是专门用来避暑的,其实是有误解的。避暑山庄是皇帝为了安抚少数民族而建的一座夏宫,是出于政治目的考虑,每年皇帝都会在这呆上大量的时间,处理政事,接见少数民族的政教首领。

    时节正值酷夏,避暑山庄早已不似百年前的清凉,热浪袭袭,搞得剧组人员抱怨分明是中暑山庄。

    褚青也终于见到了那座大名鼎鼎的漱芳斋,也就是山庄里的烟雨楼。

    话说琼遥奶奶丫丫电子书的痴汉痴女在爱得死去活来时,其他涉及到历史常识的东西真是不到家。漱芳斋明明就是清代皇宫里的戏园子,居然来给一位格格住;而且清代格格分为固伦、和硕、多罗、固山、乡君五个品级,还珠格格算是哪门子格格?

    像福尔康、福尔泰这类包衣奴才居然在皇宫内苑自由进出,还堂而皇之的称为福大爷、福二爷,在皇宫里面称大爷?乃是作死的节奏好伐!

    也拜这些槽点所赐,后世居然催生了一种新类型网文——反琼遥文,一大波虐脑残打叉烧的正直男女纷纷穿越救苦救难。

    七月十八日,还珠正式开机。

    由于是琼遥公司和芒果台合拍,工作人员大多来自内地,少数来自台湾,海峡两岸的生活习性都有不同。当时两地还不怎么开放互通,互看都有一种神秘感,穿着举止都觉得对方很奇怪,但起码的尊重和克制是有的,总体说气氛还算和谐。

    演员也是如此,都是新人,年纪都小,即便是皇阿玛张铁霖和皇后戴纯荣也没有多少演影视剧的经验。

    张铁霖顶着个英国硕士的头衔,在此之前唯一能让人记住的作品就是《大桥下面》,可惜里面的龚雪太过光彩夺目,让别的角色都暗淡无光。

    褚青倒是对他在《新仙鹤神针》里演的金环二郎曹雄很有印象,还推到了关大美人……

    还珠的导演是孙叔培,是个非常有经验的电视剧导演,而且擅于培养新人,此前大热的《包青天》就是他的作品。这等资历足以让一干菜鸟演员觉得高大上,敬畏有加。

    陈志鹏在后来的个人集里回顾这段往事,说和苏友鹏俩人来大陆拍还珠,用了“相依为命”这个词,可见当时的惴惴和小心。

    开机之后,大家交流渐多,对每个人差不多也都了解,基本上可以保持客气和热情,但很快,大家就发现有两个不协调的家伙。

    一个就是周洁,他在四大主演里面年纪最长,比赵微要大五岁以上,显得跟他们不太有共同语言,总是一个人,很孤傲的样子。

    另一个居然是褚青,这个时候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他是柳青的扮演者,大部分人只当他是个杂工。

    按理说这么低调的身份应该是毫无存在感才是,但大家奇怪就奇怪在:

    为毛他走到哪儿,身后都跟着一个大眼睛的小姑娘???

    “大姐,我在干活啊,你在这干嘛?你很闲啊!”

    褚青在片场的角落整理着道具,不远处就是主场景烟雨楼,一群人正忙忙叨叨的拍摄。

    “这会儿没我的戏嘛!”

    范兵兵穿着一身丫鬟的衣裳,梳着大辫子,脸上红红的胭脂,青黛描眉,更显得娇俏,可惜毫无形象的蹲在地上,说着小嘴一抿,道:“你刚叫我什么?”

    一副你答不对我就哭给你看的架势。

    褚青苦笑,总算知道什么叫挖坑给自己跳,只得叫了一声:“范小爷!”

    “嗯,这才乖!褚大爷记性太不好了,以后可不许忘!”范兵兵满足的点点头。

    “哎我说你是不**啊!怎么好这口?”褚青跟她说话已经没什么顾忌了,毫不留情的吐槽道。

    “我乐意,你管着么?别人叫我还不稀罕!”范兵兵哼道。

    “你不用看看剧本啊,一会忘词咋办?”褚青只想把她支走。

    俩人认识以来,这姑娘就跟个熊孩子似的,不时过来捣乱,说也说不得,赶也赶不得。而且她眼力见极好,一旦发现褚青有真生气的迹象,马上变身温柔贴心小妹子,让他有气都没处发。

    “那么点台词早就滚瓜烂熟了,你放心好啦!”

    “哟,这得瑟!你拍了几场了?”

    “才两场,配角嘛!”

    “是啊,所以你才这么闲!”

    “切!早晚我会当主角的!”

    “那倒是。”褚青点点头,你不光能当主角,你还能当老板,当豪门,当女王,穿龙袍蹭红毯……

    咦?我刚才脑袋里打开的方式好像不对!

    “对了,跟你配戏的那几个都咋样?”褚青试探的问道。

    还珠的拍摄秘闻有一段闹得沸沸扬扬,具体他不了解,就看新闻说好像有很多糟心事,演员也不是很和睦,生怕她被欺负。

    “都很好啊!赵微姐好可爱,眼睛比我还大呢;心茹姐人也很好,友朋哥和志鹏哥对我也很照顾……就是……”

    小姑娘说到这停住了,犹豫了一下。

    “就是什么?”褚青问。

    “没事,反正他们对我都很好,反正都比你好!”她又哼了一声。

    为毛我这样也能躺枪?褚青郁闷。

    俩人说着悄悄话,就听那边副导演喊人:“下一场准备,范兵兵!范兵兵!人呢?跑哪去了?”

    “哎呀!我过去了啊,你一会过来看我拍戏,不许不来!”

    小姑娘皱了皱鼻子,恶狠狠道。

    …………

    “各人员准备!”

    “摄影ok!”

    “灯光没问题!”

    “录音ready!”

    “!”

    一通南腔北调不中不洋的喊话下来,今天的第五场戏开拍了。

    褚青进组之后才真真觉得,说《小武》就是一草台班子真没亏了它,光是听拍前的喊话就有种浓浓的高富帅和矮穷挫的对比感。

    当时年轻不懂事啊!怎么就被老贾忽悠了呢?

    随着啪的一声打板,就见林心茹站在格子窗前,两眼望天,眼神迷离。

    一秒钟后,范小爷入镜,也是两眼含泪,道:“小姐,你不能被五阿哥的几句话就感动了呀!有的事情可以放弃,有的事情不能放弃!小燕子抢了你的爹,实在是欺人太甚了……如果你不伤害她,就是她伤害你,你一定要想清楚啊!”

    紫薇花感动了,徐徐转身,握住丫鬟的手,两个美人四目相对,心潮滚滚,热泪连连。

    “金锁!金锁!你真是太了解我了!”紫薇带着哭腔道。

    “你真的心软了?你真的想放弃了吗?为了保护小燕子不惜牺牲掉你自己?格格不要了?爹也不要了吗?”

    金锁嘶声力竭的哭喊道。

    紫薇花娇喘一声,摔开金锁的手,又转过身去,一脸纠结痛苦,哭道:“我没有这样说!”

    “可是你心里已经这样想了呀!”

    金锁不甘放弃,再一次拽住她的胳膊。

    “你对得起你娘吗?她收藏了一生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到了你手里就丢了!”

    “不要再说了!”

    紫薇花崩溃了,痛苦的呐喊,泪珠啪嗒啪嗒的掉下来!

    ……

    褚青一脸便秘的表情挤在人堆里围观,一层一层的起鸡皮疙瘩。

    都是拍戏,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看那俩人,短短几分钟,就把那种纠结、痛苦、不甘、无奈表现得淋漓尽致,眼泪瓣儿就跟不要钱似的刷刷往下掉,就算面对如此惨淡的人生也得坚强的貌美如花!

    《小武》跟这个一比,就是渣渣啊!

    现实主义题材跟偶像剧比起来,连画风都不一样好嘛!

    这个才叫大制作大场面!

    不过褚青怎么看怎么觉着林心茹那么黑呢?后世不是这样的啊,挺白净的。范小爷的皮肤也不算白,但站在旁边一比,脸蛋都要亮一些,难道化妆还有色差?

    他这边胡乱想,那边俩人还在继续演着。

    紫薇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五阿哥一提起小燕子两只眼睛都在放光,尔泰也是。他们都好喜欢小燕子!”

    金锁道:“他们有没有放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尔康少爷一见到你,两只眼睛就会放光!”

    当年褚青看到这段的时候,再配上紫薇花心慌意乱的面部动作和“啊啊啊啊……”的bgm响起,真是看得激动无比,就像初恋时那般想尿又尿不出来的感觉。

    但此时挤在现场观看,感觉不仅尿了出来,尿了之后还蛋疼。

    这种一大串一大串充满幻想性的对白,褚青觉得自己就算舌头拧巴了都说不出来,太矫情了!

    一想到自己演的柳青,好像也有类似的奇葩台词,他不由就打了个寒颤。

    “好!过!”

    孙叔培导演喊了一声。

    范小爷抹了抹眼泪,收回情绪,跟林心茹讨论了几句,转头就瞅见褚青。

    “褚大爷!”

    她乐呵呵的跑了过来,也不顾在场人意味不明的目光,他们本来是要散了,一看都考虑着要不要留下来接着围观。

    “嗨!我刚才演的怎么样?”

    如果可以,褚青真想别过脸,装作不熟的样子。

    “内心把握准确,情绪表现到位,对白理解深刻,总之就是好演技!”

    “靠!你这跟没说有啥区别!说点正经的!”范小爷怒道。

    “我就是说正经的,该哭的时候就哭出来了,该激动的时候就激动了,演的本来就好啊!”

    褚青话是好话,也是心里话,但小姑娘怎么听都觉得不对味。

    “哎!你不说也演过电影么,跟你比咋样?”范小爷问道。

    “咱俩那风格就不一样,没法比!”褚青道。

    “我不管,你得给我说说,不然我就赖着你!”

    褚青郁闷,你这傲娇不是傲娇,撒娇不是撒娇,搞的哪门子?起码得搂着我胳膊晃一晃,用小胸脯蹭一蹭,才显得有诚意啊!

    “等会儿,我想想啊。”

    他文化不高,素质有限,真得好好想想才能贴切的形容出来。

    “嗯……这么说吧,我也不知道说的对不对啊!”

    想了一会,褚青磕磕巴巴道:“我就不说咱俩谁演的好谁演的坏了,我经验还没你多呢。我就说,就是,嗯,就是看完你表演的那种感觉。”

    “啥感觉?”范小爷竖起耳朵,真心想知道对方的评价。

    “就是感觉你会成明星!”褚青道。

    “啥?”

    小姑娘有点蒙,这叫什么感觉,太不靠谱了。

    “你又糊弄我?”她不爽道。

    “没,真心话,就是感觉你会成明星。”褚青道。

    范小爷皱皱眉,算接受了这个说法,问道:“那你呢?你自己演完有啥感觉?”

    “那我可不知道。”

    “咋能不知道,快点说!”

    “真说不出来,你见过算命的给自己算的么,我真不知道。”

    褚青摇着头,没回答她的问题。

    我么?

    他忽然想起在《小武》里第一次跟上左文璐的节奏,并且还能与之对飙的那种颤栗感,全身的皮肤都在兴奋的发抖……

    我可能,会成个演员吧。

第十五章 李奶奶

    酷暑,不见一丝风凉,园子里的大柳树都蔫蔫的垂着布满灰尘的枝条。

    演员还要穿着厚厚的旗装,涂上一层层的脂粉,只稍微在外面站一下就是一身的白毛汗,更别提还得说对白做表情,控制情绪。

    一场戏下来,第一个动作往往是撕开领口,拿起手边任何扇形的东西扑啦啦的狂扇。

    要是一场戏拍的过长,或是有打戏的部分,体力消耗太大,稍有不慎就会中暑虚脱过去。

    谁也没什么形象可言,都是蒸在一个笼屉里的包子,剥了皮都见肉。

    “好!过!”

    孙叔培这一声如同天籁。

    张铁霖忙不迭的扯开龙袍的系带开始脱衣服,边上过来俩工作人员帮着脱,一会就只剩一件白背心和一条大裤衩子。

    皇阿玛近乎半裸的坦然坐在椅子上,拿毛巾擦着汗,别人都见怪不怪,谁也好不到哪儿去。

    “小青子!小青子!”

    张铁霖扯着嗓子喊。

    “这呢这呢!”

    褚青端着一碗凉茶凑过来,道:“张老师给您备着呢!”

    这会还不像新世纪后,连弹棉花的都能被老师老师的叫,褚青管组里有些岁数的演员统一都称作老师,听得他们心里很舒坦。

    “哈哈,还是你小子有心!”张铁霖笑道,拿起碗喝了一大口,就觉得一股甘甜顺着喉咙直入周身百脉,随后滋生出一阵阵清凉,无不通透。

    他一口气干了大半碗,抹了抹嘴,叹道:“可算活过来了,这三伏天拍戏真不是人干的活!”

    “要不要再来点?”褚青问。

    “行,再来一碗。”张铁霖道。

    “好嘞!”

    褚青跟个店小二似的吆喝一声,又跑了回去。

    片场附近有一棵大树,枝繁叶茂,罩着方圆十数米的一片阴凉,这就是褚青的地盘。

    他的活计就是看管道具,另外别人有事也得去帮忙,不过人家管器材、看服装、订盒饭什么的,都做的熟,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才找他。所以他就是早晚忙叨些,早上把道具出库,等着拍哪场戏用到,来个人登个记,晚上散工,自己再去把这些道具整理入库。

    平时就是闲着,褚青又是个呆不住的。看这帮人一天热得不行,就自己掏了点钱,跑到外面买了些金银花、菊花、甘草、夏枯草什么的,几十块钱能买好几大包,然后就开始煮凉茶。

    就在这棵树底下,有个大水桶,褚青每天晚上在宾馆煮好了一大锅凉茶,就倒进水桶,第二天一早拉到片场。

    每天都一滴不剩,连桶底都被那帮孙子刮薄了。

    凉茶这东西,不是说你本身凉就叫凉茶。像后世跟人没完没了打官司的小红罐,搞得人们误认为凉茶都得放冰箱里镇一下子,拔凉拔凉的喝下去才叫爽。

    这不对,那叫凉水,不叫凉茶。

    褚青煮的是最传统的凉茶,喝起来甚至感觉温温的,喝下去先出薄薄的一层细汗,再过一会,那种凉爽就跟小草一样在心里面钻出来了。

    这一碗,能顶半天。

    树底下还有两张桌子,几把椅子,跟个茶摊似的。褚青自己弄了张破旧的躺椅,闲着的时候往上一躺,又凉快又舒坦。

    别的工作人员很是羡慕嫉妒恨,但也不好说什么,人家自己拿钱给咱们煮凉茶喝,味道又好又解暑,拍拍胸脯说说,谁没去喝过几碗?

    吃人家嘴短,加上褚青平时帮他们干活也痛快,招呼一声二话不说就来,这样的人,谁也说不出不是。

    却说他颠颠的又给张铁霖端了一碗过来,手里还拽着张纸,道:“张老师,您看看,这我昨天写的。”

    “嗯,我看看。”

    张铁霖展开一看,上面似模似样的写着四个大字:海纳百川。

    “您看咋样?”褚青小心翼翼的问。

    “也是四个字。”张铁霖道。

    “怎么讲?”

    “狗屁不通!

    褚青一听郁闷了。

    他一直就听说这位皇阿玛写字写得好,就借着献殷勤的机会套近乎,跟张铁霖请教书法。

    其实褚青打小就觉得自个将来能成为一名艺术家,写个字,画个画,弹个琴啥的。没成想,被家里那位老爷子拳打脚踹,硬生生给逼成了一个糙汉子。

    但他文艺之心不死,上辈子忙于生计,只能把这个念头深深的埋在心里,这辈子却又活过来了。

    张铁霖看着严肃,人却随和,老说演戏是他的副业,书法才是他的追求。

    褚青这一请教,正骚到了他的痒处,不过对待此事却异常认真。当人家老师就得言传身教,一辈子的情谊,一辈子的功夫都在里头,不可轻允。

    所以对他的请求就没立时答应,一来觉得这是个很严肃的事情,二来就觉着年轻人玩闹,图个新鲜,三五天热乎劲也就过去了。

    虽然没答应,但也提了个要求,就是让褚青每天写副字给他看,字多字少不限。

    意外的是,褚青还真写了,白天不好意思当着众人写,晚上回到小单间偷偷摸摸的练。每天至少一幅字,满片场找他评鉴。

    但实在是惨不忍睹,张铁霖一开始看不过去就指点了几句,没想到随后几天褚青送来的字越来越像样。

    当然,这个像样是跟之前的水平比,起码能看出横竖来,不再歪歪扭扭的跟被轮x了似的。

    比如今天这幅海纳百川,工整端正,外行人一看起码觉得不难看,但张铁霖浸*法十几年,只给出个狗屁不通的评语。

    “你这字啊,要是用钢笔写成这样还算凑合,但用书法的眼光看,就是狗屁不通。”张铁霖喝了口凉茶,点评道:“我说你小子是真傻还是假傻啊!我还头回看着学写字就自个在纸上瞎划拉的,你要真想练字,起码也得弄本字帖来啊!”

    “……”

    褚青满脸惭愧,默不作声,居然把这最基本的常识都忘了。

    张铁霖见他这样也不继续臊他,道:“我看你也是有心了,平时没事可以过来咱们交流交流。”

    “谢谢老师。”褚青一听大喜。

    “哎!老师我可当不起,咱们就算同道中人,不分辈分,一起进步。”张铁霖说起这方面的事还真有点古风。

    “那张老师,您看我先临什么字体好?瘦金体行不行?”褚青问。

    “啊呸!”张铁霖用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眼神鄙视了下他,道:“年轻人别好高骛远,瘦金体是漂亮,但那是你学的么!初学者讲究个上手,讲究个习惯,把习惯培养好了,才能想别的。这样,颜真卿的勤礼碑,你先写着,写熟了再换多宝塔碑。”

    “我怎么个才算写熟了?”褚青不解。

    张铁霖慢慢道:“我小时候,家后面就是西安碑林,三千方碑石,哪朝哪代哪位神仙的字,一清二楚。到现在,快二十年,我连写日记都用小楷,就这,我也不敢说是入了行,只能算业余爱好。你觉着你得怎么个才算写熟了?”

    ……

    被张铁霖打击一顿后,褚青反而更兴奋。

    这种兴奋来自于不同的尝试,比如拍戏,比如书法,都是上辈子没经历过的。只有做这些事的时候,他才会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

    褚青买了几本字帖,开始他的练字生涯。

    这事被范小爷嘲笑了好一阵,无外乎就是你丫打架那么厉害,不好好干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偏偏去学写字,真是蛋疼!

    剧组来山庄快俩礼拜了,据范小爷说拍摄进度极为缓慢,每天只能拍一点点。一是因为演员都是新人,容易出错,二是这剧组似乎被诅咒了,不停的在换演员。

    赵微从紫薇换成小燕子就不说了,其实在林心茹顶上来之前,何袖琼考虑过让范小爷演紫薇,后来又顾忌两位女主不能全用内地演员,才启用了林心茹。

    而开机后不久,先是演纪晓岚的演员因故被换下,然后又是演容嬷嬷的演员,因身体不适也突然退出。

    每换一次演员,不仅意味着之前拍的胶片完全作废,还有更重要的就是新演员和导演的磨合问题,因此更拖累了拍摄进度。

    四大主演和皇阿玛皇后,包括宫女太监,他们每个人的戏褚青都围观过。这帮人就像皇后的扮演者戴纯荣的表演方式一样,非常舞台化,模式固定而且浮夸。皇阿玛一生气就是吹胡子瞪眼音量飙升,五阿哥一着急就是皱眉抬手眼神焦虑,小燕子永远在逗比,紫薇花永远在玻璃心,尔康永远在四十五度角装逼……

    褚青通常看着看着就出戏了,也就没了围观的兴趣,那画面太美他实在不敢看。

    唯独有一位,每次出镜,褚青必去观摩。

    没错,就是观摩。

    喏!就是正在跟前歇脚的这位老太太。

    “我说小青子……”

    “得!您可别跟张老师学,叫的我跟个太监似的。”褚青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京片子抱怨。

    李名启发出一阵沙哑的笑声,道:“青子!你哪学的这手艺,开家铺子都够了!”

    “都因为我妈啊,她老爱上火,我就老给她煮凉茶喝,这手艺就练出来了。”褚青说的倒是实话。

    “哟!还是个孝顺孩子,那你现在不在身边,她还不得怪想的?”李名启道。

    “想也没地儿想了,我爸妈都不在了。”褚青道。

    “哎哟,对不起啊青子,你可别往心里去……”李名启有点急了。

    “没事没事,都好几年了,早不往心里去了。”褚青笑道。

    李名启快六十岁的人了,看褚青就跟自个孙子差不多,不自觉就用长辈对晚辈的态度,也哈哈一笑,道:“这就对了,人嘛,总得往前看!现在有对象了没有?”

    褚青汗,您这话题跳的也太快了,道:“还没呢。”

    “也行,反正你年轻,把事业干好了再找也来得及。”

    俩人完全以一种唠家常的口气在聊天,没有一点陌生感。

    褚青一直就很喜欢这位老太太,真真的老戏骨。

    说起老戏骨,很多人都会把它跟老演员联系在一起,其实大错特错!

    老演员不等于老戏骨,那种只长岁数不长演技的多了去了,就像后世一部电视剧里的桃子妈,看得褚青那个糟心!

    反过来像李名启这样的,演戏都成了精了。

    同样演反派,有的演员虽然会让你觉得这人可恶,但你毫不期待他的出镜,也很容易忽视他的存在感。

    但像容嬷嬷,褚青当年看还珠的时候,恨得牙尖都痒痒。但只要这个一脸横肉的老太太出现在镜头里,无论跟谁搭戏,你的注意力就不自觉的被她吸引去,甚至好长时间没见还会念叨这个人。

    相比之下,跟容嬷嬷对手戏最多的皇后娘娘,简直就是一大型背景板。

    老太太聊得开心,她刚进剧组没几天,年纪又大,每天的戏不多,褚青的茶摊子就成了她最爱呆的地方。

    “青子,我听说你也有个角色是怎么的?”李名启问。

    “对,我演柳青,那得回京城之后才能拍我的戏。”褚青道。

    “那你怎么不去看看他们怎么演呢,你是个新人,就得多看多学,自己再多琢磨,这么着才能进步。”李名启语重心长,一番好意。

    褚青笑笑,没说话。

    他能说,除了您这老太太,那帮人的演技我都没看上么?

    “褚大爷!褚大爷!”

    褚青的眼皮一跳,不用看就知道是谁过来了。

    一阵急促促的脚步声,范小爷露出小脸,道:“你咋还在这呢,快去那边看看!”

    “出啥事了?”褚青纳闷道。

    “你还不知道呢?!”

    范小爷一脸惊讶,不过怎么看怎么都觉着兴奋更多一些,道:“周洁跟导演吵起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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