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九十二章 回归
“小师妹!”
宋长青目光晶亮的望着出现在身边的女孩,口中发出惊喜交加的呼唤声。
她身上还带着从阴煞之气中归来的寒意,发梢之间像是沾染了水气,稳稳的将瘫软的老道士扶在臂弯里。
宋青小将老道士扶着坐回地面,灵力从她掌心之中钻出,透入老道士后背心。
替他梳理紊乱的筋脉,以及淤堵的血气。
片刻之后,随着筋脉内的灵力理顺,血气疏通,原本面色腊黄的老道士很快恢复了几分神彩,眼皮眨了眨之间,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青——”他声音嘶哑,反手将宋青小的手腕紧紧抓住,像是深怕她再溜走消失一般,不错眼的盯着面前的人:
“青小——”
掌心下握着的手腕温凉,像是还带着夜风的寒意,冰系灵力从她身上散逸开来,令老道士的心落回原地。
直到这会儿,他才确认宋青小确实已经回来,而并非幻觉。
他先是长长的郁结在心中的一口气,放心之下先是有种失而复得的庆幸,眼眶一下湿润,紧接着眉头一竖,厉声喝斥:
“你这丫头怎么回事?”
老道士一想到她先前不听自己的话,执意闯入大雾中的举止,顿时又怒火攻心:
“我不是说了雾气之中凶险无比,让你不要去吗?”
他一想到先前的情景,还后怕无比,消瘦的身体抖得厉害,把掌心之中的手腕抓得更紧:
“你怎么就不听师傅的话?”
宋青小敢迈入红雾,自然是有能从中全身而退的自信。
虽说她估料错误,中途确实出了些岔子,导致她险些被困在了百年前的梦境之中,但幸好最终还是平安脱困。
她已经习惯了单打独斗,无牵无挂。
此时听到老道士的大声斥责,既感陌生,却又因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怜爱,而生不出反驳之心。
倒是宋长青,听到老道士骂人,不由有些不忍。
他看了老道士好几眼,又见宋青小低头乖乖聆听的样子,哪里忍心,硬着头皮央求道:
“师傅别骂了。”
他大声的说道:
“小师妹好不容易回来,让她歇一会儿吧。”
宋长青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老道士的炮火顿时便对准了大徒弟:
“都怪你!”他舍不得喝斥最小的弟子,对于这个大弟子便没了顾忌:
“你从小事事依从她,把她宠得无法无天的,如今才敢干出这样不要命的事!”
他越说越火大:
“此间事了之后,回了云虎山,我一定好好罚你!”
“怪我怪我。”
宋长青受了责备,也不生气,憨憨的笑了两声,接着又神色暗淡:
“若能回云虎山,师傅不要说罚我,就是打我一顿,我也欢喜得很。”
“你……”老道士一听这话,像是被人戳中了软肋,当即话音一滞,眼中露出哀伤之意,那些燃起来的怒火像是遭人当头泼了盆冷水,一下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不管你们了。”他说着气话,那双昏黄的眼中像是有水光闪烁:
“反正一个个大了,都有自己的主见了,也不肯听我的。”
“师傅别说这样的话……”
宋长青一见他神色黯然,不免急了,又认错:
“是我说错了话,惹您不高兴,您别生我的气。”
他说话的同时,又去看宋青小,给她使眼色,示意她说好听的话哄哄老道士。
“师傅,您为什么生气?”宋青小歪了下脑袋,有些疑惑不解:
“我能进雾中,自然有回来的把握,所以在离开之前,我就答应了您,一定会回来的。”
如今她确实平安归来,做到了当时的承诺,老道士为何还要这样大发雷霆?
她明明是很不听话,冒险进入雾里,吓得老道士不得安宁,一直提心吊胆至今,如今却以这样无辜的表情来问自己为何生气。
老道士眼皮疾跳,感觉好不容易平复的血气又开始翻腾。
可是她的一双眼睛如此清澈,熟悉的眉眼是自己一手带大,看着她一点点长成这个样子的。
只是以往眼神之间的那丝娇憨已经一扫而空,变得从容而冷静,像是一夜之间突然懂事。
这会儿她歪着头看自己,面露不解之色的时候,依稀可以看到几分从前的影子,这令得老道士心中一软,哪里还舍得生她的气。
“唉,你这丫头。”他又气她不听话,又恨自己对她狠不下心:
“这沈庄凶悍得很,你冒险进去,我跟你大师兄不在你身边,若是遇到了危险,有谁来救你?”
他说着说着,又觉得伤心:
“我不问你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想知道其他,但你要记住,师傅只有你和你大师兄、二师兄三个弟子!”
云虎山一脉修的是道法,老道士从当日进门之初,已经断绝了俗家尘缘。
养的三个弟子,都是手把手的教导,实在亲近胜过血肉父子。
“除了你二师兄年长才上山外,你与长青都是我一点一点带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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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命运多舛,出生之日便被父母抛弃,是老道士怜悯她,将她收养进云虎山下,呵护至今。
“若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又怎么独自回去,面对云虎山列祖列宗呢?”
老道士性情内敛,说不出煽情的话,便唯有板起脸教训:
“你要答应师傅,不要擅自离去,沈庄事了之后,必须随我回云虎山去!”
“怎么会是独自回去呢?”宋青小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留意到他话中的意思:
“就算我进了红雾,还有师兄在呢。”
宋长青看了她一眼,笑咧了嘴,露出一口白牙:
“对啊师傅,难道小师妹是您的眼中宝,我就不是了吗?我还在您身边呢。”
“去,去去去!”
老道士看不惯他嬉皮笑脸的模样,斥了他好几声,但此时宋青小重新归来,两个徒弟一左一右的陪在自己身侧,不免也感到幸福无比。
脸板了一阵之后,情不自禁的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是啊老仙长,您的弟子如今平安归来,也是一件幸事。”
吴婶忙不迭的出口打圆场,其他人也都迭声道恭喜。
在这样热闹的气氛中,大家似是将之前连日来的恐惧都忘了大半,沉浸在喜庆的氛围里。
宋青小能平安回来,不止是老道士开心,船上其他人也是十分的高兴。
毕竟沈庄之行如今才走了一半的路,已经发生了如此多事,众人可以说是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保命至今。
而在路途之中,宋青小所展现出来的非凡神通甚至压过了老道士。
她追击红衣无脸女鬼进入了红雾之中,如今还能平安回归,可见她的本事。
能在这样危险的环境之下,有这么一个强大的人物护持,对于众人来说自然备感安心,当然不希望她出什么事。
大家说笑之间,老道士也被众人恭维得满脸笑意。
好一阵后,他像是醒悟过来,想起了什么一般:
“对了,你进入红雾之后,可曾遇到了什么危机?”
他紧盯着宋青小:
“我前几日恍惚间,总听到你唤我的声音,求我救命。”
老道士本身受了伤,又加上担忧她的处境,急得险些气血逆流,走火入魔。
若不是船上留有宋青小的星辰大阵在,凭他当时的伤势,根本不足以抵御这些爬上船的煞尸,满船的人都非得死在此地不可。
“前几日?”宋青小听他这样一说,倒是感到有些好奇,问了一句。
“对啊。”宋长青点了下头,小心翼翼的服侍着老道士盘腿坐稳之后,才回道:
“你已经进入那雾中七日,你不记得吗?”
他说完,将这几日船上发生的事都简略的说了一遍给宋青小听。
那红衣无脸女鬼出现之后,红雾显现,江水染红,宋青小进入雾中,沉进江底的煞尸攻船,凶悍无比。
一开始的时候,宋青小因为离船而走,大家都既是担忧她的安危,也担忧自己安危。
可说来也奇怪,那星辰大阵就是在她走后也无比的稳固,挡住了这些涌涌不绝的尸群,保住了众人性命。
但湖底的尸体多得惊人,数之不尽,接连几日时间一波又一波的爬出来,实在异常吓人。
老道士本身受了伤,既担忧船上的情况,又因恍惚间听到宋青小求救而感到不得安宁。
直到第七日后,一道古怪的白芒出现,劈破天际。
那白芒所到之处,将红雾一扫而尽。
船上的尸群也遭到这股气势围剿,灰飞烟灭。
白芒将江水撕开,斩入江底,自此之后,那响了七日的喊杀声、战鼓声与号角声像是瞬间停止。
水中的血色逐渐沉淀了下去,那些尸群受到了这股气势的震慑,又像是失去了战鼓声、号角声的号召般,终于不再现身。
“我们当时猜这一切是不是与你有关系。”宋长青说道:
“可是又等了许久,仍不见你回归。”
直到这会儿,老道士终于沉不住气了,才开始呼唤个不停,深怕宋青小迷失在黑雾之中,找不到回来的路径。
他开玩笑道:
“若不是你这会儿回来了,师傅还说再等半日,便要拼着身死,也要冲出这星辰之中,钻进黑雾前去寻你。”
老道士沉着脸没有哼声,但却并没有反驳宋长青这话,显然是真这样打算的。
船上还残留着不少煞尸的遗骸,失去了阴气的滋养之后,它们迅速的腐败,化为一滩黑水,将这艘黑船染得更加阴气森森。
大家都对宋青小进入红雾中后发生的事感到十分好奇,只是吴婶等人不好多问,直到宋长青将船上这几日的经过一说完,宋青小沉吟了片刻,才说道:
“我被困进了百年前的世界。”
“啊?”
宋长青一听这话,大吃一惊。
其他人也都感到不可思议,就连老道士也坐直了身体,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当日我进入红雾之后,就看到了李国朝的部队正在攻打沈庄——”
她简略的将当日的情景说了一番,又将自己进入船中之后,误打误撞进入了抱猫女子等人的船坊一事娓娓道来。
给惨死的抱猫女子等人留下阴影的男人化为不死的僵尸,日日归来。
她进入百年前的梦境之后,力量减弱,化为普通女子。
在这样的境地之下,哪怕她再是轻描淡写,老道士依旧可以想像得到她当时遇到的危机。
“直到第七日后,几女砍下男人首级,梦境破碎。”
众人听得直叹奇妙,老道士也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也就是说,幸亏这几个女子打破恐惧,梦境才破碎。”
他转念一想:
“若是这几女提不起勇气,一直懦弱,受恐惧所摆布,岂非你会被困在梦中,难以脱身?”
“只是短暂拖延而已。”
宋青小淡淡应了一句。
那时她已经看出了端倪,恢复力量的肉羹、内心另一个‘宋青小’的蛊惑,都是想要削弱她意志,想将她困住的一种手段而已。
哪怕几女仍不能觉醒,但凭宋青小的实力,终有一天也会强行打破梦境,不过还需要一些时间罢了。
幕后设局的‘鬼’是困不住她的。
不过抱猫女子等人受她影响,打破恐惧,不止是结束了折磨她们百年的痛苦,也提前令宋青小脱局。
至于之后遇到的张守义,以及宋青小与他之间定下的约定,她并没有再提起。
众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老道士哑然了一会儿,又道:
“也就是说,那第七日的剑光,是你斩出来的?”
宋青小点了下头:
“李国朝的残部仍在,并且是造成了此地血流成河的原因。”
战鼓声、号角声吹响之后,这些百年之前战死的人们受到阴气的影响,仍不能安息。
在听到这些声响之后,埋葬在河道深处的尸体再度归来,才会不顾一切袭击船只。
所以她劈碎了李国朝的残部,令得尸群终于得以真正安息。
同时才引出了后面的张守义,得知一些对自己有用的消息。
“这样一说,这些人也是可怜人。”老道士驱邪镇鬼一辈子,对于这种邪祟深恶痛绝。
可此时听到宋青小这样一说,得知这些煞尸来历之后,又怜悯他们惨境。
“此间事了之后,我必定会尽量想办法联系一些旧友,来此地做一番法事,以超渡他们的亡灵,令他们得到安息。”
大家面色凄凄,都赞老道士此举功德无量。
说了一番话后,没有了煞尸拦路,船身竟然重重的动了一下,停了数秒之后,船体再度移动,逆着江水往前驶去。
这一突如其来的动静,令得船上的众人吃了一惊。
老道士、宋长青等慌忙转头往船外看去,只见那原本已经恢复正常的江水之中,不知何时又再度浮现出无数的黑气。
黑气包围着船只,像是万千条触手,推着船身前行。
“这是前往沈庄的方向。”
宋青小看了一眼,便随即辨认出船行目的:
“看样子,她这会儿已经迫不及待,想将我们送进沈庄里面去。”
第九百九十三章 人鬼
‘哗啦啦!’
流涌而下的江水被推开,船身在黑气的簇拥下疾速逆风前行。
前方浓雾翻滚,雾中像是有若隐若现的鬼影。
黑船越行越快,船内涌入的一些水流,以及残碎骨骸在极快的速度下不停翻滚,发出响声。
到了最后,船身半侧而起,像是前面有一双无形的手,拉着船前进,速度快得像是要起飞。
‘呼——’
呼啸的风响声中,黑船‘嗖’的一声腾空而起,在众人的尖叫之下钻进了浓雾之内。
四周传来不绝于耳的冷笑,像是有万千阴魂不怀好意的围绕着船上的众人。
“啊……”
惨叫声中,船身‘扑通’落入水中,荡漾不止。
那疾风已经消失,但脸上仍残留着如同针刺般的痛觉。
冲进黑雾之后,黑暗已经消失,天色竟然转明。
大家在黑暗之中呆的时间长了,冷不妨接触光明,都觉得十分不适应,眼睛酸疼得很。
“嘶……”
有人捂着脸,双手环胸,双目紧闭,还发出心有余悸的惨叫声。
赶车老头儿等惊魂未定,不多时就听到吴宝山喊了一句:
“道长,你们看!”
他语气激动,这会儿挺直了腰背,手指着一个方向,话中带着惊疑未定。
众人听他喊话,又惊又怕,强忍眼睛的不适,挣扎着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顺着吴宝山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沈庄!”
船上的一个女人喊了一声。
听到这女人的话,吴婶更是心急如焚,用力闭了两下眼睛。
泪眼迷蒙之中,她隐约看到不远处的江岸果然出现了一座熟悉的码头影子。
“果然是沈庄……”
她一面牵了衣袖擦眼泪,一面惊叹了一声。
谁都没有想到,这船在江上漂移了多日时间,这一穿过浓雾,竟然就已经进入了沈庄的河域范围。
此时的沈庄与宋青小在百年之前看到过的沈庄并不一样,护城河已经被人填平,修成了高而宽阔的码头。
最引人瞩目的,那修建在城墙之外的一排排长得极为茂密的高大而粗壮的桑树,形成了沈庄独有的风景。
码头之下,停泊了大大小小的船只。
令人吃惊的,是这些船上、码头处竟然都有人!
宋青小放开了神识,发现这些人气息虽说因为受到了阴气的影响,而变得极度的微弱,但却都是活生生的人。
“这,这是怎么回事?”
老道士等人也接二连三的睁开了眼睛,看到了远处的情景,都发出惊呼之声。
前往沈庄的路途上并不太平,众人一路历经艰辛,遇到了妖怪、僵尸,好不容易才保住了一条命。
原本以为进入沈庄之后,必定是阴气森然,鬼影重重才是。
甚至吴婶因为先前回过沈庄一次,遇到了早就已经死亡的母亲,后面又招惹了鬼魂,险些丧命。
她本以为沈庄如此凶险,庄内的人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甚至抱了这一次回来,极有可能是替兄嫂等人收尸的奔丧打算,却没料到进来之后,看到沈庄竟然还有活人!
码头上虽说不像以往一样的热闹,但人来人往,倒也不算冷清。
“这是人,”吴婶想起自己之前回娘家的‘遇鬼’事件,不由抱紧了怀中的孩子,吞了口唾沫,小声的问了一句:
“还是鬼?”
她问话的时候虽说没有指名道姓,可一双眼睛却仍飘向了宋青小,显然是在等宋青小的回应。
船上的众人听了她这话也感到十分害怕,却又不敢出声。
就连宋长青,也不由自主的转头看了一眼宋青小,等着她的回应。
“有人有鬼。”
宋青小答了一声。
码头处有活人,也有死人,鬼气与微弱的人气掺合在一起,形成一处诡异的人鬼‘和谐’相处的情景,实在是怪异无比。
她话音一落,伸手一挥。
那围绕在船舱之中的七颗星辰便飞了回来,盘绕在她的身侧,转了两圈之后,缓缓化为光点,争先恐后的涌入她的身体里。
“啊!”
其他处于星辰包围之中的人一见她的举止,不由惊骇之下尖叫了一声。
大家这几日以来受星辰保护,在煞尸群的围攻之中全身而退,多日以来都感到无比的安心。
此时宋青小冷不妨将这星辰一收,众人没了那星光照耀,总觉得不大安宁。
“宋姑娘——”
有人急得挖耳挠腮,唤了宋青小一句,想要央求她再将这星辰放出,但在她气势之下又不敢将这话说出来,面上却露出不大乐意的神情。
宋青小不管这些人的想法,手掌对着水面虚空一拍——
‘哗!’
灵力拍落江面,江水被推出层层涟漪,船身在这股力量的推移之下,如离弦的箭矢般往沈庄的方向飞快驶去。
“这,这不是前往沈庄的路吗?”
人群之中一个年轻的男人见船开始前行,不由惊呼了一声:
“快倒回去——”
“那怎么行?”老道士轻轻的咳了两声,看了他一眼:
“我们好不容易进入沈庄,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可是,可是沈庄之中有,有鬼啊……”那年轻的男人哭丧着脸:“宋姑娘刚刚不提了么,这里有人有鬼,已经变成鬼城了,我们何必进这里去送死呢?”
“不进沈庄,又能退回到哪里?”老道士看了这年轻人一眼,皱了下眉:
“后路已断,城中的厉鬼根本没有给我们留后退的机会。”
更何况,城中还有活人,以老道士的性格,在知道沈庄人未死尽之后,又哪里愿意见死不救呢?
除了家在沈庄,城内还有至亲的人外,那些寻亲、访友的都不大愿意进去。
老道士一直以来就坚定的要进沈庄,此时自然反对。
可在一部分人心中,宋青小、老道士都非凡人。
既然宋青小敢独身前往红雾,进入百年之前的场景,解决了李国朝留下来的不死僵尸队,那么此时带着众人退出沈庄,对她来说也并非难事。
“我家有亲人,还请道长垂怜,带我们离开这里。”年轻男人说话的时候,还以眼角余光去看宋青小,摆明了这话是借老道士的口,说给她听。
半路之上,大家已经央求过一回,可遭到了老道士的拒绝。
可多日的相处下来,大家已经几乎摸清了老道士的脾性,他面冷而心软,且又心怀正义,若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极有可能会令他回心转意。
有他开口说情,说不定看在师徒份上,宋青小会愿意护送众人。
“胡闹!”
只是在众人心中好说话的老道士此时却再一次毫不犹豫的拒绝了这年轻人,他大声喝斥:
“就算我答应送你们回去,在上了牛车,踏上沈庄的途中,你们就已经沾染上了因果。”
他神色严肃:
“就算能平安回去,可因果不除,不止自身难保,说不定还会祸及家人,不要干傻事。”
“可——”众人见他拒绝,有些不满,还想痴缠。
但话还没说完,就听宋青小道:
“闭嘴!”她喝斥了一声,“不进沈庄的人可以选择立即下船!”
她态度强硬,半点儿没给众人缓和余地。
其他人敢跟老道士争执,却不敢跟她顶嘴,一听她发话,顿时就蔫了下去。
船很快靠近码头,已经可以看到停靠在江边的船只上,许多人正在劳作的身影。
“有贵客来啦!”
看到黑船的到来,远处的一艘停泊的渡船上有一个身穿短褂的男人大声喊了一句。
听到他的呼声,几个面色苍白,体肢僵硬的男人拖着沉重的步伐上了前来,停在渡船一侧。
‘咚——’
黑船靠近江边,重重撞上渡船的船身。
两艘船体都重重的颤了一下,‘哗’的溅起大股江水。
那几个面色苍白的男人动作熟悉的捞起船上的缆绳,抛到了黑船之上,将船身固定。
宋青小率先从黑船之上跳进渡船之内,目光就落到了渡船的一角摆着的一排盖着的白布上面。
那白布长约十米,两米左右的宽度,下方遮搭的东西隐约露出身体的轮廓雏形。
一股泥腥夹杂着腐烂的尸臭味儿从那白布之中若隐若现的透出,下方淌出漆黑的浓稠汁液,像是化开的沥青。
在她目光注视之下,其中一侧白布角抖动了两下,掀开了一角,露出一只已经腐烂了大半的脚掌。
脚掌上大半的肉已经脱落,仅留下沾了腐肉的骨节,看起来有些瘮人。
兴许是察觉到了宋青小的目光,那脚趾骨抓了两下,像是有些害怕的样子。
“客倌——”
那先前喊话的男人像是意识到了宋青小的注视,极有眼力的凑了上前。
他在经过那排白布的时候,伸腿踢了踢那掀开了白布的尸骨,嘴里发出‘喝喝’的两声斥责,脸上却笑意不减:
“您是第一次来沈庄吧?看着有些面生。”
兴许是时常与鬼打交道,令他锻炼出了察颜观色的本领。
他似是察觉到了宋青小身上的强大威压,说话的时候也带了几分恭谨与小心,背脊佝偻了下去,双手以肚腹前交叠,十分乖顺的样子。
被他踢了两脚的那具腐尸像是有些害怕,脚趾勾了勾,将被它踢开的白布又‘抓’了回去,把它半腐的脚掌再度盖得严严实实。
船停稳后,老道士在宋长青的搀扶下也迈进了渡船之内,自然也看到了船上摆的白布。
宋道长没有看到白布底下尸体先前动弹的一幕,可他却看得出来这些布盖着的尸体的痕迹,再加上四周萦绕着不散的腐尸之气,他自然明白这里摆放的是什么:
“这是在干什么?”
他穿着灰白盘扣短褂,寸头都已经花白。
哪怕受了伤,看起来脸色不大好看,可修道之人自有一股不同于普通人的精气神。
再加上他常年与鬼怪打交道,自然对于妖鬼、邪祟有一定的震慑力。
几个拉船的男人对他十分畏惧,在拴套缆绳的时候,特意避开了老道士的身侧,绕了一大个圈,才上了黑船的。
“老先生是外乡人吧?”
虽说老道士身上透出的对妖鬼的震慑力很强,可相比起宋青小来说,那接待的男人却像是更愿意与老道士亲近:
“这是我们沈庄特有的产业——捞尸。”
“捞尸?”
其他下船的人战战兢兢的应了一声,那男人就满脸笑意的点了点头:
“是啊。这永清河、洛河之中,对我们来说,可是藏有说不尽的财富呢。”
他看了吴婶一眼,眯了眯眼睛:
“这位应该是沈庄的人了,我闻得出味儿来,可是离家已经很长时间了吧?”
吴婶抱着孙子,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才好。
按时间算,距她上一回前往沈庄还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可听这男人话中的意思,再加上这所谓的‘特有’产业,都令她陌生得很,仿佛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沈庄似的。
“河中有不少尸首,有些大部分是当年李国朝死在此地的部队。”
男人堆着笑脸解说道:
“这些尸体沉在河中也是可惜,我们便想法将其捞起来,将其洗剥干净,再送往城中的尸庄里,由专人炼制,可以变成特殊的劳动力,供我们使唤呢。”
他说到这里,像是有些得意:
“这样炼出来的尸体,力量大得很,又不怕苦痛、劳累,承担了不少粗重活儿,真的是好使。”
说完,他伸手一指那还在拴绳的‘三人’,努了下嘴:
“你们瞧,干的可起劲儿了!”
下船的众人有些因为进入沈庄之后提心吊胆,也有些因为船身撞上渡船之后还有些晕乎乎的。
看到那三个行动僵迟的‘人’后,初时并没有以为意,见他们面容僵硬,还以为是天生不擅言词。
一听这男人的话,竟像是这些人都是死尸炼制而成,当即吓得魂飞胆丧,险些哭嚎出声。
大家惨叫之中纷纷想往宋青小靠近,可越是焦急,那两条腿却像是棉花捻成,越使不上劲儿。
说话的男人仍是一脸恭顺的笑,像是并不知道这些人害怕的原因,热情的道:
“几位进了沈庄,倒是也可以雇佣几个炼尸,它们皮粗肉厚,又很好使,不需要钱、不吃饭,便能替你们干很多事。”
吴婶等人一听这话,吓得半死,哪里还敢应声。
男人说完这话,将手一摊:
“对了,您几位渡江而泊,拉船、停靠费,一共五文。”
第九百九十四章 并存
男人这一摊手,其他人顿时就惊了。
“咋的还要收钱呢?”
那一个回沈庄的男人脸上的惊惧迅速化为匪夷所思,有些诧异的惊呼出声。
一听他这样一说,伸手的男人虽然仍翘着嘴角,可是目光却迅速的阴冷了下去,使得他皮笑而肉不笑,看起来十分的诡异。
“不给?”
他阴测测的说话,声音刚一落,那原本正在黑船之上的三个行动僵迟的炼尸缓缓的直立起了上半身,翻着白眼,冷冷的望着众人。
‘呜——’
江风从大家身上一刮而过,寒意像是透过毛骨浸入骨髓,既冷且疼。
“误会,误会。”
吴婶一见不好,忙不迭的陪笑出声。
事到如今,她只求一切顺利,哪里还敢计较得失。
沈庄现在人鬼混杂,竟出现了炼尸,她在这地方简直是一刻都呆不下去,恨不能立即逃离。
她娘家富庶,手中银钱也一直不短缺,能够花钱解决的问题,她都不想再起争执,只当破财免灾而已。
说完这话,她将手中抱着的孙子递给了自己的长子,一面伸手去摸自己袖口中的暗包,并取出了一只麻布荷包来。
那荷包裹得异常严实,上面以麻绳拴了几层,她解开之后,露出里面装的一些散碎的铜元以及一些银大元。
她倒了一大把钱币出来,如扔烫手山芋般往这男人手中扔了过去:
“拿去,多的就当打赏。”
钱币‘哐’的一声倒在男人的掌心上,他却仍维持着躬身的姿势,并没有因为拿到钱就收回去,而是重复着先前的话:
“一共五文。”
吴婶愣了一愣,以为他嫌这钱少,又忍痛拿了一个银元,往他手中放了过去:
“应该够了吧?”
晚金灭亡之后,成立了临时的民国政府。
政府发放的钱币之中,有金元、银元、铜币,都是新铸造的钱币。
每个银元价值不菲,至少抵百枚铜子,她拿出这样一笔巨款,完全就是为了丢财免灾。
哪知这男人收了银元,却并不罢休,仍是说道:
“一共五文。”
“你——”
吴婶就算是想要息事宁人,可此时见他一再要钱,以为他胃口不足,有意讹诈自己。
又惊又怕又怒之下,她下意识的转头去看宋青小:
“青小——”
宋青小看了这要钱的男人一眼,突然说道:
“在牛车上时,师傅你收的那个荷包呢?”
其他人不明就里,但经历过此事的赶车老头儿、老道士师徒一下就明白了宋青小这话的意思。
“对。”
老道士一拍脑门,目光闪了闪:
“兴许是要那个钱才行。”
此时的沈庄已经沦陷为鬼域,人与僵尸、厉鬼共处一城,却并不觉得诡异。
吴婶掏出的钱,恐怕在这里并不流通,而是需要额外的货币。
宋青小倒并不是畏惧此人,只是她想要验证内心的猜测,看看是不是如自己所料一般,这里的异变与那三百多年前的老鬼有关系。
老道士反应也不慢,猜到了她的打算,伸手去摸自己腰侧的挎包。
但他摸了半天,表情逐渐变得有些不大对劲儿:
“不见了……”
那从赶车老头儿手中得来的那个粉色的锦缎荷包,此时并没有在他包里。
“奇怪了。”他的神色严肃,低头去翻找自己的包:“我明明放进了这包里,你们也亲眼看到的。”
老道士挂在腰侧的是个灰白色的布包,并不是很大。
在里面的符纸、法器都已经消耗了大半的情况下,包里的东西并不多,若是这粉色锦缎荷包还在,无论如何不会找不到的。
“莫非在船上的时候遗失了?”老道士自言自语。
宋青小的目光闪了闪,另一边,宋长青也像是跟着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等处。
在老道士四处翻找荷包而找不到的时候,他的手像是摸到了一物,表情有些僵硬,突然喊了一句:
“在我这里。”
说话的功夫间,他将手从衣襟之中探出。
一只精巧的粉色荷包被他抓在掌心之中,从他的衣襟一侧的暗袋里被摸了出来。
“怎么会在你那里?”老道士有些意外,伸手将这荷包接了过来:
“我记得我没有给你啊。”
在牛车上的时候,确认了此物可能是给赶车老头儿带来祸患的根源后,为了防止其他人遭受连累,老道士分明记得自己特意将此物放进了自己的随身口袋之中。
这样不详的害人之物,他是绝对不可能交给徒弟,以免为他惹来大祸的。
“你什么时候拿过去的?”
老道士以为宋长青趁自己不备,寻找了时机偷偷取去,不由有些生气。
“我没有拿。”宋长青一脸憨厚,忙不迭的否认: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到我这里的。”他面对老道士的喝斥,有些委屈:
“只是听到师妹的话后,我也下意识的摸了下包,发现在我身上而已。”
他性格刚毅,人又老实听话,绝不可能撒谎骗自己。
老道士心中一沉,正欲说话,那等着几人给钱的男人像是有些不耐烦了,催了一句:
“几位客官,一共五文,你们不会想赖账吧?”
“哼!”
老道士忍下心中的焦虑,冷哼了一声,将那荷包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一块金元。
那金元出自三百多年前的大金朝初期,工艺并不如何出色,有些地方厚薄不一,上刻:铸于大金万盛元年。
金饼之上黑气绕缠,鬼气森森,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是老道士拿起此物放到这男人的手中的时候,这男人却一下子喜笑颜开,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赏赐。
“正是此物!”
金饼之上的黑气对他来说就像是真假币的辨认,他二话不说将手掌一抖,便将吴婶之前交给他的那些钱币‘叮叮铛铛’洒落在地,同时将那金元紧紧握紧。
“您稍等,我得找您的钱才对。”
他说完这话,又从腰侧摸出数吊钱,取出几个之后,将剩余的钱币一并递向了老道士。
老道士验证了内心的猜测,眯了眯眼睛。
“这是什么钱?”吴婶凑了近前来看,见那些钱币都陌生得很。
这些钱币厚薄不一,大小相似,但无一例外,上面都写着:于大金万盛元年。
临时民国政府成立之后,发放的钱币可与这些钱币不同,吴婶生于民国之初,对于大金早期的钱币了解并不多,却一眼能看得出来这些钱币已经年生很久了。
“买命钱。”
老道士双手揣胸,并不去接那吊钱。
吴婶眼睛受了伤,看不大清楚,一见有人递钱,本能的想伸手去接来看。
一听老道士这话,被吓得不轻,如触电般忙不迭的将手又收了回来。
举着钱的男人脸色瞬间黑沉了下去,像是眼中的生机一下被断绝,整个人变得死气沉沉。
见老道士不接,他冷声道:
“我劝你还是将钱接下来。”
他咧了咧嘴角,露出黄黑相间的牙齿:
“城中要花钱的地方多得很哩,你不要不识好歹——”
话音未落,却见宋青小的眉头一挑,眼中寒意迸出,当即将话锋一转:
“当然,这规则是对普通的客人,像您几位这样的贵客,又不一样了。”
说完,他将这吊钱一收,恭敬的比了个‘请’的姿势:
“这边上岸。”
正在这时,那其中一个妇人尖叫了一声:
“啊!”
众人注意力被她吸引,都转过了头去。
她蹲在地面,正在拣先前被那男人扔在地上的吴婶给的那些钱。
其中一枚最贵重的银元掉落到了那一排白布下面,这妇人被钱冲昏了头,竟壮着胆去掀那白布,正好看到了腐尸的一角。
“它在动——”
握了一把铜钱的女人抖得厉害,牙齿‘喀喀’打颤:
“这尸体在动。”
“土包子。”
收钱的男人见她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冷笑了一声。
“……”老道士有些无语,皱着眉招呼了她一声:
“走了。”
这一趟进沈庄,连命都不一定保得住,这妇人倒还有心思去拣钱。
那妇人有些可惜的看了一眼正巧被那一只腐烂的脚后跟压住的银元,心思挣扎了半晌,最终仍不敢探手去捡,只好遗憾的站了起身来。
几人上了岸中,便听到城里有叫卖声、嬉闹声、说话声传了过来。
“卖冰糖葫芦嘞——”
“客官,您要点儿什么?”
“……”
那声音热闹非凡,听得人心中不时生出诡异至极的感觉。
沈庄城外绕城种了桑树,那桑树此时长得至少七、八米高,每株一人环抱不过来。
树冠大得很,上面结满了颗颗如同鸡蛋大小的黑色桑椹,沉甸甸的挂了满树冠。
宋青小的手指一捻,一丝灵力疾射而出,斩断了一条带着枝叶的桑椹,被她虚空一抓,握进了掌心里面。
那桑叶翠绿非凡,上面叶纹呈青色,脉络分明形同血管。
她将那桑椹掐了下来,枝条断口处涌出一股股殷红的汁液,像血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
见到此景的其他人都觉得十分诡异,既怕又惊的退了半步远。
宋青小看了一眼,又将桑椹捏爆,汁液迸溅开,像是握了一手掌的血。
但随即这些血红汁液结为冰晶,被她一握之间碎裂开来。
片刻,她手掌就干干净净,像是没有沾上半点儿脏污般。
“有很重的煞气。”
这些桑椹之内的汁液带着极重的阴煞之气,浓郁非凡。
老道士也感应到了上面缠绕的黑气,点了点头,面露凝重之色。
众人进了城中,城内的情景却令众人惊愕。
“怎么会这样呢?”
吴婶率先惊呼出声:
“我半个月前回来的时候,明明还不是这样的。”
其他无论是沈庄的原住民,还是新搬来此地不久的男人听了这话都不住点头,显然被城内的情景吓得不轻。
只见此时城中各处此时显得十分破败,一些建筑腐朽不堪,像是存在了数百年的时间。
街道之上挂满了黑白的披条,像是家家都有人办了丧事一般。
最令人感到诡异的,是正对着城门的沿街的商户门口,挂了一具具古怪的玩偶一般的东西。
那玩偶四肢俱全,脑袋枯干,有些满头毛糟糟的乱发,有些则是光头一般。
一个可怕的铁勾子勾过这些玩偶的脑袋,将它们串吊在门檐之外。
这些玩偶极轻,随着风吹而摆,发出‘沙沙’的声响来,形成了此地既诡异又特殊的特色。
“真可怕……”
吴婶面色大变,打了个寒颤,看了这些玩偶,不知为什么感觉后背发寒。
从沈庄当年重建到发达,至今不过也几十年的时间。
富裕之后,沿街两岸的商户极为在意门面,年年花大价钱修整,绝不可能变得如此落魄不堪。
且据吴婶了解,众人也并没有这样恶俗的喜好,挂这么一个娃娃在店门前面。
但与之萧败的情景相比,沈庄的热闹却不减以往,像是较以往更繁华一般。
众人进了城中,很快便有城中一些小孩围了过来:
“买路钱,买路钱!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说话的功夫间,很快陆续有孩子们蹦蹦跳跳的靠近,嬉笑着手拉手围成一团,将一行人围在了包围圈,一面跳着古怪的步伐,一面异口同声冲着他们喊:
“买路钱,买路钱!不给买路钱,小鬼阴魂不散!”
“嘻嘻嘻!”
这些孩子年约五六岁,本来应该正是天真可爱且又惹人喜欢的年纪,可此时的他们看上去却异常诡异。
他们身穿肚兜,露出胖硕的胳膊腿儿来,赤着足踩在地上,头上扎了两天冲天辫。
不知是不是这些小童贪吃,摘过城外那些桑树之上丰硕的桑椹吃,他们的嘴巴被染成了黑红一片,笑起来的时候牙齿缝还挂了暗红的果肉,配上他们几乎全是黑眼珠的眼睛,令人后背生寒。
小孩的四肢之上都各自套了一个银色的铃环,跳动之间铃环交相撞击,发出‘叮叮铛铛’的急促声响,吵得人神魂俱颤。
“小童快走,不要痴缠——”
老道士一见遇到了小孩,不由板起了脸,大喝了一声。
第九百九十五章 人偶
“买路钱,买路钱!不给买路钱,小鬼阴魂不散!”
这些小孩就像听不懂老道士的话,重复着之前的歌谣,仍旧手拉着手,围着一行人又跳又唱的转圈。
他们年纪不大,长得又是胖硕可爱,歌唱声稚声稚气,可是配上那些染成了血红色的嘴角,以及诡异的‘嘻嘻哈哈’声,却透出几分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嘻嘻,买路钱,买路钱!”
‘叮叮铛铛——’铃声撞击间,发出清脆刺耳的声响。
被抱在吴宝山怀中的小童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些同龄的小孩的时候,并没有欢喜,反倒‘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他越哭,其他孩子就越开心一般,一面跳一面道:
“下来玩呀,下来玩呀!”
“这里有好吃的桑果,香又香,甜又甜,吃了乐无边——”
众人围成一团,紧紧相贴,跟在宋青小、老道士的身后,疾步往前走。
可他们每走几步,这些手牵着手围着圈的孩子也跟着往前走,一面跳一面喊。
吴婶的孙子哭得更急了,孩童的哭声夹杂在笑声之中,更加令人感到不安。
四周商铺中的‘人群’转头盯着这边看,神色阴森,像是有些害怕,又有些幸灾乐祸的看好戏般。
“道长——”
惶恐不安的吴婶终于崩不住了,慌忙道:
“不如给些钱吧。”
被这些孩子缠上之后,吴婶感觉眼痛、耳痛、头也痛。
她急于脱困,便想破财免灾。
老道士也有些无奈,这些孩子的身上鬼气森然,明显是已经受了阴气所害,已经不算正常的小孩。
此时缠上众人,不知是受了城中阴鬼指示,还是有其他的目的。
吴婶想要快速解脱,他也想。
可是这里流通的银钱十分邪门儿,目前看来,能花使得上的只有当时从赶车老头儿手中的拿到的那一袋钱罢了。
这些钱数量并不多,虽说可以兑换成零钱,但一接了这些‘买命钱’后,可能便沾了因果。
“走开……”
他又冷着脸喝斥了一声,可是老道士的性格仁和,对这些孩子又格外怜悯。
若是一般阴鬼出现,他二话不说早就已经动手。
但这些孩子是无辜的,他唯有大声斥责,意图将这些孩子驱赶开。
可是这些小孩像是感应得到他并没有露出敌意,不止没有散开,反倒围得更紧了:
“买路钱,买路钱——”
“师傅,要不还是给钱吧?”
宋长青也不忍心欺负‘孩子’,但被这群孩子缠住之后,又根本脱不了身。
大家从城门进入街道,这些孩子已经跟了一路,越聚越多,将一干人等全围在街道中间。
老道士无可奈何,正要再摸荷包的时候,宋青小皱了下眉头:
“走开。”
她说的话明明和老道士一样,甚至声音比起老道士还要小很多,但话语之中却透出一股‘要打小孩’的危险感。
这些善于查言观色的孩子听到了她这话,原本欢快的唱跳声一下就停了下来。
隔了好半晌后,这些扬着嘴角的孩子像是受到了惊吓,嘴角立即下垂,‘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一群手拉着手围着圈的孩子如同受惊的鸟群,一轰而散。
先前还令众人头疼不已的孩子,一眨眼功夫便跑开。
“呼——”
宋长青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被吵得频频跳动的太阳穴。
老道士则露出惊愕交加的眼神,有些不可置信的看了宋青小一眼,仿佛没料到她的话如此管用,轻易就将这群受到了阴气腐蚀的孩子驱散。
大家松了口气,等到这些小孩散开之后,众人转头一看,像是发现天色都暗了一点。
先前虽说并不是阳光普照,可看起来也不像傍晚,这一会儿功夫,就像是乌云聚顶,像是夜色就要来临了般。
“你们——”
老道士看了看周围的其他人,最后将目光落到了吴婶的身上:
“接下来准备怎么办?是准备先回家探听一番吗?”
吴婶此行是为了救娘家的兄嫂亲人而来,而有些人则是归家,家中还有父母妻儿等。
此时回了沈庄,众人恐怕也想回家去看看,确认家人是否平安。
“不不不。”
一路进沈庄的所见所闻早就已经吓破了众人的胆,尤其是沈庄这会儿人鬼混杂,形成了一座特殊的‘鬼域’,大家又怎么敢分头行动。
虽说心中十分担忧,但一行人仍是说道:
“我们就跟在道长身边。”
吴婶也道:
“我也跟宋道长一块,若您得空,能陪我回家瞅一眼,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与老道士等人打了多年的交道,此番老道士领着两个徒弟下山,除了两个徒弟应劫之外,也是为了她的请求而来。
这会儿听她如此一说,老道士也就点了下头,应道:
“那也行,不过在此之前,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先打探一番,再先前往吴沈氏的娘家看看。”
吴婶一听这话,大是欢喜,忙不迭的拱手行礼,说不尽的感谢。
路边到处都是店铺,最多的还是丝绸铺子,宋长青转了一圈,手往不远处指道:
“那里有个茶水坊,我们进去看看。”
茶水坊的门口也挂了一个人偶,正随着风轻轻扬摆。
那人偶做得极为轻薄,像是吹胀的气球般,四肢俱全,如同大型玩偶。
人偶身体呈一种半透明的肉色,外罩了一件明黄的道袍,上面画了五行八卦阵,套在薄薄的人偶身上,倒是有种古怪的萌感。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件道袍之上,染了不少暗褐色的痕迹,像是很久没有清洗过一般,透出阵阵腥臭之气来。
走得近了之后,可以看到人偶的脸上做得栩栩如生,眉眼都有。
唯独那脑袋因为吹灌饱了气,使得脸庞变形,像一个发胀的大圆馒头,使得那五官变形,嘴角被拉扯开,露出一个让人头皮发麻的笑容来。
“以前沈庄也没这喜好啊,什么时候流行起做这人形的纸皮灯笼了?”
抱着孩子的吴宝山看了一眼,觉得这人偶既是诡异又是瘮人,既不敢多看,却又忍不住想要看清楚一点。
“这不太像是牛皮纸,牛皮纸可没这么柔软。”
沉默寡言的吴宝才说话的时候,已经伸手去摸了一把:
“不像是绸缎,很是光滑,有些像处理过的皮——”
他在镇上的皮具铺子给人当学徒,常年处理皮具、布料等,对一些皮料手感十分熟悉,此时说到自己的行业,才愿意开口多说几句。
“是人皮。”
几人说话的功夫间,宋青小就回了他一句。
“啊!!!”
一听这话,几人都吓得发出一声惨叫。
就连那看起来老实憨厚的吴宝才都吓得一个哆嗦,忙不迭的将手缩了回来。
“看样子,像是将人杀死之后,不知使了什么样的方法,将人内里掏空,才做出了这么一个人皮灯笼。”
宋青小说完这话,众人听得头皮发麻,吓得直抖。
老道士面色铁青,凑近那‘人偶’看了一番,也跟着点了点头:
“怨气很重。”
‘人偶’外面穿着的道衣之上,那些黑褐色的东西仔细一看,果然是大片大片干涸的血迹。
“哎呀,诸位客官。”
说话的功夫间,茶水坊中突然钻出一个身穿灰褂的瘦弱男人。
此人搭着一条汗巾,满脸堆笑的打了帘子出了坊中:
“店里坐,店里坐。”
他说话时,目光瞟到吴宝山等人的脸上,便看到了那挂在店门前的身着道袍的人皮灯笼。
只见那‘灯笼’的五指被吹得鼓胀,随着风轻轻的摆扬,头顶却被一条铁勾挂住,像是被牵住线的风筝似的转动。
那染血的道袍摩挲之间发出‘沙沙’的声响,带着阴森之色。
“诸位没见过吧?”
这瘦小的男人一见众人目光,脸上就露出得意之色:
“这是我们沈庄特有的一种产物——”他故意卖了个关子,说完这话之后,眼睛不怀好意的往众人身上转了一圈,接着才洋洋自得的道:
“人皮灯笼!”
“这……这……”
吴婶早就已经从宋青小口中得知了这东西出处,本来就已经觉得很不适应了,现下再听这瘦弱的店小二这样一解说,顿时寒毛直竖:
“小哥,这沈庄以前也没有这些——这些——”
她本来一路上已经经历了不少大事,自认对于鬼怪、异闻有一定抵抗力了。
可现在看到这个人皮灯笼,依旧觉得惶恐,不止不敢再看那高高挂起的人皮,甚至连提都不敢提起这物。
“看样子您也是沈庄人,但许久没回来了吧?”
那店小二打量了吴婶一番,不知是不是感应到她身上残留的阴气了:
“从一年之前,便有一些乌合之众,硬闯沈庄,非说我们此地乃是魔窟,还言什么除魔卫道——”
他咧了咧嘴,露出已经泛黑的牙齿:
“结果无一例外,最终都留在了沈庄之中。”
他热情的介绍道:
“这人皮灯笼的好处啊,真的很多。”
在众人毛骨悚然又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他说道:
“以人的五脏六腑熬油,以魂作火,点出来的灯闻多了都能令人神清气爽的。”
众人听到这里,都像是觉得五俯俱焚,情不自禁的吞了口唾沫,眼露惊恐之色。
店小二却像是没有察觉到般:
“到了夜晚之时,它们便会自动亮起来了,同时口中会发出美妙的歌声,听了让人神魂舒爽,力量大增呢。”
宋长青拳头都握紧了,一听这话,眉头一竖:
“荒唐!”
他说到这里,怒气冲天的一把抓住那飘乎的人偶,用力一下将其拽了下来。
“岂有以人皮做灯笼的道理!”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中,勾挂的人皮被撕裂,头顶的皮膜被撕裂出一条奇大无比的缺口。
里面灌注的气流争先恐后从那破口之中涌出,先前还鼓胀的人偶迅速干瘪了下去,软软的化为一张人皮落在他的手中。
一点点怨气从破口中涌出,随着这些怨气、煞气以及魂息流了出来,那人皮顷刻之间由白转青,再由青转褐。
不到眨眼功夫,便迅速腐朽,最终化为一滩黑灰,被风一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仅留下了一件道袍,落到了宋长青之手。
这一变故将众人惊住了,不止是吴婶等人目瞪口呆,就连那一脸自豪的店小二也露出吃惊之色。
他脸上的笑意迅速消失,目光变得阴沉。
此时店里一些客人也透过半截若隐若现的帘子,冷冷的盯着众人看。
“人死为大。”老道士自己也身为修道之人,见到同为道家之人在沈庄之中遭了毒手,死后还要遭这些人如此糟蹋,心中的愤怒自然可想而知了。
“有什么冤仇,竟下如此毒手,让人死了之后也不得安宁,最终魂魄备受折磨!”
那店小二冷笑了一声:
“我看你们不是来喝茶的,怕是和这些装神弄鬼的外乡人一样,是来我们沈庄找茬的吧?”
“是又如何?”宋长青为人正义,看不惯这些人的举动,紧紧握着道袍:
“我看你们沈庄不是闹了鬼,而是你们本身就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哼!”小二冷哼了一声,伸手抓住搭在身上的汗巾一甩,沉了脸下逐客令:
“既然你们不是来喝茶的,那就请吧,小店无法招呼你们了。”
“不喝就不喝,谁知道这里的东西是什么!”宋长青忍住心中的气,回了他一句。
店小二双手揣胸,目光阴沉的望着几人,老道士招呼着众人转身就走。
“我们现在去哪?”
宋长青将那道袍小心的叠好,搭在自己臂弯之间。
赶车老头儿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憨厚的年轻人发如此大的火,隔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问道。
街道旁其他店铺像是听到了这一行人与茶水坊的矛盾,他们所到之处,不少人都将头脑缩了回去,有些人已经在张罗着要关门了。
这一会儿功夫,天色像是比之前又暗了许多。
沿街两侧的许多人皮灯笼荡得更加厉害,远远的街道一角已经很是阴沉了,那些飘荡在半空的人皮灯笼的眼中像是缓缓燃起了两团绿荧荧的光火。
“呜呜——”
“啊——”
“好痛——”
“救命啊……”
若隐似无的惨叫声从街道的四面八方幽幽的顺着风声传了过来,听得一干人浑身发抖。
第九百九十六章 灯笼
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暗沉,随着黑暗的来临,一股股浓雾从每条街道的深处之中涌出。
‘呜呜’的痛苦哭声之下,像是有万千冤魂齐齐在哀嚎着。
“先找个地方,躲一躲。”
一股浓浓的鬼气像是浓烟,弥漫了整个街道,里面夹杂着血腥味儿与恶念,刺激着人的魂魄。
在这股鬼气之下,老道士发现众人的脸色变得青白,吴婶等人身上原本就微弱的阳火几近要熄灭了。
满街鬼气森然,在这座鬼域之中继续呆下去,对众人的影响实在是太大。
若不找个地方躲避,光是这阴气冲撞之下,阳气薄弱的人恐怕便要压不住魂魄,不需鬼魂冲撞便要脱体而出。
“嘻嘻嘻——”
‘呜咽’的痛苦哭喊声里,突然突兀的传来两声稚声稚气的孩童嬉笑。
原本应该天真稚气的笑声,在此时听得则是份外的恐怖、惊悚。
有数人惊恐之下本能的转头去看,就见到十来米开外的街道转角处,露出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孩童的脑袋。
那童子肤色雪白,一张嘴却像是涂了血似的殷红。
眼瞳漆黑,瞪得很大,手指吮在口中,咧开嘴角。
他也不知吃了些什么,那齿颊染得通红,血红的口水顺着手指往下淌,那黑瞳在雪白小脸的衬托之下,在灰蒙蒙的雾气之中显得格外的醒目。
宋长青转头过去看了一眼,与他目光相碰,发出一声惊呼:
“那里!”
老道士等人听到他呼声,都转头去看。
那小童却在他呼喊出声的刹那将头缩了回去,众人耳中仅听到‘嘻嘻’的笑声夹杂着清脆的铃铛撞击声响罢了。
大家打了个寒颤,双腿紧绷得都要抽筋了。
‘呯呯呯。’
街道两旁的店铺纷纷张罗着关门,行动异常迅速,转瞬功夫,原本还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瞬间就已经杳无人烟了。
这些人不知是因为知道夜色降临,所以才急着关门,还是因为宋长青抓扯人皮灯笼,使得鬼城之中的人知道即将有大祸降临的缘故。
周围空荡荡的,仅能听到街道里面传来若隐若现的惨嚎。
灰雾之下,开始能看到朦胧的鬼影了。
宋长青搭在臂间的那件道袍被阴风吹动,衣角张扬,摩擦之间发出‘哗哗’的声响,仿佛诉说着冤屈似的。
“我们躲到哪里去?”
此时的环境比众人在江上的时候还要恐怖,寒意无孔不入,说话的妇人感觉周身骨头都被冻得僵痛,浑身直哆嗦。
店铺已经关门,入夜之后那股危机感令得这群已经历经过数次生死考验的人们察觉到不妙了。
众人好似置身于九幽阴曹地府,恶意、杀机铺天盖地的袭来,将众人团团包裹。
老道士眉头紧皱,正在这时,宋青小的目光落到了吴婶身上。
吴婶原本涣散的神色一个激灵,眼睛之中像是也多了几分光泽,木然的表情鲜活了些,像是想到了什么般,颤颤巍巍的道:
“不,不如,先去……”
她阳气弱,在阴气森重的环境之中呆久了受到了影响,说话都不大利索。
好半晌后,才吃力的道:
“……去我家,躲躲……”
她娘家在沈庄里面,与兄嫂一向关系和睦,这个时候回家去,兄嫂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大家一听这话,都点了点头。
一行人中,除了寻亲访友的人外,也有家在沈庄的。
可这会儿大家哪里敢与宋青小、老道士师徒分开,便都唯有同走。
确定了先回吴婶的娘家之后,就由吴婶领头。
‘叮叮叮——’
清脆的铃声不知从哪处传了过来,夹杂着小孩‘嘻嘻哈哈’的笑声,还有若隐似无的歌谣:
“买路钱,买路钱——”
“不给买路钱,小鬼便带走你的心肝——”
“快来玩呀——”
“吴厚山——快来玩呀——”
“哇……”
这孩童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叠过来,像是催命符般,被父亲抱在怀中的吴婶孙子一听这叫魂声,突然放声哭了起来。
“快捂住他耳朵。”
吴婶一听孙子啼哭,顿时面色就变了。
这是她第一个孙辈,看得如眼珠子一般,平日捧在掌心中怕摔了,含在嘴里也怕化了。
此时听到小鬼叫魂,不免骇怕,深恐小孩招了鬼,惹来灾祸,又急又怒,当即叉腰大骂:
“这遭了瘟的死鬼,自己受了祸害不得安生,如今还要来祸害我的孙子,也不怕缺了德,将来下阴曹地府,上刀山、下油锅!”
“嘻嘻嘻——”
她骂得越凶,那些孩童便像是越开心一般,拍着巴掌笑。
手足间的铃铛‘叮叮’作响,越发慑人心魄。
“天地有正道,万物俱有灵。五行三道有正气,不容妖魔鬼横行!”
老道士哪里能看得这些鬼怪冲孩子下手,强忍伤痛,从腰侧的挎包间抓出几张符纸,念咒之间强提灵力将其点燃,化为两道金光,用力的点在了吴厚山的耳朵两侧。
两道金光在小孩的脸颊两侧闪了闪,随即隐没。
先前还啼哭不止的孩童随着这金芒一闪后,便止了啼哭,打了个呵欠,像是困倦般的伏在了父亲的肩头。
不多时发出‘呼呼’的声响,竟像是很快睡着了。
“我暂时封住了他的七窍,让他不受这些魔音干扰。”
老道士喘了两声,对吴家人说道。
“多谢道长。”
吴婶感激无比,吴宝山夫妇也连声称谢,竟觉得儿子不哭之后,惶恐不安的心都像是一下得到了安抚,变得踏实了许多。
老道士摆了摆手,只是嘶哑着声音道:
“领路吧。”
吴婶也不多言,只是用力的点了点头。
“呜呜——”
街上阴风阵阵,许多店铺门口挂的人皮灯笼这会儿已经逐渐开始发亮。
灰雾越来越浓,弥漫了整条街道。
雾气之中像是有若隐若现的鬼影摩挲,冷冷的望着街上孤伶伶的一行人,眼中带着不怀好意之色。
人皮灯笼被风吹了起来,身体像是灌满了气的气球,四处摆荡。
双眼之中像是两盏油灯,泛出绿莹莹的光,在灰暗的街道上异常的醒目。
接着那光芒逐渐从眼部蔓延至周身,那皮囊也开始发亮,透过灰暗的僧袍、黄色的道袍,将上面沾染的血迹照亮。
“救救我——”
痛苦不堪的阴魂发出呼救声,阴风大作,宋长青手臂间的道袍也像是鼓起了风,发出阵阵声响。
“宝才,宝才你来瞧瞧,去你外祖家,到底是走哪条路?”
吴婶往四周一看,顿时心慌。
她本来遭到鬼蛊附体,受了阴气的干扰。
宋青小虽说及时将她眼中的那条黑线抽出,但她的眼睛却受了些伤,对于辨物、认路也有影响。
再加上此地鬼气森然,家家户户门口都像是挂了人皮灯笼,恍惚一看间,竟像是到了地狱之中,哪里还分得清方向。
吴宝才强作镇定,往四周一看,勉强像是认出了路,伸手一指:
“那边,娘,道长、宋姑娘,诸位都请跟我来。”
这里鬼气越来越浓,雾气之中鬼影重重,大家都知道长时间在街道上逗留恐怕结果不妙。
听到吴宝才这话之后,由他领头,大家都咬紧了牙关小跑着跟在他的身后。
“嘻嘻……”
那些孩童的嘻笑声不时传来,还有铃铛声响,若隐似无的传进众人耳中,像是那群没有收到买路钱的小鬼还阴魂不散的跟在他们的身后。
一路人皮灯笼已经点起来了,火光越来越亮,同时还散发出一种难闻至极的恶臭。
这种臭气不仅止是像尸体腐烂的味道,还好像夹杂着一种徘徊不散的恶念在其中,如附骨之蛔,从人心底生出,闻到之后打从心底厌恶。
‘嗖——’
‘嗖嗖嗖!’
一盏盏灯笼亮了起来,每条街道上的人皮灯笼都亮起来了。
隐藏在雾气之中的鬼影逐渐现出身形,街道上隐约呈现出另一种异样的‘热闹’情景。
‘呼——哧——呼哧!’
大家连跑了数条街,都累得不轻,但其中最累的,要数宋长青了。
他身强力壮,且又自小随老道士修炼灵力淬炼体魄,在一干人中,除了宋青小与受伤的老道士之外,他是最强壮的了。
可不知为什么,此时他却渐渐落于人后,喘息声也比其他人更重。
“长青——”
“快走啊……”
老道士跟着跑了一路,逐渐觉得不对头,回过神才发现一直默默跟在自己身边,搀扶着自己的大弟子不知何时落了后。
以宋长青的脾气性格,在知道自己受伤未愈之后,绝不可能无故放手的!
沈庄已经沦为鬼城,他虽有一定修为,可一旦落后,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说话的功夫间,老道士慌忙转头去寻,下一刻随即瞪大了眼睛,眼里露出惊恐。
四周绿荧灾的人皮灯笼的映照下,宋长青的身影落于众人数米之后。
他这会儿脸色灰白,汗如雨下,将他身上那件短褂都浸湿了。
不知何时,他后背之上背架了一个身穿黄色道袍的影子,那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形成一片阴影,将他半个脸都挡住。
只能从绿荧荧的灯光里,看到大股大股的汗水顺着他脸颊滑落,在他下巴处汇流。
“呼哧……呼哧……”
沉重的喘息声从他鼻孔之间喷了出来,在老道士喊出话音的时候,他像是有了反应,隐约之间像是想要抬头。
可是他身上的压力太重,脑袋只微微一昂,便被身上驮伏的‘人’压得脊椎更弯折了。
“快走啊,长青。”
他的后背之上,传来一道含糊不清的尖细的催促声,阴森森的,响在他的耳侧,仿佛绵里含针,刺入他的耳膜之中,令他身体重重一缩。
搭垂在他肩头的两只衣袖空荡荡的垂落了下来,里面像是裹挟着两只手,微微动了动,好似拍了拍他胸膛,催促着他快走。
每拍打一下,便发出‘呯呯’的闷响,宋长青的后背就弯得更加厉害了。
“妖孽!”
老道士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一声大吼:
“休得害人!”
他喊话的功夫间,那匍匐在宋长青后背上的‘人’缓缓的抬起了头。
那张脸呈半透明的色泽,内里燃起青光,将皮肤映得如纸皮似的薄。
只见那张脸已经变形,像是吹胀起来的灯笼,在胀泡的脸颊皮肤拉扯下,嘴角以不自然的角度往上勾。
这分明就是先前在茶水坊外面,挂在门口,却被宋长青一怒之下扯下来的人皮灯笼!
老道士一与那鬼眼相对,刹时被眼中积累的怨毒之气惊住,一股寒意笼罩了他的周身,令他头皮都绷紧了。
但下一瞬,爱徒之心却强行将这种诡异的阴寒感压下,他还未出手,就见宋青小掌心之中像是蹿出一道白光。
一声清亮的龙吟声响中,凛冽的霜雪之气将阴寒刺骨的鬼气驱散。
白芒化为一尾细长的冰龙,咆哮着张牙舞爪的冲往宋长青的方向,‘嗖’的一声从那身披道袍的人皮灯笼头部穿过。
冰系灵力的锋芒瞬间将人皮撕裂,只听‘砰’的爆炸声中,那人皮如同爆裂开的气球,四散开来。
“不——饶命——”
随着人皮一爆,里面涌出大团大团的黑雾,一道充满怨毒之意的鬼魂隐藏其中,发出一声惊恐交加的疾呼。
但不等这厉鬼话音落,冰龙便抓开黑雾,爪甲一把将其揪出,用力一握——
“呜啊——”
一声惨叫中,那魂体被冰系灵力辗压成碎末,厉鬼被绞为阴气,散于四周。
人皮如同爆裂开的烟花爆竹,炸得到处都是。
有些落到了后面的人身上,粘了人一脸、一手。
众人根本来不及避闪,便闻到了奇臭无比的味道,寒意透体而入,钻进胸口,骇得众人忙不迭的伸手扣挖拍落。
那撑起的道袍缓缓干瘪了下来,道袍上光泽尽失,大团大团的黑血从那道袍内透出,顷刻之间便将那道袍氲湿了,‘滴滴答答’的从袍身的边摆、袖口滴落。
“啊——”
其他人一见此景,不由发出凄厉尖叫。
唯有宋长青像是瞬间被搬开了一座沉沉压在身上的大山,终于能舒展开自己的筋骨,直立起了自己的颈脖。
第九百九十七章 恶意
宋长青像是顷刻之间卸下了悬挂于身上的一件沉重的枷锁,用力的挺直了脊背、颈脖,骨骼舒展之间发出‘喀喀’的响动。
他一旦恢复自由,随即狠狠将搭在自己头上、后背上的那件道袍扯下来了:
“我去!”
那道袍之上染了恶臭的黑血,此时染了他一手。
宋长青出身于云虎山一脉,也常年是与阴鬼僵尸一类打交道的,自然知道自己先前的情况是着了道。
可惜他发现着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当时口不能言,目不能视,便只能感觉到有阴怨之气沉压在自己肩头,催着他快往前走。
他那时就知道自己出事了。
从那肩头两侧垂落下来的黄色衣料,令宋长青明白了此时附在自己肩头的鬼物是谁。
这人皮灯笼不讲武德!
自己在茶水坊的时候,明明感念他们同为修道之人,一心正气长存进入沈庄驱鬼,最终死在此处。
死后还不得安宁,被人做成人皮灯笼挂在街道上。
一时怜悯之下,想要解脱其痛苦,又寻思等此间事了,将这道袍交给师傅,将来离开沈庄之后替此人念往生之咒,早日平息他们死后魂魄不得安宁的痛苦,归往极乐。
却没料到这恶鬼竟成了气候,半点儿不念他的善举,反倒因此而将他缠上了。
“好人好事果然做不得。”
宋长青转了转酸痛发麻的脖子,以手摩擦着自己的后颈,缓和自己的痛苦:
“这死了的老道竟缠上门来了。”
他人年轻,又是修道之人,平日身强体壮。
再加上老道士发现得早,宋青小出手还很迅速,所以他稍一缓便很快恢复了许多精神。
“沈庄之中的恶念太大了。”
老道士皱着眉,一脸的凝重:
“你们要小心一点,死在这里的人受此地怨气影响,早不分正邪,一心作恶。”
他闻到了空气之中那股令人感到十分不舒服的味道,不仅仅是属于行尸走肉,还有这里萦绕的‘恶’。
仿佛从根子已经腐烂,所透出来的那一股极坏极坏的恶意,对每一个人都充满了怨毒。
稍一沾染到分毫,便如碰到了剧毒,会遭其腐蚀。
说话的功夫间,那被宋长青提在手中的那件道袍之上的血液越涌越多,‘滴滴答答’的顺着道袍往下滴。
宋长青顾不得回答老道士的话,见那道袍上的血迹恶心,忙不迭的将手一松。
‘啪嗒。’
衣袍落到了地面之上,顷刻之间像是被腐蚀,化为一滩血茧。
四周阴雾之内,不少若隐若现的鬼影闻到这血腥味儿,都缓缓往这边凑,面露贪婪之色。
可是因为有宋青小的存在,那些鬼魂像是知道厉害之处,并不敢轻易靠近,反倒不停的吞咽着唾沫,发出‘呜呜’的鬼哭。
从趴在宋长青后背上的人皮灯笼被解决后,宋青小进入沈庄初露锋芒,那些小鬼的嘻笑声、铃铛声以及拍手声便像是一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欺善怕恶不止是人的天性,这一条法则在沈庄同样适用。
老道士眼里飞快闪过一道黯然的神情,接着又强行将其压下,问着大弟子:
“长青,你还能走么?”
这停顿的一会儿功夫,天色比先前更黑了许多,四周的阴气更浓。
一些胆大的厉鬼逐渐显出真身,此时的沈庄才是真正名符其实的‘鬼域’了。
老道士感应到周围的恶念,越发有些焦急,又担忧宋长青受到厉鬼附身,大受影响,无法行动。
“不碍事的。”
宋长青摇了摇头,将那滑落的包裹往后背上一丢:
“幸亏小师妹出手及时,我已经没有大碍了。”
“那就好。”老道士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吴婶焦急道:
“天越来越黑了,不如我们边走边聊……”
她有种不安的预感,越是天黑越是令她感到恐惧。
尤其是街道上半个人影也没有,却鬼影越来越多,街上四处都是鬼魂,一行活人包围在百鬼之中穿行,那简直可以说是吴婶一生中最大的恶梦。
相较之下,家中已经死去的父母再现,相比起这些不怀好意的恶鬼来说,便算不得什么了。
“走。”
宋青小应了一声。
她一说话,比老道士发了话还要管用。
吴婶精神一振,吴宝才便已经道:
“往这边走。”
众人知道好歹,不敢停留,低头跟在他身后,在逐渐显眼的鬼影之中穿梭。
阴气越来越重,人皮灯笼所点起的亮光照亮了整个沈庄。
绿莹莹的街道之上,那些显形出来的鬼物脸青面黑,不怀好意的望着眼前这一群人,以一种阴森诡异的目光冷冷的尾随于众人身后。
“嘻嘻——”
不知何时,那些原本已经消失的孩童的嘻笑声又响起来了。
从街头巷尾之间传来,带着不怀好意的窥探,紧跟于众人身后。
‘嗒、嗒、嗒!’
身后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多,阴气越发凝重。
黑气从脚下透出,交织成一张层层叠叠的大网,欲将众人困在其中。
大家在阴气的腐蚀之下,越来越觉得周身冰冷,魄魂都逐渐不再稳固。
“翠珠——”
突然有一道温柔的呼唤声冷不妨传了过来,吴婶胖硕的身体震了一震,脸上的肥肉抖了一抖,还没答应,就听到老道士喝斥:
“别回头!”
她一下警醒过来,有些厉鬼怨气深重的,擅叫魂儿一法。
若是应了这一声,便会丢魂落魄,不得好死了。
幸亏老道士提醒及时,否则她措不及防之下恐要真被这厉鬼得手。
她心中感激,却不敢出声,只得死死咬紧了牙关,一股作气往前冲。
“还有多久?”众人跟在吴宝才的身后跑了许久,越发觉得疲累,双腿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
不仅止是累,身后那些笑声,以及越逼越近的阴鬼才是造成了众人心中压力巨大的元凶。
“还有一些距离。”
吴宝才的额头见汗了。
沈庄虽名义上是庄,可实则规模不亚于城池了。
庄内共分为内外之城,内城以城主府为中心,几乎涵盖了小半个沈庄。
而庄外的房舍布局繁密,极为难走。
吴婶的娘家在沈庄之中虽不算什么有头有脸的大户,但他们当年在沈庄立足早,发家也快,经营了两个绸缎庄,也算富庶。
所以居住的地方离那内城的城主府并不算很远,算是雅致清幽,在这繁华地带也是图闹中取一静的三进房屋。
若是沈庄无事时,这样的房子价格起码价值上千的银元才能买到。
可此时对于一群才从码头进城的人来说,要想跑到吴婶的家门口,便路途十分遥远了。
“我们平时回来,坐的是马车……呼呼……”
吴妮儿逃亡之间艰难的张口:
“不出半个时辰就能到了……”
众人一听这话,顿生绝望之感。
“买路钱——”
“买路钱——”
正在这时,街道的后方、前方,以及左右侧的那些传来朦胧绿光的巷口之中,突然传来小童们异口同声的唱: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吴婶的儿媳吓得浑身打颤,双腿发软,却半声都不敢吭。
“他们……”他们怎么还跟着?
有人不免埋怨老道士不知变通,进城的时候不肯给钱,导致引来这些小鬼阴魂不散。
可当着宋青小、老道士的面,他们却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别管。”老道士喘息了一声,冷声提醒着:
“当听不见,快走!”
“我死的好惨啊——”
‘呜呜’的哭声之中,一道男人痛苦的惨嚎声响了起来。
紧接着只见前方一侧巷口处,绿光之中有一道夹带着妖艳红光的黄影一闪:
“我被人抓心挠肝,吸干了内腑,好痛啊——”
“谁来救救我——”
“嘻嘻——”
“买路钱,买路钱……”
“老道士——你走不了了——”
“你会死在沈庄的!”
那带着极大恶意的声音形同诅咒,响在每一个人心头。
“吵死了!”
正在这个时候,人群之中的宋青小终于停下了脚步:
“阴魂不散。”
她说话的同时,眼中已经透出杀机了。
这一次那些巷角街道深处的童子没有再惧怕了,仿佛有恃无恐,像是手舞足蹈一般,笑得更大声了。
“青小——”
老道士听到她的声音,不免有些担忧,也跟着停下了脚步,就见她已经转过了身,像是准备动手。
“您先走。”
宋青小的声音传了过来,她已经往众人的后方行去,像是准备将这一群麻烦解决了再说:
“我稍后就跟上来。”
她话中透出强大的自信,仿佛解决这些阴鬼,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老道士没见识过她闯进红雾,以剑光斩破李国朝那些鬼船的震撼一幕,却也见过她击杀船上化为煞尸的沈家夫妇,以及斩击女鬼的举动。
他对于宋青小有一定的信心,但身为长辈,却难免担忧。
不过这个时候他并没有拖宋青小的后腿,也并没有说自己的不安来令她分神,只强压下内心感受:
“好,我们在前面等你——”
他有心想说让其他人先走,自己留下来陪宋青小御敌。
可是队伍之中有老弱妇孺,这些人也很需要人守护。
“走!”
老道士一挥手,众人又往前逃。
尾行的鬼群被宋青小截了下来,不再像先前一样跟着众人走。
宋青小转过了头,就见到了后背处‘灯火通明’的长街,密密麻麻的冤魂厉鬼堵塞的巷口之中,冷冷与她对望着。
这些鬼魂已经成了气候,最为可怖的,是在惨绿色的人皮灯笼的绿光笼罩之下,它们的身体竟然仿佛如同实质一般。
正在宋青小转身的刹那,这些鬼魂的身体一下像是‘融’了!
它们的身体表面开始涌出大量的浓褐色浆液,有些像是融化的巧克力酱似的。
万千厉鬼同时融化,地面开始出现大量的血浆流涌。
这些血浆眨眼之间化为一波血浪,夹杂着阴魂怨灵的怒嚎化为滔天巨浪,往宋青小席卷而来。
阴风厉嚎之中,前方逃蹿的众人听不到小鬼的嘻笑,同时感觉后面的绿芒一暗。
“小师妹——”
宋长青心中一跳,担忧之下本能的就想回头。
但他还未动,老道士便伸出一只手,像是知道他心中想法般,一把将他抓住了:
“快走!”
“可是师妹她——”
宋长青急了,大声开口:“——还在后面呢。”
“你师妹说了,让我们走!”老道士的声音铿锵有力,末了颤声道:“听她的话,别让她分心担忧。”
他这一番话调的变化,足以说明此时他内心并不像表面所展现出来的那样平静。
不过却更怕自己与宋长青不理智的举动,反倒将她陷入危机被动。
“师傅——”
宋长青眼眶一热,老道士又狠心道:
“听话。”
二人说话的功夫间,那血光几乎铺天盖地,将原本惨绿的灯光挡住。
一股阴森可怕的危机感从后方直袭而来,‘呜呜’的风响声中,后面好似九幽地府,听不到宋青小所发出的半点儿响动。
老道士心中虽说也很焦急,却并不说,只领着人群往前冲。
而此时的另一边,百鬼所化的血浪拍打而来。
正在这危急万分之际,宋青小瞳孔一缩,淡淡的道:
“冰封!”
她话音一落,冰系灵力从她体内大量逸出,在她身下结出霜冰,将那往她涌来的血浪一点一点禁锢。
最终在卷拍至她面门时,化为一层冰晶挡住。
她手掌一握,一只冰剑成形,被她握于手中。
剑芒斩出,‘哐’的一声将冰层斩破。
‘啊!’
百鬼齐呼,只见那血红的冰层之下,有千千万万缕血丝攒动。
阴气将冰雪吞噬,顷刻之间融解。
无数血丝向宋青小疾刺而来,带着冤魂的怨毒,想要将她扎出千疮百孔!
‘前’字令一闪,宋青小的身形已经出现在半空之中。
‘叮铃铃!’
正在这时,铃声疾响,一股强大的精神力迫击她的识海,像是妄图影响她的意识。
她冷冷往街角的另一方看了一眼,紧接着掌心一挽,那剑芒划出数道光晕,化为霸道无敌的剑气斩出:
“灭神术!”
第九百九十八章 埋伏
剑气四溢!
数道淡蓝的灵息舒展开来,交相辉映,在半空之中化为瑰丽无比的光,照亮了沈庄的夜空。
剑光在半空之中停了片刻,接着无声的碎裂,化为千千万万无数的蓝色的光点。
形同飞舞的萤火虫,飘荡在半空。
下一瞬,那些蓝色的光点迅速怒放,化为一朵朵淡蓝色的冰霜莲荷。
所到之处,将那成形的血丝斩落!
剑气包裹之下,万千阴魂、厉鬼被卷入其中,那一张张脸上根本还没来得及露出惊恐、诧异的神情,便随即被剑气绞破。
这是一场无言的杀戮!
宋青小修的并不是专门的捉鬼驱邪之道,可力量一途以强辗弱,却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在霸道异常的灭神术面前,处于她气机笼罩范围内的厉鬼被肆意收割,卷入剑气的锋芒之中。
黑色的血丝寸寸碎裂,最终化为无数血点,像瓢泼大雨般‘哗哗’洒落。
宋青小之所以一出手便是自己最大威力的剑招,是因为她想要速战速决,将这些厉鬼迅速的斩杀了。
沈庄化为鬼域,这里的鬼魂在阴气的滋养下格外的多,数之不尽。
若是一旦被它们缠住,后续可能还会有更多阴魂厉鬼赶到此处。
庄内还有一个隐匿的魔煞,而宋道长他们已经先行了一步。
四周像是下了一场莲荷雨,那光晕照亮的地方,房梁屋垣无声的垮塌,化为齑粉洒落。
‘叮铃铃——’
正在这时,数道清脆的响铃声再度响起。
宋青小睁开了双眼,眼中金芒一闪而过。
接着她手腕一转,手中的剑顿时化为一条长鞭。
她振臂一挥,冰鞭用力甩出。
‘啪!’
冰鞭在半空之中打出数道残影,残影发出刺耳的破空鸣响,飞往巷角四处。
不多时,先前还嘻笑的孩子声音顿时化为尖厉的惨叫:
“哇——好痛——”
“呜呜呜,爹,娘!”
无数孩童被打哭的嚎喊声同时响起,夹杂着急促的铃响。
只见那鞭影挟带着数条银光,‘嗖’的落回她的手中。
那是几条被强行绞断的银镯,上面还带着铃铛,是那些围跟在后面的小鬼手足上所佩戴之物。
银铃一落入她手,迅速黑化,其间透出股股黑雾,阴气格外浓重。
鬼童一遭鞭打,痛得凄厉大哭,但却不敢再像先前一样肆意笑弄。
而就在此时,随着鬼童的哭喊,前方突然传来沉冗的脚步。
‘嗒!嗒嗒!’
尸气、煞气蜂涌而来,看样子像是从城中心的方向传来的。
“糟了。”
打了小的,来了老了。
小鬼的哭喊声引来了一大群鬼物,正从城中心的方向飞快的往四周掠出。
宋青小独自一人倒是无所畏惧,可是以老道士、宋长青等人为首的一群人前往的方向却正是城中心处。
她将手掌一握,那发黑的鬼铃发出一声哀鸣,随即被她捏碎了,化为粉沫从她掌心洒落。
“收!”
宋青小将手一收,那冰鞭与万千冰荷随即化为无数光点,‘嗖’的飞往她身体之中。
等到这些灵力收回之后,她将眼一睁,才往老道士等人的方向赶了过去。
而另一边,老道士领着众人跑了数息之后,却隐约觉得有些不大对头。
距离宋青小与他们分离不到十五秒的功夫,但是后方却已经半点儿动静都听不到了。
那遮挡人皮灯笼的光影的暗红血光消失得无影无踪,最重要的,是宋青小的声音、气息,一会儿功夫便听不到了。
“师傅,小师妹呢?”
在这样的鬼地方,宋长青挂念着独自留下来的宋青小的安危,逐渐有些按捺不住。
“什么小师妹?”
人群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一个男人听到了他的话,顺嘴接了一口。
这一句话,顿时令宋道长师徒觉得不对劲儿了。
“青小不见了!”
“哪来的什么青小?”有人不明就里的问了一声,前方领路的吴宝才也逐渐停下了脚步。
“我的小师妹,在船上救了大家的姑娘!”
一关系到宋青小,宋长青顿时就不淡定了:
“先前有小鬼索钱,厉鬼尾随,她留下来断后了——”
“没有啊。”
其他人一听这话,顿时大呼冤枉:
“小道长,你是不是记错了?”
队伍之中,吴宝山颤声开口:
“我们队伍里,没有什么姓宋的姑娘啊?从一开始,我娘不就请了你与宋道长下山帮忙的吗?”
“路途确实遇到了危机,可都是老道长奋力施法解围的啊?”
大家又急又怕,迭声开口:
“而且我们也并没有遇到什么小鬼索钱,哪儿有声音呢?”
“……”
“……”
宋长青与老道士一个急刹步,相互望了一眼,都透过人皮灯笼的绿光,看到了对方的脸上那种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神色。
不到一分钟的功夫,这里的人竟然将宋青小的存在全部遗忘了,仿佛被施了法咒!
“吴婶,你应该记得吧?”
一听众人否认,宋长青一下就急了,忙不迭的要去问人群之中的吴婶。
可是这会儿吴婶的脸上却露出又怕又茫然的神色,听到宋长青咬牙切齿的问话,怯声声的道:
“什么青小?长青,你是不是昏了头了?”
她的神情焦急又害怕,不像是假的:
“你师傅就你一个弟子,出门也只带了你,哪来的青小呢?”
就连在牛车之上,与宋青小表现最为亲近的吴婶也将她忘了。
“怎么可能……”
宋长青年纪轻些,脾气急躁,正想反驳,老道士却像是想通了什么般,一把将他的手扣住:
“鬼打墙!”
他十分笃定道:
“我们中鬼打墙了。”
说到这里,老道士的心直往下沉。
与宋青小分开不过一会儿功夫,没想到几人不知不觉竟全都中了鬼打墙,由此可见沈庄阴气的可怖。
进入鬼打墙的范围之内后,意志薄弱的人的神识、记忆都会受到影响而扭曲。
可是深刻的记忆并不容易被轻易抹去,宋青小一路以来非凡的表现,注定了众人对她是极为依赖的。
而此时大家在转眼之间就将一个原本十分依赖的人忘得一干二净,仿佛连她的存在都不记得——
“……我们要小心了。”
老道士的语气之中带了几分轻颤,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了他的心头。
‘嘭嘭!嘭嘭!’
心脏像是感应到了他的紧张,开始疯狂的撞击着他的胸腔,引起了他五脏六腑的旧伤,带来阵阵隐痛。
大家是察觉到他的紧绷,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
“道长,还走吗?”
最前头的吴宝才怯生生的问了一句,大家随着老道士放缓了脚步后,他一个人冲在前面也感到异常的恐怖,说话的同时不由自主的退回了人群之中。
“先别走。”
老道士沉声吩咐:“我们被困进了鬼打墙内,得找到出口。”
否则再怎么奔跑,也只是徒劳无功。
他深呼了一口气,总觉得左右后方,都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一行人的存在,可是他却犹豫了一下,不敢轻易的回头。
‘呼——’宋长青也长长的喘了口气,察觉到他的紧张,与他相互对视了一眼。
“怎么了?”
有人见师徒二人神色不对,不免问了一句,就听到老道士喝斥:
“别回头!”
先前大家与宋青小分头行走,就是因为后背有鬼物纠缠不休。
此时宋青小留下之后,众人被引入鬼打墙的阵中,此时身后说不定是百鬼夜行,如同人间地狱了。
“后……后面……有什么?”
众人本来已经如同惊弓之鸟,一听老道士这句提醒,已经吓得说话都不大利索。
可是老道士提醒得还是晚了。
在他说话之时,有性急的人已经率先转过了身。
原本以为会看到一副置身地狱般的场景,可是最先转过身的这人却在转身之后,发出一声惊呼:
“咦?”
他长长的喘出了一大口气,语气之中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庆幸的困惑:
“什么也没有呀?”
老道士一听这话,面露惊愕,他与宋长青以及其他人都同时齐齐转身——
身后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仍是错落有致的胡同小巷,巷口被人皮灯笼的光照得绿莹莹的。
街道之上空荡荡的,不要说鬼影,连树影也没见到半个。
唯有凹凸不平的青砖地面,在绿光的映照之下,显出阴森森的诡异感觉。
“竟然什么也没有!”
老道士瞪大了双眼,有些不敢置信:“难道我猜错了?”
老街四通八达的小道安静极了,整座沈庄此时像是除了聚集在此地的几人之外,安静的仿佛一座已经荒废了多年的鬼城似的。
最重要的,是先前落后众人不远的宋青小也消失了。
宋长青顾不得去想这些,他在转身之后,没有看到鬼影,也没看到宋青小身影时,已经忍不住了。
“小师妹!小师妹!”
他大声的喊了两句,没有得到回应,表情便逐渐有些不安了。
“我去将小师妹找回来。”
他将身上的包裹提得更高,二话不说就要往后方冲。
“等下——”
一干人中,两人是众人之中唯二的修道者,吴宝才在前面领路,原本宋青小断后,两师徒一左一右走人群的外侧。
此时宋长青二话不说往后冲,一下便冲到了后方,老道士忙不迭的伸手要来抓他,想要喊他等一下。
他的手穿过几个横站在师徒二人之间的普通人,一把将宋长青的胳膊拽住:
“别——”
后一个字,被老道士吞入喉咙之中。
他转过头的时候,看到了站在了自己身旁的那个男人的脸。
此人正是那父母妻儿俱在沈庄的男人,他此时一脸的茫然之中夹杂着惶恐,显然是为了眼前空无一‘人’的街道而感到有些不解。
可令老道士吃惊得声音都消失的,并不是他这会儿的神情。
而是透过他的那双瞪得很大的眼睛,映出了与众人视线之中截然不同的另一幕——
泼天的血光之下,无数怨鬼从墙头、巷尾之中钻爬而出,带着狰狞阴冷的神色,正疯狂的往众人爬涌!
地面血流成河,墙壁也像是由无数的血肉筑就。
残肢断臂漂浮在血泊之中,戾气逼人的戾鬼成群结队的以极快的速度追赶着众人。
这是地狱!
“快跑!”
寒颤从老道士的脊椎升起,飞快蔓延至他四肢百骸。
鸡皮胳膊立了起来,脑海短暂的因为惊吓而呈现片刻的空白之后,凭着修道之人过人的毅力,老道士很快的回过了神,发出一声大吼!
“怎么回事?”
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老道士已经二话不说,用力将宋长青往后拉扯。
这是他出于爱护徒弟的本能反应,宋长青甚至还没有回过神来,便已经‘咚咚’退后了数步!
紧接着众人听到了老道士如雷鸣般的暴吼,他不顾一切摸到了自己的腰侧口袋,掏出一把铜钱,往天空之中一洒而出:
“天地正气,太上借法!”
‘铛铛铛——’
脆响声中,铜钱飞洒上天,老道士不顾一切,将拦在自己面前的那些普通人如老鹰捉小鸡一般狠推往后。
“怎么回——”
后头的数人被他手臂一拂,胸口便像是压砸了一座大山般,逼得他们身不由己的退步。
正纳闷之间,那铜钱飞往半空,顷刻之间组成一柄长剑,垂落在众人头顶处。
随着老道士咬破舌尖,一口精血被他重重喷出,那铜钱剑再度发出光芒。
光芒所照之处,绿光消融,血光闪现。
青黑色的那些古旧的墙砖之上,大股大股的黑血涌出。
“啊……”
痛苦的呻_吟声里,一只只手扒开浓腻稠厚的血浆,从里面钻了出来。
地底有血液涌流,不远处的城巷口,一只只鬼影、一具具残尸,站起来了!
这铜钱剑的红光所到之处,如同照妖镜般,将鬼打墙所粉饰的虚伪‘太平’打破,显出了沈庄的真实残酷。
“啊……”
看到这一幕的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呼。
哪怕是见识过黑船上煞尸围城,却也比不上此时身处地狱之中的惊悚。
宋青小是谁?
宋青小就是那个曾以星辰大阵护住众人,以一剑斩开红光,进入百年之前,劈开江河的宋道长的小徒。
鬼打墙破了,众人都想起来了。
可却好像是太晚了。
第九百九十九章 千钧
街道平静的伪装被撕裂,越来越多的血液涌流。
血光所映照之处,显出这座鬼城真实的一幕。
一只半匍匐在地上的血尸仰起了头,长长的头发被黏稠的血浸湿,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涌,‘滴滴答答’的掉落在地面之上。
一道令人触目惊心的刀伤从她的头盖骨处斜砍而下,几乎将她半个头颅劈开了。
脸颊裂开巨大的缺口,暗红的血液‘汩汩’流出。
“痛——”
一只眼珠被捣得稀碎,另一只眼珠却因为剧痛而瞪得极大,完整的保留了她死前的痛苦。
在咆哮声中,她的嘴大大张开,吐出一根乌黑的舌头。
那舌头探出一尺来长,舌尖上黑气翻涌,在即将刺入宋长青肚腹的刹那,宋长青恰好被老道士抓着丢往后处。
“啊!!!”
尖厉的嘶叫声中,女鬼探出浸泡在血泊中的手掌试图来抓住宋长青。
但那手掌仅只是从宋长青飞扬的衣袍间擦过,‘嗤’的响声下,衣料被鬼气腐蚀,一道深深的血痕却透过被腐化的衣料,印到了短褂之下的裤子上头。
鬼叫化为神识攻击,钻入众人耳中。
老道士强忍耳膜刺痛,抓出一大把黄符,用力贴往这女鬼脸颊处。
‘轰!’
符光在碰到鬼气的刹那,瞬间化为火、雷攻击,顺着女鬼脸颊上被砍切开的大缝,钻入骨中,令她眼珠变得通红。
“走!”
老道士一击即中,头也不敢回,冲着众人一声怒吼。
已经骇得呆若木鸡的众人在他这雷霆一震之下回过神来,都尖叫着转身往后奔逃。
‘嘶——嗤。’
此时墙壁四周,血浆消融,一条条断臂伸出,万千条曝露在外面的血管涌动。
曾惨死在这里的鬼魂被唤醒,发出痛苦的吟哦,纷纷张开了手,妄图将这些闯入鬼城的人拉入地狱之中。
墙壁蠕动,化为尸山血海所筑成的旧墙,一张张陌生而痛苦的脸,带着临死前的不甘与怨毒,阻拦着这些逃亡者。
那头被劈成了两半的女鬼失去了宋长青这样一个血肉丰沛的猎物,却改而换成了老道士,咧了咧嘴角。
她一笑之下,那劈开的脸交错,血液大股大股往外涌,湿漉漉的头发上,滴落的血连成丝。
相比起宋长青,老道士的修为更高,气息也更深厚。
面对这样一个以捉妖驱邪擅长的老道长,她并不怵,反倒双掌撑地,后背一拱,胸口与地面之间拉出千线万缕的血线,尸身便站起来了。
她一站起身,便格外的凶猛,厉啸声中,那舌头往劈开的脸颊一扫,连血带符,一下便尽数被清扫进她嘴中。
老道士见此情景,瞳孔紧缩,还来不及出手,便见她一声暴喝!
血光冲天而起,粘黏在她身上的那丝血色丝线‘嗖’的探长,拧为一股约如手腕粗细的血管,‘轰’的击中半空中的铜钱剑。
铜钱剑应声而碎,化为无数碎片射击往四周。
正道的剑光隐没,这里化为尸山血海般的阎罗殿了。
老道士的心直往下沉。
他并不是傻子,此地的厉鬼之凶悍,压根儿不是他能扛得住的。
听到悬挂的法剑一碎,他根本不敢痴缠,随手抓出腰间的符纸,如不要钱般往外洒落。
‘吼!’
‘痛!’
符光如流星闪过,所到之处有鬼魂发出痛呼。
那离他最近的女鬼见到光芒闪过,便随即格外凶悍的伸手来拍。
趁此时机,老道士二话不说转身就退走。
沈庄大凶!这里的麻烦并不是他能解决得了的。
唯今之计,只有先逃离这里。
看样子此地离城中心的距离并不是很远,老道士只希望吴婶的娘家已经快到了,众人可以躲进去,暂时避上一避。
想到这里,他不由大喊了一声:
“宝才!”
他急促的喊声透过嘶吼的鬼群、血尸群,传进了前方领路的吴宝才耳朵里。
“你外祖家还有多远?”
喊话的同时,追在后面的女鬼一见猎物逃脱,发出愤怒的咆哮声。
她脚掌用力一落地,‘哗’的溅起大股血浆。
飞溅而起的血化为万千缕黑丝,拧为一股,疾速往老道士的双腿缠去。
与此同时,尖厉的鬼啸声中,她的脑袋越裂越开,‘嗤’的一声疾响,长舌化为黑影,探出两三米。
老道士听到身后响声,强忍惊惧,凭借对鬼气的敏锐,足尖点地,身体高高弹射而起。
‘轰!’
血丝从他脚底滑出,扑了个空。
‘滴答。’血滴落入地面,所到之处墙壁两侧的鬼魂迫不及待的伸出长舌来舔。
一旦舔食,便也变得格外暴戾,伸手去抓扯老道士。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危急关头,老道士将手中早就准备好的一张黄符纸往自己身上一贴。
‘呯!’大股浓雾散开,老道士的身影在半空之中一顿。
这一顿之下,墙壁两侧的鬼影一把将老道士的左右双臂抓在掌心。
只是下一瞬,一条黑色的长舌如同索命的利刃,‘噗’的扎进老道士的后背心。
舌尖之上突然延伸出无数黑色血丝,眨眼之间就将那老道士捆得严严实实。
那些血丝还来不及吸食老道士身上的灵力与血气,紧接着老道士的身体却轰然炸裂。
大股金光迸发开来,那些血丝被炸得断裂,化为脓血落地。
一大截舌头断开,粘黏着半张剪成人形的黄纸一并掉落到血泊之中,还如蛇般挣扎不停。
“好痛——”
女鬼那张狰狞可怖的口中发出一声凄厉的痛鸣,而约数米开外,老道士的身影在半空之中狼狈现身。
他利用替身纸人阴了女鬼一把,替自己争取了少量时机,拉开了一段距离。
女鬼受此创击,更加暴怒。
地面的舌头卷动,黑血涌动之间将那半截替身纸腐蚀。
血光之中,另一个新的裂面女鬼再度出现,速度比先前的女鬼还要快、还要凶悍十倍不止!
老道士险险脱身,心中本来已经焦急如焚。
众人原本被围入鬼打墙中,好不容易破了幻境,却遇到了如此凶悍至极的邪物。
此地动静如此之大,众人的尖叫声,大量鬼物的现身,照理来说,半个城镇恐怕都能听到声音。
大家与宋青小分离不到两分钟的时间,以她能耐,这些动静可瞒不过她耳朵,早该赶至。
莫非先前她留下来断后,也遇到了什么危险不成?
一想到这里,老道士顿时心急如焚。
永清河上的时候,宋青小已经展现出了非凡的能耐,照理来说老道士不应该如此着急。
可关心则乱。
在他心中,想到宋青小的时候,第一反应仍是自己爱若性命的小弟子。
若她在这里出事,无异于剜他的心肝。
老道士失了方寸,恨不得立即到了吴婶的娘家,安顿了这些人后去寻宋青小的踪迹。
没有听到吴宝才的回应,他不由又厉声唤了句:
“宝才——”
“啊——”
回应他的,是一道无比恐惧的惨叫声。
吴宝才的声音从前方传了回来,还有其他的人也像是遇到了什么危机一般,接二连三的发出惨叫,竟然‘咚咚咚’的往回跑了过来。
搞什么?
身后已经出现了两只裂面女鬼,她受了老道士的耍弄,此时戾气重得惊人。
森然鬼气之下,老道士只觉得后背发毛,半步都不敢停。
而这些人跑得好端端的,竟不知死活往回走——
莫非,莫非前方也出现了什么危机?
这个念头一涌入老道士的脑海,接着他就听到吴宝才凄厉的惨叫:
“僵尸啊,好多僵尸啊——”
说话的功夫间,只听整齐划一的沉重脚步声响了起来:砰——砰——
每踏一步,整座已经沦为鬼域的沈庄便颤了一颤。
煞气腾空而起,一股浓浓的尸气从城中心的方向席卷而至。
这股浓重的煞尸之气下,那些城墙之中缺胳膊断腿的鬼影顿了一顿,接着发出更凶残的嘶吼声。
血光冲天,笼罩城镇。
远处又有绿莹莹的光芒亮起,与血影相辉映,使得这里成为活生生的人间炼狱。
惨叫声不绝于耳,雾气之中先前逃亡的人又一路惨叫着回到这里。
“……”
老道士的身体瞬间冰凉,感觉今日说不定要死在此地。
修道之人,本来已经看破生死,以他修为以及累积的善缘,若是正常死去,将来必有福报。
可沈庄之中鬼气浓重,死在此处,受阴气、煞气的影响,魂体恐怕迷失,会万劫不复,沦为此地一抹失去理智,只受怨恨、恐惧支配的怨灵。
“长青——”
关键的时刻,老道士像是打定了主意,前掠的身影突然一顿,竟像是不准备再逃般,身体浮立在半空之中,唤了自己的大弟子一声。
他此时面色平静,不再像先前一样忐忑。
宋长青心中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抬起了头,打量着自己的师尊:
“师傅——”
“我准备将这些鬼物先镇住,弄出一个保护罩。”
老道士平静的说道,同时咬破了手指,像是虚空在画什么法阵。
大量的灵力从他体内逸出,像是半点儿不留余地。
“不——不要,师傅——”
宋长青像是猜到了什么一般,脸色‘刷’的一下变得雪白,一双眼睛中有水气浮起。
“傻孩子。”
师徒二人心意相通,老道士看他这模样,表情也柔和了些许,不再像以往一样严厉。
“沈庄之事,远比我们想的还要艰难一些。”
他手上画符,嘴中却说个不停:
“你答应我,一定要找到你的师妹!”他脸颊动了动,眼中也露出不舍:
“将她平安带离此地。”
黑雾之中,吴宝才等人的身影接连现身,后方人皮灯笼的光照之下,一大群至少达到了魃尸之境的亡灵正往这方逼近。
女鬼的尖叫声中,两条漆黑的长舌凌空飞起,往老道士的身体如同飞箭般刺去。
他闭了闭眼睛,深呼了一口气。
死到临头,老道士不惧生死,却唯独有些遗憾还没有见到宋青小,不知她安全与否。
下一瞬,他头顶之上紫光冲天,一个与道士面目相似的紫婴钻出半个身体。
紫婴的出现,使得老道士气息极盛。
女鬼的那只充满了黑红血丝的独眼之中,露出畏惧又贪婪的神色。
只顿了片刻,她就像压抑不住内心的贪婪之意,两条长舌探了过来。
紫婴的身体迸发出强大的灵压,化为光芒扫射大地。
光芒之下,那些戾气稍弱一些的阴魂顿时受到重创,发出痛苦的惨吟。
“师——”宋长青带着哭音的呼叫声中,一道细微的破空声突然响起。
‘嗖——’
一团紫光如同流星,划破血光充盈的天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疾飞至老道士的身侧。
那紫芒所到之处,所向披靡,阴鬼退避,煞气无法阻止。
紫气之中包裹着一支半透明的长剑,剑内一条金色小龙影游移。
剑芒穿透两条漆黑的长舌,仅留下一道残影,速度快得那女鬼似是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之声,那长舌便已经被剑光撕裂。
小龙的金影透出剑体之外,将浓郁的煞气逼退,把老道士身侧清理出一片难得的空隙之地。
“——傅——”
宋长青的惊呼声音调一顿,仰头往半空看去,只见那剑停在老道士的身侧,如同催命的神物,令百鬼避逸。
发生了什么事?
不止是宋长青愣住,就连准备自爆紫婴的老道士的动作也是一顿。
已经骇得心神大乱的众人一见此景,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突然有人高声喊了一句:
“宋姑娘!”
“宋姑娘,宋姑娘!”
有人喊了第一句后,其他人迅速反应了过来,都异口同声的爆发出疯狂的呼叫声。
众人以为必死无疑,却不料绝境逢生。
一见那剑光出现,哪怕还没有见到人,却已经心生希冀。
‘咚咚——咚咚——’
众人屏息凝神,既像是在欢呼,又夹杂着期盼之际——
“我被拦了片刻。”
冷冷清清的女声响起,灵力涌动之中,一只白皙的手探了出来,将悬浮在半空的诛天剑握在手里。
随着剑一被握住,宋青小的身影也随之出现,另一只手抓住了老道士正欲拍碎丹田的手臂:
“您没事吧?”
“啊啊啊!!!”
大家一看到宋青小的身影,当即如吃了定心丸般,纷纷喜极而泣,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第一千章 之际
“宋姑娘来了,我们有救了!”
“宋姑娘,宋姑娘!”
大家喜极而泣,这是在船上的时候,宋青小展现出来的强大力量给这一行人带来的信心。
就连四周咆哮的厉鬼,身后追赶的僵尸,都不能影响众人这会儿的心情。
仿佛有她在的地方,大家都无所畏惧,会被庇护在她强大的羽翼里。
宋长青愣了一愣,接着目光之中露出欣慰而又有些失落神情,仿佛在为宋青小受到如此的欢迎而感到替她开心,但好像又有一种小师妹已经不再只依赖他、需要他而生出的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众人仍在欢呼,宋青小将手一松。
灵力稳稳的托着老道士下落,直到他脚尖沾地,那股力量才散逸开来。
他一个踉跄,被宋长青扶住。
老道士仰着头,眼里映出握着长剑的宋青小的身影。
这一刻众人的目光都在宋青小的身上,包括搀扶着他的宋长青,都没有注意到老道士的眼中,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面露绝望之色。
“呜!”
那裂面女鬼舌头被斩断,既痛且怒,发出一声长长的鬼哭。
宋青小手握诛天,强大的灵力在剑尖处形成一把如同撑开的伞般的光罩。
她随手一画,剑气溢出,剑尖游走之处留下一个光环:
“去!”
话音一落,那光环疾速增大并下落,最终形成一个奇大无比的力量环,‘轰’的落于地面之中!
‘喀喀喀——’
灵力烙印之处,地面出现巨大的坑窝,石砖裂塌,涌流在地面的黑色血液尽数被强大的吸力引往这深坳之中。
裂缝往四面八方蔓延,抓扯着地面,一寸寸往外塌陷。
周围的墙壁、屋舍发出不堪负荷的哀鸣,那些躲藏在角落的尸群也被这灵力风暴卷入,拉进凹陷处,被剑气绞杀,化为阴气消散。
地底震荡得异常激烈,剑气带着席卷的尘烟,直扑往裂面女鬼以及赶来的魃尸、人皮灯笼。
“好痛!好痛!”
那女鬼在剑气冲击之下,脸上的伤口裂得更开,血液‘汩汩’的流。
但越是痛苦,她的怨气便越是深重,同样力量也在疯狂的暴涨之中。
“已经达到鬼王的级别了?”
老道士感应到这女鬼的力量,不由面色惊变:
“不可能啊!”
鬼王级别的存在,已经远不是他这个级别的道士能收服的了。
就算是当年修为实力远胜于他的师傅,恐怕面对这样一个实力强大的鬼王,也是束手无策。
难怪这女鬼如此凶猛,云虎山的灵符对她来说半点儿不起作用。
他这才感到后怕。
这女鬼看样子先前追杀众人的时候,并没有展露出真正的实力。
如果没有宋青小及时赶到,哪怕老道士自爆元婴,宋长青等人也难以逃脱!
“沈庄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道士捂着胸口,喃喃自语着。
这一场大战已经远不是他能插手的级别了,要想压制鬼王的存在,至少需要分神之境的存在了。
“青小……”老道士望着半空上方的徒弟,眼眶有些湿润了,最终轻轻的叹了口气:
“青小。”
宋青小并不知道老道士此时内心深处的感受,那数个裂面女鬼一甩头发,湿漉漉的发梢瞬间暴涨,化为万千血丝,‘啪嗒、啪嗒’粘黏于四周的墙壁之处。
血丝拉扯着她们的身体,使她们身体如同柔软的橡皮般,被拉长了数倍之多。
几个女鬼的身体灵活一跳,避开了地面剑气的抓扯,蹿上半空,同时探出一只鬼爪狠狠的往宋青小的身体抓落。
‘前’字令闪动,宋青小的身影原地消失。
带着血光的几只鬼爪在半空之中留下数道残影,扑了个空。
而几个外形一致的裂面女鬼一扑之下相互撞击,接着竟化而为一,融为一处。
几鬼合一之后,那女鬼气息比先前还要可怖。
她发出长长的鬼啸,声音尖厉刺耳,音波震慑之下,其余侥幸逃脱剑气收割的鬼物化为阴气,尽数被她吸入口中。
阴煞之气一吸,她的面容看起来越发诡厉了。
她头颅一裂,血液喷溅而出,化为万千点黑丝,‘噗、噗’喷射往四周!
血线密集如同纵横交错的蛛丝,将巷道两侧的墙壁粘住。
“好痛!好痛啊!”
女鬼口中一面呼痛,一面用力仰头。
在她这血线的拉扯之下,两侧墙壁缓缓开始往中间蠕动着合拢。
地底在大战的力量破坏之下碎裂,位于中间的老道士等人感觉身体直往下沉,像是即将要被坍塌的街道以及血肉所筑成的墙壁吞没。
宋青小再次握剑,剑光‘嗖嗖’将血线斩断。
断裂的血线‘淅淅沥沥’掉落在地,化为血泊涌动。
没有了血线的拉扯,墙壁合拢之势刹时一止。
与此同时,女鬼庞大的身体冲天而上,四足撑在墙壁处,裂开大嘴,探出长舌,卷往宋青小处。
她准备以先前对付老道士的方法对付宋青小,长舌卷至之后,宋青小并没有再如她想像中的一样闪躲。
只见她将长剑一收,同时探出一只手,往舌尖处抓握。
“什么?”
下方的众人一见她这动作,都发出不敢置信的惊呼。
那裂面女鬼也愣了愣,随即独眼一眯,舌尖处钻出无数触手,正想将她牢牢捆缚之时——宋青小已经出手如闪电,一把将她舌头握住。
阴冷、怨毒的感觉随着宋青小一抓住那舌头,传遍她的身周。
舌尖上的血丝从她指缝之间钻了出来,顺着她的手臂往上攀爬钻涌。
‘嗞嗞’的响声里,这些血丝紧贴着皮肤,像是想要钻入她的皮肉。
只是手臂之上很快显出光鳞,将这些血丝阻住,令这鬼王的舌须再难寸进一步。
她怔了一怔,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宋青小手掌一握,灵力从掌心涌出,将这舌头牢牢冻住。
冰雪很快将这长舌冻住,在裂面女鬼凄厉的惨叫声里,宋青小用力一扯——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撕裂声中,女鬼发出高亢刺耳的痛呼,那条长舌带着大股大股的黑血,被宋青小连根拨出!
女鬼的脸被撕裂,宋青小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
“无脸的女鬼在哪里?”她问道:“当年造成屠城惨案的魔煞呢?”
“啊——”
‘汩汩’的黑血像喷泉般往外涌,无脸女鬼痛得钻心,手足并用开始胡乱攻击。
宋青小将那长舌一丢,躲了数下,看她不说,终于失去耐心,再度挥剑而出。
‘嗖!’
‘嗖!’
‘嗖!’
剑气破空之声不绝于耳,三道剑气一出,随即将女鬼肢足斩落。
这先前凶悍无比的裂面女鬼眨眼化为数截,‘扑通、扑通’落入血泊之中。
底下瑟瑟发抖的众人一见此景,脸上露出欣喜之色,以为危机已经解除。
唯有老道士却觉得不对,皱眉高呼:
“小心——”
喊话的功夫间,几截裂面女鬼的尸身在血泊之中迅速的消融。
血液开始合拢,蠕动之间‘咝’的钻出一只奇大无比的蛇头!
那蛇头如水桶般大,通体覆裹了暗红的鳞甲,身上黑气翻腾,一出现后便咧开大口,露出寒光闪烁的獠牙。
“啊……”
人群爆发出惊呼,宋青小一见蛇头凶恶,挥剑斩出两道剑气。
剑光将蛇头劈斩开来,但刚一断裂,涌出的血液便将伤口弥补。
疼痛刺激之下,那巨蟒越发凶悍,显出其身形,约有二十来米长短,嘶鸣扑咬之间发出惊天震地的响动。
无论是宋青小出手如何凶悍,可这裂面鬼王所化的血蟒却无比凶悍。
此地身在鬼域,浓郁的阴煞之气源源不绝为它输送力量,使它整体实力虽弱于宋青小,但却几乎立于不败之地了。
长此以往不过是拖延时间,消耗自己的灵力罢了。
若是青冥令此时苏醒,对应这样一只鬼王对宋青小来说轻而易举。
但没有青冥令后,这样的鬼物便显得有些难缠了。
沈庄背后的魔煞尚未现身,东秦无我的身影还没有出现,她需要保存实力,没必要在此浪费太多力量了。
同一时刻,远处的人皮灯笼已经领了大拨魃尸靠近,数量极多,恍惚一看至少有数百具之上,一直逼近给众人造成极大心理压迫。
“救我——”
“救命啊……”
“为什么不救我……”
含冤惨死的冤魂大声呼救,戾气冲天,令得那血蟒更加愤怒。
血液喷溅而起,带着极强的腐蚀力量,眨眼功夫已经与宋青小过招十数下了。
“宋姑娘,宋姑娘……”
底下吴宝才等人发出惊呼,原本被封住了五感的小孩在阴气的刺激之下渐渐苏醒了。
孩子放声大哭。
有女人既怕且烦的带着哭音喝斥着:
“管好孩子行不行?”
……
大家乱成一团,这个时候,宋青小避开血蟒的攻击,将诛天往前一送!
一声清亮高亢的龙吟响起,正在疯狂攻击的黑红巨蟒感应到气息不对,眼中露出一丝人性化的畏惧之色。
只见剑影一脱宋青小手,剑体之中一条金龙幻影便疾速变大,顷刻之间化为一条威风凛凛的巨龙。
金龙的身体各处,紫色的电弧流转。
强大的雷电力量‘滋滋’击打着阴气,令得群鬼避逸。
雷电系的力量属于阴气克星,那鬼王已成气候,一见金龙现世,竟二话不说化为蛇形转头往另一个方向避走。
金龙一摆长尾,追了上去。
而另一边,群尸已经逼近了。
这些魃尸的力量相较于煞尸来说又更凶悍许多,再加上数量不容小觑,杀伤力也极为可怖。
正在这时,宋青小掌心一摸——
一柄外表极为古朴的铜钱小剑出现在她掌心之中。
这铜钱小剑与老道士先前以术法召唤的铜钱小剑有些相似,但气息则深沉了数倍之多,是纯洁之心的时候,四号道士所送的天一道门的宝物。
符休也是出身于道门,只是不知天一道门的术法精不精通克邪制鬼。
但无论如何,这铜钱剑此时终于是派上用场了。
宋青小一将此剑抖出,那剑随即分化为七枚铜钱,悬浮于半空之中。
‘嗖!’
‘嗖嗖!’
每枚铜钱单独占一星位,很快形成北斗七星之阵。
阵位之下一尊尊手抱双剑的青色道影显现,道影之中透出强大的力量修为,好似此剑比起在深渊领地的符休手中时,威力还要强大了许多。
“这,这是什么?”
七名道影一现,宋长青隐约感到了这些身着青袍,头束顶冠的人身上隐隐与道门的气息出于同源。
不过他却误会了,转头去看老道士:
“是我们云虎山的先辈么?”
“不是。”
他才踏入修道之境,认不出来也是情理中的事。
可老道士却察觉得出来,这七名道影力量非凡。
虽也是作道士打扮,可道门源远流长,发展至今,早就不知分流为多少派系了,就连他也说不出这些道士来自何处,只能看得出来这些道影非同凡响罢了。
“那小师妹从何得来的?”宋长青一见老道士摇头,不由诧异的问了一句。
但他看到了老道士眼中闪过了一丝哀伤,随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顿时住口。
宋青小一放出此剑,便身影一闪,落回了地面之中。
小金龙追逐鬼王,天一道门的七道魂一现世,正道的强大力量制约之下,那些修为稍弱的鬼魂压根儿扛不住。
七道影挥剑斩入尸群,尸群的咆哮声与剑气相交织,黑雾之中光影穿梭。
人皮灯笼被剑气刺破,被封印在尸身之中不得解脱的怨魂被卷入剑阵之中。
残肢断臂乱飞,顷刻功夫,那些赶来的群尸便已经被道门七影扫荡得一干二净了。
这一番神通尽显,手段实在厉害,对于众人来说无异于神仙之法了。
不止普通人看得心潮澎湃,就连老道士也像是觉得近些年式微的道门像是重振光辉了般,露出向往之色。
七道魂一将尸群斩落,便随即重新归于铜钱之内。
北斗七星阵一收,化为七枚铜钱重新排组成一柄小剑,‘嗖’的飞回宋青小的手中。
第一千零一章 开门
这剑阵的威力出乎了宋青小的意料之外,令她对于这一趟任务又添了几分底气。
看样子随着主人的实力不同,这天一道门的北斗七星阵所能发挥的威力也不同。
离开深渊领地之后,她侥幸突破了合道之境,远胜当日北斗七星剑阵的持有者符休,所以使得这剑阵的杀伤力已经不亚于一个同为合道之境的强者出手。
她将铜钱剑收了起来,定了定神,说道:
“我们走!”
众人缓过了神,老道士捂着胸口问道:
“那刚刚的——”
他想起先前追击那血蟒而逃遁的金龙,虽说不知道那是宋青小放出的什么妖兽,却犹豫着要不要等它回来再说。
“不用管了。”
宋青小摇了摇头,解释道:
“它会自己回来的。”
诛天剑与她心神相连,龙魂又跟她心意相通,斩杀鬼王之后自会回来的。
老道士见她如此笃定,虽说仍有些担忧,却又不愿逆她意见,点了点头。
这会儿危机暂时解除,队伍之中又有宋青小在。
她数次大显神通,展现出的神仙之能令得众人格外信服,哪怕身在沈庄,都并不再像先前一样畏惧了。
有她这话,吴宝才再次领路,往外祖家的祖宅方向走。
经历过鬼王败退,尸群被屠,街头巷尾的那些阴魂不敢再轻易的上前阻止了。
唯有远处绿影晃过,几只人皮灯笼冷冷的透过街角,望着这一群人,口中凄凄惨惨的道:
“救救我——”
“好痛——”
“我死的好惨。”
……
众人并不停留,这一次阴魂不敢再作祟,一路畅通无阻。
约两刻钟后,吴宝才终于在一栋宅院前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栋漆黑的古宅,宅门前面挂着的一具人皮灯笼在听到脚步声的刹那,便像是感应到了危险的存在,忙不迭的荡了起来。
一股黑气从人皮灯笼的口中喷出,夹杂着一点绿莹莹的鬼火,将悬挂在它顶上的垂索烧融。
它飞了起来,立于屋檐之上,冲着这边看了半晌,像是确认了什么一般,接着头也不回的逃走了。
“……”
吴宝才还没来得及害怕,便见这穿着灰色僧袍的人皮灯笼表现得比他还要害怕百倍的样子,一会儿功夫已经跑得不见影踪。
众人陆续赶至,就见到他一脸怪异而又惊悚的神色,像是有些不知所措。
沈家的大门紧闭着,那暗红的大门在黑夜之中看起来如同蛰伏在阴影中的怪兽。
先前大家恨不能赶紧到了此地,躲进府中。
可这会儿真到了府门前,吴宝才又犹豫着不敢进入,怕门开之后,会有另一番更恐怖的场景在等着。
大家的想法都差不多,在府门外站了半晌,吴婶这才一咬牙关:
“怕什么!”
她走出人群,往大门的方向走了两步:
“就算已经去世,可总归也是我的爹娘——”
话虽如此,但她迈步上台阶的时候,那脚却不听使唤的抖:
“之前有危险了也提醒过我。”
说到这里,她眼角余光注意到身后宋青小的身影,一颗高高提起的心顿时落回了原处,后背也挺直了许多。
当下,吴婶头也不昏了,腿也不再像先前一样软了,而是大步上了台阶。
看到宋青小也跟着上了台阶之后,吴婶如同以往回娘家一般,站在门前,伸手去摸那门上的铺首。
早期搬迁来沈庄的人在此地早就发迹了,像沈家这样的富户,家家户户门上都装有辟邪的铺首。
以不同的材料、工艺凸显家中的富裕程度,吴婶的娘家也不例外。
那铺首以铜制成,坚固非凡,从当日沈家建院便有,便是再用百年也未必会坏。
可这会儿吴婶伸手去摸的时候,刚一将铜环扣住,那被咬在兽口之中的铜环便已经‘哐铛’掉落。
同时掉落下来的还有那已经腐朽的铺首,掉落到地上弹了数下,发出极大的响动。
经历过先前魃尸、裂面女鬼围杀之后,众人一路过来时,路上的鬼魂仿佛都下意识的闪避,使得这城中心附近安静极了。
此时掉落的铺首发出的声响太大,尤其是在极度安静的环境下,恐怕方圆半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吴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魂儿飘飘荡荡的像飞了起来,隔了好一阵后才回归原处。
她定了定神,战战兢兢的伸手去拍门:
“大哥,大嫂,我们回来了。”
门外如此大的响动,屋里若是有人,早就已经来开门了。
她拍了门后,屋内静悄悄的,也听不见响动。
沈家是富户,家中也请了几个洒扫的奴仆,若是往常,她一回来敲门,早该有人回应了。
这会儿屋里静悄悄的,像是一座空宅子似的。
吴婶等了一会儿,下意识的回头。
她的身后有宋青小,宋长青扶着老道士站在不远处。
吴妮儿、吴宝山父子等都在眼巴巴的望着她,她吞了口唾沫,又转身敲了数下门,再度提高了些音量又喊:
“爹,娘——我们回来了——”
“爹——”
她的声音传进院内,化为回音隐隐约约的传入她的耳朵。
吴婶等了一会儿,伸手推了下门。
门从里面上了木拴,推了数下仅只推开一条门缝,一股阴风从里面‘呼’的吹了出来,冷得她打了个哆嗦。
隔了许久,她逐渐有些不安了,凑近了右脸,想以没有受伤的那只眼睛往里看——
但这一看,却与门内一只同样贴近了门缝往外看的漆黑眼珠隔着一条细细的门缝对上了。
“啊!!!”
吴婶没料到会有这样的情景发生,受到的惊吓非同小可,当下魂都快脱窍而出。
她胖硕的身体直往后仰,若非跟在她身后的宋青小伸手托了她一把,将她胖硕的身体托住,她恐怕要摔个大跟斗,吃足苦头。
“有,有鬼啊!”
吴婶被宋青小一托,当即胆气一壮,反手就将宋青小抱住,一面还冲着房门的方向颤声道:
“我,我看到一只眼睛了——”
宋青小转头望着房门的方向,屋后的那只眼睛已经退开了。
但她的神识已经将这一道气机锁住,门后的‘人’像是也十分明白这一点,约过了数秒钟,只听门后传来木拴缓缓被拉开的声响——
一道低沉老迈的声音响了起来:
“原来是大姑娘回来了——”
第一千零二章 亲人
门铰链开合之间,发出‘吱嘎’的刺耳声响。
一股发霉中夹杂着腐臭的味道顺着阴风从宅内传出,一个穿了薄袄儿的驼背老头儿双手笼袖站在门后。
此人头戴黑色小圆瓜帽,脸上布满皱褶,不欢迎的望着这群不请自来者。
“财,财叔?”
吴婶儿听到声音,这才转过了头,黑暗之中盯着这老头儿看了好一阵,才像是辨认出他身份一般,试着喊了一句。
“嘿嘿,是我。”
那被称为财叔的老头儿听她认出了自己身份,这才轻轻的点了下头。
宋青小就感觉紧抓着自己的吴婶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接着就听她附在自己身侧小声的说:
“他,他已经,已经……”
兴许是碍于财叔在,吴婶并没有将话说完。
不过这并没有妨碍宋青小得知此人身份——老头儿早就已经死了。
“我记得,大姑娘不是已经出嫁了么?怎么这又……”
财叔笑眯眯的双手在拢在袖口之中,说话的同时探头出来往吴婶的身后看了一眼:
“……回来了?”
他像是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也没有意识到面前的吴婶早就已经并非当年才将出嫁时的年岁了。
吴婶叹了口气,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隔了好一阵,她才道:
“这些是我的儿孙以及同乡们,我们先进去再说。”
不知是不是一路行来所经历的事,见多了僵尸、鬼物,又几次死里逃生,还早就知道上次回娘家时见到的爹娘已经不是活人了。
沈庄怪事频发,众人都需要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再加上她身边又有老道士师徒、宋青小的存在,这会儿再见到已经死后的财叔,吴婶竟也镇定了许多,不再六神无主了。
“……”
她这话一说出口,财叔沉默了片刻。
他的身体挡在门缝之间,没有让步。
“财叔——”吴婶一见此景,不由急了,大声的道:
“我们先进去再说。”
隔了好一会儿后,他才‘咳咳’两声,阴沉的道:
“进来吧。”
说话的功夫间,大门‘吱嘎’打开,他微微侧开身体,让出一条通路。
吴婶还有些害怕,死死捏住了宋青小的手:
“青小,你把婶儿抓住——”
说话的同时,她尽量紧贴着宋青小,小心翼翼的与财叔隔出一大段空档,迈入院中。
吴宝才等人也接连进来,那财叔一语不发,直到宋长青扶着老道士准备进门的时候,他吸了吸鼻子,抬起了头,语气十分不善的道:
“这里不欢迎道士进入!”
他的声音比先前阴沉了许多,带着几分敌意,甚至拢在袖中的那两只干枯如鸡爪般的手都伸出来了,抓在门框上,一副拦路虎的架势:
“道士的身上太臭了!”
“你……”
宋长青一听这话,顿时大怒,正要与他争执,吴婶一见不妙,忙出来打圆场:
“财叔,这两位是受我所托,才来沈庄的。”
其间事情她也不知该怎么和面前这位已经去世的鬼魂说,只好含糊的道:
“稍后我会跟爹娘、兄嫂说清楚此事的。”
可能是她提到了已经去世的爹娘,那财叔又顿了片刻,才阴沉沉的冷哼了一声,将身体侧开了。
宋长青有些愤怒,但老道士却已经隐约猜到这财叔鬼魂不喜他们师徒的原因,拍了拍大徒弟的手,示意他冷静,不要起冲突。
众人相继进了院门,都纷纷打量院落。
宅院内里打点得倒算精致,但却像是已经空旷了很久,屋檐下挂的灯笼未点,透出一股荒凉的感觉。
正观看间,门板‘吱嘎’的晃了晃,发出的声音令众人转过了头。
却见原本守在门处的财叔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大开的屋门闭拢过来,在众人注视之下‘砰’的一声重重关闭。
“人呢?”
后面的人不知财叔真身,一见他瞬间消失,顿时吃了一惊。
见黑门紧锁,众人被困于院内,慌乱之下有人去急着抓门。
说来也怪,这门并未上锁,可无论怎么拉扯,却纹丝不动,大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迭声道:
“宋姑娘,门打不开了……”
“被阴气封住了。”
老道士看了一眼,皱眉道:
“此地阴气浓郁,若不用术法,根本难以强行破开。”
大家一听这话,都有些慌,但老道士话音一转:
“既来之,则安之。”
反正本来就要进吴婶娘家,既然来都来了,就先去里面转一圈。
再说有宋青小的存在,若她想走,这道门也根本将她留不下来。
众人见他神情笃定,又看宋青小表情淡淡,眼神平静,仿佛并没有将财叔失踪,大门关上一事放在心上,便也都跟着将提起的心落了下来。
“财叔是我祖父当年请的仆佣。”
沈家发迹之后一直跟在吴婶的祖父身边侍候,年岁渐长,就留在了沈家养老。
“看着我长大,直到我出嫁的那一年,才去世的。”
吴婶这话一说出口,除了她的丈夫恍然大悟,像是想起了什么之外,其他人俱都面色大变。
“娘,您的意思,财,财叔已经死了?”吴妮儿吓了一跳,吴婶就点了点头,露出黯然之色。
“好了,不说了。”吴婶深呼了一口气,压了压自己的头发,定了定神之后道:
“你们跟我来。”
她领了众人往内院之中走,一面跟丈夫儿女解释起此次回沈庄的事件:
“当日我回沈庄之后……”
因为上回回娘家之后吴婶便中了招,沾染了一只阴鬼,所以回来之后她没有意识到赶她的父母已经去世。
又伤心于爹娘对自己的冷脸,回家并没有跟家人提及此事,只含糊说娘家出了意外。
而吴宝才父子等人又只知沈庄闹鬼,却不知沈庄的事情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再加上吴婶离家之后,吴家父子、兄妹先后遇鬼,被诱入沈庄,直到这会儿吴家人才听到吴婶上回回娘家之后发生的事,以及遇鬼的事件。
“那我们……”
一听庄内也有鬼,吴家人顿时心生畏怯,想要退出沈庄之外。
反倒是吴婶此时一抹眼泪:
“我爹娘虽死,可他们爱我心切,哪怕变鬼,也怕我出事,催促我离开。”
说到此处,她的眼睛又有些泛红:
“所以我相信他们不会害我的。”吴婶说完,不由偷偷以眼角余光看了宋青小一眼。
她虽没明说,但她的态度却表明了:就算父母翻脸,有宋青小在,众人也不可能出什么意外。
宋青小点了点头。
众人见她这样,又自觉性命有了保障,心中恐惧也跟着放下大半。
沈庄变成如今这样,自然需要找出原因来。
但庄内的人已经与鬼共处,一见众人到来,便即刻关门闭店,导致宋青小、老道士压根儿还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几人进了廊中,吴婶还在说起当年父母的事迹。
她其实也有些害怕,第一次回来的时候遇到父母,便如中了邪,浑然不觉在与鬼共处。
这一次再回来,已经明白真相,哪怕在牛车上时宋青小曾点破父母有意救她,但她仍有些忐忑。
“这边。”她往左前方的厢房指了一指:
“我爹娘当年就住在这边,后面去世之后,我兄嫂一家就住在里面。”
说话的同时,她上了台阶,走到那厢房门前。
此时房门紧闭,门缝窗户半点儿都没透出光来,像是屋里的‘人’早就已经安歇。
事到临头了,吴婶还是有些害怕,犹豫了几下,还是没能将门推开。
直到宋青小的手碰到了门,她才大声的道:
“我来!”
这话说得有些急,她又怕宋青小介怀,喊完之后忙不迭的解释:
“青小,你别怪婶子说话大声。”她有些尴尬的道:
“你本领高强,神法通天,我的爹娘去世的时候已经年迈,可能对你的到来会感到害怕。”
她顿了顿,那张浮肿发泡的脸上竟然露出几分小女儿的神态:
“若是由我开门,爹娘见了,也能安心一点。”
老道士听到此处,点了点头,露出一丝笑容来:
“你爹娘身处鬼域,明明自身难保,却竭力想赶你离开;而你心系家人,求我们来救你家中血脉,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回来。”
“早知道父母已亡,却怕惊动双亲,又愿意先去冒险。父母慈和子女也孝顺,这沈庄一行能看到这样的情景,也不算白来。”
他故意大声的夸赞,像是有意说给屋内的‘人’听一般:
“你如此孝顺,你爹娘若在天有灵,自然也会备感开怀。”
吴婶没料到自己随口一说竟会引来老道士如此夸赞,倒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老道士这番话倒给了她不少信心,令她压下心中的恐惧,鼓足了勇气伸出手来。
她原本是准备敲门的,却没料到手一碰到那门板的时候,还没用力,门板便‘吱嘎’一声自动打开了。
“唉——”
一道苍老的妇人叹息声在她耳中响起,吴婶微微一愣,却见门开之后,屋内灯火通明,刺得她眼睛一痛,下意识的就将眼睛闭了起来。
“你回来干什么?”
一道暴喝如雷般的声音在吴婶耳中响了起来,出于少女时代对于父亲的记忆,她身体一抖,一股莫名委屈的念头便涌上了心来。
“你骂孩子干什么?消消气。”
那苍老的妇人声音也跟着响起,既像是在劝这老人,又像是在埋怨他吓到了女儿一般。
这种情景,与吴婶记忆深处里未出嫁时的无数个回忆相连,令她的眼眶瞬间便红了起来。
心中的那些恐惧、不安,尽数化为对于已经去世多年的父母的思念。
她眼泪‘刷’的流了出来,用力眨了下眼,将红肿的眼睛睁开。
只见屋内点了数根蜡烛,不仅止是已经去世的父母,就连家中的几位兄嫂、侄儿、侄孙等也都在。
一家人全都聚集在这一间房屋之中,难怪先前外头半个‘人’影都不见。
“爹、娘,大哥、二哥、嫂嫂……”
吴婶一连喊出好几个亲人,露出欣喜之色。
宋青小进了房中,其他人见她一动,也都跟着一一进了房中。
先前在外头看时,屋内听不见半分响动,也不见有火光,却哪知一开门后,屋内却被照得如同白昼般。
一行人知道面前的‘人’里有鬼,都感到有些不大自在。
同样不自在的还有沈家的人,吴婶的父母等人见到宋青小进来的时候,露出畏怯之色,像是十分的不安。
众人的眼神在几人身上转移,见到宋长青以及几个人的时候,那表情好似吃了一颗坏掉的臭鸡蛋,露出既是厌恶又是不喜的神色。
宋长青莫名其妙被嫌弃,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
倒是其余几个被他盯住的人遭他看得后背发麻,摸了摸头脸,却摸到了满手的皮屑。
众人这才想起,先前宋长青背了人皮灯笼之后,那‘灯笼’被宋青小打破之后,爆裂的碎片四处乱飞。
事后大家顾着逃亡,便没想到这一点,此时一见,都吓得浑身发抖,忙不迭的将这些东西扔在了地面。
这一乱扔‘垃圾’的举动令得沈家的人敢怒不敢言,又因为宋青小的存在,只是阴森森的看了这些乱扔东西的人一眼。
“你回来干什么?”好半晌后,一个身着青色盘扣短褂,面色惨白的老头儿才畏畏缩缩的看了看宋青小,接着又恨恨的瞪着女儿:
“不是说了,让你永远不要再回来了吗?”
他说这话时,像是极为害怕,看了门口一眼。
房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了,将屋内的情景牢牢挡严。
“当日我从娘家回去,以为爹娘嫌我回来吃拿,回家便重病了一场。”
她说完,将自己担忧家中出事,请宋道长师徒下山进沈庄解难一事说了一遍。
“半路遇拦之后,我也害怕,可是我念及爹娘疼我,哥哥嫂嫂这些年对我又格外亲厚,哪里舍得下心来抛下你们不管。”
吴婶抹了把脸,哽咽了两声:
“进峰年纪那么小,大哥的这一支膝下只得这么一点血脉,我就求了宋道长随我一同进来,想救你们离开此地。”
她又说了路上遇到的事,想起经历了这么多,好不容易与亲人见面,泪水不由流了又流。
第一千零三章 相见
吴婶哭得悲切,将一路的害怕,与对亲人的担忧,这一刻全借眼泪宣泄了出来。
不止是吴家的人受她情绪感染,同行的其他人也心有戚戚,俱都红了眼。
厢房之中沈家的其他人听了她的一番话,面色微微一变。
除了坐在中间太师椅处的那对身穿青色褂子的老年夫妇之外,其他人面面相觑,露出纳闷不解之色。
一个被年轻妇人抱在怀中的一个童子转过了身,他与吴厚山年纪相差不多,以往差了辈份的两个童子本来关系是极亲近的。
可这会儿两个小孩俱都被各自的父母抱住,并没有再像以往一样亲密无间。
沈进峰的脸一转过来,在烛光映照之下,令得吴婶以及其他众人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
他的装饰打扮与先前众人进城时遇到的小鬼并无二致,穿了一件暗红色的肚兜,梳着扎天辫。
一双眼睛黑得如同葡萄,没有眼白,便显得大得有些瘮人。
那嘴中像是吃了墨汁,将嘴唇、牙齿俱都染成了暗色,衬得他那皮肤白得如雪。
“姑婆,沈庄有什么危机呀?”
他说话童声稚气,像是十分不明白,身体在椅子上扭啊扭的,好似想要下地来。
说话的同时他目光落到了被吴宝山抱在怀中的小孩一眼,露出感兴趣的表情,冲他招了招手。
手上那一串银铃响动,发出‘叮铛铛’的声响。
这声音一出,堂中的吴婶等人面色微变,已经苏醒的吴厚山见到表兄招手,并没有像先前在街上遇到那些鬼童一样躲闪,也跟着伸出了手。
倒是吴宝山一见此景,十分警惕的抱着儿子退了两步。
他的这个如避鬼祸的态度令得先前还对女儿到来的沈家父母脸色一下阴沉了下去,堂屋之中的蜡烛光线一下都暗了许多。
一股阴森森的气息散逸开来,被包围在大堂中的普通人已经感觉到了不对头。
宋长青吞了口唾沫,站在老道士的身侧,小声的唤了一句:
“师傅——”
“小心点。”
老道士嘴唇微动,传音提醒了他一句,也怕沈家的人突然动手。
沈庄里阴气重,鬼魂受到了环境的影响,戾气变得格外的重。
之前被宋长青救过的那身披道袍的人皮灯笼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不仅没有知恩图报,最终还险些将宋长青害了。
知人知面不知心,更别提眼前这些与鬼相处的‘人’了。
“厚山,厚山,来玩呀。”
那像是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小童一见到吴厚山,不停的拍手招呼。
两人是表兄,年岁相仿,因吴婶与娘家关系亲近,所以两个小孩自小便玩到一处,感情特别的亲厚。
每次吴厚山来沈家,两个表兄弟便焦不离孟。
“进峰,爹,我要跟进峰玩。”
吴厚山也扭了扭身体,想要从父亲的怀中下来。
可这个时机,吴宝山哪里敢放手,死死将儿子捉住,不停的喝斥:
“别闹了。”
吴婶也目光闪躲,见孙子吵闹不休,巴掌高高的举起,又轻轻的落下:
“小兔崽子,大人在说话呢,你吵什么?”
她这话一说完,就见正堂之中父母的脸色一下变得有些不大对劲儿了。
烛光闪了两下,光焰暗了许多。
不止是父母,就连兄嫂们的表情也变得僵硬生冷,不再像先前一样听她话时的殷切了。
吴婶心中明白,自己的这话伤了娘家人的心,可她也有苦衷,也感到委屈。
沈进峰的样子与街上那些难缠的‘小鬼’一模一样,看起来邪气凛然,与以往截然不同,显然是中了邪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吴家这一代仅有吴厚山一根独苗,她又怎么舍得拿自己的孙子冒险呢?
“厚山,厚山,我要厚山陪我玩。”
沈进峰瞪大了眼,见表叔抱着吴厚山不放,小孩哪里想得到这么多,便准备自己溜下地去找吴厚山玩耍。
他刚一扭,抱着他的母亲便重重一巴掌拍到他的屁股上了:
“没听到吗?人家嫌弃你呢,不肯跟你玩呢!”
‘啪’的这一声巴掌声,像是一下打到了吴婶的脸上,令她的脸火辣辣的。
“哼!”
大厅里的蜡烛的火光更暗了,厅内的光线几乎若隐似无。
沈氏夫妇的脸铁青,一双眼睛阴沉得像是能滴出水似的。
先前守在大门处的财叔也不知何时出现,站在两人身后,冷冷的望着这一队‘入侵’者。
“我没有听到!”
沈进峰被打了一巴掌,却并不嚎哭,只是听母亲这话,十分不服输的喊:
“我跟厚山自小兄弟,他怎么可能嫌弃我,娘撒谎,娘骗人,我再也不想理娘了!”
“我要跟进峰玩,我要跟进峰玩!”
一路表现乖巧的吴厚山也开始扭,双方大人各自阻止,气氛一下变得剑拨弩张。
不知何时,厅堂之内灌满了阴气,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开始在厅中四溢。
大家察觉到了这种气氛,越发不敢令两个小孩接触。
大人的心思重,防备心同样也重,双方对于彼此的身份心知肚明,却苦于有些话无法说出口。
唯有两个幼龄稚童还没有学会大人的虚伪与勾心斗角,肆无忌惮的宣泄着内心被阻挠的不快乐。
“厚山,呜呜呜——”
沈进峰被打了数下,大人之间的关系对峙越紧绷,他挣扎得越厉害,便被打得更多。
吴厚山也被打得不轻,以往疼宠他的吴婶夫妇这会儿也顾不得疼惜孙子了,一见他执意要与沈进峰玩,便要打得他先怕了。
“我要跟进峰玩,为什么,为什么爹不允许?”
“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吴宝才脸憋得通红,半天才吼出一句。
“爹是骗子,你只是自己害怕,才不准我去罢了!”童言无忌,话音刚落,恼羞成怒的吴宝才一巴掌打到儿子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这一下打得很重,所有人都呆住了。
“哇——”
隔了好半天,没有得到答案,却反而得到一枚巴掌作为‘回报’的吴厚山委屈的放声大哭。
他不明白大人说着为自己‘好’,却不愿听自己的意见,也说不出一个令自己心服的理由,最终只能动手以武力镇压,让他闭嘴。
大家既是尴尬,又是害怕,被小孩的哭声吵得头痛,却又害怕沈家的人翻脸动手。
吴婶也暗暗后悔,她看得出来爹娘的表情已经很不对劲儿了,如风雨欲来。
这一趟回来,明明开始亲情正浓,气氛和睦,却没料到最终会毁于两个小孩之手。
她敢拿自己的命来冒险,可却不舍得自己的血脉,也想不出解决的方法,便有些后悔这一趟回来了。
“唉——”
好一会儿之后,宋青小突然叹了口气。
大家以为她被吵得受不了,终于准备出手,都俱都神情一振。
却见宋青小并没有出手的意思,在众人注视之中,她往左侧正在吵闹不休的沈进峰走了过去。
她一走过去,坐在正中的沈氏夫妇便浑身紧绷,面现焦急之色。
那抱搂住沈进峰的妇人也像是感应到了威胁一般,脸色大变,咧着嘴角,身体直往椅子后缩,却仍死死抱着儿子不愿放手。
宋青小无视妇人的敌视,伸手想去拉沈进峰。
“别——”
沈氏夫妇一见她的举动,不由站了起来,急声大呼。
烛光闪了两下,有几个光芒微弱的蜡烛一下熄灭了。
本不明亮的大堂顿时更黑,随着大股大股的阴雾卷入,几乎有些无法视物。
沈家的‘人’表情不善,老道士与宋长青已经浑身戒备,分左右站于人群外侧。
正在这时,被母亲死死抱住的沈进峰伸出了一只小手,缓缓的搭在了宋青小的掌心之中。
他年纪还小,那一只小手肉呼呼的,摊开的手掌使他的手背出现了几个小小的肉窝窝。
可是这会儿那只小手冰冷异常,半点儿没有温度。
他好像全然不知道宋青小的危险之处,一手将她手掌握住之后,另一只手也伸过来了,像是想要求她抱似的。
“……”
宋青小怔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沈进峰的上半身已经探过来了,蹬着一双小腿,嘴里道:
“抱——”
沈家将他教得不错,他并没有认生怕羞。
宋青小顿了片刻,动作有些笨拙的将他接住。
“放手。”
她一将小孩抱起,便看了不肯放手的沈太太一眼。
受她目光所慑,沈太太本能的将手一松。
沈进峰被她抱了起来,脱离了母亲的掌控,顿时欢喜的拍了拍手。
他手腕上的铃铛随着他拍手的动作不住的荡,发出清脆至极的声响。
“进峰……”
沈太太因为心怵,放手之后便失去了对儿子的掌控,见到他落于宋青小手里,不由十分担忧,发出一声焦急的大呼。
宋青小不理她,也并没有急着走开,在众人惊骇交加的眼神下,她低侧着头去看那小孩:
“想跟厚山玩耍?”
“嗯!”
沈进峰用力的点了点头。
“我去姑婆家时,跟他讲了娘上次炸的油果儿,特别好吃!我跟厚山约好了,下回他时,让我娘炸给他吃呢。”
他说话童言童语,唯独那黑色的嘴唇以及古怪的诡异大眼睛显得格外惊悚。
宋青小跟其他人不一样,好像最近大家都变了,就连曾经很疼爱他的姑婆也有些怪怪的,每次她回来,都要抱抱自己,亲近亲近的。
可是这会儿她却躲得很远,以一种小孩不懂的眼神看着他。
而宋青小的反应则令小孩松了口气,所以他很是愿意将满腔的心事说给她听的:
“可是我娘不知怎么的,就不让我跟厚山玩了。”
他说着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
这个先前在母亲怀里被打之后一直倔强没哭的孩子,此时在宋青小的怀里眼泪直流。
“别哭。”
她还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更别提一个孩子了,只得以一手托抱着孩子,一手替他去擦那眼泪。
小孩流出的眼泪呈黑褐之色,如同两条小溪,大股大股的顺着他苍白的脸颊往下落。
“我不哭。”
沈进峰吸了吸鼻子,挺了挺胸:
“我是哥哥,我在厚山面前从来不哭的。”
宋青小摸了摸他冰凉的小脸,接着手掌一翻:
“我给你变个魔术。”
掌心里一股寒冰之气飞了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很快化为一只活灵活现的冰雪狼影,在宋青小的掌中跳跃着。
那冰狼是她以银狼的形象缩小而以冰幻化出来的,模样虽小,少了几分狼王的霸气与凶残,却多了几分可爱的感觉。
沈进峰一看果然十分喜欢,破涕为笑,大喊道:
“小狗!”
“……”
宋青小有些无语,正在这时,她丹田之中原本沉睡并没有半点儿反应的银狼,突然动了一动。
‘嗷——’
一股银狼的气息从丹田之处冲出,像是银狼即将苏醒似的。
这一异变令宋青小先惊后喜,可是那狼嚎声只是响了一下,便随即消失。
而丹田之处出现动荡的封印,也慢慢平息了。
不多时,那红光再度暗了下去,红丹之内的银狼之影像是仅只是短暂的苏醒了片刻,又再度陷入沉睡之中。
无论她以神识怎么呼唤,再无任何反应了。
但就算是如此,也足以令宋青小欢喜了。
银狼的反应证明了这可能是它即将苏醒的前兆,它的伤势已经恢复,只是当日吞噬的混沌丹以及宋青小所炼制的变异版赤血珠、八阶狼王血肉的影响才沉睡至今罢了。
按照苏五说法,它吞噬这么多力量,哪怕是沉睡百十年也不稀奇的。
宋青小本来都已经做好银狼可能会长久陷入沉睡的打算,可此时的意外却令她仿佛在绝望之中看到了一线曙光似的。
她定了定神,强行压下心中的喜色,示意小孩将手摊开。
那冰雪所化的迷你小银狼跳了起来,落进了沈进峰的手中。
小孩一将这冰雪所化的迷你小银狼抓住,简直又惊又喜,爱不释手的摸了好久,才轻轻的踢了踢一双肥软的小短腿:
“我要厚山。”
他拿到了礼物,也没忘了自己的初衷。
宋青小点了下头,抱着他就往吴厚山的方向走。
吴婶有心想拦,却又不敢逆她的意思,只得不停搓手。
第一千零四章 悲剧
吴宝才也感到不安,不停的看自己的母亲,却又在宋青小的目光下不敢退后。
“厚山,厚山。”
“进峰哥哥。”
先前还哭唧唧的吴家小孩,这会儿一见到表兄,顿时咧开了嘴角,任由父亲抱着,冲着沈进峰的方向张开了手。
“青小……”
吴婶一见此景,发出一声哀呼,眼里露央求之色。
宋青小却并不阻止,只是淡淡的道:
“不会有事的。”
孩子的心纯真而透明,还没有学会隔阂。
有了她这话,吴宝才虽说仍感害怕,但却仍咬紧了牙关,放任儿子与沈进峰接触。
他不敢再看,闭上了眼睛,两个久违的孩子终于历尽千辛万苦,紧紧抱住。
“嘻嘻嘻——”
“呵呵呵——”
两个孩子欢快的大笑,吴婶、吴宝才等人听到笑声的刹那,不由自主的睁开了双目。
他们想像中的恐怖情景并没有发生,两个孩子只是很顺利的抱成了一团,亲昵的拍了拍对方的后背,表达着内心的喜悦。
“这……”
吴婶怔了一怔,看着眼前的一幕,有些不知所措。
而面色阴沉的沈家人也愣了,不止是沈进峰的母亲,就连沈氏夫妇,也愣了一下。
大厅里原本正摇曳着即将熄灭的烛光,随着孩子的笑声响起,一下稳定住了。
那火苗像是缓缓的越变越大,燃得比先前更稳定、更旺盛了。
宋青小见此情景,抿了抿嘴,将小孩放到了地上。
吴宝才犹豫了片刻,看儿子欢喜的模样,心中松了大半,隔了一会儿,也将手一松。
两个孩子滑落下地,仿佛全忘了先前的忧愁,以及大人们喝斥的难受,欢喜的在屋中跑闹着。
沈家的其他人沉默的看着这一幕,一语不发,不知在想什么。
孩子的天真将此地的阴气驱散,越来越亮的烛光把黑暗逼退回屋外了。
不知何时,门再度缓缓的关拢,沈家父母的脸也由黑转青,再由青转白,不再像先前一样瘮人了。
“厚山,上回我不是和你说,我娘炸了油果儿,特别香甜么?”
两个肉呼呼的孩子手拉着手,旁若无人的说笑着。
沈进峰说这话的时候,吴厚山‘咕咚’一声吞了一大口口水,这憨态可掬的馋相逗得一干大人不由自主的露出一丝放松的笑容。
“我缠着我娘炸了,偷偷藏了一个。”
一手抓着冰雪小狼的沈进峰说到此处,不由露出得意而又欢快的笑容:
“就等着你来呢。”
他的另一只胖呼呼的小手上,不知何时握了一个炸得酥香焦黄的油果儿,递到了吴厚山的手上:
“终于等到你了。”
那油果儿一递出去,两个孩子之间仿佛完成了一件交托。
沈进峰的脸上还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可下一瞬,他的嘴角开始溢出大量的血沫。
“进峰哥哥——”
吴厚山一见此景,顿时发出一声惊呼。
他下意识的想要踮起脚尖替沈进峰将那血擦去,油果儿很快被血染红。
“厚山,我好痛啊——”
小孩口中的血越吐越多,不止是口里流血,鼻孔、眼睛及耳朵都开始往外流血了。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众人不轻,吴婶撕心裂肺的惨叫,深怕孙子出意外,忙不迭的要将吴厚山往后拖。
“别动。”
老道士伸手将她一拦,吴婶恨恨的转头。
这个时候事关她的后辈,哪怕就是老道士阻拦她也要拼命的。
但不等她开口,老道士就道:
“沈进峰身上没有恶意。”
话虽如此,但老道士的表情也十分凝重。
“可是……”
吴婶愣了一愣,正要开口,却听吴厚山‘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
“进峰哥哥你别死,我不要油果儿了,我要进峰哥哥别死……”
孩子的感情是最纯真的,他们的眼睛其实早就已经看破了迷障,见到了背后真实的一幕。
大堂静得落针可闻,沈家的人在沈进峰出事的刹那,仿佛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脸色惨白得可怕。
而随行而来的其他人则是已经被这突如其来发生的事惊呆住了,却不敢贸然开口。
小孩的哭声响彻整间屋子,童言童语令人备感酸楚。
“别哭,厚山别哭——”
沈进峰的脸上已经全是血液,看起来极为可怖,但他却像是想要极力安抚面前嚎啕大哭的表弟,不再像先前一样喊痛,而是强作出坚强的模样:
“我不痛了……”
说话的功夫间,又吐出一大口血,将他身上的肚兜染红。
吐出的血液化为一条条黑色的丝线,钻破肚兜,钻进他胸腔之中。
他的身体开始干瘪,恐怖的回忆终于涌上了心头:
“厚山快跑!”
关键的时刻,这个小孩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剧痛令他瞪大了双目,他的眼瞳之中有无数黑色的丝线缠绕。
大股大股的黑气从他肚腹中钻出,像是闻到了站在他面前的吴厚山身上甘甜的味道,贪婪的想要往吴厚山的身上钻去。
小孩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死死的将自己的肚子捂住。
疼痛令他后背弓了起来,嘴里还在喊:
“厚山快跑,不准伤害我的弟弟——”
那声音已经不再像先前一样清脆,变得虚弱了许多:
“沈庄闹鬼了,厚山快跑,快跑——”
小孩的喊话声在大厅之中传响,听到的人无不震惊骇然,呆在原处。
“姑婆,快带厚山……走……”
“娘,娘,我好痛……”
“我是不是要死了?”
……
孩子一声声痛苦的喊叫令人动容,吴婶泪流满面,在听到沈进峰喊出‘厚山快跑’的时候,既是心如刀割,又是倍感惭愧。
那坐在椅子上的沈太太直到这会儿,终于流泪了。
她发出一声抽噎声,那眼珠里也有黑气在涌动,流出的眼泪是血色。
“进峰临死之前,最遗憾的,就是没有看到厚山,没能将那油果儿送他一个……”
她的话音一落,沈家的其他人的七窍之中也开始流出血液。
众人见此情景,骇得不轻。
吴婶也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上,像是预料到了什么,浑身都在抖。
原本以为这里是人、鬼共处,可从沈家人的表现看来,怕是沈家的人早就已经遇害了。
既然沈家是这样,那么整个沈庄的人后果如何,老道士简直不敢去想了。
一个知名的富裕城镇,发达至今,人口至少十万之多。
他想到了先前进庄时遇到的那拉船、收讨赏钱的男人,也想到了进城之后遇到的那群鬼娃、街道两处做生意的人们,茶水坊中的小二……
“作孽啊!”
“沈庄半年之前,便出现了灾祸。”
沈进峰与吴厚山之间的两个小孩纯真无稚的情感,打破了人与鬼之间的隔阂,令得沈太太终于开口,讲起了沈庄的变故。
半年前,沈庄便接连出现鬼祸。
开始是大家无故吐血,不出三天,便死于非命。
最初只是死了一两个人,但随着发病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引起沈庄城内的人警惕了。
大家一开始以为是瘟疫,镇长高价请了各地大夫前往此处。
可是不止是大夫束手无策,甚至这些外来的知名大夫,随着进入沈庄,也相继染病,最终死于此处。
大夫看不好这样的病,一旦脸上、眼中出现黑气的人,药石罔效,不出三日,便绝对会魂归地府。
死的人越来越多,绝望、死气开始在沈庄内蔓延,灰雾弥漫天空,遮挡了太阳,照不进此处。
往日络绎不绝的船只,也不敢再停靠沈庄。
以往干净、整洁的街道,堆满了垃圾。
有些死得很快的尸体放在家里,往往亲人还来不及收拾,便一家人都相继死了。
死亡的阴影笼罩了沈庄,知名的大夫不停的被请来,接着悄无声息死在此地。
家家户户都有人去世,‘瘟疫’以极快的速度蔓延至整个庄内。
有人开始恐惧,想要逃离这片曾经给众人带来富裕生活,如今却带来恐惧、死亡的庄子。
却在这个时候,发现不知不觉间大雾已经封锁河道,想要逃出去的人大多被困在雾中,十有八九会被送返回庄子。
沈庄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困住,与外界隔绝。
渐渐的,夜里开始出现一些诡异的场景,曾经死去的那些人,不知何时‘悄悄’回了此地。
无人清理的尸体复活,那段时间成为了整个庄子中的活人的梦魇。
庄子闹鬼之后,镇内的人想尽了一切办法,将此消息传递出城。
镇中乡绅、富户不惜财力物力,开始寻求得道的高人。
幸存者们以为是沈庄百年前的屠城事件中死去的怨魂作祟,因此开坛祭祀,想要安抚怨魂,却没有料到,这是事隔百多年后,沈庄另一次的‘屠城’。
抱持着或扬名立万、或为民除害、或除妖降魔的道士、僧人们来到这里,却都无一幸免,全都丧生在庄里。
他们的死状极惨,死后被掏空了身体,化为人皮,每夜游荡在庄里。
大家听得到他们临死前的惨叫与痛苦的求饶声,感应得到那股冲天而起的怨气。
直到渐渐的,活人们相继死去,变成了一座彻底的鬼域。
沈太太的眼睛、嘴中也喷吐出大量的血液,胸腔处破开一个巨大的洞,钻出无数肆意张扬的黑气。
这是她临死前的惨状,除了早前死去的沈家夫妇以及财叔等人,大厅里每一个死于鬼祸的沈家人都是如此。
“姑母回来的时候,我们懵懂不知,浑然不记得自己已经死了……”
沈太太想起往事,哭得十分伤心:
“爹娘却像是已经感应到了什么,催促着您快回去。”
她说到此处,捂着脸大哭。
厅内的其他人也像是一一想起自己已经死去,只是不知为何,懵懂的如行尸走肉般,仍如在生时一样生活在这大宅子里。
糊里糊涂的,直到吴婶领了人再回来的时候,听她说要‘救’自己等人出去时,竟还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沈进峰与表弟玩耍,小孩虽说不知事,却担忧自己身上的‘瘟疫’传给表弟,催促吴厚山快走,现出死时的情景,才破除了这种鬼术幻境。
“原来我们竟然已经死了……”
大家说不出的失落、难受,最是难受的,就是再见亲人时,已经阴阳相隔。
“进峰哥哥……呜呜……”
吴厚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他握在手中的那只酥油果儿,随着沈进峰的‘现形’,而突然干瘪、变黑,最终化为一滩黑沙,从他胖呼呼的指缝间溜走。
“太可恶了!太过份了!简直天理难容!”
老道士气得浑身直抖,咬牙切齿的道:
“整个沈庄,已经全部……全部……”
哪怕他是修道之人,常年与鬼神打交道,早就看破了生死,可在听到沈庄出事之后,依旧说不出的心中难受。
沈庄自当年被屠之后,发展至今,人口比百年之前还要多。
若是整个庄子出事,死的人数哪怕是以老道士性格之沉稳,都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
回应他的,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隔了许久之后,吴婶身侧的一个男人突然伤心的哭了:
“我的爹娘、妻儿都在沈庄之中……”
他说这话时,语气颤得很厉害,显然是克制着悲伤:
“我跟阿芦搬进沈庄时,是因为想着此地发达,工作机会也多。”
“她说这里各式各样的布匹、丝绸,有全国最好的绣工、花样,进了这里衣食不愁,将来我们肯定会发达,儿子未来也有好出路……”
一家人奔着更好的生活,才不惜一切代价搬了进来的。
“爹娘跟着背井离乡,原本接他们来是想要过好的生活,让二位安享晚年的。”
“想要让我的儿子未来衣食无忧,若是早知如此,我们便是穷苦也过得……”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堆,最终忍不住,放声大哭:
“我们跟沈庄无冤无仇,既非沈庄人,祖上也不曾有瓜葛,就算城里冤死的鬼,也该冤有头、债有主。”
“天老爷啊,您开开眼吧……”
“……”他坐倒在地上,拍着腿痛哭。
一会儿哭父母,一会儿哭妻儿,悲痛得无法自抑。
其他无论是寻亲访友的,还是家在沈庄的人,听了他的话,尽皆轻声泣涰。
老道士既是怒火中烧却又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看到这样的惨状,也唯有不住的摇头。
第一千零五章 九幽
厅内的灯火越来越亮,黑暗几乎已经被完全驱散了。
这个时候,宋青小突然开口问道:
“沈庄毁于鬼祸,这幕后黑手,究竟想要干什么?”
正在哭泣的众人一听她这话,都纷纷愣了一愣。
老道士皱了皱眉,说道:
“目前看来,沈庄像是毁于鬼蛊,死后的人的魂体困于尸体之中,永世不得超脱,如行尸走肉。”
甚至如果不是因为沈进峰对于吴厚山之间的纯真情感,眼前这些沈家的‘人’恐怕还想不起来自己已经死了。
就连老道士,已经达到了化婴之境的修为,进城的时候也半点儿没有看出端倪,可见此地障眼法的厉害之处。
死去的人被封印在城中,以为自己还是‘人’,懵懵懂懂的活着。
“沈庄已经成为死城了,可是‘白天’的时候,‘人们’如往常一样活动。”
城外打捞尸首的、码头迎接客船的;城内开店做买卖的、出门闲逛的,与以往沈庄繁荣昌盛时的情景差不多。
仿佛一切都与以往一样,城里尽量还营造着一种沈庄一切都没有改变的假象。
除了门口挂的那些诡异的人皮灯笼,以及街上四处游走讨要赏钱的鬼娃之外,完全看不出沈庄出事了。
而‘入夜’之后,沈庄里那些惨死的鬼魂、血尸们便相继出现,显出这个城市狰狞恐怖的一幕,就如之前老道士等人所遇到的。
此时的老道士心中也有一个疑问:
“百年前,张守义的屠城之举,使得沈庄怨气冲天。”
看样子,这股当年死于屠城之中的鬼魂的怨气并没有得到彻底的超度,只是暂时被镇压。
遗留百年之后,才酿成了今日的鬼祸。
“这些百年前的厉鬼已成气候。”
不过区区百年的时间,竟然已经出现鬼王级别的存在了。
要知道鬼王的养成,可是需要天时地利与人和。
除了需要生于阴年阴月阴时之外,同时也要死于这样一个特殊的时辰,且死前极度痛苦,满腔怨气不散,在绝佳的养煞之地中,需要大量的阴气灌养,经过数百年时光的进化,才会慢慢养出一个令阴曹地府都备感头疼的鬼王。
鬼王一出,百鬼绕路。
能令天地变色,祸害众生万物。
若是继续修炼,甚至可以颠倒阴阳,化尘世为焚土,所到之处人畜不存,没有活物。
老道士想起先前追杀众人的那裂面女鬼,仍心有余悸:
“莫非因为他们死得十分不甘,留恋尘世繁华,所以杀人之后,特意造出这么一座鬼城,好使得他们以为自己仍暂时存活于人世之中?”
宋青小听到老道士的分析,神色微微一动。
但接着她却出声道:
“师傅,你错了。”
沈家的人听她唤这老道士师傅,面露惊异之色。
她进入沈家之后虽说没出手,可沈家的冤魂都能感觉到她身上的强大气息。
相比起老道士的实力,她明显要强了不知多少倍,可这会儿却口称宋道长为师傅。
吴婶等人倒是早就已经习惯了,老道士听她指出自己错了,不由纳闷问道:
“我错了?”
宋青小点了点头,说道:
“事实上,我怀疑百年前的屠城事件,也是属于鬼祸的受害者。”
她这话一出,顿时令老道士大惊失色。
“什么?”
他第一个念头是不可能!只是在话没说出口的刹那,一股莫名的寒颤又涌上他的心头。
为什么不可能?
一样都是屠城,一样也是沈庄尽数覆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百多年前与一百多年后的沈庄,都经历了这样一场可怕的浩劫。
不过一个死于兵祸,一个死于鬼蛊。
老道士浑身开始哆嗦,他想起了附身于吴婶身上的那个女鬼,口中所称的‘她/他’不会放过沈庄。
“你进百年之前,是不是,是不是探听到了什么?”
宋道长敏锐的想到了宋青小进入百年前的红雾,接触到了李国朝的残部。
他这话一问完,宋青小也不隐瞒,半真半假的道:
“确实从船上的女鬼口中探听到了一些东西,李国朝当年不惜代价攻打沈庄,是因为受了鬼的蛊惑。”
她说道:
“至于张守义屠城的原因,事隔百年,除了他自己,谁都不知道。”
宋青小沉吟了片刻,将自己的猜测说出:
“不过依我看来,百年前死于张守义手中的那些冤魂,未必有这么大能耐,干得出将整个沈庄屠灭的举动。”
当年死去的怨魂在戾气滋养之下,已经成了大气候。
可是沈庄经过七八十年的时间休养生息,早就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了。
若按照风水之术来说,此地处于阴阳交界之处。
人丁越是兴旺,便证明这里阳气旺盛,鬼魂会受到克制的。
尤其是当年这里曾经被屠杀过,城中死了数万人之多,怨气冲天,后来者对此肯定早有应对之术。
修建阵法,安抚阴魂,做法事超度,每年花大价钱请得道高人看风水、排阵术,这些对于阴魂都应该有克制作用。
人类在这一点上,本来便已经压制了阴魂了。
中间七八十年的时间都相安无事,而却在此时突然暴发,必有缘故。
在宋青小看来,一百多年前的那一场屠杀,是由幕后的厉鬼一手推动。
沈庄大量死人,成为人踪绝迹的死城,对于那自称为‘九天玄女’的托梦之鬼来说,必有好处。
说不定正是因为吸攒了百多年前那一场浩劫之中死去的人的阴怨之气,经过一百多年时间的蛰伏,早就成了气候。
“所以在百年之后,无需再借助外物,制造杀机,直接能控制鬼物,封锁此处。”
以鬼蛊杀人,且在屠杀十万人后,将此地养成鬼域。
众人听了她这一番话,俱都面色大变。
尤其是老道士,表情已经十分难看了。
作为修道之人,他对于宋青小话里隐藏的意思领悟的远比普通人更多。
他也深知若是宋青小所言属实,这件事情的后果是多么严重。
“早在一百多年前便死于此处,已经成了气候的厉鬼。”
一百多年前极有可能间接造成沈庄被屠的真凶,吸纳一百多年的阴怨之气为‘她/他’所用。
将此地的阴怨掌握在手,能有这样的能耐,远不止是鬼王的级别可以办到的了。
“如果照你所说,百年前可以诱惑手握重兵的大将、枭雄,百年之后甚至可以屠灭城池……”
老道士不由自主的吞了口唾沫,想到了小巷中追杀众人的那鬼王级别的裂面女鬼:
“还可以掌控鬼王,这样的级别,至少,至少已经不亚于九幽鬼王的实力了。”
相较于鬼王,九幽鬼王的形成便更加的苛刻,自然力量、破坏力远比鬼王又要大得多。
哪怕就是在道门传承的历史之中,这样的事件都极为罕有。
但每一次九幽鬼王的出现,对于世间百姓来说,都是一件极大的浩劫,会祸害天下苍生,死伤无数。
老道士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可是他看着宋青小的表情,却又隐约觉得她并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的。
“要是你所说属实……”
老道士的脸颊抽搐,身体都开始轻抖:
“这件事情,这件事情……”
他连话都有些说不大利索,话说到一半,闭了闭眼睛,半晌才睁开道:
“这件事情,就不是我们可以解决的了。”
说到这里,他盯着宋青小看:
“青小,你确定么?”
如果此地真有九幽鬼王的存在,不要说他化婴之境的修为实力,哪怕就是再高两个境界,也未必是九幽鬼王的对手。
“十之八九。”
宋青小看了老道士一眼,他强作冷静,但眼中透出的神色证明他恐怕也意识到了事情的棘手。
“据我推测,这幕后厉鬼恐怕死于大金开国之初。”
在晚金时期,她/他在沈庄已经潜伏了许久。
张守义屠城时期,应该是属于此鬼力量进阶的一个关键点,需要大量人命、怨气的堆填,助此鬼进阶罢了。
她/他大量屠食生灵之力,百年之后再度进阶,继而又出现屠庄事件,周而复始,应该也是处于她/他一个力量的进阶处。
老道士的面色一变再变,却并没有出言反驳。
因为他也想到了那个赶车的老头儿拿出来的荷包,包里装的钱物,正是属于大金开国之初所铸造的。
而进入沈庄之后,那拉船的男人索要赏钱时,也只要这样的钱币,可见这钱币正是沈庄通用。
如今细细一想,恰好与宋青小的推测相吻合。
“九幽鬼王之上……”
老道士激灵灵的打了个哆嗦,喃喃的道:
“魔煞……”他回过神,激动道:
“不能让她/他进阶至魔煞!”
若是魔煞一成,天下死伤的人会更多。
他的话在大厅里来回的响荡,可是却没有得到众人的回应。
沈家的人已经死了,而活着的吴婶等人,在这样的环境之下,不过是沧海一粟,只是挣扎着能保全性命便不错。
对宋青小来说,她的首要任务,是寻找到试炼线索,弄清‘白首之约’的源头。
保住了性命之后,才有功夫去细想其他的。
“魔煞一成之后,所到之处生灵涂碳的!”
老道士既急且怒,十分严肃的道:
“绝对不能让它化为魔煞,否则我们都会死于此处。”
他说完,又苦笑了一声:
“难怪出门之前,数次卜卦都是大凶。”
临行上香,求祖宗保佑的时候,那香烛还未插上,便已经断裂。
显然是师祖们已经预料到此行不吉,根本不敢也无力保佑,他就算是强求也无用。
“难怪你与你师兄的命劫都在这一年,显示在沈庄一行应验……”
此地有一个即将成形的魔煞在,可不就是命中的一处死劫么?
他原本为了应劫而来,想要在这里为两个徒弟寻求一线生机,且想要救沈庄的百姓,为两个弟子积些阴德。
却没有料到,这一条路一开始就是条死路,如今他们师徒三人一脚踏了进来,再也没有后退的余地。
“不不不,应该还有一线生机的……”
老道士这会儿像是入了魔,话说到一半,又摇了摇头:
“我半年之前占卜,卦象显示有一线生机,一生一死,全在一念之间……一人得活……怎么可能呢?”
他方寸大乱,额头已经隐现汗珠:
“我云虎山一脉精通占卜星相,算卦之术绝不可能出错。”
“卦象说了,我的徒儿只要熬过此死劫,将来福寿无穷……”
“我的师傅也占过卜,交待过了,沈庄之劫由我接手……”
“他老人家不会骗我的。”
“朋友!对了,他老人家还有一个朋友,朋友……”
……
“师傅……”
“师傅……师傅……”
“师傅!”
宋青小一声轻喝如雷霆之音传入老道士识海之中,一股冰雪之意瞬间笼罩老道士全身。
清凉之感化为灵力,缓缓游走他周身,将险些陷入魔障之中的老道士喝醒了。
他一回悟过神,便知道自己先前差点儿陷入心魔,当即面色惨白,伸手擦了擦额头,暗道一声:“好险。”
“您在说什么一生一死、一取一舍?一念之间、一人得活?”
宋青小一见老道士清醒过来,不由问了他一句。
他擦汗的手一顿,像是僵了片刻,接着吞了口唾沫,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什么?我说什么了吗?”他的目光躲闪,不敢看她:
“可能是我入了魔,受心魔所惑,不过胡言乱语罢了。”
他明显不是胡言乱语,但却不愿意继续往下说。
宋青小深深看了他一眼,也不在此时逼他,只暂且将这事儿按捺下了。
当务之急,是要从沈庄的人口中查出这九幽鬼王下落,阻止此鬼成魔。
她的目光落到了沈家太太的身上,那已经显出原形的沈家太太身体重重一抖。
“不瞒您说……”沈太太硬着头皮开口:
“我们死的糊里糊涂,死后竟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仍像在生时一样罢了……”
说到这里,她语气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
“不过冥冥之中,我确实也感应到了一股可怖的气息……”
她话未说完,胸腔之中钻涌的那些黑气便突然暴动。
那些万千缕黑气化为丝络,将她的尸身牢牢缠住,令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
关键时刻,母爱的本能使得她咬紧了牙关,忍住这股来自魂灵深处传来被撕裂、吞噬般的剧痛:
“我儿进峰死后,我感觉到他身上确实有隐藏的意念,是丝线,是丝线,鬼蛊载体是丝……”
话没说完,那些黑气随即将她牢牢包裹,使她形成一个巨大的黑茧,接着那大茧‘砰’的一声爆裂,化为黑气,消失于这大厅之中。
她原本所坐之处,空荡荡的,再不见沈太太的影子了。
周围其他的沈家‘人’俱是被骇住,都下意识的仰身闪躲。
沈太太的声音像是还回绕在众人耳侧,却在顷刻间就魂飞魄散,在众人面前被‘杀’了。
第一千零六章 鬼王
“娘,娘!”
沈进峰一见母亲的尸身炸裂开来,不由放声大哭。
黑气化为浓烈的怨毒之气四散,所到之处带来一股股恶臭。
宋青小疾步上前,便见沈太太原本坐的位置处,一条黑色的丝线飘扬在半空之中,在下落的过程中,被她一把抓住。
那黑线约摸寸许来长,漆黑如墨,光泽流溢间,一股强烈的阴邪之意透过宋青小的指尖,直至她神魂深处。
“呵呵……”
一道似是女子轻柔的笑声像是在她耳畔响起,初时听来悦耳怡人,但随即一股寒颤却自脚底生出,传递至神魂深处。
那种笑音里,像是蕴含了世间最深的恶,如同来自地狱深处。
宋青小的瞳孔一缩,神魂深处那原本正在沉睡中的青冥令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般。
这个从深渊领地回来之后便一直没有动静的令牌仿佛在宋青小的神魂之中翻了个身,包裹着它的黑气一涌——
‘桀桀——’
那女子柔媚的笑声瞬间被它的笑声吞没,那股邪恶的力量被青冥令压过。
青冥令的气息游走她周身,将这股阴邪的力量驱得一干二净了。
随着这股力量一被压制,宋青小的手上那条黑线刹时失去光泽。
黑线上那仿佛如流溢的生机被夺走,线上的黑气散逸开来,寸寸碎裂,如同燃尽的香灰,落于宋青小的手掌、指缝。
“……”
宋青小以为青冥令已经苏醒,又惊又喜,以神识再碰触青冥令时,却发现它根本没有半点儿动静了。
先前的那一丝动静,好像只是它在感应到阴气之下的本能吞噬举动。
她白高兴了一场。
宋青小将手一松,那黑线所化的灰飞扬开来,四处散落。
“跟吴婶身上的鬼蛊一样。”
她沉吟了片刻,猜测道:
“照沈太太的说法,这鬼蛊以黑线为载体,藏于生人体内,吸取人的精魄。”
人在生的时候,被这鬼蛊吸取精魄、气血,不出三日便死。
死后仍被这鬼蛊所控,魂灵化为这九幽鬼王的伥鬼,受她/他摆布。
“……”吴婶一听提到自己身上的鬼蛊,不由牙关颤颤,骇得话都说不出。
赶车的老头儿表情也十分难看,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红肿的眼角。
他也中过这鬼蛊,险些落得与沈庄的人一样的下场,若非当时宋青小以暴力手段将他眼里隐藏的鬼蛊抽出来,恐怕他不知不觉死了,还像沈庄的人一样,是个糊涂鬼呢。
“这九幽鬼王神通广大,透过她/的伥鬼,耳目遍布于沈庄的每一个角落。”
通过掌控怨魂厉鬼,这沈庄每个角落都尽在她/他掌控之中。
“我们在这里的一举一动,应该都被她/他注视着、窃听着。”
宋青小说到这里,目光从沈家的人脸上一一转过。
赶车老头儿等人一听这话,被骇得面无人色,就连老道士也面色疾变,拳头紧握。
“那怎么办?”
宋长青一脸警惕,感觉极为不自在,问了宋青小一句。
这个时候,宋青小已经成为了众人的主心骨。
她实力强大,又表现得镇定从容,哪怕说九幽鬼王耳目遍布的时候,也并不慌乱,无形中这种冷静感染了众人,使得大家在初时的惊慌之后,也很快平静了。
“先找出这九幽鬼王来历再说。”
目前‘白首之约’的线索还并不明朗,但宋青小总有一种感觉,任务既然牵扯出这九幽鬼王,说不定任务的关键点就在这九幽鬼王身上。
只要顺藤摸瓜,找出此鬼来历,弄清她的身份与死因,宋青小就不相信找不出这‘白首之约’的关键线索。
从已知的情况看来,宋青小对于九幽鬼王的来历有几个推测。
“应该出身于前朝末,死于大金开国之初的万盛元年的时候。”她冷静的道:
“是个女子。”
“何以见得?”宋长青听她说得如此肯定,不免有些好奇的问出口。
宋青小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
“丝线、荷包。”
以丝线为载体,承载九幽鬼王怨气,达到杀人、控魂的目的。
沈庄自古以来就是桑蚕业发达,丝绸缎帛天下名闻。
这里有全国最出色的织娘,也有各式各样的绣娘,这两种工作,大部分都是由女性担任的。
所以在发现鬼蛊是丝织线络的时候,宋青小就怀疑这九幽鬼王在生时应该是个女子。
牛车上的时候,赶车老头儿拿出的那个粉色绣花的精致荷包,也加深了这种猜测。
同时还令她笃定这一点的,除了因为见到的那无面红衣女鬼之外,还有从百年前张守义等口中所追踪到的线索。
无论是李国朝的传说之中那个赠他母亲以血莲的神秘女子,还是后来入梦张守义,自称为‘九天玄女’的鬼魅,都证明这幕后掌控者身份是女性了。
宋长青听到这里,恍然大悟。
老道士的脸上露出既感骄傲,又有些失落的表情,但他却很快收拾了自己心中的念头,补充说明道:
“此鬼生前可能就是沈庄的人,并且死后尸身也被留在了沈庄之中。”
他定了定神,说:
“人死之后,魂体一般会被拘在临死前的居所。”
若要远游,要么有所寄托,要么已经进化至鬼王之境了。
生人存于阳世,死魂前往地府。
并不是说这鬼魂尊守法则,更多的原因是因为这人世间本身就不是鬼魂长居之所。
妖鬼邪类会受天地的法则所克,无法长久留存于阳气浩盛的阳间。
尤其是沈庄,位置独特,处于阴阳的交汇处。
按照宋青小的猜测,这九幽鬼王死于大金万盛元年的时候,这几百年时间的进化其实是有迹可寻的。
从三百多年前她死之后,两百年的时间内极有可能借属阴的洛河之气进化至鬼王阶段。
一百多年前,成了气候之后完全具备蛊惑李国朝、张守义屠灭沈庄,制造大量血魂供她再一次修行进化的举动。
她促使张守义屠城,在那一次屠城事件中吸纳全城百姓生魂,在一百多年的时间里突破至九幽鬼王。
到此时,凭九幽鬼王实力,不要说普通鬼差拿她莫奈何,就连十殿阎罗恐怕也未必能将她收伏。
九幽鬼王的力量足以令这世间掀起浩动,要屠灭一个城池也不是不可能的。
此鬼百年之后再次屠城,恐怕正是因为尝到了甜头,想要突破至魔煞之境。
到了那会儿,她的力量可与神鬼相较,再难有克制她之物。
按照这种进化的规律,三百年前,她还未达到魂体可以夜游天地的程度,那么自然可以推测出她死于沈庄之中。
再加上鬼蛊载体是丝线,在这一点上,老道士的看法与宋青小相同。
这几百年来,沈庄丝绸业极其发达,这一方水土似是格外养蚕,桑树枝大叶茂,蚕食之后吐丝织帛也份外特殊。
在老道士看来,这种繁荣昌盛也很不正常的。
哪怕沈庄位置特殊,可是老道士见过城门外的那些桑树,结出的桑椹果形同吸饱了血般,份外恐怖。
“我认为此女生前可能擅长种桑养蚕、纺丝织布,死后尸身应该蕴养了桑树,亦或葬于桑树之下,所以这里的桑树才会如此繁茂,恐怕是跟此鬼怨气深重有关。”
若老道士猜测属实,此鬼早年寄魂于桑树之下,她魂体越强壮,桑树则同样也越茂盛。
以此桑养蚕,蚕便相当于变相的将她的怨气吞入腹中,吐成丝茧,织成丝绸。
如此一来,沈庄以丝织品名动天下,这里的家家户户几乎都与采桑养蚕、织丝脱不了干系,便相当于变相的全城受她所掌控。
也就是说,几百年的时间里,这里的人变相的算是在供养她,所以才令她成长如此迅速!
而从因果法上来讲,她以魂灵养桑,喂出上好的蚕吐成丝,以此吸引人们来到此处。
以此为报酬,收买这些被吸引而来的百姓的血肉。
从某一方面来讲,沈庄人养蚕谋生养活自己,而这九幽鬼王则将此地的人视为牲畜,养‘人’为己用……
无论从哪一点看来,此鬼阴邪至极,天理不容!
事情到了如今,经此一分析,脉络便一下清晰了许多。
“岂有此理!”宋长青听得十分愤怒,手握成拳:
“师傅,这九幽鬼王罪孽滔天,我们不能再让她害人了。”
“……”
老道士自然知道这样一个灭绝人性的恶鬼若是持续存在于人间,将来恐怕造成生灵涂炭,不知会死多少人。
可是要想降伏这样一个鬼物,又谈何容易呢?
他的目光落到了宋青小的身上。
到了如今的地步,若说老道士还看不出来自己这个徒弟身上的变化,那是假的。
但他不愿细究,甚至也不敢去深想。
原本以为自己活到如今这把年纪,也算通透,可事到临头,却仍有畏怕的时候。
“……一世师徒,缘尽于此……”
他想起了自己的师尊临终之时,替他卜算的一卦。
当时不明就里,如今想来,师傅恐怕早就已经料到了。
“师傅,师傅!”
宋长青看他说着说着便又走神了,嘴中还在喃喃有词的不知道念着什么‘师徒、缘尽’。
此地邪门得很,他不由自主伸手拍了老道士一下,当即将老道士惊醒了过来,应了一声:
“怎么了?”
“您想起什么了吗?”
宋长青性格憨厚,现在看来,他的心思远不如宋青小细腻。
因为他在问话的时候,宋青小也看了老道士一眼,仿佛已经猜到了他心中的想法,恐怕从这两句话已经悟到了什么。
但师徒两人却是相互看了一眼,都极有默契的没有在宋长青面前开口。
想到这里,老道士的心中又是一痛。
不过大事当前,他顾不得再去思索这些,沉了沉心神,说道:
“要想消灭这九幽鬼王,有些难处。”
宋青小的力量非凡,不止是远胜于他,就连当年他师尊在世之时,也不如她的。
在老道士看来,她的修为恐怕已经达到了道门传记之中的半神之境。
可是就算这样,要想消灭一个九幽鬼王,也有难处。
没有人知道九幽鬼王的实力有多强悍,尤其是生于沈庄这样一个特殊的地界之中衍生的成了气候的厉鬼。
更别提此鬼不止是达到了九幽鬼王地步,甚至还在为了冲击魔煞而在做准备着。
她屠杀了沈庄全城的百姓,吸纳了如此多的精魄、血气为她所用,其实力远不止是一般的九幽鬼王可比拟的。
甚至就算是宋青小,与这恶贯满盈的九幽鬼王对上之后,老道士都说不准谁输谁赢的。
他话音一落,宋长青也想到了几人出门前所上的那柱香,师徒二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了片刻。
“无论如何,试了再说!”
宋青小倒并不像是这师徒二人一样的悲观。
她的任务并没有要求要杀死九幽鬼王,从这一点看已经看以看出不少东西了——
神狱的法则之中,显然认为两者实力有一定悬殊,当然这是宋青小自己的猜测。
在实力相差巨大的情况下,宋青小并不认为自己有逆袭斩杀九幽鬼王的力量。
尤其是如今对于鬼魂一类有克制作用的青冥令如今在沉睡之中,银狼王养伤未醒,她单打独斗,难免就更增加了杀死鬼王的难度。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鬼王的对手并不是自己,而是神狱为东秦无我准备的任务。
若两人联手,兴许倒有可能,但宋青小并不觉得东秦无我会跟自己合作。
所以她的打算是尽量找到‘白首之约’的契因,避免与鬼王死斗,并尽量在任务结束之前,想个办法将老道士、宋长青这两人与她有过瓜葛的人送出沈庄之中。
至于其他的人,便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而沈庄里惨死于此处,死后魂魄、尸身被困,永世不得超脱的阴魂怨鬼,对她来说便格外棘手了。
她没有老道士悲天悯人的心怀,在自身都难保的情况下,实在没有多余的力量来帮助,兴许将来有其他大能者可以解脱他们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