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武昌郡外的大船
很难取舍啊。
杜英深深叹了一口气。
桓温是一条大腿,就是这条大腿不怎么牢靠。
可能还比不过凉州呢。
毕竟历史上被打为叛贼的是桓楚,而不是王谢。
甚至杜英有点儿欺师灭祖的想法,要是自己不是生在杜家,而是生在王谢两家,该有多好。
若是有雄心,自然可以统兵征战,毫无后顾之忧。若是没有雄心,叫上各家的狐朋狗友,悠游林下,保不齐还能亲手摸一摸王羲之大佬的墨宝。
也算不枉走这一遭。
桓温北伐失败,从此只能扭过头继续和王谢争夺对南方的控制,并且转而图谋中原河洛,历史上的桓温势力就此衰弱下去,等到苻坚率领八十万大军南下的时候,作为晋朝中流砥柱的已经不是桓温,而是谢安和谢玄。
而假如桓温北伐成功呢?
到时候必然是桓温和王谢之间的彻底割裂,甚至是相互攻伐。
桓温打的赢么?
毕竟谢安和谢玄加上北府兵,这种组合放在华夏历史上也是数得上的,不然也不至于淝水一战翻盘。
而且桓温北伐成功,最关键的点在于拿下长安城。
以自己现在的实力,能够帮桓温拿下长安么?
一群坞堡联手,又能够翻天不成?
可是桓温一走,自己又如何打得过秦国?
还真的是要其中寻找一个微妙的平衡啊,可是这个平衡点又在哪里呢?
杜英闭上眼睛。
现在难道真的只能有一步看一步么?
这样只会让自己很被动啊。
破局的关键,是什么?
桓温,王谢,苻氏,司马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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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长安向东再向南,千里之外。
大江滚滚,于暗夜中犹然奔流不息。
武昌郡,坐落于大江南岸,是荆州中心位置上的重镇,三国时期一度作为东吴的都城,即使是现在也是荆州范围内和江陵、襄阳重量不分上下的存在。
荆州,已然是桓温的基本盘。
这一次桓温北伐,便是从襄阳北上。
而就在这武昌郡的码头上,有一艘体型庞大的楼船,楼船上随着晚风飘扬的旗帜,却是一个“谢”字。
谢家的船,出现在了桓温的地盘上,属实奇怪。
不过想一想也能够释然。
桓温现在和王谢两家之间虽然并不对付,甚至桓温也有隐隐割据荆州和巴蜀、自成一体的意思在,但是双方至少还没有撕破脸皮,桓温依旧还是晋朝的征西大将军。
而且更重要的是,在桓温的麾下,并非没有谢家的人,甚至还多的是谢家的人。
此次桓温北伐前锋,安西将军谢奕,便是谢家这一代的长子,谢安的兄长。
而谢奕还是桓温的幕府司马,同时更是桓温年轻时候的死党兼狐朋狗友——追着桓温要一起喝酒,吓得桓温躲到老婆房里去的那种——更甚至桓温躲着不出,这家伙就在桓温家的会客堂拉着桓温家的老卒一起喝,美名其曰“失一老兵,得一老兵”。
能够在别人家的大堂上,拉着别人家的亲卫老卒,说堂堂驸马爷是一个“老兵”,足可见两人之间已经铁到了完全可以不将就礼数和身份地位的地步了。
而当时的谢家,相比于有王导居中坐镇的王氏,还是差了很多,“王与马,共天下”,可不是“王谢与马”。归根结底,谢家无法找到一个能够和王家平起平坐的破局点。
最终,这个破局点落在了桓温的身上。桓温和谢奕提携了谢家众多子弟,从而让谢家在文治武功方面都有所成就,再加上王导之后,王氏也多少有点儿后继乏力,所以才给了谢家上位的机会。
甚至于谢安的上位,也得益于谢奕以及背后桓温的鼎力相助。当然了,谢家子弟都算比较争气也是另一部分原因。
只可惜王谢两家,终究不可能真的和桓温同流。
桓温出身寒门,而王谢出身高贵。桓温执掌军旅,是“老兵”,而王谢执掌朝政,是“世家”,这其中自然就有了差距,也有了在这个时代根本不可弥补的矛盾。
这种矛盾现在已经愈演愈烈,以至于即使是谢奕、谢安等人,在公开场合也只能不断地和桓温唱反调,所以双方明面上争执,在私下里却把酒言欢,偏偏争执的时候也是真的争执,把酒言欢的时候也是真的言欢,也算是历史上的一段奇说了。
或许这也是因为谢家也知道,现在的桓温还不具备独立于晋朝的可能,所以双方还是有共同的外敌和合作的基础,不然的话什么旧友私交,已经威胁到了整个族群的安危,谢奕就算是和桓温关系再好,也会坚决站在家族、站在世家这一边。
桓温上位,世家制度崩塌,那谢家还怎么混?
假如杜英在这里,或许会表示,搞搞科举、弄弄书院,至少在士林执牛耳方面,你们谢家还是能让很多人拜服的。
只不过这里是武昌郡,不是长安城外。杜英现在还没有想到这一层去。
谢家的大船上,虽然夜色已深,但是烛影摇动,主人还未歇息。
烛火下,一名少年手中拿着一卷书,在这个时代,书籍已经以纸张为载体,不过经过多年乱世摧残,这世上纸张书籍可不是人人都有资格有的,更甚至都不是世家有能力有的,也就像是王谢这种顶级世家,才能写下一些书,也算是保护着这个文明的文化有所传承。
且看这少年,一身素白衣袍,勾勒着云纹,头发被小玉冠挽住,只是在那里斜斜靠着,便有世家翩翩佳公子的风范,而那小脸上还略微带着点儿肥嘟嘟,自然说明他的年纪并不是非常大,最多十二三岁的样子。
不过也不知道是天生气质如此,还是后世家族培养熏陶出来的,自有一番玉树临风的帅气,看到的人恐怕会忍不住想起来曾经令无数少女迷醉的大晋第一美男子,潘安。
长大了,保不齐又是一个潘安级别的。
现在倒是还差了点。
少年脸上的神情却耐人寻味,因为他的眼睛根本就没有落在书上,而是时不时的瞥向旁边。
再看看他身在的位置,更是让人觉得奇特。
这种翩翩少年,衣冠华贵,怎么也是世家之中直系子弟才能有的待遇。
第八十六章 谢家儿女
在这谢家大船上,这少年就应该是最重要的角色了,不然的话就一定是谢家长辈一级的。
可是谢奕、谢安这种级别的人物行走在外,可不是一条船的事,连带着护卫之类的,少说还得有好几艘。
好歹也是朝廷砥柱。
而少年的位置,并非主人的位置,而是伺候人的婢女应该静静等候的位置,若不是有一张软榻在这里还能让他靠一靠,恐怕他就只能乖乖站着或者跪坐在地了。
似乎有些迟疑,不过少年还是鼓起勇气开口说道:“阿姊······”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上首主人位置上的,反倒是一个谢家婢女打扮的倩影,正跪坐在那里,低头翻阅着什么。
一身下人的衣裙贴身,勾勒出曼妙的身形,秀发顺着两肩滑落,乌黑亮丽,自然表明这绝对不是个普通的婢女,不然的话绝不可能留出来这种并不适合于干活的发型,不然的话,光是秀发晃来晃去,就足够让人心烦了。
在往上看去,低垂的头上,一根玉簪挽住三千青丝。别看没有什么复杂的头饰,但是光是这一根白玉簪,就已然价值连城。
在这个还以青玉为主的时代,这种透亮的上佳羊脂白玉,只有西域才能传过来,而偏安江南的人能够拿到西域的玉簪,自然表明其非富即贵的身份。
闻声,女子抬起头来,也是一个少女,不过明摆着比这个十岁出头的少年看上去成熟很多,应当二八左右了。眉如远山、眸润秋水,瑶鼻轻翘、唇白齿红,这瓜子脸上的一颦一笑,似乎都动人心弦,令人见后,似再无他求、只想和她携手天涯。
女子手中捧着的,正是一本《楚辞》,这《楚辞》应当也是她手抄的,因为正文部分和旁边密密麻麻朱红色的蝇头小楷明摆着出自同一人的手笔,秀气英拔。
这等钟灵毓秀,任何男人看了,应该都会忍不住想要上前嘘寒问暖,问问姑娘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芳名可否告知在下?
不过对于那少年来说,显然这些问题并不重要,他哭丧着脸、把自己的帅气破坏的一干二净:“阿姊,你啥时候下船啊,这都已经到武昌了,不能继续向前走了。”
臭阿姊,坏阿姊,混蛋阿姊,偷偷打扮成婢女,浑水摸鱼上了船,之后可好了,自己堂堂少爷的地位直接就掉的没边儿了,原本以为是意气风发、下面人无不听从,结果现在变成了每天给阿姊端茶倒水,连自己的贴身婢女都变成阿姊的了。
弱小,无助,又帅气。
放下书,少女淡淡说道:“你走你的便是,我不过一介婢女,当听少公子的指挥。”
少年霍然起身,气势昂昂。
女子不由得瞥了他一眼。
这小子麻溜的跪倒在地,正襟危坐:“全听阿姊吩咐。”
从心,坚决得从心!
在这艘船上,大小婢女、随从,都听她的,可不听自己这个小屁孩的。
“那就不要问那么多,走就是了。”少女重新捧起书。
少年眼睛滴溜溜的转:“阿姊,要是娘亲知道了······”
“你不说,娘亲会知道?”
“可是阿姊已经离开建康府那么长时间了······”
“之前就跟娘亲说过要去一趟会稽,寻访三叔曾经的足迹,因此这些天又有什么问题么?”少女从容说道。
行吧,算你狠!
少年眼睛又转了一圈:“娘亲曾经说过,向北不能过襄阳······”
“你想不想见到阿爹?”少女看也不看他。
“想啊!”少年脱口而出,旋即嘟囔道,“那谁知道现在阿爹在哪里,反正肯定不在襄阳了。”
“应当是在南阳,又或者已经抵达武关,进入关中。”少女这时候也来了兴致,“所以我们就直接去南阳!”
“那怎么行,南阳可是前线!”
“你怕了?”少女斜睨了他一眼。
少年登时站起来,挺了挺胸,又下意识的去抓架子上的佩剑:“谢家男儿,自然出将入相,皆能胜任,如何言怕!”
想到了什么,少年又旋即来回踱步:“可是,可是······”
少女登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本仿佛如冰山一样的娇颜上绽放出的人间美景,换做外人看到了,恐怕都会被勾动心弦,而那少年则是脸色灰白。
阿姊这是······在嘲讽我吧?
“南阳是不是属于荆州?”
“是······”
“南阳是不是刚刚才被收复?”
“是。”少年虽然如此回答,但还是狐疑的看着她。
“那现在朝廷还没有来得及恢复设立南阳郡,自然南阳就应当在襄阳管辖下,我们去襄阳,不是去南阳。”少女在“襄阳”和“南阳”的发音上咬得很重。
少年瞪大眼睛,阿姊你这不是耍无赖么?
就强钻空子?
南阳本来就是咱们晋朝之土,收复了南阳,的确需要朝廷重新委派官吏之类的,但是哪里还需要朝廷专门宣布再设立南阳郡?南阳郡就是南阳郡,怎地还能这样和襄阳扯上关系?
不过硬要是这么说······好像也没问题。
少年的心里,仿佛有一个小天使和一个小恶魔在打来打去。
因为······他也想去啊!
“出来历练一番,看这和平光景,可有意思?”少女问道。
这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少年已然下定决心,一时跃跃欲试:“那咱们就去,襄阳!”
“襄阳”两个字亦是重音。
姊弟两个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
不过旋即少年还是忍不住说道:“咱们跑到南阳的话,会不会回去之后被娘亲打······”
少女撇了撇嘴:“那是你的事,反正都是你带着我去的。”
“阿姊,你讲讲道理啊!”少年登时苦瓜脸。
这不是坑我么?
“想让我讲道理,你是这副神情么?”少女冷笑。
“扑通!”少年当即重新跪下,正儿八经的行礼,“阿姊救我!”
“到时候跟在阿爹身边,求阿爹说情不就好了。”少女淡然道。
少年无奈的说道:“阿爹平素最疼的是你,又不是我,你出现在他身边,他肯定很高兴,可是我就少不了要挨揍了,尤其是······”
第八十七章 掌控中的命运
犹豫了一下,少年还是没有说出来。
尤其是你到时候肯定甩锅甩得很彻底,咱们冒险去前线这种事,十有八九都是我“生拉硬拽”,和你没有半毛钱关系。
少女哼了一声:“到时候会给你求情的。”
少年这才喜笑颜开。
而女孩默然放下手中的书,托着腮,看着窗外。
江河滚滚,滔滔不息。
“阿羯,你说我这一跑,又能跑多远?”良久之后,船舱中回荡着女孩幽幽的声音。
(感谢书友“创建元年”的提醒,已经将之前的“阿玄”更改为“阿羯”,具体内容详见章节后作家说)
“阿姊不愿意嫁,跑又如何,大不了我带着你再跑到巴蜀去!”少年信誓旦旦,旋即愤愤不平,“三叔乱点鸳鸯谱,亏得娘亲同意!”
“总归······还是要为了两个家族。”少女低声说道。
“家族,家族,都说是为了什么家族,结果呢?!”少年来回踱步,“阿爹和桓伯父何等至交好友,结果现在呢,就为了一个所谓的家族,甚至在朝堂上,在众人面前,还得相互攻讦!而阿姊呢,为什么要让阿姊嫁给王氏子弟,难道没有了琅琊王氏,我们陈郡谢氏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么,这朝堂上就没有一点儿立足之地了么?!”
“混账!”少女柳眉倒竖,呵斥一声,“长辈如何决断,轮得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少年却并没有和之前那样直接乖乖低头认怂,反而叉着腰,怒目而视:“我说的本来就没错,难道阿姊就愿意嫁给王家的那小子?他有什么好的,而且大家都知道他还是个胆小鬼,在外自称什么‘王郎风流’,实际上给我一根棍子,我能追着他从大司马门一路到乌衣巷,让他知道什么是风,什么是流!”
少女默然,心中难免泛起来一丝暖意,露出来一抹笑容,捕捉到刚才少年话里有趣的地方:“为什么非得要给你一根棍子呢?”
少年阿羯撇了撇嘴:“他比我大好几岁,赤手空拳,怎么打的过?至少还得再等几年,等我加冠了之后再考虑这个问题。”
少女饶有兴致的说道:“等你加冠,那已经八、九年后了,阿姊还能等到那个时候?”
“所以给我一根棍子,我便能护着阿姊周全!”少年拍了拍自己并不算结实的胸膛,不过好歹也算是有了几分勇者之风,和刚才那个靠在软榻上读书的翩翩佳公子截然不同。
“那又有何用?”少女无奈,重新坐回去。
就算是拿着棍子,你又能去打谁,阿爹,还是三叔父?
“从明天开始,我就拿着棍子在船上看,两岸但凡有阿姊喜欢的,立刻用棍子打晕了带来给阿姊,我说是我姊夫便是我姊夫,谁能把我怎么样?!”阿羯朗声说道,不过察觉到自家阿姊神情不对,阿羯的声音便是越来越小。
其实少女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只是被弟弟这一番豪言壮语弄得有点儿害羞罢了。
你是野蛮人么,我们陈郡谢氏,江南一等一的豪门望族,是野蛮人么?还拿棍子去打一个拖回来······
嗯,要是英俊帅气、待人又好的,好像也不错啊。
总比自己一直想要逃避、但是最后十有八九还是要去面对的那个人来得强。
不过她旋即清醒过来,自己好歹也是一个大家闺秀,怎么能有这种不着调的想法?
身在世家之中,家族的利益永远都要比个人的利益来得重要。
王谢联姻,是三叔父一力推动的,目的自然就是为了能够让谢家和王家从现在的合作伙伴上升为亲家,只有永结秦晋之好、相互提携亲如一家,才能牢牢地把握住朝政,并且和桓温等外部势力分庭抗礼,避免沦为傀儡。
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谢家摇身一变变成了王家的外戚,自然也就可以更好地接收王导那一代人剩下来的政治遗产,不然的话谢家再怎么努力,恐怕也很难达到“王与马,共天下”的地步。
自家弟弟还太天真,当然看不透这其中的关窍。
这一次娘亲和家中几位叔父都同意放他出来历练一下,便是因为害怕一座建康城限制了他的视野,毕竟在谢家年青一代中,阿羯已经算是表现很好的了,叔父们也都对他抱有很大的期望,希望他能够在多年之后继续支撑起谢家的天空。
“不怕阿爹凶你?”少女板着脸。
阿羯的小脸儿顿时垮了下来,声音如蚊蚋:“阿爹想要打一顿,就打一顿好了······”
少女也绷不住了,含笑摇了摇头。
有些想法,终究只是想一想,说出来也没用。
身为谢家女儿,她总归是要为家族做些什么的。
这一次骗了娘亲跑出来,想要去更遥远的北方见识见识,也算是······自己最后的疯狂吧。
趁着此时的命运尚且还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回去之后,怕就是命不由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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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杨盘的人已经走了。”陆唐大步走进来,向正在用早膳的杜英禀报。
杜英颔首,自然在掌握之中。
旁边还咬着一块饼的王猛含含糊糊的说道:“几过人?”
陆唐当然听明白他的吐字不清:“只有两个,其中一个是杨盘的心腹亲卫。”
“没有派季权去?”任群好奇问道。
“那样就未免太容易暴露了。”杜英无奈的解释,瞥了任群一眼。
洪聚老哥是个踏踏实实办事的人,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越来越懒得动脑子了,总是会丢出来一些直白的问题,一副我就是一个莫得脑子的工具人的样子。
反正你们两个让我干嘛就干嘛,当然前提是你们也得先解释清楚。
这都怪自己,不行,这种锅也得让旁边开心吃饼的师兄分担一些。
都怪自己和师兄太聪明了!
“都已经埋伏好了?”
“没问题。”
“那咱们就看看,杨盘是怎么准备的。”杜英笑道。
杨盘派出去的那两个人,从出门就一直在陆唐的监视之下,等到他们走远了之后,杜英他们就会直接控制住杨盘,而在营寨外埋伏的殷举和于谈等人就会捉拿这两个使者。
与此同时,任群也会起程前往韦氏坞堡,送上杜英代替杨盘,给韦逵的回复。
杨盘的命运,自然已经在杜英的掌握之中。
第八十八章 杨盘的陷阱
任群和王猛都放下吃的,难免有些激动。
多日布局,就等现在。
杨盘总算是上钩了,不管怎么说,钓到了杨盘,就算有所收获。
而任群旋即有些后悔,难怪刚才王猛狼吞虎咽,到现在嘴里还鼓鼓囊囊的,敢情他早就已经料到,这个早饭吃不长久。
现在事情一来,大家谁还有心情吃饭。
“杨盘”的回信,亦然在任群怀中。
“洪聚兄,辛苦了。”杜英用干净的手帕小心的包好两块胡饼,塞到任群手里,“路上别饿着了。”
任群心中一暖,不过也不多说什么,当即拱了拱手便向外去。
看着他的背影,杜英微微一笑,洪聚老哥也太有工具人的觉悟了,废话不多说、活也不少干。
要不别叫任群了,叫任劳任怨吧。
紧接着,杜英冷笑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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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盘的屋子里有些阴暗,这里是村寨的偏远角落,屋子本来只是库房,采光差得很。
自从少陵坞堡重新变成了杜氏的天下,杨盘作为最危险的人物,自然也就被控制了起来。
不过杜英也并没有把他怎么样,归根结底还是没有证据。
杨盘并不是孤身一人,他的手下还有季权这种亡命之徒,还有上百个跟着他一路走过来的流民,杨盘虽然还不至于和任群编造出来对韦氏所说的那样,“人人结之以义”,活脱脱“关中及时雨、长安呼保义”的架势,但是对于手下人还是不错的。
毕竟能跟着他一路入关并且挣扎求生的,本来也不可能是什么等闲之辈,杨盘还指望着这些人能够帮助他打下一片基业呢。
杜英的来到,的确摧毁了杨盘一切的布置。
杜英占据道义,而且有钱的很,自然不管从哪一个方面都能够让殷举和于谈等人俯首,而那些原本受到杨盘的拉拢而处于中立派甚至倒向杨盘的少陵杜氏族人,此时自然也都掂量得清孰轻孰重。
杜英来了之后就是召集村寨、会攻韦氏的大手笔,手下也有不怕死的骁勇之士,更何况背后还有本家的支持,这是最重要的。因为这意味着凉州的兵马是后盾,杜家的钱财更会源源不断。
或许武力上的支持不过空中楼阁,但是钱至少是不差的。
而假如跟着杨盘,还不是什么都缺?甚至杨盘还得依靠于少陵坞堡的支持呢。
什么姻亲朋友,这些墙头草们和殷存还称兄道弟呢,没用。
拳头和钱财,才是乱世之中说话的底气。
所以杨盘也只能束手就擒。
不过他知道,杜英没有证据能证明他要做出对村寨不利的事,就不会先把他怎么样。
原因自然也很简单,墙头草们,甚至殷举和于谈这些人,都在等着杜英处置杨盘。若是没有证据,就给他扣上一大堆帽子然后喊打喊杀,那未免会寒了很多人的心,还会让之前和杨盘颇为亲近的墙头草们人心惶惶。
甚至就连那些本来就跟着殷存的首领们,也得掂量掂量。
因为在杜英现在这个体系中,他们存在的意义和已经作为少主铁杆的殷举、于谈等人不同,主要还是方便少主管理坞堡,同时压制杨盘和墙头草们。
兔死狐悲的道理大家很懂,飞鸟尽、良弓藏更不用多说。
而且他们也不是什么良弓,杜英今日可以随便扯个理由就收拾了杨盘,明天是不是还能这么收拾他们?
毕竟他们的任务,并不是被人做不了的。
但是一旦杜英拿到了证据,那么一语定罪、快刀斩乱麻,收拾杨盘,就跟玩儿的一样,大家谁都说不出来什么。
当房门被踹开的那一刻,看着怒气冲冲的杜英和王猛等人,杨盘反倒是露出了一丝笑容。
时间大差不差,刚刚好。
你们,中计了!
当即他很冷静的起身,行礼:“见过少主,少主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不等杜英回答,旁边的一名杜氏墙头草就并指如刀,好像早就已经忘了几天前自己还和杨盘勾肩搭背:
“杨盘,枉我等原来还以为你是个英雄人物,没想到竟然敢做出如此下贱之事,勾结韦逵,岂不是要把少陵坞堡拱手相让!”
“杨盘,我等已经抓到了你派去韦氏坞堡的人,你还不认?!”
“今日,必须要给一个解释,不然便要了你项上人头!”
此时季权等杨盘的亲信也都闻声而来,其中不少人都还拿着兵刃。
不过更多的杜氏人马已经从两侧涌动过来,人数上终究还是占据绝对优势的。
很快,于谈就押着一个人、提着一个脑袋走入院子,把脑袋一丢,又把那大家都认识的杨盘亲信往前一推,也不擦脸上的血,向着杜英就是一拱手:“少主,幸未辱命。”
“看看?”杜英指了指那抖的跟筛糠一样的杨盘亲卫。
陆唐上前,从他怀里掏了掏,便拿出来一封书信,递给杜英。
杨盘则是快步过来,想要搀扶自己的亲卫,不过立刻被几名杜氏士卒挡住,刀剑亮出,逼着杨盘站定。
杨盘的手下们一个个惊疑不定,亦是攥紧兵刃,这是怎么回事?
首领还真的私通韦氏?
这不是犯了大忌讳么?
杨盘则整好以暇的一摊手,表示自己并无兵刃,接着说道:“敢问少主,信上有什么?”
“还不是你私通韦逵之铁证?!”一名墙头草立刻大喊。
不过他旋即发现大家的脸色似乎都有点儿不对劲。
那信封上没有任何文字,火漆被翘起来之后,滑出来的信纸上只有寥寥几句话,赫然写着杨盘家人的名字和几句祝福的话语。
杨盘不由得摇头一叹,神色黯然,对着杜英郑重一拱手:
“还请少主和诸位恕罪,杨某背井离乡久矣,然家中老小遭遇兵祸之日为何时,刻骨铭心,不敢或忘!今日正是祭奠之日,因为行动不便,所以特命身边人携带祭文前去东坡上祭奠,未曾请示,罪莫大焉!”
一帮杜氏小头领们的脸色登时分外怪异。
虽然他们不得不吐槽,杨盘的这个理由,怎么看都有些蹩脚。
但是杨盘似乎是真的并没有想要和韦氏直接建立联系的意思,不然这信上又怎么会什么都没说呢?
一时间大家甚至都觉得,杨盘摆明了就是想要恶心少主一下。
第八十九章 另一封信
一道道目光登时汇聚在杜英的身上。
少主这一下,原本以为是拿到了实锤,没想到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会不会恼羞成怒?
更或者,会不会要一口咬死了杨盘心怀不轨,所以今日便要收拾了他?
那自己又应该怎么办,是求个情,还是坚决支持,还是不发一言?
看外侧杨盘的手下们跃跃欲试的样子,好像要是坚持支持少主的话,少不了又是一次大血拼啊。
现在的杜氏,经得起这样的内耗么?
就连那些墙头草们,这个时候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出对方心中的犹豫。对于他们来说,最喜欢看到的场面自然是杜英和杨盘之间势均力敌,这样他们就可以左右逢源,这简直是墙头草最喜欢的环境。
但是当他们早上知道杨盘的亲信在送信的路上被抓住之后,这想法自然就变了。
杨盘私通韦氏,这触犯的就不只是杜英的利益了,还有他们少陵坞堡之中所有人的利益,所以大家就算单纯是为了安抚自己手底下的人,也必须要明确的站在杜英这一边。
落井下石,然后瓜分干净杨盘的属下,尽可能的在这一次冲突之中获得最多的好处,从而让自己的实力强大到杜英还不敢把他们怎么样,这才是墙头草在这个时候应该做的。
不过现在他们意识到杨盘可能只是反过来给杜英设下的一个圈套,那想法自然而然就不一样了。
杨盘到底在村寨之中呆的时间更长,和大多数人保持的私交都算不错,而且杨盘并没有和杜英一样,来到村寨之中便大权在握、高高在上——也不是杜英不亲民,而是自从杜英来了之后,就忙着联系各处村寨,实现了对韦氏的围攻,所有的精力基本上都放在这上面了,哪里有心情去和下面的人打成一片,当然了,杜英也不是不知道收买人心的重要性。
杜英和殷举、于谈等人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尤其是之前的战斗之中,他们两个也算是跟着王猛冲杀了一阵,最后论功行赏,收获自然不少。
只不过现在杜英还没有那么多的精力来对付坞堡之中的每一个人罢了。尤其是这些墙头草,杜英心中更是清楚,给他们足够多的好处,他们不见得就会感恩,需要的时候,反手卖掉你绝对不在话下。所以还不如今日先抓住杨盘,然后来一出“恩威并施”呢,尤其是要让这些家伙意识到,背叛杜英、背叛少陵坞堡并不是什么正确的选择。
而杜英暂时没有给这些墙头草们流露出太多的善意,甚至神情一向有所冷漠,这让大家在个人感情上显然更倾向于杨盘一些。
现在既然不是杨盘私通韦氏,而是你们内部的矛盾,那我们可就得掂量掂量了,说什么也不能直接就让杨盘在今天被杜英给收拾了。
杨盘当然也察觉到周围这些人神色的变化,当即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笑容,略带挑衅的看着杜英。
局势发展到现在,倒要看看你杜英又如何处置,难不成还真的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我扣上一个连证据都没有的罪名么?
更何况我杨盘在这种日子里表示对故去亲人的追思,可是因为你杜英的存在,导致我连屋子都出不了,我又有何罪?凭什么?
是不是你还得给我道个歉什么的?
杨盘整好以暇,但是他很快就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对劲。
因为对面的杜英,亦是含笑看着他。
就像是在看小丑表演一样。
你尽管演,我就看一看、笑一笑。
杨盘心中没来由的一紧,哪里不对?
而陆唐接着又上前:“杨兄一片孝心,天地可鉴,不过显然除了孝心之外,杨兄还有和韦氏勾结之心。”
“莫要血口喷人!”一名杨盘的亲信大声喊道。
只不过接着,他的脸色也变得不对,所有人的脸色也都跟着变化。
因为他们看到陆唐变戏法一样又从被抓的那杨盘亲信的怀里掏出来一封信,笑着说道:
“杨兄的确很聪明,并没有派人直接前往韦氏和韦逵联络,而是在村寨外约定好了地方,韦氏的人把信放在那里,你的人去拿,就算是被抓住了之后,若是没有来得及取这信,自然是万事大吉,若是取了,那么身上携带的另一封信,更容易被发现,自然也会迷惑我们。”
杨盘登时瞪大眼睛,这是怎么回事?
而那名被抓的亲信亦是瞪大眼睛,显然他都不知道原来自己的身上竟然还有一封信?
这是什么来路的?
他当然不会知道,陆唐杀了他的同伴,然后又把他打晕,就是为了把这封信塞到他的身上,并且根本不跟他们两个互相作证的机会,人们所能听见的,自然就只有这个被抓亲信的一面之词,这自然不足以让任何人信服的。
而那信上同样带着火漆,表面上没有文字。
拆开之后,署名韦逵的信直接滑落出来。
这自然是韦逵上一次让任群带回来的信,杜英他们装入了信封,又重新封起来,为了保险起见,信封上并没有写字,这点儿小小的瑕疵,显然一时间根本没有人注意到。
本来为了避免引人注目,这就是说得通的。
而且大家都已经意识到,杜英这是铁了心的要拿下杨盘,韦逵的亲笔信,不管怎么说,出现在杨盘亲信的怀里,而且这亲信还是在村寨外被抓住的,这就是杨盘洗不去的污点。
所以事已至此,就算是少数几个觉得这件事可能有点儿蹊跷的,也都果断的闭嘴。
不然自己摇身一变,又变成了杨盘的同党,被一网打尽。
那就尴尬了。
当即整个院子里,所有人都下意识的保持沉默,不过之前气势明显弱下来的少陵杜氏士卒们,此时又有胆气对对面的流民们怒目而视。
很快就有人拿来了韦逵的书信,这些书信都有几年了,质量并不怎么好的纸张经过这么长时间,泛黄了不说,甚至脆弱的一碰就碎,因此只能拿盘子捧着,不过上面的字迹还是很清晰的。
这些书信基本上都是殷存和韦逵之间明面上的来往,讨论的自然是一些邻里冲突、田地划分的事,或者逢年过节相互之间走形式的问候,但是这足够了。
第九十章 你只是鱼饵
书信一来,大家纷纷凑上前去,只是一看上面的字迹就清楚,这绝对是韦逵的手笔。
沉稳、藏锋,和韦逵的性子一模一样,尤其是很多一样的字,带有其人鲜明的特点,一看便知。
一时间,一道道目光重新看向杨盘的时候,已经截然不同。
杨盘面如死灰,看着自己的那名被抓的亲信。
那名亲信急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只是拼命的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盘死死咬着牙。
说句实话,他要联系韦逵,是必然的,这一点杜英还真的不冤枉他。
但是绝对不是现在。
按照杨盘的计划,自己应该先让杜英上当,也就是今天这次,故意卖个破绽,然后让送信的人被发现,最后用这个祭奠亲人的理由糊弄过去。
身在坞堡这么长时间,杨盘很了解那些墙头草们的心态。
所以他很从容,他相信这些墙头草们在没有看到实锤证据之前,是不会让自己倒下的。
因此这一次杜英吃亏,下一次恐怕就会掂量掂量,而就算杜英继续出手,到时候自己也能反咬一口,说少主肯定是嫉贤妒能,所以才出此下策,令人设计埋伏好,只等着自己落入圈套。
到时候话总归是能圆过来的。
而杨盘怎么也没有想到,杜英竟然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甚至还包括韦逵的亲笔信,就等着他自投罗网!
上面韦逵回复的这些问题,杨盘自然根本就不知道,这只能说明杜英之前就已经假冒他的语气联系了韦逵!
自己原来和韦逵并没有什么书信往来,所以韦逵无从判断真假,只能先回复一封信作为试探,也在情理之中。
这杜英,竟然就这么预判了自己的决断,反过来设下了这一个圈套,亏得自己刚刚还怡然自乐,却不知这只是杜英想要看自己嚣张一下的恶趣味罢了。
杨盘紧紧盯着杜英。
杜英一直在和周围的几名小头领们说着什么,这些墙头草们现在已经看清了形势,一个赛一个的表示自己对坞堡忠心耿耿、对少主的拥戴之情,天地可鉴!
至于这个杨盘,私通外敌,而且对面的回信都已经来了,还不知道卖掉了我们多少情报,其心可诛!
落井下石,这些家伙擅长的很。
杜英多数时候只是含笑听着,偶尔表示几句,立刻就有小头领连连奉承。察觉到杨盘的目光,他撇过头去,笑容依旧,但是其中并没有嘲讽,也并没有可怜,而只是若有所思。
杨盘心里蓦然明白。
杜英之所以先拿出来第一封信,是想要看看坞堡之中到底有多少人是发自心底的支持自己这个少主。
显然实际局势让他很失望,除了殷举等人带来的一小部分兵马之外,其余的小头领们多半表现都不是非常好,甚至还有人明显想要质疑杜英,更有一些人手下士卒的兵刃都垂了下来,刚才杨盘要是暗示季权暴起发难,这些家伙很有可能撤到一边,直接作壁上观!
而这些人,接下来肯定是杜英要对付或者整治的对象。
不然的话,杜英没有必要非得在拿出第一封信的时候还专门等了等,给自己一点儿求生的小希望必然并不是主要目的,跟杜英打了几个来回,他也知道这位杜少主实际上并没有多少这方面的恶趣味,恐怕用自己当做鱼饵来吊一吊那些墙头草才是真正的目的。
所以杨盘反倒是忍不住露出了些许笑容。
他看着那些自以为能够抓紧递交一些杨盘的黑历史以获得少主青睐的墙头草,这些家伙以为自己已经获得了往上爬的契机,殊不知在杜英的眼中,他们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杨盘接着想到了什么。
杜英套来韦逵的回信,肯定是和韦逵交流了什么的。
他想干什么,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算计自己?
杨盘还真是受宠若惊,当不得。
杜英真正想要算计的,肯定是韦逵。
而自己,只是放在网里的鱼饵,大鱼已经入网了,这个鱼饵要不要已经没有关系,还不如直接取走,以防后患。
这个年轻人······
杨盘突然有点儿后悔,为什么要和他作对。
他不是应该初出茅庐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算计,又有这样的胆量。难道单纯的是因为初生牛犊不怕虎、误打误撞?
杜英的脸色此时已经转冷,他看向杨盘,一挥手。
“拿下!”陆唐大喝一声,带着几名杜氏亲卫扑上来。
杨盘束手就擒。
他知道自己在重围之中,跑不掉的。
“尔敢!”季权此时在外大喊一声,只恨自己怎么没有时时刻刻跟着兄长,更没有料到这杜英竟然大早晨起来就来找茬,现在更是直接想要了兄长的性命——私通敌人,不管在什么时候自然都是死罪。
杜氏士卒们纷纷向前一步,手中刀剑举起,挡住季权。
季权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径直往前冲。
“大胆!”陆唐早就提防着他,知道这家伙是个狠人,普通士卒还真的不见得能够拦得下他,要是让这家伙救走杨盘或者冲到杜英身前,那事情就大条了。
不过好在殷举等人都下意识的护住杜英——这表明现在大家已经越来越认可杜英这个少主在坞堡之中的地位——这也让陆唐放心的欺身而上,手中的大刀迎面砸下。
季权也已经红了眼,不过饶是如此,对上陆唐到底还是差了点,脚步一个踉跄后退。
其余的流民们也一齐发喊,涌上前。
捉拿杨盘,那岂不是要了他们的命?
杨盘这个主心骨没有了,以后谁还能为他们发声?
杜英当即排开眼前层层叠叠的人,朗声说道:“凡是罪人杨盘之前部下,或去或留,余不加阻拦。若是留下,余自以坞堡百姓视之,一切如常;若是离开,则坞堡四方大门敞开,欲往何方都可。余以杜陵杜氏之名誉担保,诸位大可以放心!”
刚刚还在起哄的流民们,此时都安静下来。
可去可留,还是以世家名誉保证,可信度就很高了。
这个时代,世家最重视的,还是名誉,不会有人专门以家族荣誉担保之后还做出违背诺言的事,不然家族上下也容不得他。
第九十一章 两位壮士
一双双眼睛明显还是带着怀疑。
杜英拍了拍手,外侧的杜氏士卒已经在于谈的带领下让开。
寨门亦是洞开。
大有“请”的意思。
流民们没有人动,久在乱世之中摸爬滚打,他们显然不至于这就相信杜英会这么好心。
保不齐门外就埋伏着弓弩手。
所以大家都警惕的看着杜英,没有人向前走,也没有人向后走。
杨盘的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今日大势已去。
自己这些手下,虽然还没有完全信服于杜英所说的,但是身在乱世之中这么长时间,他们也清楚,现在少陵坞堡最缺的就是丁壮和劳动力,他们这一百多号人放在这里,杜英自然不可能直接打杀,就算是再不济,也就是让他们作为廉价的劳动力,但是至少那样也是活着。
活着,比什么都好。
除非杜英上头,一时发狠,或者他们非得要和杜英拼命,不然双方完全没有到打生打死的地步。
可是杜英上头了么?
看他笑得很开心,心情似乎非常好。
所以这些流民们哪里还有为了杨盘而和杜英拼命的勇气?
“放开我兄长!”季权大喊道,挥刀继续向前冲。
“当!”陆唐架住他的刀,飞起一脚,正正踹在他的小腹上。
季权惨叫一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顿住。
他也是杨盘手下能打的了,但是现在怒火攻心,一时间哪里还有方寸?对上早就提防他、甚至就是专门盯着他的陆唐,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拿下此人者,便是诸位首领。”杜英温声说道。
季权挣扎着起身,指着杜英说道:“你这什么狗屁少主,我们不认,大哥带着我们从关东一路走过来,大大小小数十场战斗,打生打死,难道你以为就凭这便可以······”
他不说话了,因为两把刀同时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手里拿着刀的,都是背后的自己人。
“两位壮士,敢问姓名?”杜英似乎早就已经料到会是这样的场景,不慌不忙的看向站在季权背后的两个人。
陆唐带着人上去把季权绑起来,随之一起被抓的还有几个同样意图反抗的杨盘亲信。这些人,杜英自然是不打算留下的。
留下也是心存怨望的隐患。
身材瘦削一些的,率先拱手说道“小人韩胤,关东人士。”
另外一个看上去年纪要大一些,当然也有可能是历经了太多风霜,所以有点儿显老:“小人麻思,河北人士。”
接着,两个人齐齐单膝跪下:“参见少主,愿为少主牵马坠蹬!”
杜英当即快步上前,伸手搀扶起来两个人:“两位一看也都是好汉,快快请起。杜某言出必行,现在留下来的这些人,一分为二,由两位各自统带。”
这两个人到底有没有能力,杜英自己实际上也不清楚。
但是有胆略、能够把握住机会,是肯定的。
反正杨盘的手下总共也就只有一百人,一人统带五十,也不算什么,这也算是给他们的小小考验。要是五十人可以带好,那自然可以委以重任,要是连五十个人都只能带的中规中矩,那可能他们这辈子就这个出息了。
季权此时抬起头,愤怒的说道:“我家兄长待你们也不薄,为何如此绝情,小人,都是······”
“闭嘴!尔等有何颜面说及我们?!”韩胤登时冷声说道,“当初从关东一路行来,我韩氏家中妇孺老弱随从者二十,其中被你等强占后随意丢弃的女子便有三人,跟不上队伍而失踪的便有十人,老人因为粮食分配不均而去世的也有两人,且算一算,我韩氏最后就剩下几个少年尚能勉强跟上队伍,时至今日,亦是骨瘦如柴。我虽只是韩氏一家臣,但是焉能让韩氏在我眼前灭门?”
麻思亦是在旁边颔首说道:“我等亲眼所见,你们抢夺沿途世家家财,卷携百姓,无数人流离失所,无数人妻离子散,真正得到好处的实际上只是杨盘和你季权等寥寥数人,现在亦是你们偿还的时候!”
季权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围突兀的安静下来,气氛怪异的有些可怕。
杜英则径直开口:“如此看来,杨盘的确罪不容诛,大家有冤情,尽可以一吐为快。余亦在此处保证,只要大家以后效忠于少陵坞堡,效忠于杜陵杜氏,则余自当善待,绝不会有杨盘和季权这等禽兽之为。”
仿佛最后的石头落地,流民们顿时纷纷鼓噪,应和韩胤和麻思的话,哪里还有刚才坚决支持杨盘的样子?
杜英看向殷举等人。
殷举和于谈等人都有些惭愧的低头。
他们和杨盘作对这么长时间,对于这些事还真的不清楚。而或者他们有时候听见了,也只是觉得这是应该的,并没有放在心上,却没有想到最后正是这个,成为了压倒杨盘的最后稻草,杨盘现在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光杆司令,任人宰割。
杜英则心中大概有数了。
杨盘也不过只是弘农杨氏旁支子弟,当然不可能有那么高的号召力。他能够把这些流民收拢在身边,一部分原因是自己还算是有脑子,能够在夹缝之中左右逢源,还有一部分原因,自然是收拢了季权等下手狠辣的部下。
这些部下对敌人狠,对普通百姓更狠。他们满意于杨盘能够带给他们的劫掠和杀戮的机会,自然对杨盘死心塌地。
而杨盘也是通过这些亲信,死死地压制着队伍之中诸如韩胤这等受了委屈却有心无力的人。
大多数的流民也只能被动接受着杨盘的压迫,毕竟压迫归压迫,杨盘能够带着他们活下去不是?
而且杜英也可以肯定的是,杨盘并没有主张吃人肉,也没有过分的杀戮或者压迫,不然的话现在这些流民应该连鼓噪起哄的力气都没有才对,总归在众多流民军大小首领之中已经算不错的了。
但是比起来杜英开出的条件,杨盘能够给他们的,太少了!
杨盘真正输的,是这里。
他终究只能让流民们活着,甚至是忍辱偷生般的活着。
而杜英却有可能给他们带来温饱。
这自然是截然不同的。
第九十二章 杨盘:我不服!
之前没有人离开,是因为害怕,而当现在杜英说出条件之后,则是没有人愿意离开了,大家甚至还不介意好好地倾诉一下这些年受到的压迫和伤害,甚至有的人都已经挽起袖子,展示自己的伤疤。
看的杜氏士卒们也都是鼻子酸酸地。
说句实话,之前在村寨之中,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和杨盘的这些流民手下不对付,双方多半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和杨盘来往比较亲密的杜氏头领毕竟还只是少数。
甚至大家还因为抢夺功劳和粮食分配之类的时候有过冲突。
而现在听着这些流民们控诉自己的悲惨经历,杜氏士卒们才知道,他们一直在少陵坞堡之中是何等的幸运。
要是家中婆娘在这里,恐怕都得眼眶红了,抓着手里的干饼就往对面手里送。
一个又一个,大家都放下了兵刃。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敌对的必要。
杜英缓步走到杨盘面前,盯着他:“还有什么可说的么?”
杨盘淡淡说道:“你赢了。”
不只是赢了,而且赢得很彻底。
杜英一笑:“还早着呢。”
杨盘一怔,他明白过来。杜英真正想要算计的是韦逵,现在韦逵还没有落入圈套,所以还不算赢。
至于收拾自己,不过只是顺手。
自己的一切努力,到头来,只不过是一个世家公子的顺手!
凭什么?
凭什么自己的努力就如此不值得?!
凭什么老天就如此不公平?!
已经在乱世之中了,应该是杀戮的时代,应该是枭雄表演的舞台,为什么这一个年轻的世家子弟,还是能如此轻易地翻云覆雨?!
杨盘下意识的想要去抓杜英,不过殷举已经踹在他膝盖上,让他吃痛跪倒在地:“老实点儿!”
“为什么?”杨盘低声说道。
杜英奇怪的看着他。
“为什么?!”杨盘霍然抬头,目光分外的锋锐。
殷举还想再给他一拳头,杜英却摆了摆手。
他已经明白了杨盘的意思,当即他沉声说道:
“因为自从曾祖以降,杜氏后人,虽无班班大才,但绝非残忍好杀、不顾妇孺老弱之辈,当初留守少陵坞堡者,也都多半都是自愿,而非强迫,因此时至今日,坞堡上下,犹然感念先祖恩德,天下犹然知道我杜陵杜氏之名。这名,非是世家多少子弟遍布天下之名,而是青史传承之名。”
此时跟在杜英身边的王猛、于谈等人也都齐齐看过来,若有所思。
的确,世家成名,是因为在朝堂上往往占据重要的地位。比如东汉时期袁家的四世三公。而杜氏还真的不是因为一代又一代出了多少大官,而是因为杜预杜武库,编撰律法、赈济灾民、收养孤儿、破敌江南,种种作为,硬生生的把杜陵杜氏的名声给打了出去。
现在少陵坞堡之中这些家仆和家臣的后人,就是因为受了杜氏的恩惠,所以才能聚拢在一起,听从于殷存的命令,后来又听从于杜英的命令。甚至殷存在这杜英抵达少陵之前,都不敢更改旗号,因为他知道,让这些人团结的是杜氏,而不是他殷存。
他,只是杜氏的管家罢了。
杜氏之名,传扬天下,人人信服,依靠的的确不是杀戮,也不是身为世家高高在上的压迫。
杜英环顾周围,淡淡说道:
“你若是收拢流民,建立坞堡,寻找荒地组织耕耘,或许也能成为一方枭雄,但是你带着流民来往流浪,四处掠夺,同时对内压迫颇深,甚至还有很多人本来就是因为你的掠夺而妻离子散,不得不跟着你一起走。这些就像是毒药,短期内或许可以让你强大,但是这永远都是你的短处,当外力比你强大得时候,这些就会爆发。”
顿了一下,杜英想到了什么:“听说过纣王是怎么失败的么?”
杨盘怔了怔,这个他还是知道的。
牧野之战,纣王手下的奴隶和囚犯反戈一击······
现在也正是这些流民手下反戈一击,让自己失去了最后的筹码。
嘴角扯动一下,杨盘沉默。
杜英则也不管他,径直去和韩胤、麻思两个人交谈。
收拢部下、统计人口以及及时的慰问那些有需要的人,这些才是杜英应该做的。
他必须要把这一支之前只能丢在一边的流民力量化为己用。
正好在韦氏坞堡之中的缴获,能够暂时解决流民这边食物不足的问题。而且前去搜查的人也在季权等人的屋舍之中发现了不少钱财珠宝,这也足以说明,杨盘不但纵容手下的人抢掠,而且并不打算用抢掠来的这些钱财换来更多的粮食养育部下。
韩胤和麻思听着杜英所说条条列列,脸上都露出钦佩的神情。
有很多细节,比如老人应该如何转移安置,避免生活在阴暗潮湿的地方、加重疾病,年轻人应该如何组织工作,儿童应该如何尽快让他们在大人工作的边边角角上帮帮忙之类的,这些都是他们两个之前根本就没有想到的。
就在此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喊:“杜英,你终究还是因为杜氏的身份,我不服!换你在这里,你也只能这么样做!我不服!”
声音很快变成了惨叫,接着是被堵住嘴巴的声音。
殷举惭愧的过来请罪,自己还以为这杨盘说不出来什么了,也没堵他的嘴,结果害的少主被骂了。
杜英含笑摇头,根本不在乎。
他知道自己刚才跟杨盘说再多也没用,毕竟每个人的经历是不一样的,杨盘不能理解他,他也不能真的理解杨盘。
而且杨盘所说的也没错,假如没有杜氏少主的身份,杜英也很难轻松的走到现在这一步。
世家的身份,祖上的恩荫,的确给了他很大的方便。
但是杨盘想要做的,是成为割据一方的枭雄。
杜英想做的,却远远不止于此。
杨盘满足于自己世家旁支的身份,杜英却觉得,自己就算是世家直系子弟,终究还是差了很多啊······
相比于南方的王谢两大家族还有众多的江南世家,相比于关中的羌人和氐人,还有关东的鲜卑人等等,自己真的也不算什么。
自己挑战他们,就像是杨盘挑战自己。
应该如何做,才能成功,而又不迷失本心?
第九十三章 师弟在想什么?
杨盘和季权等人被拉下去关押。
杜英不会让他们活着,但是也不是现在就要他们的脑袋。
和韦氏决战在即,正好拿来祭旗。
这一点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杜英说出来之后,大家也都是振奋。无论是殷举和于谈,还是韩胤和麻思等人,终究都不想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刚刚发生的内斗上。
正好大家都可以把憋着的火宣泄在韦氏身上。
都怪韦逵!
如果不是因为韦氏意图扩张,率先抱住了秦国的大腿,而不是和周边的坞堡共进退,甚至之后还开始挤压各个坞堡的生存空间,那哪里又有这么多波折?
大家安居乐业,不好么?
而杜英实际上心里清楚,这不过是矛盾的转移罢了。
现在让大家把怨恨转移到韦逵的身上,对杜英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大战很有可能转瞬即至,此时正是同仇敌忾的时候。杨盘这上百号人能够派上用场,总归是好事。
至于韦逵所做的事,实际上杜英并不反对。
为了家族的生存和强大而努力向外扩张,本来就是应该的。
等到击败韦氏之后,杜英也会这么做。
而现在,杜英必须要为接下来的战斗做一些准备。
他也不能确保韦逵就一定会相信自己设下的圈套。假如韦逵不相信的话,那战斗就很有可能变成双方的硬碰硬。
到时候,这几家联手,就真的能够战胜上下一心、报仇心切的韦氏兵马么?
杜英也不敢保证,只能说尽力而为。
——————————-
“师弟在想什么?”王猛陪着杜英穿过一座座村舍,他自然也能看出来杜英的心事重重。
不是所有人都会天真地以为,解决了杨盘,他们之后就没有任何的问题了,王猛就很清楚,杨盘,只是附带品。
“现在我能做的已经只有这么多,但是总觉得哪里有所疏漏,还有不妥的地方。”杜英缓缓说道。
他刚刚又重新对坞堡之中的兵马进行重新划分,有杨盘手下的一百号人加入,原本杜氏士卒之中不少老弱就可以退居二线了,不然在之前的战斗中也已经可见,这些老弱在战斗中并不能帮上多少忙,甚至还会因为体力不足、行动不便等等,拖累到同伴甚至是整个队伍。
所以杜英把坞堡之中最能征善战的兵马,都集中在殷举和于谈的手中,这两个人各自率领百人,另外再加上韩胤和麻思各自率领的五十人,这三百人便是少陵坞堡的主力,至于那些墙头草,自然各自率领自己麾下剩下的兵马,每个人手底下倒是少说也有四五十人。
这些人如果遇到大战,也就是承担一下侧翼或者后阵掩护的任务,想要充当主力显然不太可能。
杜英这自然是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不信任和对墙头草的打压。
偏偏墙头草们还甘之如饴。
因为少主还愿意把兵马交在他们的手中,就已经足以说明他们还有机会。本来他们就不指望着自己能够爬到多高的位置上,还有点儿小权利,日子过得还算潇洒,就足够了。
至于从杨盘以及其亲信屋舍中搜缴出来的钱财之类的,杜英自然也都是集中管理,拿去和其余的坞堡交换一些粮食,用来弥补杨盘手下粮食的不足。
实际上杜英心中也清楚,杨盘手下粮食不足,一部分原因是杨盘拿着粮食去和外面坞堡交换了钱财以及兵刃之类的,以拉拢自己的铁杆亲信,比如季权手中的刀就是个好东西,对上陆唐手中由杜家专门花重金打造的厚背砍刀,依然不落下风,只可惜人的本领上还是差得有点儿多。
还有一部分原因则是殷存给的本来就是将将好,一点儿都不多,所以杨盘想要用好处拉拢一小批人,自然就只能折损另外一大批人的利益。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杜英对收拾杨盘很有信心。
看上去殷存是引狼入室,实际上他只是在利用杨盘罢了,通过一些小手段,杨盘就被他拿捏得死死地,逼着杨盘明知道是毒药也只能一口口喝下去。
这些流民本来就不是受到了杨盘多少好处,而多半都是无路可走,总归要有一群人凑在一起抱团取暖罢了,人,从来都是一种群居动物。
现在杜英对他们比杨盘对他们好太多,他们自然转眼就把杨盘忘得干净,恨不得为了杜家少主肝脑涂地。
因此现在少陵坞堡内部的问题,看上去很麻烦,实际上解决起来也非常简单。
不是内部的问题,那杜英在担心的就还是外部的问题了。
“对和韦氏之间的战斗没有信心?”王猛试探的问道,旋即微微一笑,“韦逵若是上当,则再好不过,就算是韦逵不上当,我们虽然不占据优势,但是也不比他差多少,到时候分庭抗礼的能耐还是有的,算一算时间,桓征西率军推进到蓝田,也应该就是两三天的事了吧。”
杜英微微颔首,桓温突破武关之后,自然沿着武关道一路高歌猛进,苻生等前秦将领被他追的鸡飞狗跳,一直退入蓝田。
而商洛郡那边,虽然没有消息传来,但是杜英和王猛都认定,驻扎在商洛郡的那些乞活军,早就已经不是当年的乞活军了,郭敬能够挡住桓温才有鬼呢。
显然秦国君臣对此也不抱希望,所以很干脆的把前线一路拉回到了蓝田,根本就没有打算在商洛和桓温僵持,也不指望郭敬能够坚持多久。
还不如背靠长安,补给之类的都方便一点儿呢。
“但是我们好像一直都忽略了一件事。”杜英皱眉说道。
王猛突然想起来什么:“你是说······秦国?!”
杜英也霍然抬起头,看着他。
没错,秦国!
在整个长安城南的各个坞堡械斗中,秦国是不是存在感太弱了?
之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韦氏坞堡上,却忽略了北方的这个庞然大物。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在长安城眼皮子底下,这也是在蓝田大营的侧后方,一旦这边闹起来,然后截断道路,那么威胁到的将是长安、将是在斜谷和子午谷等地把守的秦国另一半主力。
秦国为什么这么淡定,甚至干脆只是让韦氏来解决这个问题。
难道他们真的以为韦氏可以所向披靡?
第九十四章 成败在此一举
假如韦逵在秦国君臣面前把韦氏坞堡的力量吹得天花乱坠,还真的有可能,但是这种可能性有多大?
苻健,也是乱世之中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人物,难道会因为这些话就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韦氏身上么?
恐怕不见得吧。
那为什么秦国会如此安静?
“林氏?”王猛抱臂胸前,显然已经汗毛倒竖。
假如秦国真正想要扶持起来一统长安城南大小坞堡的对象,不是韦氏,而是林氏呢?
杜英却是忍不住笑了一声:“如此,很多事好像反倒是说得通了。”
韦氏,尤其是韦逵的野心,大家都可以看到,这家伙摆明了是想要做长安城南这一亩三分地上的话事人的,是要做一方诸侯的。只有这样才配得上韦逵心目中韦氏家族的身份,才算得上振兴家族。
可是对于林氏来说,要求显然并没有那么高。
林氏和杜氏、韦氏不同,本身就不是什么叱咤一方的豪门望族,能够从一个小世家发展到现在的中等规模,家族上下都已经很满意了。因此林弊想要让林氏再上一层楼,自然不需要掌控整个长安城南、成为能够和秦国平等对话的存在。
就算是变成秦国的傀儡,为秦国掌控这些坞堡,对于林氏来说,也已经是莫大的成功。
假如杜英是秦国负责这件事的人,那么他也愿意选择要求低的林氏,而不是有着勃勃野心的韦氏。
而假如两者一明一暗,都归属于秦国,那么自然更好。
如此一来,秦国就能够在其中巧妙的调控一切,实现各方平衡,避免有一家坐大,同时还能够勾引出来诸如少陵坞堡、周氏等等对朝廷心怀不轨的存在,内外配合,一举消灭。
而且这好像还可以避免让林氏或者韦氏一举坐大。
毕竟韦氏的野心是摆在明面上的,林氏的野心就算是现在还小,那么之后呢?
人,总归是变得。
所以眼前这种局势,看上去是杜英已经卷起来对抗韦氏以及背后秦国的浪潮,而实际上很有可能还在秦国的掌控和容忍范围内,甚至他们也乐得看到杜英他们削弱韦氏的实力,从而让韦氏低头换来秦国的支援或者和杜英他们两败俱伤、只能听从秦国的命令。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一直在不远处冷眼旁观的秦国,显然想要做这个渔翁。
王猛着急的说道:“这可如何是好?”
杜英一摊手:“师兄也没有必要如此紧张,这不是狐狸才刚刚露出尾巴么,让我们看看,他的尾巴到底有多长?”
王猛登时也是松了一口气,旋即笑道:“你倒是镇定。”
杜英抬头望天。
我是很淡定啊,毕竟从一个好好地现代人、接班人,摇身一变变成了千年前的古人,这种事你看我慌了么?不都已经欣然接受了。
所以现在这些勾心斗角、阴谋阳谋,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是史书上的寥寥数语罢了。
若是我来这一遭,就这么被算计了,那老天还为什么要让我来?
更何况······杜英瞥了旁边的王猛一眼。
就算刚才自己的种种妄想,眼前可是活生生站着一个位面之子的,跟在这家伙身边,总归不会闹出来什么大错吧······
不过他还是沉声说道:“现在还不知道此事到底是真是假,更不知道林弊和秦国之间是不是已经达成了什么交易或者默契,所以我们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假如已经设下圈套呢?”王猛反问。
杜英摇头:“自从上一战结束,我就已经不把林氏算作自己人了,现在既然能够判定他们可能另有图谋,那倒是也好,至少不至于让我在想想怎么收拾他们的时候有太多的负罪感。”
王猛怔了一下,旋即一笑。
倒是小瞧师弟了。
杜英则有些感慨,师兄虽然年轻的时候在河北一带一路游历,实际上也是逃难过来,见到的、经历的不少,但是终归只是底层的所见所闻,对于上层的勾心斗角还是缺少一些经验。
历史上的王猛之所以能够在短短几年内崛起,最大的原因并不是王猛在官场上如何如鱼得水,而是因为苻坚给予他的无条件信任。
当时前秦朝堂上,攻讦王猛的不计其数,最后都被苻坚给挡了回去,甚至再敢算计王猛的,连脑袋都被砍了,以至于让朝堂上下谁都不敢再招惹这位靠山过于强硬的爷。
而实际上假如没有苻坚上头一样的无条件信任,王猛是不可能有历史上那样成就的,早不知道被别人什么时候就给阴了。也得亏苻坚是个直肠子,又容易上头,或者说有点儿叛逆心理。
你们这些家伙说王猛不行,那我偏说他行。
只可惜王猛去世的时候,苻坚的叛逆心里似乎又落在了王猛的身上。王猛再三叮嘱莫要南下,结果苻坚偏偏觉得自己行,八十万大军呼啸而下,然后就不行了。
果然人太聪明了,觉得尽在掌握,就是有可能会忽略一些小人算计啊。在杜英看来,王猛显然就是这样的人。
不过现在有自己查缺补漏,师兄应该能够有比历史上更好地发挥。
想远了,现在还是得先解决眼前啊。
“师兄,且静候佳音。”杜英负手,看向前方的道路。
道路一路向东,穿过寨门,通往远方的荒野。
——————-
“好,很好!”韦逵手里拿着任群送来的杨盘“亲笔信”,忍不住朗声笑道,“那按照汝家兄长的意思,便是明天?”
“其实今天也可以。”任群松了一口气,打趣道,“只要韦家主愿意,我家兄长以及上百弟兄随时为家主前驱!”
韦逵将信又递给身边的族老们。
杨盘很干脆了当的告知了韦逵,少陵坞堡的兵力布置,另外他所听说到的另外几个坞堡,兵力如何,也都说了一二。
这一次,由不得韦逵不信。
“还请返回告诉汝家兄长,明日韦氏出兵佯攻周氏坞堡,实则进攻少陵坞堡,还请汝家兄长按照原定计划配合!”韦逵朗声说道,旋即又环顾四周,“诸位,成败在此一举!”
族老、韦氏骨干子弟们也纷纷起身:“成败在此一举!”
第九十五章 谁落入圈套?
任群被这气氛感染的也有点儿热血上头。
对于他、对于杜英他们来说,又何尝不是成败在此一举?
只不过他们的成功,就注定着眼前这些人的失败。
“来来来,郭老弟还请饮一杯!”韦逵直接端起来自己桌子上的酒杯,递给任群,意思自然也是让任群放心,当然了,也有几分“共饮此酒”、“歃血为盟”的感觉。
任群大笑着一饮而尽,接着又团团拱手,大步离开。
注视着他的背影,韦逵深吸一口气,却并没有着急说话。
“家主,我们便按照此计划行事?”一名族老在旁边问道。
不少韦家子弟都已经跃跃欲试。
韦逵却摇了摇头:“我们明天兵分三路,而不是两路。”
大家顿时都露出诧异的神情,这是何意?
“家主认为杨盘所言非真,其中还可能有诈?”旁边的韦边忍不住问道。
当着那郭群所说为一套,反手又为另一套,那就肯定还是不信任杨盘了。
“是,也不是。”韦逵缓缓说道,“杨盘,余是信了的,他完全有和我们合作的需求,但是余不太相信,杨盘所采取的这些行动会如此轻松。”
大家顿时都陷入沉思。
的确,这郭群已经来了两次了,难道对面就真的一点儿察觉都没有?按照郭群自己所说,杨盘还是有很多关系比较亲密的少陵坞堡中的朋友,他们愿意帮忙,甚至愿意配合杨盘采取一些行动。
这倒也不算奇怪。
但是大家转念也得想一想,这些人为什么会愿意配合杨盘,是因为杨盘给了他们什么好处么,是因为他们真的对殷存甚至于杜氏都没有什么好感么?
要知道这些人原本就是杜氏的手下。
跟着杜氏,难道不比跟着杨盘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弘农杨氏旁支来的好么?
他们这样做,到底是他们自愿的,还是杨盘许诺了他们足够多的好处,还是······这本来就是杜氏设下的一个圈套?
而就算不是圈套,杨盘得许诺了什么样的好处,才能让这些家伙站在自己这边?这个好处会不会涉及到事后对于少陵坞堡甚至周围不少坞堡的控制权?
这岂不是就直接和韦氏所需的产生冲突了么?
不然的话,杨盘又拿什么来犒劳这些本来就在坞堡之中掌握不小实权的头领们?若是不给他们一个坞堡,哪怕只是一个小村寨来掌控的话,恐怕人家根本就不会动心吧?
毕竟这些愿意和杨盘交往的人,本来就应该是坞堡之中的墙头草。墙头草没有看到好处,是绝对不会摇摆到一边去的。
韦氏可以允许杨盘掌控少陵坞堡,到时绝对不允许其余的坞堡再分出去,哪怕是几个小村寨也不可以。
韦氏是要掌控整个长安城南的。
杨盘要是以少陵坞堡为中心,再控制周围的几个小村寨,那就有了正面撼动韦氏的实力。
这是给自己拉盟友,还是培养又一个强敌?
大家顿时都明白过来,一个又一个,神情都有些紧张。
刚刚拉了盟友,现在又要准备卖掉盟友么?
“家主还有一路兵马,派往何处?”一名族老忍不住问道。
“林氏!”韦逵果断说道,“之前诸位也亲眼所见,围攻我韦氏的各路兵马之中,林氏的斗志最低,甚至也是诸位最后能够争取到一线生机的突破口,所以这说明林弊本身肯定不愿意和我们韦氏撕破脸。”
大家纷纷颔首。
林弊,林氏的老家主了,大家也算是没少和他打交道,自然知道这个人很沉稳,甚至有点儿阴狠,在之前几个坞堡有相互摩擦的时候,这个家伙就经常在背后煽风点火,挑拨其余几个坞堡之间的矛盾,最后往往是韦氏和周氏之类的打一顿,两败俱伤,而林氏在旁边能全身而退不说,甚至有时候还能占点儿便宜。
而这种沉稳和阴狠的背后,自然还有自私和多疑。此人在林氏坞堡之中不择手段的打压异己,最终让林氏坞堡掌握实权的现在这一辈人都对他言听计从。
不然的话当时林氏也都已经杀红眼了,怎么可能林弊一声令下,村寨上上下下就都放下兵刃,放韦氏的使者进来?
所以大家对于这个家伙一直没有什么好感,却也不得不承认,此时这个家伙的确是一个可以合作的对象。
按照韦逵和杨盘商定的计划,韦氏进攻周氏坞堡,周氏独木难支,按照各个坞堡之间联防的约定,也是出于唇亡齿寒的本能,蒋氏、杜氏坞堡肯定都会出兵救援,这也就意味着杜氏坞堡兵力空虚,韦氏主力可以趁虚而入,在杨盘的配合下一举攻下杜氏坞堡。
而韦逵现在显然打算再派一支兵马,盯着林氏,不管人数多少,至少要让林弊有一种背后发凉的感觉,以此人的自私和多疑,必然只会多有揣测,从而不敢贸然响应周氏的求援。
而等到少陵坞堡被韦氏拿下来,局势骤变,林氏自然不可能再和周氏、蒋氏等联起手来反扑,很有可能会选择站在韦氏这一边。
到时候韦氏又可以驱使着距离林氏更近的杨盘和林弊争夺,毕竟杨盘之前代表少陵坞堡在外也没有少吃林弊的算计,对于此人必定也没有什么好感。
“家主之计可行!”几名族老纷纷说道。
韦逵则沉声说道:“不管这一次到底是谁算计谁,又是谁与谁相争,韦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总归不可能是吃亏的那个!”
现在的韦氏,不能再吃亏,不能再忍气吞声了。
秦国需要的是一个能够稳住城南各个坞堡的小弟,而不是抱头蹲防、一直挨打的小弟。
现在就让韦逵来证明,这城南到底谁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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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东。
长安,到底是两汉故都,又在永嘉之乱中做过一段时间司马氏的临时都城,秦国建立之后,以此为都,自然多多少少又有点儿修缮。
城池总归还是保持的不错的。
而城外经过秦国这两代的稳定发展,也有点儿生机和烟火。
不过毕竟是在战乱之中,这点生机也就是局限在城外驿站处,周围有些商铺和茶铺罢了,供那些准备入城前最后一程路或者出城送别的人歇歇脚。
第九十六章 岂会居于人下?
驿站的一个小院落里,一个年轻人正书写着什么,凑近了看,那一笔一划颇像样子,勾勒之间,自有几分金戈铁马之意。
但是写的,却是《诗经》。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让人觉得有点儿不搭调。
而这年轻人正是杜英时常在心中念起的傅学。
门被推开。
傅学的那个亲随中年人郑重一拱手:“公子,南边消息来了。”
“谁先动手?”
“韦氏要反扑。”中年人说道。
“不出意外。”傅学笑道,“韦氏急于想要证明自己并非无能之辈,自然要找回场子。”
“公子依然打算静观其变?”中年人径直问道。
“不,这正是我们坐山观虎斗的好时候。”傅学放下笔,“但是不代表这一次我们依旧会什么都不做。”
“让林氏动手?”
“是,也不是。”傅学摇头,“我倒是很想,再见见这个杜英。”
“这怎么可行?!”中年人登时脸色一变。
傅学不由得一笑:“难得见到吕公色变。”
对于傅学的关注点竟然在这里,中年人,也就是吕婆楼,亦是有些无奈,还是解释道:
“我只是觉得这有些不妥,杜英此人,当时公子在潼关雷氏家宴上曾经见到,不显山不露水,公子对其关注甚至不多于那个王猛,然而此时身份暴露,我们方才知道此人便是杜陵杜氏少主,其一直隐藏身份,四处游荡,而最终又选择在此时发难,摆明是为了顺应凉州当前局势,配合桓温采取行动,其目标,必然是覆灭我大秦!”
傅学颔首:“当时也的确是我的疏忽,不过吕公所言,我倒是觉得有些片面了。”
吕婆楼好奇的拱手一礼:“还请公子明示。”
傅学斟酌说道:“杜英此人,在关中有游历,甚至还能结交王猛王兄等豪杰人物,必然非是等闲之辈,更何况杜陵杜氏,又岂会真的龟缩西北,久在人下?”
吕婆楼不由得点头。
杜陵杜氏不管怎么说也都是曾经长安城南叱咤风云的存在,尤其是杜预那一代,凭借着外戚的身份和泼天的功劳,虽然并不张扬,但是谁敢忽略杜氏的存在?
现在的杜氏,只不过是凉州张氏的附庸罢了,难道杜氏族人就会甘心于此?
杜英游历关中,肯定也是在寻找能够让杜氏重新变成天下豪强世家的机会,只不过他应该没有从潼关或者长安找到适合自己的机会,因此只能选择调动少陵坞堡的力量,以宣示自己的存在。
至于为什么杜英会觉得没有找到机会,这个问题傅学清楚,吕婆楼也清楚。秦国终归是氐人的秦国,氐人再加上作为臂助的羌人就已经把握住了所有上进的机会,朝堂上群臣也不乐于见到晋人的出现,杜英要是能够在这其中找到机会,那才奇怪呢。
“杜氏想要的,凉州张氏不一定就能够给得了,但是我们可以。”傅学沉声说道。
吕婆楼悚然一惊,直勾勾注视着眼前这位年轻公子,恍惚是重新认识了他一般。
公子果然······亦是有所图啊。
在所有人,尤其是在很多氐人贵族的眼中,自家这位公子沉迷于汉文化,对于氐人和羌人流传下来的很多风俗习惯不屑一顾,因此完全可以用“离经叛道”来形容。
但是跟着公子的人都知道,公子并不是有叛逆之心,而是已经意识到了,凭借着氐人和羌人所秉承的“打服你了就得听我的”这种想法来治理整个中原大地,是不现实的。
百姓,或者说华夏这个民族,永远不可能真的被打服,永远都会有抵抗,永远都会有动乱。
更何况秦国现在也不只是打服了你,你就是我的子民,而是打服了你,你的一切随时都是我的,你们这些手下败将只是我们的奴仆。
这肯定是晋人,或者说华夏民族,甚至于羌人等等,都不能接受的。
秦国可以控制得了关中这一亩三分地,谁不同意就揍谁,但是之后深入中原呢?
偌大的中原,秦国不可能通过战争和压迫征服。
仁义教化,道德礼法,这些才是约束百姓、安抚地方的正确选择。
这一点,傅学认为,即使是此时坐在秦国皇位上的苻健也不见得就明白,更不要说秦国的未来掌舵者,身为太子的苻苌以及被重点培养的淮南王苻生了。
前者狠勇好斗,后者更甚至干脆爱好杀戮。
这绝对不是合格的统治者,更不是合格的中原地区的统治者。
只有深入了解中原文化、推动氐人和羌人学习这些礼法道德,而不是一味地以暴力去实现一切,才能够让氐人和羌人融入这一片土地并且成为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可是偏偏苻健还对苻生这种爱好杀戮的家伙颇为满意。
所以别人笑话傅学离经叛道,而傅学看他们却是一群蛮夷。
蛮夷,终究不会被这方天地所容。
但是吕婆楼他们只知道公子看不惯这一切,却不知道,公子竟然还真的打算去改变这一切,因为在他们这些随从们看来,这未免有点儿不太现实,即使是他这个和公子亦师亦友、地位隐隐还在公子之上的,都觉得这太异想天开了。
原因无他,现在坐在皇位上的是苻健。
而顺位继承人是苻苌和苻生。
与公子无关。
但是公子有如此雄心,对于他来说,当然不是坏事。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他们谁不指望着公子能够往上走,就算是坐在皇位上的可能性不大,走到现在丞相苻雄的位置上,那也是执掌大权的存在,到时候自己推行自己的想法之类的,并非不可能。
时代的发展方向,就由他们来决定了。
吕婆楼的眼神逐渐明亮。
是了,这是观点和想法和他们之前所见到的任何一个氐人贵族都截然不同的公子,这是胸怀无数书籍典故的公子。
杜氏不甘心居于人下,公子又如何会甘心?
他有自己的想法,和旁人格格不入,而他自然也有自己的胸襟抱负,就是要让你们意识到我的想法,是对的!
“但是我们现在能给的,好像不多。”吕婆楼忍不住提醒一句。
现在的公子,现在的他们,实力到底还是太弱小了。
第九十七章 请公子明示
杜氏想要的,他们只能许,至少现在给不了。
吕婆楼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提醒公子一下,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
傅学皱了皱眉。
吕婆楼突然反应过来,嘴角扯了扯,敢情公子你就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刚才只是说大话?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傅学轻轻咳嗽一声,打破安静,淡淡说道:“不知道他需要的是什么,那我们又如何能够确定自己给不了呢?至少把城南的大小坞堡掌握在手中,应该就是杜英无法拒绝的条件。”
吕婆楼忍不住提醒道:“公子,那林氏······”
“阴谋竖子尔,不足与谋。”傅学冷笑一声,“难道这个林弊真的不知道,他和苻生勾结的事,本公子不知道么?吃里扒外的东西,还真以为自己就能够把这关中群雄玩弄于股掌之中?我不信杜英一点儿察觉都没有。”
“这······”吕婆楼有些惊讶。
林氏竟然还有胆量勾结苻生,这是摆明了想要左右逢源啊。
不过他也只能叹了一口气,林氏显然并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合作对象,傅学谨慎而稳重,他和林氏有所往来的事,苻生不见得就会知道。
但是苻生的身边可不是一点儿风声都走漏不出来,尤其是在苻生的眼中,这些汉人和蝼蚁一样,他们说什么、打算献上什么,这些苻生并不在乎。
因为在他看来,自己想要的话,随时都能够拿到,那还有什么好珍惜的呢?
大不了就是用刀砍出来一条路,难不成还会怕了你?
真正让吕婆楼感到惊讶的是,公子还真的派人潜伏在苻生的身边探听消息。
今日,公子终于又露出了自己布置的底盘,也相当于在试探吕婆楼对于自己这么做的态度。
当然,公子的试探,甚至应该算考验,有可能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只不过自己到底是愚钝了些,始终没有察觉。
吕婆楼直直的看着傅学。
傅学微笑:“吕公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么?”
吕婆楼斟酌说道:“属下有一言不知当问不当问······”
傅学登时上前托住吕婆楼的手臂,不让他弯腰行礼:“吕公与我,亦师亦友,多年劳苦奔波,不只是我,内内外外这么多人也都看在眼里,我又如何是什么都怀疑猜忌之人?所以吕公有什么事,尽管开口,便是要我这项上人头,咱们也可以商量商量,只请吕公能宽限几天。”
傅学明显是和吕婆楼开了一个玩笑,但是吕婆楼显然笑不出来,你的脑袋那是能够随便拿来开玩笑的么?
虽然你在陛下甚至丞相眼中都有点儿离经叛道,但是到底还是氐人之中的“华夏通”,朝廷涉及这方面的政策都离不开你的指导帮助,单纯是凭借这一点,陛下就不会允许你有什么意外。
“公子如何能说这种话!”吕婆楼沉声说道,“属下等人不辞劳苦,就是为了公子有朝一日能够,能够······”
说着,吕婆楼已经抬起头来。
傅学含笑看着他。
而吕婆楼忍不住一把抓住傅学的手:“还请公子明确告知,公子当真打算······”
“吕公觉得有可能么?”傅学反问。
“这······”吕婆楼原本泛着光彩的眼睛,一时间又变得暗淡。
有可能么?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好像希望渺茫。
但是公子这样反问,难道是公子有什么门路?
“我觉得倒是有可能。”傅学露出些笑意。
自己深藏在心底多年的想法,多年的隐忍,此时倒是不妨告诉吕公这种亲信,毕竟吕公这些年为自己所做的努力,足以抵消掉傅学对他的怀疑。
吕婆楼到底不是傅学自己拉拢来的手下,而是苻健和苻雄商量后,亲自为他指派的老师,傅学自己也不知道吕婆楼是不是带着陛下的什么任务来,盯着自己这个氐人之中的异类,所以傅学对于吕婆楼终究不可能完全放心。
然而现在,有一些计划已经需要浮出水面、摆在台前,自然也就需要吕婆楼的配合。
在没有发现吕婆楼有什么异常之后,傅学觉得有些事他可以知道了,比如自己的最终目的,也就是那个位置。
吕婆楼沉吟道:“陛下对于太子不甚满意,这倒是众所周知,可是······”
吕婆楼有些无奈的看着傅学。
可是就算陛下对太子不满意,那顺位继承人肯定也是淮南王苻生,因为陛下也已经不是第一次表露出来对苻生的喜爱,虽然大家都觉得这种喜爱之中多少掺杂着点儿迷信的元素在其中。
就算苻生也不合适,那么苻健也还有好几个孩子在呢,顺位继承人怎么也轮不到你这个外人。
除非······
除非坐在上面的皇帝都换了人。
比如换成丞相苻雄,也就是你爹?
可是以丞相和陛下之间亲密的关系,丞相应该不会去做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
难道你要逼着你爹当皇帝?
不忠不孝,这不是占得齐全么?
吕婆楼的无奈逐渐变成震惊。
傅学反倒是被他看的有些奇怪。
吕公你是不是想歪了什么?
他只能开口说道:“吕公,桓温已经一路打到商洛了,两军会战于蓝田,是迟早的事。吕公觉得孰强孰弱?”
说到这件事,吕婆楼自己也没有信心,缓缓摇头:“桓温此次以荆州、巴蜀倾国之兵而来,武关天险已破,商洛和蓝田,恐怕都难以阻拦他的步伐,接下来就是长安了。”
“长安能守住么?”傅学问道。
“这个问题,或许应该要问一问江南那些人。”吕婆楼显然早就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
秦国能做的,就只有坚壁清野、静候局势变化。
真正能够拖桓温后腿的,只有江南的王谢世家。
他们必然也是不愿意见到桓温拿下关中的。
到时候拥有关中、荆州和巴蜀的桓温,可就是真的达成了历史上隆中对的设想。
谁能制之?
“在这个过程中,谁能确保就没有一点儿意外?”傅学径直说道,“据我所知,我那位太子兄长,现在可是非常有危机感的,每战必冲锋在前,似乎生怕自己迟迟没有功绩,而被陛下忽视。”
第九十八章 惊喜还是错看
“但是······”吕婆楼皱眉。
但是还有苻生。
“苻生上位,对我们才是最佳的选择。”傅学给了一个吕婆楼之前怎么也没有想到的答案。
傅学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因为我坚信,苻生不可能是一个好君主,让他上位,只会是关中的劫难,但是······又何尝不是我们的机会?”
吕婆楼已经呆住了。
公子还真的是敢想啊。
不过确实,以苻生现在已经展现出的残忍好杀,把这秦国交给他,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
“而且那或许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傅学补充一句,盯住吕婆楼,似乎在问他,我已经把一切的想法都告知你了,接下来要不要干这一票,就看你怎么想的了。
“苻生很危险。”吕婆楼的瞳孔缩了缩。
“所以他上位,危险的就是我们了。”傅学径直说道,“而且吕公真的以为我那位太子兄长,就不危险了么?至始至终他受到的最大的威胁,都不是来自于外人,而是来自于他的兄弟。”
吕婆楼打了一个寒颤,一句氐人脏话差点儿脱口而出。
敢情不管怎么样,咱们都不好过。
你们兄弟几个就不能延续一下陛下和丞相之间这种相互扶助、相守相望的美好兄弟情么?
不过想想也是,苻健和苻雄兄弟接手的秦国,不过刚刚起于微末,正是弱小的时候,兄弟两个要是还产生内部矛盾,那秦国就玩儿完了。但是很明显,秦国要是能够顶住这一次桓温的进攻,那么玩儿完的可能性不大,甚至还有可能凭借这一战震慑周边群雄。
没错,说的就是你,凉州张氏,还有你们,洛阳的周成、许昌的姚襄。
到时候秦国的强大自然也就会让上位的太子苻苌或者淮南王苻生把注意力放在巩固自己的统治上。
无论是对于兄弟相争本来就已经有了心理阴影的苻苌还是残忍好杀的苻生,都很有可能把屠刀落在自家兄弟们的身上。
那个时候就算是老老实实、什么事都不做,都有可能锅从天上来。
古往今来,这种事可不少。
秦二世那货,甚至连自家姊妹们都不放过,皇室直系杀了个干净。
吕婆楼咬紧牙关,自己既然已经跟着傅学,那么两个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傅学的危险,就是他的危险。
因此傅学说的这个在目前看来并不怎么容易实现的机会,还真的是他们唯一的、也必须把握住的机会。
但是一切真的会如此变化么?
吕婆楼径直问道:“公子,现在我们能做什么?”
傅学一摊手:“天下大局的变化,我们只能揣摩,却不能决断。这大秦国也不是没有可能转眼就消散如烟。我们现在能做的,自然就只有尽可能的掌握更多的人,只有这样,才能在机会到来的时候,一举拿下。”
“杜英?”吕婆楼发现整个问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点。
“没错,杜英,杜氏,甚至,整个长安城外的所有坞堡。”傅学眯了眯眼,“这些,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一群蝼蚁,但是在我的眼中,却是上千雄兵。”
“公子相信这个杜英。”
“不知道,但是可以试一试。”傅学径直说道,“假如我能坐在那个位置上,杜陵杜氏,便是从龙元戎。这个诱惑,对于杜英来说,应该足够大。”
吕婆楼当即郑重拱手:“就让属下为公子走一遭少陵坞堡!”
“好!”傅学颔首,“此事也唯有吕公前去能够安吾之心,吕公务必要小心,另外我会先写一封信试探一下杜英口风,为吕公前驱!”
吕婆楼答应。
而傅学重新把目光投向桌案。
墨汁已经被风吹干。
镇纸没有压住的纸张一边轻轻起伏。
正如此时傅学的心境。
表面上的波澜不惊,却是为了遮掩内心的狂潮。
多年隐忍,现在借助关中之战,说不定自己就能够找到实现此生抱负的机会!
只希望这个杜英,带给自己的应该不是错看,而是惊喜。
“先让林氏尽可能配合杜氏行动,也算是我们的一点点······礼物。”傅学接着说道。
——————————-
“林氏不可靠,韦逵不会放过这个弱点。”杜英揉着眉心,盯着已经纵横交错画了很多标注的地图。
弱点摆在这里,但是他们好像的确没有克服这个弱点的能力。
这就让人很头大。
“对我们来说,韦逵愿意分兵去盯着林氏,也不见得是坏事。”王猛缓缓说道,“毕竟至始至终,我们都没有把林氏考虑在其中,这样说不定还能分走韦氏一部分兵马。”
“我现在担心的,就是林氏会不会和韦逵联手,进攻我们。”杜英喃喃说道,“毕竟他们的背后很有可能是一个主子。”
“而今也只能见招拆招了,至少可以确定韦氏的主力必然会进攻我们这里,拿下他们的主力,这一战不管最后变成什么样子,我们都立于不败之地。”王猛果断说道。
杜英苦笑一声。
战略上的随机应变,这应该是每一个战斗的指挥者都不愿意看到的,毕竟战术上的灵活变通很常见,但是这都需要确立在战略目标的确定上。
而现在他们的战略目标显然有些缺失。
林氏那边,始终是个变数。
“派一路兵马盯着林氏吧。”杜英缓缓说道,“总归能够起到预警的作用,不然真的有什么变数骤起,我们怕是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王猛颔首:“少主言之有理。”
杜英怔了一下,旋即忍不住笑道:“师兄就不用称呼‘少主’了,还是以‘师弟’称呼吧,不然搞得怪怪的。”
王猛亦是一笑,显然他也觉得别扭,当即忍不住拍了拍杜英的肩膀:
“师弟但管放心,只要师兄在,就尽可能的帮你注意到任何可能出现的问题,就算是咱们师兄弟真的智穷、比不上他人,师兄仗剑护你杀出重围便是,大不了咱们还去华山隐居,再读书卷、重头来过!”
王猛一副慷慨神情,自然让杜英心头一暖。
好大腿,不,好师兄啊!
脚步声响起,任群走了进来:“外面各个头领都已经到齐了。”
杜英和王猛交换了一个眼神,杜英颔首:“让他们进来吧,是时候告诉所有人,我们的计划!”
第九十九章 享受联盟的好处
天蒙蒙亮。
原野上的风带着丝丝凉意。
周氏坞堡坐落在少陵坞堡西南十几里处,实际上已经背靠终南山,位于两山之间,扼守入山要冲。
而周氏子弟和族人的收入,一部分依靠耕作,一部分依靠山中打猎,所以比起来平原上的少陵坞堡之类的,周氏士卒自然就更为彪悍,会有周隆这样性情如火的族长也在情理之中。
韦氏兵马并没有进攻位于西北侧的平原上的林氏、蒋氏或者杜氏坞堡,反而选择了西南侧的周氏坞堡,这让周隆以及周家的族老、子弟们都很诧异。
人人都说捏柿子应该找软的捏,韦氏最应该去找麻烦的,应该是蒋氏才对。
而就算欺负蒋氏属实是有点儿落不下面子,也难以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那也不至于直接找到他们周氏头上来吧。
上来就啃最硬的骨头,也不怕崩坏了门牙?
周隆拄着刀看着韦氏人马从北侧和东侧逼近坞堡,人数至少在两三百人上下。
按照杜英的统一调遣,联盟最薄弱的地方自然还是蒋氏坞堡,各家各户都抽调兵马支援那里。当然除了这几个大坞堡之外,还有众多跟在这几个带头大哥后面的小村寨们。
他们在之前进攻韦氏坞堡的战斗之中拿了好处,也露了脸。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他们当然也不好意思不和联盟共进退。
更重要的是,谁知道韦逵有没有记住他们的来路,收拾不了大的坞堡,保不齐就把他们收拾了。因此很多小村寨索性就举家迁移,都凑到蒋氏坞堡那边,或者直接退到少陵坞堡和周氏坞堡构成的侧后方防线以西。
就怕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啊。
不过对于这些小村寨来说,他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实际上也不亚于饮鸩止渴,因为他们现在龟缩在大坞堡的背后,当大家齐心协力抵挡住韦氏的进攻之后,又有谁能保证这些大坞堡不会反过来对着他们下屠刀?
到时候甚至都不需要动手,村寨之中的百姓恐怕也都愿意接受大坞堡的庇护。
还是大坞堡来的安全啊,尤其是只要不过分向他们索取什么的话,那大家何乐而不为呢?
毕竟在此之前,大坞堡吞并小村寨,不外乎征服或者死亡,小村寨的百姓是要变成奴仆,而不是和坞堡之中旧有的百姓平起平坐的。因此大坞堡的吞并行为只会导致小村寨们的群起而攻之,甚至还会让旁边虎视眈眈的其余大坞堡直接动手。
大家联手,共同渡过这混乱的时期,这显然是现在很多小村寨的寨主们都已经达成的共识。
实际上只要大坞堡不欺压他们,而是以盟友的身份对待他们,甚至他们都不求能够跟着一起吃肉,给口汤喝就可以。
即使是乱世之中,即使是温饱往往都成问题,很多人还是想要尊严和尊重的。
这或许就是礼仪教化的作用和影响。
人,和其余的动物,终究是不一样的。
这也是华夏和蛮夷的区别所在。
而显然杜英对于缴获的分配、对于小村寨联合作战的统一指挥部署,让这些小村寨的寨主们也能够感受到这位杜家少主的平等和尊重。
他们很受用,自然就愿意维系现在的联盟状态。
而实际上不只是他们,大坞堡的族长们也很受用。
一个人打生打死自然比不过一群人同进退。
所以虽然不知道韦氏的兵马为什么会突兀的出现在自家门口,周隆还是很果断的派人前往蒋氏和杜氏坞堡等处求助。
有共进退的盟友不招呼,那不是傻么。
至于林氏,他就没指望林弊这家伙会有这么好心。
当然,如果杜少主能够指挥得动林氏兵马,那周隆也不会反对。
“族长,咱们坞堡之中现在可战之兵还有一百余名,加上妇孺老弱,凑齐三百人应该没有问题。”一名族老在旁边建议道,“韦氏突然前来,恐怕有诈,我们是不是应该闭门死守,等候支援?”
周隆对于周氏来说,的确是个好族长,这些年带着周氏子弟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为周氏开拓了打猎这一大块“收入来源”,终于让周氏子弟不需要一味地在原野上和其余的坞堡争夺耕地。
而且因为周隆狠勇好斗,带动着坞堡上下习武气氛很浓郁,就算是对外冲突中,也很少吃亏,所以坞堡上下对于这么一个族长还是比较信服的。
奈何族长有的时候就是太莽了一点儿。
现在族老们就很担心这家伙会提着刀就冲出去。
你好歹也是族中主心骨,上一次进攻韦氏坞堡的时候就曾经亲临战阵,甚至还受了伤。
事情已经发生,我们也就忍了。
现在你还是稳住吧。
“闭门死守,难道要让韦氏看我们的笑话?”周隆冷声说道。
因为他很清楚韦氏会用什么手段来恶心自己。
果不其然,村寨外面列队的韦氏兵马,已经开始齐声高喊:
“周隆周隆,有勇无谋。
块头很大,打仗不行。
偌大周氏,缩头乌龟。
韦氏所向,屁滚尿流!”
甚至这帮家伙还很过分的又重复了一遍:“屁滚尿流!”
好像眼前的周氏坞堡已经要被他们踏平了一样。殊不知两天前,周隆还曾经身先士卒,打的他们韦氏才叫一个“屁滚尿流”。
周隆的脸色登时铁青,不少周氏子弟更是嗷嗷叫着要出战。
即使是几个族老,脸色也有点儿不对劲。
狠勇好斗以及有点儿暴躁的性格,当然不是周隆所独有。
这玩意多多少少都有点儿遗传。
此时这些家伙一骂,几个族老也都要把刚才冷静的劝导丢在脑后,恨不得直接就和这些家伙拼命。
我们周氏被人顶着门骂,以后还怎么混?
怕不是要缩到山里去,真的当缩头乌龟!
不过还是有冷静的族老站出来说道:“族长,诸位兄弟,小心有诈,敌人知我,必然会相对应的设下陷阱。”
大家顿时都皱了皱眉,相对冷静了一些。
这就是世家或者家族抱团的好处,在场的这些族老,也都是周氏直系子弟,最远的关系也就是堂兄弟,而且从小到大抬头不见低头见,关系自然好的很。
此时有人说话,其余人自然就得掂量掂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