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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书记(全本)全文阅读

作者:陆天明     省委书记(全本)txt下载     省委书记(全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8.省委书记 三(8)

    这时,电话铃响了。***是宋海峰打来的。他向贡开宸报告:“……老吕那儿搞到一些有关马扬的况,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让他们过来向您详细汇报一下?”

    贡开宸立即答道:“尽快谈。你告诉小郭,让他安排一下。还有一件事,去北京前,我曾经让老吕组织人到大山子去搞民意调查,看看大山子群众心目中有没有合适的一把手人选。他们搞了没有?材料里有这方面的况吗?”

    宋海峰略略迟疑了一下,说道:“没有……在我看到的这部分材料里,好像……好像没有这样一份民意调查材料……”

    “那你赶快催办。让他们赶快把况搞全面了!这件事,你过问一下。”

    14

    赵长林跨上自己那辆旧自行车,一路蹬到矿总部大楼后门口,政治部宣传科的两个干事已经等候在那里了。两个小时前,矿总部得到通知,说是有两个“老外”(记者)急着要采访大山子的工人。领导紧急研究,圈定让赵长林出面接受采访。四处打了一圈电话,好不容易在工段里找到他,催得他都没顾上换一身干净衣服就赶来了。

    “真够磨蹭的!那俩老外眼珠子都等绿了。快洗洗,用点香皂,别让你这一身机油味汗臭味,熏着老外了。”那宣传科的干事指着办公室里早就备好的一盆洗脸水,对赵长林说道。

    “三车间那部选矿机出了点毛病……耽搁了一会儿……”赵长林歉疚地笑笑,一边忙脱掉脏了吧唧的工作服,双手往脸盆里那么一插,水面上立马就漂起一层蓝盈盈的油花。“今天这个记者采访,你唱主角。”另一位干事这么对他宣布。赵长林一愣,忙从那盆已经变得油黑油黑的洗脸水里稀里哗啦地抬起头,问:“我……我唱主角?矿领导呢?”“今天那几个老外就想采访普通工人。矿领导研究了一下,你是省级劳模,工人阶级的优秀代表,就把这好活儿派给你了。”“我操!这要都是好活儿,那世界上还有孬活儿不?”赵长林尴尬地笑笑,继续使劲擦他那黑黢黢的脖梗。一位干事便掏出一份打印好的材料递给长林,叮嘱:“这是你的讲话稿。”先头那位干事则忙着从一旁的那个大柜子里取出一套廉价西服和一根颜色颇为鲜艳的领带,同时递给长林,让他赶快换上。赵长林瞟了一眼那西服说:“衣服就别换了吧。反正他们也知道我是工人。”“嗨,‘工人’也有个形象问题。”那干事大声笑道,“咱是中国工人阶级,代表改革开放中的中国工人形象!二五眼呢?快换!一会儿见完记者,你可得把衣服给我留下。下一回还得使哩。”“那是,那是。下一回还得靠它给咱中国工人阶级长脸哩。”赵长林擦干了手,实诚地点点头说道。另一位干事在一边叮嘱:“一会儿别管老外咋问,你都照这稿说,千万别说走了嘴。最近这段时间,中外媒体对咱们大山子特别关注,尽想来捞稻草哩……嘴上可得把着点。记住,你是在代表中国工人阶级说话。”

    赵长林紧着点头:“那是那是。”一会儿工夫衣服换就,在那套并不合身的廉价西服的约束下,赵长林浑身不得劲,在那两个机关干部的陪同下,一边整理着那根怎么整也整不舒齐的领带,一边别别扭扭地向会议室走去,快要走到小会议室门口了,突然从走廊的那一头拥来一群工人,拦住他,一边跟他低声地说着什么,一边拽起他把他往外带走。那两位干事急了,忙追上去呵斥:“嗳,干什么呢……干什么?”赵长林为难地告诉他俩:“马主任要走了……”干事没听明白:“什么马主任?”赵长林忙解释:“就是前些年在咱们这儿当过一阵矿长、后来又去省城经贸委当副主任的马扬……”那干事不高兴了:“你们这真是剃头的在跟搓澡的戗戗!那儿大鼻子记者在等着哩。”站在赵长林身后的那几个工人没理他俩,三下五除二脱下赵长林的西服,又把讲话稿塞还给了他俩,说道:“大鼻子记者管我们饭不?管我们开支不?给我们报销医药费不?这节骨眼儿上,他们上这儿来瞎掺和个啥嘛!矿上劳模多的是,谁念讲稿不是念?麻烦你们另找人去吧。”说着,便拉着赵长林向外跑去。那两位干事这回真急傻眼了,忙叫喊:“你们还真无法无天了!”并追了上去。因为赵长林只把西服上衣脱了,西服裤子还穿在他身上哩。“哎哎……裤子……裤子……”他俩一边追,一边这么讨要着叫唤。

9.省委书记 三(9)

    这时,一支由一辆国产摩托车和众多破旧自行车组成的车队,早就在矿务局大楼的后门外等候着了。见那几个工人架着一边脱裤子,一边瘸瘸拐拐颠跳着的赵长林跑出后门,车手便立即动摩托车。等那两位干事追出后门,摩托车已然载着赵长林,在那个庞大的混合车队的簇拥下,急速地向马家驰去了。赵长林脱下裤子用力一扔,那裤子便飘飘扬扬地在空中画了一道不怎么标准的弧线,最后软??地坠落在冰凉的水泥台阶上。

    二十多分钟后,马扬便听到从自家楼下响起一片叫喊声:“马扬别走!省劳模赵长林来求你了!”“马扬别走!赵长林来求你了——”这时他正跟省组织部来的那两个同志交谈。叫喊声骤起,所有在场的人,包括组织部来的同志都吓了一跳,不知生了什么,忙赶到窗前探出头去往下一看,只见楼前那泥泞的空场上,早已黑压压地挤满了不知何时集合起来的人群。

    “马扬,你别走啊!”

    “马主任,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

    “马矿长,别——走!呱呱呱!马矿长,别——走!呱呱呱!马矿长,别——走!呱呱呱……”

    这“呱呱呱”,是工人们手上拍出的有节奏的掌声。就在这一片整齐的掌声中,马扬的心酸涩了,马扬的心温润了,马扬的心战栗了,马扬的心滚烫了。他不忍再听下去,更不忍再看下去,一咬牙,便关上了窗子。

    “请你们容我再考虑一下。”等自己稍稍平静下来,他对组织部来的那两位同志说道。

    “还要犹豫什么呢?你听听这外边的呼声,这可不是谁策划的。服从天意和民意吧。”组织部来的那位男同志温和地笑道。

    “让我再考虑考虑……”

    “马扬同志……”组织部来的那位女同志也想说什么。

    “容我再考虑十分钟。十分钟,怎么样?”马扬对他俩做了个十分恳切但又非常坚决的手势。组织部来的那两位同志不说话了。马扬忙把黄群招呼进了里屋,并立即关上门。到底是走,还是留,他要跟黄群再沟通一下。两人进了里屋。里屋挺暗。但两人都没去开灯,就那么默默地在暗地里干站着,好像所有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但又特别不甘心似的……过了一会儿,马扬刚要开口,黄群抢在头里开口了:“你真要留下?”

    马扬歉疚地:“眼前的局面你都看到了……”

    “我看到什么?你让我又一次看到了一个软弱的马扬,自作多的马扬!”黄群眼眶里一下涨满了泪水。

    “黄群……”

    “别说了。”

    “先把车票退掉吧。”

    “今后你怎么面对南方的那些朋友?他们在你最困难的时候,出了那么大的力……”

    “先顾一头吧……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黄群一下叫了起来,圆润而不乏秀气的脸庞顿时涨得通红,因为着急,她那平时显得十分清灵的眼睛,这时却灼灼起来。“马扬啊马扬啊,你也是在官场上混了这么长时间的人了,你怎么就看不清楚,因为他们曾经批准过你调离,所以到现在为止,一切行动的主动权还在你手里。但是,一旦你交出准调令,真的留下,又成了他们管辖的人了,你就瞧着吧!别看他们这会儿好声好气地求你,到那时候,还不知道谁是孙子谁是爷哩!”

    “我不在乎谁是孙子谁是爷……”

    “你不在乎?马扬,醒醒吧。大山子是个什么地方?它是你圆梦的地方吗?!”

    这时,马扬突然瞪大了眼,烦躁不安地叫了起来:“我圆什么梦?!我还能有什么梦!!”高亢又严厉的话音一下传到外屋,传到楼前空场上,正在七嘴八舌议论声中等待着的工人们听到这话音顿时安静了下来。黄群一时间似乎也被镇住了似的,背转了身去。

    是啊,还说什么呢?这两年,大山子的高级工程技术人员已经走了百分之四五十。有博士硕士学历的走得更多,差不多百分之七八十都走了。“这种特大型资源性企业,一旦资源枯竭,惟一的出路就是解散,死亡……”“但是,它的资源现在还没有枯竭。大山子问题的关键,根本就不在于它资源是否枯竭……”“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你想说,问题的关键在于一种特别僵硬的管理体制,再加上一大批在这种体制下培养起来的根本不懂经营的所谓的经营者,是不?我不懂经济,但任何一个外行都明白,体制问题,经营者问题,对一个企业,只要遇到其中一个问题,就寸步难行。现在它同时面临这两大问题,应该是毁灭性的。既然如此,你还要怎样?你还能怎样?再说……”说到这里,她迟疑了一下,怕自己说的话分量过重,伤了马扬,便一边打量着马扬的神,一边怯怯地说道,“我也不怕你生气,你说……你……你认真掂量掂量,你马扬就真的懂经营?你成功地经营过一个特大型国有企业?在中国,谁敢吹这个牛,说他一定能救活一个几十万人的特大型国有企业?就算你有那个能耐,可以点石成金,那也得有那个环境和条件啊。得有人允许你,支持你充分施展你的能耐去点石成金。你有这么个环境和条件吗?你闹清楚没有,贡开宸今天突然扣留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尤其是在你给上边写了那样一份告状材料以后……”

10.省委书记 三(10)

    “……那不是告状材料!”

    “可你在材料里罗列了省委省政府那么多问题……”

    “我说的都是客观事实。***”

    “我的老公同志,在某些当官的眼里,什么是真理?什么是事实?官大一级就是真理,就是客观事实。在他们看来,真正值得使用的人只有两种,一种人是铁杆心腹,能舍命替他办一切事,包括那些最黑最丑的事。这种人即便能耐不大,不懂业务,他也会重用。还有一种人就是业务能力特别强的,虽然不那么贴心,不会整天哈着他偎着他,但老实憨厚,起码不给他找麻烦。这种人他们也会重用,这是他们制造政绩少不了的人。你掂量掂量,自己是这两种人吗?”

    “贡开宸还不是那种官……”

    “那,你说他是哪种官?”

    “……”马扬苦笑笑,没再往下争论。这个问题太复杂,不是这时候能讨论得了的。“我们只有十分钟时间……”他抬起头,恳切地看着黄群,然后郑重地说道,“就算我这一回错了,你也让我再错这一回吧。”

    听马扬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话,眼泪一下便涌上了黄群的眼眶。如果说男人是天下最复杂的“动物”,那么黄群肯定会告诉你,马扬是所有男人中最复杂的一个。如果说男人是“动物”中最幼稚、最单一、最好冲动的“家伙”,那么,黄群也会告诉你,她的马扬又是所有男人中最最“幼稚”、最最“单一”、最最好冲动的。结婚这么多年,她跟他争论过无数回。

    她知道,只要他说出“就算我这一回错了,你也让我再错这一回吧……”这句话,争论就算结束。他不会再跟你争论下去。你就得按他说的去做了。你再说,他就会拂袖而去。有时,他内心的固执和那种霎时出现的莫名其妙的“软弱”,就像共生在同一块矿石中的异类结晶体,难分难离,却又绝对地相互排斥……

    ……但今天黄群却不想就此罢休。不管他将会作出怎样激烈的反应,她一定要再挣扎一把,再努力一下,毕竟眼前这件事太重大了,毫不夸张地说,他们一家三口人的身家性命,百年前程,全系于此了。

    “但怎么再跟他往下说呢?”作出这样的决定后,黄群却不敢正眼去看马扬,表面上保持着僵持的姿态,心里却在快速盘算着。

    也许因为,走,还是留,的确不只是他一个人的问题,今天马扬的态度也不像往常那么激烈和强硬。看黄群仍板起脸站在那儿,?着一口口粗气,眼眶里饱噙委屈的热泪,他便破天荒地和缓下语气说道:“黄群,你应该知道,我对这回请调,本来就心有不甘……目前这个阶段,不仅仅是大山子,也是我们全省最关键的时刻,我这样离开,实际上是……是逃跑,是挈妇将雏,败走麦城。至于你刚才提到的贡开宸的态度问题,我现在是这么考虑的,不管贡开宸最终对我个人持什么态度,大山子都是可以做成一篇大文章的,也是必须做成一篇大文章的。三十万工人的问题必须同时得到妥善解决……”

    “必须妥善解决大山子三十万工人的问题?马扬,你一直吹嘘自己是当今大陆上最有经济头脑的学者型的行政领导人员。在这么个关键时刻,你那些经济头脑都上哪儿去了?你学者般的冷静和理智又都到哪儿去了?这些年你去欧美许多国家考察过,也跟他们许多企业家打过交道。你说说看,国外哪一个有头脑、有魄力的企业家遇到大山子这种状况,会不惜丢掉争取更大展的机会,让自己深陷在这个泥潭里死缠烂打的?谁会去做这种倒贴老本而可能一无所获的事?”

    马扬稍稍提高了一点声音,挥起一只手回答道:“他们是资本家。他们为了追逐个人的展,可以置几十万几百万工人的命运于不顾。我们也要个人的展,但我们不能不顾工人的死活。因为我们毕竟还是个**人……”

    黄群苦笑笑:“那好吧。你留在这儿做你的**人吧。”说着,眼泪便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马上掉转身,拉着马小扬,拿起手包和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皮箱,大步向外屋走去了。马扬一愣,但没去阻拦。他以为,那只不过是黄群一时气头上的冲动,走几步,或十几步,至多等到走出房门,或走到楼梯跟前,她一定会自动停下。以前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但今天她母女俩的脚步声却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她俩确确实实地走下楼梯去了。

11.省委书记 三(11)

    院子里,暮云四合,天色已很暗。黄群、马小扬走出楼门,拥挤在楼门前的大群工人惊愕地看着她俩,默默地自动地为她俩闪开一条窄窄的通道。马扬在楼上却只是呆站着,听着妻子和女儿的脚步声声声远去,他脸上毫无表,只从他眼神深处,我们或许能稍稍觉出一丝的困惑和无奈。一直到黄群和马小扬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他仍一动不动地在那儿呆站着。黄群、马小扬的举动显然也震动了那些工人。他们目送着她俩,有些不知所措,甚至觉得挺对不住这一家人的,脸上纷纷流露出许多的愧疚。有人要上楼去,大概是想对马扬说些什么安抚的话。赵长林一把拉住了这些工人。他大概想到,作为普通的工人,这种时刻,无论说什么,对于像马扬那样一个层次的领导人的家庭内部纷争,都是无济于事的。他对大伙使了个眼色,大伙便悄悄地散去了。这时,仍在自己家的里屋呆站着的马扬听到了从楼下传来130小货卡马达启动的声音,他脸部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扑到临街的窗口向下张望,只见那辆小货卡亮着车前灯,正缓缓地掉头离去。这时,他才意识到,她俩真的要走了,便赶紧向楼下跑去,想去截住这母女俩。等他冲出楼门,楼门前的土路两旁依然还呆立着一些没有离去的工人群众。在他们多少有些迟钝的目光注视下,那辆小货卡已经掉过了头,向着夜幕深处缓缓驶去。这时,最后一批工人也开始散去。不一会儿,小货卡便消失在变得相当浓重了的夜色之中。马扬不无悲凉,苦笑着长长地出了口气,摇了摇头,正要回楼上去,转身之间,眼角的余光掠过,他突然看到,在这幢居民楼不远的一个拐角处,在那被昏黄的路灯淡淡地照亮着的地方,也是刚才被最后离去的那群工人遮挡住的地方,孤零零地站着黄群母女俩。天哪,她们没走!他惊喜地叫了一声:“小扬……”便不自禁地大步向她俩跑了过去。

    15

    贡志和驾驶着他那辆菲亚特车驰近清风阁茶艺社,张大康和他那辆奔驰车早已在茶艺社门前等着了。贡志和没停车,只是减速,缓缓驶过奔驰车,按了两下喇叭,向张大康示意,他到了。张大康立即启动车,加速后反超到菲亚特前面,并对贡志和做了个手势,让他跟着他。两辆车便一前一后,急速地向城北驰去。

    傍晚时分,张大康从贡志雄嘴里听说了贡开宸已经保住了省委一把手的职务,整个省委班子可能也不会生什么大的变动。他马上让身边的人又通过其他途径去核实。消息一经确认,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但心仍应该说是忧喜参半。喜也,忧也,喜忧都在贡开宸身上。近年来,他奋力展他的恒公司。为此,他通过种种关系走近了贡家人,也和这个省委班子里的个别领导建立了比较密切的个人关系。但让他伤透脑筋的却是,他费尽了吃奶的力气,却怎么也走近不了贡开宸。他俩不是没见过面、没握过手、没寒暄过……不是的,贡开宸还“热”地到恒公司来视察过,他们一起吃过饭,合过影,面对面地探讨过中国民营经济的定位和走向等问题,但关系也就到此为止。想试探着跟这位书记大人建立进一步的私人接触,没门儿。他试过几回,都碰了软钉子。有一两回,那“钉子”,还碰得丁当硬。比如说有那么一回吧,张大康想直接“闯”到贡家去看望这位书记大人。他早听说贡开宸有个怪脾气,他从来不去人家里串门(一两位老同志的家除外),也不在家里接待任何人。特别是下班以后,绝对不在家里接待任何来求他找他办事的人,更别说来找他拉关系的。有事吗?请上办公室谈。有事吗?请上班时间谈。但张大康偏偏就不信这个“邪”。不信他贡开宸真有那么拧,那么绝。在一个周日的晚上,他摸准了贡老头在家,便带着一箱进口的“胎盘粉”和东北产的“鹿茸酒”,驱车去了枫林路十一号。递名片,亮身份(恒公司在k省赫赫有名,张大康更是个经常在电视台和省报上露脸的角儿),咬牙跺脚,硬泡软磨地纠缠了四十分钟,警卫就是不开门。后来贡开宸出面了。张大康忙上前道歉。贡开宸拉长了脸问:“找我?对不?行。走吧。”一下把张大康带到办公室,一落座,就问:“什么事?”张大康忙说:“没什么事啊,就是想来看看您……大礼拜天的,您也该放松放松嘛……”“真没什么事?”贡开宸再问。张大康淡然笑道:“没事没事……”随手掏出烟盒和金壳打火机。贡开宸一下站了起来,又问了第三遍:“真没事?”张大康一愣:“没事啊……”“那就恕我怠慢了。”贡开宸说着按响了电铃。郭立明匆匆赶来。贡开宸命令他:“送客!”即刻就把张大康“轰”走了。以后在各种各样的公开场合,他们还见过很多次面,依然谈笑风生,握手寒暄,该干嘛干嘛,但张大康脑子里却再也没敢冒出那种怎么去私下里接触这位“书记大人”的念头。不是不想,真是不敢,不敢再去冒犯。虽然心有不甘,却也实在是无可奈何……

12.省委书记 三(12)

    是啊,无论如何,这总是一个缺憾,巨大的缺憾。***

    后来又打听到,这位书记大人在生活中并不是不跟任何人来往的,但对人称“暴户”的民营企业家,却尤存“戒心”,在生活中是绝对不肯跟他们有所往来的。对此,大康先生心里所产生的那种感觉就远不是“缺憾”二字就能形容得了的了,甚至多多少少都感到了一种不踏实、不安生……

    贡志和驾驶着菲亚特,紧跟在张大康的奔驰车后头,眼看着就要出城圈了,出城去干吗?贡志和纳闷,他一下煞住了车。他比较了解这个张大康,对这位大康先生时有戒备。傍晚时分,张大康打电话来约他见面,他问他见面干吗,这家伙还神神秘秘地卖了个关子,说,见了面就知道了。他怕他又玩啥“妖蛾子”,一路上都提溜着这个心哩。

    不一会儿,机敏的张大康现贡志和没跟上来,便也停下车,拨通手机,问贡志和:

    “干吗不走了,黏糊啥呢?”贡志和答道:“我干吗还要往前走?这都出城了,你到底想干吗,快说。”张大康嘿嘿一乐道:“兄弟,你着哪门子急嘛?今天是周末,我带你去一个乡村俱乐部……”贡志和往驾驶椅背上一靠,冷冷地说道:“少跟我来这一套,我不是贡志雄。快说,什么事。”“贡志雄怎么了?你们家志雄好着哩。”张大康有点不乐意了。贡志和没管他那么多,只说了句:“你说不说?不说,我走了。”就收了手机,一换挡,掉头向城里方向驶去。张大康赶紧也收了手机,驱车赶上,并把菲亚特别停在路边,然后赶紧下车,走到菲亚特车跟前,向贡志和解释:“咱们总不能就待在这荒郊野地里说话吧?”贡志和仍不为所动,坚持道:“你要不说,我真走了。”张大康只得无奈地苦笑着摇摇头,感叹了一句:“二少爷,你真是个二少爷……”贡志和一下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斥问:“谁是二少爷?啊?”张大康忙打圆场:“得得得……咱们就在这儿说。马扬要走了。知道吗?”贡志和耸了下眉毛,故意反问:“马扬是谁?干啥吃的?”张大康敲敲车窗:“嗨,哥们儿,别这样……得想办法留住他啊。”贡志和突然动着车,要走。张大康忙上车头前一横。贡志和只得猛的一脚踩下煞车,又把车停了下来。然后,张大康就冲着贡志和嚷道:“你他妈的,你真是你爸爸的好儿子!马扬不就是给你老爸提了几毛钱意见嘛,至于把人家恨成那样?你们俩在一块儿当过兵……应该知道他是块什么料。拿出点男人气来嘛……”

    “少跟我说这个!”

    “志和,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句话吗?在k省干事儿,有一个天下第一搭档,那就是你贡志和,我张大康,再加上这个马扬,只要这三个人能捏到一块儿,可以说天下没有办不成的事,没有做不大的生意。今天我们要眼睁睁地让马扬走了,总有一天会头撞南墙满世界去找后悔药吃。”

    贡志和却冷冷一笑,说道:“那是你。”

    张大康索性钻进菲亚特车里,逼近了贡志和说:“马扬这回死活要走,完全是因为跟你父亲搞僵了关系。你要出面去挽留一下,会比其他人去做工作要更有力度……”

    “你头一回跟我们家的人打交道?不管什么事,只要跟我父亲扯上一点关系,我们家的其他人就绝对不能再插手。这是一百年的老规矩了,而且是铁的规矩,谁也不能违背。张老板,你不明白?”贡志和一边说,一边又去动着了车。张大康还想劝说几句:“志和……”

    但那边,贡志和嚷了声:“没别的事,就到此为止。回见。”说着,脚下已经松开离合器,车子便慢慢地启动了。张大康知道谈话已无法再继续,忙跳下车,顺手甩上车门,还给了一句:“你父子俩就?等着吃后悔药吧!”菲亚特那边,不理不睬,风驰电掣般地照直回城去了。

    张大康和贡志和虽说不上是特别好的朋友,但两人之间的关系一向还说得过去。但最近一个时期以来,这个贡志和却让张大康大伤脑筋,跟他办什么事儿都不顺,总是像今天这样,别别扭扭,高低不成,好像真欠了他几百万似的。张大康细想想,自己没做过什么对不起这位“二少爷”的事啊!他到底是怎么啦?!贡志和平时为人做事绝无半点“颐指气使”的“衙内”气,是个相当有头脑、有学问,也知道节制自己的人。那他为什么突然之间会对自己采取这么个“不讲理”的态度了呢?张大康在深秋夜晚略带些寒意的风中闷闷地站了会儿,无奈地动着自己那辆奔驰车,也只得回城去了。

13.省委书记 三(13)

    晚上九点。贡志英刚安顿了珍珍睡下,便听到有人敲门,而且越敲越急。贡志英一边叫着:“来了来了……”一边赶过去,透过安装在防盗门上的猫眼,向外张望,门外站着贡志和。贡志英笑嗔着打开门上的三保险锁:“干吗哪,火急火燎的,要打台湾呢,还是要找人抢银行?!”贡志和却做出一副蹑手蹑脚的样子,慢慢腾腾走进屋,“贼头狗脑”地四下里打探一番,才问:“敲半天,不开门,干吗哪?”贡志英笑着打了志和一下说道:“你说干吗哪?”贡志和故意冷冷一笑道:“老公不在家,这就很难说了。”贡志英脸微微红起,啐了志和一口:“去你的。谁跟你们男人似的?!”“大冷天的,你老公干吗老往俄罗斯跑?是不是有美人在那儿等着他哦?你可小心着点!”贡志和一边笑道,一边打开一个包装得十分精美的礼品盒,从里边拿出一件带给珍珍的高级玩具。这时,贡志英的女儿珍珍刚躺下还没睡着,穿着一身小小的睡衣睡裤,闻声从卧室跑来,抢过玩具,叫了声:“谢谢二舅。”又跑回儿童室去了。贡志英忙跟过去,替珍珍重新掖好被角,叮嘱道:“快睡。关灯了。”珍珍撒娇似的在被子里扭了扭小身子,哼哼地说道:“别关灯。你不关灯,我就睡。”贡志英妥协地笑着,同时却又做了个威胁的手势,但还是留下床头那盏蘑菇形童话灯。回到客厅,她给志和沏了杯柠檬红茶,一边催促:“快说,这么晚了,找我什么事?”

    贡志和下午就给志英打了个电话,说是今晚要来她家说事。

    贡志和从杯口上拈起那片柠檬,在棕红色的茶汤里慢慢地晃了晃,微微一笑道:“有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要请你帮忙。”贡志英一听,乐了:“你有事要求我?拿我开心哩?”

    贡家的几个孩子,包括那两个外来户都算在里头,惟有志英在学历上算个白丁儿——手中没有大学文凭,职业也不是很理想,在省城某一所中学的校办工厂搞后勤。所以,在兄弟姐妹中间说话做事,难免总要流露出一点“自惭形秽”的态。其实,家里没人计较她,只是自己心里总存着那份压力,拂之不去而已。

    贡志和知道一时半会儿怕是不容易让她真的相信他是来求助于她的,于是迟疑了一下后,拿起桌上一把水果刀,在自己的大拇指上狠狠地划了一刀。顷刻间,手指上鲜血直流。这时,根本不可能睡得着的珍珍悄悄地从自己的房间里溜出来,想找二舅玩,突见此状,一下便吓得尖叫起来。贡志英忙抱起女儿,送回儿童室,然后又赶紧跑来,找出药棉捂住志和鲜血直流的手指,颤颤地斥责:“犯什么浑呢?还是在社科院工作的大知识分子哩!”

    “这件事非同小可……”

    贡志英将信将疑地看了看贡志和:“……那也不至于开这种玩笑……”

    贡志和见志英仍认为他是在跟她“开玩笑”,便再一次伸手去拿水果刀。

    贡志英忙去夺下刀子,慌慌地叫道:“你干吗……你想干吗?”

    贡志和正色道:“你必须端正态度,认真对待我们今晚这次谈话。”

    贡志英脸色苍白,连连应道:“端正,端正。”

    贡志和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来找你,我的确需要你帮忙。这件事,除了你,没有人能帮得上我……你觉得,这一两年,特别是从大哥牺牲以后,嫂子有什么变化吗?”

    贡志英一愣:“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天爸去北京,她非常反常,把车都开到马路边上去了。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对那天的事,嫂子本人已经解释过了嘛。当天晚上她接到许多朋友打给她的电话,都说爸爸可能要被免职,她着急上火,一时没控制好自己,出了车祸,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嫂子是那种容易让自己精神失控的人吗?”贡志和冷冷地问。

    贡志英略略一愣。倒也是,嫂子除了为人谨慎,谦和,宽容,她还具有一些别的女人所不具备的长处,比如遇事特别冷静,理智,尤其是善于控制自己的绪。这是贡家所有人,包括大哥都非常佩服的。就拿志成牺牲这件事来说。志成是在做新型导弹推进器试验时,突然出事牺牲的,可以说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也不可能有什么征兆。这种毫无思想准备的重大打击,对于任何一个女人来说,可以说都带有“毁灭性”,一时间心理上都很难承受。修小眉当时的确也非常非常痛苦。但是,应该承认,整个善后过程中,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失态行为。尤其在公众场合,她把自己内心的痛苦都控制在很有分寸的范围里;在那么大的一种打击下,她照常开着车上班下班,都没有让手中的方向盘失去控制!而这一次却失去了控制。为什么?

14.省委书记 三(14)

    “你总不能说,她对爸爸的感要远远超过对大哥的感?”贡志和在作了上面那些分析后,这么说道。

    “别胡说!”贡志英狠狠地反驳,很不满意地瞥了志和一眼。

    “是啊!如果我这么认为,那就是胡说,是一种亵渎。但事就是这么生了。原因何在?那天晚上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冲击击溃了嫂子那么完善的一张心理自控网呢?”

    “你说呢?”贡志英实在不明白,二哥为什么突然间拼命地要在嫂子身上找“茬儿”。“还有一点,也让我觉得有些反常。嫂子平时最听爸爸的话。大哥牺牲后,在家里这么些兄弟姐妹中间,爸也最信任嫂子。但那天,爸一再叮嘱她,不管是谁向她请假要离开枫林路十一号,都不要准假。但她最后居然准许志雄离开……”“这也能算个事儿?”“你觉得这不算个事儿?”“谁都会有心软的一瞬间……尤其是我们女人……”“你不觉得还有那样一种可能,嫂子当时她自己也希望志雄能出去把爸爸可能被免职的消息去传递给某一个人?”“你在编小说呢?那几天她身体特别不舒服,经常头晕……这也可能是那两天里她心态特别不稳定的原因吧……她找她们医院的内科大夫还开了药……”“你相信这种说法?”“她给我看了她的病历记录。”“她也给我看了。但病历卡上的这一段记录是伪造的。”“伪造的?你怎么知道是伪造的?”“给她写这段病历记录的那个内科大夫也是我的一个朋友。我找他核实过。”“他不承认那段病历是他写的?”“不,这段病历确实是他写的。但是据他说,他是应大嫂的要求写的。而那天,她根本没有病。”

    贡志英完全愣住了:“你……你暗中在调查嫂子?二哥,你这是为什么?就算她在‘伪造’病历,又怎么了?要说‘伪造’,我也伪造过。如果你愿意把这种行为叫做‘伪造’的话,我想中国至少有一千万人伪造过自己的病历。小老百姓让大夫帮着撒一点谎,不就是为了上单位领导那儿蒙几天病假,干点私事儿呗……中国的小老百姓不就是这点能耐吗?”贡志英说着说着真有些激动了:“……你还在秘密调查谁?你是不是要我去帮你监视嫂子?让我给你当克格勃?”她大声斥问。

    “不是监视……”

    “这不是监视是什么?这都不算监视,那,什么才算监视?你应该明白,除了爸爸妈妈,大哥大嫂一直是我们全家最受尊敬的人。大嫂虽然是外姓人,但她对我们这个家的感,为这个家所付出的心血,比我们都要多得多。尤其是大哥牺牲后,她在我们家真的是拥有了一种至高无上的地位。这时候谁要敢伤害大嫂,全家人都会饶不了他!二哥,你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心理门诊了?”责问到最后,志英都快要哭了。她心里非常难受,她不明白好好一个家,平白无故地,怎么会生这种乱七八糟的事。

    “说完了吗?”等志英的绪稍稍平复了一些,贡志和问。

    贡志英扭转身去,不理贡志和。

    贡志和沉吟了一会儿:“好吧,既然话已经说到这儿了,我也只能把什么都跟你说了。大哥牺牲前,曾经跟我长谈过一次,说到嫂子的一些况……”

    贡志英一怔:“嫂子的一些况?他为什么要跟你谈嫂子的况?”

    “很长时间以来,我和大哥之间一直保持着一个好习惯,每隔一段时间,比如一年半载的,就要长谈一次,交换一下对各种问题的看法。这个习惯从我们俩在北大读书时就开始了。有时候,国内外生什么特别重大的事,我们也会临时找个时间,凑一块儿,交换各自的看法……那天晚上,原定的话题并不是要谈大嫂。但谈着谈着,怎么就谈到了她……”“大哥为什么要跟你谈自己的妻子?难道他预感到自己要出事?要……一去不回?”“不是他有什么预感。他说他早就想跟我说说这件事了。但……总开不了口……”“到底是什么事?”“你得向我保证,在没得到我允许之前,不把我今天告诉你的事,透露给任何人,包括嫂子本人,也包括爸爸在内。”“有那么严重吗?”“保证。”“我……保证……”

15.省委书记 三(15)

    “说坚决一点。***”“你怎么那么多事儿?”“说。”“我保证。”

    然后,贡志和就把那天晚上贡志成跟他说的那些况,一五一十地对贡志英说了。但在两个关键之处,也许是出于一种本能吧,他保留了没说。一、他没告诉贡志英,大哥现修小眉跟张大康有相当密切的来往;二、他没告诉贡志英,某一天的晚上,大哥曾在修小眉的手包里看到过一张十五万元的银行存折。第二天,这张存折就不见了,以后再也没有在他们家的任何地方出现过。

    贡志和说了大约五十分钟,翻来覆去所说的,主要是在告诉贡志英,大哥和嫂子的关系绝不像家里人从表面上看到的那样和美,协调。而且大哥怀疑嫂子参与了些不正当的经济活动和政治活动。“大哥说,嫂子的心其实并不在他身上。这一点尤其在这一两年表现得尤为突出……”

    贡志英完全傻了。完全呆了。过了一会儿,她好像突然醒过来似的,直瞪瞪地看着贡志和问:“怎么证明你刚才说的那些事,确实是大哥牺牲前亲口告诉你的;怎么证明,这的确是大哥本人对大嫂的怀疑?怎么证明这不是你编造的?”

    “怎么证明?谈话现场只有我和大哥。当时,我也不可能对大哥搞现场秘密录音。”

    贡志英一下激动地站了起来:“你拿不出证据……你拿不出证据!!我的二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样的事能乱说的吗?这事太重大了。太重大了。我不能只凭你这么一说,就相信这些话是大哥说的。大哥大嫂一直相处得非常融洽,他们相亲相爱,相敬如宾。大哥牺牲后,大嫂那么痛苦。这么多年,她对我们大家又那么好……她当了那么多年的牙科大夫,历来为人谨慎,谦和,宽容,无论在政治上经济上,都没有一点点野心。她怎么可能背着爸爸、背着大哥,背着我们这样的家庭,去参与那些不正当的经济活动和政治活动,又跟什么张大康掺和在一块儿?而且提出这种怀疑的恰恰是最了解她,也是最爱她的大哥。你怎么让我能相信你说的这一切全是真的?”

    “志英,你冷静一点……听我说……”

    “我不能冷静!不!!我不听你说!!!”贡志英哭了。

1.省委书记 四(1)

    16

    今天,马扬又起得很早。***他总说自己是“农民”,因为他习惯早睡早起,就像中国亿万农民千百年来所惯常的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歇。他今天起得甚至比往常还要早,在院子当间的那个木料堆上默坐了好大一会儿,东边的天肚沿上才慢慢泛出一点灰白和灰蓝,以后又掺进了些许的粉红和橘黄。他不知道贡开宸会让他在这个新址里待命多久。一个月?两个月?或者更长,三个月?半年?不会吧……他这样安慰自己。那天,他一答应不走,第二天组织部就派了两辆卡车,一气儿把他家搬到了这儿。据说这也是贡开宸的指示,让他立即搬离原先住的那地方,以免除各种干扰,让他安安静静地等待新的任命。其实……有这必要吗?看来这位贡书记还是不了解我马扬。马扬是谁们干扰得了的吗?马扬这样想道。再说,大山子市区跟个老掉牙的磨盘似的,本来就不大,剩下那几道浅浅的“沟儿”啊“坎儿”的,你能“躲”哪儿去哟!但,话还得说回来,事实证明,还真不能说搬家一点儿作用都不起。起码通过“马扬搬家”,大山子人明白有人不希望大家伙儿这时候再去纠缠他,这是第一。第二,大山子的老百姓们再一想,马扬已经留下了,至于,到底把他往哪儿搁,怎么使唤他,这的确不是平头百姓们吵吵就能解决的细事。中国老百姓特懂事。您瞧,这十来天,果不其然,几乎没什么人来围马扬了——说实在的,人家不是不知道他的“新家”在哪儿,可以这么说,真要来围,一围一个准。但就是懂事。不围了,都等着。

    “且看下文分解。”

    ……是啊,没人来围,没人来找的日子,真安静啊……

    新家在市郊,是一排旧车库改装的房子。钢筋水泥。上下两层。上头那层是后加的。

    楼梯砌在了西头的外墙上。院子不算小。十几棵高大的加拿大黑叶杨围着院子间隔地长一圈儿,就算是院墙了。屋后还有一片不大的黑叶杨林,离这片黑叶杨林不太远的地方,就坐落着那几个大大的露天矿坑。

    这几天,马扬正在院子里做着一点木工活儿。难得一闲。书也看烦了。非常时刻,串门儿更不好。他知道这时候,他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将它们拿了去报告给贡开宸。何必搅得上下都不安呢……干脆,做点木工活吧。但今天这时候就动斧子动锯,似乎太早了点,动静会很大,怕吵了黄群和小扬,于是他折身从木料堆上站起,耸耸肩头上披着的大衣,准备踱出黑杨林去走一走;一回头,却看见小扬站在楼上的走廊里正呆呆地注视着他。他叫了一声“小扬……”小扬跟个惊着了的小鹿似的一扭头跑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女儿是他的骄傲,长得特别像他(哦,造物主,您真是个无比奇妙的神灵)。无论是内心的炽烈执著,还是外表的文静理智,都比他更“完美”更彻底(他在她三岁时就断然地看出了这一点。哦,造物主,感谢啊,感谢您这想挡也挡不住的恩赐)。而让他尤其感到自豪的是,女儿自小就特别地缠他,特别地偎他。第一次送女儿进全托,女儿哭着喊着死活不上车,嘴里叫的全是:“爸……爸……你不要我了?你干吗不要我啊……”马扬起码有三次红着眼圈恳求黄群:“别送她去全托吧?啊?别送了吧……”女儿去全托后第一次回家过周末,时任大山子矿务局副局长的他,断然把当天下午所有的公务活动都改期了,为的什么?为的要到班车站上去接这个宝贝女儿。一直到她上初中,住校,周末一回家,噔噔噔跑上楼来气喘吁吁,冲进家门,第一句话问的准是“爸呢?爸不在家”?然后就去各个房间找,找一圈,才泄了气儿似的,扔下书包和一袋换洗衣物,嘟着个小嘴,追着黄群问:“爸啥时间才能回来?”黄群气不打一处来,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她的小鼻尖,瞪大了眼反问:“喂。喂。你是不是也该问候你老妈一声?”“您不是在这儿嘛……”她一边解释着,一边嬉皮赖脸地纵过来,一下扒住黄群的脖子,亲上一口说道:“好好好,问老妈好……妈,我可想你了……”“去去去,滚一边儿去,假模假式的,干啥呢?!”然后母女俩就搂一块儿,嘻嘻哈哈乱笑一通……

2.省委书记 四(2)

    但这一年多,女儿突然变了,完全莫名其妙,常常躲着马扬,也躲着黄群,成了他俩一大心事儿。***总担心着,保不齐哪天这宝贝闺女会给他们捅出一档子惊天动地的娄子来。而这天早上,果不其然,就“出事”了——做完早饭的黄群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马扬,小扬不见了。“怎么可能?刚才我还见她来着。”“就是不见了嘛!”“你去她房里找过没有?”

    “找啦。没有。”“怪事儿……”马扬不信,又跑回小扬房里去找了一遍,果然没有。于是,两人忙又去黑杨林那边找,终于在林间某一段湿软的土地上现了几只女儿刚留下的脚印。他们循着脚印寻去,穿过这一小片高大而茂密的杨树林,女儿的脚印断断续续地一直向郊外的原野上延伸去了。

    清晨的原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薄雾,就像是一片浮动中的海平面,若隐若现。他们大声地叫喊。喊声一直传得很远很远,甚至都惊起了几只小鸟。突然间,他们看到有一个黑点在远处的矿坑边伫立着。他们跑近一看,真是小扬。穿得非常单薄的马小扬双手合十,伫立在矿坑边上,凝望着眼前这个仿佛散着某种巨大魔力的大坑,完全陷入一种物我两忘的境地之中。

    “你干啥呢?想吓死我们?!”气喘吁吁的黄群一把搂过马小扬,责备道。

    马小扬紧紧地依偎在妈妈怀里,浑身怕冷似的索索打着颤,却只是一声不响。黄群想再追问,让马扬使了个眼色制止住了。一直到坐到早饭桌旁,一家三口谁都没再提这档子事。再熬到吃罢早饭,黄群实在忍不住了,不顾马扬一再出暗示性的劝阻,问道:“到底怎么了,女儿?”一边问,一边伸出手去想摸女儿的额头,试试她是否病了。

    马小扬躲开妈妈的手,搁下碗筷,只说了声:“我上学去了。”回自己房间,在湿毛巾上擦过嘴和手,收拾了书包,刚要走,马扬和黄群一前一后走了进来。马扬掏出几张一百元的大票,问:“不是说又要买校服吗?够不够?”马小扬接过钱,只淡淡地说了声:“谢谢。”黄群提出要跟她一块儿走:“你等我一会儿,这一段路特别背,听说前一段时间这儿出过两档子事。”马小扬死活不愿意让她跟着。黄群忙解释:“反正我也是要去上班的嘛。”马小扬赌气似的从肩上取下书包,往沙上一扔。本小姐不走了,您瞧着办吧。黄群只得松了口,无奈地说了声:“好吧好吧。你自己走。自己走。”马小扬这才重新背上书包,逃也似的快快走掉了。

    黄群和马扬只得依靠在门外走廊里的那根白皮栏杆上,目送女儿骑车远去。黄群忧心忡忡地催促:“你是不是该跟你这位宝贝闺女好好谈一谈了。你没觉得她最近老是那么恍恍惚惚的……”

    “青春期嘛……”马扬叹道。

    “我们青春期是那么恍惚的吗?”黄群马上反驳。她最不满意马扬的就是这一点,只要一谈到小扬的什么“问题”,他总是百般为她辩护,而且强词夺理。每逢这种时候,他所有的判别能力和原则精神都降到了最低限度,就好像她这个亲妈一定会把他这个宝贝闺女生“吃”了似的。

    “时代不同了嘛。我们那时候根本就不允许你恍惚嘛。”马扬笑道。

    “现在就应该允许这些十来岁的孩子恍惚?你说你这是什么观念?!有你这么宠女儿的吗?!”

    马扬忙让步道:“你跟我起什么急嘛?好像是我在恍惚似的。找个合适的时间,跟她谈一谈不就行了嘛。”

    “你以为你不‘恍惚’?这段日子我瞧你‘恍惚’得厉害!紧着在家锯这个砍那个的,烦死人了。还真把自己当个小木匠了?都十来天了,这个贡开宸连一点信儿都没有。到底想怎么着我们?是死是活,也给个话啊。别不死不活地这么吊着我们!当初我就跟你说,他留你,绝对不怀好心!你上中央告了他,他还能善待你?这么大度的领导干部,他妈还没怀他哩!你是不是也该为自己操点心,赶紧去找找省里的那些头儿说道说道……贡开宸在搞你的专案。你知道不?他一直在派人调查你。你知道不?再怎么的,你也是在中央领导跟前挂了号的人。你就由着他这么折腾你?这个贡开宸到底想干什么?打击报复也不能搞得那么明显,那么蠢嘛!”

3.省委书记 四(3)

    马扬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不再说话了。他知道贡开宸在“调查”他。有人暗地里给他递过这个消息。(这就是“政治”!)他不怕任何“调查”。怕调查,就不是“马扬”。另外,他也不认为贡开宸迟迟不给他下达新职任命,是蓄意在筹划一场严重的“打击报复”。说实话,他不是没有这样担心过。有那么两三天时间,他也非常担心。但基于多年来对贡开宸为人和政治品质的了解,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随着某些迹象的出现,他认定,贡的确是在筹划着什么,但他所筹划的绝对不是对他马扬的一场“打击报复”,而是一场更大范围更大规模的政经行动。贡是想把马扬纳入到他这个“大行动”中去。现在只是不清楚贡的这个“大行动”究竟针对什么而来,更不清楚最后在这场大行动中贡又会怎么使用他……难道他真的已经明白我的价值所在了吗?这恰恰是马扬现在最担心的事……

    ……他想起当年的一回经历。那时,他还只有十四岁。在老家,过完周末,背着食用一个星期的生米和咸菜疙瘩,还有一小袋红辣椒粉,步行回学校。走过荒原,突然间头顶上乌云翻滚,雷声震耳,天地交合,闪电不绝。整个荒原上只有他自己一人。雷仿佛就在他头顶上方三尺的地方轰鸣,而闪电则在不断地撕裂地平线上的那片云空以后,迅速游动到离他方圆仅仅数百米的一个范围里,连连劈倒并点着了好几棵大树,大雨也随即倾盆而至。他无处可藏,更是无处可去,浑身早已湿透。闪电继续向他靠近。云层的低垂,就像一团浓雾似的包围住了他。此时的他几乎和雷电处在同一高度,他能清晰地看到游蛇状的闪电在云层中早已变成一团团灼眼的形状多变的火球,狰狞地涌动着飘浮着。一会儿是无数个,一会儿又化作一大片……顷刻间,他觉得自己这一回活不成了,要死了,而且死定了。忽然间,他感到了孤独,他感到了委屈。他浑身战栗起来,他开始哭泣。被雨打湿了的辣椒粉,从布袋里渗透出红色的汤汁,顺着他的裤腿流淌下来。在乌云和雷电的包围中,他觉得自己挺不住了,他闭上了眼睛,他想跪下来,扑倒在地上,把脸深深地埋进那根本不可能让他埋进去的泥地里。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死亡。他为此抽泣……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地抽泣着……就在这一刻,他心底里那种天生的倔犟和不服气的劲头涌了上来:“不就是个死吗?死吧,死就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他凶凶地睁开了眼,高举起双手,大声喊叫着,对着那雷电和云层,对着那正在向另一个高地移去的大雨叫道,而眼泪却继续在哗哗地流淌着……不知道为什么,几分钟后,一切突然都消失了……雷走了,闪电也走了,乌云渐渐变得灰白,飘飘悠悠地渐趋渐远,淡淡地回到了它本该待着的天空上去了……只有湿漉漉的大地告诉他,刚才就在他站立着的这个地方,确实生过一场生和死的交错……这时,他才疯了似的转身向后跑去……

    “死吧,死就死吧!”后来的日子里,一直到成年,一直到今天,他常常回味这句充满绝望绪而又极度亢奋的话。“不就是个死吗?死吧,死就死吧!”他常常在心里这样对自己喊叫,尤其被困在某种绝境之中的时候……

    傍晚时分,黄群从医院里下班回家,把女式小皮包往桌上一扔,一边换鞋,一边当着女儿的面,气愤地又在絮叨她单位里的那点“滥事儿”:“……谁都在说,你留下来绝对没好果子吃。贡开宸轻易不会饶了你……”

    “别嚷嚷了!”马扬心里烦透了,便凶了她一声。

    “我嚷?你以为我愿意嚷?没有你这种优柔寡断、‘高风亮节’,我们全家早就到深圳了!”

    “好吧……你嚷……嚷……”马扬连大衣都没拿,转身向门外走去。他大步走出杨树林时,旷野里几乎已完全黑了下来。走不多远,他听见身后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追不放,回头一看,只见黄群和小扬拿着他的大衣和手电筒,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后头。他站住,她俩也站住。他再往前走,她俩也往前走。他无奈地笑了笑,只得往回走。走过她俩身旁,快走出黑叶杨林了,见她俩还是警觉地站在原地不动,便笑道:“回啊。等着天上掉冰激凌呢?”但黄群和马小扬还是没动弹。十来分钟后,小扬一个人回来了。马扬忙问:“你妈呢?”小扬说:“在院子里伤心哩。你真够霸的!”马扬忙走到院子里。黄群果然独自一人坐在木料堆的背后,低声地抽泣着。马扬忙偎过去,搂住她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说道:“至于吗?”“你当然不至于了。”“你老是当着小扬的面说这种事……”“小扬不是孩子了,我也不是孩子!!”“谁说你是孩子了?”“我看在你们这些人眼里,别人都是孩子,都是仆从,只有你们自己才是大人,是主子……”“又说那些没原则的话了……”

4.省委书记 四(4)

    黄群一下站了起来,脸上还挂着一片湿漉漉的泪迹:“你说你准备拖到什么时候才了结这档子事?”马扬有口难辩地:“我准备拖下去?夫人同志,现在我们只能等……除了等,我们还能做什么?他是省委一把手啊。一把手,意味着什么,你不清楚?”黄群不依不饶地:“有人给你机会让你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往前走,你不去,非得窝在他这个屋檐下给他低这个头哈这个腰,你就是自找!”说着,她眼圈又红了起来。马扬赶紧长叹道:“黄群啊黄群,事没那么简单。”“事本来很简单,就让你自己给搅复杂了。”

    晚上九点左右,小扬敲敲门,走进他俩的卧室,告诉他俩,她要去看个同学。正埋头油漆一把新椅子的马扬忙抬起头问:“几点了,还出去?”“才九点。你以为呢?”黄群问:“功课都做完了?”“当然。”黄群又问:“去看谁?男生?女生?”马小扬很不高兴地瞥了黄群一眼,谴责似的叫了声:“妈!”她压根就不愿正面回答这个问题。黄群还是不依不饶,这毕竟也是个“大原则”问题:“说,是男生?还是女生?”马小扬爽爽地答了声:“男生。”黄群的脸一下涨红了,马上把矛头又指向在一旁站着的马扬:“马扬,你听到没有?你就忍心这么在你女儿的狂妄面前,一直保持着你那高贵的沉默?”马扬愣了一下,含糊其辞地和着稀泥道:“同学嘛……就是同学……”“这个同学是个残疾同学,刚转学到大山子,在我们班插班。‘他’在艺术方面特别有天赋,就是数理不行,家里生活也非常困难。‘他’那该死的爸爸遗弃了‘他’和‘他’的妈妈。‘他’妈妈原先是省京剧院的花旦演员,说是省京搞缩编,就把‘他’妈清退到我们大山子来了,说一月只给开三百来块工资,还老拿不上。为了不增加‘他’妈妈的负担,‘他’毅然决定退学,准备靠自己画画和音乐方面的特长,挣钱养活这个家。我们全班讨论了一下,一致决定,说什么也不能让‘他’退学,要通力帮助‘他’……今天晚上,我作为我们班民选的全权代表之一,就是去和‘他’,以及跟‘他’的妈妈谈判去的。还要我继续‘坦白交代’下去吗?”

    出现了一片沉默。

    这时,有人在院子里叫着:“马小扬——小扬——”

    马小扬忙应道:“来了——”答应后,她忙从书架上拿了几本书,又从存钱的一只猪罐里取出一些钱,从衣柜里拿了两套自己的女式衣裤,一起放进一只小背包,这才对黄群和马扬说了声:“实话告诉你们吧,她是个女生。放心了吧?这衣服也是带给她的。”便掉头向门外跑去。

    黄群忙叫了声:“等一等!”从小皮包里取出两张一百元的钱,跑过去,交给小扬。“那女同学……还没买校服吧?”马小扬心里一热,忙接过钱,紧紧地搂了一下黄群,说了声:“谢谢妈妈……谢谢……”赶紧走了。

    “女儿真是长大了……”马扬感慨道。黄群却许久没有说话。马扬凑近去仔细一看,见她独自站那儿默默地又流开泪了。“怎么了?怎么了?女儿不听话,你心烦,女儿学好了懂事了,你也心烦……怎么的了?”“你别管。别管……”黄群跑出去,站在走廊里让自己舒舒服服地流了一通眼泪,这才走回卧室。这时,一列拉煤的火车从远处的地平线上驶过,出一阵阵有节律的响声,然后又渐渐远去。然后又有一阵汽车的马达声自远及近,向这边驶来。几分钟后,就听得非常明显了,这汽车是冲着这个院子而来的。这时,马扬正懒洋洋地躺在一把很旧的摇椅上,把脚长长地伸出去,搁在一把矮矮的脚凳上,就着身旁一盏小小的枝形台灯在翻看一本很厚的外文年鉴,并不时在一本牛津词典中查找生词。黄群也在看她的业务书籍,只是在另一张书桌前坐着。就像所有等待中人一样,对外边一切动静都会格外敏感,况且这汽车又分明冲着这个院子来的,他俩立即坐直了身子,向着院子的方向“支起了”耳朵,并相互迅速交换了一下疑询的目光。说时迟那时快,院子里已经有人下了车,并向楼上出灯光的窗户叫喊了起来:“马扬同志是住在这儿吗?”马扬像一根突然间被松开的弹簧似的,一下从躺椅上蹦了起来,对黄群说道:“去看看,看看。”黄群立即放下手里的书,二话没说,裹上件外衣,走了出去。不一会儿,黄群气急败坏地跑了上来,甚至可以说是夺门而入,直喘着粗气告诉马扬:“贡开宸来了……贡……贡书记……来了……”马扬一怔,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你开我玩笑!”黄群着急地跺着脚说道:“真的……”马扬哈哈大笑道:“贡开宸?这家伙怎么会上这儿来?”却不料,话音未落,贡开宸笑嘻嘻地果真出现在了房门口,并笑道:“这家伙怎么就不会上这儿来呢?”

5.省委书记 四(5)

    马扬一下窘迫得无地自容,在心里连骂自己十声“混球”,忙迎上去,十分尴尬地伸出双手握住贡开宸的手,招呼道:“贡书记……”贡开宸轻轻地晃了晃马扬的手,故意自嘲般地解释道:“对不起啊,这门是开着的,贡开宸这家伙就只好不请自进了。***”马扬再一次大红起脸,忙说:“请进。快请进。”

    17

    一俟给贡开宸上罢茶,黄群便非常知趣地退出了房间。

    “……先跟你说清楚,今天晚上的拜访,纯属私人交往性质。没人在这儿代表省委说话,你也别把谁当什么书记和一把手。就像你刚才说的,今天晚上,这儿只有这个‘家伙’和那个‘家伙’。咱们随便聊聊。”贡开宸开宗明义,一张嘴便先给今晚的谈话和自己的身份定了个性,免得出现那些不必要的麻烦,果然见得一个老党政领导人的历练和精明。

    应该说,今晚这个让马扬感到如此意外、如此“震惊”的“拜访”,其实,早就在贡开宸的计划之中。读完马扬写给国务院展研究中心的那个材料,并大致了解到这个姓马的“家伙”不仅年富力强,笔头嘴头都十分了得,而且在大山子任职多年,具有相当的基层领导工作经验以后,他就决定要“见一见”这“家伙”,而且,就已经有了个基本倾向:今后得设法使用这个“家伙”。但真要他下这么一个决心,并将它排上工作日程,加以实施,却并非易事。先,这件事闹得太大,可以说全省上下大大小小的干部几乎没有不知道、也没有不在议论这件事的。而在k省的干部队伍中,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认为像马扬这样的人是应该重用的。出于种种原因,有一些同志长期以来早已不习惯、不愿意使用那种遇事自有主张而又特立独行的人。假如,不做好充分的铺垫和引导,这些同志(他们可不在少数)会认为你之所以要使用马扬,完全是迫于上头的压力,是手软,心虚,无能的表现,是大叫驴倒了嗓子,狮子狗给剪掉了那一身威武雄壮的鬈毛,无形之中会损及省委的权威性和凝聚力,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还会起到涣散士气、影响斗志的负面作用。前一阶段,他分别找潘祥民、邱宏元等这样的老同志谈这件事,就是要摸清底细,为出下一手牌做准备。另一方面,众目睽睽之下,坚持使用马扬,这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万一马扬是个“捧不起的刘阿斗”,嘴上行,实干不行,这最后就不仅仅要伤及贡开宸个人辛苦一世在k省地面上建立起来的声誉和信誉,更严重的是,时间因此被耽误了,他贡开宸就再也没有那个可能去兑现自己对中央所作出的承诺,横刀立马,彻底解决大山子问题。因为,他的任期只剩下最后这两年了……

    所以,他不得不十分慎重。

    用?还是不用?

    用?还是不用?!

    用?还是不用?!!

    贡开宸不止一次地逼问自己,又不止一次地劝告自己,不要用了吧……此时此刻,何不去使用一个没有争议的人呢?毕竟自己的任期只有最后两年了,还争什么高低呢?最后两年啊……

    换个角度想想,就这样“全身而退”,能心安理得吗?像阿q一样为自己一生画上一个并不圆的“句号”,就此罢休?哦,不,贡开宸同志,如果真是这样,您还不如“阿q同志”那样的“伟大”和“光彩”。“阿q同志”匍匐公堂,虽然战战栗栗,但他还是紧抱着竹竿儿秃头毛笔,在竭尽一切努力地想着要去把自己这人生的句号画圆。最后之所以没能把它画圆,只为他“没这本事”而已。而您呢?您机巧未尽,雄风犹在,就这样轻易放弃了人生的最后一笔。两年,两年又怎么了?“若要足时今已足,以为未足何时足”,要知道人生自古如此啊……

    是的,使用马扬是有风险的。但是,为什么不看到一旦把马扬这样的人用好了,就会给当前略显沉闷的k省干部队伍注入一股清新之气,一股掠野之风,也会给一部分面对众多积重难返的国有大型企业而稍感“计从何出”的同志一个震动,一个启迪……

6.省委书记 四(6)

    这也就是中央所说的“精神状态”问题嘛!

    是耶?非耶?

    在反复推敲了数天之后,问题的焦点从“用,还是不用”上,渐渐转移到了马扬这个人到底值得不值得重用上。贡开宸让组织部派人认真对马扬的“历史况”作了一番调查。结果仍然让贡开宸举棋不定:总是有两种不太相同的看法出现在对马扬的评价中。但有一点是让贡开宸高兴的,即人们不管对马扬持何种看法,他们都认为马扬这个人比较正,是个实干的人。但是,仅仅比较正派实干仍然不能促使贡开宸最后下决心。事的转折,生在昨天晚上。昨晚,宋海峰和组织部的吕部长应贡开宸之约到这儿来谈民营企业中党的队伍的建设问题。谈了约两小时,宋海峰和吕部长都走了,办公室里只剩贡开宸一个人。他呆坐了一会儿,脑子里又在翻腾马扬的事。他在问自己,对马扬到底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于是,一一排队、过滤、筛选、清理……过了一会儿,他脑子里突然一亮,“是的,是的,到现在为止,所有的调查材料里都没有谈及这么个重要况:群众到底是怎么看待他的?”他想起自己曾经下令让组织部搞民意调查;于是,赶紧伸手去按响了电铃,把郭立明叫了来。

    “组织部最近送什么况报告来了吗?有关干部民意调查方面的。”他问。郭立明心里一慌,忙说:“我……我去查一查……”“查什么?这么重要的一份报告,送来没送来过,你还没数?”“我印象中好像是有过这么一份报告。……”“有过这么一份报告?为什么不及时给我送?”“……我……我当时可能想到您曾经明确过,让宋副书记来过问一下马扬的事……可能把这个况报告送他那儿去了。我这就去查一下文登记本……”

    几分钟后,郭立明来报告查找的结果:“是送宋副书记了。”(其实他并没有查。回到秘书室后,只是在办公桌前坐了一会儿,让自己略显慌张的心稍稍得以平复。因为这件事根本不用查,他始终都记得很清楚。)“送去有多少天了?”“十……十天左右吧。”“哦……”“我这就上宋副书记那儿把这份材料取来。”“不必了。吕部长那儿还留着有底吧?让他赶紧再复印一份送来。”郭立明立即给吕部长打了个电话。二十分钟后,材料便送到了贡开宸的办公桌上。

    百分之七十三点多!贡开宸震撼了。大山子有百分之七十三点多的群众要求马扬去当他们的一把手。极难得啊,“百分之七十三”。他甚至都有些妒忌这个“年轻人”了。十分钟后,他告诉郭立明,明天晚上的一切活动安排都顺延,他要亲自去看望马扬……

    “住得简陋了一点。还适应吧?”贡开宸环视了一下这用车库改装的住宅,端起茶杯小小地呷了一口,问,“这茶不错嘛。哪儿的?”“嗨,很一般的炒青。是我南方战友寄来的,但绝对是当年的新茶,而且还是他自己家做的……”

    “嘿,茶农给自己家做的茶,那还有不好喝的?都是最新鲜、最环保、最天然的。”

    “他们家还不是茶农。只有那么几棵茶树,每年摘了做一点成品茶自家人饮用。您要喜欢,我让他们家每年多寄一点来……”

    “别别别……我那儿的茶就已经喝不完了。别再从你们家仅有的几棵茶树上抽头了。找恨呢?哈哈哈哈……”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几分钟后,马扬忍不住了,开始切入“正题”:“贡书记,我那份给国务院研中心写的况报告绝对不是背着您在告谁的刁状。当时的况是……”

    贡开宸忙挥挥手:“就算是告刁状,也没什么不可以嘛。谁说省委、省委书记就不能告了?党中央没这么说过吧?党章上也没这么规定吧?你的那份况报告,批评省委在大山子市和大山子矿区一系列问题上处置失误……”

    “贡书记,我写那份况报告的本意,绝对没有要批评省委的意思。我在大山子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对大山子问题感同身受,可以说有切肤之痛。我很清楚,大山子问题的造成,绝对不是哪一届两届省市委的责任,它也不是我们k省一个省的问题。当时,国务院研中心有两个同志针对特大型国有企业的问题来搞调研,经人介绍,找我聊了那么一聊。我把我在大山子工作的那点经历和感受跟他们说了说,他们非常感兴趣,就动员我写成文字……我真没想那么复杂……也没想到这份况报告居然一直捅到了总理和总书记那儿,最后会给您添那么大麻烦……说实话,当时如果我真是存心使坏,要跟您、跟省委作对,后来打死我,我也不敢退了那几张火车票,让全家人陪着我继续留在k省面对您和省委一班领导同志。我这有一比,也许不恰当,就像当年张学良犯上动‘西安事变’,本意确实只是为了促蒋抗日。否则,事变结束后,他绝不会又冒那么大的傻气,护送蒋介石回南京……”

7.省委书记 四(7)

    对马扬这一番长篇表白,贡开宸嘿嘿一笑道:“这么说,你留下来,也只是为了表明你的光明磊落?”

    马扬恳切地答道:“我还不敢这么说。其实我留下来,也是有私心的……”

    “哦?说说。说说你的私心。”

    “多年来,我一直以自己是k省人而骄傲,因为k省作为中国的工业大省,拥有中国规模最大、数量最多的特大型国有工矿企业。可以这么说,中国早期的社会主义工业化是踩在我们k省人肩膀头上起步的。而这份家当,正是我们k省人的父亲和爷爷亲手创下的。作为k省父亲们的儿子,k省爷爷们的孙子,怎么能让这份家当败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呢……说实话,当初策划调离k省,翻来覆去痛苦了好些个晚上。而决定退掉火车票留下来,真的只花了几分钟时间,我自己都为自己如此‘反复无常’而感到吃惊……”

    “我爱听你这番‘甜蜜语’,但我更希望听听你的具体打算。”

    “具体的……反正我已经留下来了。我这人到底值不值得省委信任、我这颗小棋子到底往哪儿搁,就全听您的了。要杀要剁,反正也就这一百来斤。”

    贡开宸笑道:“好嘛,都开始跟我论堆了?!”

    谈话气氛如此协调,完全出乎马扬的意外,觉得机会难得,于是,忙暗中盘算了一下,便想趁机摸一下省委书记的“底牌”,迟疑过后,便问:“……您觉得,大山子有我这样的人干的活儿吗?”

    “想到大山子去当一把手?”贡开宸马上明白了他问话的意思,便含而不露地反问道。

    马扬脸微微一红,忙“撤退”:“我没这个意思……”

    贡开宸把眼睛一眯,再问:“那是什么意思?”

    马扬淡淡一笑道:“什么意思,最后也得由组织决定。”

    “哈哈……果然名不虚传,你这个不老不小的中滑头!”贡开宸大笑起来。

    这时,一直在楼下那辆奥迪车里守候着的郭立明急匆匆跑上楼来向贡开宸报告,省军区长打来电话,说,去马公岛视察这次军事演习的中央长可能要比原定的到达时间提前两小时。贡开宸一听,立即起身告辞。马扬忙叫了一声:“黄群,贡书记要走了。”黄群即刻从小扬屋里跑来,问:“贡书记,您不再坐一会儿?”贡开宸一边向楼下走去,一边笑道:“再坐就惹人讨厌了。”黄群忙说:“您这样的贵客、稀客,我们盼还盼不来哩。”已经走到楼梯当间的贡开宸立即转过身来,笑指着黄群的鼻子说道:“俗套了吧?这么说,就俗套了。”黄群的脸却一下红起:“这是我们的真心话。”

    贡开宸挥了挥手,一边说,一边继续往下走去:“行了行了,别在背后骂我就行了。马扬,今天晚上咱俩谈得不错。但有一条,你可给我记住了,以后不管谁再让你整谁的‘黑材料’,只要跟咱们省有点关系的,都想着提前跟我这个省委书记打个招呼。眼里没这个省委书记可不行哦。啊?!”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关照道:“这两天你不是正闲着吗?有本书,你找来翻翻,是军区一位中将副司令员前两天在饭桌上推荐给我的,叫什么来着?”

    郭立明忙应道:“《战略论》。英国人利德尔·哈特写的。”“知道这个利德尔·哈特吗,大学兼职教授同志?”马扬忙说:“不知道……”

    这时,贡开宸已走到奥迪车跟前了:“找来看看。看看。还是得多读点书嘛。听说你跟美国那个卡特总统似的,业余时间挺喜欢鼓捣一点木工活?那是美国政客在作秀哩。你学他们干啥?还是得多读点书,军事方面的也应该读一点。这个利德尔·哈特,是上个世纪英国的一个大军事学家,在西方军事学界很有点影响。这家伙鼓吹战略上要搞迂回,反对正面跟人死拼硬打、抬杠顶牛。我看哪,这本书,正适合你。啊?去找来翻翻。”

    贡开宸的车刚从视线里消失,马扬便大步跑上楼去翻找那本《战略论》。他记得他们家收藏过这本书。他很早以前就听说过这位国际军事学界的巨子。刚才只是不想让贡开宸扫兴,才故意说“不知道”的。但书买来后,也的确一直没看。这一搬家,又全搁乱了。找了一会儿,还真把它找到了。随手翻了翻,却一点读它的心都没有,满脑子都在复映着贡开宸今晚说过的话,眉目间传达的各种“信息”。他一点一滴地回味,寻找可能的迹象。所有的疑问,所有的期待,所有的不安和激动,都集中到了这一个问题上:“他真的会把我放到大山子去当一把手?可能吗?”但只要稍稍往深入里一想,他就马上否定了自己的猜测:“把我放到大山子去当一把手,方方面面的阻力太多,很不现实,贡开宸不可能有那么大的气魄和胆识。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几个“不可能”一念叨,心里似乎又平静了许多。但就在这时候,家里的电话机响了。直觉告诉他,这电话很可能是贡开宸打来的。贡开宸有一个重要决定要对他公布?他一把抓起电话。果然是贡书记。“……你准备一下。准备在最近一次省委全委会上,给全体省委委员讲一讲你打算怎么解决大山子的问题。”血开始往上涌,马扬竭力保持语调的平静,紧握电话,问:“为什么要我去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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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书记(全本)介绍:
省委书记(全本),这是一部相当可读的、又不乏思考及让人很自然地联想到“现实”的小说。就整体而言,小说的传达方式及洞察现时中国人生存处境的思路虽然旧了一点,但隐含其中的精神呼唤却是实在的、强劲的、富有相应的冲击力的。一部讴歌改革的长篇小说能写到如《省委书记》这般“好看耐读”,不下点儿功夫,或少有“卷入现实”的精神及主动参与时代变迁的气度,是难以赢得当下这种成功的。
--作者:6天明
省委书记(全本)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省委书记(全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省委书记(全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