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9章 与众不同的何几
博承贤和何几站在冷冷清清的落梅庵门前,两人同时扬起头看门上的匾额。
刚才仲琨站在众多男人中央显得并不起眼。
来落梅庵的除了凡人男子,有不少是男修,仲琨的气质和长相都不是很出众,但是博承贤和何几还是很轻易就找到了他。
只不过刚才这里喧嚣吵闹的时候,他俩并没往跟前来。
他俩不是跟着仲琨来到这里的。
今日华畅和牛能淦进城,博承贤去迎他俩人,一直到过了晌午才回客栈。
之前炎颜特别交代过,这次商队不同他们住。
博承贤便事先给商队另外订了一间客栈。
商队的人进城,他自然得亲自去接迎。
等到把商队都安置好,他一回客栈何几就告诉他,仲琨又出门去了。
博承贤当即又马不停蹄带着何几出来寻仲琨。
尽管沧浪城很大很繁华,但有锁云链的感应,博承贤还是很快就找到了熟悉的气息。
跟着锁云链的感应,博承贤带着何几一路就来到了落梅庵。
因为还没搞清楚状况,所以俩人虽然找到了人,却没贸然靠近。
“师父,师叔的戒指很可能就是给了这间庵堂。”
何几低低地说了一句,目光在眼前的庵堂上来回扫。
看了半天何几也没发现啥特别吸引自己的地方。
他这半天都没想明白,这么朴素不起眼个小庵,为啥那么多男人往这里头扔钱?
最后,他的目光从门前那颗胭脂梅树,还有那眼小潭上扫过,觉得这两样东西好像有点不对劲儿。
可是仔细盯着看,又觉得没啥。
何几收回视线,才反应过来,师父又没搭理自己。
何几忍不住再次转头看向博承贤。
果然,博承贤又开始眼睛直直地盯着刚才被那些男人扔过钱的小阁楼发怔。
自从跟着师父找到这个地方,师父就总是这样发怔。
何几又不敢轻易打扰师父,生怕师父在感应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自己修为不高,就总感觉像师父这样的人,干什么事都高深莫测的。
可是,师父像这样眼神直勾勾的样子,何几以往从没见过,他又有些不放心,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扯了下博承贤的袖管。
“师父?”
“嗯?”
博承贤被何几轻轻扯动袖管的胳膊最先恢复直觉,然后何几的声音紧接着传进他耳朵里。
博承贤感觉神识里好像有一根束缚住他感知的视线“啪!”地一声,断了。
他扭头看向身边的何几。
何几也同样在看着他,只是眼神明显忐忑不安。
博承贤此刻的心情很复杂。
自从走近这座庵堂,他就有种被什么东西千丝万缕包裹束缚的感觉。
之前远远地跟着仲琨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博承贤能清楚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不自觉想探知庵堂里那个女子。
心头浓烈的好奇产生的莫名其妙,却存在地异常清晰。
之前就是何几把他唤醒,才让他的意识回转清醒,同时及时察觉到了自己的不正常。
刚才走近落梅庵的时候,那种缠绕束缚住神识的感觉又一次把他束缚住,幸亏何几再次唤他。
接连两次,都是全靠有何几是清醒的。
博承贤心里有些惊讶,同时也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他猜仲琨很可能就是被与他相同的感觉束缚住了。
只不过仲琨没有他这么幸运,有何几帮着唤醒,这才导致仲琨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仲琨自己可能还尚不自知这些。
何几唤博承贤的时候原本就有些纠结犹豫,这会儿见博承贤扭头拿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何几立马就后悔了。
“师父对不住,徒弟不是故意叨扰您,徒弟只是……”
博承贤抬起手,轻轻在何几肩上拍了一下,打断了何几紧张的解释。
“无妨,你做的对。”
何几张着嘴,一时间没了言辞。
师父的夸奖来的太快太突然,搞得他都不晓得师父夸的是哪一出。
何几不知道缘故,博承贤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当初在浑敦镇收何几做徒弟的时候,炎颜就曾跟他嘱咐过,不论天分高低,要认真教何几。
当时炎宗主就说过,何几跟一般人有点不太一样。
并且博承贤还想起一件事,何几第一次带领他们前往夜雾荒野的那个晚上,他当时连灵根都还没开启。
可是他一个人站在夜雾荒野的林子边上,居然就能抵抗住那么厉害的荒妖的蛊惑。
或许是何几这种不容易被蛊惑的性格,引起了宗主对他的格外重视。
博承贤的性格随他师父右长清,尽管对待徒弟,却从不拿师长的架子。
尤其今晚何几帮了他大忙,博承贤至此对待何几越发不同于一般的弟子。
夸奖过徒弟,博承贤抬头向阁楼上看了一眼,转身沿着街道往回走。
何几赶紧跟在后头,忍不住问:“师父,咱们这就回去了?”
“嗯!”
博承贤往回走的脚步有些快,何几得小跑才能勉强跟上。
“那师父,咱们的灵石咋办?”
何几有些担心宗主过几日出门,仲琨师叔拿不出灵石,师父也有可能受牵连。
博承贤:“实在不行,先同华首领他们暂借一些。如今商队已经进了城,宗主的开支应该不成问题。”
尽管事情解决了,可何几还是有些不甘心,忍不住继续问:“可是师父,那些灵石就白白给了那个尼姑庙子么?徒弟觉得仲琨师兄多半是被人给骗了,咱们是不是该讨要回来?”
博承贤停下脚步,看向何几,认真道:“不是不想讨回灵石,那个庵堂里的人,咱们打不过。”
何几眨巴眨巴眼看着师父,觉得师父有些奇怪。
他们打不过,难道宗主也打不过?
师父还没打呢就灭堕了自家的威风,师父莫不是忘了,天下头号护短的宗主就是他家这位。
他师父要是挨了人家的打,宗主铁定得打上门来把这破庵堂给掀了。
就宗主那轻易不吃亏的性子,既然亲自打上门去,肯定不肯白走一遭,到时候别说那一个戒指,没准儿宗主还能顺回来点啥呢……
思及此,何几心里默默感慨。
自家师父还是太实诚了呀!
第1260章 男人变得可真快
今日夜里有点跟以往不一样。
花枝大娘点了男人,自阁楼里出来,沿着木楼梯走下来的时候,并没向院子里头走。
她跟驼背侍者一起守在庵门前,手里捏的帕子被绞地全是褶子。
她自己还没察觉自己的不安已经被手里的帕子暴露,脸面上仍旧平静地等着被点中的那个男人进来。
驼背侍者很意外,他悄悄看了眼花枝大娘手里的帕子,轻轻地拉开了门,把等在门外的男人放了进来。
被点中的男人走进落梅庵,在门前站定,张着好奇的眼,打量这座充满神秘感的庵堂。
男人站着没动,花枝大娘也站着不动。
男人打量院子的时候,花枝大娘在打量男人。
驼背侍者从来没见过花枝大娘这么认真仔细地看男人。
从前她只管把人往院子里领,他甚至都没见过花枝大娘拿正眼看过那些男人。
今晚格外不同。
今天夜里,花枝大娘的表情神态,就跟给亲生闺女选女婿似得,那双温柔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男人瞅。
驼背侍者甚至觉得如果可以,花枝大娘恨不得割开人家的皮囊看个究竟。
可能花枝大娘的眼神太过明显,看得男人也生了疑惑,扭头看向花枝大娘的时候。
花枝大娘才依依不舍地收起目光,转身引着男人往里头走。
男人安分地跟在花枝大娘背后,向着墙上挖的门洞走去。
站在阴影里的驼背男人看着俩人的背影,紧紧皱起眉。
从花枝大娘腰肢摇摆的频率来看,她今晚的脚步又有些迟疑。跟昨晚送进去洒金贴那会儿一样。
他早发现了花枝大娘今晚不对劲儿,或者今日一整天,落梅庵里的氛围都不对劲儿。
难道是宝儿姑娘害了病?
尽管心里各种猜测,不过这些都不是他能操心的事。驼背侍者只是把这些疑惑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仍旧走进暗影里他自己歇息的地方去了。
花枝大娘引着男人转过门洞,一阵灼热的气息突然扑面冲过来。
脚底下的步子一顿,花枝大娘下意识抬起衣袖遮挡住扑向脸颊的滚烫空气。
然后她就看见整个院子都是一片翻腾的赤红岩浆海。
岩浆海的彼岸立着一副不知是什么妖怪的巨大白骨,宝儿姑娘就横卧在其中一根横着的肋骨上。
宝儿姑娘还是穿着那件大红肚兜,黑缎子一样的长发泼在背上,黑段子里间或露出一线白,那是她的皮肉。
宝儿姑娘仍旧仰着头看星星,表情神态同以往的每个晚上一样。
花枝大娘的脸色却变了。
她苍白着脸,僵硬地转过脖子,去看带进来的男人。
可是她转过去的目光却并没看见男人的眉目,她看见的,是一对漆黑的,反着金属一样冰冷亮光的复眼。
“啊!”
花枝大娘失声叫出来,人跟着瘫到了地上。
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一只两米多高的黑甲虫。
“卡察!卡察!”
巨大的黑甲虫钳子一样的口器来回摩擦着,发出金刚锉刀一样刺耳的声音。
同样是钳子形状的前肢大大地张开,挥舞着叉向瘫软在地的花枝大娘。
花枝大娘根本无力反抗,惊恐地瞪大美目,眼睁睁看着那对漆黑的钳子探向自己的腰身,心头一片悲凉。
就在巨型黑甲虫钳子一样的前肢就要挨上花枝大娘的时候,不知从哪儿伸过来一条庞大的毛绒花尾,撩起岩浆滚烫的气息狠狠扫向黑甲虫。
巨大的长尾来势凶狠凌厉,每一根尾毛都像是一把锋锐的剑刃,出手的角度又刁又巧,灵活地避开黑巨虫坚硬的背甲,直接向虫腹刺进去。
黑巨虫外形笨拙,其实行动十分灵敏。感应到对方的攻势,果断地放弃了花枝大娘,迅速原地转身一百八十度。
原本是柔软的虫腹,立马就变成了坚硬的背甲。
花尾撞击在坚硬的甲壳上,同时发出金属撞击和摩擦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听声音的感觉就像两幅机甲在战斗。
漆黑的甲壳有效阻挡了大尾巴的攻击,并且在大尾巴甩过去的瞬间,灵敏地伸出虫爪捉住了大尾。
大尾毫不迟疑地甩起,把巨大的黑虫一起带向半空。
黑虫的反应跟它笨拙的身体完全不对等,大尾巴速度之快,几乎能连成一片虚影。
可是黑甲虫却始终稳稳地把巨尾抓在怀里。
如果炎颜此刻在现场,一定能看出来,今晚出现在落梅庵里的这只黑甲虫,同她以往战斗过的那些黑甲虫,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
除了速度,还有智商。
花枝大娘吓地脸色发青,腿软地完全使不上力气,只能拼命扭动腰身,一点点挪进旁边的竹丛里。
把竹子死死抱住,花枝大娘惊恐地瞪大眼看着院子里这诡异的场景。
打一进来看见这口岩浆池子,她就知道要坏事。
黑甲虫一对大前肢把大尾紧紧夹住,张开铁钩一样的口器狠狠咬了下去。
尽管大尾的毛皮如尖针,同时刺入黑甲虫的口器里,可是黑甲虫却完全不畏腹中的伤,死命咬住大尾不放。
眨眼,被虫子口器咬住的位置就迅速渗出一颗血珠子。
刺破了大尾的皮肉,黑甲虫的喉咙里迅速伸出一根管子,像蚊子的口器,贪婪地把那颗血珠吸着吃掉。
宝儿姑娘轻轻皱起眉头,脸上露出厌恶。
就在她眼神投过来的同时,大尾带着黑甲虫,自高空之上狠狠戳进翻滚的岩浆里。
“滋滋滋……”
赤色的岩浆瞬间将体型巨大的黑甲虫吞没,院子里飘荡着一股焦湖和腥臭混合的气味。
趴在兽骨上的宝儿姑娘打了个嗝儿,厌嫌地皱起眉:“温壶酒来。”
浑身瘫软的花枝大娘一点点从竹子后头挪出来,颤抖着身子朝宝儿姑娘打了个欠,转身出去了。
等她端着酒壶折回来,小院中的岩浆和兽骨全都不见了踪影,微风徐来,吹开塘中晚莲,散出清雅的宁静的幽香。
宝儿姑娘仍穿着红肚兜,趴在古色古香的小阁楼的软垫子上。
刚才那场激烈的较量如同幻梦。
第1261章 你家宗主也打不过啊
花枝大娘把温好的酒摆在宝儿姑娘的身前,行礼的时候小心翼翼拿眼偷瞄宝儿姑娘的脸色,最终忍不住自唇间发出一声幽幽的轻叹。
“奴仔细斟酌了半晌,还是错选了人,给姑娘惹麻烦了。”
说话的时候,她的膝盖也软软地,一点一点跪了下去。
宝儿姑娘黑漆漆的眼睛望着遥远的星星,琉璃杯中的酒灌入口中,喉咙一滚喷出个浓浓的酒嗝儿。
香辣的气息扑在花枝大娘的脸上,花枝大娘没恼,反而内疚地红了眼圈。
“麻烦是来找我的,与你何干?呵呵,你当你有这大颜面呢!”
尽管话里话外充斥着一股子嘲讽的味儿,可是花枝大娘却一点不恼,反而越发愧疚起来。
小心翼翼给宝儿姑娘斟上酒,又小心翼翼地嘱咐一回,花枝大娘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那神态,当真有些像怜惜女儿的母亲。
“砰”
“砰”
“砰”
……
屋里的炎颜不耐烦地皱起眉:“跟谁学的这是?要干什么!”
打昨晚间博承贤就跪在她门外,尽管对方没敲门也没吱声,可是炎颜早就知道是他。
不过她有事情要干,就没理会。
等隔日早晨回来,炎颜发现博承贤非但没走,还磕起头来了。
这是非逼着她见面的意思。
炎颜顶烦这样的,勐地翻开桉几上的《沧浪志》不耐烦地吼了一嗓子:“进来!”
对面的玉眉先生捋着胡子,笑呵呵道:“这孩子不错,他是当真有事要见你才会这样。”
说话的时候,一枚黑子落入他怀里抱着的方盒子棋盘里,玉眉先生才展开的笑眼又凝重起来。
听见开门的声音,炎颜努力压下不悦,皱眉看向房门。
就见博承贤慢吞吞从外面走进来。
之所以慢吞吞,是因为他是膝行而入,也就是说,博承贤是跪着进来的。
看见这个,炎颜本就没耐烦,表情越发沉下来。
尽管来这个世界有几年了,可是炎颜仍保持蓝星礼仪上平等对话的习惯。
平日里看见磕头的就烦,尤其今日被打扰,本来就郁闷,博承贤还跪着进来……
“起来说话!”
炎颜开口,面前桉几上摆放的《沧浪志》书页无风自动。
博承贤感受到一股凌冽的杀伐炁息,心头震惊,忍不住抬头看向桉几后的炎颜。
炎颜此刻的神态表情其实并不十分严厉。
虽然不喜弟子伙计动不动就下跪,尽管她脾气并不是很好。
可她哪怕面对白雾殿晚辈弟子和商队的普通伙计,总是容色温和的。
可是此刻,博承贤却清晰感受到了炎颜身上的杀气。
但他知道炎颜身上这样浓烈的杀气并不是针对他的,是她才经历了什么,浸染上身的。
就如浴血疆场归来的士兵,身上自然会浸染刀风饮血的气息一样。
可是宗主她近日连房门都没出过,为何身上会有这么重的杀气?
并且博承贤此刻抬起头才发现,炎颜左肩的修士服竟破了道口子,尽管伤口不大,却隐约能看见有一星血渍染出来。
博承贤起身走到书桉前,仔细查看炎颜的伤口,一脸担忧:“宗主您没事吧?”
炎颜偏头看了眼自己的肩膀,抬起手捂住那处小伤口:“无妨。”
随后炎颜把目光投向博承贤:“出了什么事?”
这小弟子最是个厚道省心的,从来都闷不做声地把她的一切日常安排地妥妥帖帖。
自打浑敦镇开始跟着她,后来到天悲岛,再来沧浪城,博承贤行事的稳重妥当一直令炎颜很放心。
所以他今天在门外跪了一整夜,还没完没了磕头,就显得很不正常,炎颜便猜一定发生了他自己无法处理的事。
博承贤再次双膝跪地,给炎颜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这回炎颜没说话也没生气,耐心等着他把头磕完。
博承贤再起身,脸上的表情沮丧极了。
他把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简单明了地给炎颜讲述了一遍。
最后讲到昨天夜里,他带着何几找到落梅庵,原本打算把灵石讨要回来,却差点也被迷惑,为此羞愧不已。
博承贤还把何几好几回唤醒他的细节也仔细说与了炎颜,最后还忍不住把自己的徒弟狠夸了一阵。
整件事情都交代清楚之后,博承贤丧气道:“随身带的灵石没了,弟子清减些倒无妨,只是还有宗主您。”
“是以,弟子打算向华首领和牛首领处暂借些灵石填补上。借回来的灵石数目皆记在我与仲琨师弟的名下,待我二人慢慢偿还。”
“弟子特来请示宗主的意思。”
博承贤说完,站在原地等着炎颜示下。
炎颜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借灵石可以,但既然是仲琨负责保管灵石,便只记在他一人名下。”
“另外,”炎颜略斟酌,嘱咐:“落梅庵你不用再去,仲琨那边也无须操心。心性锤炼是个人的事,这种事连他师父也教不了,你更管不了。”
博承贤赶紧应声:“是!”
炎颜继续说:“还有一样,落梅庵吞进去的灵石亦不必讨要。”
博承贤有些意外地抬起头,不明白地看着炎颜。
炎颜笑了:“那是个我都打不过的主儿,你去了不是白挨揍?”
博承贤惊异:“宗主知道落梅庵?”
炎颜的手指轻轻拂过左肩上伤口,浅笑:“还没来沧浪城,我就知道了。”
直到博承贤懵里懵懂地退出炎颜的房间,几乎没有存在感的玉眉先生才开口:“你打算怎么办?”
炎颜很有些无奈地松了下肩:“还能怎么办?打不过也得打呗……嘶,疼死了……沧海这厮,下手可真狠……”
耸肩的动作扯动了那道小小的伤口,立马又有一粒血珠渗出来。
这道看似不起眼的小伤口炎颜竟然都不能止血,显然下手的不是一般人。
炎颜疼地嘴唇都白了。
玉眉先生叹了口气:“你要对付的是位星君,帝君若不使出神力替你淬体,如何能战得过?”
炎颜这些日一直没露面,便是在须弥境中让沧华帮忙淬体。
提升修炼的法门,除了吸收天地灵炁,磕丹药之外,还有另外一种,便是“淬体”
第1262章 神仙打架,真正的
淬,锻炼,磨砺,使之强韧,增其密度。
淬体,顾名思义,就是把身体,神识,锻炼成同目标状态一样的强大状态。
淬体又分两种,一种文淬,一种武淬。
文淬,是找相同灵炁的几个高阶修为的修士,强行向一个低阶修为的修士身体里灌输灵炁。
利用强大的灵炁源源不断冲刷经脉,使低阶修士在短期内,达到同阶层内身体强度和神识力量最强状态。
这有点填鸭的意思。
武淬就简单多了,就是打!
短期内安排无数场对战,通过短期内无数场高强度的格斗,把身体各方面在战斗中进行调整,最终达到同阶层的最强状态。
不论是文淬还是武淬,淬体都无法帮助修士提升修为,但是却可以把修士的身体,在最短的时间内变成一块类似压缩饼干一样,内核远超同阶层修士的最强状态。
当时炎颜跟沧华提出淬体这个想法的时候,沧华想都没想就选择了武淬。
炎颜还有些不甘心,跟沧华争辩过。
她虽然第一灵根是空间之力,但她的灵根同样也有木之力,并且就来源于沧华本体,简直就是现成的资源共享体。
其实沧华给她木之力那截灵根中注入神力帮助她提升,就可以达到文淬的效果。
但是沧华却坚持一定要武淬。
炎颜清楚记得,提出要给她“武淬”的时候,沧华还十分难得的笑了。
当时炎颜就觉得这事儿不简单,她特地刁钻了追问过沧华笑的理由。
沧华给出的理由是:为又找到了一颗星,高兴的。
那一刻,炎颜盯着沧华的脸看了很长时间。
最后她沉默地认为。
沧华这厮大概就是为终于能名正言顺地揍她了,并且打赢和打坏了都不用负责而开心的!
“或许还有别的办法,不一定非得这么极端。”
玉眉先生试着开解。
他清楚炎颜此行的确压力非常大,不然就凭这丫头刁钻聪颖的性格,绝对不会白让沧华折磨这么久。
别人不清楚,玉眉先生却是知道的。
不能怪炎颜今日面对博承贤的时候脾气不好,没人知道她这些天糟了多大的罪。
“这边有劳先生看着,我进去了。”
玉眉先生难得露出动容:“你伤的不轻,要不歇息一晚。”
炎颜摇头:“没时间了。”
说完,人便消失在桉几后。
玉眉先生看着空荡荡的茶席,无奈叹息,将神识之力再次全部放开,继续低下头研究自己的棋局。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玉眉先生抬起头看向房门,再次叹了口气。
仲琨又出门去了……
须弥境——
所有的狌狌兽全都放下了手里的活儿,仰着头往天上看。
就连最能吃苦耐劳的邓文明,也难得摁灭了炉子里丹火,坐在山坡上往天上看。
丝丝怀里抱着个竹子编的小零食篓子,里面装着现煮的盐水毛豆,坐在一群半大的狌狌堆里,跟大伙儿一起仰着头往天上看。
烈山鼎因为要仰起巨大的青铜脑壳,对它那四条小短腿儿来说实在太为难了,索性就把鼎身放倒在斜坡上,躺着往天上看……
看啥呢?
神仙打架!
不忽悠人,真正的神仙打架。
炎颜跟沧华打架。
须弥境的半空被炎颜设下一个透明的罩子,那是个特殊的空间结界,炎颜和沧华就在那罩子外头打。
不然须弥境里得被他俩折腾地飞沙走石,谁也活不了。
炎颜手舞银鞭。
沧华赤手空拳。
两人都是来真格的样儿。
炎颜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郑重。
她能从对面沧华的身上,感受到一种无形又强大的威压,那就是神祇的炁息。
沧华的神态仍旧如寻常观书,下棋或品茶。
境域内罡风猎猎,周围云团聚拢马上被撕碎,撕碎又聚拢。沧华墨紫的长发却纹丝不动。
只有在微阖的眼帘慢慢抬起,幽紫的眸投向对面的炎颜那一刻,垂在鬓边的一缕发丝才轻轻飘起来。
沧华只是撩开眼,对面的炎颜却已经全力迎激。
手里的银鞭如旋风带起实质的鞭影形态,炎颜的手已经松开了摩诃洛加蛇颈化成的鞭梢。
整根银鞭一头将炎颜身体护住,另一头在飞速抽击中形成实质的阴阳双鱼幻象。
炎颜双手迅速结出古老而繁复的珈印,与此同时,神识中有相同的珈印被瞬间点亮。
炎颜使出所能输出的最大灵炁,用力拍向双鱼幻象,口中同时高喝:“挫锐解纷,和光同尘!”
随着炎颜的暴喝,强大的黄金炁凌激发双鱼幻象,骤然释放万千如金针一样的光芒,锐利而毫无缝隙地向着沧华眼皮撩起的风尘吞噬而去。
可是,磅礴的双鱼图才往前推出不足一米,好像遇到了一堵无形的力量墙体,光芒万丈的双鱼幻象,就如炎颜口中喊的术法一样,完整地一点点在原地消散。
整幅画面就像迎着阳光洒出一把细如尘埃的金色粉末。
缓慢而静谧,最后是绝对的虚无。
站在双鱼幻象后面的炎颜,还在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画面,身体突然一僵,眼神蓦地睁大,随后放空。
最后身体重重地跌跪下去……
直到这个时候,自她发丝到身体一直到脚尖,才缓慢地显现出一条条细如发丝的伤口。
浑身上下,就像被无数根蛛网狠狠勒进皮肉里,体无完肤,毫发尽碎。
从始到终,没人看到沧华出手。
可是炎颜却已经几乎被鲜血浸染得面目全非。
整个战斗的过程,只是须臾,胜负已定,丝丝零食篓子里的盐水毛豆一颗都没来得及剥。
空中隔离的那道光壁消失,几乎所有狌狌和丝丝还有邓文明,一起往星辰龛的方向狂奔。
众人得赶在炎颜掉下来之前把她接住。
为了不被打扰地跟沧华格斗,炎颜关闭了须弥境的守护功能。
也就是不管沧华出多重的手,只要不到性命的最后一线,须弥境不会启动护主功能。
所以,重伤的炎颜会从高空跌落,会摔得很惨。
眼看炎颜就要掉下来,邓文明突然踩在了吨巴的背上。
吨巴奋力向上一跃,邓文明顺势扯住丝丝的手臂,用尽全力把它甩向掉落下来的炎颜。
那一刻,丝丝所有的手臂都被甩飞起来,就像个随风飞舞的巨型蒲公英,被风吹送向向下高速坠落的炎颜。
等到丝丝稳稳地把炎颜接在怀里的时候,它已经认不出她来了。
第1263章 被大自然暴击
自踏上这片大陆开始,炎颜从来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整个身体的肌肤被一寸寸割开,鲜血浸染了整个身体,就连头发也一根不剩被全部剃掉。
丝丝的脸颊两侧全是漂浮的泡泡,这些泡泡是蜃的泪。
丝丝勐地抬起头,冲着沧华的背影喊地歇斯底里:“你怎忍心!你怎忍心!呜呜呜呜……”
阿祥带着母狌狌们把,事先预备好的干净的白棉布条裹住炎颜的身体。
裹一层,湿一层,再裹一层,再湿一层……
全是止也止不住的血。
母狌狌们不敢朝帝君吼,一边默默地往炎颜身上裹布条,一边默默地擦眼角。
场面看起来悲伤又带着些诡异。
要不是炎颜身上不停往外冒血,染红了那些雪白的布条,画风就很有些埃及法老下葬那意思。
“叮咣叮咣——”
烈山鼎四条小短腿儿倒腾的比母狌狌们慢些,终于赶到近前,把众狌狌挤到一边,高声嚷嚷着催促:
“放进来,放进来,快快快……”
“布条子能止住帝君落下的伤口?以为过家家呢!”
“赶紧把人放进来,哎嗨,女人干点活儿就是磨叽,赶紧的……”
烈山鼎的鼎口浮动着白色的火焰,柔柔地盛在偌大的青铜鼎里,就像一捧琉璃做的水。
丝丝赶紧指挥着母狌狌们,把完全变成血人的炎颜放进烈山鼎里。
人刚一入鼎,赤白的火焰勐地拉高,立时就把炎颜通身没入其中。
奇异的是炎颜的身体并没沉入鼎身的火焰里,而是被白琉璃火轻轻地举起来,漂浮在火焰的中央。
被放进琉璃火中的炎颜,身体果然立刻就不再流血了。
事实上如果此刻有谁把手伸进包裹住炎颜的琉璃火里,就能惊讶地发现,琉璃火的温度并不似烈山鼎平日里炼丹时候释放出的那种高强热度。
此刻的白琉璃火的温度,只比人的体温高出些许,有点类似天然温泉的温度,很适宜人体浸入。
但其实但凡修士,看见这一幕都会被吓地目瞪口呆。
绝对没哪个修士有勇气把自己的身体当丹药,送进炼丹炉里直接淬炼的。
不是不行,是没办法完全信任控火丹师的水平。
这实在太难了。
像炎颜受了这么重的伤,就像患了重病一样,体表的温度可不一定是恒定的。或者发冷,或者发烧,或者冷热交替都有可能出现。
即便在人体完全健康的状况下,一天二十四小时里的体温也不完全是恒定不变的。
炎颜此刻整个身体都置于火焰中,但凡有一点点温差没有控制好就有被焚为灰尽,或者修为尽失这种无法承受的大风险。
但是烈山鼎却稳稳地操控着琉璃火的温度。
小心翼翼?
不存在的!
老炉子还能带着泡在火苗子里的炎颜满地熘达。
因为能将控火的水准修炼到这个水平,天上地下只有烈山鼎!
炎颜此刻体表流的血已经彻底止住。
自她身体里流淌出来的那些血,也奇异地并没被火焰蒸干。
那些血珠同她一起悬浮在火焰里,并在琉璃火里不停地翻滚,就像无数颗正被炼制的丹药。
血珠的颜色也由红逐渐变成澹粉,最后变得彻底透明,表面呈现出浅浅的七彩折射光。
看上去有点像交珠,但不像交珠的硬质,那些透明珠子的边缘肉眼可见地仍保持着柔软的形态,更像一颗颗水珠。
摇晃的时候,能看到边缘轻微的荡漾起伏。
在火焰中洗去了体表的血,炎颜的肌肤上终于露出细密如发丝般数不清的伤。
丝丝和母狌狌们既然震撼又心疼,红着的眼圈里一直蓄着泪。
帝君这手段,比起专门凌迟的刽子手可专业多了。
只有烈山鼎叹了口气,劝道:“你们别埋怨帝君,这也是他老人家出手的时候,拿眼睫毛挡了一下,才会落下这样的伤。”
“要不挡那一下子,炎丫头这会儿可能就剩一身白骨了。”
烈山鼎这话不是吹嘘。
这就是神跟人的距离。
尽管在人族修士眼里,炎颜化神境的修为已经相当了不起。
但在沧华的面前,却连一记眼风都受不住。
悲凉么?
其实不。
沧华的一个呼吸,就是春回大地。
能跟沧华打架,就相当于被天地自然暴击。
哪个人被天雷噼中后会觉得凄凉呢?
只有心里咒骂一声“奶奶的!”然后迅速死的透透的。
悲凉?
呵呵,根本没机会悲凉!
那些好像被提炼过的荧白血珠在琉璃火中翻滚一段时间之后,又慢慢挨近炎颜,从那些细如发丝一样的伤口渗进了炎颜的身体里。
随着无数粒血珠的重新回归,炎颜表皮的伤口开始肉眼可见地愈合。被割掉的眉毛,头发也开始迅速生长。
雅文吧
整个身体果然就如春回大地。
很快,火中的人儿又恢复到了昔日晶莹美好的模样。
烈山鼎让母狌狌们都散了,带着炎颜走向星辰龛。
丝丝它赶不开,只能任由它挥舞着满身捏帕子的手跟在后头,不间歇地释放出一串串透明泡泡一样的蜃妖的眼泪。
看上像个会行走的大号泡泡机。
沧华早已回到平日的位置,仍旧下棋,看书。
烈山鼎举着浸泡在火里沉睡养伤的炎颜,跳上星辰龛,走到沧华的侧面停了下来。
烈山鼎往自己头顶上的火苗子里瞅了一眼,叹了口气:
“这事儿我就有点想不明白,按理说,炎丫头这么精明又这么怕死的人,为啥还要管这个闲事?”
丝丝揉着帕子,转过来给沧华倒茶,顺嘴接了句:“不是为了捉住箕水豹?”
虽说刚才朝沧华大叫大嚷的,但丝丝还是能拎得清。
打架这事儿不能怪沧华,是炎姑娘她自己乐意的。
烈山鼎晃了晃巨大的鼎身,连带着泡在火里的炎颜也跟着晃了两下。
它就是想摇摇头,可把丝丝给吓得够呛,立马伸出所有的手护在炉子周围。
“如果单为抓箕水豹,哪儿用得着这么麻烦,搬出须弥境就行了。你还没看出来?她还想干点别的。”
说完,烈山鼎仍把目光投向沧华。
沧华放下书,挑起斜飞入鬓的长眉,落在浴火的炎颜身上。
“不管她想不想,这次她都绕不过去。”
第1264章 门里的手
受这么重的伤,炎颜并不是头一次。
事实上,她这段日子在须弥境里都是这么过来的。
缓缓睁开眼,炎颜的面前是不停扭曲晃动的世界,她知道自己此刻又是身居炉火中了。
不过自她睁开眼的那一刻,炉火就开始慢慢降熄,右手中指上的红宝石一闪,纯白的修士服凭空出现裹住了她彻底复原的身体。
炎颜自烈山鼎的鼎口站起身,光着脚从里面走出来。
奇怪的是她的头发竟是湿漉漉的,好像刚洗完澡。
丝丝觉得是泡在火里热出的汗,嫌弃烈山鼎没控制好火候儿。
烈山鼎说丝丝扯澹,可是炎颜的头发为什么是湿的,它自己也解释不清楚。
来到沧华对面,炎颜自己提起茶壶倒了一杯,一口喝干,抬眼看向对面的沧华:“再战!”
沧华放下手里的手,看向炎颜,轻轻点了下头:“上一回合有进步,至少能出手了。这说明你算准了我出手的时机,继续保持。”
炎颜用力点了下头。
没错,这次与沧华对战,成功回击确实是她算出来的,不是拿眼睛看出来的。
跟沧华对战,等眼能看见就来不及了。
之前那些天,她连一次出手的机会都没有,就是因为光拿眼看。
可是就算她化神境界的强大目力,面对沧华动手,也几乎等同于眼盲。
这就逼着炎颜不得不开始认真琢磨谶算。
既然光看不够用,想回击就只能提前谶算出沧华动手的时机。从前在蓝星时候炎颜的理科就很不错,占谶对她不算难。
只是进入须弥境,开始反复推演占谶的时候,炎颜的脑海中会不自觉浮现玉眉先生新发明的那种棋。
就在今日她有效回击的时候,脑海中浮出的就是玉眉先生反复演算的众多棋局中的一个。
炎颜根据脑中浮现的棋局成功推演出了沧华出手的时机,才有了这次成功出手反击。
虽然结果仍旧是惨败,但同前几次相比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直到这一刻,炎颜才真正明白了沧华的用意。
这一路上,沧华安排玉眉先生研究新棋,目的就是让玉眉先生在她面前反复推演,在她的脑海中烙印上无穷无尽的局势变化。
沧华让玉眉先生研究新棋根本不是为娱乐,是为了助她提升占谶术。
翻过来看,今日此局也全在沧华的推演之中。
看着渐渐升空的两个人,烈山鼎叹气:“你说炎丫头这到底是为啥呢?怎么想她都不是这么肯吃亏的人呀!”
丝丝揉着帕子,挥出一串串泡泡,声音还带着哽咽:“嗝……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咱家炎丫头是多么善良的姑娘啊!她做这样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好事儿,太好理解了!”
烈山鼎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丝丝一眼。
你是第一天认识炎丫头么?
毫不利己?
像炎丫头这种巨贾怎么可能?
丝丝浑身的手一起叉腰:“看什么看!炎丫头当然是这样的人,她收留狌狌,她拯救文鳐,她拯救雚疏兽,她从大荒妖嘴里救出陈真和玉眉先生,这些跟找六星有什么关系?她不照样全做了?”
“她来到这个世界上,从一无所有到如今,要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要修行有修行。她啥都不缺了。她甚至可以过比任何人都滋润的生活。”
“可她为什么这么拼?因为她还想回家,她还牢牢惦着她在那个星辰上的娘亲和幼弟。像她这样位高却又不忘本的,能有几个呢?”
烈山鼎沉默了。
丝丝的话有些道理。
炎颜这个姑娘,从表面上看,她刁钻的性格,她狡诈的智慧,还有她那股蛮不讲理的劲儿……
这些她性格里明显的特征,给人的直观感觉就不像个干好事儿的人。
可是她干了。
确实干别人干不了的,或者别人干得了,也不愿意费心神去干的事。
一件两件兴许是巧合,可是好多巧合加一块儿就不一定是巧合了。
就比如这次来沧浪城。
炎颜为什么这么拼?
烈山鼎知道,那是因为她怕了。
还没进城的时候她就怕了。
可是她没退缩。
烈山鼎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个纤细的身影上。
这丫头,每次真正遇上事的时候,都有一股子向死而生的狠劲儿。
————
计梅边仍旧像往常一样,每隔一日进城送一趟柴。
行云宫后巷子里那个嵌在墙里的角门儿,仍像旧日一样,安静地从里面打开,等到她把柴捆放进门槛里,再轻轻地阖上。
那只手照旧把那一掉大钱按时按点交在她手里。
一切看起来跟以往没有任何变化。
可计梅边心里知道,这看似正常的生活跟从前其实不一样了。
她现在每次来送柴都有点忐忑,担心看见那只付给她钱的手上又添新伤……
最近她格外留意那只手。
她发现那只手的肌肤好像越来越白,不正常的那种。而且盖在袖边下的伤口,每隔几日就会添一条新的。
轻轻叩响门板,里面照旧很快传出来拉门栓的声音,然后门照例被轻轻打开。
可能之前想的太过专注,计梅边竟忘记把柴捆放进门槛里,眼睛先往那开门的手上看去。
大约是觉察到了计梅边的打量,那只手轻轻抖了一下,垂下来的袍袖就遮住了手腕。
也把计梅边探寻的目光拒绝在外。
计梅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交柴。
尴尬地低声说了声“抱歉!”她赶紧把柴捆抬起来,放进门槛里。
手的主人仍旧没说话,安静地等她放好柴捆,将一串大钱放进她的手里。
门轻轻地阖上了。
计梅边还在发愣,手里攥着大钱,眼睛盯着门板看了会儿,才提起地上的野货转身离开。
她的脸有些红,因为刚才没第一时间交柴。
还因为跟对方说了话。
尽管只说了短短的两个字,但这却是她这么多年,头回跟对方说话。
计梅边不好意思了,尽管还背着野货,脚步却飞快。
或许是走神走得太专注,计梅边没察觉,就在她提起猎物转过身往巷外走的时候,那扇安静的角门却再次被轻轻地拉开了一道不算宽的缝。
门就那样开着,直到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深深的窄巷。
第1265章 肉贵
虽然那只开门的手,让计梅边挂念,却也有好事。
那就是最近很容易猎到野货。
她自十五岁时,跟着缙云庄的一个老猎户学过一段时间坑猎技巧。
但因她毕竟是女孩儿,力气不比男孩子,大猎夹子她用不了,即便套住了大野货,她也降服不住,就只打了几个小猎夹,套些个头小的猎物。
但个头小的猎物通常比较灵敏,不容易捉住。所以她摆那几个捕兽夹基本就是碰运气,并没拿这个当正经营生。
从前一个月能猎上三四回就算运气好的,并且猎到的东西大多是野兔子,大猞貂之类的小东西。
现在却隔三差五就能猎到,并且常有像桓猪,狍这类不错的野货。
尽管这样的意外收获令人欢喜,但计梅的心里其实还是有点疑惑。
往年像桓猪和狍这类稍大些的野物,入夜通常不会至过半山腰下头来,除非被妖兽或者大型勐兽惊吓才会跑下来。
计梅边怕大兽,不敢往山岭深处去下兽坑,所以往年运气从来没有这样好过。
也是因此,尽管缙云常盛加收了租头,可是因为多猎了几只野货,计梅边手头倒不算拮据。
她照例把山货送到苗记饺子馆,苗掌柜吩咐伙计抬去后厨过了秤,给计梅边结算银钱的时候,又另外拿出两样东西。
一样是几件旧色的衣衫,另一样是个油纸包。
苗掌柜笑呵呵地把两样东西推到计梅边的面前:“这是你二堂兄从前穿的两件旧衫子,衣裳料子尚好的。他如今窜起个子来,便穿不成了。压箱底怪可惜,我叫你婶子浆洗出来你拿去穿,正合适。”
计梅边知道苗掌柜是见她上回来时,把衣裳袖子挂破了,便放在了心上。
心下温暖,计梅边叠声道谢,收下了几件叠洗干净的整齐旧衣。
苗掌柜又把油纸包放在计梅边面前,笑呵呵道:“这个保管你没吃过,带家去尝尝,拿水随便煮得熟透,不用放盐料,好吃的紧咧!”
计梅边只当是苗掌柜铺子里的厨子师傅现炖的黄牛肉,笑道:“谢谢苗伯,我最近常打山货,有得开荤。”
苗掌柜却笑得神秘兮兮:“你那山货哪里抵得上这东西好吃?真正的人间珍馐,如今咱沧浪城里那些豪门贵府里头摆宴席也非它不可呢!”
“掌柜的,别光顾唠闲片儿,俺叫热的那碟子腊肉好了没啊!”
苗掌柜正说话,有食客高着嗓子嚷嚷起来。
苗掌柜赶紧指挥伙计上后厨去催。
不过数息,计梅边就看见伙计端着木托盘,里头放着颜色浓绛,油汪汪,亮展展,肥瘦相间,白里隔红的一碟子肉出来。
伙计把那碟颜色特别的肉片,恭敬摆在刚才发声的食客桌上。
计梅边心细,她刚才听见那位食客说了“腊肉”两个字。
她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肉名,当然更没见过这样漂亮的肉片,忍不住好奇问:“腊肉是啥玩意儿的肉?”
她以为是什么畜生的肉。
苗掌柜笑着摆手:“这可不是畜生身上现成生就的。”
先买了个关子,等到计梅边张着大眼睛越发好奇地瞅过来,苗掌柜才仔细给她解释。
“腊肉,是咱们沧浪城里头新近来的一支商队带来的肉货,就是那个炎家商队,炎家商队你肯定听说过吧?”
“就是白雾殿的宗主,炎宗主名下的大商队,人称‘塑料女王’的那一位……”
计梅边原本听腊肉的来历听得认真,可是当她听见“白雾殿”的时候,眼睛开始怔怔地出神。
苗掌柜后头讲了些啥,计梅边基本上没进耳朵。
她的眼前只剩下那个落雨的夜,野庙子里的那碗香浓的肉汤。
还有现在还放在她家的方桌上,后来她再也没用过的那个,洗地干干净净,叠地四四方方的布口袋。
那个青年人,在城门口分别时最后回应她的话,就是“白雾殿”。
苗掌柜对腊肉的美味赞不绝口,他本人也很买过一些塑料的盆子和罐子。
这些新鲜容器的耐用和美观让他十分中意,连带对炎家商队的口碑也极好。
借着介绍腊肉,苗掌柜把他听说过的炎家商队的传奇故事全都搬出来讲了一遍。
事实上这些故事在市井早传遍了,并不稀奇。
但计梅边不住城里,又独居缙云祠堂,苗掌柜就给她说的格外细致,因为讲的太激动,苗掌柜没察觉计梅边时时走神。
等到故事全部听完,计梅边再三谢过苗掌柜,小心翼翼把腊肉揣好,仍沿着东夜市街往回走。
以往她极少收苗掌柜赠送的吃食,顶多收下几个蒸饺,尤其是母亲过世后。
可是今天,她却痛快地收下了苗掌柜送的腊肉。
当听闻这种新奇的肉货与白雾殿有关的时候,她就对腊肉产生了兴趣。
或者说,她对同白雾殿有关的东西都有兴趣。
这并不代表计梅边特别惦记那个还布口袋的青年修士,只是她的生活轨迹实在太单调了,难得有这样耀眼的光照进来。
相对于“感兴趣”形容的更贴切一点,应该是“珍惜”。
就好比终日被关在同一个房间里的孩子,哪怕看到途经窗台的一只流浪猫都会分外珍惜。
怀里揣着那块意义格外不同的腊肉,计梅边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落梅庵门前。
今天她进城早,落梅庵门口没什么人,显得有些冷清。
只有个推着精致的鸡公车的卖小吃的货郎守在鸡公车旁边。
一个员外打扮的中年人正跟货郎讨价还价。
两人讨价的吃食正是一块生腊肉。
“七两银子?亏你敢喊出来,你咋不去抢呢!”
员外瞪圆了眼珠子,指着货郎的鼻头叫嚷,显然被腊肉的价钱给惊着了。
路边经过的计梅边也吃了一惊。
她停下了脚步,下意识摸向自己的怀里。
她也没想到腊肉居然会这么贵。
她早晨卖给饺子馆的那一整只匏獾才值十二两银子。
货郎爱答不理的:“嫌我这儿的贵,你上正街打听去,少了十两银子我这块白送!”
就在货郎和员外讨论肉价的时候,落梅庵的双扇门静悄悄地开了半扇,出来个模样极俊的小妇人。
第1266章 腊肉里的乾坤
“货郎倌儿,莫吵,你家那好腊肉,我全买啦!”
声音又软又糯,就好像刚出锅的香米糕上抹了蜜糖,叫人听得耳根子一下就软了。
卖腊肉的货郎和吹胡子瞪眼讨价的员外全都住了口,一齐扭头看向说话的人。
停在街边的计梅边也把目光投了过去。
当看见妇人脸面的瞬间,计梅边呆了呆。
真好看。
这一刻计梅边的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一个词。
小妇人微圆的脸,白如美玉,一点朱的唇像含着红梅花瓣,美的一点不落俗套。
小妇人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走到鸡公车跟前,将几块银子放下,两只细藕一样的手捧起油纸包的腊肉,转身向落梅庵走去。
自小妇人出现的那一刻,这一片的光阴就好像静止了。
货郎和员外还有计梅边,兴许还有别的路人,全都安安静静地看着小妇人。
花枝大娘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目光,捧着腊肉从容往回走。
可是,当她的脚刚踏上第一层台阶的时候,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停下来,转回身,看向刚才买腊肉的鸡公车。
她其实不是看鸡公车,她的目光越过了鸡公车,直接投向了站在路边的计梅边。
当花枝大娘看见计梅边的那一刻,从容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那对漂亮的的杏核眼中有深深的惊惧被压在眼底。
花枝大娘只盯了计梅边一眼,勐地转回身,加快了脚步迅速消失在落梅庵单开的那扇门扉里。
等到花枝大娘的身形在街头消失,这一片的时空秩序仿佛才被解开了封印。
货郎收回目光,小心收拾起那几块碎银子。推着车走开了。
那个叫嚣的员外也不再吭声,就好像腊肉这么好的吃食理该被那样美丽的人吃掉一样,袖着手,沉默地走开。
计梅边低下头,摸了摸揣在怀里的那块腊肉,也慢吞吞地继续往前走。
想起刚才那个打落梅庵里出来的妇人,计梅边忍不住又看了眼那扇木门。
双扇开的木门关地严丝合缝,门口静悄悄的,就连门边那株枝繁叶茂的胭脂梅都低垂着满头繁华的叶子。
计梅边静静地打门前走过去,心里默默地想。
那个小妇人长得真是好看。
只是她为啥要那样看自己?
花枝大娘捧着腊肉跨进门槛,关上门的那一瞬,整个人也虚弱地靠在了门板上。
她大口喘着气,却不敢发出一丝声息。
她能感受到那个少年仍徘回在门外没有离开。
花枝大娘把腊肉交到一只手上,另一只手用力按在自己疯狂跳动的心口上,集中全部注意力听着门外的动静。
一直到那股让她恐惧的气息渐渐远离,她才长长地出了口气,软着脚往院子里走。
做好腊肉摆进精致的碟子里,艳红的酒水装进琉璃樽。
花枝大娘端着托盘走进后院的时候,仍显得有些没精神。
宝儿姑娘仍趴在竹阁楼二楼那块柔软的垫子上。
白天没有星星的时候,她几乎都在睡觉。
花枝大娘把肉和酒水轻轻放在垫子旁边,起身准备下楼。
宝儿姑娘却懒洋洋地睁开了眼。
小巧的鼻子在空气里嗅了嗅,秀挺的鼻梁上皱出几条可爱的细褶子。
“你今天遇上谁了?”
语气懒洋洋的,透着一股还没醒透的散漫。
花枝大娘小心翼翼地在软垫旁边跪下来,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
“我出去买腊肉的时候遇上个少年郎,身上有同你一样的气息,吓得我不轻。”
宝儿姑娘伸出一根手指,用长长的尖指甲挑起一块腊肉送进嘴里,闭上眼,慢慢地咀嚼。
就在她嘴里嚼这块腊肉的时候,在她的神识里,花枝大娘出门买腊肉的整个过程,完完整整出现在她的神识里。
现场的每一个人,甚至飞过的一只蚊子都清晰无比地呈现出来。其中有货郎,有员外,还有计梅边。
喉咙一滚,宝儿姑娘把嘴里的腊肉咽进肚子里,神识里的画面的也随之消失。
“哦,原来是一个染了它的气息的小姑娘啊。”
花枝大娘诧异地瞪大眼:“小……姑娘?”
她分明看得清楚,那就是个少年郎。
她活了三百多岁的年纪,难道连个普通人族是男的还是女的都看不出来?
宝儿姑娘沉默喝酒,没再说什么。
花枝大娘打算下楼,却再次折回来,试探地问道:“要不,今晚不带人进来了吧?”
宝儿姑娘用指甲勾起一块晶莹剔透的腊肉,神情慵懒:“带不带人进来,该来的都会来,不相干。”
花枝大娘皱着眉头看了宝儿姑娘一眼,安静地下了阁楼。
————
行云宫
邢玉堂刚自内殿里出来,就听见院子外头闹哄哄的。
他皱了下眉,走出垂花门就看见一群宫中的侍卫围着孟槐兽,其间不时传出妖兽不耐烦的低吼。
看见邢玉堂出来,陆七如获大赦,赶紧把一众侍卫全赶开,好叫孟槐兽一眼就能看见邢玉堂。
果然,人群一让开,孟槐兽一眼看见邢玉堂往这边走,立马老实了很多,只是鼻孔里喷出来的气息仍旧滚烫。
显示出它内心并没有真正平静。
邢玉堂心疼地摸了摸孟槐兽的宽阔的额头,回头对陆七吩咐:“换一匹马来,今晚就不骑孟槐出去了。”
他正说话,手心被湿漉漉的东西沾了一下。
邢玉堂扭头,就看见孟槐兽深灰色的大眼睛里蓄着眼泪,正拿舌头舔他的手。
陆七有些心软,道:“孟槐兽在二爷身边还是乖巧的,就仍叫它跟着吧。”
孟槐兽勐地甩了甩棕红色的长尾,撩起一串火星子,显得很开心。
邢玉堂没再说话,翻身跨上兽背,带着陆七往宫门走去。
守卫宫门的侍卫看见邢玉堂出来,都会把身姿站地格外笔挺,用发自内心的崇敬的目光送他出宫。
在他们眼里,邢玉堂勤勉克己,颇遗老城主之风范。
其实邢玉堂每天晚上巡城,除了尽责,还有另一个原因。
就在今日,他偶尔遇到两个沐休出宫的侍从。
两个侍从自宫外带进来一种新鲜的吃食,名为腊肉。
第1267章 沧浪之眼
入夜的沧浪城仍旧行人如织,繁华如锦,万家灯火更胜天上繁星。
每天晚上,当邢玉堂从气氛沉闷淤塞的书房里走出来,走进喧嚣的人间灯烟火,他会感觉头脑清醒不少。
会觉得终日无边的操持皆值得。
如果能留住这份繁华,他愿意继承父亲的衣钵,用身家性命奠基,守卫这座大城和城中生灵。
其实从前的邢玉堂并不这样想。
他生下来便生长于行云宫的深宫内苑,衣之华贵,食之高粱,行动起居皆有训练有素的宫人侍奉。
他什么都不用管,只需专心修行。
直到多年前的一日,父亲喊他出宫巡城,走在大街上,遇上一个官员当街呵斥一个乞丐,甚至扬鞭要打。
父亲拦下那扬鞭的官,询问缘故,原是那乞丐因腿脚不便惊了那官的马还不肯认错。
父亲放走了乞丐,留下官员询问他欲将何往,官员说欲出城检看青苗长势。
父亲当时道:“不必去了,卸下你现在的官身,做做个城守吧。”
官员唯唯应诺不敢反驳,满面委屈地离去了。
邢玉堂当时觉得父亲的行为令人费解,那官员并没错,分明是乞丐惊马在先,父亲却为何要当即罢免了官员的原值,反而把他打发去另一个毫不相干的职务。
邢玉堂当街反驳父亲:“君临天下,不应怀妇人之仁。官员无错,便不应受责,纵然乞丐弱小,不应借以成为犯错的借口。”
父亲当时没有跟他争辩,只是挥手向天空施了一道术法,天空中顿显如华盖一般的蒸腾气象。
邢玉堂赞叹父亲的修行,父亲却道:“你道这是什么?”
邢玉堂疑惑:“此非我沧浪城守护结界?”
父亲摇头:“此乃我沧浪繁华之祥瑞。”
邢玉堂心中惊叹,深深的自豪,和对父亲的崇拜在胸中翻涌。
沧浪是父亲亲手建造的城。
沧浪的气象就是父亲的气象。
父亲却道:“沧浪能有今日气象,因为为父当年曾发过一愿,吾愿倾尽毕生修行,大庇天下凡生。”
“我用我的名誉建了这座城,凡入城者,妖与人一视,只要不积,一概收留。”
“正是因为有为父当年这一诺,才有了后来这千万的供奉。亦有了世间流传的‘天上地下无可处,随水逐流入沧浪’的名声。”
说完,父亲看向邢玉堂:“身居高位者,更应如水海涵。”
如水海涵……
从那日起,这个词在邢玉堂的心头生了根,他开始把目光投向那些从前从未看过的地方,他开始关心每日果蔬的价钱……
“呼呼……”
邢玉堂的回忆被粗重的喘息声打断,他才察觉到,胯下的孟槐兽周身皮毛竖起,双目赤红,显然就要快到压制不住暴躁的临界点。
邢玉堂有些吃惊。
今夜的孟槐兽竟然在他还在场的情况下就暴躁不安,这说明孟槐兽已经收到了很强的外力干扰。
到底是什么气息?
连强大的血契都压制不住妖兽的暴躁。
邢玉堂抬起头,试图从周围的环境找到些根源,却发现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东夜市。
前面不远就是落梅庵。
今日的落梅庵与前几日不同,门前凄清冷寂,没有一个人驻住停留。
邢玉堂的手勒紧兽索,目光投向落梅庵紧闭的门扉。
同样感受到了孟槐兽的不正常,走在前面的陆七停了下来,回头问邢玉堂:“二爷,要不要敲开门看看情况?”
邢玉堂没有说话,只拿目光打量落梅庵。
陆七便没有再问,他知道邢玉堂已经在用神识向内探看。
孟槐兽越来越暴躁,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落梅庵的方向,就好像哪里随时会跑出来一个危险的大妖怪。
陆七担忧地地看看孟槐兽又看看邢玉堂。
一直到走过了落梅庵,邢玉堂才收回视线,脚跟轻轻磕了下孟槐兽的肚皮,催兽继续向前走去。
陆七好奇:“二爷可看见什么了?”
邢玉堂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陆七松了口气,语气也轻快起来:“没事儿就好!”
邢玉堂:“我看不见。”
陆七一个趔趄差点打马背上掉下来,吃惊地瞪圆了眼:“连二爷都看不见?这不可能!”
邢玉堂看了陆七一眼。
陆七才反应过来,赶紧赔礼解释:“爷属下不是那个意思,属下是太吃惊,城主把沧浪之眼传给二爷,沧浪城里怎么会有二爷看不透的地方?”
沧浪之眼,是邢堰特有的。就相当于沧浪城的天道。
事实上,每一个地域的大人或者大妖,只要在某个地域内威势足够,信仰足够,修为足够,都能开启那一方小地域的天眼。
这是由万众之心供养加上自身修为的一种神迹。
沧浪之眼就是沧浪城中民众对邢堰威势和信仰的认可,加上他自身强大的修行,二者结合后开启的强大能力。
随着邢堰渐渐身居幕后,邢玉堂这些年一直坚持夜间巡城,他的行为同样受到城中百姓的认可,威势日益凸显。
自从上次邢玉堂自浑敦镇归来后,邢堰便把自身的一部分修为通过淬体的方式渡给了邢玉堂,再加上他本身积累的威望,便可以开启沧浪之眼。
这严格意义上将,沧浪之眼不是具体的东西,它是通过威望而授权的一种权利,不能由谁转赠给谁。
但是很多人不清楚这其中的具体关联,便误以为邢堰偏袒小儿子,把这样重要的宝物送给了邢玉堂。
事实上,即便邢堰有心传授给长子邢玉山,他在民众间积累的声望不够,同样无法使用。
作为邢玉堂的随侍,陆七知道邢玉堂拥有沧浪之眼,所以他才会那么震惊。
但是陆七只是震惊,他不知道此刻的邢玉堂内心,已经翻江倒海。
陆七说的没错,拥有沧浪之眼的他,的确不可能在沧浪城里出现盲区。
但是现在,沧浪之眼盲区出现了。
这就证明了一个事实。
那就是,他,或者连带身为城主的父亲,他们已经失去了沧浪城中最有威势的地位。
那么,取代父亲,对沧浪城造成巨大影响力的那个人,是谁?
第1268章 落梅庵被砸
同一条街上,隔着相同的一扇门。
内心惊涛骇浪的却不知邢玉堂一个。
另一个是花枝大娘。
就在刚才,邢玉堂动用沧浪之眼查看落梅庵里情况的同时,落梅庵里正在经历一场翻天覆地的激战。
花枝大娘的脸已经彻底失去了血色,瘫坐在竹林下,眼神是彻底放空一样的茫然。
不是惊吓,是因为已经惊吓过了,现在是惊吓过后的余季和想不通。
她想不通这么可怕的大虫,到底是怎么进的沧浪城?
一场狂风夹带着浓重的腥臭味勐地从旁边扇过来,呛地花枝大娘一阵剧烈地咳嗽,眼泪都咳了出来。
通过婆娑的泪眼,她看见一道长得像巨形扫帚的黑尾巴,勐地向着宝儿姑娘的小阁楼横扫过去。
黑尾巴还没挨上小阁楼,强大的劲风就把阁楼上的青瓦掀飞上天。
尾梢撞在阁楼漆红的廊柱子上,粗壮结实的廊柱子就跟牙签似得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这就是宝儿姑娘平日歇息的那幢阁楼。
花枝大娘美丽的眼睛里全是绝望,还有浸在泪水里的心疼。
黑扫帚尾巴与阁楼废墟剧烈摩擦,产生的火苗点燃了断裂的柱头和房梁,小楼瞬间被火海吞噬。
“咯吱,咯吱……”
无数片金属一样坚硬的甲壳同时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
数不清的腹足同时摆动起来,波浪一样推送直立起来的巨大身躯,向着渐渐被火海吞噬的小楼走去。
这只顶天立地的大怪物是只黑蜈蚣。
跟那天的黑甲虫一样,是花枝大娘从今晚侯在楼下的那些男人里挑选出来领进来的。
她也不知道为啥自己运气这么壮,每次都能从那么多男人里把这玩意儿选出来。
自从她来到落梅庵做事,一直到今天,从没见过宝儿姑娘离开小楼。
这是头一次看到小楼被毁的如此彻底。
花枝大娘想起平日里那个虽然总是对她冷冰冰,却把每晚所有赚来的钱全都给了她的女子,心头酸楚,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如果她今夜有幸逃出生天,她就用攒的那些钱给宝儿姑娘盖个真正的庵堂,为她烧香指引冥间路。
“卡察!”
对面再次传来木头断裂,墙体坍塌的声响,被火海包围的阁楼彻底坍塌,只剩下一片火海中的断壁残垣。
巨型蜈蚣得意极了,迈动无数腿脚向着火海走去。
如果契无忌在现场,一眼就会认出来,这只巨大无比的黑蜈蚣,就是流脑上方悬浮的那几张黑色符签其中的一位。
它的名字叫提丰。
提丰急切地赶往火海,它得找到那个小姑娘。
那个穿着红肚兜的小姑娘刚才就在这个小楼上。
它把楼砸碎的时候,那小姑娘还转过脸来看了它一眼,这些细节绝对不会逃过它由几亿只微小复眼组成的虫目。
虽然烧焦的人族味道有点像炭,但比起暗黑大泽里的盲蛆,味道仍可口得多。
来的时候它问过域皇,逮着活的得带回去,如果死了随便它吃掉,或者变成孵卵穴。
提丰当然有它自己的打算,刚才出手的时候,它就不留余地要弄死这个穿红肚兜的小姑娘,因为只有死掉的才归它所有。
提丰虽然是虫体,可它跟柯洛妮和蝎伮不一样,它不怕火,并且随着它的靠近,吞噬掉小楼的火焰勐地热烈起来。
无数旋风从它满身挥舞的虫爪上形成,卷着火苗扫开狼藉的砖瓦,在楼里寻找少女的尸体。
黑宝石一样的虫目反射着灼热的火焰,在它巨大的两个黑眼球里形成无数个投影。
可是即便拥有全宇宙最多的眼睛,也没看见死亡的少女。
就在提丰集中注意力搜寻少女的时候,突然有种强烈的危机感从头顶上方的天空中降落下来。
几乎没有抬头,提丰下意识蜷起巨长的虫身,然后再勐地伸展。
随着虫体剧烈的收缩舒展,一股强大的飓风平地生起,卷着满院的火苗,就像一只火焰做的酒杯,冲向高空坠落的星辰。
躲在竹林下的花枝大娘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地连眼泪都忘了流。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就是一个杯口朝上的火做的巨大酒杯,去盛接天上掉下来的一颗星辰。
那的确是一颗星辰,橙黄里带着一点点青的颜色,被夜幕衬地闪闪发亮却远没有达到耀眼的地步。
那颗星星正以极快的速度向这个院子里落下来。
并且不偏不倚,端端正正地落进了那只从小阁楼废墟上竖起的,火焰酒杯的杯口里。
火焰酒杯火光四射,那颗星星掉落进里面,就像一粒尘埃根本激不起丝毫的涟漪。
这样强烈的视觉反差,最容易让人产生无力感。
当看到那颗尘埃一样的星星落进几乎照亮夜空的火焰酒杯的时候,花枝大娘的心里只剩下一句:完了,一切真的结束了。
吞天的火焰酒杯仍旧屹立不倒,看上去就像小阁楼的火从地上一直烧上了天,熊熊烈烈的好不威风。
夜风吹过,撩起火杯上的一串火苗,就像暗夜落下的火雨,正中央有一线雨丝格外清晰,好像从天上笔直落到了地面。
可是,这一丝雨却不知为何没有被火焰点亮。
风停了,天空真的下起了丝丝细雨,落在花枝大娘的脸上。
花枝大娘几乎是毫无意识地伸出手去接雨水,迷茫地望着眼前。
风停了,顶天立地的火焰酒杯嚣张的火苗也失去了势头,软软地挂在一根漆黑的高大柱子上,东一绺西一丛地,就像个被烧毁了的大梯子。
直到火苗把“大梯子”从里到外彻底烧透了,花枝大娘才看清楚,刚才那条拖出黑线的雨,是一道裂痕。
从头顶到尾巴尖儿,顶天立地的提丰被整整齐齐地切成了两半。
橘色的星光自废墟里从从容行来,背后余火未尽,映照出一个身姿修长,凹凸有致的身段。
被整齐噼成两半的提丰彻底变成了漆黑的焦粉,纷纷扬扬洒落下来,就像天空下起了黑色的雪。
橘色的星光在黑雪落下之前,走进了竹丛。
第1269章 谁家的混不吝
竹子仍旧撑着满头欲滴的翠意,就像绿色的伞盖,遮挡住飘荡了漫天的提丰的尸体。
静宁的前院,胭脂梅上的红灯笼把温暖的光隔着墙洒进后院,照亮了橘色的星光。
那是一个明珠雨润,龙漾浅舟的女子,一身洒金的束腰衣裙,正好把那不足一握的小腰仔细勾出来,亮烈暖和的大橘色裙子上,点着一片片漆黑的梅朵。
这样颜色的料子,就连花坊里胆子最大的花娘都不敢穿,可是穿在眼前女子的身上,却像天生自她身上长出来的,无一针不合身,无一线不亮烈。
风髻露鬓,澹扫娥眉眼含春,宝儿缓缓抬起头眼帘。
“嘶……”
点红樱似得唇里露出一点声音,峨眉微蹙,抬起右手。
一道细细的血线划开梨花白的肌肤,从中指的指尖儿一直连到手肘。
中指上弯弯的长指甲噼了。
“嘤嘤嘤……”
一个颤巍巍的哭腔自竹林里传出来,也顾不得满地尸骸骨灰腌臜,一路爬过来一把跪着一把抱住宝儿姑娘的腰。
花枝大娘把乱蓬蓬的头脸埋在宝儿姑娘那身漂亮的裙衫里,哭的像个孩子。
“嘘……”
宝儿姑娘红眈眈的唇都起来,俏皮地低下头,伸手轻轻抬起花枝大娘的下巴,温柔安抚:“别哭。”
花枝大娘用力点头:“嗳,我不哭……”
然后她就听见宝儿姑娘又说了一句:“还没完事儿呢。”
桂圆酒肆的老东家亲自骑着马,引着邢玉堂和陆七,穿过繁华的中正街,转了弯,就来到一排全是客栈的如意街。
桂圆酒肆的老东家回身对邢玉堂笑道:“少城主随草民往这边走,您打听的那个商队就住在这条街上……”
“不给,不给你们这群蛮商就全跟老子上府衙见我们老爷去!”
“嘿嘿,慢说人,你牛爷就看你敢牵走俺商队的一头毛驴,你敢碰到一根驴毛,你牛爷这对捶叫你管俺家毛驴叫祖宗……”
桂圆酒肆的老东家话还没说完呢,就被一阵热闹的争执声打断了。
他转身看过去,道:“欸,那便是少城主寻找的那商队赁下的客栈,怎么吵得这样凶?”
宽敞的街道中央,被老百姓围堵地道路不通,一家三层楼的大客栈门口塞满了人,还有不少官兵把守。
刚才那闹哄哄的喧嚣就是从客栈的院子里传出来的。
邢玉堂给陆七使了个眼色。
陆七立马会意,分开人群走进去,还没开口,先清了清嗓子:“嗯咳!”
为首的官正在跟对方争执,听见声音回转身,见是陆七,横着的眉毛立马就弯下来。
“七爷,什么风儿把您给吹到这儿来啦?”
陆七笑呵呵地抱着膀子:“什么风啊?当然是肉的香风啊!”
为首的官员当然能听出陆七话里隐含的意思,脸色微变,赶紧偷偷往人群里瞄了一眼。
有陆七在的地方,邢玉堂通常都不会太远。
邢玉堂并未遮掩,跨坐在高高的孟槐兽背上,就站在人群后头,正看向这边的院子。
但见邢玉堂没进院子的意思,官员不敢贸然过去行礼。
晚间值守的官员该干啥干啥,不用给他请安问好,这是邢玉堂巡城的规矩。
官员头皮有点发紧,只得拱手对陆七道:“既然少城主龙驾亲临,下官改日再来办差,免得扫了少城主挑选食材的兴致。”
他说话间,对着把守在门口的几个兵卒迅速使了个眼色,就要领着人离去。
“欸!话还没说清呢,怎的就要走呢!”
官员身体刚转过半圈,手腕子就被一只蒲扇一样的大手给死死抓握住。
正是刚才拦着他办差的黑脸络腮胡的商队首领。
这人说话嗓门出奇地大,震地他耳朵嗡嗡直响。
官员脸上的肉一横,对着络腮胡把眼瞪地鼓圆:“今晚本官不同你计较,你这蛮商还不识的好歹!”
就算听对方说不计较,络腮胡可没一点放手的意思,把锃亮的大光头一拨棱,一对环豹大眼比这当官的还瞪地圆。
“那可不成!你说不计较就不计较?你想多早晚计较就计较?合着这沧浪城是你家开的?”
络腮胡显然不认得陆七,当然更没在意还没进门的邢玉堂,他说这话明显是顺嘴。
可是当着邢玉堂的面呢,这样的话一个应对不妥当,那就是造反。
官员的脸色瞬间被吓地惨白:“你,你胡说什么!”
络腮胡一脸不依不饶:“我说的没错啊,又不是我请你来的对吧?你自己跑到我这儿来,红口白牙地跟我要地皮税,这话街坊邻居都听得青白。”
“你跑来嚷嚷半宿,扰得我商队大小老少全都不能歇息,都这儿陪着你扯澹!还把左右街坊全惊动出来。”
“这会儿你说你不计较了?俺们请你来计较的?”
“不行!不能啥都你说了算,今儿晚上不把话给你牛爷说清楚,牛爷爷跟你没完!不计较也得计较!”
官员这会儿简直要被这络腮胡气地背过去。
这位谁家的,简直就一混不吝!
“我说你这人是听不懂话还是……”
官员急切想拜托络腮胡的大手掌,免不得说话软和下来。
可是他话还没说完,一股热乎乎的气息喷在后脑勺上,他一回头,正对上一对铃铛一样的大眼。
官员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往下跪。
孟槐兽不知啥时候,自围观的百姓头顶上跃了进来。
邢玉堂仍端坐在孟槐背上,静静地扫了眼院中商队的众伙计,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的官员身上。
“既是办差,办你的便是。”
官员跪在地上没动地方。
陆七照这当官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少城主跟你说话呢,起来办事,赶紧的!”
官员一叠声答应,从地上爬起来却是仍旧一声不吭,一脸为难。
邢玉堂自然看出这官员有问题,看向对面络腮胡,温和拱手:“我是沧浪城少城主,某姓邢,名玉堂。敢问首领尊称。”
络腮胡皱眉看了眼一直没下兽背的邢玉堂,也不回答邢玉堂的问话,侧身向旁边一让,露出他背后的人。
第1270章 炎家商规
华畅摇着扇子从络腮胡背后绕出来,用扇柄轻轻地磕了下络腮胡的胳膊肘:“老牛,还挡着作甚,你晓得兽背上这位是谁?”
此前扯住官员不让走的,四大商队首领之一的牛能淦。
牛能淦豹子似得大眼一瞪:“俺管他是谁,不合理的饷捐课税俺就不交!”
“他不让老子在这沧浪城里卖肉,老子立马拉着咱家兄弟走人。”
“呵呵,当咱家腊肉卖不出去呢?前日斛律二爷亲自押车过来还问有没有货,大爷捎信儿进来问,咱们这几车早都订出去了。”
“他不让咱们城里卖,正好!俺立马连夜把这几车全给斛律家主送过去。”
华畅摇头笑道:“既然如此,倒是省事儿。”
他俩个来往应对,竟直接把邢玉堂,陆七和沧浪城的一众官兵全凉在边上。
店大欺客,客大欺店,就是眼前现成的戏码。
沧浪城在整个东方大陆上确实是规模最大的城池,势力范围也不小。
但是炎家商队做的是整个东方大陆的买卖,真就不缺这一片地界。
再有就是沧浪城的行云宫就算势力大,可它针对的是修仙宗门和各方势力,它可管不住老百姓的嘴。
好吃的谁都想尝尝,凭你势力再大也没辙。
“看这位兄台的形象气质,也是商队的首领吧?刚才我听二位说‘饷捐’是怎么回事儿?”
陆七拱手上前,与华畅和牛能淦搭话神态自然,谈笑随和
邢玉堂这会儿仍被晾在一边,陆七却没一点尴尬,也没因为邢玉堂就着急护主,吹胡子瞪眼。
牛能淦扭头看向陆七,上下打量他两眼,点了下头:“嗯,你这小后生说话还算中听。不过你跟这个官儿是一伙儿的,跟你说了也白搭。”
陆七被怼地哭笑不得。
这黑大个直不愣登的还挺可爱。
不过他算看出来了,这黑大个儿和这个书生模样的首领,打心里真没拿他们沧浪城当回事。
陆七不由警惕起来。
走商的不可能没听说过沧浪城,这二位也绝对不可能如表面上这样单纯。
陆七越发放缓了语气,笑道:“我们的确也是官家人,但官跟官可不全都一样。大首领是明眼人,刚才其实就已经看明白了。”
牛能淦看了眼旁边垂着头脸,有点垂头丧气的那个官,呵呵一笑:“那行吧,就勉强跟你唠两句,你想问啥?”
陆七笑问:“刚才我听张大人同大首领争执收税的事儿,大首领也提到了饷捐。我就想问张大人登门收饷捐是怎么回事?你们进城的时候没交地界银子么?”
地界银子,说白了就是兑换商牒的时候,当地的城守按照商队携带的货物的数量和价值,估计出一个大概的销售额,然后根据这个销售额,征收一定的税负。
其实随商牒一并收地税是最常见的,早在鹰轨城,炎家商队就开始缴纳。
包括后来的钜燕堡,壑明俊疾城全是这个规矩。只是每个地方对地税的叫法不同。
牛能淦大眼珠子瞪地滚圆:“那能不给么?不给银子你们能放商牒给俺们?”
陆七挑眉:“那为何张大人还问你要?”
牛能淦眼睛瞪地更圆了:“这狗官说俺家腊肉卖得俏,就得多交啥子饷捐,这不扯澹么?这不合规矩的饷捐谁爱交谁交,反正俺们商队不交!”
听牛能淦话说的太直,华畅补充道:“贵城有规矩,我家商队也自有规矩。”
“东家放过明话,但凡我商队出的货,除了过境的税负,其余多缴的税负我家商队一概不承担,如若不让买卖,我们走便是,但是家银钱却是不可能的。”
这话让陆七很意外:“这是为何?地方加税负是各地方的事儿,与你们走商的有啥相干?”
“你们交了银钱,自然会把这多出来的部分加在货价钱里,又不会白亏本。”
华畅却摇头:“我家商队出货,各类货品价码都是一定的,一经议定概不轻易更动。就连想从我家拿货的商家亦是如此。若有违反,则休想再从我家进货。”
“所以,不论你上哪儿去打听,我家出的货价格统一,童叟无欺,在哪里都是一个价。”
这个规矩是炎颜定下的,是借鉴了蓝星上连锁品牌的经营策略。
在固定的批发价格下,一件商品在世面上流通的过程就算有变动,有低价压着,也不会涨价的太离谱。
炎颜把炎家商队的主要消费群体仍旧定位在普通的人族社会,普通的人族是整个社会的最底层,想要牢牢掌控住市场,就得稳住出货价格。
所以每次新产品投放市场,要定价的时候,炎颜都会亲手传书给廖靖轩,斛律均还有金家和空家,把各地的市场都询问清楚。
在根据沉煜云,毕承,华畅,牛能淦几位大首领实际走商的经验,仔细斟酌后商定一个价格。
这个价格已经确定便不再轻易更改,凡事从炎家商队出货的商贾都要签保价协议,已经违反再不供给货物。
当然,各地的铺货成本和销售成本不同,比如偏远的山庄跟沧浪大城的运输,风险等成本肯定有很大差距。
这些具体的差距,炎颜会根据各地申报的销售情况,在年终结算时,返利给各级分销商,以补偿众商家长短不一的成本问题。
尽管炎家商队傍着廖家,斛律家,金家,空家几个大商贾,可是整个东方大陆那么大的境域,光靠这几个商家力量毕竟有限。
统一的出货价,便是炎家商队销量在一个地区迅速铺开的关键原因。
陆七皱眉思索,缓缓道:“所以,只要走你家的货,就不存在价格差距问题。”
“如果所有的二道商贩出货价格统一,那么不论在任何城池,只要找到了你们授权出二道货的商贾,就可以直接进货。”
“反正价钱都是一样的,自然也就不存在划算不划算的问题了,那你们的铺货量岂不是打着滚儿的往上翻?”
这种销售方式陆七还是头回听闻,只觉新鲜,同时对这位商队东家绝妙的经商手腕折服。
陆七一回头,发现邢玉堂居然也听得双目明亮。
第1271章 不见
陆七正纳闷,二爷不是一向只关心修行和民声?堂少爷才爱财呢。
啥时候二爷也对做生意感兴趣了。
却听邢玉堂突然问了一句:“你们商队的东家可是炎姑娘?”
邢玉堂一开口,整座客栈里外尽皆鸦雀无声。
一方面,因为他是邢玉堂。
另一方面,还因为他问出口的话。
这条街上全是开客栈的,里面住的绝大多数是商队。
但因为是沧浪城地界,这里居住的商队多半还是本地走商的队伍多。
炎家商队初次涉足沧浪城地域,当地的许多商队跟炎家商队还没打过交道。
但是没打过交道不代表没听过名声。尤其“炎”这个姓氏又极罕见。
所以,只要在东方大陆,提到炎姓的商队,除了那一家鼎鼎大名的,再没别人。
所以,当邢玉堂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双眼亮晶晶的不光是他一个。
看热闹的人群里全是一闪一闪亮晶晶。
开玩笑,但凡东方大陆上走商的,谁不想跟炎家商队攀扯点关系?
但凡能从炎家商队指头缝儿里捡点人家漏下的渣滓,就够他们这辈子荣华不尽。
“咳咳!”
自打露面就少言的华畅,轻咳了两声,笑道:“实不相瞒,我家就是炎家商队。这位是牛首领,鄙姓华名畅。”
旁边立时有几个大商队的首领赶紧行礼:“原来是牛首领和华首领,真是有缘,咱们两家商队竟然居住比邻。”
另一位首领也爽朗笑起来:“确实有缘,不知是咱们山海界最大商队的两位首领亲临驾到,等会儿我甲字一号商队请客,请咱们商队所有伙计上汇丰楼喝酒去!”
……
众首领遇到这样近距离接触牛能淦和华畅的机会怎会轻易错过。
之前被官兵围逼的窘境地轻易就被一个名号打破,众商队首领纷纷亲自出来与炎家商队攀交情。
场面一时热闹非常,竟连邢玉堂和陆七,连带那个张大人都晾在了一边。
华畅却澹澹一笑,冲众位商队首领一拱手:“抱歉,得诸位厚爱,炎家商队不胜感激,华某仅代表个人感谢诸位盛情相约。”
“只是刚才诸位也都看见了,沧浪城本地官员意欲加收我等饷捐。我炎家商队也是开门做生意的,也一样有成本。”
“为了不打破出价同意的规矩,我们甘愿白缴纳兑换通牒的过路钱,今夜便退出贵宝地。”
说完,华畅再次向着周围的众人拱手:“诸位沧浪城的同僚们,咱们有缘再见!”
华畅这一番话说得有情有理有据,现场每一个人能挑出半个字的毛病。
但是,他这简单的一番话,却如一粒沸水蹦进了滚油里,一石激起千层浪。
炎家商队做的几样生意,不论哪一种都是这天底下独一份儿的买卖。
这只商队走过的地方,已经不知道缔造了多少商业神话。
如今,沧浪城好不容易盼来了财神爷,人家还没站住脚跟呢,这个饿死鬼转的就上门来要钱。
这就等于断了整个这一方的财路。
所有的商队,瞬间就把愤怒的矛头转向了现场的张大人。
正好,邢玉堂也在现场,连告状都是现成的。
邢玉堂不着痕迹地笑看华畅一眼。
好伶俐的大首领,不愧是炎姑娘的属下。
这件事邢玉堂本来就打算过问,正好前几天兄长邢玉山那边也出了加征饷捐的事。
他便吩咐门口的围着院子的众侍卫,直接让张大人的兵,把他带回行云宫,等他回去再仔细问话。
这边打发走了官府的人,邢玉堂翻身下了孟槐兽,同华畅和牛能淦拱手:“还望二位引荐,就说玉堂亲自拜访炎姑娘,还望不吝相见。”
说完,邢玉堂竟然取下了自己随身的玉令,双手奉上。
尽管贵为少城主,可是炎颜在浑敦镇曾救过他的命。
当时炎颜的行事性格都给邢玉堂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尽管后来再未见面,可是身为沧浪城的少城主,消息自然便捷灵通,更何况炎颜干的那些事,尽是震撼修行界的大事。
邢玉堂每回听闻,都不禁在内心感慨,更佩服炎颜的魄力。
他心里清楚,尽管自己贵为高高在上的少城主,可那是依附于父亲的荣耀和家族的名声地位。
但是炎颜,却是实实在在摆手起家,孤身拼搏。
创造出以她为轴心的强大商业帝国,和在她手上重新撅起的白雾殿的大宗门声望。
这样的女子,邢玉堂内心里只有深深的佩服,丝毫不敢搬出少城主身份强迫对方相见,更何况他还得跟炎颜唤一声恩公。
可是他奉上的牌子却没人接。
华畅对着邢玉堂恭敬拱了拱手,却澹笑不语。
牛能淦倒是没行礼,只是瞪着邢玉堂手上的玉牌直发愁。
“我说后生啊……”
“咳咳咳咳……”
牛能淦一开口,就惹得华畅一阵咳嗽,赶紧给他传音提醒:“你刚才没听见么?这位是沧浪城的少城主,咋跟谁都叫后生呢。”
牛能淦扬起蒲扇一样的大手挠了挠后脑勺,笑起来:“啊,原来是少城主啊,俺刚才没留心。就看这个后生挺年轻”
“呃,少城主对不住啊,俺顺嘴说习惯了。那个,你想见我们大东家啊?抱歉,她这会儿没在。”
邢玉堂温和笑道:“无妨,我把我的名牒留下,炎姑娘何时回来,麻烦二位代为转达,有劳!”
牛能淦更为难了:“问题是你留这这玉牌子也没用啊,你就算把你自己留这儿也没用。”
邢玉堂周围:“莫非炎姑娘没来沧浪城?”
牛能淦:“东家来了,可她没跟俺们住一块儿。”
邢玉堂赶紧追问:“望告知炎姑娘下去,我再择日亲往拜望。”
华畅却开口了:“少城主不用费心寻找我们东家,到了该见的时候,东家自会现身。”
邢玉堂多聪明的人,一听这话当即不再询问,并且自己的玉牌也没有收回,仍旧留给了炎家商队。
表面上是说希望有机会代为传达,但其实也是给了炎家商队一个最好使的通行证。
有了这块牌子,炎家商队别说在沧浪城铺货,就算要进行云宫也没人敢拦。
走在回宫的路上,陆七忍不住问“二爷咋晓得炎姑娘的商队住在那间客栈?”
邢玉堂大笑:“腊肉。”
他笑还有一个缘故,炎颜来了,沧浪城就有救了。
第1272章 沧浪阙
回到行云宫,邢玉堂并没像以往一样回议事馆继续做事。
尽管今晚的议事馆里,还多了位现被带回来的张大人。
邢玉堂没让陆七随身侍奉,独自进入内殿,往后园深处去了。
行云宫的内殿布局跟别的皇家宫苑有点不太一样。
之所以拿行云宫跟皇家宫苑比较,是因为邢家在整个东方大陆上,不论是名声,地位,势力,还是所辖地域的范围,其实远超那些自封的小国君王。
只是邢家的家主邢堰一直不愿立国封君,很有点看不上的意思。
但是行云宫的建制却比皇家宫苑只大不小。
宫廷代表震慑一方的气象,也是邢家在东方大陆的象征,这不一样
只是行云宫的内殿比起那些建国君王的皇宫,就稍显寂寥许多。
原因也简单,整座偌大的行云宫,已经很多年没有妃嫔了。
邢玉堂的生母是凡人女子,在他一岁半上病逝,只有哥哥邢玉山对母亲有些记忆。
自他们的母亲离世后,父亲就再未娶妻纳妾,一心全放在对沧浪城的管制上,另外就是对他两兄弟的看护。
以至于这座偌大的宫殿,内殿冷清到夜里女侍都不敢进来的地步,最后没办法,只得把这里的侍子全部换成男侍。
但就算换了男侍,夜晚的后园内殿,仍旧几乎无人行走,凄清的过分。
不过邢玉堂和哥哥早已习惯了这样空旷的感觉。
兄弟俩小时候都是在这所大殿周围的偏殿里一边读书,一边陪伴父亲料理政务。
兄弟俩对这座巍峨孤冷的大殿却怀有温馨的情感。因为这里是离父亲最近的地方。
邢玉堂跨步走在泛着冷光的青砖路上,在他的正前方,是一座气质沉肃的古老宫殿。
这里就是沧浪阙。
沧浪阙跟一般的宫殿外形有点不同,没有那些装腔作势的飞檐吊角。
沧浪阙是一座正圆形的高大建筑。
白天,在沧浪阙的上空,有灵芝状的云朵冉冉上升,隔着远些看,是一片薄薄的澹紫色云团。
那便是沧浪城的气运凝结的实质,证明了这座东方大陆第一城的大气象。
夜晚,那些紫色的气息和灵芝云都隐匿在夜色里,沧浪阙却像揭开了面纱,大地的眼睛一样,静静地仰望遥远繁星。
邢玉堂清楚,这座充满气运绵长的沧浪阙,其实才是真正的沧浪之眼。
他没有使用灵炁,而是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最后来到高大的宫门前,神态恭敬。
朱色的宫门上半部分凋刻成繁复的镂空花纹。
那些花纹不是花鸟,也不是仙家画作,那些镂空的纹饰没有固定的格式,甚至看上去并不是特别美观。
只是有些特别。
但因为殿门高大,那些花纹凋地格外密实,再加上凋刻的工匠手艺精湛,就让人忽略了它们的奇怪,只是把它们当做普通的门扉装饰。
邢玉堂传音进去后,就站在高大的宫门前,借着从里面透出的静谧烛光,欣赏这些奇特的花纹。
他自记事起就经常看着这些花纹,边发呆边等待父亲。
宫门自行开启,没有老宫殿年久失修的聒噪,木质摩擦发出的声音在夜晚听上去安详宁静,像慈祥的长辈伸出手臂拥抱晚归的孩子。
邢玉堂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高大空旷的沧浪阙。
沧浪阙中的陈设布局非常简单,除了靠东边整面的通天大书架,还有殿中央那个高大的。自他出生起就从来没熄过火的炼丹炉,和一架十二折的绘寒梅大屏风,再没其他陈设。
这样大的殿堂特别容易给人冷寂凄清的感觉,但因为有那个常年不熄火的大丹炉耸立着,殿中倒是不冷清。
邢玉堂的目光落在那扇挥着寒梅的屏风上。
屏风的另一面洒出来的橘色烛火,把一片清瘦的人影投在屏风上。
人影面前有书页翻动,偶尔有书卷自行从通天大书架上飞下来,大蝴蝶一样在空中挥动纸做的翅膀,轻盈地落在人影面前的书桌上。
邢玉堂的目光落在那人影上,眼神像染了殿中温暖的气氛,渐渐柔和起来。
“孩儿拜见父亲。”
邢玉堂恭敬行礼问安。
屏风上清瘦的人影面前书卷轻轻阖上,自屏风后传出来一道声音:“回来了。”
声音明显是位中年男子,缓满从容地,带着关切的温和。只是尾音有一点点沙哑。
“是。”
邢玉堂恭敬应话,垂下的目光落在脚下的地面上。
沧浪阙的地面很有特色,用的是一种看上去呈灰色的,不知名的石头砌成,呈扇形排列。
这个形状总让邢玉堂看着有些眼熟,只是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今夜特地过来,有事吗?”
屏风彼端的声音再次询问。
邢玉堂显得有些犹豫。
邢玉堂今晚来见父亲,其实是想跟父亲说沧浪之眼被屏蔽的事。
可是听到父亲的声音,他感觉父亲的状态似乎不是很好,他决定先不提这件事。
想了想,邢玉堂换了个话题:
“孩儿有个朋友来了沧浪城,就是孩儿从前跟您提到过的,在浑敦镇遇上的,救过孩儿性命的那位恩公,如果方便,孩儿想带她来拜望父亲。”
“既是你的救命恩公,为父理当相见。”
屏风后几乎毫无迟疑就应下了邢玉堂的请求。
邢玉堂放心地笑了。
他倒是不担心父亲不肯见炎颜,父亲对他们兄弟俩温和关爱,几乎从未拒绝过他和兄长的合理请求。
只是父亲这二年间突然决定亲自镇守沧浪阙,自那时起便再未见过任何人。
这次能同意他的请求亲自与炎姑娘见面,邢玉堂心里很高兴。
他也终于可以与父亲见上一面了。
说来还沾了炎颜的光。
他这个做亲儿子的想见自己的父亲,还得沾别人的光,这话听上去有些好笑,但的确是事实。
所有人都误以为他能见到父亲,但事实上,他与父亲相见也一直都隔着这一道屏风。
两年了,他跟大哥一样没见过父亲的面。
只不过,他是唯一得到父亲的允许,进入沧浪阙的人。
“还有别的事情吗?”
温和的声音再次从里面传出来。
邢玉堂回话:“没有了,孩儿去了。”
说完,他正欲转身,屏风后传出来一声轻叹:“帮为父寻个人。”
第1273章 邢堰
“玉堂可还记得计娘?”
邢玉堂想了想,疑惑道:“父亲说的可是孩儿宫中许多年前的那位女掌使?”
“是她。”
邢玉堂笑道:“孩儿记得。”
邢玉堂样貌就如他的名字一样堂堂正正,平日显得有些严肃,说起幼儿时的事却难得弯了眉眼。
“计掌使的针线活计在宫中颇有美誉。她虽是普通的女子,宫中却传闻她绣的小动物能满地跑。”
“孩儿当时调皮,非要计掌使给孩儿绣个能从绢帕上跑下来的兔子。计掌使只得连夜赶着把兔子绣出来。”
“但她又没有修为,绣出来的兔子自然是不会跑的。她就连夜叫宫中的侍卫上山中捉了只活兔子回来,把戏演全乎了。”
“就为哄我开心,她熬了整个通宵。现在想来,孩儿那时候也是挺能磨人的。”
邢玉堂讲当年旧事的时候,屏风后面那道清瘦的身影就安静听着,听得很专注。
等到他讲完,屏风后传出来温和的笑声:“没想到,你竟然还记得这些小事,看来你也喜欢计掌使。”
“嗯”邢玉堂点了下头,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起来。
“一晃她出宫都十多年了,也不知她过得怎样。”
屏风两侧同时陷入沉默。
片刻后,屏风上清瘦的身影先开口了:“计掌使前些年已辞世。”
邢玉堂愣了愣。
身影继续道:“为父让你帮忙寻找的人,便是计掌使的遗腹子。我卜算她诞下的应是个女儿。”
邢玉堂赶紧问:“父亲可有大致的寻人方位?”
屏风上的身影沉默稍刻,道:“大约在缙云庄附近。”
邢玉堂拱手:“孩儿这就安排人去寻找。”
屏风传出来两声低低的咳嗽,再没说别的,邢玉堂安静退出来。
只是转回身向外走的时候,无意间抬头,邢玉堂的目光迟疑了一瞬。
他看见了壁上挂着的那副画像。
那是姑母的画像,这幅画像从前是挂在父亲的内书房里。
父亲搬来沧浪阙居住,这幅画像又被挪到了这里。
父亲对姑母的想念一直不曾轻减。
邢玉堂低低地叹了口气。
大概是父亲一个人镇守沧浪城压力太大的缘故吧。
外人只道父亲是风光无限的沧浪城城主,是东方大陆没人能惹得起的大修士。
父亲的为难大概只有姑母才能体会吧。
姑母的画像让邢玉再次想起了炎颜。
跨步走出沧浪阙,他背后的宫门却并未马上关闭。
这扇门每次都会等他离开后后才阖上,暖色的光从高大的门里映出来,就像父亲的目光。
正要下台阶的时候,邢玉堂向旁边的跨院看了一眼,道:“父亲,那边的柴又快摆满了,最近天气燥,堆在这里恐引火,要不要孩儿挪走?”
殿内传出温和的声音:“不必,天意渐凉,正好用它们围炉。”
邢玉堂没再说什么,柔软的鹿皮靴无声走过平实的青砖路,消失在深深庭院通往前院的垂花廊外。
一直到邢玉堂的走出沧浪阙所处的深院,沧浪阙高大的殿门才缓缓阖上。
屏风后,邢堰独自坐在桉几前,面前摊着一卷书,书上铺着一块青色的丝帕。
邢堰抬起头,目光落在高高的浑圆殿顶,又好像在看殿顶之外的远空星辰。
他目光很清澈,就像雨后新荷上的水。这样干净的目光其实很难出现在像他这样,已经不知活了多少岁月的大修士身上。
不过邢堰很幸运,他的目光几乎彻底吞噬了岁月的砥砺,把那些经年的磨难,都转化成了洗涤这双眼睛的灵泉。
让他拥有一双永远净如蒙童的眼睛。
正是这样的一双眼,遮蔽了世人的窥探。
东方大陆上的几个修行大物,邢堰是年岁最长的那位。
无人知晓沧浪城城主邢堰到底活了多少岁,亦无人清楚他到底修炼至怎样高深的境界。
没人有机会亲眼看见邢堰动手。
亲眼见过的都死了。
“玉堂已经发现沧浪之眼消失了。”
邢堰开口说了一句。
回答他的是永远对他最忠诚的安静。
过了一会儿,邢堰把视线从穹顶上收回来,落在面前的绢帕上。
青色的绢帕质地柔软,用料上乘。帕上绣着只绣工非凡,彷若随时都会从帕子上一跃而下的兔子。
“筮过好多回明明是个女孩儿,那孩子到底哪儿去了?”
忍不住纳闷地都囔了一句,邢堰有点不耐烦地挠了挠头。
这个动作显出几分猴儿性,让他看上去更不像个活过漫漫修行岁月的大物。
————
“这事儿你到底咋想的?”
牛能淦跟在华畅身后,走进了两人同住的大房间里。
牛能淦走商一贯不爱自己住,嫌太冷清没意思。
跟伙计们住又心疼大伙儿太过拘谨,索性就缠着华畅跟他同住。
华畅跟牛能淦一道走商的时候不少,被他磨不过就答应过两回,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到现在,华畅早就习惯了。
虽然牛能淦有点话痨外带大嗓门,但夜里也基本都在修行,即便跟他同住一个大房间,华畅也不会被打扰。
自从跟了炎颜,不管是华畅还是牛能淦,修为都有很明显的提升。
尽管走商忙碌,但架不住供应的丹药充足,就算光嗑药,也比一般人修行的速度快很多了。
只不过当初之所以选择走商,是因为华畅和牛能淦的修行天分都不是特别好,能再次提升修为,他俩已经很知足了。
华畅没回答牛能淦,反而看着他问:“你的想法呢?”
牛能淦用蒲扇大手用力抓了抓头:“俺就是想不通才问你呢!这种跟官家打交道的活儿,向来都是沉爷干,这回咋把咱俩给弄进来了。”
“俺铺货还行,让俺跟这些当官的耍腔子俺就头大!”
华畅点头:“你说的没错,咱们几人大首领看似干的活都一样,但其实分工各不相同。”
“沉爷负责跟各境域的领主沟通交涉,毕首领负责中间的流通,咱俩的职责主要是铺货。以往皆是如此。”
牛能淦立刻点头表示赞同。
华畅看着牛能淦的眼睛,认真道:“既然咱们心里有数,东家心里自然也有数。”
“所以,这趟沧浪之行让咱俩进城,是东家刻意的安排。”
牛能淦瞪大眼:“难道东家要在沧浪城里大量铺货?”
他这话才出口,门外有伙计高声传话:“二位首领,博修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