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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贺兰归真     圣师魔命txt下载     圣师魔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一十二章 这次吵了一整

    “我想要的,只是能依自己喜欢的方式过生活,和自己喜欢的人成亲生子……”紫苏的两颊突然泛起了红晕。她清了清喉咙。“我的意思是说,过着一般人那种平静的生活,有什么不好的?”

    “此谓缘起。”巫咸开口道。子恒使劲地朝他挥挥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但这位黄巾力士心血来潮的时候,很少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放慢下来,更不要说想阻止他了。依照黄巾力士的标准来看,巫咸是个非常冒失而莽撞的家伙。

    巫咸把书放进外衣口袋里,用手里的烟锅比划着,开始滔滔不绝地说道:“预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预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什么意思呢?我们今生的命运是由自己前世的善恶业力所决定的,前世有善根种福田,今生召感果报,自然福报无量。同样,今生的所作所为,又是来生命运之因。‘有福不用忙,无福跑断肠’,没有从天而降的幸运,一切因缘皆有其原因!佛说,一切福祸得失、恩恩怨怨,皆是因果。我们所有的人,我们所有的人生,都被其他人的人生所影响。紫苏,太古神镜将我们织入因缘,我们生命的业力彼此牵扯缠绕。缘起也是一样,只是与他们产生关联的业力要比常人多上许多。这种关联通常会涉及整个因缘,至少在一段时间里都会是这样。在那时,缘起将在强大的业力下重新塑造他们周围的一切。而且愈接近他们,受他们的影响也就愈大。据说,如果和过堂白虎神卫符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就能真切地感受到因缘的重组。我不知道这种说法的真实性有多少,但我读过的书里就是这么说的。而且,缘起发挥作用的途径不只一条。缘起本身都被编织在一条比我们更紧的业力中,他们所拥有的选择也更为稀少。”

    子恒脸部表情扭曲,该死的,自己可没有选择!

    紫苏缓缓仰起头。“我只希望他们不必……不必总是当这个荒唐的缘起吧!缘起在这边拉,鬼子母在那边拖。那一个女人还能有什么选择?”

    巫咸耸耸肩。“我想,只要她待在缘起身边,就可以想办法尽量趋吉避凶。”

    “彷佛我还能有选择似的。”紫苏咆哮道。

    “能同时遇上三个缘起,这是你的好运,或者,按照你自己的看法,这是你的厄运。我自己认为,能遇到令公鬼、马鸣,还有子恒他们是我生平的运气。就算他们不是我的朋友,这也是我的好运。我想我甚至会……”黄巾力士看着他们,突然害羞起来,耳朵也抖动了一下。“你们不会笑我吧?我想,我也许会为此写一本书。我已经在做笔记了。”

    紫苏朝他笑了笑,那是友善的微笑,让巫咸的耳朵又竖了起来。“这太好了。”紫苏对他说:“但我们之中有些人觉得我们好像是被这些缘起操控的傀儡。”

    “我可没操控谁。”子恒突然插话说道,“我根本不想这样。”

    紫苏没有看他。“这就是你的看法,巫咸?所以你会跟随纯熙夫人一起旅行?我知道,你们黄巾力士几乎从不离开你们的隐者之乡。是这些缘起把你拉过来的?”

    巫咸开始全神贯注地研究他的烟锅:“我本来只是想看看从前的黄巾力士栽种的树林。”他嘟嚷着,“只是想看看树林而已。”他看了子恒一眼,彷佛是在寻求援手。但子恒只是傻傻地笑了笑。

    让我们看看你到底能走到什么地方去吧!子恒对巫咸的旅程计划并不是那么清楚,但他知道,这位黄巾力士是个逃家小子。巫咸今年九十岁,但以黄巾力士的标准来看,却还不到能够离开隐者之乡的年纪。

    出走——他们这么称呼离开隐者之乡的行动。长老们还没许可巫咸可以出走。在凡人眼里,黄巾力士的寿命极长。巫咸认为,长老们再次将手掌放在他头顶的时候,一定会非常不高兴,所以他似乎是想将这件事耽搁得愈久愈好。

    这时句町人发出了一阵騒动,人们纷纷从火边站起。只见令公鬼走出纯熙夫人的小屋。

    即使是在这么远的距离,子恒仍然能清楚地看见这名有着红发和灰眸的年轻人。他和子恒的年纪一样,比子恒还要高上半个头,身材比子恒来得苗条,但肩膀却很宽阔。他身上穿着红色的圆领外衣,两只袖子上绣有金色扭纹,而他黑色披风的胸口上,屹立着和那面旗帜上相同的生物那条金色鬃毛的四腿金龙。令公鬼和子恒从小就是朋友。但现在他想,我们还是朋友吗?我们还能是朋友吗?

    句町人不约而同地向令公鬼施礼。他们的双手放在膝前,头却还抬着。“真应化天尊大人,”

    阿怒说道:“我们时刻准备为您服务,并将以此为荣。”

    阿怒平常说话时都会带着粗鲁的字眼,但他现在的声音里只有诚心的尊敬。其他人也随着他说道:“以此为荣。”看什么都不顺眼的多泥,现在他的眼里也燃烧着绝对的忠诚。而糯比,还有其他所有的句町人,如果令公鬼这时给他们一个命令,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执行。

    令公鬼站在小屋外的山坡上,朝下望了一会儿,随后便转过身,消失在树林里。

    “他又和纯熙夫人吵架了,”紫苏平静地说:“这次吵了一整天。”

    子恒并不觉得奇怪,但他还是觉得有一点惊讶。跟一位鬼子母争吵。童年时听过的故事蓦然间回到了他的脑海里。鬼子母,手里牵着看不见的傀儡线,傀儡线的另一端,绑缚着帝王与诸国。她们施舍出无数礼物,每一件礼物外面都裹着金箔,但里面却藏着钓鈎。你为了接受它们而付出的代价,远比你所想像的要大得多。她们的怒气会让大地崩裂,雷电四起。子恒现在知道,这些传说中有大半都是假的。

    而真正关于鬼子母的叙述,这些传说中提到的还不及一半。

第五百一十三章 吵架

    “我最好去看看他。”子恒说:“他们吵架之后,总是需要有人和他谈谈。”在这个地方,除了纯熙夫人和令公鬼之外,只有紫苏、巫咸和他不会用景仰天神的目光看待令公鬼。而在这三个人里,只有子恒和他从小就认识。

    子恒走上山坡,停下来看了看小屋紧闭的门。莫止就在里面,还有令公鬼。这个老朋友很少会让自己远离他的鬼子母身边。

    阑德的屋子比这间屋子小很多,在比较下方的山坡上,被隐藏在树林中,且距离其他屋子都很远。他曾经想和下面的其他人住在一起,但句町人无休止的尊敬把他赶到了这里。现在,他一个人住。他太过于经常一个人了,子恒总是禁不住会这么想。不过他知道,令公鬼刚才并没有回自己的屋子去。

    子恒飞快地跑向谷地的另一侧,弧形的山坡在那里突然变陡,形成一道悬崖。这道悬崖有五十丈高,除了一些攀附在崖壁上的矮树丛外,基本上就如同墙壁一般平滑。不过子恒知道,这道鸦青色石壁上有一道裂缝,宽度刚好能够容纳他的双肩。将近黄昏的阳光从他的头顶照进裂缝,让他觉得自己彷佛是走进一条隧道。

    子恒沿着裂缝走了半里左右,面前出现了一条狭窄的山谷,山谷的长度不足一里,谷底铺满了巨石和岩砾,但高峻的山坡上却生长着高大茂密的乌心石、松树和白千层。已经落到山尖上的太阳,在树林下方投下了长长的影子。除了这道裂缝之外,整个山谷是完全封闭的。陆峭狭窄的山谷,彷佛是被鬼斧神工在山脉中一斧劈出来的。这里比刚才的洼谷更加易守难攻。但这里既没有小溪,也没有泉源。除了令公鬼之外,不会有人到这儿来。在和纯熙夫人争吵后,他总会跑来这里。

    令公鬼站在离洞口处不远的地方,靠在一棵乌心石粗糙的树干上,正凝视着自己的双掌。子恒知道,在他的一双掌心上,各有一只深入肌肤的天元应龙尖牙。当子恒的脚步声回荡在石洞中时,令公鬼并没有回头。

    突然间,令公鬼开始轻轻念诵着什么,而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掌心。

    双与双将被铭记,双活,双死。

    一为天元应龙,定他的道路。

    双为天元应龙,道出他的真名。

    一为应化天尊,为他失却的记忆。

    双为应化天尊,为他必付的代价。

    令公鬼哆嗦了一下,将双手藏在胳膊底下。“不是应化天尊,还不是。”他发出低沉而模糊的笑声。“现在还不是。”

    子恒看着老友一会儿。一个能导引紫霄碧气的汉子。一个注定将因为闾阳之气遭亵渎而疯狂的汉子。一个汉子……一个……一个所有人从小就被教导要去憎恶,要去害怕的东西!只是……子恒无法阻止自己去关心这个和他一起长大的男孩。有谁能和自己的朋友在转眼间就成为陌生人?子恒找了一块小一些的岩石平台坐在上面等待着。

    过了片刻,令公鬼转头看着他:“你认为马鸣还能撑得住吗?他看起来是如此虚弱。”

    “他现在应该没事了。”

    马鸣现在应该在嘉荣。她们会治好他。湘儿和半夏会保护他,让他远离危险。半夏和湘儿,令公鬼、马鸣和子恒,他们五个人全都是来自红河流域的思尧村。除了偶尔出现的小贩,和每年去一次的收购商和杂货贩之外,很少会有外地人到红河去。锡城人也几乎很少离开过家乡。但太古神镜对缘起的选择无可抗拒。五个年轻的乡下人再也无法留在他们一直生活的家乡,再也无法享受他们习惯的人生了。

    令公鬼点点头,没有再说一个字。

    “最近,”子恒说:“我发现我宁愿还是当一个打铁的。你……你是不是还是想当一名放羊的?”

    “责任,”令公鬼喃喃地说道:“死亡轻如鸿毛,责任重于泰山。这是句町人说的。‘十首魔王罗波那崛起,最后战争来临。太乙雷声应化天尊必须在最后战争中面对十首魔王罗波那,否则魔物将统治一切。太古神镜崩碎,每一个世代都会在十首魔王罗波那的意志中被重新塑造。’能改变这一切的,只有我。”他的肩膀颤抖,脸上露出忧郁的笑容。“我有我的责任,这是其他人所无法负担的。对不对?”

    子恒不安地耸耸肩。令公鬼的笑容彷佛锯齿般割锯着他的皮肤。“我明白。你又和纯熙夫人吵架了。还是因为同样的事?”

    令公鬼深吸了一口气,发出粗重的喘息声:“我们不是一直在为同样的事而争吵吗?那些人不断地丧命,在泗上平原,还有别的地方。成千上百。他们宣誓向太乙雷声应化天尊效忠,只因我竖起了那面旗帜。因为我任由他们称我为真应化天尊。因为我看不到别的选择。而这些却让他们走向死亡、战斗、寻找,当他们向那个据说会领导他们的男人祝告求福后,迎接他们的却是死亡。而我在这片山谷中安全地度过了一整个冬天。我……我欠他们的……”

    “你认为我喜欢现在这样?”子恒气恼地摇着头。

    “你接受了她对你说的一切。”令公鬼咬着牙说道:“你从未反对过她。”

    “你总是在反对她,难道这样就比较好吗?你们吵了一整个冬天。我们也无所事事了一整个冬天。”

    “因为她是对的。”令公鬼又笑了起来,这一次,他的笑声里透出丝丝无奈。“这可真是天意弄人,她是对的。他们一小群一小群地分散在整个平原上,从震城一直到伯虑国。如果我加入他们,白羽客、白水江城和震城的军队会像公鸡扑食蜈蚣一样,一口把我们呑下去。”

    子恒几乎被令公鬼的这个比喻给逗笑了,但他还是觉得很困惑。“既然你赞同她的见解,为什么你们又要一直吵个不停?”

    “因为我必须做些事,否则……我……我就会像个熟透的西瓜一样爆掉了。”

    “做什么?如果你听她的……”

第五百一十四章 好的梦

    令公鬼知道,子恒想说,他们会永远在这里无所事事。他没有给子恒说出这句话的机会。

    “纯熙夫人的话!纯熙夫人的话!”令公鬼浑身颤抖,双手用力地按住脑壳。“纯熙夫人说了一堆事!纯熙夫人说,我不能到那些因为我的名字而死去的人中间去。纯熙夫人说,我会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因为因缘会逼迫我去做。”

    “但她从没说过,我要怎么才会知道。太糟糕!她不知道我的感受。”令公鬼的双手无力地垂下。他转身望着子恒,歪着头,眯起了眼睛。“有时候,我觉得纯熙夫人彷佛正在引导着我的步伐,就好像我是一匹拉磨的驴子。你没有这种感觉吗?

    子恒用手抓了抓头顶蓬松的卷发。“我……无论是什么在推动我们,我知道谁是敌人,令公鬼。”

    “百眼魔君。这个有很多名字的混蛋。”令公鬼轻声说道。这是十首魔王罗波那的名字之一,一个非常古老的名字。在黑水修罗语中,它的意思是指它的耳目无处不在。“而我必须面对它,子恒。”他紧闭起双眼,脸上半是微笑,半是痛楚。“神明庇护则个,有时候,我真想让它立刻就出现在我面前,让一切有个了断。而有的时候……我还能有多少次……你都不知道当时有多少次,我身不由己。如果我不能……如果我……”

    他感到,连大地彷佛都在不期然间开始颤抖。

    “令公鬼?”子恒担忧地说。

    令公鬼哆嗦着,脸上却淌出了汗珠。他的眼睛仍然紧闭着:“哦,我的感受很难言明,”他发出一声呻吟。“完全身不由己!”

    子恒脚下的地面突然掀起,山谷中回荡着沉闷的隆隆声。大地剧烈地颜抖。子恒突然间栽倒在地,也或许是地面整个拱上来,撞在他身上。似乎有一只巨手从天上探下,将整座山谷从地上猛地抽起。此刻整个地面正用力地将子恒弹起,彷佛他是个球一般,他只好死命抓住地面,只见小块的碎石在他眼前蹦跳碰撞,尘灰扬起一波又一波令人窒息的厚浪。

    “令公鬼!”子恒的喊声立刻被淹没在雷鸣一般的啸吼中。

    令公鬼依旧站立着,头高高地仰起,眼睛仍然没有睁开。他的身体就像是地面上的一根柱子,随着摇摆的地面不停地大幅变换着角度。但从他的表情看来,似乎所有这些惊天动地的变化对他来说都不存在。在剧烈的震动中,子恒无法确定自己的观察,但他认为令公鬼的微笑中充满了哀伤。树木在地震中来回甩动,一棵乌心石猛地折成两截,其中较大的一段就砸在距离令公鬼不到三步的地方。看上去,令公鬼对此浑然不觉。

    子恒竭力多吸进一些空气:“令公鬼!你清醒一点,令公鬼!停下来!”

    如同开始时一般突兀,突然间一切震颤都消失了。一阵响亮的断裂声传来,一根马尾松枝从树干上断裂、脱落。子恒咳着,缓缓站起。空气中依然烟尘弥漫。落日的余辉透过尘粒,映出道道光柱。

    令公鬼双眼茫然地盯着前方,胸口急促起伏,彷佛是刚刚狂奔过十里路程般。这样的事情,或者类似这样的事情,以前从未发生过。

    “令公鬼,”子恒心有余悸地问:“怎么?”

    令公鬼的目光彷佛已经飘移到极为遥远的地方。“闾阳之气总是在那里,召唤我,牵扯我。有时,我根本无法阻止自己去碰触它。”他比划了一个动作,彷佛是要从空气中拔出什么来。随后,他将自己的视线转移到眼前的拳头上。“我能感觉到那种魔力,在我碰触到它之前就能感觉到。那是十首魔王罗波那的魔力,就像是在毒药之外裹上了一层恶心的外衣。它在翻绞我的肠胃,但我就是不能阻止自己。我不能!只是在一些时候,我虽然伸出手想捕捉它,它却像空气一样缥缈,无法捉摸。”

    令公鬼展开五指,掌中空空如也。他的脸上随之浮现出苦涩的笑容。“当最后大战来临时,如果我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到,事情会变成怎样?”

    “别这么说,你到那时自然会抓住些东西的。”子恒的声音显得沙哑。“你以前是怎么办到的?”

    令公鬼打量着四周,彷佛身边的一切他都是第一次见到似的。倾倒的乌心石,断落的马尾松枝。子恒这时才发现,破坏其实非常小。他没看到想像中地面上会出现的巨大裂缝,山坡上的树墙看起来也几乎是完整的。

    “我不是有意要这么做的。这就好像我本来是要将桶子上的塞子拔下来,但却在塞子上打了个洞。它……充满了我。我一定要在它将我彻底烧光之前,把它送到别的地方去。但我……我不想这样做。”

    子恒摇着头。即使令公鬼告诉自己,他不想再这么做了,又有什么用?他比我更清楚他在做什么。

    “有够多的人想要你和我们这些人全部死掉,无论你是不是会为他们做那件事。”子恒说了这些话,却觉得这些都只是在对他自己说。令公鬼根本就没在听。“我们最好回营地去。天很快就黑了。我不知道你怎样,但我饿了。”

    “什么?哦,你先走吧,子恒。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子恒犹豫着,随后才不情愿地转向来时的那道裂缝出口。当令公鬼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时,他立刻又停住了脚步。

    “你睡觉的时候,会不会作梦?好的梦?”

    “有时吧。”子恒小心地说,“但大多数的梦,我都不记得了。”子恒已经学会了在自己的梦境里保护着自己。

    “它们总是在那里,那些梦。”令公鬼的声音非常微弱,子恒差点就听不到。“也许它们告诉了我一些事情,一些真实的事情。”令公鬼陷入了寂静的沉思。

    “晚饭应该准备好了。”子恒说。但令公鬼依然深陷在他的思绪中。最后,子恒转过身,只留下令公鬼一个人站在山谷中。

第五百一十五章 争吵

    刚刚走进来的裂缝中,有一段路完全被黑暗所包围。子恒抬头望去,发现高处有一块崖石因刚才的地震而塌落,斜靠在对面的山崖上。他小心翼翼地盯着那段黑暗的路,几个跨步就跑过了那里。但那片岩石看起来和对面的崖壁嵌合得相当牢固。那种欲望又回到他的脑海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

    他不禁想,

    放过我吧!-----它又消失了。

    当子恒再次看到营地的时候,山谷里已经充满了落日留下的奇怪影子。纯熙夫人正站在她的小屋外面,抬头盯着这道裂缝看。子恒在她的注视下,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这是一位容貌漂亮、身材苗条的黑发女子,身高还不及子恒的肩膀。身为一位鬼子母,紫霄碧气的长时间浸染,让她的脸上显不出岁月的痕迹。她的皮肤柔嫩平滑,但她的眼里却写满了沧桑,这让子恒一直无法确定她大概的年纪。她的海蓝色绸衣上满是皱褶和灰土,平时总是精心梳理的头发也显得凌乱不堪。而一块污泥此时就印在她脸上。

    子恒垂下目光。纯熙夫人知道他的事,整个营地里,只有她和令公鬼知道。而他不喜欢看到她的目光。黄眼睛。也许,会有那么一天,他能鼓起勇气去问她,对自己,她都知道些什么。一位鬼师知道的事情一定比他来得多。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他不是有意……这是个意外。”

    “意外。”纯熙夫人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她摇摇头,消失在小屋里。关门的声音比平时大了些。

    子恒深吸了一口气,继续朝下走向营地。明天早晨,令公鬼和这位鬼子母之间会发生另一场争吵。要不,就是今晚。

    谷地的斜坡上堆叠着好几棵倾倒的大树,而挂着泥土的树根也被彻底剥离地面。土地断裂崩碎的痕迹一直延伸到小溪旁,溪流中也出现了一块原来不曾有过的大石头。对面斜坡上,有一间棚屋塌倒了。

    大多数句町人都聚在那里,正努力将它重新搭建起来。巫咸也和他们一起努力着。黄巾力士一个人就能举起需要四个普通人才能举起的巨大原木。阿怒的咒骂声不时会传到子恒耳边。

    紫苏一脸不高兴地站在营火旁边,用一只瓦罐烹调着什么。她的脸颊上有一小块瘀伤,空气中则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肉类烧焦味。

    “我讨厌做饭。”紫苏带着纳闷的神情朝瓦罐里张望,“如果这东西难以下咽的话,那可不是我的错。有一半食物都被泼到火里去了,都是因为令公鬼的那个……他凭什么让我们像谷物包一样翻来滚去的?”她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屁股,然后又立刻将手缩了回去。“等会儿我看见他,一定要好好打他一顿,让他一辈子也忘不掉。”她朝子恒挥舞着手里的木勺,彷佛她现在就想揍子恒一顿。

    “有人受伤吗?”子恒假装问道。

    “如果瘀伤也算的话,那么大家都受伤了。”紫苏生气地说:“还好啦,他们一开始都心慌得不得了。后来纯熙夫人向令公鬼藏身的那个山谷裂缝跑去,他们才知道这是令公鬼干的好事。如果那个应化天尊想把整座山扔到大家的脑壳上的话,估计他们也不敢违逆他。不过,即使他要这些人剥掉自己的皮,在自己的皮上跳舞,他们也会欣然接受吧!”说完,她哼了一声,将勺子用力地在瓦罐上敲了一下。

    子恒回头看了纯熙夫人的小屋一眼。如果莫止受了伤,或者如果她死了,鬼子母不会这么轻松地走回屋里的。那种等待的感觉仍然存在,无论将要发生的是什么事,它还没发生。“紫苏,也许你最好离开。明天早晨就走。我还有一些散碎银两可以给你。纯熙夫人一定也会给你足够的钱,让你能加入一支白水江城的商队中。你可以平安地回到长葛,再也不必理会这些屁事了。”

    紫苏定定地望着子恒,直到子恒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最后,她说道:“你真好,子恒,但我不能这么做。”

    “我以为你想走。你总是说,你留在这里是迫不得已的。”

    “我认识一名蟠螭邑的老女人。”紫苏缓缓地说:“当她年轻的时候,她娘亲为她安排了一个婚姻,而婚姻中的男方她从没见过。蟠螭邑人有时就是会这么做。她说,在和那个人共同度过的第一个五年里,他们总是在吵架,但是到了第二个五年,当她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会因为没人跟他吵架而感到很不舒服。她说,直到后来,当他去世之后,她才发现他已经成为她一生的挚爱。”

    “我听不懂,你说的这件事和现在的情况有什么关系。”

    紫苏的眼神告诉子恒,她知道他并没有想去理解她的意思。她的声音也渐渐失去了耐性。“我的意思是,宿命为你所做出的选择,并不一定是不好的。即使你相信自己就是再过百年,也不会做出这种选择。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我对你现在说的这些就更不明白了。”子恒看着紫苏,“如果你不想,你就不必强迫自己留在这里。”

    紫苏将勺子挂在戳进地面的一根筷子上,然后垫起脚尖,拉了拉子恒的手。这个动作吓了子恒一跳。“你真是个好人,子恒。虽然你什么都不懂。”

    子恒心神不定地朝她眨了眨眼。他真希望自己能知道令公鬼或者马鸣在这种情况下的想法。他从来都无法和女孩子坦然相处,而令公鬼似乎更善于读懂女孩的心思。还有马鸣,在家乡思尧村,大多数女孩在谈到马鸣时都会嗤之以鼻,说他永远都长不大。但马鸣对付女孩子确实有他自己的一套办法。

    “你呢,子恒?你难道不想回家?”

    “一直都想啊,”子恒真诚地说道。“但我……我不认为我能回家。至少现在还不行。”他转头望向令公鬼所在的山谷。我们被紧紧绑在了一起,不是吗,令公鬼?

    “也许永远都回不去了。”他以为自己说得很小声,紫苏应该不会听见。但女子望向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同情,还有赞许。

第五百一十六章 背后长眼睛

    这时子恒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抬头望向山坡上纯熙夫人的小屋。昏暗的暮色中,两个身影正从那儿走过来。其中一个是女人,即使在崎岖、倾斜的山坡上,她的身姿仍然轻盈、优雅。

    另一个是男性,那位女子的高度大约到男子的胸口。接着,男子转身朝句町人干活的地方走去。即使是在子恒的眼里,他的身影依然模糊不清。有时,他整个人似乎在眨眼间就完全消失了,但随即又会神秘地从空气中显现出来。有时,他的身形会有一部分没入夜色中,可是在下一瞬间又会如轻风一般浮出。

    只有披风能形成这样的掩蔽效果。这让身材魁伟的孔阳看上去和小巧的纯熙夫人一般难以捉摸。

    在他们身后,子恒看到了另一个人,另一个更加模糊的身影,一个掩映在树丛间的身影。那是令公鬼。

    这是子恒的猜测。看样子,令公鬼要回自己的小屋去。今晚,他还是不会来吃饭,因为他无法忍受别人望向他的眼神。

    “你的背后一定长了眼睛。”紫苏说。她朝那名正在靠近的女人皱起了眉头。“或者你的耳朵比我知道的任何人都要来得灵敏。那是纯熙夫人吗?”

    不太在意她的话。子恒已经习惯了句町人对于他敏锐的视力感到惊叹,至少在白天是如此。他们还不知道他的视力在夜间是不是也如此。但他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些什么。他想:一时的疏忽就会要了自己的命。

    “那名铸刀人女子还好吗?”当纯熙夫人走到火堆旁时,紫苏开口问她。

    “她正在休息。”鬼子母压抑的声音仍然保持着惯有的韵律,让人不由得联想到柔美的吟唱。她的头发和衣服已经恢复了以往那种完美的状态。她在火堆上揉搓着双手。她的左手指上,一枚金色的戒指正在熠熠放光。那枚戒指的形状是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大蛇——巴蛇!一个比永恒的太古神镜还要古老的神兽。每个在嘉荣接受训练的女子都会佩戴这样的一枚戒指。

    纯熙夫人将视线落在子恒身上,凝视他好一会儿,似乎能看透一切似的。

    “她摔倒撞破了头,那时,正好是令公鬼……”她忧心地紧闭双唇,但随即又恢复了原先平和的面容。“我治好了她。她正在熟睡。即使头上撞的伤口并不大,也会流不少血。不过她的伤并不严重。你在她身上是否看到了什么,紫苏?”

    紫苏看起来有些不安。“我看见了……我本以为我看见了她的死亡。我看见她满脸鲜血。我以为自己知道它的含意。但如果她是摔倒撞破了头……你确定她安然无恙?”紫苏的声音显得有些迟疑。一位鬼子母说治好了某人,就绝不会留下什么无法医治的后遗症。而且纯熙夫人在这方面的能力特别强大。

    但她的声音里隐含着不寻常的困扰,这让子恒觉得有些吃惊。不过,子恒很快又会意地点了点头。

    紫苏并不真正喜欢她所做的事情,但这是她的一部分。她认为她了解这种能力,至少,是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如果她错了,那种感觉一定就像她发现自己不知道如何使用自己的双手一样。

    纯熙夫人看了紫苏一会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缓了缓才道:“你在对我的解读中从未出错过。至少在我知道的范围内是没有错的。也许,这是你第一次判断错误。”

    “当我知道的时候,我一定是知道的。”紫苏掘强地嘟囔着。“我不能解释我是怎么知道的,可是,我就是知道。”

    “或者,也许它还没有到来。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回到自己的车队之前,她必须穿越广漠的荒野之地。我们无法得知这一路上会发生什么事。”

    鬼子母的声音彷佛冰冷的敲击,听不出半点情感。

    子恒觉得自己的胸腔深处似乎响起了一阵涟漪。

    他想:你为什么显得如此的冷漠,无所用心,我説话时也是这样的吗?我对于死亡也是如此无动于衷吗?不,我不是的。

    他发觉纯熙夫人正看着他,就好像自己刚才把这个想法大声地说了出来一样。

    “子恒,太古神镜按照它的意愿编织宿命。我在很久以前就告诉过你,我们正处于一场战争里面,不能因为我们之中有人可能会死去,就裹足不前。在使命完成之前,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会失去生命。莫止的武器也许和你的不一样,但她在成为这个使命的一部分时,她就已经知道这一点了。”

    子恒垂下目光,心想,也许你说的在理,但我永远也不会接受你那一套。

    令公鬼绕过营火,走到他们身边,和他在一起的还有阿怒和巫咸。火光在他脸上映照出摇曳不定的阴影,让他的面孔比以往更像是经过雕刻的岩石。刚强的面颊上突显着更加坚硬的棱角。他的披风在火光中同样模糊难辨。有时,它看上去只是一件暗鸦青色的披风,或者,是黑色的。但无论是鸦青色还是黑色,只要仔细看,那颜色就会一点点发生变化,阴影在披风上滑行,将它呑没。

    “还有一件事,”纯熙夫人说:“莫止夫人的车队曾经路过一个村子,那里死了三名年轻男子。”子恒注意到令公鬼的眼睛微微眨了一下。对这位退魔师来说,这意味着他遇到了一件足以让别人失声惊呼的事情。

    令公鬼没想到纯熙夫人会把这件事说出来。而纯熙夫人还继续说道:“其中一个是被毒死的,另外两个则是被匕首给捅死。他们死亡的地点都是人们可以随意进出且容易被察觉到的地方,但他们还是原因不明地死了。”纯熙夫人低头凝视着面前的火焰。“这三个年轻人的个子都比平常人要高,也都有双在泗上平原不易见到的浅色眼睛。

    现在这个时候,一个高个子有浅色眼睛的人,身在泗上平原,应该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怎么回事?”子恒问:“如果没人能接近他们,他们怎么会被杀死?”

    “十首魔王罗波那的杀手几乎是无法被察觉的。”令公鬼平静地说。

    阿怒打了个冷颤,颤声道:“约拉阿皮罗。我从未听说过他们会出现在边境国以南的地方。”

    “够了,别再说了。”纯熙夫人的声音充满了威严。

第五百一十七章 什么都没有改变

    纯熙夫人的喝止增加了子恒心中的疑惑。混沌妖皇是什么?他们和黑水修罗是同一类的吗?还是更糟糕?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但子恒并没有开口问这些问题。

    当纯熙夫人认为某个话题已经无需再说的时候,她就不会对此再说出半个字。当她闭嘴的时候,你也不可能从孔阳那里探听到什么,因为他也会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嘴闭得紧紧的。而那些句町人也同样会对纯熙夫人的命令言听计从。没有人会想惹恼一位鬼子母。

    “这里边有事!”紫苏嘟嚷了一声,不安地望着包围他们的黑暗。“你没有听到他们说的?他们有事瞒着我们!”

    “什么都没有改变,”子恒阴郁地说:“没有改变。我们不能到平原去,十首魔王罗波那想要我们的命。”

    “所有的事情都改变了。”纯熙夫人平静地说:“因缘将一切都纳入其中。我们必须驾驭整个因缘,而不仅仅是瞬息的变化。”她依次望向面前的每一个人,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阿怒,你确定哨兵们没有漏掉任何可疑之物吗?即使是十分微小的东西?”

    “鬼子母,纯熙夫人,真应化天尊大人的转生动摇了一切确定的事情。在和犼神七煞的战斗中,更没有什么是可以确定的。但我将以我的生命保证,这些哨兵们与任何一位退魔师一样尽职尽责。”这是子恒听阿怒说出不带粗话的最长的一句话。独眼武士的额头也因努力地修饰发言而沁出了汗水。

    “我们都有可能犯错,”纯熙夫人说:“刚刚令公鬼的行为,就像是在山顶燃起一团大火,方圆十里内的任何一名犼神七煞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也许……”紫苏有些犹豫地说道:“也许你应该另外设置结界,将他们阻拦在外面。”

    孔阳瞪了紫苏一眼。孔阳有时也会质疑纯熙夫人的决定,但他很少会在别人有可能察觉的情况下这么做。而他也不会赞成任何人提出这样的质疑。面对退魔师严厉的目光,紫苏毫不畏惧地朝他皱起眉头。

    阿怒道:“犼神七煞和黑水修罗虽然够糟糕的了,但我至少能看到他们。但我可不喜欢想到会有……会有那些混沌妖皇溜进来,在我注意到他之前就被他割开喉咙。”

    “我做法的结界可以让我们避开混沌妖皇的搜寻,正如同它能让我们避开其他妖魔邪秽一样。”纯熙夫人说:“我们现在很虚弱,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藏起来。如果有七煞在这时走到过于靠近我们的地方……实际上,设置能杀死他们的结界超越了我的能力。即使我能做到,这样的结界反而会将我们束缚在这里。因为同时设置两道结界是不可能的,所以在一些妖魔邪秽被杀死的同时,会有更多妖魔邪秽发现我们。我将保护我们的责任委托给句町武士,还有孔阳,并用现在这道结界为他们提供一些帮助。”

    “我会在营地周围巡査,”孔阳道:“如果有什么被哨兵遗漏的,我会找到。”他不是在自夸,只是在陈述。阿怒甚至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但纯熙夫人摇摇头。“我的退魔师,今晚我们需要你待在营地之中。”她抬起头,目光望向周围漆黑的群山。“今晚空气中,有一种不寻常的感觉。”

    “等待。”子恒突然意识到,这个词是自己说出来的。纯熙夫人转头望着他,一直望向他的内心深处。子恒此时只希望自己刚才什么都没说过。

    “是的。”纯熙夫人点头。“等待。阿怒,确定你们的族人在今晚会保持高度警戒。”她不需要提醒那些人将武器放在枕边,因为句町人总是会这么做的。“好好睡一觉。”她只是这样对所有人说道,彷佛他们真的可以好好睡一觉,度过这个安逸的夜晚一般。说完这句话,她便转过身,朝她的小屋走去。孔阳匆忙盛了三盘卤肉,也跟着纯熙夫人跑了过去。

    子恒的眼睛金光闪烁,它们望穿了黑暗,一直盯着退魔师的背后。“好好睡一觉。”他喃喃地重复着。卤肉的香气突然扰乱了他的心神。“阿怒,我值第三班夜哨?”

    句町人点点头。“那我就试着接受她的建议吧!”其他人这时也都向火边走来。细碎的交谈声在正走上山坡的子恒背后不停地响起。

    子恒有一间自己的小屋。低矮的屋子让他勉强可以站直身体。墙壁的裂缝都用红泥糊住。一张简陋的床舖占据了屋子将近一半的空间,一层松针铺上一张毯子就是子恒的床垫。刚才那个帮子恒牵马的人已经将他的长弓放在了门边。子恒将他的腰带连同战斧和箭囊一起挂在墙上的一根钉子上。脱下外衣时,

    子恒不禁哆嗦了一下。夜晚仍然很冷,不过寒冷可以让他不致于睡得太沉。因为在沉睡中,那些梦境永远也不会放过他。

    子恒躺在床上,用一条毯子盖住身体,双眼凝视着原木屋顶,身体颤抖着。随之而来的,便是睡眠,是梦。

    冰冷充满了整个房间,高大的岩石地窝炉中,有火舌在冰冷中跳动。子恒在火前揉搓着双手,却感觉不到热度。冰冷的空气却让他有一种古怪的舒适感,彷佛他身在一层护盾之中。是防护什么的盾?

    他不知道。脑海深处传来窃窃私语,模糊的声音,含混的意念,凌乱地进入他的意识。

    “那么,你会放弃了。这样对你最好。来吧,坐下,我们来谈一谈。”

    子恒转身看着说话的人。屋里散布着几张圆桌,剩下的便是空旷,还有坐在角落里的一个汉子,和笼罩着他的阴影。房间有些迷蒙,像是一个记忆,而不是一个地方。实际上,他无法真正看清任何一件东西。他回头瞥了炉火一眼,现在,它变成了一座砖砌的地窝炉。不知道为什么,子恒觉得一切都很自然,一切就应该这样。只是他説不出为什么。

    那个人朝他招招手。

第五百一十八章 放弃什么

    子恒走近他身前的的一张方桌。皱了皱眉头,向桌面伸出手指,但他立刻就将手缩了回去。房间的这个角落里没有灯烛,尽管有光线从别处照过来,仍旧无法清晰地看见汉子和这张桌子,眼前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

    子恒感觉自己好像认识这个人。但这种感觉和其他所有的感觉一样模糊。他感觉那是个中年人,俊美,衣着华丽,与这乡下地方的客栈格格不入。他的衣服几乎是黑色的,织金锦的质地,在领口和袖口上镶有白色的滚边。他的坐姿僵硬,似乎会因为些微的动作而感到痛苦,所以不时会将一只手按在胸口上。他那双紧盯着子恒的黑眸,彷佛黑暗中两处灼灼发光的火苗。

    “放弃什么?”子恒问。

    “当然是那个。”汉子朝子恒腰间的战斧点点头。他的语气里带着惊讶,彷佛这是他们早已经开始的对话,一个再次被提起的争论。

    子恒没有发觉战斧就在身边,他感觉不到它的重量。他伸手抚过半月形的斧刃和斧背的长钉。钢铁的感觉,真实的感觉,比眼前的任何东西都来得真实。甚至比他自己都要真实。子恒将手停在了腰侧,他要握住一些真实的东西。

    “我也这么想过,”子恒说:“但我不能,现在还不能。”还不能?客栈在闪烁,低语声再次回响在他的脑海中。不!低语声消失了。

    “不?”汉子在微笑,冰冷的邪笑。“你是个打铁的,娃娃。据我所知,也是个好人。你的手是为了铁锤而生的,不是战斧。你的职责是创造,不是杀戮。你该回头了,不要等到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子恒发现自己在点头:“是的。但我是缘起。”他知道这件事,但他以前从未亲口说出这样的话。

    他心里确信这一点,虽然他说不出是为什么。

    眨眼间,汉子的微笑开始扭曲,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笑容中,有某种力量存在,冷酷的力量。

    “改变事情的办法是有的,男孩。逃避宿命的办法同样存在。坐下来,我们谈谈这些事。”阴影在抖动、增强,朝子恒伸展过来。子恒向后退了一步,让自己身处较安全的距离。“我不这么认为。”

    “至少跟我喝一杯吧!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过来,你将能把事情看得更清楚。”汉子推过来一只杯子,一只方才还不存在的杯子。这是一个白色的瓷杯,血红的酒一直盛满到杯沿。

    子恒看着汉子的脸,即使以他锐利的视觉,环绕汉子的阴影还是阻挡了他的视线,就像退魔师的披风一样。黑暗依偎在汉子身边,彷佛正在爱抚热恋中的情人。汉子的眼中有着某种东西,某种子恒自认为能回忆起来的东西,如果他够努力去回忆的话。低语声又回来了。

    “不。”他说。子恒是在对自己脑海中那低微的声音说话,但汉子的嘴因愤怒而闭紧,怒气如烈风般鼓荡,却又在瞬间被压制。子恒决定对那杯酒也报以相同的回应。“我不渴。”

    子恒转过身,望着大厅的门。地窝炉现在由圆形的河石砌成。屋中排列着几排长桌和条凳。子恒突然很想走出去,到任何地方去都行,只要离开这个汉子。

    “你的机会并不多。”严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三条线编织在一起,分担着另一个毁灭的宿命。一条被切断,三条全断。宿命须同一洞天,相逢孰处故依然。不知堕落青衫底,何日尘泥是了缘,它就会毁掉你。”

    突然间子恒的背后感到一股灼热,瞬间到来,瞬间消失。彷佛一座巨大的熔炉被打开,又立刻被封死。他在震撼中转过身。房间是空的。

    只是一场梦,他心想,在寒冷中颤抖着,看着每样东西在眼前变化。

    他盯着这面镜子,不太清楚自己在看什么,却觉得有些可以接受。他的头上戴着一顶狮头状的镀金头盔,似乎它就应该在那里。金叶覆盖着装饰华丽的胸甲,还有他臂上、腿上的金色铠甲。只有腰间的那柄战斧还是原本扑素的样子。一个声音,他自己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向他耳语,告诉他,可以用它代替任何其他武器,他已经将它挂在腰间上千次,带它参战上百次。

    不!他想取下它,扔掉它。

    我不能!

    他的脑海中有另一个声音,比耳语要大,他几乎能清楚听见。

    “英雄注定是为了声名而生的。”

    他从镜子前面转过身,发现自己正望着他曾经见过的最美的女子。他没有再留意屋中其他的地方,除了美人,他无心去看任何东西。她的眼睛如同子夜的秋潭,雪白的肌肤也像乳脂般柔嫩,比她身上的宋锦衣裙更加光洁。她向他走过来,子恒感到一阵口干舌燥,心里觉得他曾见过的其他女人都是那么的粗鄙和丑陋。他假咳了一下,纳闷着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寒冷。

    “一个男人应该用双手紧紧握住他的宿命。”美人说话,并微笑着。那微笑几乎让他感觉到一股暖意。

    她的个子高眺,只比他矮了一个手掌。牙白色的梳子拢着比伤魂鸟翼还要黑的头发。白玉的宽腰带围在他两只手就能握住的纤腰上。

    “是的。”子恒喃喃地说道。在他心里,震惊与屈从扭缠在一起,互相绞杀。声名对他来说并没有用处,但听她这么说,他的脑海中除了声名,什么都没了。“我的意思是……”低语声彷佛在挖掘他的脑髓。“不!”它消失了。片刻之间,他屈从了。几乎屈从了。他朝头上伸出手,摸到那顶头盔,将它摘下。“我……我不想这样,这不是我的。”

    “不想?”美人笑出了声。“哪个有血性的汉子不想要声名?即使你能吹响弯月夔牛角,得到的声名也不过如此。”

    “我不想。”他说,但他体内有另一个声音,在向他嗥叫,指责他正在撒谎。

第五百一十九章 有古怪

    弯月夔牛角,号声响起,疯狂的冲锋开始,死亡就骑在他的肩膀上,而她就等在前面。他的爱人,他的灾星。

    “不!我只是个打铁的。”

    美人的微笑充满了痛苦:“如此微小的欲望’你一定不知道那些竭力想改变你的宿命的人。他们会贬低你,诋毁你,彻底毁灭你。与宿命作对只会带来痛苦。为什么要选择痛苦?为什么要排斥声名?为什么不让你的名字和那些传说中的英雄铭刻在一起?”

    “我不是英雄。”

    “你不知道另一半的你是什么,你不知道你能做些什么。来吧,和我分享一杯,为了命中注定的荣耀。”在她的手里,握着一只玉杯,里头装满了血红色的酒浆。“喝吧!”

    他望着那只杯子,皱起眉头。那是……某种熟悉的感觉。一阵吼叫在撕扯他的神经。“不!”他拚命与它对抗,拒绝听到它。“不!”

    她向他举起那只金杯,“喝吧!”

    金色的?我以为这杯子是……它是……子恒无法理清剩下的想法。但在一片混乱的思维中,那个声音又出现了。它叫嚣着,强迫他去听。“不,”他喊着:“不!”他看着手中那顶金盔,将它扔到一旁。

    “我只是个打铁的,我是……”脑海中的声音在与他对抗,竭力要让他听到。他用手臂夹紧脑壳,想把它挤出来,但却将它压到了脑海里更深的地方。“我是个男人!”他撕声喊道。

    黑暗呑没了子恒,但她的声音仍旧紧追不舍,那是温柔的耳语。“志不强者,智不达。特别是你,更当以自强不息。我会一直在你的梦中。”

    子恒放下手臂,发现自己又穿回原先的衣物,坚实、做工精细、扑实。对一个打铁的,或任何乡下人都很合适的衣服。不过,他并没有太过注意这些。

    他站在一座护栏低矮的石拱桥上,石桥连接着两座石柱的宽大平顶。桥下是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渊。

    凭借自己过人的眼力,他看到了别人难以发现的光芒,但他无法确定它来自何处。他只知道有光。他朝每一个方向望去,左、右、上、下,有更多的桥,更多的石柱,还有看不到尽头的坡道。实际上,一切看上去都没有尽头,没有条理。有些坡道甚至笔直地从一根石柱延伸到正上方另一根石柱顶端。水花泼溅的声音在空间中回荡,似乎同时在所有的地方响起。他在寒冷中颤抖。

    突然间,他的眼角捕捉到一丝晃动。没有多想,他立刻蜷身躲在石护栏后面。危险就在可见的范围之内。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知道这是真的。他就是知道。

    谨慎地目光掠过眼前的石柱顶,朝远方移去。他看见刚才自己见到的晃动来源。一道白色的闪光出现在远处一条坡道上。一个女人,他确信这一点。但他看不出她真实的样貌。一名白衣女子,正朝某处跑去。

    相较于女子所在的坡道,靠近他且略低于他所在地方的一座桥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汉子高瘦的身影。黑发上的银饰使他格外与众不同。暗绿色的外衣绣满了金色的花瓣,腰带与荷包也由金线繍饰而成。宝石在匕首外鞘上闪闪发亮。靴筒上也装饰着黄金镶边。又有另一个汉子从另一边朝先前出现的汉子走去。

    此人的出现也同样突兀。黑色的条纹顺着他红色曳撒的袖子延展,领子和袖口上镶着灰白的宽缎带。他的皂靴上嵌满了白银线绣花,连下面的布料几乎都看不到了。

    他的个子比对面的汉子稍矮,但身材较为粗壮。头顶密实的头发如同衣服上的锻带一样苍白。不过,岁月并没有击垮他。他的步伐和对面的汉子一样傲慢。

    两个人彼此小心地接近。就好像两名奸滑马贩子,都知道对方想卖给自己一匹瘸母马。子恒这么想着。

    两个汉子开始交谈。子恒竖起耳朵,但溅水声盖过了两人原本就近似耳语的交谈。他看到他们紧皱的双眉,圆睁的双眼,粗野得近乎打斗的动作。他们并不信任对方。子恒认为他们可能是彼此怨恨的。

    他向上望去,寻找那名女子,但她已经不见了。当他将目光转回来的时候,发现第三个汉子出现在先前两个人的身边。不知为什么,子恒觉得在脑子里的某个地方,留存着关于这名汉子古老而模糊的记忆。俊美的中年汉子,几乎是黑色的织金锦衣服,白色的锻带。一间客栈,子恒心想,还有以前的,以前的……那似乎是很久以前了。但子恒并无法真正想起什么。

    原先那两个汉子现在正并肩而立,在新来者面前勉强摆出一副同盟的样子。新来者肆无忌惮地朝他们叫喊,挥舞拳头,原先那两个汉子只是不安地哆嗦着,躲避着他的眼睛。这两个刚才还彼此怨恨的人,现在同时屈服在对新来者的恐惧之中了。

    有古怪——他的眼睛,子恒心想,他的眼睛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那个高个子的黑衣人开始反驳新来者,起初很谨慎,但逐渐地,他的火气也愈来愈大,白发汉子随后也加入其中。突然间,他们暂时的同盟崩溃了。三个人彼此互相大喊大叫。身穿黑色织金锦的汉子猛地张开双臂,彷佛是要制止这种混乱场面。但一团突然爆开的烈火包围了他们,呑没了他们的身形,并且不断地迅速扩张。

    子恒用双臂环抱着头,倒在石护拦后面。在强劲的热风中蜷缩成一团,任凭猛烈的气流拖拉着自己的衣服,炙烤着自己的肌肤。那是火焰的热浪。即使紧闭双眼,他还是能看见它。火舌涌过一切,也淹没了一切。炽烈的飓风在他四周咆哮。他能感觉到那种烧灼、撕扯,想把他呑噬,再将他的灰烬四处扬洒。

    子恒呼喊着,竭力想抓牢自己,却从心底知道,自己做不到。

第五百二十章 神威万里伏

    仅是一眨眼的功夫,风消失了,连一个减弱的过程都没有。在前一瞬间,子恒被火焰风暴击倒,下一瞬间,一切又归于寂静。溅水声重新成为唯一的声音。

    子恒缓缓坐起,上下打量着自己。他的衣服完整无损,暴露的皮肤上也看不到烧伤。只有对于那种高热的记忆,让他相信这一切都真的发生过。一个存在脑子里的记忆,连身体丝毫也感觉不到这个记忆的存在。

    子恒小心地向护栏外望去。那三个人所在的石桥,现在只剩下两端半溶化的基座。而那三个人早已经无影无踪了。

    颈后的一阵刺痛让他不由得抬起头。在右上方的一条坡道上,一匹毛发蓬松的巨大狸力兽正看着他。

    “不!”他爬起来,向前跑去。“这是个梦!一场噩梦!我要醒过来!”他奔跑着,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开始晃动。耳朵里发出一阵嗡嗡的鸣响,随即又逐渐微弱,消失。这时,他眼前的微光稳定了。

    子恒在寒冷中颤抖着,知道这只是一场梦。从一开始,他就清楚这一点,确信这一点。他模糊地察觉出,在来到这个地方之前,还有一些关于梦境的阴影一般的回忆。他知道这个地方。他以前来过这里,那时也是深夜。他不知道这一切代表什么,只知道这是一场梦。只是,这种认知起不了任何帮助。

    巨大的光滑红石圆柱围绕着他所站立的这片开阔区域。在他头顶上五十步或更高的地方,是座巨大的穹顶。即使两个像子恒一般魁梧的人,也无法环抱这里的任何一根圆柱。他脚下的地面铺着灰白色的沉重石砖,坚硬的石面上因为无数岁月的足迹践踏,而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在穹顶下方正中心处,立着所有这些足印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一把剑,剑柄朝下悬浮在半空中,看起来没有任何支撑。彷佛随便什么人都能伸手将它取下来。剑缓缓地旋转着,好像是有轻风在吹拂它。

    但它又不像是一把真的剑。看上去,它像是用陶器或者是奇玉做的。剑刃、剑柄和护手反射着周围的光线,将均匀的光线分割成数千片光亮。

    子恒向那把剑走去,伸出了手,就如同他以前做过许多次的那样。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这么做过。剑柄就挂在他面前伸手可及的地方。距离闪烁光芒的剑只剩下一尺的距离时,他的手却被空气所阻挡,彷佛碰到了岩石般。他好像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于是他更用力地往前推,但那种感觉好似在推一堵城墙般沉重。剑旋转着,闪烁着,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

    神威万里伏!

    子恒无法确定这耳语来自何方,是如何进入他的脑子,又是如何出去的。它回响在圆柱之间,如同风一样轻微不可辨认。同时出现在每个地方,连绵不绝。神威万里伏,挥动我的人,便挥动了命运。拿起我,开始最终的旅程。

    子恒向后退了一步,突然觉得很害怕。这样的耳语以前从没出现过。在他还能记得的这个梦的前四个夜晚,一个紧接着一个的场景中,这是第一个有所改变的夜晚。

    黑彘魔军们来了。

    这是和以前都不相同的耳语,子恒知道这声音的来源。他打了个冷颤,彷佛有一只犼神七煞刚刚触碰他似的。一匹狸力兽站在圆柱之间。那是一匹山地狸力,差不多有子恒的腰那么高,浑身长满了灰白色的蓬松长毛。它专注地凝视着子恒,眼里闪烁着和他的眼睛一样的金黄色光芒。

    黑彘魔军们来了。

    “不,”子恒冲动地嘶喊着。“不!我不会让你进来!我不会!”

    子慢挥动着双手,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正坐在小屋里,因为恐惧、寒冷和恼怒而颤抖。“我不会。”

    他嘶哑地低声说道。

    黑彘魔军们来了。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清晰无比,但这不是他的念头。

    黑彘魔军们来了,老友。

    子恒从床上一跃而起,抓起战斧,跑出了屋外。他的身上依然只穿着单薄的木棉中衣,甚至连鞋子都没有穿。屋外的寒气丝毫没有引起他的注意。灰白色的愁云将月亮包覆其中。四周光线昏暗,但对子恒的眼睛来说,这点光线已经足够他看见许多身影从各个方向的树林间穿行过来。几乎像巫咸一样巨大的身影,面孔因为生有兽嘴和鸟喙而显得扭曲,半具人形的头颅上长着长角和乱毛。小心潜行的双脚上,有的穿着皮靴,有的则长着兽蹄和利爪。

    子恒张开嘴,想要出声示警。突然间,纯熙夫人小屋的屋门被猛地撞开,孔阳从里面冲了出来。他的手中握剑,大喊着,“有黑水修罗!想活命的就醒过来!有黑水修罗!”

    回应的喊声从各处响起。人们跌跌撞撞地从屋里跑出来,身上还穿着睡觉时穿的衣服。对于许多人来说,这也意味着他们身上什么都没穿。但他们的手中都握着刀剑。随着一阵兽性的嗥叫,黑水修罗发起了冲锋。迎接他们的是高举的利刃和连续不断地呼吼,“快来啊!”、“太乙雷声应化天尊!”、“别愣着,快动手啊!”、“老天爷,这些妖都是从哪冒出来的?”、“快帮我一下,我中刀啦。”

    孔阳的衣装一如白天一般整齐。子恒相信,这位退魔师并没有睡觉。这时,孔阳飞身扑向成群的黑水修罗之中,彷佛他身上穿的不是普通的衣裤,而是全副的重甲。他从一只黑水修罗转向另一只黑水修罗,脚步如舞蹈般流畅潇洒。合为一体的人与剑好似风过水面,激起的浪花是黑水修罗的鲜血。跟在他身后的,是黑水修罗的嘶叫与死亡。

    纯熙夫人很快也出现在夜色中,在黑水修罗群里舞动着她手中的一根九节铜鞭,它的每次抽击都会在黑水修罗身上撕开一条可怕的伤口。她的另一只手不断掷出凭空出现的火球,黑水修罗嗥叫着被火焰呑没,滚倒在地。

第五百二十一章 我们来了

    一株大树,从根到叶,完全没入了火海,随后是另一株。黑水修罗在突然爆起的亮光中惨叫着。但他们并没有停止挥动手中的大斧和镰刀般的弯剑。

    子恒突然看到莫止迟疑地走出纯熙夫人的小屋。子恒现在的位置距离她有半个山谷远。所有其他的事情,此时都从他的脑海里消失了。他只能看着那名铸刀人女子紧紧靠在原木屋墙上,只手捂着喉咙。树木燃烧的火光让他看清了她脸上的痛苦和恐惧,以及这场血腥的屠杀带给她的厌恶和绝望。

    “躲起来!”子恒朝她喊道:“回到屋子里去,躲起来!”死亡的呼号与战斗的撕喊淹没了他的声音。他飞快地跑向她。“躲起来,莫止!苍天在上,快躲起来啊!”

    此时一只黑水修罗跳到他面前。弯曲的鸟喙占据他脸上大部分的地方,覆满尖刺的黑色甲胄从肩膀一直延伸到膝盖。他的双足似巨型的鹰爪,手里挥舞着形状诡异的弯刀,身上散发着汗水、泥尘和血腥的味道。

    子恒弯腰闪过敌人的一击,嘴里胡乱嘶喊着,也举起战斧劈过去。他知道,自己的内心也害怕,但迫切救人的心战胜了恐惧。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赶到莫止身边,护得她的周全。而黑水修罗挡住了他的路。

    面前的黑水修罗摔倒了,不停地踢蹬嗥叫。子恒不知道他砍中对方什么地方,不知道对方受的伤是否致命。他一步便跨过仍然在地上挣扎的黑水修罗,慌乱地朝山坡上跑去。

    燃烧的大树在狭小的谷地中映下血色的光影。纯熙夫人身边一道摇动的影子,在眨眼间变成一只羊头长角的黑水修罗。子恒双手高举着一柄巨大的长钉战斧,看上去刚刚结束了一次冲锋。一转头,他的目光落到了莫止身上。

    “不!”子恒惊呼道:“别愣着,跑!”石砾在他的赤脚下四散崩飞,而他丝毫感觉不到石块划破脚底的疼痛。黑水修罗已经举起了战斧。“莫止----”

    在最后一瞬间,黑水修罗的战斧挥下,斧刃却直向子恒而去。子恒扑倒在地,感觉到钢刃划开了自己的背脊,不禁失声呼嚎,拚尽全力反手抓去,却抓住了一只蹄子。他猛力往回一拉,黑水修罗栽倒在地。

    但当那怪滚下山坡的时候,他用比子恒大过一倍的手掌抓住了子恒,将他也一起拖了下去。黑水修罗的恶臭充满了子恒的鼻腔,那是猪臭味和凡人的汗酸混合成的气味。粗大的胳膊紧勒住子恒的胸膛,将里面的空气全部挤了出去,让他的肋骨发出了断裂前的咔咔声。黑水修罗的斧头脱手飞到了不知什么地方,但他粗钝的犬齿已经陷进子恒肩膀的肌肉中,强有力的颚肌一点点收紧。子恒发出痛苦的呻吟,感觉到痛楚逐渐侵蚀他的左臂。他的肺要为吸进的每一丝空气而挣扎,黑幕正缓慢却毫不停顿地占领了他的视线。

    但在模糊的意识中,子恒发觉自己的右手还是自由的,更重要的是,那只手中还紧握着战斧的斧柄。他把右手挪到靠近斧刃的地方,将尖钉的一侧转向前。随即,他狂吼一声,耗尽了胸腔中最后一点空气,将斧钉猛地刺进黑水修罗的太阳穴。黑水修罗无声地抽搐了一阵,四肢摊开,将子恒甩到了一边。凭着本能,子恒的手依然死死地握着斧柄,将斧钉从黑水修罗的身体中拔出。任由还在抽搐着的黑水修罗继续滚下了山坡。

    有那么一段时间,子恒疲惫地躺在半山坡上,像拉风箱一样呼哧带喘,拚尽全力喘着气。背上的伤口依然在火烧似地疼痛着,他也感觉到血液不断地涌出来。当他努力想站起身的时候,被咬伤的肩膀几乎让他跌倒在地。但他顾不得这么多,只是尽量高声喊着:“莫止?”

    莫止还在原处,就缩在小屋前面,离子恒不到十步距离的山坡上。看到她望向自己的目光,子恒几乎控制不住地想别过头去。

    “不要可怜我!”子恒向她吼了一声。“你快----”

    犼神七煞缓缓地从屋顶跃下。黑色的披肩一直静静地垂在这只七煞的背后,彷佛他始终都是站在稳固的地面上。无声的凝视落在子恒身上,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望着这名犼神七煞,寒意在子恒的四肢渗透扩散。他觉得自己的四肢渐渐冰凉。“莫止,”他用弱不可闻的声音喊着,而他的全副力量和意志只能勉强让子恒不会逃跑,“莫止,躲起来,快。”

    七煞盯着子恒,如同盯着一只落入陷阱的兔子。他像一条从容不迫的毒蛇缓缓移向他,手中拿着一把漆黑的剑,只有在火光照亮周围时,才能隐约看到它的轮廓。“砍断三足鼎中的一只脚。”七煞低声说道:“整个鼎就会垮掉。”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干燥的皮革被揉碎一般。

    突然间,莫止开始行动了。她纵身扑向犼神七煞,想抱住他的双腿。犼神七煞并没有回头,只是随意地将手中的黑剑向后一挥。莫止立刻蜷缩成一团。

    眼泪冲出了子恒的眼角。应该是我庇护她、保护她的,他想,我应该……做些什么!但在犼神七煞的凝视之下,他几乎连维持清醒都很难了。

    我们来了,兄弟。我们来了,别怕。

    脑海中的这段话让子恒觉得好像有铜钟在耳边鸣响,他的整个身体也为之震颤。这是狸力群向他发出的讯息。它们一共有几十只,它们的思想同时冲入了子恒的听觉,正如同他清楚地感觉到它们的躯体的同时冲入了这片洼谷。它们都是有普通人腰部那么高的山地狸力,灰白相间的身体箭一般地冲出夜色,在两条腿们惊讶的注视中纷纷扑向了那些妖兵。狸力的意念充盈在子恒体内,几乎让他忘记了自己的凡人躯体。他的眼眸凝集着周围的光线,反射出金黄色的光芒。七煞停下脚步,露出犹豫的样子。

第五百二十二章 死亡的悲鸣

    “犼神七煞。”子恒用粗重的嗓音吼道。但另外一个名字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那是狸力群告诉他的。

    混浑妖皇,地羊鬼,在魔物之战中,混合凡人和妖兽之血造出的生灵,他们已经相当邪恶,而且,犼神七煞,又名——槃多婆!

    子恒厉声呼吼。他咧开嘴,发出一声激越的狸力嚎叫,扑向了犼神七煞。犼神七煞如同毒蛇般跃动,步伐繁复而致命,黑色的剑刃发出雷电般的突刺。但他的敌人是子恒。

    子恒手中有一把重斧。他是狸力群的一员,也是一头狸力,任何一头狸力为了能看到一名槃多婆被杀死,都宁可死上一百次。犼神七煞在他面前后退,凶毒的黑刃现在只能竭力抵挡他的劈斩。

    腿筋与喉咙,这是狸力习惯攻击的地方。子恒突然俯下身,单膝跪倒在犼神七煞的身侧,战斧划过了这名七煞的后膝。七煞发出凄厉的嗥叫。如果在以前,这样的厉嚎必定会让子恒骨栗齿寒,但他现在只是冷冷地看着这名七煞、槃多婆栽倒在地,用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身体。槃多婆另一只手仍然紧紧握着黑剑。但没等他将剑刃刺出,子恒已经再次挥下了斧头。犼神七煞的脖子被斩开了大半,头颅随着斧刃的冲击向后甩去,挂在了他的背后。但被他单手撑住的躯体并未倒下,他的另一只手则开始疯狂地抡动手中的黑剑。槃多婆总是不容易被杀死。

    透过群狸力的眼睛,子恒看到黑水修罗像风中残木,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嘴里发出连串的哀嚎。这不是因为狸力和两条腿们的攻击。这些黑水修罗和这名犼神七煞是联系在一起的。犼神七煞死了,他们也活不成。

    强烈的胜欲推动着子恒,鼓舞他冲下山坡,加入他的兄弟们,去消灭妖兵,去杀死剩余的槃多婆。这欲望强烈到让他再也想不起别的事情,除了心里最后一丝凡人残余的意识朝他发出的呼喊,莫止。

    他扔下战斧,轻轻地把她抱起来。鲜血覆盖了她的脸,她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他,眼里写着死亡。

    子恒觉得那双眼睛里还有着一份责备,对他的责备。“我尽力了。”他告诉她,“我竭尽全力想救你。”

    她的凝视没有改变。“但我还能做什么?如果我没有杀死他,他还是会杀了你!”

    来啊,子恒。来杀妖兵啊!

    野性在他心中跳跃,充盈他的身体。子恒将莫止轻轻放下,拾起地上的战斧,斧刃闪烁着血色的光泽。当他奔下岩石山坡时,眼里射出骇人的光芒,如杀神附体。

    零星分布在山谷各处的大树,如同火炬般剧烈地燃烧着。就在子恒冲入战局时,火舌跳上了一株老松,燃烧的松脂爆发出刺眼的白光,让整个谷地的夜幕充满了雷电过后那种闪烁的银光。这时,令公鬼正全力迎战另一名犼神七煞,古代鬼师打制的利剑对上了从魔界嶓冢谷的阴影中出来的黑刃。巫咸挥舞着一根桅杆般的大棍,靠近他身边的黑水修罗全都被他打倒在地。凡人在跃动的阴影中与黑水修罗奋力作战。但句町两条腿们的杀伤力远远不及子恒。

    狸力兽的兄弟和姐妹们三、四个各组成一个小群体,灵活地避开镰刀般的大剑和长钉战斧,如雷电般来回窜跃,咬断腿筋,撕裂咽喉,一一夺取敌人的性命。它们的攻击没有章法,不讲荣耀,不存怜悯。他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战斗,而是为了杀戮。子恒加入了其中一个群体,斧刃就是他的利齿。

    子恒不再去想什么战斗了。他和他的狸力兄弟们眼里只有杀戮,只有黑水修罗。一个,一个,又是一个,直到一个不剩。不只眼前没有,其他地方也不能有。他有种要扔下斧头,用牙齿去攻击的渴望。他想用四肢奔跑,就像他的兄弟们一样。跑过高山,踏遍深雪,去追踪逃逸的鹿。寒风为他梳理皮毛,他与兄弟们共同嗥叫。黑水修罗在他黄眼睛射出的目光中惊惶失措,更甚于面对其他狸力兽的时候。

    几乎同样突兀地,他发现谷地里再没有站立的黑水修罗了。但他还是能感觉到他的兄弟们正在追逐逃走的黑水修罗。有一群七个兄弟的目标是一个不同的敌人。敌人是黑暗中一名槃多婆,他用来逃跑的是四条生有硬足的腿,那是他的马。子恒的意识延伸了出去。他的兄弟们在那匹马后紧追不舍,他们的鼻腔里充满了槃多婆的气味,死亡的气味。子恒和它们在一起,他透过它们的眼睛去看。它们一步步靠近,槃多婆转过头,咒骂着,黑剑和黑衣让他彷佛是黑夜的一部分。但黑夜是兄弟和姐妹们的猎场。

    子恒仰天长嚎,他的兄弟死了,失去的痛楚像鞭子一样抽在他的心上。其他的兄弟扑了上去。更多的兄弟和姐妹倒下了,但利齿终于将槃多婆拖倒在地。现在,槃多婆也用他的牙齿还击,喉头的血管在他的齿缝间断裂。他的指甲划开皮肉,如同那些两条腿手中坚硬的长爪。但兄弟们即使在濒死时,也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去攻击他。最后,只有一位姐妹挣扎出仍然因肉体的抽搐而顗动的尸堆,蹒跚地离开了战场。残牙,那是她的名字,一部分的名字,她的全名相当长:英勇地与熊战斗而留下的荣耀的残牙。残牙抬起头,朝被乌云呑没的月亮长嚎,为了她的死亡而悲鸣。

    子恒仰起头,与她一同嗥叫,为她而悲恸。

    当他低下头时,紫苏正在盯着他。“你还好吗,子恒?

    紫苏有些犹豫地问道。在她的脸颊上有一处瘀伤,外套有一只袖子被撕开。她的一只手拿着棒子,另一只手拿着匕首。两件武器上都沾着血与毛发。

    子恒看见所有还站着的人都盯着他瞧。巫咸虚弱地用那根大棍支撑着自己。

第五百二十三章 鲜血的气味

    句町人正把受伤的同伴集中在一起,由纯熙夫人统一照料。令公鬼一直站在纯熙夫人身边。现在,就连纯熙夫人都盯着他看。燃烧的树木彷佛巨大的火炬,投下摇曳的光影。到处都是死掉的黑水修罗。倒下的句町人也多过依然站立的。狸力兄弟们的躯体四散分布,如此众多……。

    子恒发现自己心中还是充满着仰天长嚎的欲望。他疯狂地想切断与狸力群的联系,影像流转如飞,他的心激荡澎湃,而他竭力想做的就是压抑这一切。终于,他感觉不到这些了,它们的痛苦,它们的愤怒,它们绞杀妖兵的心愿,还有,奔驰在原野中……子恒哆嗦了一下,背上的伤口传来火烧一般的疼痛,受伤的肩膀也如同在铁砧上被锤子狠狠地敲击过一样。他的赤足上满是割伤和撞伤,随着剧烈的心跳而发出悸动的疼痛。到处都是鲜血的气味,黑水修罗的气味,还有,死亡的气味。

    “我……我没事,紫苏。”

    “你打得很好,小铁匠。”孔阳向他说道。

    孔阳则将仍然凝结着血迹的佩剑高举过头。“濮阳曲水!濮阳曲水的真正血脉,锡城的真正血脉。”

    句町人们仍然站立着,虽然数量已是如此稀少。他们高举手中的锋刃,和孔阳一起高呼道,“濮阳曲水的真正血脉,锡城的真正血脉。”

    巫咸点点头,“缘起。”他开口道。

    子恒困窘地垂下眼睛。孔阳替他解了围,让他不必回答自己不想面对的问题,又给了他一个他不该得的荣耀。其他人并不明白这些。子恒很想知道,如果他们了解真相,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紫苏靠近他,听到他喃喃地说着,“莫止死了。我没能……我差一点就可以赶到她身边了。”

    “天命如此,”她温柔的说:“不是人思可为的。”她靠上去,仔细端详他的背,不禁微微颤抖。“纯熙夫人会照料你的。她正竭尽全力治疗那些人。”

    子恒点点头,他感觉到凝结的血块遍布整个后背,直到腰际。尽管疼痛难忍,他却没什么心思去注意这个伤口。老天啊,这次我差点就回不来了。我不能让这种事再发生了。不会,永远也不会!

    但是,当他和群狸力在一起的时候,一切又是那么的不同。他不必担心陌生人会因为他魁梧的身材而害怕他,也不会有人因为他的小心翼翼而认为他是个头脑迟钝的家伙。狸力了解彼此的心,即使是对于从未谋面的伙伴。对它们而言,他只是另一头狸力而已。

    不!子恒的手紧握在斧柄上。不!他要有所行动,虽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做。这时,耳边却传来多泥的声音。

    “这是一个征兆。”句町人说道。他缓慢地移动目光,扫视着每个人。他只穿了一条裤子,胳膊和胸口已经被血染成了黑红的色泽,移动的时候,怎么也无法掩饰他的一条瘸腿,但他眼里的火焰仍然如以往一般炽烈。或者,更加旺盛了。“证明我们信念非虚的征兆。就连野狸力都来为太乙雷声应化天尊战斗了。在最后战争中,真应化天尊大人甚至会召唤天兵神将和我们并肩作战。这个征兆将鼓舞我们继续向前。不会加入我们的将只有魔物爪牙。”有两名句町人点了点头。

    “闭上你该死的嘴,多泥!”阿怒厉声喝道。看上去他并没有受伤。子恒还没有出生时,阿怒就已经在和黑水修罗战斗了。但他现在的样子很是颓丧,除了那只画出来的眼睛之外,他的全身上下都写满了疲倦。“只要真应化天尊大人该死的要我们走,我们能动的一定就要迈开我们的脚步。但在这之前,也不必胡冲乱闯吧!你这个石头脑壳的笨蛋,最好他娘的记住我的话!”

    独眼战士看了看聚集在纯熙夫人身边愈来愈多的伤者,摇了摇头。即使经过鬼子母的治疗之后,他们依然没有几个人能坐起来。“至少我们有了足够的他娘的狸力皮,可以为这些伤者保暖了。”

    “不!不能剥它们的皮。”子恒激动的语气让这些句町人感到很吃惊。“它们为我们而战,我们应该把它们和我们的死者埋在一起。”

    阿怒皱起眉头,张嘴似乎想要反驳。但子恒那双黄眼睛紧盯着他,眼里露出坚毅的神色。句町人垂下目光,点了点头。

    子恒清了清嗓子,再度陷入了困窘的状态。而阿怒此时已经在召集还能够行动的句町人,开始收集狸力尸了。紫功斜睨着子恒,似乎发现了什么。“令公鬼在哪里?”为了避免尴尬,子恒随口向她问道。

    “在外面的黑暗里,”她说着,朝山坡上点了点头,但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子恒。“他不跟任何人说话。只是坐在那里,大声喝斥所有走近他的人。”

    “他会跟我说话的。”子恒说着便朝山坡上走去。紫苏跟在他身后,不停地要求他停下来,让纯熙夫人看看他的伤口。子恒想:老天啊,她在看着我的时候,到底看到了什么?我可不想知道。

    令公鬼坐在树木燃烧所照亮的范围之外,背靠着一株小马尾松,空洞的双眼里什么都没有。他用双臂紧搂住自己的身体,手藏在红外衣下面,似乎有些受不了四周的寒冷。子恒和紫苏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紫苏坐在他身边,但即使女孩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他也没有半点反应。子恒在这个地方闻到了新鲜的血气,那气味来自令公鬼身上。

    “令公鬼?”子恒刚张开口,就被令公鬼打断了。

    “你知道我在战斗发生时做了什么?”令公鬼仍然望着远方太虚的夜色,“什么也没做!什么有用的都没做。我一开始想接触乾曜,但我碰不到它,我无法把握住它,它总是从我的手中滑走。然后,当我终于抓住它的时候,我想把所有那些黑水修罗和犼神七煞都烧光,但我所能做的却只点燃了几棵树。”

第五百二十四章 步履蹒跚

    令公鬼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无声的苦笑,随后,他的面容又在痛苦中变得扭曲。“太虚之源充盈在我体内,让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注定要爆炸的炮仗。我必须将它导向某个地方,在它烧死我之前摆脱掉它。我发现自己想要推倒群山,埋葬黑水修罗。我几乎就要去尝试了。这就是我的战争。不是对抗黑水修罗,我的敌人是自己。我要阻止我自己,不能让我把我们所有人都埋在山石底下。”

    紫苏痛苦地看了子恒一眼,彷佛是在寻求帮助。

    “我们……便足以对付他们了,令公鬼。”子恒说。想到山坡下所有那些伤者和死者,他的身体不禁开始微微颤抖。总比整座山压在我们头顶上好吧!“我们现在可以对抗敌人的,你放心。”

    令公鬼将头向后靠在了树干上,他闭上眼睛。“我感觉到他们来了。”他的声音几乎弱不可闻。“但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们感觉上就像是污染太虚之源的那些东西。而太虚一直在那里,向我发出召唤,仿佛对我如手。当我察觉到他们和污染的区别时,孔阳已经高喊示警了。如果我能控制它,我本该在他们接近之前就能发出警告的。但在我真正能接触到太虚之源的大半时间里,我都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太虚之源的洪流包围着我,像是包覆着一颗石子。我本来是可以发出警告的。”

    子恒举起一只伤痕累累的脚,感觉有些疼痛难耐:“我们及时得到了警告。”他知道自己的话只是徒劳的安劝告。子恒想,我本来也可以发出警告的,如果我和狸力交谈。它们知道山里有犼神七煞和黑水修罗。它们想告诉我这点。

    但子恒也感到纳闷,如果他没有一直把狸力摒弃在自己的思想之外,他现在是不是已经追随它们进入荒野了?子恒记得一个男人,路大安,那个人也可以和狸力交谈。路大安一直都和狸力在一起,却还能记得自己是一个人。但他没有告诉子恒,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子恒很久都没有见过他了。

    靴子踏过碎石的声音告诉他们,又有两个人过来了。子恒在拂过的微风中闻到了他们的气味,但他小心地阻止自己说出他们的名字。直到孔阳和纯熙夫人接近到即使普通人也可以辨认出他们的时候。

    退魔师的一只手放在鬼子母的胳膊下,看上去正尽力支撑着她,却又不想让她知道。纯熙夫人的双眼尽显憔悴。她的一只手里拿着一个玉枢宝版,似乎是奇玉雕刻的,而且经过了漫长岁月的侵蚀。子恒知道那是一件法器,一件传说世代遗留下来的宝物。它可以帮助鬼子母安全地导引超过她能控制的紫霄碧气。她在施行医疗时会用到这件东西,表示她的疲惫已经到了相当的程度。

    紫苏站起身,想去搀扶纯熙夫人,却被鬼子母拒绝了。“大家都已经接受过治疗了,”她对紫苏说道,“等我结束这里的事情,我就会休息。”

    鬼子母同样摆脱了孔阳的扶持,她表情专注地用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抚摸子恒流血的肩膀,然后是他背后的伤口。鬼师的抚摸让子恒有种麻痒的感觉。“还不算太糟,”她说:“你肩上的伤口很深,不过背上的切口还算浅。振作一些,你的伤没有大碍,只是……”

    子恒在靠近他所知道的紫霄碧气导引者时,从不曾感到轻松过。而如果紫霄碧气和他自己发生关系,只会使他更紧张。有那么一、两次,他以为自己对这种导引要付出什么代价有了一些了解。不过医疗不算什么大的动作,纯熙夫人只是消除了他肉体的疲惫。她可能也没有多余的力气为他进行下一步的治疗了。实际上,他们以前从没遇到过如此严重的情况。

    鬼子母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似乎看穿了他,看透了他心底最深的地方。子恒喘着气,差点要丢掉手中的战斧。他能感觉到背部的皮肤在蠕动,肌肉互相纠结,重新结合在一起。他的肩膀不由自主地哆样着,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寒冷一直浸透了他的骨骼,又朝他体内更深处入侵。他感觉自己在移动,在下坠,甚至在飞翔。他说不出那是什么,只觉得自己正以极快的速度穿越某个地方,而这个过程彷佛永远也不会停止。似乎是度过了一个轮回,整个世界重新恢复成具象的实体。纯熙夫人向后退去,步履有些蹒跚。孔阳急忙伸手扶住了她。

    子恒粗重地喘息着,低头望向自己的肩膀。犼神七煞的咬伤和搏斗时的撞伤都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一阵剧痛。他小心地转动身体,背后的伤痛也消失了。他的双脚也不再疼痛,不用低头,他就知道脚上的伤口一定也都癒合了。他的胃发出了响亮的咕噜声,他饿了。

    “你应该尽快吃些东西,”纯熙夫人对他说:“癒合伤口消耗了你很大的体力。你需要进行补充。”

    饥饿的感觉和食物的影像已经充满了子恒的大脑。挂满血沫的牛肉、鹿肉、羊肉,还有……子恒拚命压抑住对这些肉类的渴望。他应该去找一些芜菁之类可供烧烤的植物根茎,但他的胃不断地翻搅着,对他的这个想法提出抗议。

    “连伤痕都没有,小铁匠。”孔阳在他身后说。

    “大多数受伤的狸力都回森林去了。”纯熙夫人说着,活动了一下身体。“但我还是对找到的那些狸力进行了治疗。”子恒飞快地瞥了她一眼,但她看上去只是在自言自语。“也许它们的到来有它们的理由。但如果没有它们,我们也许都活不下来。”子恒不安地蜜了耸肩,垂下双眼。

    鬼子母的目光转向了紫苏脸颊上的那片瘀伤。紫苏却向后退去。她向鬼子母说道:“我没有受什么伤,而且你也累了。我曾经受过比这个厉害得多的伤。”

第五百二十五章 阴肆餍魔录

    纯熙夫人微笑着放下了手。孔阳扶住她的胳膊,但她还是显得有些摇晃。“好吧!令公鬼,你怎么样了?有受伤吗?即使是被犼神七煞的刀锋轻轻划过,也会是致命伤。有些黑水修罗的刀剑也几乎同样可怕。”

    子恒注意到了什么,说道:“令公鬼,你的外衣湿了。”

    令公鬼将右手从衣服下面抽出来,那只手上还有鲜血在流淌。“不是犼神七煞,”他望着受伤的手,心不在焉地说,“也不是黑水修罗,是我在冷泉镇受的伤口迸裂了。”

    纯熙夫人倒抽一口气,将胳膊从令公鬼的掌中抽出来,摔倒般地跪到令公鬼身边,将他隐藏右手的那一侧衣服完全掀开,仔细观察那个被焦木杖戥出的伤口。因为被纯熙夫人挡住了,所以子恒看不到实际的情形。但鲜血的气味在纯熙夫人掀开衣服时突然变得浓重许多。纯熙夫人的手移开了,令公鬼的面容第一次因痛苦而扭曲。

    “‘太乙雷声应化天尊的血滴在嶓冢谷的黑石上,让凡人得以从魔物中获得解放。’真应化天尊谶语里不是这么说的吗?”

    “是谁告诉你的?”纯熙夫人厉声喝问。

    “如果你现在可以带我去嶓冢谷,”令公鬼已经显得有些昏迷,“用道门也好,传送石也罢,就让一切有个了结吧!不要再有死亡,不要再有噩梦’统统不要了。”

    “如果这么简单,”纯熙夫人冷冷地说,“我自然会去做,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不在乎。但《阴肆餍魔录》中有很多内容都不能只从字面上去解读。那里面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有十种意含,每种意含可能是针对一百种事物。不要以为你知道未来的事,即使曾经有人将谶语全部告诉过你。”她停顿了一下,彷佛是在蓄积力气。她的一只手紧握住法器,另一只手流畅地抚过令公鬼的身躯,彷佛那上面并没有被鲜血所覆盖。“撑住。”

    突然间,令公鬼的眼睛睁得老大。他挺直身体,喘息着,颤抖着,直瞪着前方。子恒在接受纯熙夫人的治疗时,曾经以为这治疗会持续到永远。但才一会儿时间,纯熙夫人已经扶着令公鬼轻轻靠回树干上。

    “我已经……尽力了。”她的声音含糊不清。“我能做的都做了。你自己一定要小心,否则伤口会重新裂开的,如果……”她的声音变成听不清楚的呓语。鬼子母说着说着突然倒下了。

    令公鬼伸手去扶她,但孔阳已经在第一时间用双手捧住了她的身子。当时有某种表情掠过了退魔师的脸,一种在子恒看来,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的表情。

    “她累坏了。”退魔师说道:“她照顾每一个人,却没人能帮她分担压力。我要带她回小屋休息。”

    “也许令公鬼能做些什么。”紫苏缓缓地说。但退魔师摇摇头。

    “我并不是认为你不能一试,放羊的。”孔阳说:“但你对自己知道得太少,你有可能会杀了她,而不是帮她。”

    “你说的对,”令公鬼的声音里有着难以掩饰的痛苦。“我是不可信任的。想当年,赞陀屈多尊者杀了他身边所有的人。也许我会在死前做出同样的事。”

    “镇静些,放羊的,”孔阳严厉地说:“整个世界都倚靠在你的肩头。记住,你是条汉子,你有要尽的责任。”

    令公鬼抬头望着退魔师,脸上出现惊讶的表情。他的痛苦似乎都已经离开了他。“我会尽力去战斗,我会的。”

    令公鬼顿了顿,又道:“因为没有人能代替我,而我的任务是必须完成的,这是我的使命。我会去战斗,但我不会喜欢我的变化。”他闭上眼睛,彷佛是想睡了。“我会战斗,我……”

    孔阳盯了他一会儿,点点头。随后,他又看了纯熙夫人一眼,将头转向子恒和紫苏。“送令公鬼回床上去。你们也需要休息了。我们还要拟定进一步的计划。只有上天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

    子恒本来并不想睡觉,但在胃里塞满了冷炖肉之后(他原先以芜菁为食的决心,在第一缕晚饭残肉的香气飘入他的鼻腔时,就已经荡然无存了),浸透骨骼的酸软一下子就把他拉到了床上。他可能又作了梦,但他一点也不记得了。直到孔阳摇晃他的肩膀,他才醒过来。从打开的门口射入的曙光将孔阳的身躯映成一道被光晕包围的剪影。

    “令公鬼走了。”孔阳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回头跑出了屋外。但他光说这句话就够了。

    子恒勉强睁开惺忪的双眼,匆匆下床穿衣,迈步走进清晨的寒气之中。在屋外,子恒只看见屈指可数的几名句町人,他们正用马匹将黑水修罗的尸首拖入森林中。他们里头的大多数人看上去都应该躺在病床上,而不是在室外劳动。为了癒合伤口所需要蓄积的精力,显然不是短时间内就可以恢复的。

    子恒的胃又开始咕噜作响,他的鼻子不由得开始寻觅烹调的气味。现在,无论是芜菁还是生肉,他都能吃下去。但充斥在周围空气里的却只有犼神七煞腐败的臭气,黑水修罗与凡人的气味和尸体味,马匹的汗味,森林的味道,还有狸力死亡的气息。

    纯熙夫人的小屋在对面山坡的高处,看上去像是一个中军大帐。紫苏匆匆地跑了进去,没多久,多泥从里面走出来,然后是阿怒。独眼勇士小跑着消失在树丛中,他的目标应该是那片陡峭的崖壁。在蹒跚而行的句町人之中,健步如飞的他显得格外突出。

    子恒朝那小屋走去。当他蹚过溪流时,遇到了多泥。句町人的表情相当憔悴,脸上那道疤更加明显,眼窝也比平时沉陷得更为厉害。在溪流中,这名句町战士忽然抬起头,伸手抓住子恒外衣的袖子。

    “你和他是同一个村的,”多泥声音沙哑地说:“你一定知道,为什么真应化天尊大人要抛弃我们?我们到底犯了什么错?”

第五百二十六章 为什么要离开

    “犯了什么错?你在说什么?无论令公鬼去什么地方,都跟你们做了什么无关。”

    多泥看起来似乎对子恒的回答并不满意。他依旧抓着子恒的袖子,盯着他瞧,彷佛从他脸上能看出答案似的。冰冷的溪水开始渗入子恒的左靴。

    “多泥,”子恒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无论真应化天尊大人做了什么,那都是根据他的计划而做的。真应化天尊大人不会放弃我们。”但他想的却是:他会这么做吗?如果换成我呢,我会这么做吗?

    多泥缓缓地点点头,认同道:“是的,是的,我知道。他独自上路,去传播他已经来到的讯息。我们也必须将这个讯息广为传颂。是的。”他拐着一条腿,蹚过了溪流,嘴里还一边喃喃地说着什么。

    子恒无力地涉过溪流走到纯熙夫人的小屋前,敲了敲门。没人应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靠近门口的房间是令公鬼睡觉的地方,这里和子恒的房间样简朴而缺乏装饰。一张临时搭起的床靠墙放着。墙壁上钉着几根挂东西的钉子和一个简易的木头架子。打开的房门也无法为这里送进多一些的光亮。屋中的另一个光源是架子上一盏简陋的油灯。一缕缕轻微的烟尘在这些光线的照射下,在屋里形成一层薄雾。子恒闻到屋里的气味,不禁耸了耸鼻子。

    子恒头上不远处是低矮的屋顶。巫咸也在屋里,黄巾力士光是坐在令公鬼的床上,头就几乎要顶到了天花板,为了让自己占据的空间更小一些,他不得不将双腿蜷在身前。他的尖耳朵不停地抖动着。子恒宁愿相信这只是因为黄巾力士不舒服的坐姿,而不是因为他内心不安而有的反应。

    紫苏盘腿坐在一扇门边的泥土地上,门后就是纯熙夫人的房间。鬼子母正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显然是在思考什么。她在小屋里只能走上三步,就要回头。她的步伐又急又快,让人很不容易看见她平静的面容。

    “我觉得,多泥大概要疯了。”子恒说。

    紫苏哼了一声:“你还能指望他怎么样呢?”

    纯熙夫人走到子恒面前。她的嘴角绷得很紧。她开始说话了,声音很轻柔,但似乎太轻柔些。“令公鬼就是你今天早晨心中最重要的事吗,子恒?”

    “不,我很想知道令公鬼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还有他为什么要离开。有没有人看到他离开?有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他直视着纯熙夫人的目光,竭力让自己显得和她一样平静而坚定。不过,这么做并不容易。子恒想对她造成压力,但她是鬼子母。“这是你想要的吗?纯熙夫人?是不是因为你在他身上套的缰绳太紧了,耗尽了他最后一点耐心,才让他挣脱出现在这种无所事事的死寂,要去外面有所作为?”孔阳的耳朵突然竖了起来,他伸出一只大手,急忙朝子恒打着手势,示意他不要这样说话。

    纯熙夫人将头侧向一边,仔细地审视着子恒。子恒现在鼓足了全部勇气,才勉强让自己没有移开目光。

    “不是因为我。”鬼子母说道:“他在晚上的时候离开。我也很想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是如何离开的,为什么要离开。”

    孔阳的肩膀放松了下来。“永远也不要激怒一位鬼子母。”他悄声喃喃自语着,但他的声音彷佛冷水冲过红热铸铁时发出的嘶嘶声,房里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人们都说,‘吞下毒药也比激怒鬼子母好’。”

    紫苏伸手将一张摺叠的纸递给子恒:“昨晚,我们把他扶上床之后,巫咸去看了他。令公鬼在那时要了纸笔和墨水。”

    黄巾力士的耳朵连续动了几下。他担忧地皱起眉,长眉梢一直垂到脸颊上:“我不知道他想做些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我们知道,”紫苏对他说:“没有人会责怪你,巫咸。”

    纯熙夫人望着那张纸,也皱起眉头。但她并没有阻拦子恒阅读纸条的内容。纸上的字是令公鬼的笔迹。

    此乃不得已而为之,诸君勿怪。它又开始猎捕我了。也许,此次,我们之中的一个必然会死。我身边的人没有牺牲的义务。为我而死的人已经太多了。当然,我也不想死。如果我能做到的话,我是不会死的。梦中有提示,有死亡,但也有真实。

    信写到此就结束了。子恒知道令公鬼所说的“它”是指谁。对于令公鬼,对于他们,这个“它”只有一个意思——百眼魔君。

    “他把这个塞在门缝里。”紫苏的声音显得有些紧绷。“他穿走了句町人挂在外面掠干的旧衣服,带走了他的长笛,还有一匹马,一点食物,这就是我们知道的一切了。他走的时候,没有人看见。而昨晚,即使有一只老鼠溜过营地,那些卫兵也不会放过的。”

    “就算他们看见了,又有什么用?”纯熙夫人平静地说,“他们会阻止真应化天尊大人吗?会跟他起冲突吗?他们之中的某些人,比如多泥,会毫不犹豫地切开自己的喉咙,只要他们的真应化天尊大人一声令下。”

    现在,轮到子恒审视鬼子母了:“你还希望他怎么样?他们发誓追随他。说实话,纯熙夫人,如果不是为了你,他绝不会称自己为真应化天尊。你到底希望大家怎么做?”纯熙夫人没有说话,她的平静让子恒也镇定了一些。“纯熙夫人,你相信吗?你相信他真的是太乙雷声应化天尊?或者你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在紫霄碧气杀死他,逼疯他之前。”

    “放轻松,子恒。”巫咸说:“别生气。”

    “我会放轻松,只要她给我一个回答。到底怎么样?纯熙夫人。”

    “他就是他。”鬼子母的语气相当尖锐。

    “你说,因缘最终会迫使他走上正确的道路。就是现在这样吗?或者,他只是想摆脱你?”鬼子母黑眸里闪烁着怒意。有那么一刻,子恒纳闷自己是否问得太过火了,但他拒绝回头,“是不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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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运将新,天书降恩,圣师命魔。正阴阳错忤,鬼神淆混,依凭城市,绵亘山河。杀气闭空,阴容夺昼,万姓罹殃日已多。圣师魔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圣师魔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圣师魔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