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七十七章 歌声
众人意识到此时自己听到的歌声极有可能来源于厉鬼、精怪之后,便都失去了欣赏之意,反而变得忐忑无比。
那哼唱的小调却并没有停止,反倒越来越高亢,像是带着穿破云霄之力,击破黑雾的阻挡,传入众人的识海里。
“别多听,捂住耳朵,抱守心神。”
声音越发显得凌厉,像是紧绷的弦,弦断便会伤人。
老道士生性警惕,出声提醒周围的人。
大家一听这话,都忙不迭的听从他的吩咐,伸手死死的堵住了耳朵。
“没有用的。”宋青小背对着众人,缓缓开口:
“这声音来自于阴气的干扰,直接通过神识传递。”
只要人的意识还存活,便会难免受声音的干扰,捂紧耳朵也是没有用的。
果不其然,她话音一落之后,大家也发现无论如何堵塞耳朵,那声音仍旧能清晰的传进众人的脑海之中。
‘咚咚咚’的急促杂乱的心跳声中,众人拼命的摇着头,死死的闭紧了眼睛,以抵御这越来越高后令人感到头皮发麻的调子。
但好在这种高亢的歌声并没有持续许久,约十来秒的时间之后,那高到像是连成一线的尖叫声突然戛然而止。
“呼——”
这一会儿功夫,吴婶等人身上已经被冷汗浸湿。
声音消失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静谧。
仿佛吹刮的江风都在这一瞬间停止,但耳朵遭受到先前的那一波音波攻击后,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带来的后遗症,赶车的老头儿甚至觉得自己的耳朵里像是出现了‘嗡嗡’的耳鸣声响。
这种空旷到极致的安静并不能使人感到舒适,哪怕知道周围有星辰的守护,可老道士等人还是都抬起了头。
直到看到宋青小的身影还在对面数米开外的船舷处,一干人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啦——啦啦——”
这一口气刚松懈,那少女柔和的哼曲声又响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的哼唱声比之先前的肃杀要温柔不少,仿佛带着轻柔浪漫的安抚似的。
但众人并不敢松懈,因为在这轻哼声响起的刹那,前方茫茫的江面之上,突然有红光闪了数下。
像是黑雾之中有人点起了一盏红色的小灯,灯光冲破黑雾,传入众人的眼帘之内。
随着这红光一响起,少女歌声越发清晰。
沈庄一直以来都很富裕,又水上交通发达,使得此地极为繁荣,常年都有人往来不绝。
若是没出事时,河道之上时常都能听到装了歌女的船只,往来穿梭,寻找喜好风雅的客人。
吹拉弹唱之声不绝于耳,哪怕夜晚时分,也能听到靡靡歌声。
可此时是什么时候?
四周没有人烟,众人前一刻才遇了鬼。
这会儿见到灯光,听到歌声,大家并没有第一时间以为碰到了人,反倒各个都头皮紧绷,紧张得死死咬住了嘴唇。
只见红光越来越近,除了歌声之外,还能听到船只划开水流发出的‘哗哗’的波浪声。
黑雾被分开,一艘小船从黑雾的方向缓缓往众人的方向飘了过来。
那小船并不大,恍惚看去似是仅能容纳一人而已,有些像少女采菱时所划的小舟。
船头处点了一盏小灯,散发着红色的光晕。
“那船上有人!”吴妮儿喊了一声。
那船驶得近了,只见船上果然侧身匍匐着一个人影。
从那婀娜的身影看来,应该是个俏丽的佳人,披散着一头乌压压的浓密发丝,穿了一身红色的纱衣。
那细纱织得十分轻薄,随着船行而飘逸,像是一串萦绕在她身侧的红色雾气,将她婀娜有致的身段包裹在内。
轻飘飞了起来,露出了她一双修长玉润的腿。
红光笼罩之下,她的一只腿微曲,一只玉足却踢出了船外,挂在了船舷之上,沉入了江水之中,踢打着江水前行。
‘哗啦——哗啦——’
水花被她一只雪白如玉的脚踢了起来,同时歌声也随之响起:
“大红灯笼高高挂,龙凤花烛爆火花,梳妆打扮穿喜服,等着郎君把房入——”
“啦啦啦——”
众人听到了她的歌词,竟像是唱的新婚喜事。
从外表看来,此女半点儿不见阴邪之处,也不像之前附身于吴婶等人身上的鬼物。
甚至以老道士的修为,也没有感应到她身上有丝毫阴气的存在,不由开始怀疑此人到底是不是鬼了。
鬼物阴气重。
越是修行的时间长,那股阴怨之气会化为煞气,挡都挡不住。
可此时他却没有感应到这女子身上有丝毫的阴怨之气,仿佛就是一个憧憬着新婚,唱着情歌的普通少女罢了。
而宋青小先前摆出这样的阵仗,又将众人围在了圈中,摆明是认为来者不善的。
联想到她之前出手之凶残的程度,老道士不由有些担忧:
“青小——”
他唤了一声,接着就听到宋青小冷冷的道:
“唱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听不懂!”
“……”
她这话一说完,对面唱歌的少女一下就僵住了。
那提起的玉足抬在半空之中,像是一卷录影带被人按了个暂停键似的。
歌声也跟着停了下来,前行的船失去动力,也跟着在江心之中顿住。
‘滴答!’
一声水花声响,不知是黑船上的那具被沈太太撕破了脸的尸体滴落的血,还是那少女举起的脚上沾的水珠落入江水之中。
但这一声水滴声响,将这静寂打破。
“不好听吗?”
少女幽幽的声音传了过来,像是带着几丝忧怨的感觉。
“有话直说不好吗?”宋青小气定神闲,平静的看着停在远处的那小船:
“唱什么歌?”
“……”老道士的眼皮抽搐,吴婶等人都觉得这样的对话如果不是发生在闹鬼的沈庄,若是两个妙龄少女这样对话,真是有些尴尬了。
“不好听吗?”
“你死于洞房花烛时吗?”宋青小没有理她的问话,而是直接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生于哪一年?丈夫是谁?为什么死的?”
说话的同时,她分出一缕心神沉入识海,试炼任务显示着:白首之约。
任务完成:奖励积分100000。
这一路行来都只遇鬼怪,指向都与沈庄有关。
东秦无我的身份还只是猜测,任务的线索都不大明显,好不容易走到现在,遇到了一个女鬼,终于说出了一点儿令宋青小感兴趣的线索来。
“不好听吗?”
那侧卧的女子却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像深受她的几连问打击般,话语之中露出泫然欲泣的抽噎声来,好不惹人怜爱。
“你只会说这一句话?”宋青小皱了皱眉头,眼中不免露出有些苦恼的神情来。
她一直按捺没有出手的原因,就是感应到此女身上的阴煞之气极重,远非之前那些道行低微的阴鬼可以比拟的。
还以为遇到了与任务相关的鬼怪,可如果她只会重复这一句话,可能就是自己将她高估了。
看样子,这只是一个普通的鬼,但至少透出了与任务的少许关联。
想到此处,宋青小叹了口气,寒冰缓缓在她掌心之中出现,幻化为一枚长约三尺的冰剑。
“青小……”
老道士宅心仁厚,怕她莽撞出手,错杀无辜。
但他话没说完,宋青小就像是猜出了他心中的想法一般:
“师傅。”她平静的将老道士的话打断,对于这位一直以来表现得正直而仁义,且又对她百般爱护的老道士,她展现出了难得的耐心来:
“此女头上的那盏灯可不平凡,以魂灵之力才能点燃。”
况且她能从阴煞之气的阻挠之中一路平安来到此处,可见她的非凡。
“江水之中阴气很重,普通人碰到都能冻伤皮骨,可她却能赤足踢水,独身一人驾着小船来到这里,显然有些能耐。”
宋青小的这话一说完,老道士的目光变得谨慎了起来。
他也发现了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不该以单纯的感应阴气来断定对方是不是鬼怪!
老道士看不懂那红衣少女头顶的那盏灯的来历,但从宋青小所说‘魂灵之力才能点燃’中可以得知,此灯的不凡。
更何况此时的沈庄外围何等可怕,方圆百里都已经没有人烟,像是被布下了一个巨大的鬼打墙船。
自己这一行如此多人,费尽千辛万苦才能来到此处,中间还死了沈太太一家四口不说,连船上的一个男人都被咬死,才行到此处。
偏偏这少女敢独身外出不说,正如宋青小所说,她穿着一身红衣,赤足踩进江水里面。
“我们的船在前行,她的船却没有再动,又能和我们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这可不是一般鬼魂能办到的手段。”
宋青小这话又提醒了老道士,他再定睛一看,果然如她所说一般,他的表情微微一变,像是懊恼于自己没有认出此鬼一般。
“不好听吗?”
迟迟得不到宋青小的回应,那少女的声音迅速的阴冷了下来。
她好像并不在意宋青小与老道士关于她身份的讨论,反倒对于宋青小评价她歌声的话耿耿于怀。
甚至在宋青小再一次的没有回答她这话之后,她的语气降至冰点:
“我唱的不好听吗?”
说话的同时,她一直侧躺着的身体终于动了,那满头铺散的青丝缓缓洒落,如瀑布般坠入水中,她以极慢的速度缓缓的转过了头来。
那如云的黑发映出一点雪白的面庞,那脸转了一半,令人感到恐惧万分的是,她转过来的那半张脸,如同平铺的纸板。
没有眉骨与鼻梁的曲线,也不见长翘的睫毛,与她婀娜动人的身段给人的印象截然相反,这转过来的半张脸像是被人抹去了五官。
吴婶等人的恐惧心瞬间飙升至顶点,想要尖叫,却又怕引起了这女鬼的注意一般。
“我唱的不好听吗?”
那女鬼的脸完全的转了过来。
这是一幕极为恐怖的画面,丝毫不亚于先前沈太太的尸变。
那绝美的身影之下,是一张平整的面庞,没有眉毛、眼睛、鼻子与嘴唇。
说话的时候,声音像是被一层薄薄的绢蒙住了般,从她那平整的脸庞中散逸出来。
“你的脸呢?”
宋青小的目光落到了她那一张脸上,她的脸平整一片:
“就算死了,也无脸见人吗?”
“……”
这话一说完,四周的空气迅速阴寒。
‘呼呼’刮过的风也停止了,前行的黑船也像是遭到了什么神秘力量的阻止一般,停了下来。
少女举起的那只玉足上水珠顺着足底缓缓滑落,汇聚在脚后跟处,‘滴答’一声落进了江水里面。
“你们的死期到了!”
那无脸少**冷至极的开口,像是终于被宋青小的话所激怒,竟不再重复的问她先前的问话。
“我要你们死在此处!”
她冷冷的话音一落,那举起的玉腿重新落入江水之中,发出‘扑通’的声响!
水波溅了起来,阴风‘呜呜’的再次刮过。
她满身飞扬的红色纱裙像是燃烧的焰火,飘出数米长,接着缓缓沉入江流之中!
在她话音一落后,宋青小二话不说,握紧手中的冰剑,用力往她的方向斩出。
剑气划破长空,带起一道长长的,形同桥梁般的霜雾,‘轰’的一声将小船斩中。
冰系灵力轻易将红纱撕裂,但在碰到船的刹那,还未来得及将这女鬼连船一并封住——
那女鬼冷笑了两声,船头的红色灯光闪了两下,竟瞬间熄灭了。
与此同时,那女鬼的身影、船只在眨眼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那红纱还未消失。
飘扬的红纱落入江水,转瞬将江水染红。
‘哗哗哗——’
先前还平静的江流,像是须臾之间便变得水流湍急了许多。
江水自上而下奔涌,如同奔腾的波滔,异常澎湃汹涌。
可说来也怪,这艘载满了人的黑船,却在这水流之中逆风前进,像是被无数双无形的手推着飞快往前走。
“水,水……”
船上众人被这一番异变惊得不轻,一个靠着船舷的男人壮着胆子往江水之中看了一眼,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水变红了!”
第九百七十八章 地狱
老道士前一刻还震惊于宋青小所斩出的那一剑的威力之中,下一刻就听到身侧人的低呼声,不由心中一凛,忙不迭的转身扒住船舷往外看去。
远处的小舟已经消失,灯光熄灭。
可就着江上朦胧的光晕,他依旧清晰的可以看到自船底冲刷而下的水流泛着红光,像是被那先前出现的女鬼身上的红裙所染上了色。
“莫非是什么阴气?”
宋长青也叭在了船边看了一眼,问了一声。
老道士神色凝重,神色凝重:
“不对,像是血气。”
这些被染红的江水色泽并不混匀,像是不时有血液混入其中所造成。
“你们有闻到血腥味儿吗?”
老道士的目光落到了宋青小身侧的那具尸体之上,脸上露出几分担忧的神情。
凭着修道之人的直觉,他感到那具尸体有些不对劲儿。
沈太太一家四口中招之后化为煞尸,尸中的毒性大得吓人。
她一口咬在了那男人脸上,尸毒攻心,刹时就能令那人毙命。
在阴煞之气的作用下,足以封住他体内血液,不至于流这么长时间仍不停。
最重要的,一个人体内的血液,可没有办法将这流下的江水染成这样的红色。
想到这里,老道士提醒道:
“青小,你旁边那具——”
话没说完,就听吴宝山等人说道:
“没有闻到什么血——”
“爹。”
吴宝山正在说话,被吴婶抱在怀中的小孩便唤了他一声。
孩子奶声奶气在这乱糟糟的情景下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唯有抱住了孙子的吴婶以为小孩担忧,伸手拍了拍他背,甚至想要捂住他的眼睛:
“小宝乖啊,别害怕,阿嬷在这呢。”
“阿嬷,动了,他动了——”
小孩眼睛一被捂住,便扭动了两下身子。
他的这话被其他人听到,原本闹哄哄的众人顿时静住了声。
“什么动了?”
正观察着江水的宋长青转过了头来,众人顺着小孩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船舷的对面,那半挂在船舷外的男人尸体摆在那里。
他的双腿分开瘫在船内,随着船身的晃荡,水波冲击着他的腿。
一秒——
两秒——
“呼——”
两息功夫过去,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众人正各自松了口气间,下一瞬,就见到那已经死去的男人像是蹬了一下腿。
“吓!”
赶车的老头儿眼皮一跳,还以为自己的眼睛被用力扒拉过出现了严重的幻觉,正想揉眼睛间,却见那男人的身体两侧不知何时出现了两只手掌,抓住了船舷。
‘喀喀喀’的骨节跳响声中,他两只胳膊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曲了起来。
紧接着是一连串的骨头暴响声,这男人的双足后跟落地,肚腹用力一顶——
身体便以逆向的四肢着地的方向撑了起来,‘咔咔咔’的骨头关节声响中,他被啃得稀烂的脸也随之抬起。
“……”
不知是不是见识过了先前沈太太一家四口尸变的一幕,此时船上的其他人见到男人起尸的情景,竟然也没有再像先前一样万分吃惊的发出尖叫声。
‘哧——哧——’
已经起尸的男人脸上出现坑坑洼洼的咬痕,五官已经被撕裂,凝固的血液糊在他血肉模糊的脸颊之上,看上去格外惊悚吓人。
一会儿的功夫,他的手臂、脸上钻出一层层密实的黑毛,使得他整个脸看上去像是一个腐烂之后长毛的烂桃子。
吴婶等人默不作声,强忍内心的恐惧,疯狂的往中间挤。
老道士下意识的伸手去摸自己的腰侧,想要捏把符纸在手里。
尸体一站起身来,便像是受到了生人味道的吸引,以这种诡异的方式往众人的方向爬近。
大家一言不发,坐在最外围的人像是瞬间感应到了‘团结就是力量’的这句话的真谛——
坐在中间的那群人此时份外齐心,抱成一团,形成钢铁般的团队,令外头的人使出浑身解数也挤不进去。
“孩子给我。”
那最初牛车上泼辣凶悍的女人早早坐到了人群中心,此时看到坐在外面抱着孩子的吴婶,动了恻隐之心。
吴婶泪流满面,一听这话,举起吴厚山往她递了过去。
宋青小站在原地,仿佛没有注意到这船上发生的事。
“道长,为什么宋姑娘她——”人群之中憋得面红耳赤的一个男人轻声开口,声音还不敢放大了,既怕引起了那煞尸注意,又怕惹来宋青小不喜。
老道士没有说话,但身体却已经开始蓄力。
修炼之人耳聪目明,仔细想来,从离开云虎山后,宋青小就数次表现出非凡的感应力。
她可以很早就听到动静,船上这样大的地方,根本离不开她的神识。
男子起尸如此大的事,不可能她没有察觉。
之所以她没有动的原因,除了是因为她对这煞尸并不放在眼里之外,老道士猜测可能还有更大的目标在吸引她的注意力。
——那艘载着红衣女鬼的小舟如今还下落不明。
她那一剑看似威力强大,可从江水的异变看来,女鬼并没有被伤到根本。
至少男子的起尸证明了那女鬼的力量非同一般,可能还要搞一件大事。
“长青,我们解决这具煞尸。”
老道士嘴唇动了动,传音给自己的大徒弟。
他不愿坐以待毙,也不愿在这个时候惊扰宋青小,令她分心。
宋长青还没说话,那问话的男人眼见煞尸越爬越近,心中恐惧,不由又唤了一声:
“道长——”
话音未落,紧接着众人便听到‘砰’的一声重响。
船身剧烈一震,像是撞到了江底的暗礁。
大家搂抱成团的身形一歪,就连老道士也偏离了一身体。
就在这个时候,船底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这个东西擦挂着船体,迅速往船舷的方向爬近。
‘悉悉索索’的声响中,那东西动作快得惊人。
须臾之间,众人便只听‘铛、铛’两声重响,船舷的一侧像是有水珠喷溅开来。
一干人本能转头,就只见到一具不知沉浸在水底多少年的腐尸正匍匐在船头的一侧。
那坐在离船头最近的人一转头与这样一具腐尸对上,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扑面而来。
惊恐、窒息、骇怕以及绝望等情绪瞬间齐涌上心头,令他当场心跳都险些停止,骇得魂飞魄散之间,嘴里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声:
“啊!!!”
这一声惊叫打破了江上的沉静,也令得老道士握着符纸,面露惊急之色。
他与宋长青只有两人,而师徒两人却并没有同时压制两具煞尸的本事。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听到江底还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上浮,江流被穿行之间发出‘汩汩’的气泡响声。
‘砰砰砰’的撞击声不绝于耳,黑船轻震,并在这些力量的抓扯下如同浮标,一点一沉。
船底拍打着江流,发出‘哗哗’声。
‘悉索’的声音更加密集,抓扯着船底爬行的东西更快更急。
“宋姑娘——”
“仙子救命!”
到了这个时候,大家可顾不得不敢再惊扰宋青小的事,都接二连三的惊叫出声。
船头的煞尸在出现的刹那,一听男子叫喊,便向他伸臂抓来。
它手臂已经被泡发腐烂,有些地方像是遭到了鱼的啃食,露出已经泛黑的骨头,夹杂着腐肉的残余组织。
黑长的指甲至少有五六寸长,泛着阴寒之气,若是一旦被抓实,恐怕登时便能被抓得肠穿肚裂。
还有已经倒爬过来的那具煞僵,在爬行的过程中,钻出大量黑毛,显然也并不好惹。
老道士手中抓了一把符纸,此时身体紧绷到了极致。
船底、四周不停的传来‘砰砰’的撞击声以及尸体爬行时指甲抓扯之间发出的‘喀喀’的响声,干扰着众人的意志。
老道士的额头很快见了汗,他终于顶不住内心的压力,将手中所有的符纸都撒了出去。
‘轰——’
符纸化为雷光电火,击打向船头的煞尸。
可是在落到它的头上的时候,那雷电仅划破它的躯体,留下一道灼烧之后的印痕。
大量的阴煞之气冲击而起,将这一股道门的力量吞噬。
与此同时,那煞尸在嘶吼之间,伸出手臂往离他最近的男人重重一捞——
长甲带起数道残影,黑色的煞气化为拉长。
众人放声尖叫,男人极力往中间躲闪,在看到老道士的符纸失效的刹那,眼中的希望化为绝望之意。
得不到宋青小的回应之后,他闭眼等死。
但预想之中被煞尸抓破腹脏的剧痛并没有发生,反倒是一道‘嗖’的轻响声中,一股恶臭感传来,数点冰凉浓稠的黏液喷溅到了他的脸上,熏得他差点儿背过了气。
“师傅!”
宋长青惊喜交加的欢呼声里,男人颤颤巍巍睁开了眼睛。
只见那原本浮在众人身侧的七颗星辰此时放出了荧荧星光,光芒连成一个巨大的光晕圈,将众人包围在内。
那抓挠而来的煞尸手臂被斩落,断口处涌出腐朽的淡绿色黏液。
失去了一只手臂的支撑,它半匍匐在船舷之上,那张已经腐朽的脸上露出人性化的畏惧。
但下一瞬,异变陡生!
远处的大江之上,突然透出一点红光,穿透了黑雾的封锁。
这红光一现,那原本已经畏缩的煞尸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身体蠕动着往船舱内爬,不顾一切的往光圈爬近。
但在接近星辰大阵的刹那,星光发动,化为杀机,将它探过来的脑袋绞碎。
腐烂的血肉横飞,腥臭四溢!
那具水底爬上来的煞僵顷刻之间被斩落,没能踏进星辰大阵半步之内。
同一时刻,船底以及四周爬行的尸体速度加快,只见船舷的周围接二连三的浮现出了许多枯骨。
这一幕对于船上的人来说,简直如同恶梦般的情景。
远处的红光开始扩大,红芒照耀之下,好似打开了地狱之门。
无数沉睡在水底下的尸体开始上潜,并发出拨动水流时的‘哗哗’响声。
数不清的尸体好像鱼群嗅到了鱼饵的味道般靠了过来,拍打着船底,顺着船身往上攀爬。
这些已经死去多年的人仍不得安生,带着满腔的怨气爬向生人。
红光映照之下,它们脸上的每一处腐烂的肌肤都被众人看得分明。
烂泥一般的脸,已经露出骨头的躯体,上面还带着深埋于江底深处时所缠绕的水底藻类、淤泥,以及恶臭,在看到的那一刻,便晕给人以极大的视觉、心理的冲击。
但这些出现的煞尸,不知为何都有致一同的避开了宋青小所在的方向,爬往老道士等人。
“地狱之门被打开了——”
朦胧的红光之中,众人满目皆像是血光映染的世界。
尸体爬行之间,恶臭、阴湿感盈满了整艘黑色的小船。
船身承载了许多腐尸的爬行,急速开始下沉。
“我不想死——”
“哇哇——”
无论是男女老幼,此时都发出绝望而又恐惧的喊声。
哪怕是见惯了大场面的老道士也变了脸色,但刻烙在他骨子之中的正义感,却使得他压过了恐惧之心,挺身而出,挤坐在了所有人的前侧。
眼前的这一幕远比沈太太一家四口尸变还要恐怖一百倍,尸体在船内爬行时,尸身与船舱甲板摩擦的声音都显得惊悚万分。
只是在它们爬至星辰大阵的地方时,在众人的尖叫声中,星辰大阵被触及——
顿时星光大作,七颗七星之中散发出交织的光晕,化为无上杀机。
‘嗖嗖嗖’的切割声下,这些第一批爬行过来的煞尸眨眼功夫便被斩杀殆尽。
腐肉与墨黑的汁液乱喷,中间夹杂着那刚死不久便起尸的男人的残肢断臂。
“它们不能进来!”
老道士本来抱有大义凛然的,牺牲自己的决心,如此多的煞尸,他压根儿没有想过会被星辰大阵全数挡住。
但他在亲眼看到第一批煞尸都瞬间被斩杀的时候,他沉寂到谷底的心却又开始微微跳动,到后来‘砰砰砰’的激烈撞击着胸腔。
劫后余生的狂喜、对星辰大阵抱有的敬畏,以及对于大家生命安全暂时得以保障之后的庆幸化为巨大的惊喜,令他大喊出声:
“大家冷静,别害怕,它们进不来的!”
“只要不出圈子,这些煞尸就进不来的。”
他一连喊了两声,宣泄心中的喜悦。
第九百七十九章 红雾
星辰大阵的强悍远超老道士的想像,以强悍的防守打破了他以往对于应敌法器的认知。
“好好呆在圈子里,不要出来。”
煞尸的嘶吼、攀爬声中,宋青小的声音传进老道士等人的耳朵里,令他愣了一愣。
这一刻,在欢喜的同时,也有许多疑问涌上老道士的心里。
他目光之中闪过诸多复杂的情绪,最终却被他硬生生的压了下去,化为一声低喝:
“听到了吗?不要出去,呆在圈子里。”
宋长青也跟着重复他的话,跟周围人吩咐:
“不要出去。”
大家又慌又怕,四周都是铺天盖地的尸群,源源不绝。
江底‘咕噜、咕噜’的气泡声响中,那攀爬声不绝于耳。
红光映照之下,大家像是坠入了十八层地狱,腐臭的味道、狰狞可怕的尸群,形成这些人毕生难忘的梦魇。
“青小,你也进来。”
危急时刻,老道士担心小徒弟安危。
他虽说亲眼目睹宋青小斩杀沈太太一家四口的神通,可此时的尸群数量太多,且这些腐尸不知死了多少年,沉寂在河道之中,此时皆被阴煞之气一一唤醒,数量多了也实在惊人。
既然这星光有如此威能,他也希望宋青小躲进这圈子里,避上一避。
老道士忧心忡忡的目光落到了宋青小的身上,她仍背对着众人,盯着大江的方向,听闻老道士的话后,并没有转身。
‘呼啸’的阴风吹得她散碎的头发如同漂浮的海藻般飞扬,裙角的轻纱被高高撩起,上面像是氤氲着蓝色的烟雾,往四周散逸。
‘咚!’
一声重响传入众人耳膜之中,震得江水都像是要沸腾,发出‘汩汩’的响声。
‘咚咚咚!’
紧接着,一阵震耳欲袭的疾响打破了江面的静谧,甚至将煞尸的嘶吼、动静都压制了下去。
老道士先是一愣,紧接着气血翻腾。
本身已经受伤的身体在这声响之下受到极大的影响,灵力开始在他体内穿横,冲击着筋脉,再度加剧他的伤势。
“这,这像是战鼓声!”
作为晚金年代出生的老道士,经历过战争,自然也听得出来这鼓声不对劲儿。
最为恐怖的,是随着这鼓声一响起,他发现远处江面的红光大盛。
血红色的光芒穿破黑雾的封锁,照亮了整个江面,使得黑船蒙上了一层红光。
流涌的江水化为血红,本来就已经十分凶悍的腐尸群,在听到鼓声响起的刹那,更是像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变得异常凶狠!
它们前赴后继的冲击星辰大阵,一时之间腐肉残肢乱飞,灵力的气劲形成疾流,不绝于耳。
星辰大阵之外,这些腐尸被斩杀的残碎尸身很快堆积了厚厚一层。
“杀!”
一道仿佛由万千将士所组成的嘶吼从红色的光幕之中传了出来,震人心神,骇得普通人双股颤颤,肝胆俱裂。
这一声‘杀’字刚一出口,江水化为层层巨浪席卷直下,气势万分惊人。
船上原本饱受煞尸之苦的众人一听到不对劲儿,强忍内心恐惧抬起了头,恰好就看到了那被染红的江水奔腾而下的这一幕,纷纷发出绝望而又惊恐的尖叫声:
“啊——”
“救命!”
“船要翻了!”
这样大的浪头,不要说一艘黑色的小船经不起它猛力一击,恐怕就是再大一些的官船,在这巨浪击打之下,也要碎裂。
现时煞尸围攻,尚有星辰大阵阻止。
若是浪打船翻,到时众人纷纷落入水中,恐怕难保活命。
‘喝!’
‘嘶吼!’
煞尸的咆哮声响中,众人顾不得船舷攀爬的煞尸,纷纷散开了些,想要各自抓住船舷稳住身体。
“别乱动,别离开圈子!”
老道士伤势极重,一看情况乱了,不由喊了一声。
可是大家早就已经慌了神,这会儿如无头苍蝇一般乱冲,甚至混乱之下撞击着他的身体。
宋长青顾不得其他,只得勉力将受伤的老道士护住,一面也冲着众人喊:
“别乱动,不要离开圈子——”
话音刚落,有人在推挤之间被撞往星辰大阵之外。
阵外围守的匍匐尸群直立起上半身,探出双臂。
“啊!”
那被挤出的正是前往沈庄探亲的男人,惊呼声中,慌乱的向前面的人伸出手,想要稳住自己的身体。
但下一刻,星芒大震。
清冷的光辉瞬间亮了起来,‘卟’的轻响声中,将他半个落出的身体绞碎。
‘刷刷——’
殷红的血沫化为雨雾乱飞,先前还慌乱异常的众人,瞬间石化在原地,瑟瑟发抖不敢出声。
那男人的惨叫余声未绝,无头的尸身栽落下地。
血腥味儿刺激着尸群,令它们更加躁动不安。
星辰大阵不仅是能护住阵内的人,同时更是一大杀阵,进入阵中的人是生是死,全凭宋青小的意志。
“……”
众人只看到这阵法先前杀煞尸,保人命的一幕,现在看到有同伴被毫不留情杀死,其刺激不亚于第一次见到吴婶被女鬼附身时的场景。
“为,为什么……”
老道士先前喊了半天没有作用,此时一旦有人死了,倒令众人乖顺。
众人强忍心焦,坐回原位,强忍内心恐惧,又恨又怕的问:
“这,这不是杀僵的法阵吗?为什么,还会杀人?”
“我说过了,好好呆在圈子里。”
宋青小的声音传进了众人的耳中,平静得像是不带半分情绪,令大家不由自主的心生寒栗。
不知为何,这群人敢于质疑面冷话少的老道士,却不敢在此时顶撞宋青小的话语。
她说完这话,远处滚腾而下的浪流已经冲刷而至,带着震天水声,撞击上船体。
“啊……”
大家顾不得再去管星辰大阵杀人一事,都怕船身在这巨浪的冲击之下碎裂。
可是众人预期之中的碎裂声响并没有传来,水浪连成一排,如倾塌的大厦般,正在这时,宋青小握剑的手迎着巨浪一斩——
‘嗖!’
剑气化为银河,将血红色的巨浪撕裂。
银芒之下,浪头一分为二,所到之处被剑气冻结,往船身两侧冲刷而开。
血红色的波浪如同咆哮的猛兽,以排山倒海之势从众人头顶、身侧‘轰’的奔涌而过,紧接着如瀑布般‘哗啦’涌落江水里面。
水浪巨大的动静将一些扒拉着船舷的煞尸打翻,而处于旋窝之中的黑船却十分稳固,仅只是微微一颠。
溅起的巨大波浪带着一股令人闻之欲呕的血腥味儿,如同疯涨的潮水,争先恐后的扑进船舱里面。
惊恐万分的众人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紧接着却感到船身一震——
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黑船,逆着水流前行一般。
前方红雾翻滚,喊杀声震天。
翻腾的红云之中,像是又有一波更大、更急的巨浪翻涌而来。
‘砰!’
‘轰隆!’
惊天动地的声响不绝于耳,传至永清河两岸。
“这船怎么回事?”
江水滚滚而下,船没有人划行,却以极快的速度往那泛着红光的雾驶去。
到了这样的地步,众人都看得出来红雾之中危险至极。
以此时船行的速度,恐怕不出片刻,便会进入雾中。
惊魂未定的众人既不敢探头往四周去看,也想不出任何法子来。
不少人靠着船舷痛哭,一脸的绝望之色。
正在这个时候,宋青小突然开口:
“我去看看。”
说完这话,她将手一握,那被她握在掌中的冰剑便随即化为冰系灵力,涌入她的掌心里面。
这个时候,宋青小的存在对于船上众人来说,便如救世主一般。
听到她要前往那红雾之中,有人欢喜,有人不安。
“你要去哪看?”
老道士本来捂着胸口,强忍伤痛,深怕出声之后给她添了麻烦。
可这会儿一听此话,却又有些坐不住了,抓着宋长青的手,一下就站了起来。
“我去红雾之中探一探。”
说话的人是宋道长,宋青小终于转过了身来。
大家一听这话,先是一喜,但又想像到了什么般,露出焦虑的神色。
唯有老道士大骇,当即喝道:
“不能去!”
那先前出现的红衣女鬼摆明有古怪,她出现之后,永清河内钻出了这么多陈年腐尸作怪。
若非星辰大阵的守护,恐怕船上的众人早就被这些煞尸撕裂,化为冤魂沉入河中,永世不得超生。
女鬼说完话后,便离奇消失,紧接着红光闪现,红雾之中喊杀声震天。
隔着百十丈远,老道士都能感应到红雾之中的杀机,令他倍感不安。
“宋青小,我不允许你去!”
老道士深怕她不听话,又语气严肃的重复了一遍。
“红雾之中很危险,不要去,青小,你听话,我跟你大师兄都会保护你的。”
这位从下山以来,一直表现刚强的老道士,此时眼眶之中有浑浊的泪光隐现:
“我出门之前,求了祖师保佑,此行必定有惊无险。”
他这话不知是在安慰宋青小,还是安慰他自己。
说到后来,语气之中已经带了几分慌乱。
“我就是去看一看。”
宋青小微微侧过半张脸,飞扬的发丝贴在她脸颊边:
“您放心就是了,我很快就会回来。”
她耐心的和老道士解释:
“红雾之中有鬼魂作遂,牵引着这条船,如果不将它解决,会将船带进里面。”
那红雾非同一般,船只若进入其中,未必出得来。
虽说其他人的死活与宋青小不相干,可船上还有老道士师徒,她并不愿这师徒两人死在里面。
除此之外,自然还有更重要的理由。
如今大雾封境,黑船是前往沈庄唯一的‘通道’。
而若是黑船半途被吞噬,‘通道’被锁,她的任务自然也会受到影响,宋青小绝不可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会将星辰大阵留在这里,护你们周全。”她抬起眉睫,那细长的眉毛像是一柄清冽逼人的剑,压在她清澈的眼眸上面:
“如无意外,在船进红雾之前,我会回来。”
这是她的承诺,也是在安抚着老道士的忐忑不安。
可这会儿老道士哪里细想得过来这些,他只是不停的摇头:
“不行,我不允许你去。”
“道长,让她去吧。”
其他人一听宋青小要将星辰大阵留下,都隐晦的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
“宋姑娘吉人自有天像,自有神灵相助。”
星辰大阵的厉害大家已经见识过,正如宋青小所说,只要老实呆在圈中,便不会出问题。
如此一来,大家安全暂时得到了保证,这些煞尸不能伤他们分毫。
与此同时,宋青小又能进入雾中,若是可以将那女鬼、沈庄的事情解决,岂不是两全其美?
“宋姑娘身手不凡,定不会有事的。”
大家深怕老道士阻拦,你一言我一语的劝阻。
“闭嘴!”
之前一直以来表现得宽容正义,就连面对沈太太有心刁难的时候,都展现出道家风范不与她一般计较的老道士,此时如同一个被激怒的老父亲般:
“你们劝的人可愿让你们的儿女骨肉前去冒险?”
他急怒攻心,瞪大了眼,怒视着周围的人。
其他人在他瞪视之下,心虚的别开了脸,老道士更觉得不甘:
“若是不愿,为何要让我的孩子去冒险?”
“我们力有不足——”
“住口!”老道士声音嘶哑,大声的骂:
“你们之中不乏少壮之辈,却也龟缩不前,你们这会儿如此口出狂言,不过是仗着有这阵法相护,不如让青小将阵法收走,大家各凭本事,能活几时便到几时。”
“那怎么行——”
其他人一听他这样说,都不由面色一变:
“上天自有好生之德——”
老道士也不理他们,只是看着宋青小:
“别去。”
说话的功夫间,船又前行了数十米,那红光越来越亮,若隐若现的血腥味儿中,江上的红雾已经往这边缓缓的飘移了过来。
宋青小又将头转回江面,她心志坚定,事关任务,这会儿下了决心,又哪容易被人撼动心意:
“您别担忧,我去去就回来。”
她说话的同时,抬腿踩上了船舷。
那船行的速度很快,可她身体却站得极稳,一踩上船舷,便只听‘哗啦’巨响中,一股江浪拍打而来。
只是浪花在碰到她身体的刹那,便像是被某种力量拍开。
第九百八十章 百年
宋青小的脚迈了出去,踩在虚空之中,却如履平地一般。
这一步迈出的步子明明不大,可眨眼之间她的身体却已经出现在了十来丈开外。
“回来!”
老道士压根儿来不及抓她,就见她的身形一闪之间,已经遁得很远。
“青小,回来!”
老道士声嘶力竭的喊,声音异常凄厉:
“别去,师傅临行前算了卦,我答应了列祖列宗,要将你平安带回云虎山!”
“青小回来!”
“红雾之中有什么与你有什么相干?正如他们所言,吉人自有天象,若是命大,进了红雾也死不了,哪要你冒险进里面?”
老道士一见她遁出江面,如发了疯般,开始不顾一切的大喊,激动得像是要冲出星辰大阵,冒险去阻止她一般。
宋长青看到他的神态,深恐他出事,忙不迭的将他架住:
“师傅——”
“都怪我,教她什么行侠仗义?”他明显已经乱了心神,抓着大徒弟的手,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的浮萍:
“她要打人,让她打好了,不能驱邪除魔也成,只要好端端的就行。”
“是不是我错了?长青?”他拉着宋长青:“让你小师妹快回来,她跟你要好,最听你的。”
他已经六神无主,喊完这话,又道:
“我们回云虎山,沈庄的问题我们不管,生死大劫将来再想办法去渡。”
宋青小听到老道士的话,前迈的脚步像是顿了顿。
老道士一见此景,那双蓄满了泪光的眼顿时迸发出光泽,像是看到了希望一般:
“我们不去沈庄了,倒回去,倒回去。”
这样的话大家倒是听得,吴婶等人都下意识的点头。
可是宋青小的身影只是顿了片刻,下一秒,她便迈入红雾之中,只见红光闪烁之间,将她的身影吞入里面。
“回来——”老道士惊恐交加的声音响起,但随即红雾一裹,将他的声音瞬间切断。
黑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震天的喊杀声。
‘呯呯!’
撞击声如同雷霆轰鸣,不绝于耳。
江还是那一片江,但带着浓浓的血腥味儿。
入目皆是血红的大雾,江水已经被染成血色。
此地阴气重得惊人,竟不亚于当日在深渊领地对于神识的压制。
宋青小试着以神识召唤青冥令,但它当日因吸收了太多的阴煞之气,此时感应到宋青小的召唤,只见青冥令上光芒微微一闪,像是极力想要回应,但最终魔魂的影子却并没有现身。
没有办法将青冥令召出,宋青小只得提高了警惕。
她目光一转间,便似是看到前方滚涌着冲刷而下的江水之中,像是裹挟了什么东西。
宋青小的目光一顿,当即身形一闪,出现在那江水下游。
靠得近了,才发现那顺着水流浮沉的像是一具尸体。
宋青小的身体下落,掌心一握间,一条冰鞭出现,被她挥甩出去,‘嗖’的钻入水中,卷住了这翻滚的尸身。
她振臂一提,‘哗啦’的声响中,那尸体便被她提了起来,吊在半空中。
那尸体死的时间应该还不算很长,被泡得发白,穿了一身灰色斜襟短打上衣,肩披红盖,腰系黄巾。
一道从他左侧肩膀斜下至右侧腰部的砍伤是要了他命的主因,将他开膛破腹,这一路在江水漂流的过程中,肚内器脏都掉落了出来,有些还残留着遭到鱼类啃食的痕迹。
此人应该不超过五十,留了一脸络腮胡,头发已经散了大半,但隐约可以看得出来,生前应该是被他绾在头顶成髻。
宋青小进入试炼场景之后接触的人虽说不算很多,且了解的情况大多以与沈庄相关为主。
但无论是宋道长师徒,还是赶车老头儿等,穿着打扮与这人明显不同。
老道士与宋长青都剪了头发,仅留寸头,穿对襟短褂,之后遇到的其他人收拾打扮也大都相似。
而眼前的这人无论穿衣风格,还是蓄留的头发,与老道士等人都相差甚远。
‘咚咚咚咚咚!’
那种急促的鼓声又响起来了,相比起先前在黑船之上听到的声响,此时明显那鼓声更急更近,仿佛离她的位置并不算很远。
宋青小一听到声响,将手中的冰鞭一甩。
被卷在鞭中的尸体‘扑通’掉落回江水之中,长鞭在半空之中划了一个圈,化为灵力,再度钻回她手心里面。
她二话不说向着鼓声的方向疾射而去,约一刻钟后,宋青小放出的神识就感应到了其他人的存在。
江面之上灵力变动,她的身影凭空闪现。
只见离她约百十来丈的地方,已经可以看到江岸。
永清河与江岸的中间,被人为的填出一条壕沟。
其间以数条长约二十来米的铁索铺成吊桥,将城池与河道岸相连接。
而在城池的外围,筑起了一道高达至少数米的城墙。
只是那城墙之上此时燃起了火光,冒起了大股大股的浓烟。
城墙的下方,已经堆积了不少的尸体,表面燃起火光,散发出阵阵恶臭的味道来。
火光照耀之下,江面有浮出大量的尸体与一些被轰裂的船体碎片。
河岸的边上,停靠了数十艘并连的船,船上挤满了乌压压的人,并手持弓箭。
其中一艘最大的主船之上,有个赤裸着上身的壮汉手持双锤,用力敲击着战鼓,发出‘咚咚咚’的震天声响。
‘呜呜’的战号声中,有人对着城墙的方向喊:
“张守义,我劝你赶紧投降,打开城门,不要再负隅顽抗!”
“张守义,我劝你赶紧投降,打开城门,不要再负隅顽抗!”
“张守义,我劝你赶紧投降,打开城门,不要再负隅顽抗!”
“……”
第一道喊声响起之后,其他船上的人也都跟着喊了起来。
声音在江面远远传扬开,被宋青小听进了耳朵里面。
张守义?
就是那位在围剿李国朝失败之后,退守沈庄,在吴婶口中,最终因为害怕兵败遭到皇帝责难,而发疯屠杀了沈庄的大将?
她其实进入红雾的刹那,已经感觉不大对头。
在发现先前的尸体的时候,心中便有了猜测。
可直到这会儿听到这些喊话,才终于确定自己进入红雾的刹那,便已经进入了百年之前。
宋青小定了定神,再度将神识放开。
这一次她再放开神识的时候,发现之前永清河上那种禁锢着她神识的压制力已经完全的消失不见。
仿佛随着她进入百年之前,那种制辖就已经放开。
她的神识可以穿过那高高的护城墙的封锁,刺探入沈庄里面。
这会儿的沈庄应该还未被屠,可以感应得到街道之上兵丁、百姓的往来穿梭,以及那种凝重的战前氛围。
“叛军打来了——”
“听说皇上会再派援军过来——”
“城里这两天管理严,县令已经交待,不允许再讨论这些,尽量交出粮食等物,供张将军守城,拖延时间。”
“……”
以她强大的神识,城内的角落之中,百姓们关于战事的讨论也清晰的传进她耳朵里面。
宋青小将神识收回,睁开了双眼。
沉吟片刻之后,她身形一闪,人影已经原地消失,出现在了那江岸的船只上面。
江岸停靠的这些船很多,但看得出来并非特意加固修葺之后的战船,反倒像是临时侵占的一些商船,以巨大的铁链将其牢牢相连,使其稳固的停靠在江边,不至于被大风刮开。
有些大船之后也捆绑了许多的乌棚小船以及一些类似画坊样的船只,这些画坊之中都都了不少人,粗略一扫至少每艘画坊之上都有五六人,且都是女性。
宋青小选了其中一艘,身影一晃间,便钻进了画坊里面。
画坊里点了小灯,灯光映着通红的灯笼,透过纱帘散发出一种朦胧的红光来。
‘喵!’一声凄厉的猫叫声响起,仿佛感应到了宋青小的存在,提醒着坊内的人般。
坊内摆了几样陈旧的家具,几个装扮不一的女性各自坐在船坊的一角,见到有人进来的时候,都不约而同的转过了身来。
宋青小本来做好了若是这几人同时尖叫,便出手的打算。
哪知她一出现在坊中,几个女人只是转头看了她一眼,看清楚了她的样子之后,便都露出微微吃惊且又愤慨的神色。
“又有新人来了。”
一个年约二十三四的女人睨了宋青小一眼,并没有大声叫喊,反倒冷笑了一声:
“看样子衣着还算光鲜,是哪户人家的闺阁千金吧?”
坐在她斜上首处床榻上的一个十七八的少女一手持着菱花镜,一手整理着自己头上的丝绢。
听到女人说话的同时,她斜转了一下镜子,镜中映出宋青小的身影,令她死死的咬了下唇:
“也没见怎么光鲜,身上的衣裳款式老旧,我看不出什么大户人家的光彩。”
“娟儿妹妹醋性真大。”
一个半匍匐在旧躺椅上的女人听闻这话,发出一声‘嗤笑’声来:
“想必是怕有新人过来,夺了大王对你的宠爱?”
她说话的同时,缓缓转过了身,肚腹处钻出一只白色的猫头来。
那猫生了一双碧绿的眼,映着屋内的红光,闪着妖冶的光泽。
只是这猫的目光碰到宋青小的眼神的刹那,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嘴中发出疯狂的‘哈气’声,后颈处毛都立了起来,蹬着前腿缩进了女人的肚腹下面。
这几个女人的年纪都不大,最小的不过十七八,最大的也就二十五岁开外。
无论是人还是那只白猫,身上都没有半分阴气的存在。
外面两军对垒,江中尸横遍野,她们却好像对于有陌生人进来的事并不意外,反倒已经司空见惯一般。
“呸!”那坐在床榻上的少女一听闻这抱猫女子的话,当即面色一变,往地上喷了口唾沫:
“我看她就是不要脸,恐怕就如前两夜那个奔逃而来的,所谓的沈大富家的千金一般,听闻大王即将打下沈庄,提前过来自荐枕席的呢!”
船坊之内共有五人,这说话的少女年纪最轻,模样也很周正,此时却像是被激怒了般,头发也不理了,将镜子往床铺上一扔,站了起身来:
“现下大王势头正好,拿下沈庄之后,有了财宝招兵买马,要成就一番大事,便引了很多不要脸的贱人来。”
她以一种又是嫉妒,又是不喜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宋青小好几眼,神色刻薄:
“这种人,我可见得太多了。”
宋青小也不理她,目光在船坊之内扫了一圈,最终往这少女的方向走了过去。
“站住!”
少女一见她过去,便单手将腰一叉:
“我不允许你来这里。”
她话音刚落,宋青小已经走到了她身侧,伸手将她一推——
那女子哪是她的对手,当即便身不由己往一侧摔了过去。
少女显然没料到宋青小一来就胆敢对自己动手,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哐铛’一声撞上了床榻旁的柜子。
柜子摆在脚踏之上,被她这一撞,连着柜上摆的一个方形竹筐,都‘轰隆’滚落下地,撞击着船坊的木板,发出刺耳响亮的声音。
这一下动静太大,其余几人受惊不轻,都站了起身,面露忐忑。
就连那撞摔在地的少女都强忍疼痛,顾不得去捂自己的痛处,而是死死的捂紧了嘴,不敢发出声音。
“吵什么?”
声音传出船坊之外,一道阴沉的男声响了起来:
“想死吗?”
说话的功夫间,有沉沉的脚步声往这边走了过来。
‘咚!咚!咚!’
每一下踩到甲板之上,越是逼近,船坊内的女人脸色越坏。
宋青小神色自若,将床铺上的镜子拍开,在少女先前坐的位置坐了下来。
船身晃了数下,有人跳上了船,一个年约四旬的男人撩开纱帘进了坊中,目光在船坊之内扫了一眼,露出猥琐的神态:
“怎么回事?”
“我,我摔了一跤,不小心将柜子推翻……”
那倒在地上的少女吓得面色发白,身体如筛糠一般,边说话的同时,身体如蛇般往后退,直到后背抵上了宋青小的腿,才停了下来:
“望管事的开恩。”
她刚刚看起来面色不善,对宋青小的到来也并不欢迎,可此时却撒谎说是她自己摔倒,绝口不提跟宋青小的恩怨。
第九百八十一章 乱世
那被称为管事的男人并没有理睬她,而是目光在船坊之内转了一圈,眼神逐渐露出猥琐之态,落到了半卧在榻上的那抱猫女人的身上来。
女人被他盯中,眼中露出既怕且厌的神色,僵硬着身体却并没有站起身来。
男人眯了下双眼,往她走了过去。
‘咚咚咚’的脚步声响里,船坊微微的抖动,除了卧伏在榻上的女人之外,其他的女人都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
朦胧的红光下,匍匐在长榻之上的女人的脸色逐渐发白,眼中的不安迅速扩大,但嘴角却已经勾了起来,露出一副媚态。
“管事大人——”
“起开!”
男人毫不怜香惜玉,重重推了她一把,将她宛如水蛇般的身体一把从榻上推开,露出了被她藏在身下的那只白猫来。
那白猫受了惊吓,拱起后背,发出‘哈’的声响,转身想溜——
但男人却伸手将它尾巴揪住,倒提了起来:
“哈哈,没想到今日倒找到了一个好东西……”
猫尾被倒提而起,凄厉的叫声之中,当即露出利爪,用力往那男人脸上抓打了过去。
‘嗤——’
爪子勾破皮肉,留下数道深深的印痕来。
男人发出一声惨叫,下意识的将手松开。
白猫趁此机会,灵活的翻身跳落到床榻之上,飞快的逃遁蹿上横梁,发出‘呜呜’的威胁声来。
“畜生!胆敢抓我!”
“大人饶命——”
那被踹下长榻的女人顾不得疼痛,坐立起身去抱男人的腿,凄厉的哭喊:
“奴家替它向您陪罪——”
“滚开!”
暴怒之下的男人用力往她胸口之上踹了一脚,一手捂脸,恶狠狠的道:
“我要将你们这一船的人送入红营之中,将那畜生剥皮剔骨!”
“大人饶命。”
船坊之中其他女人听闻这话,都露出恐慌之色,看着那抱猫的女人,露出怨恨的神情来。
“乔姐姐私自养猫,与我们可没有什么相干。”
“这猫伤了大人,我们愿意亲自替大人剥皮,并制成皮具,献于大人手上。”
几人女人争先恐后的哀求讨饶,那跪坐在地上的少女四肢着地,摇摆着身体往男人的方向跪爬而去,十分讨好的道:
“大人若要出气,多的是方法,还请大人饶命哪。”
其余几人站起了身,像是想要拿东西去捉已经上了梁的猫。
“不许伤害我的猫!”
那先前还哭泣哀求的女人此时却强忍伤痛,急白了脸站起身来,一副要与众人相斗的架势。
几个女人很快打成了一团,衣服抓撕之间,几女的身上很快都带了伤。
正在这个时候,那捂着脸的男人目光落到了宋青小的身上。
他其实从进入船坊的时候就看到了她,也隐约感到了她与其他几个女人都不一样。
从他进船之后,其余几人或多或少表现出害怕、慌乱之色。
而唯独宋青小,一直平静的在看他,仿佛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一样。
他发火之后,大家都竞相讨好,唯独她坐在床榻上,目光与他对望。
“过来。”
见到男人的视线后,宋青小勾了勾手指,平静的冲他说道。
男人一听这话,笑着露出一口黄牙:“我过去了,你可别逃。”
这船坊之中的女人模样长相都不差,年岁也刚好,可惜上船多时,却已经不再是原本的样子了。
与这一船女人相比,宋青小的气质太独特了。
她就像是一抹清冽的冰雪,往那一坐,便很难再让男人忽视她。
这会儿听到她的召唤,使他连脸上先前被猫抓痛后所带来的愤怒都消失不见了,如受到了蛊惑般,露出一副猥琐的笑容,往她的方向走了过去。
‘喵呜——’
梁上受到刺激的白猫发出不安的低叫,男人走到离宋青小还有半步远时,正想伸手去按她的肩头——
但在他手掌还没有碰到她身体的刹那,她已经抬腿往他小腿一踹。
‘砰’的踹击声中,伴随着‘咔嚓’一声骨头断裂的声响。
这一下疼痛远胜于被猫抓,男人的面色一白,还未来得及发出惨叫,身体失去支撑直往下倒。
宋青小揪住他的头发,另一手捧住他的下巴,指掌一握,力量透过她掌心而出。
冰雪瞬间将他的脑袋冻住,把他的惨叫声封在他的喉中。
她双手轻轻一拧,便如拧转螺钉,‘喀嚓’的响声里,那冻为冰晶的脑袋一下便被她拧了下来提在手里。
‘突突——’
断颈处血花像喷泉一样涌出,但很快被残余的冰系灵力冻住。
无头的尸体失去支撑,缓缓滑落在她脚边处,‘砰’的摔落到脚踏上,将船坊之内的几个正在打斗不休的女人顿时慑住。
宋青小将手一松,人头‘哐铛’落地,滚下脚踏。
船坊之中的女人瑟瑟发抖,顿时不敢再出声。
就连屋梁上的白猫也收紧了四足,极力想将自己的身体躲进阴影之内。
“说吧,这些船是来自什么地方,你们又是来自哪里。”
她将那还在抽搐的无头尸身踩住,问了一句。
几个女人面无人色,看她的表情中带着惊恐之意。
直到好半晌后,那被几个女人撕打的抱猫女子整理了一番自己的头发、衣裳,挤出一丝笑意:
“说来倒是话长……”
“我有的是时间,你好好讲清楚就是。”宋青小将她的话打断,女子顿了顿,推开瘫在她身上的女人,看了房梁上一眼:
“我能先把我的猫找到再说吗?”
“可以。”
宋青小点了点头。
她进入了百年之前,恰逢李国朝围城。
看样子这会儿的张守义还没有发疯,也就是说还没有造成沈庄被屠,以致百年之后阴煞之气弥漫的悲剧。
此时的宋青小心中有不少疑惑,需要找到线索去一一理清。
她进入百年之前,应该跟先前江上看到的那盏点了红灯的女鬼脱不了干系。
女鬼口中所唱的歌,又像是与姻缘情感有关。
而这女鬼把她弄进了百年之前,不知其中是不是又隐藏了什么秘密。
“咪咪,快下来。”
女人得到她应允,很快镇定了下来,冲着屋梁上的猫唤了几声。
‘喵呜……’
白猫听到主人的召唤,露出一个脑袋,怯生生的叫了一声。
女子又唤了数下,但受到惊吓之后的猫却趴在梁上,不知是吓到了,还是因为太高不敢往下跃,只能不停发出叫声。
其他几个女人一听这一声接一声的猫叫,面露不安之色,不时转头往船坊的方向看去,像是深怕再惊动了旁人。
那唤猫的女子却像是极有耐心,并不在意身外之事,反倒一心唤猫,同时走到那白猫躲藏之处,高高伸出了双臂:
“下来……”
最终那白猫像是听从了主人的召唤,在试了数下之后,鼓足勇气纵身一跃,跳进了女子的怀里。
女子的脸上露出温柔欢喜的笑意,十分爱怜的摸了数下猫头,又以脸贴它,像是找到了自己的命根子般,好半晌后,才抬头深深的看了宋青小一眼,说道:
“您想从哪里听起呢?”
“就从李国朝追击张守义说起吧。”
沈庄的鬼祸是百年前张守义退守沈庄时屠城而起,而张守义屠城,又与遭到了李国朝围攻有很大的关系。
宋青小之前就想从吴婶的口中了解详情,可惜经过了百年的时间,当年的事件传到后来,已经不清不楚,吴婶根本说不大分明。
如今既然回到了百年之前,正好趁此时机,弄清事情前因。
兴许是她之前突然杀人的举动震住了众女,所以她在直呼李国朝姓名的时候,也并没有令几女吃惊。
那抱猫的女人低头沉吟了片刻,像是在组织自己的思绪,好一阵后才重新抬起头来:
“半个月前,张将军攻打聊城失败,率部渡江,退守沈庄。”
她的目光变得幽暗,像是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
“那时李国朝在聊城才刚称王,打了一场胜仗,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便号率手下兵丁,强召商船,追至此地。”
宋青小听到这里,露出淡淡的笑意。
那抱猫的女子见她神情,像是知道她对于自己的这一番话并不如何满意,当即也微微一笑,以脸颊贴了贴爱猫的脑袋,又接着说道:
“我跟您说说李国朝此人吧。”
她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到了猫咪:
“李国朝此人是个读书人,出身贫苦,但出生之时,据说天降异象。”
“他家中种了一些古怪的植物,据说是一神秘女子所赠,种下之后数年都没动静,而他出生之时,那些种子却一夜之间生根发芽,开出一朵朵碗口大的血莲。”
血莲花开,天降异星,天王出世!
这是李国朝自号天王的原因。
他出生后,晚金政府已经呈现出龙脉枯竭之势,各地灾情不断,贪官污吏横行,朝廷却有心无力。
李国朝数次赴考,却都名落孙山,自此恨上朝廷,心生反意。
“此人很有心机,一直寻找机会,在四年前旱灾之际,自称天降皇星,揭竿起义。”
他号称不上贡、不纳税,“有田大家种,有粮众人分。”
所以,一路上吸引了不少人加入进他的队伍里。
加入他的人都是走投无路的穷苦百姓,在苛捐杂税的逼迫下,只求有口饭吃,全家有条活路而已。
随着投奔的百姓增多,李国朝的队伍逐渐扩大,最终一路挥军南下,很快占领了聊城。
“你怎么知道这些?”宋青小听到这里,心中倒是有些玩味,不由问了她一句。
“我怎么不知道呢?”那抱猫的女子听闻她这问话,当即笑了一声:
“我就是当初父母带领,一起投奔李国朝的人之一。”
她说到这里,脸上的笑意更大了些,但这丝笑意却并不到她眼睛。
说话的同时,她抱着猫,那双眼珠也像是猫眼儿似的转了一圈,在红光映照之下,眼中像是带着讥讽之意:
“您看看周围的这些人,又有哪个不是投奔李国朝的人?”
这话倒是有些出乎了宋青小意料之外,她挑了下眉角,还没问出口,就见那女子笑弯了眼睛:
“大王号称不上贡、不纳税,有田大家种,有粮众人分,但除此之外,家中男子入伍为兵,女子无用,则也需要平分。”
“李国朝在聊城自号九天王,设黄白红三营,用以关押女子。”
其中黄营为重,里面所住的是聊城当年一些达官显贵的妻女,样貌娇美动人,颇受他的宠爱,约有五六十人。
而白营次之,营中挑选长相秀丽,年华正盛的女子,作为他的备用奴妾,将来填充进他的黄营之内。
而红营之中,则是一些年老色衰,亦或犯了错的女人,被打入其中,被当作军需。
“什么是军需?”
宋青小听到这里,皱了下眉。
“军需您也不知道吗?”抱猫的女人愣了一下,紧接着笑着解释道:
“大军征战,粮草先行。”
她的一句话,包含了不少意思,令得宋青小面色一冷。
“除此之外,”那抱猫的女子却像是没有意识到她这一刻神色不善般,又低头贴了贴猫的脑袋,轻声的道:
“也供大王军队宣泄,若命好,说不定从红营之中脱身,若命不好,便作了刀下鬼,被人洗剥下锅,作了那盘中餐、肚中食。”
她笑了一声,像是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样可怕的话语:
“乱世女子,性命如浮萍,不过是生也随人,死也随人,哪里由得了自己?”
“……”
哪怕是宋青小经历过不少恐怖试炼,也见识过厉鬼、恶人,但听到这抱猫女子说出的这番话时,依旧目光冰冷,脚用力的往那尸身之上踩了下去。
‘轰隆!’
力量透过尸身,踩塌了那脚踏,发出一声重响,使得船身晃荡不停。
原本提起‘黄白红’三营面不改色的女人,这会儿见到她弄出的动静,却骇得浑身一抖。
那女子勒紧了怀中的白猫,猫受到刺激,发出一声‘喵’的大叫声。
“别怕,别怕。”
抱猫的女子惊扰了爱猫,忙不迭的伸手去抚弄猫的脖子,嘴里发出安抚之声,只是不知这话究竟是在让自己别怕,还是哄着想让猫平静。
第九百八十二章 诱惑
船坊吃力之后拍打着江水,撞击着与之相连的船坊,发出‘哐哐’的轻响声。
可不知是不是害怕弄出动静,引起了监管者的注意,隔壁船坊明明有人在,却硬是一声都不敢吭,与前方热火朝天的战鼓声、呐喊声相比,仿佛一片死寂。
船舱内的几个女人噙着眼泪,提心吊胆的等着船身的动荡平息。
那‘喵喵’惨叫的白猫在女子极有耐心的安抚之下,也逐渐平静。
等到一切归于静谧后,那抱猫的女人才接着说道:
“张将军退守沈庄之后,李国朝便率部而至。”
沈庄富甲天下,人尽皆知。
这里的人富有,城中蓄满了粮食、钱财等。
“除此之外,”抱猫的女子突然说出一番令宋青小颇感意外的话:
“李国朝也受高人指点,说沈庄乃是绝佳的养龙之地,若攻下此地,在此登基称帝,便能建不世之基业,血统能传承千秋万代、生生世世。”
宋青小听闻这话,不由啼笑皆非。
“所以半个月前,李国朝的队伍便围困了此地。”
从李国朝举事至今起,虽说早期吸引了不少民众携家带口的奔逃,可这群人只是乌合之众,李国朝既要应承当年曾经许下‘共分田、粮’的诺言,又要维持这么大的队伍,除了烧杀抢掠,别无法子。
时间一长,民众怨声载道,他已经走投无路,是必定要拿下沈庄的。
“队伍中的粮食已经不多了,而李国朝性好奢靡。”
他自小生于贫穷,却自命天王下凡,不甘于一辈子贫苦。
一朝得势,生活穷奢极欲。
部下大多喜好与他相仿,顿顿粮食铺张浪费,围打沈庄半个月不下,随着粮食短缺,军中人心已经涣散。
“所以自两日前,战事越发密集,已经有人开始商议要杀红营的姐妹,以渡过这个困难时期。”
所以这些船坊中的候选奴妾视红营为地狱,而这些负责监管奴妾的巡使权力便大到了不可想像的地步。
他们掌控这些女人的生死,一句话就可以令她们坠入地狱。
大家背地里既是有心想要争宠,争取机会得到李国朝的宠信,进入黄营之中,一跃成为人上之人。
但同时又害怕闹出太大动静,没有引来李国朝的注意,却引来这些极为难缠的监管巡使。
“您杀死的这个人,原是很有来头的。”抱猫的女子目光落到被宋青小踩在脚下的尸体上,露出既是厌恶、痛恨,却又夹杂着害怕的眼神:
“他有亲戚,是李国朝身边的近臣,全家都很受重视——”
如今死在这艘船上,若是被人查了出来,恐怕整艘船坊的人都要受到连累。
她剩余的话没有说出口,但其他人显然都想到了这样的后果,不由开始轻声的啜泣。
先前宋青小进来的时候还彼此尖酸刻薄说话的几个女人这会儿也不争吵了,绝望的气氛在船舱内开始蔓延。
那年纪最小的女子抱紧双膝,将自己缩成了一团,带着哭音道:
“我不想进红营,我不想进红营——”
“我是侍候过大王的人。”
“侍候过大王的人多不胜数,大王早不记得你是谁了。否则怎么不封你夫人之位,还让你住在这船里?”
几女没和平超过一分钟时间,又开始彼此攻击。
那年纪最小的女子一听这话,气得眼睛都泛了红:
“总比你好,人老珠黄,没人要的东西……”
抱猫的女人冷笑着看着这一幕,眼中带着几分讽刺。
“别吵了,你们是不是想再引来人?”
她这话一说完,原本还在争吵的几女顿时噤声。
但隔了一会儿,又还像是十分不服气:
“还不是怪你?若非你的猫叫,哪里会惹出这么大动静?”
“就是!”
“依我说,这年头,人都活不下去了,更何况还要节衣缩食来喂猫?不如杀了猫,大家分食打打牙祭,既能填饱肚子,又能消灾解祸……”
“你们闭嘴!”
抱猫的女人一听到大家打起她养的白猫的主意,顿时如被碰到逆鳞,也失去了冷静。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争吵,虽说压低了声音,可是表情狰狞而凶狠,言语恶毒,仿佛对方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们其实心知肚明,真正引来了巡察的监管的是宋青小。
甚至杀死了那男人,惹出祸事的也是她。
可她一来就表现出强悍镇住了众女,竟使得这群女人根本不敢责怪她,甚至争吵之间翻起了老账,也提也不提她半句,倒令宋青小有些无语。
“好了,别吵了。”
她斥了一声,先前还恨不能以眼神杀死对方的几女顿时停歇。
“这里就是永清河,抓起尸体,将其扔进水中就是。”
几女一听这话,愣了一愣:
“扔进河里?”
宋青小微微颔首,那抱猫的女子有些迟疑:
“这样不会被人发现吗?”
“谁来发现?”宋青小看了她一眼,反问了一声。
近来战争绵延,河中尸体多不胜数,扔了一具进去,混进尸堆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只要大家闭口不言,根本不可能有人发觉此事。
“可是,可是……”年纪最小的女子结结巴巴的道:“此人来历不凡,他的亲戚是大王身边的近臣——”
她话没说完,宋青小就露出淡淡的笑意:
“船上的人多不胜数。”
光是这些关押女子的船坊便有十几艘,更别提还分了黄、白、红三营。
要想管理这么多人,根本不是一个人可以干完的事儿。
所谓的亲戚一说,最多借此身份狐假虎威谋些便利,不可能周到的处处留意此人生死。
“更何况,”她一脚踩着尸体,双腿微分,上半身倾斜下来,与跪坐在地面目光含泪的少女眼神对视:
“亲戚也分有没有用的,人活着的时候此人才是亲戚,死了不过就是一具尸体。”
散碎的头发从她脸颊两侧落了下来,将她双颊打出片片阴影:
“战乱时期,每天死了那么多人,少了一两个人,根本不会有人察觉的。”
宋青小的话带着极大的诱惑力,尤其是对于此时走投无路的几个女人来说,更像是绝望之中一根救命的浮萍:
“只要你们都不说,就没有人会知道他死在这里。”
她放柔了语气,诱哄着:
“你们几人将尸体抬出去,悄悄的扔进江中,再回来打扫干净此地,就算事后有人追究,但江水早把他尸体冲走,又有谁能查出端倪?”
到时大家都有份扔尸体,这件事情成为大家心中的秘密,彼此都会守口如瓶,自然相安无事。
几个女人顿时被她诱惑,听到这里甚至觉得很有道理,不由连连点头。
那抱猫的女子神色微微一变,像是有些诧异,又像是有些怅然、后悔,但这抹情绪很快消失,竟化为一丝兴奋。
“既然这样,我们就需要快些行动了。”
她一手抱猫,一面往那被宋青小拧下来的脑袋处走了过去,恨得咬牙切齿的将这人头抓着头发提起。
人头的脸上还残留着惊讶,仿佛并没有料到自己会这么快死在宋青小的手里。
“快点……”
她其实还是有些害怕,怀里的猫在看她提起人头的刹那,发出‘喵、喵’的凄厉叫声。
女子的手抖个不停,导致她连猫都有些抱不紧,却仍死死抓着那白猫,深怕一放手便会将其丢失。
其他几个女人都十分害怕,不知是因为对于抛尸感到恐惧,还是因为对于此人残留的恐惧,令她们哪怕赞同了宋青小说的话,却没有人敢鼓足了勇气去动那具被宋青小踩下脚下的尸体。
就算是那抱猫的女子催促,几人却一味的啼哭,不住的咬唇摇头,不敢起身。
“这个时候,没有人可以帮助你们。”宋青小手肘撑着自己的大腿,冷冷望着几个面露绝望之色的女人:
“可以帮助你们的,只有自己。”
她的话语十分冷酷,令得几个女人又是无助的流泪。
“越是优柔寡断,越是容易被人发现。”
她偏侧了下头,清晰的看到了少女眼中的惶恐之色:
“不如早点儿动手,还有一线生机。”
宋青小说完这话,那抱猫的女子低垂下头,以脸颊贴着猫的脑袋,一手还提着人头,没有出声。
“你们是人,并不是所谓的军需。”她语气不疾不徐,说的话却令得几个原本还在嘤嘤啼哭的女子一愣:
“身处乱世,是你们的不幸,但就算如此,也有活下去的方式。人家不把你们当人,你们才更需要把自己当成人,谨记自己并不是只有麻木认命。”
她踩了踩脚下的那具尸身,含着笑意:
“你们看,他并没有你们想像的那么可怕,事实上他也一击就倒,脆弱得很。”
吓住了她们的,只是李国朝建立起来的欺凌女人的制度。
他打压这帮女人的意志,令她们失去反抗之心。
宁愿彼此之间相互仇视,却生不出奋死一搏的勇气。
她们相互监视,既是李国朝制度下的受害者,也成为拥护者,彼此出手抓打之间言语凶狠,却不肯齐心合力,这种认命比什么都可怕,腐蚀着这群女人的内心。
直到此时宋青小的意外闯入,打破了这种诡异的平衡。
“若他不死,你们会被他抓住把柄,投入红营。”
而现在他死了,要是被人发现,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一样而已——“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拼一拼?”
宋青小的话逐渐戳中了几个女人的内心,令得原本惧怕的几女开始动摇,脸上露出挣扎之色。
“这样吧。”宋青小轻轻的叹了口气,“你们将尸体抬出去,扔进江里,若是被人发现,事情败露,反正人是我杀的,与你们无关,到时把所有罪行推到我的头上,绝不牵连你们。”
她这话一说,几女顿时像是顾虑大减,松了很大口气。
“现在,过来抬尸体。”
宋青小将她们的反应看进眼中,不由抿了抿嘴唇,又踢了踢脚下的那具尸身。
几女还有些害怕,但好在已经不再像先前一样哭哭啼啼。
过了一会儿之后,那年纪最小的女子鼓足了勇气,往宋青小的方向爬了过来。
她一动后,其他几人也跟着动了起来,试探着抓住了那尸体的手臂。
人死之后尸身极沉,可是这种沉重,却没有办法与几人心中的恐惧相比。
几女一旦决定动手,便再无退路可言,当即使出浑身力量,将这无头尸身竟抬了起来。
那抱猫的女子抬头看了一眼众人,又怔怔的看了一眼宋青小,目光之中像是闪过一丝水光。
“乔儿姐姐看看外面有没有人。”
决定干了这事儿之后,几人终于恢复了平静,其中一人有些不大自在的唤了抱猫女子一声。
那抱猫的女子显然也不大习惯被人如此称呼,有些扭捏的应了一声,撩起帘子出去看了一眼,接着轻声道:
“没人。”
船靠着江,两侧都是船坊,但好在其他船里的女子不敢轻易外出,深怕坏了‘规矩’引来祸事。
因此几人发出这样的动静,竟都没有人敢探头出来查看。
那尸体被几女抱了出去,‘噗通’一声顺利的扔进江水里。
只见那水波荡漾之间,很快将那尸体吞噬,仿佛一直以来笼罩在众女心中的阴影随着这尸身被抛入水中,一并都散了开去。
抱猫的女子如同泄愤一般,将人头用力的往水中扔出。
水花溅起的声响中,已经泛红的江浪将这颗人头吞并,江水冲击着人头往下,很快消失了踪影。
“原来,原来这么简单吗?”
抱猫女子将人头一扔,脸还贴着爱猫,喃喃的说了一声。
她的身体跟其他人一样,抖个不停,但话语之中却说不出的轻松之意。
“能有多难?”
宋青小的声音从她们的身后响起,几人吃了一惊,忙不迭的转过了身。
“难的只是打破心中的恐惧,迈出第一步,并不是做事的过程。”
只要打破了那自己给自己设立的魔障,所有的事情自然便容易得多了。
几女听闻这话,怔了一怔,抱猫的女人垂下了眼皮,掩住了眼中的神情。
第九百八十三章 恐惧
今晚的夜空被火光照亮,江面被血染得通红,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儿与烟火气,还夹杂着尸体腐臭后的味道,并不好闻,可对于这几个女人来说,却是难得的自由与出格。
只是短暂的欢快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后怕与忐忑。
担忧东窗事发,担忧被人举报,投入红营。
这一夜宋青小就留在船坊之中,她倒要看看那红衣无脸的女鬼把她弄到一百年前,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江中的阴气消失得一干二净,身边的这几个女人各自找了角落,却因为心底的焦虑而难以安睡。
抱猫的女人一晚都在摸着猫的身体,指掌摩挲着猫的皮毛,发出极有节奏的‘沙沙’声,吵得人心神不宁。
江水冲击着船坊底部,发出水波响声,再配着若隐似无的血腥味儿,越发令人难以安寝。
半夜的时候,船上的战鼓声终于停歇,但却不合时宜的响起吹拉弹唱的声音。
有女人尖细着嗓音唱歌,偶尔还有男人们的欢笑诡异的夹杂在内。
直到将近天亮的时候,才终于安静了一会儿。
船坊上的灯光不知何时熄灭,坊内显得极为冷寂。
今日江上大雾遮天,微弱的青蒙蒙的光线从垂落的纱帘、窗格透入,静默的氛围在船坊内蔓延开来,使得船坊之中落针可闻。
宋青小运转完一周灵力的循环之后睁开了眼睛,便看到了几个蜷缩成团的女人。
她们担惊受怕了一夜,好不容易入睡,却睡得并不大安稳,仿佛稍有风吹草动便能令她们胆颤心惊。
‘咚咚咚——’
数道细微的脚步声响了起来,由远及近。
船身轻轻一晃,死寂的船坊很快被唤醒。
几个好不容易才进入浅眠的女人受到脚步声的干扰,很快的睁大了充满了血丝的眼睛。
抱着猫的女人几乎是从榻上跳了起来,第一反应是将自己的猫塞进了榻的角落处。
她惶恐不安的视线在落到正坐在床边的宋青小身上时,顿了片刻,像是瞬间找到了主心骨般,表情一定,那慌张的神情又重新安定了下来。
“送饭了——”
一道死气沉沉的男声打破了船上的沉寂,顿时令得四周有动静响了起来。
但听到这声音的刹那,船坊之上几个瞪大了眼睛的女人却如同活见了鬼般,浑身如同筛糠一般的抖了起来。
‘咚咚咚。’
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道阴影逼近,纱帘被人重重伸手抓开,露出一张既熟悉,又诡异的面庞来。
‘喀喀喀——’
几个女人死死咬紧了牙关,忍住即将蹿到喉间的尖叫,身体抖得如秋风中的落叶。
昨晚那亲手死在了宋青小手下,头都被拧了下来的男人,此时再度出现在了几人面前。
他的脸色惨白,身上的皮肤如被水泡皱了般,湿透的衣裳‘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每走一步,便落出大量带着血色的江水渗进船坊的木板里面。
“吃饭了。”
他以一种阴测测的目光盯着船坊内的几女看,被拧断的脖子还有些歪。
此人以十分迟钝的举动抬起手来,捧住自己的脑袋,‘喀嚓’的响声中,将它推回到了自己的脖子上面。
说这话的时候,他似笑非笑的盯着船坊内的几女看,那神色令人不寒而栗,几女吓得连尖叫声都喊不出来。
宋青小愣了一愣,但很快又平静下来。
她也曾遇到过被自己亲手杀死的人再度复生,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当年的她也被吓得不轻,可如今的她早就已经克服内心的恐惧,并没有被眼前的一幕吓住。
“过来。”
她再度冲这男人招了招手。
这男人依旧如昨晚一样,听到她召唤的瞬间,以一种阴森的目光,拖着沉重的脚步,‘嗒嗒嗒’的往她走了过来。
他每走一步,便在船坊之上留下湿透的血脚印,份外明显。
直到走近宋青小面前的时候,他的脑袋开始结冰,伸出的手渗出水珠。
不等他的手碰到宋青小的身体,昨晚的情景再现——宋青小重重踹击他的小腿,骨头断裂发出清脆的响声。
男人‘呯’的一声半跪到了木脚踏上,那还未粘稳的脑袋再度被宋青小伸手拧了下来。
‘突突——’
他断颈的地方喷出淡红色的江水,很快流进了木脚踏上面。
血腥味儿在船坊内传扬开,他倒下的尸体如同跳出水面的鱼般,拼命的挣扎。
宋青小脚踩在他肩膀之上,用力的踩了下去。
尸体力量很大,但与她相较,却如蚂蚁撼象般。
‘咔嚓’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那男人的肩膀塌了下去很大一块,不多时便再不挣扎,如同死鱼瘫软到了脚踏上面。
这凶残而又似曾相识的一幕看得船坊内的几个女人面如土色,大气都不敢喘。
“现在,你去打饭。”
宋青小看了那年纪最小的女子一眼,吩咐了她一句。
她死死咬着嘴唇,力量大得牙齿咬进肉中,血渗了出来,仿佛将她的上下两片嘴唇粘连成了一片。
听到宋青小吩咐的刹那,她好似有些不敢置信,抬起头瞪大了眼看她。
昨晚被宋青小亲手杀死,并被众人抛尸进江中的男人死而复生再度归来。
而她却像是没事儿人一般,竟又一次神色镇定的将这男人的脑袋拧了下来,将昨晚一幕再现。
“去打饭!”
宋青小见她没动,冷冷的又重复了一声。
这个时候,船坊内的人已经处于极度的恐惧、惊慌之中,她镇定自若的态度、冷静而强势的吩咐,反倒对几女来说形同找到了主心骨般。
“我去。”
抱猫的女人很快强忍恐惧,率先站起身来:
“我去打饭。”
在几个女人之中,她最为独特,胆子也好像最大。
说完这话之后,她吞咽着唾沫将猫塞进了自己的肚腹之中,以宽大的包袍将它盘了起来。
收拾完后,她平复了一番内心的情绪,强忍恐慌,打帘出去。
她走之后,尸体就摆在宋青小的脚边,众人大气也不敢喘,好似渡日如年。
约过了七八分钟后,‘喵’的一声猫叫声中,抱猫的女子提了一小桶食物面色煞白的回来。
“外面的人已经走了。”
她浑身都在抖,有种心中大石落地的放松,也有劫后余生的欣喜:
“他们好像没有发现他没回去——”
几个女人‘嘤嘤’的哭,并不接话,好似已经死到临头了一般。
“把饭分吃了,将尸体再重新处理。”
宋青小望着抱猫的女子,吩咐了一句。
其他几个女人听了她这话,又怕又慌,拼命的摇头,却不敢发出哭音。
“怕什么?”
宋青小见到她们畏缩的神情,冷声斥责:
“他都已经死过一次了,不过是按照昨晚的处理方式,再重新将他处理一次。”
几女如丧考妣,绝望无比。
抱猫的女子顿了顿,虽也感到害怕,却不知是不是年纪最大的原因,比其他几个女人都要镇定,听闻宋青小的这话,抖了半晌之后,竟轻轻的应了一声:
“嗯。”
她放下了手里提着的桶,吩咐其中一个人:
“娟儿妹妹去拿碗。”
那年纪最小的女子被她点名,却坐着没动,抱猫少女见她不动,就警告了她一句:
“粮食紧张,每人每天只有这点儿东西,这会儿不吃,得饿一天的。”
这话一说完,其他人才慢吞吞的各自起身去取自己的东西。
那送来的饭食只得一小桶,里面稀稀落落不知以粗栗混煮了什么肉糜,混成一种并不算稠的羹汤,散发着一种异常诱人的肉香气。
先前还一脸惶恐之色的女人们,在闻到肉味的刹那,顿时都探长了脖子,一脸的渴望之色。
抱猫女分了五碗,桶里便已经被倒得十分干净。
大家盯着碗,默不作声,肚子却‘咕咕’的叫个不停,显然已经饿极。
船坊上原本住了五人,宋青小是半道闯进的,原本没有她的份。
“你们吃吧。”
这里处处透着诡异,先不说宋青小如今早就脱离了对于食物的需求,就算是她需要进食,也不会轻易的吃这些东西。
她话音一落,几人便以极为凶狠的姿态各自抢了一碗肉糜汤,‘咕咚、咕咚’喝进嘴里。
几人像是饿了很多年,喝了又快又急。
倒是那抱猫的女子,在喝了数口之后,终于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般,强忍不舍,硬生生停止了喝这汤羹的举动,将被自己藏在怀中的白猫放了出来,将剩余的小半碗汤留给它喂食。
“吃吧,吃吧。”
她摸了摸白猫的头,语气轻柔的哄了猫两句。
说话的时候,她的肚子还在‘咕咕’抗议。
猫发出‘嗷呜’的声音,低头大口的舔食。
不多时,几人分别吃完了东西,几女一猫甚至将碗都舔得一干二净,像是吃到了什么绝世的美味。
“既然吃饱喝足了,就来处理尸体。”
宋青小踩了踩脚下那具还在‘汩汩’冒水的尸身,冲着几人吩咐了一句。
大家的表情迅速变化,从一开始的餍足到畏惧,都摇着头不敢上前。
“尸体就摆在这里,如果不处理,若是有人发现他的失踪,查到这里,你们都要死。”
宋青小目光缓缓扫视过几人,问道:
“怕什么?他是人的时候,我们都能将他处理了,就算变成了鬼,我们就不能再将他处理第二次?”
她的威逼利诱起了作用,几个女人虽说仍是害怕,但却迫于她的强势,都哭哭啼啼不敢应声。
隔了好一会儿,抱猫的女子鼓足了勇气上前,往那滚落在地上的人头走了过去。
人头之上凝结了一层冰,那冰系力量将它头颅之中渗透出来的血水也冻结,使它的脸像是蒙上了一层淡粉的色泽。
男人的脸庞扭曲,嘴角诡异的微微勾起。
女人吞了口唾沫去提他头发的时候,他的眼皮动了动,像是睁开了眼睛。
“啊——”
受到惊吓之下,那一直以来表现得胆子最大的抱猫女人如同被烫到一般,忙不迭的想将手缩回去。
但缩了一半,一只手掌便将她的手腕抓住,止住了她的手后缩之势。
她吃惊之下转过了头,就见到原本坐在床边的宋青小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侧,握着她的手,以令她无法抗衡的力量往那人头摸了过去。
“怕什么?”
宋青小问了一声:
“他已经死了。”
“可是,”抱猫的女人结结巴巴的道,“可是我看到他的眼皮还在动——”
“有吗?”宋青小问了一声,说话的同时手指如剑,往那人头的眼皮处点了过去。
‘噗、噗!’
两声轻响声中,那两颗眼珠被点破,外鼓的眼皮凹陷了下去,眼珠之中涌出两行血泪,顺着冰层往下流去。
宋青小面无表情,又问道:
“你现在看呢?”
抱猫的女人鼓足了勇气,睁开了眼睛。
只见那人头的眼皮被血水粘在一起,果然没有了动静。
“你——”她像是怔忡了一下,转头看了宋青小一眼。
这一下宋青小再抓着她的手去摸那人头的时候,她并没有再抗拒,而是将这人头提起。
人头被提了起来后,并没有再像先前一样作怪。
兴许是宋青小就在身侧的缘故,抱猫的女人虽说仍是害怕,但却比之前更加镇定。
她甚至在提起人头之后,看着其他人,催促着:
“你们也快将尸体收拾了,娟儿妹妹年纪最小,可以打些水将船内的血刷去。”
若是毁尸灭迹,不会再有人发现这里死过人,大家同时保守秘密,这里的事便永远不会泄露出去,众人都是安全的。
几个女人听了她的话,又确实别无他法,便都应承。
昨晚的事再一次发生,甚至为了防止这具尸体再度诈尸,大家还取了绢帛纱布,将其牢牢裹紧。
夜晚虽说已经过去,可江上大雾遮天蔽日,光线仍是昏暗无比。
船上的乌合之众经过昨日的攻城之战,十分疲惫,此时船上份外安静。
几女齐心合力再一次将尸体丢进水中,为了以防万一,还亲眼看到波涛汹涌的江水将其吞噬,卷裹着男人的尸体往下流去,消失在众人视线之内。
只是船中的那些血印,几女就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仍无法将其洗刷去。
第九百八十四章 不妙
船坊内的木板色泽并不深,那几个鲜红的血脚印在木板之上份外鲜明。
尤其是泼洒了江水上去之后,那些血液像是活了过来般,顺着水流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往外溢展开去,在船舱内部晕开大团大团的红渍来,仿佛盛开的巨大花团。
“刷不掉。”几个女人挽起袖子,拿了刷子坐在木板上,拼命的刷洗着这些印子:
“怎么会刷不掉呢?”
宋青小冷眼旁观着这一幕,并没有出声。
第二夜悄然来临。
这一晚江风特别的大,吹击着船坊,使得江上以铁链穿并的船只相互撞击,发出‘哐哐’之声。
寒风从船坊的纱帘、窗户吹进来,在舱内‘呜呜’的打着旋儿,带来刺骨的寒意及血腥味儿。
几个胆颤心惊的女人兴许是担忧昨日的事再一次发生,入睡之前,竟不再像昨天一样各自找个角落睡,而是距离靠近了些许。
宋青小仍以杀死那巡察的监管使两次的彪悍举动,占据了船坊内的大床。
到了天亮之时,‘咚咚咚’的脚步声再一次响起。
本身就睡得不大安稳的众女听到脚步声的刹那,便如见了鬼般的睁开了眼睛。
才不过两天的时间,她们的脸色就已经十分难看了。
抱猫的女人双颊已经失去了光泽,眼眶下方出现两团青影,像是已经饿了一段时间的难民。
几女都像是预感到了即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一般,没等脚步声靠近,便已经死死咬紧了牙关。
那神色,好像是在等着死神的降临。
‘咚咚咚——’
心脏剧烈冲击着胸腔,发出杂乱无章的撞击声。
正在这个时候,一道阴影再度逼近,映在了那门口被吹拂的纱帘之上。
‘淅淅沥沥’的水花滴落的声响中,血腥味儿从纱帘的缝隙传了进来。
‘滴答!’
‘滴答!’
随着水滴落在木板上的声音响起,船坊内的众人可以清晰的看到地面有带着血色的水渍往船坊内渗进。
“吃饭啦——”
一道异常嘶哑的男声传进了坊内众女的耳朵内,那嗓子像是灌了水,说话时好像还能听到水泡滚动时的‘咕噜’声。
船坊内的几个女人眼中露出骇然而又绝望的神情,好似恶梦再一次重临。
门帘被一只肿胀发白的手拉开,在那纱帘之上留下一个醒目的水印。
一张熟悉而又诡异的脸出现在众人的面前,那眼皮被血糊住,但眼眶中却有大量夹着血色的水花顺着眼睑往外淌,流出两道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色泪痕。
昨日再次死于宋青小的手中,且被众人扔进了江水内的尸体,再一次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他的身上还裹缠着昨日几女为了防止他起尸时拴捆的丝帛,此时如同吸饱了水的海带,垂挂在他身侧,令他走路时的姿势异常的古怪。
宋青小的目光落到了几个女人的脸上,她们的表情已经骇怕到了极点。
几个女人死死的咬住了牙关,绝望蔓延至她们的眼中,令她们的眼珠都在发颤。
抱猫的女人紧紧的抱住怀中的猫,仿佛将其当成自己的精神支柱,不让自己心理防线崩溃般,大气也不敢喘。
只是宋青小却能从她们脸颊颤抖的肌肉看得出来,她们畏惧的并不是眼前这尸变归来的鬼怪。
相比起这男人两次亡者归来,她们仿佛更害怕当日杀死这男人的事情败露般。
她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笑容来。
既然那红衣女鬼还不露面,那她倒要看看,这女鬼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过来。”
与前两日一般,宋青小冲着这具归来的僵尸招了招手,唤他到自己面前来。
那男人眼皮动了动,眼珠虽说已经被她拍爆,但仍像是准确的找到了她的位置般。
他咧了咧被泡得肿胀发亮的嘴,‘汩汩’的响声中,有江水从他口角喷出,他抬腿缓缓往宋青小的方向走了过来。
几个女人的表情微微一变。
抱猫的女人绝望的眼睛之中好似多了一丝其他的光彩,她紧紧抱着怀里的猫,看着那尸体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宋青小的方向走了过去。
‘嗒。’
‘嗒、嗒。’
男人已经走到了宋青小的面前,几个强忍恐惧的女人缓缓抬起头来,屏住了呼吸,看着这极为恐怖的一幕。
一如前两日般,男人以迟钝而僵硬的动作伸出了手来,但在没有碰到宋青小肩头的时候,就已经被她格开。
她的腿再度踹出,‘砰’的一声踢到了男人的小腿上面。
但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
男人的小腿如同钢筋铁板,她这一下踹出之后,竟将她的力量挡了下来,并没有像昨、前日一样折断。
她探出去想要拧断他脑袋的手被一股力量挡住——一只冰冷潮湿的手掌抓住了她的手腕。
被江水泡得软趴趴的皮肤牢牢贴着她的肌肤,水迹顺着相贴的地方涌了过来,顺着她的手腕逆流而上,像是想要钻进她的毛孔,继而钻入她的骨髓之中一般。
“拧不到了——”
男人阴测测的望着她笑,那被血粘住的眼皮颤了颤,像是想要再度撕开。
“唔——”
这一幕落进几女眼中,令她们情不自禁的发出一声隐忍的呜咽。
宋青小坐在床榻之上,那被泡发了至少一倍有余的僵尸站在她的面前。
肿胀的尸身将她的身形完全遮挡,落进众女眼中,令她们生出不好的预感来。
希望像是被打破,恐惧开始在几女心中蔓延。
那泡发之后变形扭曲的脸往宋青小靠近,说话时一股淡淡的尸气随着冰冷的水珠从尸体的嘴中喷溅出来。
冷水喷落到她脸颊的瞬间,令得宋青小一个激灵,脖颈之后鸡皮疙瘩瞬间就立了起来。
但这种感觉只是影响了她片刻,很快她的目光恢复了清明。
她的力量她心中有数。
融合了蓝血之后的肉身经历过两次雷劫的洗礼,如今已经不亚于七阶巅峰之境的妖兽。
先前她踹出的这一脚,不要说一具尸体,哪怕就是炼制过的钢筋铁骨,也要被她生生踹断。
可是这具尸体却挡了下来,可见有很大古怪。
不过这种念头只是在她心中一转,危机当前,宋青小很快将这一丝杂念压抑了下来。
没等这男人的眼珠睁开,她另一只手一摊——
一支以冰雪凝铸的短剑出现在了她掌心里面,她反手一挥。
‘嗖!’
剑气化为银虹,‘铿’的一声砍到了他脖子上面。
脖子在这股力量斩击之下,裂开一条巨大的豁口。
‘噗嗤’的声响中,大股大股水流像是瀑布,从那裂口之中涌了出来,顺着脖子往下蔓延。
“我要杀你,可不只是拧断脖子而已。”
她话音一落,又运足力量,再度往他的脖子处砍了下去。
‘砰!’
那裂口再受一记斩击,又被切得更开。
半个脖子被撕裂,男人沉重的脑袋往一侧歪垂下去。
他不得不放开了宋青小一只手,以便去抬住自己的脑袋。
宋青小推了他的尸体一把,腾出些许空间,又双手握剑,再度砍了出去。
‘噗通!’
这一次剑气顺利的从他脖颈穿透,将残余粘黏的颈子断切。
脑袋‘咚’的一声落地,那无头的尸身晃了晃,‘砰’的倒落地面。
宋青小甩了甩因为用力过度而酸胀的胳膊,站了起身来。
她的目光落到了不远处的几女身上,她们的目光呆愣,仿佛不敢置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眼里的绝望化为混沌之色,但细看之下却好似有一丝光彩出现。
好似破开云雾而出的太阳,迅速将这一丝阴霾驱散。
“还愣着干什么?”
宋青小手握着冰剑,居高临下的看着这几个跪坐在地上的女人,淡淡的吩咐:
“去打饭。”
她面前还摆着一具正在抽搐的尸体,被斩落了脑袋之后,那男人好像还未气绝,伸出湿嗒嗒的手掌想去抓她,却被她提足踩了下去。
脚辗压着泡发涨大的手掌,发出‘吱唧’的响声,还有血水四溢。
‘喀喀’的骨头断裂声在宋青小脚下响起,那手掌极力挣扎,却无法逃脱她的钳制,最终如条僵死的虫,安静了下去。
宋青小一手提着冰剑,一手漫不经心的将手腕上被男人抓捏之后留下的水渍擦去,神色平静,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她的手腕处明明留下了一圈青紫的印记,但她却半点儿没有发出惨叫与痛哼。
几个女人的目光之中缓缓出现一丝光泽,那抱猫的女子不再需要她出言训戒,主动再次将猫藏起,提起昨天那只打饭的桶,打了帘子出去。
她这一次打回来的饭比昨日还要多些,里面的羹汤几乎要满溢了出来,使她提着的时候都有些吃力。
那年纪最轻的少女一见她平安归来,忙不迭的起身去拿碗。
与昨日一样,羹汤分为了五碗,但今日份量颇多,桶里还剩了一些。
负责分配羹汤的抱猫女子犹豫了一下,看了宋青小一眼:
“不如,你也吃些——”
这是从前日宋青小进入这船坊以来,这几个女人第一次对她试着释出微弱的善意。
其余几个正端着碗狼吞虎咽的女人也点了点头,那年纪最小的绢儿喝羹的动作一顿,偷偷将脸庞从碗后挪出少许,露出半只充满了红血丝的眼睛:
“你的脸色有些糟糕,可能是昨天没有吃太多的东西——”
“吃点儿吧。”抱猫的女人又劝了一句。
其他三个女人没有说话,吞咽的声音中,她们将脸藏在碗后,偷偷的打量着宋青小的反应。
她没有照镜子,但能从几个女人的神情、语气之中,感应得到她们说的应该是真的。
从她迈入古怪的红雾,进入这百年之前后,她的力量就受到了影响。
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仅止是她的力气在减弱,同时她的灵力、神识也跟着在减退。
在砍杀这具尸体的时候,灵力有些不听使唤,甚至用了数次,才将其砍倒在地。
若无意外,在接下来的时间中,这具尸体恐怕会再度回归,而她灵力一旦减弱,极有可能会陷入危机里。
抱猫的女人提着桶,桶内装着肉汤,散发出香浓的气息。
令宋青小感到有些不妙的,是她原本对于这样的食物已经失去了需求的身体,此时在闻到肉汤的味道时,肚子竟发出‘咕咕’的鸣响之声。
一种久违的饥饿感涌上了心头,令她嘴中开始疯狂的分泌唾液。
热气滚涌而上,将那抱猫女人的脸庞映得有些模糊。
她可能以为宋青小没有听到她说的话,不由提着桶往前迈了一步,离宋青小近了些:
“吃一些吧,填填肚子——”
她小心翼翼的劝:
“你已经两晚都没有吃过东西了……”她的目光隔着热气与宋青小的眼神相对:“吃了之后,你会感觉好一些。”
‘咕噜!’
肚子传来饥饿的声响,肉汤的吸引力大增。
饥饿影响了宋青小的状态,使得她提在手中的那把冰剑都像是维持不住,开始逐渐融化,并往下滴着冰水。
她的力量在减弱,体内的筋脉像是在渐渐枯萎。
宋青小眼皮下垂,掩住了眼中的冷意。
如果她没有猜错,此时喝过了肉汤之后,她的力量才会得到恢复——才能应付被她杀死的男人尸身的又一次回归。
可是这试炼场景之中,又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这肉汤对她如此有用,其中必定有鬼。
“不用了。”
她摇了摇头,克制住身体本能的渴望,平静的回了抱猫的女人一句:
“你们分食就是。”
她这话一说完,抱猫的女人愣了一愣。
其他人已经大口在喝,发出‘咕噜、咕噜’的喝汤声。
就连抱猫女人怀中的那只白猫也像是饿了,不安的钻出一只脑袋,发出‘喵喵’的叫声。
见宋青小一再拒绝,那女人也并不再劝,当即点了点头,很快也端起了自己的那一碗,快速的喝了起来。
不多时,几人喝完,都以一种极为诡异的眼睛盯着桶中剩余的饭食。
几人像是要打了起来,但宋青小坐在一侧,以一种警告般的眼神盯着几女。
她数次斩杀男人尸身,在这间船坊之中建立起了独一无二的威信。
在她目光之下,几女不敢造次,最终决意将剩余的粥分食。
第九百八十五章 目的
一会儿之后,几人终于吃完了,将碗也舔得干干净净,才依依不舍的将碗放了下来。
今日送来的羹汤比昨日更多,但几个女人都像是没吃饱的样子,甚至仔细听还能听到肚子‘咕咕’的鸣响之声。
“吃饱了,就将尸体收拾了。”
宋青小等她们吃完之后,才踢了一下尸体,吩咐了一句。
几个女人期期艾艾的应了一句,可能是有了前两日的经历,她们虽说仍感害怕,但却知道无法逃避。
顿了一会儿,几人相继鼓足了勇气上前,去抓抬这具男人的尸体。
那尸体比昨日还要沉一些,大家怕他再回来,甚至抱猫的女子抱了一只沉实的香鼎与他的尸身捆在一起。
几女合力将他的尸体抬出船坊,扔进了江水里。
船坊内的地面上比昨日又多了些血脚印,绢儿与另外三人打了水,各自拿了把刷子洗刷着地面的血印。
只是与昨日的情况相似,无论她们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将这些血脚印除去。
且随着江水浸入,那血色越渗越多,几乎要将船坊门口至床榻这一段木板全部染成红色。
“洗不干净啊——”
绢儿一面刷着地板,一面颤声叹了一句。
她越是用力,那血色便越深。
船身随着她的力量微微的晃荡,船底拍打着江水,发出‘哗哗’的水波响声。
天色逐渐暗了下去,第三夜即将来临。
可能是在这几日相处的过程中,众女有了共同的目的,不再像以往一样争风吃醋、吵闹不停,彼此的关系倒像是融洽了许多。
夜幕到来的时候,寒意侵袭之下,几女靠得更近,颇有相互依偎取暖之意。
这一点变化令宋青小不知是该忧还是喜,灯光熄灭之后,她感觉得到几女的目光若隐似无的落在了她的身上,仿佛透过黑暗在观察着她的状态。
黑暗之中,宋青小开始感到疲困。
这可不是一个好信号!
从她踏入修行的大门之后,随着实力的增涨,灵力滋养她的筋脉,使得她早就已经不再需要靠睡眠、食物来增加自己的体能。
强大的神识令她可以保持神智的清醒,可此时她却觉得眼皮异常酸涩,肚子‘咕噜、咕噜’响个不停。
船坊内份外静谧,几个还没有完全睡着的女人应该也清楚的听到了她肚子饥饿时发出的声响。
黑暗之中,有一种诡异的气氛萦绕在船坊之中,像是暴风雨即将来临前的短暂宁静。
宋青小并不慌乱,试炼场景的历炼令她性情沉着,忍耐力也异常惊人。
她强行抵抗着睡意的侵袭,每当眼皮酸涩的时候,就重重的咬一口自己的舌尖与嘴唇。
直到闻到血腥味儿了,刺痛将睡意逼退,令她保持着清醒。
她试图感应灵力,可筋脉仿佛与外界断了联系。
神识也在急速的退化,她在想要呼唤诛天剑的时候,被她蕴养在体内的小龙魂没有半点儿反应。
天一点一点的开始透出青光,船坊内的黑暗被驱离,但那股绝望与恐惧却较之半夜的时候更甚。
经历过前几日的遭遇,宋青小清楚的知道再过不久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等到天蒙蒙亮时,‘嗒嗒’的脚步声会响起。
那死于她手中三次的男人,会再一次回归,且一次比一次更强、更狰狞。
与这具永远无法打倒,并彻底杀死的尸体相较,她的力量越来越衰弱。
若是她力量彻底丧失的时候,又该以什么样的方法活下去?
一种恐惧感化为阴寒,钻入她的脚底,并迅速的蔓延至她周身。
“回来!”宋青小的脑海之中,响起了踏入红雾之前,老道士撕心裂肺的呼喊,在唤着她退回去。
“回去吗?”她心中生出这样一个疑问。
仗着自己的实力,贸然进入此地,结果陷入了这样一个困境,“是不是真如师傅所说,我不应该进入这里?”
这样的念头刚一生出,悔意便如潮水般生起。
“进入百年之前,与一群不知是人是鬼的古人相聚,任务一无所知,独身一人,不如留守在黑船之上,至少我有力量在手,可以抵御煞尸。”
她默默思忖:
“再不济,有师傅、大师兄站在我的身侧,他们一定会拼了命保护我的。”
想到这里,她似是更加的后悔:
“我答应过师傅一定要回去的,可是如今我被困在这里,力量消失,我又该怎么回去?”
她越想越是沮丧,鼻尖发酸,眼眶中像是有水意要溢了出来般:
“若是我不能再回去,师傅不知道多伤心。”
“对了!”
她的目光一转,透过朦胧的光线,看到了被抱猫女放在船坊箱柜之上的那只小桶。
那是装羹汤的桶,每日凌晨的时候,就会有专人送餐来。
如今她的状态不佳,实力下跌,与她连日以来滴水未尽可能有很大的关系。
正如那抱猫女子所说,自己若是吃上一些,是不是力量就会恢复呢?
这个猜测一涌入宋青小的脑海,顿时令她意动无比。
她享受过实力超群的滋味儿,一旦力量退弱,自然便会令她心慌无比。
当曾经在她眼中弱小如蝼蚁一般的存在变得比她更加强壮、恐怖,足以威胁她的生命,令她无能为力的时候,她对于力量的渴望便成倍的增加,恨不能立即恢复自己的巅峰时期。
“等到羹汤送来的时候,若有多的,我一定要喝上一大碗!”
她暗自打定主意,想到此处,甚至贪婪的吞了一大口唾沫。
‘咕咚。’
声音在船坊之内无比响亮,其余几女一定听得十分清晰。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正在这个时候,宋青小缓缓的睁开了眼睛,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从踏入红雾之后,却被拉入了百年前的场景时的那一刻,宋青小一直在想那女鬼所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
发现力量减弱的那一刹,她确实有过惊讶,也有过疑惑,且在发现身体退化,饥饿、恐惧、疲乏等久违的感觉重现的时候,她曾试图以强大的毅力克制。
忍耐、克制对她来说已经得心应手,仿佛刻入她的心中,成为她的本能。
可她却发现,越是克制,那种感觉就越是钻心。
且这种没有目的忍耐并不聪明。
她被困在局中,不知设局的那一位到底打着什么主意,只能被动的任人摆布,难以破局。
这个时候,宋青小索性放开心中的桎梏,放任自己心底的欲望,仅保留一丝识海的清明。
而正是因为这一举动,才令她想明白了许多事。
“你想要我感受到她们的煎熬,所以剥夺我的力量,让我感应她们的恐惧。”
将她与这些女人送到一处,让她逐渐变为一个普通而弱小的女人,品尝百年之前,这五个女人曾经经历过的绝境。
饥饿、不安与害怕攻击她的心境,而唯一能拯救她,并令她脱困的,便唯有那一桶肉羹。
事有反常即为妖。
桶里的肉羹究竟是何来历呢?
抱猫的女子明明说过,李国朝不事生产,纠结乌合之众成军。
为了应承当日他曾说过‘共分粮田’的诺言,便唯有以烧杀抢掠来填补军需。
所以他集结大军攻打沈庄,原因是沈庄富裕。
可是打了好此时日,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仍未攻下此地,那么军中又哪来什么肉羹,甚至惠及了这群白营的女人?
“一些年老色衰,亦或是犯了错的女人,便被投入红营之中,当作军需。”
“军需您也不知道吗?”抱猫女子曾说过的话在宋青小的识海之内响起:“军需,自然是要满足军中所需为先。”
“大军征战,粮草先行。”
“……若命不好,便被人洗剥下锅,作了那盘中餐、肚中食。”
“原来,这就是肉羹。”宋青小的心中长长的叹了口气,“这是想要我吃着她们的肉,才能脱离困境。”
也就是说,作局的红衣女鬼,想要逼她打破心中的人性,彻底化身为与她们一样‘鬼’,与她们一样沦落至同样的境地。
摆在宋青小面前的就是两条路:
一是吃肉,恢复力量。
可如此一来,当日她与这抱猫女等人所说的一番慷慨激昂的话,便成为了笑话一般,自然会被她们所不耻、排斥,最终会引发什么样的异变,宋青小并不清楚。
——毕竟她此时生在红雾之中,眼前这群女人虽说看似柔弱、无助,且又不知反抗挣扎,只知逆来顺受,被人蹂躏,但宋青小从不轻易小看任何一个人的潜力。
二是拒绝吃肉。
但若不食用这肉羹,她的力量会受到限制。
虽说她遵循了自己的诺言,做到了当日她曾跟几女说过的话,但力量丧失之后,她会面临十分危险的境地。
其一是那杀之不死的可怕煞尸,一次又一次的化为恶梦回归。
其二则是这群女人。
她们生于乱世,已经习惯啖食同为女性的血肉,且已经表示了认命,并开始适应这样的规则。
也就是说,她们是这特殊时代中出生的不幸者,但同时她们也被动的适应了这时代强加于她们身上的规则,不再去反抗,且化身为吃人者。
宋青小的力量强悍时,她们顺服于她。
而当她力量微弱的时候,她们会不会反过来将她吃了呢?
宋青小皱了皱眉。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船坊内的几人都像是各自在打着各自的主意。
‘嗒、嗒、嗒。’
外面那熟悉的脚步声再一次响起,伴随着‘哗啦啦’的江水淌落时所弥散开来的寒意。
“开……饭了……”
阴测测的男声再一次响起,刺激得船坊中的几个女人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了。
与宋青小预料中的一样,那已经被江水泡得不成人形的男人再度归来,且化为了更为恐怖的存在。
她的力量经过一夜的时间,已经弱得不可思议,以灵力召唤出来的不再是冰剑,勉强成形一只短小的匕首。
宋青小一夜之间仿佛回到了当年第一次进入试炼,躲藏进水缸之中,与医生殊死搏斗之时。
她像是一头凶狠的野兽,手脚并用,且不畏生死。
哪怕身上留下了伤痕,力量已经大不如前,却仍用那把冰晶所形成的匕首,将那具泡发的男尸的脸戳成了筛子。
她好久已经没有打得如此吃力,也没有受过这样严重的伤,可是这却无损于她的风采、气质。
宋青小翻身坐压到尸体之上,按住那还在顺着伤口往外喷着水珠的男人的脑袋,举起匕首,用力往他的脖子处割了下去。
冰刃不大锋利,缺少了灵力的加持之后,更是钝得惊人。
每割一下,手下的尸体便弹动数下,‘突突’涌出大股大股被稀释后的血水,沾了她一手掌心都是。
但宋青小目光坚毅,使出浑身力量,坚持不懈,仍将这脑袋从尸体上割离。
不知过了多久,那泡涨了水的脑袋终于被完全切落,先前还在挣扎的尸体顿时失去了动静。
“去打饭。”
她气喘吁吁的抬头,脸已经瘦得变了形,仅剩皮包着骨头。
一夜没睡,令她的眼窝下陷,眼底化为青黑色,像是一夜老了十岁。
但她的眼神却一如往昔,不,甚至比之前还要锐利。
仿佛如即将出鞘的剑,透着凛冽的寒意。
被她目光看到过的女子都缩了下肩膀,面露惧色,不敢与她视线交汇。
抱猫的女人呆愣着站在角落之中,看到了她先前屠宰男尸的那一幕,紧咬着嘴唇,若有所思。
绢儿以及其余三名女子各自抱膝而坐,神色惨白,不敢出声。
‘喵。’
一声猫叫声将抱猫女子惊醒,她犹豫了一下,仍是主动站起了身,提起了那放在箱柜上的小桶,走了出去。
不多时,熟烂的肉香传进船坊之内,抱猫的女子竟一手提了一个小桶回来,一脸的兴奋:
“今日有两桶食物。”
食物匮乏,昨日她们分食了一大桶,几人都没有吃饱。
听闻今日有两桶食物的时候,船坊内的其余四个女人都‘咕咚’的发出响亮的吞咽口水的声音。
“为什么食物会有多?”
宋青小坐在那冰冷的尸体之上,浑身乏力得像是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近身肉搏之后的脱力感涌了上来,周身每一块肌肉都无比的酸疼。
第九百八十六章 谈话
失去了修为的加持之后,男女力量的差异便已经显现了出来。
更不要提宋青小所面对的,还是一具不知疼痛、害怕以及力竭为何物的尸体。
她赢得十分艰难,周身伤痕累累。
甚至当日从云锦宝衣坊中,以极大代价换取的那件云氏号称的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天蚕宝衣也被抓烂,这使得她看起来异常的狼狈。
“不知道。”抱猫的女子对她有本能的畏惧。
宋青小这会儿看起来十分虚弱,可她的眼神却十分凌厉,带着一种令人不由自主折服的霸气,使她下意识的放低了自己的声音:
“兴许是粮食有富余。”
“不可能!”宋青小冷声将她的话否认,她看起来十分糟糕,可她的气势却半点儿也不输几女,甚至将她们完全盖制:
“你们吃完之后,去看看隔壁,还有没有人。”
“你,你不吃吗?”
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那年纪最轻的绢儿强忍瑟缩,问了她一句。
宋青小偏了下脸,远处有一台梳妆镜,从她进入这船坊以来,因闹出动静杀死了那男人之后,船坊便被恐惧所笼罩。
船中原本住的五个女人失去了梳妆打扮的心,那镜子也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阴影。
此时她坐在尸体之上,灰蒙蒙的镜面之中映出她朦胧的影子。
哪怕照得并不十分鲜明,宋青小也能看到自己糟糕至极的身影。
她的脸颊呈现没有生机的灰白色,越发衬出她眼圈的深凹以及黑。
数夜没睡,眼底已经布满了血丝。
几天的功夫而已,她的身体已经瘦得近乎凹陷了下去。
被撕破的衣裳空荡荡的挂在她手臂之上,包裹着她细如芦杆般的胳膊、腿。
唯独她的目光清冷,亮得惊人,与镜中的自己对视时,那镜内的影像明显缩了缩身体。
“不吃。”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淡淡的应了一句。
镜子里的人影在听到她说话的刹那,脸上露出一丝扭曲之意,仿佛对她的这个答案极不满意。
“可是——”
那年纪最小的女子偷偷看了她一眼,“你的脸色很难看了。”
多日未进粥水,使得她的嘴唇已经干裂,说话的时候脆薄的嘴唇绽裂开来,沁出血珠,顺着她的嘴角往外抿。
“你,你还有力气吗?”她端着粥碗,目光闪烁,问了一句。
其余几人听到她的话,都停下了喝粥的动作,侧耳倾听。
宋青小还垂着头,急促的喘息,但听到她话的刹那,却抬起了眼皮,目光锐利:
“你可以来试试。”
‘呼——呼——’
说话的时候,她喘的很厉害,脱力的双肘撑在分开的膝盖上,双手下垂,但那只抓着冰匕首的手却握得很紧。
匕首其实已经在融化了,‘滴滴答答’的往下淌着水。
可不知为什么,被宋青小以这样的目光盯着看的时候,那绢儿竟缩了缩身体,露出畏惧。
她不敢招惹宋青小!
此时的她十分虚弱,可却透出异常危险的气息,仿佛一只凌厉而又凶悍的野兽,浑身透出令人胆颤的杀机。
‘咕噜!咕噜。’
喝肉汤的声音重新响起,那年纪最轻的女子的试探在宋青小目光威慑之下,最终退缩、畏惧。
只是宋青小心中清楚,这不过是一个开端而已,并不是结局。
这一场百年前的时光之旅不知什么时候是尽头,真正的考验还未来临。
随着她力量的减弱,煞尸的日益强壮,这些吃饱喝足后的女人的试探会越来越频密,也就意味着更重大的危机还在后面。
最严重的不仅止是如此。
外在的威胁便罢,可是她内心之中,好像还有另一道‘意志’,在环境逐渐恶劣之后,开始攻击她的心境,试图影响她的意志。
宋青小的目光又往铜镜转了过去,镜中‘人’的目光与她相对,似是既有些畏缩,又有些怨恨。
她冷冷弯了弯嘴角,看到血液从裂开的嘴皮中渗了出来,被镜内的‘宋青小’十分贪婪的舔食干净。
紧接着她不发一语,休息了一阵之后,伸腿一勾,将摆在床榻一侧的一只木凳勾了过来,用力一掌拍了下去。
‘呯!’
手掌劈到木凳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若是以往,以她力量之强,这一掌下去不止木凳碎裂,就连船体恐怕也要破开一个大洞。
可此时她力量减弱之后,这一掌拍落下去,凳子仅只是发出一声被捶击的声响。
力量反震回来,倒震得她手掌、手臂都异常的酸疼。
几个正在喝着羹汤的女人听到动静,吓得不轻,手一抖之下,捧着的碗都险些摔落了出去。
‘哐!’
宋青小一发现拍不碎此凳之后,索性将其提了起来,用力的往地面掼了下去。
‘咚——’
船坊受到重击,木板之上被凳子砸击之后,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痕。
船身晃荡不止,几个坐着喝羹的女人骇得花然失色,偷偷盯着宋青小的举止。
宋青小却不理她们,蓄积了一会力气之后,又举起凳子,再次砸往地面。
‘哐!’
“姑娘——”
这下几个女人顿时坐不住了,就连抱猫的女人脸上也露出恐惧之色,忙不迭的出声阻止:
“如此大的动静,可能会引来其他的人——”
宋青小也不说话,又提起凳子往地上砸。
‘哐!哐!哐!’
每砸一下,船身便用力的摇晃,地面留下很深的凹印。
船坊内的木板在重力击打之下断裂,几个捧着碗的女人急得泪流满面,如热锅上的蚂蚁,却没有人敢出声阻止。
砸了数下之后,那凳子终于‘哐铛’散裂,宋青小这才捡起了其中一条凳子腿,以手中的冰刃削了下去。
那冰刃已经威力大减,可上面残余的冰系力量用来削这木料却是足够的。
木屑翻飞之中,一把形状古怪的木质匕首很快显出雏形。
绢儿以碗挡脸,偷偷与其他人交换着眼神。
约数秒之后,‘咕噜、咕噜’的喝汤声再度响起,大家好像又暂时恢复了平静。
冰刃融化的速度加快,水流顺着宋青小的指缝往下滴,将木质的匕首浸湿。
失去护体的灵力之后,她的手指被冻得通红,且有不听使唤的架势。
但宋青小目光专注,强忍酸麻的胳膊,以越来越细的冰刃销着木质匕首,将它尽量打磨得锋利。
不知过了多久,那冰刃已经薄脆如纸,在她一捏之下,‘喀嚓’一声断裂,最终化为水流渗进木质匕首之内。
宋青小这才抬起了头,勉强以冻得僵冷的手将这匕首抓住,抬头去看其他人。
她们已经喝完了粥,正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她看,见到她的目光之后,又不敢与她对视,忙不迭的将头转了开去。
五女一猫都吃了东西,可是几个女人的气色像是比吃了东西之前还要糟一些。
‘喵。’那白猫的皮毛没有宋青小第一天看到的时候那样顺滑,眼里也不再露出警惕。
见到宋青小的目光落到它身上时,这只初见她时表现畏惧的猫竟咧开嘴,发出‘哈’的警告音。
“你。”
宋青小无视了这只冲着自己哈气的白猫,伸手一指名叫娟儿的女子,吩咐她:“去隔壁船坊上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左右几个船坊都要看,直到看到人后才回来。”
“你们过来处理尸体,”这短短几句话一说,便令她有种气都喘不过来的感觉。
话说了一半,又停了片刻,喘了数口气后才继续道:
“末了打水洗刷血迹。”
地面的血已经越来越多了,几乎要蔓延了半个船坊。
今日杀人的时候动静过大,甚至连她躺的床铺之上也沾了不少的血迹,看起来怵目惊心。
几人听闻她的吩咐,面面相觑。
宋青小一握手中的匕首,微微抬起了头,目光之中杀机凛然,几女顿时畏惧,顺从起身,按照她的吩咐行事。
娟儿哭哭啼啼的出去,抱猫的女子小心的挪过来去搬动被她砍掉在地的脑袋。
今日战况惨烈,地面、床铺之上全是残碎的血肉渣沫,还带着淡淡的尸气。
“你,你又何必——”
抱猫的女子将那被戳烂了脸孔的脑袋提了起来,神色复杂的看了宋青小一眼:
“我们女人,何必如此拼命,”她声音低哑的开口,像是劝说她一般:
“女子本来就不如男人,只需要保持貌美,讨得大王欢心,自然会有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甚至会福泽家人——”
她说话的时候,摸了摸怀中的猫:
“容貌、长相才是女人最大的优势。”她说到这里,看了看宋青小,像是对她此时狼狈的模样有些遗憾、同情:
“你长得也不错,凭你原本的模样,若是有心争宠,大王一定会宠幸于你,若你有要求,甚至会派来士兵保护,又哪需要你如此努力?”
几人之中,她对于宋青小似是最为亲近,这一番话也说得很是推心置腹的样子。
可她说完之后,宋青小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清冽。
女人的语气在发生变化,她清楚的记得,最初她进入船坊,这抱猫的女人提到李国朝的时候,明明并无多少尊敬,甚至直呼其名。
可这才几天的功夫,却像是被驯化了般,已经口称‘大王’,语气显出恭顺。
她伸手想去摸女人怀中抱着的猫,那女人却极为警惕,抱着猫后退了一大步,面露防备之色。
“你说的,好像在形容你的猫似的。”
宋青小手扑了个空,最后无力的垂了下来,搭在她的腿侧。
她却露出笑意,盯着那一手提着人头,一手抱着白猫的女人:
“不需要思想,不需要努力,只要媚上争宠,求来一口饭食,便已经足矣。”
抱猫的女人听了这话,愣了一愣,面色微微一白。
“但这样的代价太重了,不值得。”她抬眼去看那神色怔愣的抱猫女:“相比起任人施舍,我想要的东西,更喜欢自己去拿。”
她顿了顿:
“这样我抓得更紧,别人也夺不去。”
说到这里,她踩着脚下的尸体,将其磨蹭着船坊木板,发出‘吱嘎’的响声:
“没有士兵的保护,我也能将他杀死,保住我的性命。”
她补了一句,轻轻将手中的匕首提起:
“我从不轻易放弃。”
“……”
抱猫的女人瞳孔紧缩,死死的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仿佛因为她的这一番话而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她甚至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胸脯剧烈的起伏,像是想要尽力平复内心的情绪。
“你,你难道不害怕吗?”
“我怕。”宋青小点了点头,并不掩饰内心的想法:
“但我越是害怕,越会提醒自己要更加强大,不要松懈,才能更好的保护自己。”
抱猫的女人眼中闪过一抹亮色,但很快又像暗淡了下去。
宋青小的话对她刺激极大,她沉默了许久,才步履蹒跚的提了人头出去。
其他几女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也各自安静了一阵,才合力将那尸体抬出去,扔进了江流里。
这样的事大家已经干了几天,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的恐惧。
约摸一刻钟后,大家正拿了刷子洗刷船舱的时候,那娟儿才面色苍白的回来:
“左右的船坊已经空了,我走了好几条船,才看到了人影。”
大战已经持续了好几天的时间,军中粮食欠缺,但近日以来众女领到的餐食却一日多过一日。
再联想到四周空余的船坊,几女都有了不好的预感,听到这话的时候都面色难看无比。
约摸一刻钟后,大家正拿了刷子洗刷船舱的时候,那娟儿才面色苍白的回来:
“左右的船坊已经空了,我走了好几条船,才看到了人影。”
大战已经持续了好几天的时间,军中粮食欠缺,但近日以来众女领到的餐食却一日多过一日。
再联想到四周空余的船坊,几女都有了不好的预感,听到这话的时候都面色难看无比。
约摸一刻钟后,大家正拿了刷子洗刷船舱的时候,那娟儿才面色苍白的回来:
“左右的船坊已经空了,我走了好几条船,才看到了人影。”
大战已经持续了好几天的时间,军中粮食欠缺,但近日以来众女领到的餐食却一日多过一日。
再联想到四周空余的船坊,几女都有了不好的预感,听到这话的时候都面色难看无比。
第九百八十七章 梦魇
兴许是周围的船坊已经没有了其他人,周围静得落针可闻。
恐惧到了极点的五女有意识的屏着呼吸,船坊之中静得像是一处墓穴,听不到半点儿动静。
黑暗之中,宋青小仍占据了船坊内最大的床铺,可是她的心跳得又快又急,根本难以入睡。
外头的风‘呜呜’的吹,湍急的江水拍打着船底,使得窗户撞击着船身,发出‘咔咔’的响声。
床铺、脚踏上的血迹难以洗抹干净,带着淡淡的腥臭之气,化为无形的恐惧冲击着宋青小的心境。
一双泛着幽幽绿光的大眼睛如同黑暗之中两点鬼火,冷冷的往宋青小的方向逼近。
‘喵呜——’
猫叫声在夜里显得格外的响亮、阴森,宋青小睁开了眼睛,冷冷的喝了一声:
“滚回去。”
她试着想要调动体内的灵力,却力不从心,便唯有将那把木头削成的匕首抓紧。
‘喵——喵——’
白猫不安的停下了脚步,爪子抓着地板,发出刺耳的抓挠声。
其他人屏息凝神,听着一人一猫的动静。
约对峙了半晌之后,那白猫终于退却,缩回了主人怀中,这一夜安然过去。
天蒙蒙亮的时候,男人的尸身再一次从江中爬起。
一场恶战,宋青小最终勉强惨胜。
接着是第五夜——
第六夜——
第七夜——
每一夜过去,新的一天来临的时候,对于宋青小来说就像是经历了一场地狱之旅。
她的身上已经伤痕累累,大腿、胳膊瘦得惊人。
脸颊深深的凹陷,仿佛一层皮薄薄的粘在了她的脸颊上,显出她的一双眼睛大得有些离谱,看人时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没有食物的滋养,她像是一具干枯的骷髅,脆弱的骨头顶着薄而暗淡的皮肤,却透出一种凌厉。
船舱中到处都是血,几乎将整个船舱全都染红了,带着浓浓的血腥味儿。
最近几天,附近的船舱越来越空,但送来的食物却越来越多,可是几个女人的胃口也随之而增涨,像是永远都填不饱似的。
宋青小坐在床榻边,左手的小臂折裂,森白的骨头带着皮肉穿刺出肌肤,殷红的血顺着她细弱的手腕往下滴。
锥心刺骨的疼痛令得她的身体本能的在颤抖个不停,可是她却庆幸有这种疼痛的刺激,令她保持清醒。
数日数夜已经滴水未尽,除了来自身体的压力之外,还有来自外界、内心的威胁。
她的识海之中好像还有另一道意识,呐喊着想要回到百年之后,回到老道士、宋长青的身侧。
那是属于另一个‘宋青小’的声音,相比起经历过神狱洗礼的宋青小的坚定,她从小受到老道士与宋长青的宠溺,面对这样的危险,已经心生退避。
近日以来的遭遇使得‘她’已经有些按捺不住,数次想要占据她的意识。
可宋青小并不给‘她’机会,哪怕困倦到极点,依旧不闭眼睛。
镜中的倒影内,‘她’的那双眼中已经充满了怨恨与戾气,好像如影随行的幽魂,寻找着想让她松懈的契机。
一具已经被扎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倒在宋青小脚边,半把断裂的木质匕首的刃片还插在他仅余一层薄皮相粘连的脖子上。
宋青小手握着半把断刃,喘息得厉害无比。
她歇息了许久,才颤巍巍的抬起头,吩咐几个禁若寒蝉的女人:
“给我拿条巾帛来——”
数日滴水未进,令她声音嘶哑,说话时嘴唇撕裂,涌出大量血珠,染红了她的牙齿。
她的模样看起来十分瘮人,那眼光像是带着杀机,令人不寒而栗。
几个女人听从了她的吩咐,纷纷去找丝帛,并捧到了她的面前。
她抓过其中一条,死死咬进了嘴中,同时深呼了一口气,以右手托住左手,用力将已经断裂的骨头强行扳回原位。
骨头挪移之间,血液流淌的速度加剧,‘滴滴答答’的落于地板上,像是一朵朵绽放的红梅。
宋青小的额头渗出大量冷汗,脸色发白,颤动的鼻翼可以看出她此时所承受的剧痛,令得几个女人大受震慑。
“为什么呢?”
抱猫的女人喃喃的问了一声,“何必这样呢?”
宋青小没有理她,而是咬紧牙关熬过这钻心的剧痛之后,身体还在颤抖不停。
隔了许久,她才有些不听使唤的张开了用力过度的嘴,丝帛落了下来,上面残留着牙印与大团大团的血渍。
“因为明天有可能还要面临一场恶战,我不能等死。”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因为疼痛而发出颤鸣,单手抓了丝帛想要缠住断臂,但疼痛的刺激却令她的动作有些力不从心。
抱猫的女人沉默了许久,不知想了什么,最后看她笨拙却又坚持的举动,轻轻的道了声:
“我来吧——”
她第一次将抱在怀中的猫主动的放开,深呼了数口气,往宋青小的方向走了过去。
娟儿等人有些震惊的看她,仿佛对她的举动感到十分的不可思议。
宋青小有些吃力的缓缓抬头看她,她紧张得嘴唇都在抖,却并没有躲避,而是任由她盯视。
隔了许久之后,宋青小才将手中的丝帛递了过去。
抱猫的女子像是有些不知所措,隔了好一会儿,才吃惊的抬眼看她,眼眶逐渐发热,伸手接了过来,动作温柔的将伤处绑缠而起。
“你们将这具尸体处理了。”
宋青小看了其他人一眼,吩咐了一声。
几女连着数天处理尸身,已经很是熟悉,听到这里,都应了一句。
大家上前来抓那男人的身体,年纪最小的娟儿在去拖那男人的其中一只手的时候,那本来垂落在地上的手反手将她的手腕抓紧。
“啊——”
她爆发出一声尖厉至极的尖叫,手像是被灼伤一般,本能的想将这只抓握住她的手甩出去。
可是那男人的手掌越收越紧,垂落在地上被戳得稀烂的脸也动了动,像是想要坐起身。
“他,他还没死,还没死!”
娟儿骇得大声的喊叫,其他人忙不迭的撒手想要躲避。
“住嘴!”宋青小目光森然,冷喝了一声。
她在五女心中威望极高,哪怕这会儿已经伤势严重,但一喝之下,那娟儿果然闭嘴。
“他还没死,将他杀死就行,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宋青小咬紧了牙关,断了的手无力的垂搭在大腿之上,吩咐几人:
“你们压制住他的身体,拿个人将他斩首就行。”
与这‘男人’打交道了几天,宋青小很有经验,知道如何才能使这尸体彻底安息。
“我,我不行——”
那娟儿一听这话,吓得肝胆俱裂,频频摇头,泪如雨飞:
“我不行。”
“为什么不行?”宋青小平静的问了她一句。
‘砰!砰!’地上的男尸挣扎着想要爬起,但手掌刚一动的刹那,便被宋青小提脚踩了下去。
他像是一条虫子,死而不僵,露出脚底的指尖还在蠕动,想要逃脱她的踩制,那情景看起来十分吓人。
“我,我害怕——”娟儿死死闭着眼睛,紧咬着下唇,说出这话就像是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既然你害怕,就应该亲手杀死他。”
宋青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你们人多势众,而他已经重伤垂死,该怕的是他才对!”
“我不敢——”
女子拼命摇头,鼓不起勇气。
“你试试。”宋青小盯着她,放低了声音: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的问题。”
这个曾经死在她手中的男人永远不死,便会一直回归。
每次归来,带着上一次宋青小赋予他的伤痕,形象更加凶狠、更加诡异。
当夜晚过去,黎明到来,本该是充满希望的时间,却因为这个男人的数度归来,让这艘船上的人们像是陷入了一场永远难以清醒的梦魇。
周而复始,循环不停。
“你害怕的究竟是什么?是这个男人吗?还是害怕无法令他彻底消失的恐惧?”
但不管是害怕哪一种原因,如果因为恐惧便退缩,便永远找不到答案,也找不到战胜恐惧的法子。
“你来试试。”宋青小目光之中飞快的闪过一丝暗芒,再度哄她:
“像我之前一样,杀了他后,你会发现他并没有你想像中那么恐怖。”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握着半截断裂的匕首的那只手,缓缓的往那娟儿递了过去:
“就像之前处理善后一样的。”
只要打破了最初的恐惧,战胜了内心的畏怯、懦弱之后,才会换来新生。
“杀了他。”她加重了声音,“有些时候,没有人可以再保护你的时候,你自己才是可以救自己的那个人!”
“我——我——”
年轻的女子泪眼婆娑,缓缓睁开了眼睛,眼中有恐惧、挣扎与犹豫。
宋青小的话给她以极大震慑,她试探着将握成拳横在胸前的手缓缓伸出,神色间带着忐忑与惶恐之色。
只是在她还没有碰到宋青小的手的刹那,一只手已经十分果决的探了过来:
“我来!”
说话的是那个名叫乔儿的抱猫女子,她像是因为宋青小的话下了很大的决心,将手掌在衣裳之上搓了又搓,才往宋青小递出的那只手探了过去——
她的表情有些激动,有些雀跃,仿佛要去接的不是一把断裂的木质匕首,而是要接承宋青小的勇气。
宋青小抬头看了她一眼,既是有些意外,却又像是早就已经料到这一切。
在乔儿将手碰到木质匕首的那一刻,宋青小微微一笑,将手松了开来。
那抱猫的女子握紧匕首,露出复杂至极的眼神。
她的目光之中仿佛有光彩转溢,仔细摸了摸匕首,像是份外的安心。
紧接着,她转过了头,目光从一开始的畏怯、软弱,变得坚定而凶狠。
她往那还在挣扎的尸体扑了过去,嘴中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声,如一头被激怒的狼,举起手中的半截断匕往那尸身扎了过去。
‘噗!’
那木匕首断裂之后其实已经并不锋利,而这具归来多次的尸体皮骨越发坚钝,宋青小今日制服它,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可此时那匕首落到抱猫的女子手中,却像是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器,轻而易举的被她刺入那具还在挣扎的尸身里。
‘汩汩——’
血液从伤口处喷涌而出,这一次喷出来的,不再是淡粉的江水,而是黑红而浓稠的血。
抱猫的女子并不在于要这男人的命,仿佛是在泄恨,也好像是在宣泄内心之中积累的恐惧。
血液越溅越多,尸体如同回光返照一般,开始挣扎得更加剧烈。
其他几个女人见到这一幕,眼睛飞快的变红,如同受了很大的刺激一般,也跟着爬了过来。
宋青小悄悄的移开了踩着尸体手掌的那一只脚,男人的手抬了起来,却被娟儿等人按压下去。
抱猫女子拿着断裂的匕首,有人去取他脖子上的那半截刀刃。
没有武器的拿嘴咬他,场面极度惨烈。
船身开始剧烈的晃荡,船坊内部的血液像是波浪一般的翻涌不止。
“杀啊——”
“张守信,我要你的命——”
外面的李国朝的义军喊杀声再度响起,号角、军鼓声压制住了这船坊内几个女人弄出的动静。
宋青小的嘴角缓缓的勾起,她吃力的转过头,目光望向了船坊之中那面晃动不止的铜镜。
镜内映出她的影子,那面如厉鬼般的惨白面庞上,‘宋青小’瞪大了一双恐惧而又不甘的眼睛,恨恨的与宋青小相对视。
紧接着,镜内的光景变幻,原本漆红的家具开始飞快褪色,迅速化为腐朽,布满蛛丝。
光鲜亮丽的丝帛也变得老旧,失去艳丽的色泽。
船坊之中朦胧的青光化为淡淡的红雾,那几个疯狂刺杀着地面男尸的女子,化为一道道身缠红气的骷髅阴魂。
‘铿锵!’
镜面出现一条条裂纹,开始迅速碎裂,如同一场即将被打破的幻境。
宋青小佝偻下去的后背缓缓的挺起,碎裂的镜面之中,她干枯暗淡的面颊重新焕发生机。
枯落的头发重新长出,带着丰盈的光泽。
断裂的手臂再度续接,丧失的力量重新在她体内流涌,充盈她身体的每一处。
碎裂的淡蓝宝衣之上,再度泛起如蓝焰般的寒息,她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瞳呈暗金色,本该是冷漠而无情,可此时却因为残余的遗憾与怜悯,而多了几分温暖之意。
第九百八十八章 初醒
“谢谢你——”
几个原本正疯狂撕杀着那男人的女子,缓缓站起了身。
她们的面前已经没有了频频归来的男尸,原本男尸躺着的地方,空空如也。
几个女人神情凄厉,带着迷茫与解脱后的欣喜。
如同刚从一场永远无法苏醒的大梦之中醒来一般,抱猫的女子往左右看了看,见到曾经那些熟悉的面孔时,不由啜泣出声。
“谢谢你,将我们从这一场恶梦中唤醒过来。”
她长长的叹了口气,嘴唇轻颤,泪光盈于眼睫。
“我们当年争斗不休,被投入红营,也只怨命运不公平。”
进入红营之后,大家相互怨恨,都认为是受对方牵连所致。
红营之中是人吃人的地方,她们受尽折磨,最终被人杀死,煮为肉羹。
而被投入红营前的那一夜,便成为了她们几人的梦魇,哪怕死后为鬼,也被困在其中,难以挣脱出去。
百多年的时光里,这几个饱受摧残的女鬼不停的回忆那一宿发生的事。
当日掌控她们生死的巡察监管使,哪怕事隔多年,仍能令她们畏惧。
宋青小的到来打破了平衡,她以强势的姿态闯进这一场噩梦之中,且以雷霆手段将此人杀死。
可是在几个已经饱受折磨百年的女鬼看来,这造成了她们一生恶梦的监管者并没有真正死去。
宋青小一时的杀死并不算解脱了她们,但她的到来,却又令这几个可怜的女鬼本能的生出一丝希冀。
所以每当在黎明到来的时候,那曾经主宰了她们生死,决定了她们最终悲惨命运的男人化为尸体,一次又一次的回归,这是她们内心之中——对于恐惧的化形。
心魔一起,斩之不绝,杀之不灭。
可惜就是以宋青小的强大,也不能令她们完全打破心中的恐惧。
当日她所说的话,在这几个经历过战乱时期,饱经折磨而死的怨魂心中,并没有真正打动她们的内心。
在抱猫的女子看来,宋青小说的那一番话,不过是因为依仗着她强大的力量,所以为所欲为。
所以之后的时间中,她的力量衰竭,灵力枯萎,境界也跟着退化,最终变成一个与她们相差无几的‘柔弱女子’。
梦魇之中,她们已经承载了百年的恐惧,既渴望得到救赎,同时也怀着一种想要拉人进入其中,与她们共沉沦的‘恶意’。
但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大大出乎了几女意料之外。
宋青小并没有因为力量的衰弱便认命,她展现出的凶狠、坚韧,将归来的亡者一次次杀死。
她已经猜到了羹汤的来由,却强忍饥渴,不沾半分。
不愿一饱口服之欲,而放弃身为人的本性。
整整七天,她的忍耐力震慑了这些死亡百年的怨魂。
她没有受到软弱意志的引诱,不屈服于饥渴、恐惧,而是凭借她的毅力,硬生生的将这曾经给抱猫女子几人带来苦痛,甚至死后也令她们不得安宁的尸身一一杀死。
无论他变得多强,无论他的外形随着每一夜的过去变得有多恐怖、狰狞,却都无法打压她的意志。
这令得几女的心态逐渐变化,从一开始的恐惧,到后来慢慢的面对过去,最终将恶梦战胜。
“一百多年了,我们总是困在这里,难以超脱,一日日重复着当年的场景。”
抱猫的女子眼含泪光,颤声说道:
“如果,我们当年能够团结一些,多点儿勇气,便不至于落得这样的下场。”
可惜大家彼此防备、怨恨,甚至为了讨好巡察的监管使,还相互陷害,最终投入红营,还视彼此为仇人。
直到死后,大家成为厉鬼怨魂,那种仇怨也没有解开,延续百年,如今才大梦方醒。
如果不是宋青小的意外闯入,如果不是受她的言行所影响,使得几女纷纷提起勇气,在这一场困境之中,她们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摆脱这种梦魇。
“娟儿妹妹……”
抱猫的女子一连唤了数人,福了一礼:
“我对不起你们。”
她们在生的时候,曾视对方为心腹大患,彼此之间生了不少龌龊,结下绊子。
如今才想明白,大家并没有仇怨,甚至最终都先后死于非命。
“乔儿姐姐,我也不对之处——”
另一个身绕红雾的年轻女子也轻声的哭道:“当年也有很多对不住你们的地方。”
宋青小听她们一一道歉,这些曾经关系恶劣的女人,在一场长达百多年的噩梦之后,终于和解。
大家抱头痛哭,既为几人悲惨的身世、结局,也有解脱后的欣喜。
“姑娘,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哭了一会儿之后,那抱猫的女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面色一变,提醒了一声。
‘铿锵!’
她说话的同时,船坊内的境面传来碎裂的声响,整座船坊剧烈晃动。
浓烈的阴气缓缓溢满船坊之中,几个女鬼再维持不住身前的面容,身体表面开始渗出血液。
“沈庄之中有厉——”
她话没说完,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气息存在一般,眼眶之中有股股殷红的血丝涌动。
一条条黑丝组成一张大网,将她的脸封印在内。
她的眼中露出害怕,却又解脱的神情,嘴唇动了动,无声的吐出一个字。
‘喵。’一声猫叫声中,那乔儿的身影化为红雾,被卷入阴气之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其余几个女鬼也接二连三出事,船坊内的景物迅速衰败,家具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朽了下去。
蛛网满坊,窗棂腐蚀,垂挂的门帘如枯萎的鲜花,失去光鲜亮丽的色泽。
腐臭的味道夹杂着浓郁的魔煞之气,盈满了整个船坊之内。
宋青小的后背一点一点挺起,骨骼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杀!’
曾经死于此处的那些属于李国朝的部众,经过百年时间,仍是冤魂不散,且在魔煞之气的影响下失去了理智,变得凶悍无比。
她心念一动之间,与她已经失去联系许久的龙魂终于传来回应。
只见宋青小眉心之中一点金芒闪动,诛天化为龙魂,冲了出来,被她握入手心。
宋青小将其握住,力量灌入臂膀之中,被她随手一挥——
‘轰——’
无上的剑气化为银芒,所到之处魔煞之气疯狂退避。
这一剑的威力无匹!
血红色的雾气闪避不迭,这一剑的锋芒几乎将被阴气遮蔽的天空撕裂。
一条条被铁链所捆束的,曾属于李国朝的战船——承载着他妄图在此登基为帝,成立不世霸业的船只,在剑芒之下被一一摧毁。
‘哗啦!’
剑芒劈裂横垮江面的战船,照亮了永清河的上空,同时落入江面之中,几乎将已经被染红的血河撕裂。
河水沸腾,在霸道无匹的剑气之下往两侧散开,露出河道以及埋葬在下方的尸体。
“杀啊——”
战船的被毁,使得船上那些历经百年仍戾气不消的士兵亡灵被卷入剑芒的余威之中,一一撕裂,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水在气流的卷束之下冲涌而起,将这些船只一一拍碎。
宋青小漂浮在半空之中,远望着沈庄的城池。
城池之下堆积的尸体迅速腐化,血水干涸,从红化黑,再变为斑驳的痕迹。
城中那些在她进入此地之前,还在讨论着‘张守义、李国朝’的声音一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哗啦啦——’
江流的涌动之中,宋青小静静的望着沈庄的方向,狂风大浪吹卷着她的头发、衣摆,发出‘哗哗’的响声。
不久之后,城池之上,突然出现一道道身穿军甲的身影。
一个身穿军甲,手持弓弩的男人望着江岸所在的方向,如临大敌。
那是一个年约四十岁的男人,满面胡渣,糊满了灰尘与血迹。
但江面之上仅剩未平的汹涌波涛,当年曾与他交战、围困沈庄的老对手们,此时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在他记忆之中,曾经横霸江面,封锁了沈庄的李国朝军队所在的地方,此时站立了一个身穿淡蓝纱裙的少女。
“谢谢你--”
几个原本正疯狂撕杀着那男人的女子,缓缓站起了身。
她们的面前已经没有了频频归来的男尸,原本男尸躺着的地方,空空如也。
几个女人神情凄厉,带着迷茫与解脱后的欣喜。
如同刚从一场永远无法苏醒的大梦之中醒来一般,抱猫的女子往左右看了看,见到曾经那些熟悉的面孔时,不由啜泣出声。
“谢谢你,将我们从这一场恶梦中唤醒过来。”
她长长的叹了口气,嘴唇轻颤,泪光盈于眼睫。
“我们当年争斗不休,被投入红营,也只怨命运不公平。”
进入红营之后,大家相互怨恨,都认为是受对方牵连所致。
红营之中是人吃人的地方,她们受尽折磨,最终被人杀死,煮为肉羹。
而被投入红营前的那一夜,便成为了她们几人的梦魇,哪怕死后为鬼,也被困在其中,难以挣脱出去。
百多年的时光里,这几个饱受摧残的女鬼不停的回忆那一宿发生的事。
当日掌控她们生死的巡察监管使,哪怕事隔多年,仍能令她们畏惧。
宋青小的到来打破了平衡,她以强势的姿态闯进这一场噩梦之中,且以雷霆手段将此人杀死。
可是在几个已经饱受折磨百年的女鬼看来,这造成了她们一生恶梦的监管者并没有真正死去。
宋青小一时的杀死并不算解脱了她们,但她的到来,却又令这几个可怜的女鬼本能的生出一丝希冀。
所以每当在黎明到来的时候,那曾经主宰了她们生死,决定了她们最终悲惨命运的男人化为尸体,一次又一次的回归,这是她们内心之中--对于恐惧的化形。
心魔一起,斩之不绝,杀之不灭。
可惜就是以宋青小的强大,也不能令她们完全打破心中的恐惧。
当日她所说的话,在这几个经历过战乱时期,饱经折磨而死的怨魂心中,并没有真正打动她们的内心。
在抱猫的女子看来,宋青小说的那一番话,不过是因为依仗着她强大的力量,所以为所欲为。
所以之后的时间中,她的力量衰竭,灵力枯萎,境界也跟着退化,最终变成一个与她们相差无几的‘柔弱女子’。
梦魇之中,她们已经承载了百年的恐惧,既渴望得到救赎,同时也怀着一种想要拉人进入其中,与她们共沉沦的‘恶意’。
但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大大出乎了几女意料之外。
宋青小并没有因为力量的衰弱便认命,她展现出的凶狠、坚韧,将归来的亡者一次次杀死。
她已经猜到了羹汤的来由,却强忍饥渴,不沾半分。
不愿一饱口服之欲,而放弃身为人的本性。
整整七天,她的忍耐力震慑了这些死亡百年的怨魂。
她没有受到软弱意志的引诱,不屈服于饥渴、恐惧,而是凭借她的毅力,硬生生的将这曾经给抱猫女子几人带来苦痛,甚至死后也令她们不得安宁的尸身一一杀死。
无论他变得多强,无论他的外形随着每一夜的过去变得有多恐怖、狰狞,却都无法打压她的意志。
这令得几女的心态逐渐变化,从一开始的恐惧,到后来慢慢的面对过去,最终将恶梦战胜。
“一百多年了,我们总是困在这里,难以超脱,一日日重复着当年的场景。”
抱猫的女子眼含泪光,颤声说道:
“如果,我们当年能够团结一些,多点儿勇气,便不至于落得这样的下场。”
可惜大家彼此防备、怨恨,甚至为了讨好巡察的监管使,还相互陷害,最终投入红营,还视彼此为仇人。
直到死后,大家成为厉鬼怨魂,那种仇怨也没有解开,延续百年,如今才大梦方醒。
如果不是宋青小的意外闯入,如果不是受她的言行所影响,使得几女纷纷提起勇气,在这一场困境之中,她们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摆脱这种梦魇。
“娟儿妹妹……”
抱猫的女子一连唤了数人,福了一礼:
“我对不起你们。”
她们在生的时候,曾视对方为心腹大患,彼此之间生了不少龌龊,结下绊子。
如今才想明白,大家并没有仇怨,甚至最终都先后死于非命。
第九百八十九章 大错
宋青小饶有兴致的看着张守义的脸干瘪了下去,他的皮肉枯腐,胡须失去光泽,那身已经腐朽不堪的战袍挂在他空荡荡的身体之上,昭显着他当年大将军的身份。
他的皮肤飞快的腐化变黑,顷刻之间从一具鲜活的生命,化为一具行走的干尸。
那双眼睛像是风干的葡萄,失去了光泽,却带着瘮人的浓重阴气。
被他持在手中的弓箭也跟着腐朽而老化,但相比起先前的崭新的模样,终于令宋青小感应到了一丝杀气。
这才是百年之后的张守义!
被困在梦境之中未醒的他,哪怕身强力壮,手持利器,却因为身在‘百年’前的局中,不可能相隔着百年的时光,射中宋青小。
可此时被宋青小强行从大梦之中唤醒的张守义,已经明白自己身处百年之后。
那弓虽已经不再像当年一样锋利,可却没有了时空的阻隔,再加上张守义蓄积了百年的怨力,所以才真正拥有了强大的煞气。
且因为此弓随同百年前的张守义南征北战,杀死多条人命,在沈庄魔煞之气的滋养之下,其煞气惊人,竟不亚于一件顶级的法器。
“竟然,竟然已经是百年之后了吗——”
那已经化为干尸的张守义怔忡了半晌,缓缓出声:“我,想起来了。”
随着记忆的逐渐复苏,他好像想起了更多的大战后的事。
干枯的尸身开始颤抖,痛苦、悔意夹杂着怨念从他的身体之中透了出来,令他的身体开始颤抖不已。
那披在他身上的战袍在他颤抖之下逐渐粉碎,边沿处化为飞粉乱飞,围绕在他的身侧。
他那张已经令剩黑皮包着骷髅骨的可怕面庞之上,竟露出失魂落魄的表情。
张守义望着城墙之外,不敢转身,仿佛身后有什么极为可怕的存在,令他这样一个已经死去了百年,生前身经百战,并手染鲜血、满身煞气的大将军都畏惧无比,不敢转身。
“将军想起来了吗?”
宋青小的声音在张守义的身侧响起。
他的身体重重一震,枯黑的脑袋转动之间,摩擦出‘吱嘎’的响声。
在他的身后,沈庄的城墙之内开始渗出大股大股的鲜血。
宋青小顺着他的动作也转过了头,只见沈庄城内一片血色。
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道之上,随着张守义的目光所到之处,开始出现一撂撂堆叠的尸体。
尸体层层叠叠堆积成人肉之墙,浓稠的血液顺着尸身往下淌,在地面汇聚,使其成为一片人间地狱。
静默!死气!
血腥味儿带着阴怨之气纵横,吹拂过这一座被屠杀的城。
四处都是伏尸,感应不到半点儿活人的气息。
堆叠的尸体浸泡在血液之中,血光将城池染红,使得这座城成为了一座奇大无比的坟。
“我……”
张守义张了张嘴,发出一声干涩的、没有意义的音节。
他想要哭,但那一双干枯的眼眶之中,早就已经失去了泪液。
那一张张沾染了血腥的面庞带着死不冥目的怨恨,有年迈的老人、正处于生机勃发的青年,还有未来本可期的无辜稚子。
这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因为他而成为刀下亡魂。
“这是我造下的杀孽……”
张守义高大的身影晃了晃,哪怕眼眶中没有泪珠滚出,但一股剧大的悲呛却传遍了他的周身。
“我是难以洗清罪孽的恶人——”
“看来将军果然是想起来了。”宋青小听他如此一说,倒微微松了口气。
从张守义此时的反应看来,他并不像传闻中疯癫的样子,受到了败于李国朝手下的刺激,丧心病狂的屠杀无辜的百姓。
他的脸已经失去了血肉,可那种灰心丧气、后悔至极到悲痛的神情,宋青小却从他身上感应出来了。
“我想起来了。”
这位遗臭百年的大将军并没有装疯作傻,否认一切。
他的语调之中带着痛苦:
“我大错铸成,自知罪该万死。”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若非姑娘当头棒喝,我可能还沉溺于当日的梦中,难以清醒。”
一梦百年,醒来已经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既然将军民已经清醒,我倒是有些疑问。”
宋青小与他并肩而站,看着沈庄内尸堆成山,血流成河的场景,眼中露出轻叹、怜悯:
“这些人死于非命,恐怕到死前,仍不知将军杀人的原因。”
她说完这话之后,张守义的身形再度开始震抖,仿佛内心遭受了巨大的折磨。
“将军当年为何要下令屠城?”
张守义的牙关咬得很紧,那薄黑的枯皮颤个不停,可以看出他牙齿紧咬的痕迹,显见他心中并不能平静。
“不瞒将军说。”
宋青小看了他一眼,说道:
“一百多年前,将军的屠城,并没有令事件完全平息,仅只是事件的开始而已。”
“此话怎讲?”
张守义一听这话,不由愣了一愣,沉声问了一句。
“一百年前的屠城事件里,使得此地出现大量的阴魂。”
百多年的时间,让这些游荡于人世的阴魂成了气候,变成了厉鬼。
“并且开始为祸百年之后,仍居住在沈庄内的人。”
宋青小正色道:
“我随家师、师兄受人所托,前往沈庄的过程中,遇到了厉鬼拦路,声称要将整个沈庄的人全部杀死。”
她将来时路上所发生的事大概一说,接着又道:
“冤有头,债有主,如果要想找出这些冤魂厉鬼的源头,便必定要找到当年令他们化鬼的原因。”
所以她冒险闯入红雾,进入百年前的场景,找到了这位造成沈庄悲剧的将军。
“……”
张守义听完她的话,长久的沉默。
那些原本驻守在城墙上,跟随他的士兵冤魂也一声不吭。
“是我的错。”许久之后,张守义才好像长长的叹了口气,语气沉重:
“没想到,这错误,竟会在百年之后还要延续。”
“沈庄的后人提起当年张将军,猜测你屠城的原因有两点。”
宋青小结合在牛车上从吴婶口中套出来的话,再加上自己根据一些线索而生的猜测,半真半假的道:
“他们认为,当年李国朝对朝廷造成了威胁,你在领兵出征之前,曾在皇帝面前立下军令状,不取李国朝首级,便愿意全家人头落地。”
当时张守义领兵在外,手握重权,皇帝心怀猜忌,留了他的父母妻儿在上京。
“所以你败于李国朝手中之后,无颜面对父老,又怕战败的消息传回京中,满门张氏人头落地。”
在这样的刺激之下,张守义心生怨恨,最终失去理智,下令屠城。
“不是!”
张守义一听这话,顿时身上杀气一盛,重重的反驳出声。
“还有一种可能。”
宋青小面对他突然暴发的杀机,却并不以为意,又接着说道:
“沈庄乃是传闻之中的绝佳养龙之地,你退守沈庄,并非贪图此地富裕、粮草丰沛,而是为了占据养龙之地。”
云虎山一脉出身的老道士当年从他的师傅口中得知沈庄地处特殊,是阴阳江汇的奇佳宝地。
若在此开山立派,便会气运鼎盛,养出人间帝王之气的君主;
而若是在此大开杀戒,则会煞气横行,育出祸害三界的魔君。
先前她暂时栖息于船坊之上的时候,抱猫的乔儿曾说李国朝围攻沈庄,不惜极大代价要拿下沈庄的缘故,是因为曾受高人指点,认为此地是绝佳的养龙之所。
所以若是他攻占沈庄之后,在此登基,便会建立不世功业,其朝代能传承千秋万世。
受到这样的诱惑之下,李国朝拼了命,付出了很大代价攻打沈庄,最终造成两败俱伤的结局。
张守义忠于朝廷、忠于皇帝,若是得知这样的传言,在偏激之下,极有可能为了阻止李国朝的阴谋,而将此地化阳局为阴局。
“我大金朝,如今传承至此,已经是第几代了?”
张守义沉默了半晌,听完她这话后,问了一句:
“当今皇帝是谁,年号为何呢?”
事隔百年,在宋青小闯入进这修罗场后,他不问苍生、不问父母妻儿,却偏偏问起他曾为之效忠的朝廷、皇帝,宋青小就已经猜到了结局。
“晚金已经灭亡了。”
她静静的看着这位已经化为枯骨,却仍满腔忠诚的将军:
“在李国朝起义的时候,晚金就已经气数将近。”
在沈庄事件发生之后不久,各地起义的百姓攻入上京,朝臣逃离,皇帝死于南逃的路途中,晚金宣告结束,进入国民时期。
这些事情她从宋长青、吴婶等人口中大概了解了些许,也说得不大详细。
可是张守义想要的答案已经得到。
他对于之后发生的详细过程并不如何感兴趣,甚至在听到晚金灭亡的时候,他眼中的那唯一残存的希望便已经熄灭。
无尽的阴气从他身上散逸开来,吹鼓着他身上已经腐朽的战袍,那殷红的披风高高飞扬,像是尾随在他身后不死的冤魂。
“气数——将尽了吗?”
他悲呛的出声:
“晚金——”
“皇上——”
他重重握紧手中的弓弩,发出一声孤鸟般的哀鸣。
‘呜呜——’
阴风刮过,一股强烈的煞气从城墙之上的冉冉升起。
那些屹立在城墙之上的士兵听闻朝代已毁,家人早就已经作古的消息,都纷纷散逸出悲痛、悔恨之意。
这股煞气极浓,冲天而起,几乎将天空染为红黑之色,笼罩在沈庄上空,久久难以散去。
隔了许久之后,这位陷入悲伤之中的大将军才缓缓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我做错了。”
他整理了一番心中的思绪,好半晌才接着说道:
“当年我接到平叛的旨意,便领兵前往聊城。”
张家世代为将,对晚金忠心耿耿,他出征的时候,曾当着父母妻儿的面发誓,不平李国朝,绝不活命回京。
到了聊城,李国朝部署的所作所为被他看在眼里。
只是那时晚金已到风雨飘扬之时,朝廷入不敷出,财政贫困,皇上手中根本没有银子。
国家根本已毁,出征在外,将士们的晌银发不上,经过军部官员的层层盘剥,士兵连肚子都填不饱。
相比之下,李国朝部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全无顾忌。
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每每祸害一城,便给朝廷留下一个烂摊子。
李国朝心狠手辣,他深知自己干的事一旦被捉到,必死无疑。
所以到张守义攻城之时,便令士兵驱赶妇孺守城,其后不惜人命,完全是亡命之徒的举止。
几场交手,张守义虽没有多少损失,却也没有讨得什么便宜。
为了不伤及聊城根本,再加上部队粮草耗尽,在与部众商议之后,张守义决定暂时退守沈庄,再从长计议。
从地理位置上来说,沈庄四面环水,虽然名为村镇,可实则规模不亚于一座城池。
李国朝的军队只是普通起义百姓汇聚而成,并不会打仗,更别提水上攻城之计。
一旦张守义占据沈庄之后,沈庄富裕,里面有粮草后续供应。
哪怕是战乱之中,城中的百姓没有受多少战乱之苦,对于朝廷并没有反抗之心。
甚至在听闻义军的‘壮举’之后,对于张守义的到来还极为欢迎。
“我一开始真的只是想要占守沈庄。”
李国朝的部队只是乌合之众,之所以听从李国朝的吩咐,不过是因为李国朝此人心狠手辣,当初又曾承诺共分田、粮而已。
照张守义当时的打算,李国朝得位不正,不过自称伪王,两人交手数次,他认为李国朝胆小、惜命,却又十分谨慎。
依他性格,天下富庶的地方多不胜数,没必要为了一个沈庄,冒着与朝廷正规军交手的危机,且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从水路攻进沈庄里去。
就算李国朝疯了,胆敢围攻沈庄,以他的领兵经验,只要守好城墙,凭借沈庄内的粮草耗他十天半月,这群叛军自然不攻而散。
到时叛军没有粮、田、女人作为战利品,自然互不服气,分为数股,士气低迷。
届时,张守义再领兵追击,将这些乱军击溃。
他想的倒是很好,可惜既没料中开始,也没有猜到结局。
李国朝发了疯一样的攻击沈庄,不惜任何代价,最终造成这一场延续了百年的悲剧。
第九百九十章 铸成
“我从进入沈庄之初,夜里便入了梦。”
渡过了初时得知大金灭亡的冲击之后,张守义很快将当年的事娓娓道来:
“梦中听一声音指点迷津,告知我此地乃是大金龙气所系。”
他的声音之中饱含痛苦、内疚、自责,显得格外的沉重:
“并言明,李国朝攻打沈庄,是为了在此登基为帝,要毁我大金气运。”
当年的他领兵征战,胸怀欲将李国朝的部队一网打尽的野心。
那时梦中得人指点迷津,便视为天佑大金。
“不知为何,我对此深信不疑,认为此乃神迹。”
越到后来,李国朝部队越疯狂的时候,更是验证了这一入梦之人的猜测,令他越发坚定了要守住大金龙脉,绝不允许李国朝这样的逆贼玷污的决心。
“我看到李国朝的部队视人命如草芥,觉得天下无论如何不能落入这样的恶人手里。”
所以当那声音后来与他说道,若想破坏李国朝的运势,便唯有逆阳转阴的时候,他如同中了蛊般,失去理智。
他神智昏聩,陷入魔障之中,一心一意不能令李国朝得了天下。
那一段时间,他行事癫狂,全凭梦中‘神仙’指路,奉若金旨玉律。
而士兵也受到大战刺激,杀气腾腾。
等到大梦初醒,他冷静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大错已经铸成,再难以挽回。
“我受梦境引诱,犯下弥天大错,罪无可逆,该下十八层地狱。”
沈庄被屠,死去的无辜百姓都曾是欢迎他们入城的人。
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之中,有曾经为他们运送粮草的人,也有曾好奇看着他们的老人、孩子。
“我也没有想到,我会干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
他大受刺激,一夜入障,从此大军徘徊此地,沉入百年前的梦境里,不愿清醒。
张守义宁愿自己仍活在被李国朝疯狂攻击的那一段时间中,潜意识中,他会认为自己还在保护着沈庄的百姓,英勇杀敌,而不是后来化身刽子手,以凶残的手段屠杀百姓。
宋青小将他唤醒的时候,他还活在回忆之中。
一面沉溺于逃避中的他宁愿永生永世与李国朝作战,只记得自己保家卫国的那一面;但同时他又本能的记得之后会发生的事,下意识的去逃避。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糊涂的沉浸于过去之中,不愿想今生来世。
直到宋青小的到来,打破了他自己的梦境。
他营造出来的虚假幻像被打破,曾经地狱一般的景况被他想起。
张守义不知是该欣喜于自己不再沉溺过往,活在糊涂、痛苦之中,还是怨恨宋青小打破了他的美梦,让他在现实清醒。
随着张守义的述说,那些由尸体所堆筑成的墙上开始渗出大量的血液。
“啊——”
一道道惨叫声响起,血光映照天际,将此地染成暗红的血色。
那些尸山血海之中,一只只胳膊伸了出来,还有一些被夹杂在尸堆之中的‘人’仰起了头,痛苦的呻_吟。
城墙之上的士兵缄默不语。
他们听从张守义的吩咐,屠杀了沈庄的百姓,当年随同张守义葬在了此地,背负了百年骂名。
宋青小沉吟了片刻,接着问:
“沈庄事件之后,你们在沈庄自杀谢罪?”
“自杀?”
张守义听她如此一说,像是有些吃惊。
他的那张枯黑的面庞之上干薄如纸的脸皮微微一皱,发出如同纸张折叠时的‘嘶嘶’声:
“不。”
他摇了摇头:
“我们清醒之后,发现铸成了大错——”
之后浑浑噩噩,倒是有道声音不时提醒张守义做出如此凶残之事,理应一死以告天下,清洗身上的罪孽。
“可家父常言,做错事后,若一死了之,是懦夫所为。”
若连死都不怕,又何必怕去认错、弥补、面对?
再加上他有父母妻儿在,皇帝交托的事情还没办成。
所以那会儿他哪怕明白自己做出了错事,却并不愿以死逃避。
他原本受梦境影响,意志不竖受到那声音蛊惑,已经是一件错事,如今又哪能再听从声音的诱惑,软弱逃避,一错再错呢?
恍惚之间,他与大军坚守此处,打定主意戴罪立功,击溃李国朝的部队之后,再入京向皇帝请罪。
到时要杀要剐,自然他绝不吭一声。
抱着这样的信念,张守义领着大军,在此一守就是一百年的光景。
一百年的时光中,他严守此线,半步不退。
等到宋青小当头棒喝,清醒过来时,已经是百年之后。
李国朝的部队早就已经作古,而他与他的士兵们则停留此处,化为枯骨,却能凭借强大的怨念,强行将残魂封印在干枯的肉身之中,化作行尸走肉。
“如果不是你的提醒,我至今仍不知道,时间过去如此之久,而我们——”
早在当年那一场屠城事件之后,一并被埋葬在了沈庄之中。
宋青小将目前所知的线索在脑海之中整理、穿梭,逐渐便有个疑点浮现在她的心头。
“也就是说,张将军受到蛊惑,屠城之后至今,仍不知自己已经死了。”
“不错!”张守义点了点头。
他像是想说什么,但还没开口,便被宋青小将话打断了。
“当日入你梦中的声音,不知是男是女,张将军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张守义应了一声,那双枯淡无光的眼珠转了一下,像是‘看’了宋青小一眼:
“是道女声。”
这声音连夜入梦,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他入障之后,以为这声音乃是九天玄女下凡指点自己迷津,以保大金江山永固。
“姑娘为何问这话?”作为手握重兵的大将,张守义敏锐的察觉到了宋青小问这话的意图:
“莫非这托梦之人的身份,不同凡响么?”
他说话之时,已经将手中的重弓紧握。
那弓身浮现出红色的煞光,杀机一股股从他身上逸出。
“我进入过百年前李国朝的部队之中。”宋青小抿了下嘴角,这话音一落,听到老对头的名字,又听她说在李国朝的部队之中呆过,张守义的气势一下就变得凌厉了许多。
‘呼呼——’
阴风大作之间,这位征战沙场多年的大将身上暗红色的披风随风而扬,大股大股的煞气化为红光,飘逸在他披风之后。
使得他披风瞬间扬长数米,高扬于半空之中,几乎将他枯黑的身形完全笼罩住。
浓郁的魔煞之气在他身上弥漫开来,冲天而起,他手上杀气腾腾的弓开始轻轻的震动,发出‘嗡嗡’的鸣响。
城墙之上的那些士兵受他影响,也开始露出敌意。
浓烈的战意布散开,一股肃杀之气笼罩了城墙,使得城内那些堆叠的死灵的惨叫声好像更加凄厉了。
宋青小却并不将张守义的威压放在眼里,她像是没有感应到张守义身上露出的警惕、防备之意般,接着开口:
“李国朝此人来历,张将军有没有听说过?”
“此人不过是市井流痞,读了几本闲书,所以生了妄念,认为自己脚踩七星,是天下之主。”
兴许是因为宋青小提到在李国朝的部队之中呆过,张守义的语气显得冰冷了许多。
“不过是不知天高地厚,又一时以花言巧语,哄骗无知百姓,继而无法无天罢了。”
“除此之外,他的出身来历,张将军就没有听到过其他的吗?”
宋青小含着笑意,再问了他一句。
“他出身贫寒,其祖上并没有功名,也没有什么杰出的人物,没什么值得本将军去打探的。”
张守义斩钉截铁的道。
他没有必要说谎,李国朝此人当时引起了朝廷关注,知己知彼,张守义在出征围剿他前,确实是打听了一番此人性格喜好的。
“我被困在梦境之中的时候,曾听他部中一阴魂提到,李国朝出生之时,曾天降异象。”
宋青小话音一转,将听来的李国朝来历说了出来。
张守义的眉头皱了皱。
他身躯早就已经僵化,这一个动作牵引了整张枯黑的面部,使他的表情看起来份外的恐怖。
显然他格外不赞同这个说法,在他心里,李国朝不过是乱臣贼子,人人得尔诛之,也是造成了至今这样一场悲剧的元凶。
如今宋青小说此人出生之时天降异象,若非他已经化为行尸走肉,本身已经算不得人了,否则他必定要大声反驳。
“据说在他出生之前,他的母亲曾得一陌生女子赠了数粒种子。”
她将抱猫女子当时复述的话说了出来,张守义脸上的神色便逐渐变了。
“……他出生之日,这种子便随即发芽开花,结出一朵朵的血莲。”宋青小看了张守义一眼:
“此人攻打沈庄,也是受了高人指点,说是沈庄乃是绝佳的养龙之地。”
李国朝自认天命不凡,所以才不惜代价,攻打沈庄。
“姑娘的意思——”
张守义也非蠢货,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
“你是怀疑,入我梦中的那道女声,有可能就是指点李国朝迷津,且给予他血莲之种的人?”
“我从进入沈庄之初,夜里便入了梦。”
渡过了初时得知大金灭亡的冲击之后,张守义很快将当年的事娓娓道来:
“梦中听一声音指点迷津,告知我此地乃是大金龙气所系。”
他的声音之中饱含痛苦、内疚、自责,显得格外的沉重:
“并言明,李国朝攻打沈庄,是为了在此登基为帝,要毁我大金气运。”
当年的他领兵征战,胸怀欲将李国朝的部队一网打尽的野心。
那时梦中得人指点迷津,便视为天佑大金。
“不知为何,我对此深信不疑,认为此乃神迹。”
越到后来,李国朝部队越疯狂的时候,更是验证了这一入梦之人的猜测,令他越发坚定了要守住大金龙脉,绝不允许李国朝这样的逆贼玷污的决心。
“我看到李国朝的部队视人命如草芥,觉得天下无论如何不能落入这样的恶人手里。”
所以当那声音后来与他说道,若想破坏李国朝的运势,便唯有逆阳转阴的时候,他如同中了蛊般,失去理智。
他神智昏聩,陷入魔障之中,一心一意不能令李国朝得了天下。
那一段时间,他行事癫狂,全凭梦中‘神仙’指路,奉若金旨玉律。
而士兵也受到大战刺激,杀气腾腾。
等到大梦初醒,他冷静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大错已经铸成,再难以挽回。
“我受梦境引诱,犯下弥天大错,罪无可逆,该下十八层地狱。”
沈庄被屠,死去的无辜百姓都曾是欢迎他们入城的人。
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之中,有曾经为他们运送粮草的人,也有曾好奇看着他们的老人、孩子。
“我也没有想到,我会干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
他大受刺激,一夜入障,从此大军徘徊此地,沉入百年前的梦境里,不愿清醒。
张守义宁愿自己仍活在被李国朝疯狂攻击的那一段时间中,潜意识中,他会认为自己还在保护着沈庄的百姓,英勇杀敌,而不是后来化身刽子手,以凶残的手段屠杀百姓。
宋青小将他唤醒的时候,他还活在回忆之中。
一面沉溺于逃避中的他宁愿永生永世与李国朝作战,只记得自己保家卫国的那一面;但同时他又本能的记得之后会发生的事,下意识的去逃避。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糊涂的沉浸于过去之中,不愿想今生来世。
直到宋青小的到来,打破了他自己的梦境。
他营造出来的虚假幻像被打破,曾经地狱一般的景况被他想起。
张守义不知是该欣喜于自己不再沉溺过往,活在糊涂、痛苦之中,还是怨恨宋青小打破了他的美梦,让他在现实清醒。
随着张守义的述说,那些由尸体所堆筑成的墙上开始渗出大量的血液。
“啊--”
一道道惨叫声响起,血光映照天际,将此地染成暗红的血色。
那些尸山血海之中,一只只胳膊伸了出来,还有一些被夹杂在尸堆之中的‘人’仰起了头,痛苦的呻_吟。
城墙之上的士兵缄默不语。
他们听从张守义的吩咐,屠杀了沈庄的百姓,当年随同张守义葬在了此地,背负了百年骂名。
第九百九十一章 承诺
识海之中的任务提示着:白首之约!
任务完成:奖励积分100000
根据目前宋青小所得知的线索是,一百多年前,张守义与李国朝决战于沈庄,最终造成无数冤魂惨死。
沈庄因此化阳为阴煞之地,百年之后形成鬼域。
只要是与沈庄有关系的人,体内会中鬼蛊。
此蛊以一条黑线为引,会引来百年厉鬼附身。
而在宋青小、老道士师徒等人前往沈庄的途中,遇一无脸女鬼,最终宋青小冒险迈入红雾,进入百年前,弄清了当年的一些迷局。
二人各自受‘九天玄女’托梦,一个为图千秋霸业,一个则为了维护大金江山永固,滥杀百姓。
这两人罪孽深重自不必多说,但这一场祸事,如今看来却并非天灾,而是那自称‘九天玄女’的身份不明者有意造成。
也就是说,沈庄如今形成鬼域,其根源并不在于张守义的杀戮之举。
他只是这一场鬼祸之中的一个过程,真正的万恶之源,还需要顺着这条线索追踪下去。
“不瞒姑娘所说。”
宋青小还在想着事,张守义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般:
“我这一百多年,守在此处,总感觉李国朝的部署并没有真正的‘灭绝’。”
“这话怎么说?”
她听到这里,倒是心中一动,追问了一句。
张守义的面庞已经看不出喜怒,但他目光之中阴气闪了闪,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在组织自己的思维。
隔了好半晌后,他才说道:
“我所指的李国朝军部,并不是指真正的他们。”他手挽重弓,身板挺得笔直:
“而是一种试图侵占沈庄,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图——”
宋青小一下就明白了他所指的意思,“也就是说,这一百多年的时间,这种恶意从没停止?”
“对!”
张守义僵硬的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他犯下大错,浑浑噩噩被困梦境,百多年的时光中,一直在与李国朝部队抗衡。
除了自欺欺人之外,同时张守义还感应到了那种真切的对沈庄的恶念,加深了这梦境的‘真’,越发令他无法清醒。
“那就是说,背后谋划这一切的‘鬼’,恐怕还未如愿以偿。”
张守义这一百年的时光一直在抵抗,但抵抗的未必是李国朝的部队,还有可能是加诸于沈庄之中的一种恶意。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如此。”张守义冷冷的道,“若是让我查出背后捣鬼的是谁,我必定不惜一切代价,哪怕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也决不能将她放过。”
他说到这里,吃力的转动眼珠,‘看’了宋青小一眼:
“我想托姑娘一个事。”
他一提起这个开头,宋青小就已经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题。
张守义当年进入沈庄之后,屠城一事使他臭名昭著,死的也是不明不白的,心中的愤怒自然是可想而知。
时至今日,沈庄迷团重重,他想要弄清背后主使者的决心不在背负着任务的宋青小之下。
从宋青小自言进入百年前的李国朝的部队之中,解开了李国朝不惜代价攻打沈庄的迷团,以及揪出了‘九天玄女’这么一个中间捣鬼的存在,可想而知她的实力不低。
这个时候,张守义自然想要与她结交,令她帮助自己,查清那背后主使者的身份,并将其找出来。
有她相助,这件事情自然也会十分容易。
对于宋青小来说,涉及到任务,哪怕张守义不提,她也会追查下去,将此事刨根问底。
但张守义既然主动提出来了,她自然要借此为自己谋些福利。
“张将军请说。”宋青小伸手撩了撩乱飞的发丝,将其别到耳后,含着笑意温声回了一句。
果不其然,张守义恨声道:
“这背后捣鬼之‘人’其心可诛,害我至此,使我功败垂成,骂名加身。”
他当年不明不白死在沈庄,临死不见父母妻儿,浑浑噩噩留在沈庄,肉身不能得以入土为安,阴魂滞留人间无法转世。
“此仇不共戴天,令我张某人难以忍下这口气。”
说话的功夫间,他手中的重弓涌出红光,煞气腾腾:
“姑娘若能查出这‘九天玄女’身份,我张守义便欠你一个人情。”
“可以。”宋青小含着笑意,一口答应:
“不过这沈庄如今情况危急,追查过程之中,我可能也会需要将军助力。”
张守义听闻这话,便大笑了一声:
“我如今在这世上已无亲人。”
当年平叛失败,至今想来恐怕满门都被皇帝屠尽,有没有后人血脉也不知道。
就算有后人侥幸逃脱,一百多年的时间之后,自己留下的只是骂名,张氏后人也未必会认自己。
“……仅剩残躯阴魂,游荡在这世间,生不如死。”他郑重起誓:
“若姑娘查出背后主使者,弄清我们当年的死因,如此大恩大德,自然是要报的!有需要我的地方,只要你唤我名字,我与全军将士,必定听从你的召唤,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
城墙之上,那些将士的亡灵都齐声的大喝,响应张守义的决定。
“那就一言为定。”宋青小点了点头,张守义也像是暂且放下了心中一桩大事。
“既然如此,我便留守此处,等待姑娘的好消息。”
他说完这话,伸手一挥。
煞气涌动之间,城墙之上的将士身影们逐渐隐去。
张守义的身影也在渐渐的变淡,沈庄内那些堆积如山的尸体也化为幻影,慢慢消失。
‘呼——呼——’
阴风阵阵刮来,江面上被宋青小斩开的水域也重新合拢。
江水涛涛,那些堆积在城墙之下的尸体隐匿,被染红的江水恢复正常。
随着大战场景的消失,那漫天的红雾声、喊杀声、战鼓、号角的声响统统都听不到了。
仅剩城墙之上怒号的阴风吹拂着宋青小的头发、衣摆,发出‘悉索’的响声而已。
宋青小看着张守义消失,目光透过他刚刚站立的地方,望进了沈庄之内。
此时的沈庄鬼气森然,浓重的怨煞之气几乎遮天蔽日。
若是青冥令此时意识复苏,感应到这样浓烈的鬼气,不知该有多欢喜。
她想到这里,又以神识去呼唤青冥令。
却见那令牌被一股黑气包围,她传入的神识一碰到那黑气,便如陷入大海,没有得到半点儿回应。
宋青小不由轻轻的叹了口气。
这一趟沈庄之行,凶险万分。
除了有一个尚未露面,又已经达到虚空之境的东秦无我之外,还有沈庄之内那个还未现身的可怕‘女鬼’。
此鬼手段通天,且有意将沈庄变成了她的养煞之地。
根据老道士在船上所言,沈庄若是逆阳转阴,便会养出一个魔煞,祸害三界众生。
且老道士提到了他的师傅,云虎山一脉上一代的掌门。
在宋道长的口中,他的师傅修为远胜于他许多,可却自认为他无法解决沈庄的事。
她虽还没有与这女鬼正面交锋,但无论是此鬼蛊惑张守义这样的大将,还是驱使众鬼的手段,都可以证明此煞非同一般,难缠无比。
宋青小虽说已经达到了合道之境,可是手中银狼沉睡,而作为应克阴邪、妖鬼一类的青冥令如今又陷入沉睡。
前有东秦无我,后有这沈庄魔煞,情况对她实在万分不利。
好在她冒险进入百年前的红雾之后不虚此行,除了打听到了一些线索之外,还得到了张守义的承诺。
此人生前就是个满身煞气的大将,死后魂魄被封印在肉身之中,阴差阳错之下成就不灭之身。
他手中重弓煞气极重,不亚于法宝,此人手握重兵,厉鬼都不敢轻易近身。
得到他的承诺,有他相助,对宋青小来说,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至于他提出的请求,查出那‘九天玄女’身份一事,宋青小也不算是全无头绪。
她想到了那赶车老头儿收到的那一包出自大金开国之初的金元,从这‘买命钱’的来历,便可推测得出,这拿出‘买命钱’的‘鬼’极有可能出身于金朝元年——也就是大金开国之初,三百多年前的朝代时。
按照这个线索查下去,总能想办法揪出这幕后之鬼的真实身份。
“青小——青小——”
“宋姑娘——”
“……”
正在这时,数道声嘶力竭的惊呼声透过迷雾,传进了宋青小的耳朵内。
老道士声音沙哑,像是已经喊破了嗓子,却仍有呼唤宋青小的名字。
宋长青焦急的呼唤声也夹杂其中:“小师妹——”
宋青小的神色一凛,当即将长剑一收,往城墙之外迈了出去。
她大步一迈,身上的寒意将浓雾驱退。
雾中不散的恶灵似是对她身上的杀意极为畏惧,她所到之处,雾气纷纷避退。
数步之间,宋青小已经迈出浓雾。
身后的城池消失,沈庄重新被阴煞之气包围。
漫天浓雾包裹的江面之中,一艘黑船孤零零漂浮在江心之中。
数点星光将船照亮,如同黑暗之中的一点明灯,围住船上的幸存者。
老道士站在圈内,向着宋青小消失的方向眺望,还在大声的喊着宋青小的名字。
他就像是一个痛失子女的老人,背脊都弯弓了下去。
从先前红衣无脸女鬼出现,再到江水变红,最后宋青小迈入雾中消失不见踪影,至今一直都没有看到她归来的影子。
“老道长,先歇一会儿吧,您的声音都沙哑了。”
有人见他可怜,劝了他一句,老道士却根本不听,仍在喊宋青小的名字。
“师傅——”
宋长青有些担忧的看他,伸手扶着他,想要让他先坐下喘口气。
他年纪已经大了,又受了很重的伤,已经数日没有歇息,此时脸色难看无比。
且云虎山一脉修道之人对亲近之人都有一丝感应,老道士前几日心悸无比,说是宋青小托梦于他,此时陷入困境,向他哭喊求救呢。
老道士爱徒心切,当即惊醒,便执意要唤徒弟回归。
此时宋长青一扶住他后,他随即反手将大徒弟的手腕捉住,迭声的道:
“你要找到你的师妹!”
宋道长头发被江风吹得凌乱,几天功夫,他整个人迅速衰老了下去,看起来沧桑又可怜。
“她答应过我,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你小师妹不会言而无信,你再多喊一喊,说不定她听到了我们的喊声,便会回归——”
他的声音已经很哑,数日没有吃喝,嘴皮都裂了开来,渗出鲜血。
宋长青听他吩咐,一一点头。
周围的人也是惶恐不安,听了老道士的话,同情之下也像是感染到了他内心的焦急,最终陪着他也一起大声的呼喊。
“宋姑娘——”
“宋姑娘——”
大家放声大喊,声音传递开来,老道士还在因为说话太多而咳,引发他体内伤势,站立不稳一下瘫软到宋长青身上的时候,有人突然喊了一声:
“快看!”
老道士福至心灵,像是感应到什么一般,不顾五脏六腑如焚烧一般的剧痛,用力将拦在自己面前的人墙推开一些——
接着就只见前方雾气翻滚,一道银芒冲破天际,劈开了封锁的浓雾,搅动了江水。
剑气映照之下,江面如烧沸的开水,滚滚冒着气泡往两侧分开,露出一道长长的水痕。
雾气之中红光已经消失,那寒芒驱散阴煞之气,露出头顶的一点皎月。
今夜星光璀璨,光辉映照之下,霜雪漫天飞。
一道高挑的人影从那浓雾之中迈了出来,令老道士瞬间安心。
“你这丫头——”
他强提了一口气,一直在等着这样一个结果。
口中虽说是带着责备,可是那嘴角却高高的扬起,像去了心头的大石。
如今看到这熟悉的身影归来,老道士那一直高高悬起的心顿时落回原处。
一口气松下来后,他才像是终于感应到了伤势的沉重,头重脚轻之间,灵魂像是高高的荡了起来,他当即站立不稳,直往后倒了下去。
“师傅——”
宋长青惊呼声中,一只略带寒意的手凭空穿过他的胳膊,将往后倒的老道士接住,一只手掌稳稳的托在了他后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