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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三章 双赢

    二月二春社节,邵树德亲自来到了蓝田县的农村,躬耕!

    与此同时,皇后也纡尊降贵,亲自挤牛奶,示范!

    帝后二人如此卖力表演,自然是向天下人表示农业生产的重要性。同时,也为全新的农业生产模式背书——

    至少在北方三分之二以上的地区,畜牧业已经成了农民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即便没有完全执行三茬轮作制的农村,养殖牲畜的比例也大大增加。

    这是草原—农耕二元制帝国所带来的改变。

    汉地与草原不再泾渭分明,农耕、畜牧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撑死了以哪种为主罢了。

    农业产出的增加,令整个社会有了更大的余裕来供养不直接从事农业生产的人员。

    这是一个十分积极的进步,因为可以投入到艺术、科学、教育等领域的资源更多了。社会的进步需要这些,人民的生活也需要这些。

    同时,这也是一个烦恼。从长远来看,会引发人口爆炸。

    当然,辩证地来看,世上万物,多半有利有弊。

    人口爆炸有其坏处,自然也有其好处。

    春秋战国时代,诸国林立。

    一个人在本国犯了事,他可以逃亡到另一个国家。

    有才能的人在这个国家不受重用,他可以换个国家,兴许就发达了,树挪死人挪活嘛。

    在古典时代,大夏自有统治极限。超出这个极限,便无法管理,运气好点可以羁縻统治,运气不好人家直接割据自立了,称帝称王,你能奈我何?

    对一家一姓而言,这固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有人在挑战你的权威。

    但对普通人而言,如果还存在着第二个同文同种,文化习俗大同小异的国家,你就有了选择权。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跑到那个国家,语言、文字相通,习俗差不多,人种也差不多,毫不费力就能融入进去,开始新生活。

    这个理论在后世被发展为“扩张XX民族阳光下的土地”——可以不是同一个国家,但得是同一个民族。

    以上这些好处,邵树德没有写在《人口论》里边,但读此书的都是人精,如何看不出来?

    作为帝王,他都背叛自己的屁股,为你们考虑了,还想怎样?

    而随着内务府、少府日夜不停地印刷,《人口论》这本书继在高级朝官们中间流传后,开始向诸道、州扩散。读到的人越来越多,意见自然也不少。

    邵树德要的就是这个。

    辩经,给我辩。辩多了以后,自然会形成相当的共识,《人口论》这本书的内容可以改,他不介意,只要说得有道理,符合实情即可,甚至就连名字都可以改。

    他要让移民成为统治阶级脑海里的一根弦,时刻绷着。一旦某地人口稠密了,就由官方或私人组织移民,时间长了,说不定就有些成果。

    如果中亚生活着千余万华夏子民,在本时空的后世,有可能被中原王朝统一,也有很大可能演变成另一个国家。对百姓、士人来说,这不是坏事,唯一受损的可能就是皇室了。因为他们存在着一个竞争对手,虽然对手的实力较弱,但依然会让他们有所顾忌,无法肆意乱来,因为本国人民可能会用脚来投票。

    ******

    二月很快一晃而过。

    三月初一,大朝会结束后,邵树德召集政事堂、理蕃院、南北衙官员,在延英殿举行问对。

    “室韦诸部有些受不了了。”他将一份军报放在御案上,说道:“都议一议,该如何处置。”

    原辽东道学政、现理蕃院副使、已经年近七旬的种觐仙欲言又止,他其实不想讨论室韦,他想和圣人辩一辩有关人地矛盾的事情。

    圣人这书,不太符合他的胃口。因为他担心那些移民出去的人无法管教,无法无天,朝廷也没法收取赋税,征发役徒,属于白白流失人口。

    “陛下,或可仿女真旧例,将室韦牧地划分一下,各置都督、刺史。”杨爚说道。

    “理由呢?”邵树德问道。

    “室韦并不是被打服的,而是受不了骚扰后,主动来降的,本身实力犹存。此其一。”杨爚说道:“室韦二十部,已有多部来降,各有封赏,旧例在此,不好更改,此其二。”

    “不妥。”还没等邵树德说话,种觐仙立刻发言,只听他说道:“臣在辽东多年,深知其富饶本貌。黑土地攥一把,都能出油。即便是寒冷无比的鄚州等地,一年种一季小麦,亩收都能上两斛,比中原高出太多。而室韦近在咫尺,如果放任自流,数十年后,又成灾患,届时还得动兵,反而不美。不如这会就一步到位,做到底,做到头,仿碛南、碛北旧例,各部落只置夷离堇,划分草场,不得越境。可敦城又近在咫尺,可派佐贰流官协助夷离堇深入治理,加强控制。”

    杨爚闻言,拱了拱手,没说什么。

    其实,他也有点犹豫,想一步到位。但这样一来,势必爆发大规模战事,给阿保机机会。

    今年朝廷是怎么逼迫各部来降的,他十分清楚——

    王师蕃汉兵马三万有余,带着五万匹马出征,至辽东后,又征马五六万匹,分作数股,择水草丰美之地牧马。

    马儿膘肥体壮后,就大举出击,持续骚扰。

    尤其是春天的时候,草原牧民忙碌异常,有干不完的活计。偏偏此时马儿瘦骨嶙峋,正是一年中马力最低下的时候,故屡吃败仗,不得不举族跑路。

    但一跑路,损失就大了,被这么整整搞了一年后,便有人试探性投降了。

    “陛下,种夫子难得不糊涂,这次说得很有道理。”李唐宾大大咧咧地说道:“管他怎么想的?先打一顿,打完就老实了,你说什么他都肯。太子用兵不差的,也善于鼓舞军心士气,依我看,趁着这会草原天寒,牛羊马儿掉膘,再给他们来一下狠的,一个个就不敢龇牙咧嘴了。”

    邵树德哈哈大笑。

    武夫讲话就是直接,也非常自信。

    太子带的三万多兵马,有两万两千是禁军,目前看来战斗力并未堕落,依然非常勇猛。至少,中小规模(数百骑、数千骑)的交战中,打得室韦抱头鼠窜——大规模的战斗不是不想打,而是人家不给你机会。

    “练兵嘛,让儿郎们练练也行,省得忘了怎么拼杀。”任遇吉也同意李唐宾的看法。

    就武夫们来说,他们还是非常注重军队的战斗力的。禁军是全国武力的巅峰集合,时不时上阵厮杀一番,确实可以有效防止他们的堕落。

    如果禁军战斗力不行了,他们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就要弱了,这不符合他们的利益。

    “陛下,臣亦觉得可以更加深入控制室韦诸部。”南衙上院枢密使朱叔宗说道:“辽东不是以前的辽东了,十二州六十六县,户口近百万,还有十四万余户部曲,盛产稻米、小麦、糜子、大豆、鰟头,如果算上安东府,几可动用七万五千府兵,咱们的本钱很雄厚,没必要对室韦人客气。”

    “陈卿、赵卿、杜卿,你们怎么看?”邵树德转向没怎么说话的政事堂诸位宰相,问道。

    “臣附议。”资格最老的陈诚说道。

    他一说话,其他人自然也没有反驳。

    “那就这么定了。”邵树德做出了决定,随即又看向众人,问道:“辽东开发二十年,现在知道移民的好处了吧?若没有这二十年的经营,现在朕就只能捏着鼻子,认可室韦人的这种假投降。给他们封官许愿,让他们别再叛乱了。”

    “另者,想想看吧。辽东这近两百万人若放到河南、河北,该造成多大的麻烦?”他又说道:“抢水、争地,人也吃不饱,长不高,最后互相厮杀,才能减丁。但在这个过程中,衣冠辈又会有多大损失?”

    辽东道近两百万百姓,只占用了三个进士科名额、一个农科名额,却养了六万五千府兵,年产数千万斛粮食,还有取之不尽的鱼肉、干草、药材、猎物。近年来甚至开矿冶铁、炼铜,户部还去开办钱监,渤海商社也在持续给大伙分红。

    最重要的,给向外移民——或者说殖民——打了个样。这一桩桩的好处,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

    “有些事,朕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邵树德继续说道:“不是朕恐吓尔等,不出百年,尔等孙子辈还在世时,就能看到河南、河北、河东、关中等地人烟稠密的样子了,比前唐天宝年间还要多,甚至多得多。有些学问,事关诸位身家性命,家族延续,难道不应该成为显学吗?难道不应该让全天下的衣冠士人都了解、都学习吗?”

    “陛下。”种觐仙想要反驳,但又觉得圣人的话有几分道理,一时间只能说道:“陛下所著之书,道理固然振聋发聩,但内容过于浅显、单薄,若想令其上升为经学,恐还有所欠缺。”

    “这不是要你们辩一辩嘛。”邵树德笑道:“此书还需天下士人替朕完善,或可为正经之一。”

    大夏的科举制度承自唐代,进士、明经学子理论上要考两大经(《礼记》、《左氏春秋》)、三中经(《毛诗》、《周礼》、《仪礼》)、四小经(《周易》、《尚书》、《公羊春秋》、《谷梁春秋》),总共九部“正经”——重要性从大到小,依次排序。

    《论语》、《老子》、《孝经》等归类于“杂经”,只能说基本不考,偶尔会有一些题目来自这些书。

    明清儒家经典“四书五经”之中,四书不在考试范围以内,五经之中的《礼记》、《春秋》在唐代算是“大经”,《诗经》是“中经”,《尚书》、《周易》是“小经”。

    仔细看来,差别还是很大的。因为隋唐时期,并没有“四书”的说法,这得等理学宗师朱熹出名以后才行。

    从考试重点可以判断,唐代士人与明清士人的三观肯定不一样,因为他们读书的重点就不一样。或许是李世民提倡“以史为鉴”,唐代九部“正经”中居然搞了三个版本的《春秋》,实在惊人。

    《春秋》这本书,怎么说呢,大体是关于鲁国的历史。同时代其他国家也有史书,比如晋之《乘》、楚之《梼杌》。

    《乘》被秦始皇烧了,《梼杌》业已亡佚,只有《春秋》完整地传承了下来。

    再加上百家学说之中,儒家最终胜利了,那么《春秋》自然作为经典,纳入教材范围之内。

    只是,有没有必要搞三个版本?

    邵树德暂时不想过分刺激儒家文人,因为对他们还有大用,但三部《春秋》去掉两部,塞入自己的私货,不过分吧?

    毕竟每朝每代,钦定教材并不完全一样,作为开国之君,是有这个资格指定教材的——朱元璋不就钦定四书五经为考试范围么?北宋可不是这么考的,《论语》、《孟子》在那会还是“兼经”,并非“大经”。

    如果最终能达到目的,邵树德觉得可以算作“赢”。

    种觐仙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在他看来,九部正经中,《春秋》去掉《公羊春秋》、《谷梁春秋》是可以接受的。哪怕替换进来的是圣人力推的“新经”,那也是“小经”,不伤根本——在如今这个世道下,也可以算是“赢”了。

    大家都赢,双赢,挺好。

第八十四章 致治

    三月的华夏大地,一片生机盎然。

    在东边的河北、淮海二道,渔船早已出海,试图寻找早春的第一波渔汛。

    “口袋船”紧随其后,为各渔船提供补给物资,同时收购他们捕上来的鱼,运回港口。

    在这其中,作为大夏第一支水师的平海军一马当先,堪称“渔业先锋”、“劳动模范”,十分卖力。

    让我们把目光南移至淮南、江东、福建、岭东四道。

    因为风向渐渐转变的缘故,外国商船的离港潮已近尾声。装载了大量中国货物的高丽、日本、波斯、大食、婆罗门商船纷纷拔锚起航,返回本土。

    而在接下来的半年内,扬州、明州、泉州、广州等港埠将陆陆续续迎来新一批外国商船。

    稳定的环境,促进了商业的繁荣,朝廷收税收到手软,喜笑颜开——海州市舶使、齐王邵观诚,刚刚被提拔为统管淮海、淮南、河北对外贸易港口的“三道都市舶使”,可见朝廷的重视程度。

    在舆图的东北角,肥沃的辽东大地上,数以百万计的汉人、奚人、契丹人、渤海人、鞑靼人、靺鞨人挥舞着锄头、钉耙,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春播。

    经年教化之下,蕃人从语言到服饰,从民居到生活习惯,一点点向中原靠拢。

    原本不会种地的,学会种地了。

    原本不过中原节日的,现在过了。

    汉儿语通行各地,学会这种语言成了走出家门远行的刚需。如果想要飞黄腾达,则还要学会文字,通读典籍,然后去争夺本道仅有的三个进士科名额和一个农科名额。

    府兵们也难得帮部曲一起干活。

    除除草、照料下牲畜、修理修理农具,他们的妻儿子侄,则用马车将食水运到田间地头,给部曲们分发还算丰盛的春播福利:胡饼、干酪和肉脯。

    而在辽东道西北边靠近室韦诸部的地方,府兵们还用麸糠、豆子喂饱了战马,然后全身披挂,挎刀持弓,联合起来巡逻,谨防室韦人狗急跳墙,前来劫掠——在保卫自家财产这件事上,他们十分积极,也勇猛得难以置信,依稀让人看到了当年河北武人以一镇抗天下的豪情壮志。

    在北边的草原上,商队迤逦而行。

    他们给草原牧人带去了急需的生活用品,然后换回大量皮革、牛角、牛筋、羊毛以及——毛纺行业相当重要的卤碱。

    关北、关内、直隶、河南诸道已经“根深蒂固”的羊毛纺织业每天都会消耗大量卤碱,以给羊毛脱脂。

    草原卤碱量大、价廉,是他们销往中原的重要商品,也是各路商队的重要目标。

    跟着商队一起南下的还有身高体壮、箭术卓绝、吃苦耐劳的草原精壮,他们带着无限的向往,试图寻找自己的未来。

    在西南,战争的创伤渐渐抚平。

    从河北迁移而来的百姓,填满了黎、雅、嶲、曲、昆、姚等州适合农耕的地方。

    朝廷给他们安排的多是海拔合适、气候相对凉爽的地带。抵达大理府的河北、河南精壮男子甚至还占了大便宜,曾经最让朝廷担忧的南诏西京,如今居然最为稳定。

    或许,这与当地和谐的夫妻关系脱不开干系。家里缺了男人,诸事不便,日子总要过的,凡事向前看。

    而在两条通往云南的驿道上,随着云南多金银铜矿的消息甚嚣尘上,无数商人蜂拥南下,寻找发财的机会。

    国朝与唐代一样,不禁止民间开矿,只课税。且税率高达“四分取一”,但这依然阻止不了商人们开矿的决心,因为这项买卖实在太暴利了。

    云南的梯田、灌溉、畜牧系统在慢慢修复,道路也不断得到维护,这是种居爽的功劳。

    而种氏家族,在大夏的地位也扶摇直上。

    种老夫子作为河南、河北一带著名的大儒,已是理蕃院副使,宰相一级的人物。

    种居爽为云南道巡抚使,封疆大吏。

    老实说,父子二人这般地位,比较罕见。

    种昭仪很受圣人宠爱。在后宫嫔御之中,她是少有的能让圣人不在她身上玩弄变态花样、发泄黑暗欲望的女人。在这一点上,即便当年的折皇后也不能免俗。

    新定的西北边疆,大夏的旗号日渐深入人心,无上皇帝的威名远近皆闻。

    这就足够了。

    朝廷也不要求他们现在就反哺财政,能大体稳定住局势,按部就班发展就可以了。辽东、云南等地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朝廷对治理安西旧地也颇有信心,虽然只在科考上给了他们一个进士科名额、一个农科名额。

    最后我们可以关注大夏的正中心:中原。

    这里是全国政治与经济双重中心,久沐王化之下,四海升平、乡闾淳化。

    百姓多多少少有了一点积蓄,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

    战火似乎已经成了久远的传说,流传在坊间的,多半是些逸闻趣事。

    在这些故事中,朱全忠不出意外地成了大恶人,李克用的形象则被大大拔高——在二十年前,两者的民间风评截然相反。

    朱家唯一形象好的,大概就是前梁王妃张惠了。

    在中原百姓的口中,这个女人先束缚住了朱全忠的豺虎之心,随后又让圣人沉迷在她的温柔乡里,中原百姓因得大利,人人称颂。

    这就是大夏。

    这个国家,日复一日地运行着,就像一台不甚精密,但却粗糙皮实的机器,轰隆隆作响。每过一年,似乎都被注入了一些鲸油,整台机器的运转也变得更加丝滑流畅了。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圣人正与宰相、枢密使、学士们反复讨论,编纂新书《致治》的消息正以飞快的速度流传到全国各个角落。

    三月底,随着第一批学者进京,关中顿时成了四方关注之地。

    ******

    《致治》:第一篇《人口》、第二篇《通货》,未来可能有第三篇、第四篇……

    这是目前流传在长安各书坊间的消息。

    书名出自朝廷正在编修的《唐书》第二卷《太宗本纪》:“盛哉,太宗之烈也!其除隋之乱,比迹汤、武;致治之美,庶几成、康。”

    以上是刚刚抵达长安的牛希济得来的消息。

    牛希济,前唐宰相牛僧孺重孙,大夏绵州司马,因为与一帮文人互相唱和,声名不小,故被邀请入京。

    “确有第三篇,曰《地理》。”都亭驿内,前来迎接的太常卿姚顗说道。

    当然,姚顗不是来迎接所有人的,他只来见牛希济,因为两人关系非常好,算是同一个学派的。

    他们这伙人,其实可以算作晚唐以来的主流儒家学派。

    百年前,韩愈提出“道统”理念,并列了谱系,从尧开始,继之以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最后以孔子、孟轲结束。

    他创造性地分离了“道统”和“治统”,初步建立了儒家道统的“传道”体系。

    这个说法一经提出,轰传天下,被大量儒家士人所接受。

    皮日休甚至在这个儒家道统谱系后面,又加了荀卿、王通、韩愈三人。

    陆龟蒙、朱阅、林慎思、司空图、牛峤等人也是这一流派的积极分子,作为牛峤的侄子,牛希济自然身处其中了。

    “哪朝修史,不写地理,有必要单独写一篇吗?”听到姚顗的话后,牛希济有些奇怪。

    “这本有些不一样。”姚顗想了想后,说道:“还是很有用的。”

    随后,他为牛希济详解了一番。

    原来,圣人写的这篇《地理》与以往的都不同。古来修史,必有《地理志》,主要记录的是全国行政区划,涉及到具体某州时,还会记录一笔户口、特产以及相互间的驿道路程,其实非常简略。

    民间出版的地理类书籍要更丰富一些,会具体描述某地风俗,山川河流走向等等,有的还会加点类似游记的内容。

    但总体而言,无论是官方典籍还是民间游记,写得都较为简略,也多浮于表面。

    圣人这本,算是把各家综合起来的集大成者了。

    他老人家认为,地理是一门“学说”,更准确地讲,是描述地区间差异的学说。

    一个地区的地理,应包含气候、地貌、土壤、人口、作物、城市、农村、交通等多个方面。

    不同地区的地理,差异很大,随后又引申出了人文地理、自然地理两个分支。

    他认为,一个地区的人文地理,必然受自然地理的影响。

    简而言之,地貌、气候、环境塑造了当地的生活方式、民族性格、社会形态——其实就是后世有一定争议的“地理决定论”,现代社会不太灵了,但在古代还是非常明显的。

    与此同时,人具有主观能动性,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改变地理。

    书中还提到了天下核心区域——燕山、阴山以南,陇山以东——的安全问题。

    圣人认为,若想守住这片膏腴之地,第一优先需要防御的是辽东。

    辽东在手,可从侧翼威胁碛南、碛北草原。而辽东地多沃壤,渤海得之为“海东盛国”、“户口百万”,且有渔猎、耕牧之利,郡县化之后,可为“北地第一藩屏”。

    辽东之下,草原对传统汉地有“高屋建瓴”的优势。且阴山、燕山防线诸多漏洞,被动防守不可能堵得住,故需主动出击,控制好碛南、碛北草原,不令其生乱。

    但要想控制草原,还需稳固一东一西两处。东面是辽东,西面则是西域了。西域不宁,草原不稳,草原不稳,则中原不安。

    书中最后还提到了气候变化的影响,更是让人耳目一新。

    如此种种,这本可真算得上是“奇书”了,把前人曾提出但没深入阐发,或前人写过但不成系统的思想,去芜存菁,重新做了一番阐述。

    至于其作用么,按照圣人的话就是给官员“扫盲”,让他们别“乱来”,对各地风俗、地理有个清醒的认知,别不知不觉中坏了事,捅了大篓子——因为对治理国家有用,故收录在《致治》一书中,作为官员必须掌握的知识。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也是给现在的政策背书。

    因为很多人觉得圣人在辽东搞郡县化,又试图深入控制草原,还远征西域,有点“好大喜功”的意思。

    圣人这是直接出书反驳了。

    “听你这么一说,《致治》此书前三篇,都只谈了‘术’?可曾涉及道统?”听完之后,牛希济不惊反喜,问道。

    如今这个世道,他最怕什么?儒家道统衰微已极,被武夫弃若敝履,他是真的害怕圣人断了这个道统啊!

    但从现在的风声看来,圣人似乎认为儒家道统还是有用的,并不想断绝,甚至加以扶持、呵护,只不过需要与其他学派分享权力罢了。

    这个——其实可以接受,他现在的要求真的不高。

    “不曾涉及。”姚顗说道:“科举取士不会变,就是需要分润好处。农科已经分道录取,永为定式。将来说不定还会冒出什么别的杂科。前唐之时,众以进士科为尊。国朝进士仍为诸科之冠,但所考内容有所改变,杂科也渐渐上来了,这是最主要的改变。”

    “也只能往好的方面看了。”牛希济闻言,轻叹一声,道:“如今最重要的,还是保住道统,其他都可以让让。不过,该争的还是得争。不争,什么都得不到,争了,或还能令圣人让步。”

    姚顗没说什么。他是朝廷官员,身份摆在这里,不方便多说,但观其脸色,显然是赞同牛希济的。

第八十五章 事实与三围

    人间四月,芳菲已尽。绵绵细雨之中,不知——

    “不知多少措大赶来西京!”骊山脚下,在外围巡视的几名银鞍直士卒,看着被圣人召见的读书人,暗暗嗤笑。

    一副穷酸样!

    骑着头毛驴,怀里揣着半张又冷又硬的胡饼,行色匆匆。

    而他们呢,与圣人一起打猎。得到的猎物大家都有份,吃得满嘴流油,不知道多开心。

    这一对比,幸福感就出来了。

    圣人真好,懂得俺们武人的苦楚。

    此时的行宫之内,邵树德准备请措大们吃饭。

    召集各地有名望的士人入京,名义上是所谓的“辩经”,实际上基调早已定下。

    邵树德不会亲自下场与他们辩论。事实上,他只会划定一个圈子,让大家在这个圈子内辩。而在此之前,他还会私下里召集一批人,“通通气”,一切都做到了极致。

    宫人们如穿花蝴蝶般,将一盘盘菜端了上来,置于每个人的桉前。

    牛希济也在场,他看着面前的几个菜,微微发怔。

    “黄芽菜,亩收千余斤,即便在数九寒冬,仍可缓慢生长。六年前,司农寺分发种子至西京数县,而今京兆府、河南府数十县皆有此物。”邵树德洪亮的声音在上面响起。

    众人收敛心神,静静听着。

    “寒冬腊月,百姓可藉此物过冬,亦可出售换钱,补贴家用。诸位都是国之栋梁,摸着自己良心说说,农学培育出的黄芽菜,可有用?”

    “有用。”

    “冬日餐桌上若有此物,倒也没那么单调了。”

    “天寒地冻之时,冬菜价比千金,百姓售之,也能多买些柴禾御寒。”

    “确为造福万民之物。”

    铁一般的事实面前,诸位士人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奉承两句了。

    “你们桌上的黄米凉糕,便是用产自苦寒之地的甜菜糖做的。”邵树德又道:“参、柔那种地方,正适合此物生长。你们凭良心说,农学引进、育种的海甜菜,可有用?”

    “有用。”

    ……

    又是铁一般的事实,众人无可辩驳,只能点头应是。

    “黑麦——”邵树德的声音第三度响起:“朕从吐火罗引入中原,培育多年,在黑城子试种,亩收一斛上下。你们好好想想,农学有没有用?”

    牛希济张口结舌,随大流点头应是。

    他之前了解过,黑麦这种作物能忍受暴雪连天的极寒天气,女真人就喜欢种这个(幼苗能忍受零下三四十度的低温),还非常耐旱、耐贫瘠,其实是那些苦寒瘦瘠之地的首选。产量还不算低,一斛上下,可做成汤饼、胡饼、蒸饼,让原本无法农耕的地方,也可以移民耕作。

    农学让他下意识感到不舒服,但人家做的又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情,就是想说什么不是都无从张口,实在憋屈。

    “朕决意于同光四年(919)科考中,按道分榜录取农学士子,诸位觉得应该吗?”邵树德紧接着问道。

    “应该,应该。”

    “应该的。”

    ……

    众人无奈道。

    圣人把农学捧得那么高,而这门学问又确实造福万民,还有什么可说的?

    牛希济暗叹一声。

    其实,站在他的立场上,他也没理由反驳。

    他虽然在蜀地当官,但落籍关内道岐州。此道人口不见得有南方某些地方多,但拥有8个进士科名额、2个农科名额。虽然比不上直隶道12个进士、4个农学的名额,但也非常不错了。

    家中有自觉没希望考中进士的晚辈,打算试一试农科,他思来想去,也是支持的。全国农科只录32人,中了便能授官,哪怕是个从九品下的微末小官,那也是职事官,与没有任何权力的勋散官完全是两码事。

    他怎么反对?用什么理由反对?

    农学也是考试,也是科举,也是天下学子们擅长的啊,只是不考圣贤经典罢了。

    “诸位皆明事理,朕心甚慰。”邵树德笑道:“来,满饮此杯。”

    众人纷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今天被圣人牵着鼻子走,一上来就失了锐气,很多人都觉得灰头土脸。

    左右看看,原本觉得某某兄台会康慨激昂,挑头直斥圣人之过的,结果窝在那里喝酒,乖巧得很。偶尔东张西望,似乎也在希望别人先出头。

    这可真是——混账!

    “接下来,诸位可移步门下省弘文馆,参详朕所着《致治》之书。”邵树德放下酒杯,说道:“不要怕争论。理越辩越明嘛,辩论出来的内容,由专人记录,送达朕的桉头。若有可取之处,朕便将其录入书中,以增其色。”

    “就这样吧。”说完后,他直接起身,离席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

    ******

    四月初十,邵树德在花园内兴致勃勃地逗弄着儿子。

    蔡邦氏从他怀里起身,一把夺过儿子,嗔道:“扎西德还没吃饱呢,哪有做父亲的和儿子抢食吃。”

    邵树德哈哈一笑,道:“扎西德是吐蕃名吧?朕再给他赐个汉名。”

    蔡邦氏嗯了一声:“你是他父亲,你说了算。”

    “就叫邵知非吧……”邵树德收起脸上笑容,轻叹一声,说道。

    “莲花,你读一读家书吧。”他靠坐在已经包浆的虎皮交椅背上,沐浴着春日温暖的阳光,说道。

    “莲花”就是没庐氏,这会也挺着个大肚子了。

    邵树德回京之后,神勇不再。两三年内,只让两个吐蕃女子、一个波斯女子怀孕了,这个认知让他惆怅不已。

    “雪山环绕的是普兰,岩山环绕的是古格,湖泊环绕的是玛域。”没庐氏轻轻念着信纸上的内容:“在那个萧瑟的秋天,老臣恭送王子离开,大地一片苍凉……”

    “等等——”邵树德睁开眼睛,奇道:“你们那的人说话都这个调调么?”

    没庐氏脸一红,不知该怎么回答。

    “没庐氏主家还在逻些争权夺利呢,他们说话一贯是这个调调。”蔡邦氏抱着孩子,在一旁说道。

    “是我唐突了,继续。”邵树德挥了挥手,道。

    “……满足众生共有的缘分,佛祖降下神谕,属民们在阳光下尽情地欢歌,迎接新的神主的到来。”没庐氏很快读完了,然后看着邵树德。

    “这是——同意了?”他问道。

    没庐氏低着头,低声道:“没庐氏觉得在逻些争不过其他家族,打算派一部分人回象雄,好好经营故地。我叔叔考虑了很久,最终同意维德(铁哥)回去,奉他为主。”

    “他有什么条件?”邵树德很直接地问道。

    没庐氏佩服地看了他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叔叔想要大夏承认象雄三围都是维德王的土地。”

    “何为象雄三围?”

    没庐氏低声解释了一番。

    站在吐蕃人的视角上,一般而言,普兰、玛域(列城一带)、桑噶为第一围,大致囊括后世阿里西南、印度北部及拉达克周边。

    李域(于阗)、巴尔提(大勃律)、珠夏(吉尔吉特,今巴控克什米尔地区)为第二围。

    象雄(今札达周边地区)、上赤岱(今日土周边地区)、下赤岱(仲巴及圣湖地区)为第三围。

    这就是着名的阿里三围,合起来便是“大阿里地区”。吐蕃强盛之时,全占此地,并为一个行政区,如今则有不少区域脱离统治了。

    “胃口倒不小。”邵树德笑了笑,道:“告诉你叔叔,除了于阗外,朕都准了,可册封铁哥为王。”

    “嗯。”没庐氏柔顺地应了一声。

    在她看来,问题应该不大。他叔叔就是狮子大开口,能讹一些是一些——说起来也挺忠心的。

    好吧,或许也谈不上多忠心。至少,在此之前他们是倾向于吉德尼玛衮一系,而不是扎西孜巴白。这次若不是大夏朝廷出面,自己又是维德的妻子、正妃,估计也轮不到维德来捡这个便宜。

    “你下个月就要生了吧?”邵树德突然问道。

    “嗯。”

    “若生了男孩,他便是铁哥的继承人,第二任象雄王。”邵树德说道。

    没庐氏觉得有点罪恶。

    回想起那些个夜晚,丈夫苦苦哀求,亲手将她送入宫中。圣人搂着她颠鸾倒凤,弄进她身体里的那些种子已经长成了可耻的孽种。

    邵树德的眼神则有些阴晴不定。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想杀了铁哥,但最终忍住了。

    “先等等吧。于阗那边也需要准备一下。”邵树德说道。

    没庐氏细腻敏感的内心几乎捕捉到了那一刹那的杀机,差点出声哀求。

    “让你们家也派人来长安一趟,朕有话要说。”

    “好。”

    “现在——”邵树德看向蔡邦氏,说道:“就等亚隆河谷的使者进京了。”

    亚隆那边也联系上了。

    过程并非一帆风顺,争论了好久。吉德尼玛衮一系似乎也听到了什么风声,或许出手阻挠了。但不管怎样,那边最终决定派几个贵族成员,经云南、蜀中北上,打算过来看看吉德(延孙),考察一下,再做计较。

    邵树德同意了他们的请求,令沿途馆驿提供食宿,派遣向导,护送这批人进京。

    吐蕃使者入京后,他也会抽出时间见一见,为延孙上位提供助力。

    这俩货虽然都是他布置的闲棋,但经过两年多的布局、联络,已经成功激起了他的兴趣。

    投入小,收益高,算是他为后世子孙做的贡献吧。

    今年,就这几件事了。在辩经之余,顺手为之。

第八十六章 争吵

    进入同光三年五月后,抵达西京的士人越来越多,以至于弘文馆都快塞不下了,不得不把旁边的殿室、官衙借出来,供士人们讨论。

    圣人说了,他不乾纲独断。在这件事上,听取天下人意见。《致治》的内容,需要更多的人认可,然后成为天下读书人需要学习的“中经”。

    是的,《致治》将取代《仪礼》的位置,成为三“中经”之一。《仪礼》降为“小经”,原位列“小经”的《公羊春秋》将被移出考试范围,成为“杂经”。

    《致治》的地位已经确定了,大家还讨论个蛋,也就走个流程罢了,撑死了来些嘴炮之争。

    “我说,《人口》篇讲的都是真知灼见,圣人果是古来第一贤君。”衍圣侯孔光嗣放下茶碗,叹息中带点崇敬:“若非圣人点醒,我还几在梦中。这篇,一字改不得啊。”

    场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中官韩贽、礼部侍郎杨注对视了一下,都看到对方眼中的笑意。

    孔家这个衍圣侯没白封,孔光嗣一说话,让好多人都噎住了,气势大衰。现在,只需对付几个刺头了,如果有的话。

    韩偓抬起昏昏欲睡的眼皮,看了一眼孔光嗣,嘲讽之意甚浓。

    他今年已经七十五岁了。唐亡之后,并未出仕新朝,后南下,依附王审知。可谁知道,王审知也降了……

    韩偓干脆在福建躺平摆烂了。

    福建道巡抚使李珽欣赏韩偓的才华,闲暇时分多次登门拜访,留下了不少财物。老韩赠了他几首诗,权当润笔,继续摆烂。

    这次若非李珽亲自登门相邀,韩偓这么大年纪,多半也不会再出门了。

    《致治》这本书,他还是抵京后才读过。道理是有那么点道理的,但他看不大上。

    他出身富贵,家里有钱,只吃过颠沛流离的苦,没受过缺衣少食的罪。

    《通货》篇中提到,货币短缺,让粮价忽上忽下。唐太宗、唐高宗时,出现斗米三钱的奇景,以为太平盛世。但老百姓一斗粮才卖三钱,他需要缴纳的现金赋税怎么办?要知道,即便是租庸调时代,也是有现金税的。

    百姓种粮的收益,被这种不正常的低粮价大大蚕食了。相反,居住在城市里的人却大得其利,喜笑颜开,因为他们平时赚的是现金,现金支出少了,生活自然宽裕了。

    韩偓对此没什么感觉。

    斗米三五钱才是太平盛世,可以上史书的。而且,这么低的粮价,田舍夫又不是活不下去,少赚点罢了,能咋地?

    圣人,有点小题大做了。

    “衍圣侯言之有理。”前武安军左押衙易静拱了拱手,笑道:“《通货》且不谈,《人口》真是说得绝妙。圣人北伐契丹,西征回鹘,赫赫武功,为天下百姓挣得了那么大的容身之地。依我看,这才是真贤王。缺衣少食之人,尽可奔往辽东、西域,且牧且耕,安家立业,不好吗?”

    话说儒家士人也不尽是一派的。

    譬如这位易静,曾在马殷手下为将,现为虔州别驾。

    是的,他是文人,但左押衙是武职,是要上阵厮杀的。

    易静著有一书,名《兵要望江南》,用词牌的形式写了一本兵书。

    “诸属幕,必是选贤良。勿取门高当势位,无私亲旧与乡邦,曲顺定为殃”——有关选人用人的。

    “转筋脚,急去使生姜。新水一钟煎五合,饮之即去总无妨,主将记心肠”——有关军中疫病治疗的。

    只不过,他有着这个时代人的通病,大部分内容有关占卜,神神道道,别说邵树德看不上,真武夫也觉得他有点扯淡。

    不过,他的文学素养很好,诗词歌赋一流,也写过不少文章,有点声名。

    韩偓刚闭上眼睛,闻言又看了一眼易静,这次终于忍不住了,问道:“易别驾不知征战之苦?百姓转输劳顿,田地荒芜,朝廷加征赋税,以作军赏,致百姓家破人亡,合乎天道吗?这也就罢了,打下来的土地,你还要移民?致百姓骨肉分离,合乎人伦吗?更有那上万里流放,地方州府有那奸官贼将,揣摩上意,动辄坐罪数百、数千家,可怜衣冠士人,流徙伊丽。沿途之中,屡遭小人凌辱,像话吗?”

    “韩冬郎,此言差矣。”张泌出来劝解道:“隋文帝时便有‘移民就食’之方略。时关中土狭人繁,隋文遣人至民家查访,几乎家家断炊,吃了上顿没下顿,使者带回来的也是豆屑谷糠,故迁移关中百姓至关东诸州。”

    “及至前唐,户口孳衍之后,亦有‘乐迁’之制。百姓纷至淮南、江南,以缓解人多地少的窘境。”

    “今上亲提义旅,剿灭凶徒,而今虽然尚未有人多地少之难事,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此乃堂堂正正之王道手段,移民就食,安居乐业,让百姓活得像个人样。难道,都挤在长安、洛阳的街坊里卖儿卖女、当乞丐才是你想看到的吗?”

    张泌是唐州泌阳人,曾在湖湘为官,与易静关系不错,多有诗书来往,因此上赶着帮他说话。

    而他说的也是实情。

    “移民”这个词并不是现代发明的。古来人口分布不均,交通运输困难。

    人口多的地方,开发较早,开发程度也高,其实没多少荒地可供百姓开垦了。

    荒地多的地方,开发程度又很差,自然条件恶劣,交通也不方便。

    隋文帝当政时,国家人口已经很多了,尤以关中为甚,一户百姓耕作个几亩地,平时也就勉强过活,一遇天灾人祸,断炊是必然的,因此出现了“移民就食”这个词。

    唐高宗、武后年间,关中府兵拥有的土地从几亩到十几亩不等。这样的家庭条件,还当什么府兵?于是出现“乐迁”制度,向淮南移民。

    安史之乱后,人口跌入谷底,但经过百余年的藩镇割据,人口又大幅度增长。巢乱以前,诸道户口加起来,已经三四千万人。

    这个人口,看似不用移民,但唐廷仍然在持续不断地向江南迁移人口,原因是人口分布不均。河北人口几乎超过了天宝极盛时期,但唐廷管不到,只能让他们把犯人往江南发配。但关中人口也非常稠密了,这是可以向外迁移的。

    邵树德攻占一片白地的河南府、汝州、河阳,大受摧残的郑州、晋绛、唐邓随、襄阳等地之后,移民来源也是被他保护得相对不错的关中百姓。

    不移民,大家一起穷,人越长越矮,越长越瘦,吃了上顿没下顿,这就人道了吗?

    “张泌,你有什么资格喊我韩冬郎?”韩偓眼一瞪,斥道:“趋炎附势之辈。”

    张泌气结,正待理论,结果被人打断了。

    “诸位。”杨注起身,双手下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说道:“都是为了完善经书,何必争得面红耳赤?就事论事即可。”

    说完,他想了想,说道:“韩玉山所提几点,其实也未尝没有道理。江南有官员连造大案,配流西域者数千家。此事,圣人也下诏申斥了。”

    说完,他看向记录的小吏,道:“这条详记一下,呈送圣人案头。”

    “遵命。”小吏运笔如飞,将众人争论的焦点详细记录下来。

    而在这条之前,他已经写满好几页纸了。

    从记录可以看出,即便是韩冬郎这种人,也知道人多地少后的各种乱象,对此也是很忧心的。区别在于,他认为这样有悖人伦,移民路上也有各种惨事,很不人道。但你若问他如何解决人多地少的问题,他就不谈了,只指出问题,解决办法没有——其实,除了向外移民,在现阶段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另外,也有人对《通货》一篇大加驳斥。认为这种书不该面世,会培养更多有商业头脑的人。他们以河北、淮海二道举例,移民出海捕鱼,居然有人驾船跟着,收购他们的渔获,然后还提供包括食水在内的各种补给,损害的渔具也能修理,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他们认为,出海之人利欲熏心,尤以捕鲸者为甚。性子桀骜不驯,好勇斗狠,很难管教,还嘲笑读书人穷酸。太平盛世之后,这种人就是祸乱之源。

    其他陆地行商的,也有各种各样的问题。

    总之就是一点,这些人四处乱窜,败坏风气,让百姓不再淳朴,心痒得不行。为此,弃耕捕鱼、从商者不计其数,与为了富贵上战场搏命的武夫在本质上是一样的。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杨注认真看了这些记录,私下里以为不然,至少这种程度的意见,是不足以说服圣人的,没有用。

    他曾经得圣人召见,谈到过类似问题。

    圣人说天下稳定,有两种方法。

    其一是把全国变成一个“大农村”,人人习古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人束缚在土地上,最好一辈子不出村、不离乡。

    第二种办法,他提了个拗口的词:动态稳定。

    不安分的人,让他去打仗,去捕鱼。

    杀敌立功、捕鱼致富了,他就有了地位,反而安分了。

    如果在战场上死了,或者葬身大海,那就更没烦恼了。

    另外,把不安分的人送走也是一条思路。

    艰难以来,军中作乱者,往往是少数人裹挟多数人。这些军中刺头,有威望,有勇力,有野心,一旦给他机会,就能整出大事。

    伊丽河谷赵王帐下的天武军,就有大量来自中原的武夫家庭子弟。他们除了提刀杀人外,什么都不会,与其留在国内,不如毒输于外。

    要知道,敢横穿半个大夏去西域的人,其决心、毅力、心志都是上上之选,留在国内没有出路,这才是真正的不稳定。

    把他们送走,一了百了,烦恼顿消。

    圣人其实也吃不准哪种方式更好,但他不愿选第一种。

    杨注觉得圣人的理念有几分道理。今日,他甚至还亲自提了一条建议,请圣人将这段内容也写上去,让天下士人看看。

    《致治》这本书,或许有不完善的地方,甚至有很多内容让人难以接受,但如果最终完稿,并作为《正经》之一,让一代又一代的读书人日夜诵读,久而久之,读书人还会觉得难以接受吗?

    百年之后,或许你提出类似韩偓的理念,反倒会被认为是离经叛道。

    不要小看“日夜诵读”的威力,按照圣人的说法,这是自我洗脑。洗到最后,难以自拔。

    对付读书人,什么都不好使,科举最有用。

第八十七章 投机分子

    “三郎今日为何一言不发?”从杭州赶来的皮光业拉住了牛希济,问道。

    皮光业,襄阳人,皮日休之子,原为钱镠幕府判官。吴越献地投降之后,皮光业得了杭州长史之职,一直在那边做官。

    在韩愈这一系道统之中,皮日休算是重要人物、鼓吹干将,立志“拨乱反正”、“复兴儒道”。

    至于拨乱反正到什么程度,他说得很清楚:“反当今为往古。”

    即恢复古制,令“政治复归于清明”、“民风复归于淳朴”。

    说白了,就是在武夫当国的大背景下,文人的日子太难过了,因此无限向往古代,希望恢复当年的那种制度。

    当然,他们这一派还可细分。

    有的人只是想单纯地摆脱现下的惨淡处境。至于是不是恢复古代的礼制,恢复到多么“古”的程度,那都不重要。

    有的人则是想一口气恢复孔子道统。因为在唐代,释道、黄老学说有过大回潮,极大侵蚀了儒家的利益,必须将这些异种学说压制、消灭,让全国以儒家一种声音说话。

    皮日休就是这种人。

    在《请韩文公配飨太学书》中,认为韩愈的文章“蹴杨墨于不毛之地,蹂释老于无人之境,故得孔道巍然而自正。”

    翻译过来就是,韩愈的文章干挺了杨朱、墨翟的学说,把佛家、道家的思想踩在地上狠狠摩擦了一番。

    当然,唐代的儒家文人,想象力还不够“丰富”。

    在他们看来,“圣人之道犹坦途,诸子之道犹斜径,途无不之也,斜径亦无不之也。然适坦途者有津梁,之斜径者苦荆棘。”

    不能“以言拒杨墨、抑佛老者”,就是“圣徒之罪人”。

    好吧,其实还可以了。

    此时最激进的儒家文人之一皮日休,还承认诸子百家的学说有用,也能抵达终点,只不过儒家学说是“坦途”,方便快捷,诸子百家是“斜径”,路上有很多荆棘,难走。

    还不够霸道,还没成为一统江湖的存在,口气强硬之中,略带点软弱。

    再往后过个几百年,诸子百家就是“歧路”了,而不是唐代儒家“骑士团骨干成员”皮日休承认的“亦无不之”的同样能抵达终点的“斜径”。

    作为皮日休之子,家学渊源的皮光业早年也是个有志青年,决心继承父亲的大志,让儒家学说一统天下,消灭其他所有“异端”,但四处碰壁之后,他放弃了,居然开始写《妖怪录》这种严重背离孔圣大道的东西,只能说摆烂得很彻底,一点不坚定。

    当然,大哥不说二哥,牛希济也不是什么“道心坚定”之辈。

    他是真的怕了。

    为什么追随叔父的脚步,投入这个学派?仔细剖析内心,可能有想上进的因素,另外就是看到道统衰微,想为儒家学说尽一份心力罢了。

    不过,他同样在现实中碰壁,因此灰心丧气。

    皮光业写《妖怪录》,他投身花间派词人,写男女闺怨之情的《花间集》。

    这样的人并不在少数。

    新朝鼎立之后,写花间词的人少了,牛希济也不写了,开始转职悯农派诗人,关心民间疾苦。

    新朝给了他们希望,但也没抱太大希望。

    过去一百五十年过得实在不顺心,他可不敢想象打败其他学说,独尊儒术。今上这个老武夫别看天天玩女人,但确实是顶精明之辈,也够狠,刀子也快。

    被他盯上,全家流放西域,妻女没入掖庭并非不可能之事。

    太子也是个粗鄙武夫,凡事学今上,萧规曹随,大夏二代也不能指望。

    所以,他现在的心气真的不高,意志并不坚定,甚至带有投机心理。

    皮、牛二人,确实是一对卧龙凤雏。

    “茶太好喝了,应是圣人最喜欢的义兴阳羡茶吧?喝了一碗又一碗,多次如厕,也没听全诸公的高见。”牛希济说道。

    “好你个三郎!”皮光业笑道:“在我面前还不说实话?”

    牛希济尴尬地笑了笑,道:“《妖怪录》写得怎样了?”

    “五卷业已完成。”皮光业说道。

    “还写第六卷吗?”

    “不写了,我想做点正事。”

    “怎么个做正事法?”牛希济问道。

    “今日午膳吃了吗?”皮光业反问道。

    “吃了。两条鰟头、一盘鹿肉,差点吃撑了。”牛希济说道。

    “圣人说,鰟头在辽东、河北的价格,比猪肉还贱。百姓多有采买,吃了后,肚里有油水,省了很多粮食,此为德政,我深以为然。”皮光业说道:“我想去辽东谋个刺史。”

    “你这是迎合上意啊。”牛希济看了他两眼,笑道。

    “迎合怎样,不迎合又能怎样?”皮光业苦笑道:“与杨墨、释老斗了三百年,结果一起沉沦,最后竟然让农家回来了,你说这事冤不冤?”

    农家是先秦诸子百家之一,提倡贤人治国,应该和老百姓一道耕种而食,一道亲自做饭,体恤民生疾苦,注重农业生产。

    随着时代发展,农家学说也有所改变,渐渐不要求统治者与百姓一道种田、一起做饭了,因为这不现实。

    他们开始肯定社会分工不同,但要求统治者要约束自己的行为,不可巧取豪夺,不能对百姓剥削太重,同时要注意节约,不能穷奢极欲。

    这个时候,他们开始变得更加“学术”,政治色彩渐渐淡化,钻研阳光、雨水等与农业生产息息相关的气象知识,同时研究农田水利,减轻自然灾害造成的影响。

    总之,变得更学术,更像技术官僚了。但他们的那些对统治者的约束性要求仍然没有改变,不太招人喜欢,渐渐败落是不可避免的。

    当然,夏朝的所谓农家到底是不是以前的农家,还两说呢,因为两者之间根本没有传承关系。

    夏朝出身农业的官员很多,确实是一股势力,但他们都是邵树德一手扶持起来的,毕竟最先提倡育种、三茬轮作、农牧并举的就是他,国朝的农业系官员都是从那会慢慢批量生产出来的,与千年前的农家并不是一回事。

    但在牛希济、皮光业这类对“道统之争”十分敏感的人眼里,这就是农家,或者说是“新农家”。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了,你只需要知道他们已经是政坛上一个不可忽视的派系就行了。而且,随着科举固定给了农学名额,这个派系还有源源不断的生力军,这是可以与他们打持久战的,绝对不能忽视。

    “有些时候——”牛希济突然叹道:“我都恨以前的自己,写什么破花间词,也没上手几个名妓。”

    “哈哈。”皮光业大笑。

    牛希济也摇头失笑,道:“蹉跎时光,一事无成。”

    想起自己还建议考不上进士的子侄辈试试农科,更添惭愧。挖墙角挖到自己头上,可还行?他确实不是什么坚定之辈。

    “正如你所说——”牛希济又道:“而今农家归来,我倒想与他们比一比。他们能种树、耕田、牧羊,我也能教化百姓,训以华风。你去辽东,我就去安西,让圣人看一看,咱们儒家也不是吃干饭的,一样能为国朝做事,且做得比他们还好,还漂亮。”

    “志向不小。”皮光业笑眯眯地说道:“不过,想去西域,可不容易啊。而今人人都知道圣人关注边疆,去了那边容易升官,想弄到实缺可不容易。”

    “我自有办法。”牛希济笑道。

    “说来听听。”皮光业被勾起了兴趣,问道。

    “《致治》这本书,道理是不错,但词句太粗俗、直白了,比白话还白。”牛希济说道:“圣人大概还是需要别人帮他润色的,这事——舍我其谁。”

    “哈哈,有趣。”皮光业又笑,道:“确实,以你的功底,确实可以润色。不过稍稍收敛一点,圣人不太喜欢辞藻过于华丽之人,别弄巧成拙了。”

    “这个我省得。”牛希济说道:“揣摩上意嘛,哈哈,虽然不中听,但咱们可比那帮学农的灵醒多了。”

    “易静、张泌之辈,需得注意。”皮光业提醒道:“他们算是半个武人,更容易搏得圣人青睐。”

    牛希济点了点头。

    儒家本就衰微,内部还四分五裂。

    世家大族过于权变,迎合上意,算是一派。

    半文半武之辈,又是一派——这些人,与当年的所谓边塞派诗人差不多,靠军功来升官。

    此外,还有寄情山水,与佛道走得近的儒者,甚至还有本身就是佛道的文人,比如这次邀请过来的几位诗僧、诗道等等。

    喜欢写乐农、悯农诗的文人,还是一派。

    至于他们这些主张恢复孔圣道统,排斥其他异端学说的,虽然声音大,支持者不少,但就总人数来说,其实占不到优势。更何况,这其中有太多意志软弱之辈,包括他自己。

    内部分裂成这个鬼样子,做不到铁板一块,一致对外,难怪被武夫蔑称为“措大”,唉。

    圣人开的这个弘文馆大会,意思意思得了,哄他老人家高兴,反正也改变不了什么。

    维护儒家道统的事情,得慢慢来,不能着急。

    二人说完话后,稍事休息,就又回到弘文馆。

    韩偓在假寐,衍圣侯在鼓吹,其他人分成各派,仿佛一群乌合之众。

    牛希济已经开始认真阅读《致治》三篇。

    不好好领会思想,怎么润色?

    你现在就得假装是圣人的忠实信徒,顺着他的思路,理解他的想法,然后才好下笔。

    这个破会,也就是走走流程罢了,早点结束算了,反正结局不可能更改。

第八十八章 新势力

    弘文馆开会讨论的同时,州一级的官员也纷纷发来奏疏,表达自己的看法。

    这人一当官啊,看法就不太纯粹了。或者说身不由己,不能再由着自己的性子说话,利益牵扯太多。

    譬如云南道巡抚使种居爽,作为有名的儒门世家,他自昆州上疏,盛赞圣人的文治武功,并且认为,圣人的文治犹在武功之上,必将福荫子孙后代。

    话有些肉麻,但也没脱离事实太远,邵树德很喜欢。

    光靠打打杀杀,他得不了这个天下。或者即便得下了,也二世、三世而亡。

    但他给这个天下留下了自己的东西,且无法磨灭,这才是永恒。

    六、七两个月,有关《致治》这本书的讨论基本结束。

    八月初五,由理蕃院副使种觐仙、绵州司马牛希济润色,邵树德最终审核的《致治》定稿。

    全书共三篇,分《人口》、《通货》、《地理》三篇,洋洋洒洒数万字,作为官员预备役的基础扫盲读物、考试教材。

    八月初七,发往少府,由名家制作雕版。

    雕版制作完毕后,将交由内务府新成立的商务书坊开印,户部出钱,首印一万册,发往全国各道州的官员及四京国子监、弘文馆、集贤院等机构。

    这是为了让天下读书人能够尽快接触到这本科举考试的必备教材。接下来他们是抄录也好,私下里印刷也罢,总之尽快扩散出去。

    同光四年的科举仍然考原来的九本正经,同光七年(922)将第一次执行新教材。也就是说,全国士子有三到四年的准备时间,四年后的第一次考试,定然格局大变,谁能把握住改革红利,就看他的本事了。

    当然,同光七年的改革并不止于此。

    明年的科举增加了32个农科名额,四年后的科举,在此基础上,还将增加算科。考虑到整体数学水平低下,学生人数较少,因此全国只有27个录取名额。绝大多数道(16个)都只有一个名额,录取的学生水平多半还参差不齐。

    但没办法,这是新朝雅政,必须用制度固定下来,省得被人做手脚。

    进士、农、算三科,每三年录取167人,比起全国一万大几千的职事官数量来说,不值一提,捞个实缺没有任何问题。

    因此,科举的含金量还是很高的。考中就能做官,最低也是从九品,运气好的话,七品官也不是不可能。

    这个前景,足以让人趋之若鹜了。

    进士科考试,每年都数千人参加乡贡考试,最后录取一百个,这是什么竞争难度?

    农科考试明年第一次考,还不知道具体数据,但稍微一想就知道,难度要低好几倍不止。

    算科就更不用说了。

    之前朝廷开明算(数学)科,结果一次才录寥寥几人,有时候甚至一个都不合格,没录取任何人。这次按道固定名额,等于是在给老少边穷地区送官位。

    这就叫改革红利,抓住了是可以改变人生的。

    “牛卿有这文笔,知制诰都可当得,为何要去西域呢?”太极殿内,看着几份诏书依次被送出,邵树德走到一边,洗了洗手,问道。

    “臣自幼读书,便有济世安民之志。”牛希济说道:“安西诸州新得,胡风遍地,若不施以教化,难以稳固。臣思来想去,这事还得咱们读圣贤书的人去做。”

    “进士一科,录108人,农科、算科加起来也59人了,你有没有什么想法?”邵树德问道。

    “臣原本确实不以为然。”牛希济回道:“但细读《致治》之后,心中霍然开朗。国朝肇建,农学出力甚大。甚至就连算科学子,也在诸州坊市之中出力,为朝廷带来了无数商税,功亦大焉。臣觉着,任何一门学科都有大用,绝不能厚此薄彼。”

    邵树德听完,轻声笑了笑。

    牛希济的话,颇多别扭,话外似乎还有余音。但他懒得深究了,没必要。

    他并不想一棍子打倒儒学,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想法。

    科举名额中,进士科仍然是最多的,足以说明地位了。

    但他不想看到儒学僵化保守,排斥其他学说,最后唯我独尊。

    没有竞争的儒学,不会有进步,甚至会变成宗教一样的存在。

    像皮日休那种人,对韩愈打倒其他学说拍手叫好,甚至写文章四处宣传,这种做法肯定是不对的。

    允许百花齐放,互相竞争,互相促进,这才是正道。

    在这件事上,邵树德其实背叛了自己的利益。

    对君王来说,没有比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更方便、更省事、更稳固的了。

    但他是穿越者,玩够了,享受够了,没必要再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就如牛卿所愿意吧。”邵树德说道:“焉耆府还缺个少尹,就你了。好好干,勿要让朕失望。”

    “臣谢陛下隆恩。”牛希济应道。

    牛希济离开后,邵树德坐在龙椅上,突然之间就有些彷徨、孤独。

    天子,终究是孤家寡人啊。

    这次的科举改革,名义上是群策群力,实际上是他独断专行。

    他从武夫中走来,一手创建了军队,一手拉扯了朝堂班子,打下了偌大的天下,威望、权力已经登峰造极。这个时候,已经没几个人敢在他面前讲真话了。

    中书侍郎陈诚曾经脱下面具,不再讲那些车轱辘话,直截了当地问他,想要什么样的天下?

    邵树德当时很惊讶,没想到老陈还是个隐藏得很深的儒士。

    他当即给出了答案:百姓安居乐业、工商繁荣;通使周边,交流促进;文化输于周边,令各国景仰,纷纷来使。

    陈诚说,少了一个“长治久安”。

    此话一出,邵树德便明白了,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若真想“长治久安”,呵呵,历史上的招数还少么?

    他可以学北宋,深入控制民间经济,实行各种专卖制度,甚至就连百姓生活的各类日用品、蔬菜、水果都插一脚,分润好处,厘定价格。

    他可以学朱元璋,将路引的范围缩小。

    唐代全国分上中下26关,过关之时提供“过所”,其他地方不需要。如果需要经常出入诸关甚至出国的,可办理“长籍”。

    宋代严格了不少,出州之时需提供“凭由”,州内无需。

    到了朱元璋时代,百里就需要路引。还可以用里甲制度,互相监视、互相举报、出事连坐,“农业者,不出一里之间,朝出暮入,作息之道互知焉。”

    如此种种,办法多着呢。

    朱元璋的套路都是现成的,他治下的社会,是自先秦以来至元朝灭亡,官方控制最严密的封建社会。

    区分职业的户籍,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妄想一步登天。

    什么阶级该穿什么衣服,自己要有逼数。

    读书人“不得标新立异,沾染异端邪说”、“不得议论天下国家利病。”

    民间结社,想造反么?

    商人有什么用?败坏社会风气,都给我种地去。

    再来个私人片板不得下海,阻断文化交流。

    最后废除存在了1600年的宰相制度,皇帝直领六部,把儿子分封到全国各个核心要点。

    我学这些,还不简单么?哪怕后人一点点往回扳,放松一点控制,最终仍然会比其他朝代严密。

    但这有意义吗?打生打死三十年,就为了这个“长治久安”,有点离谱。

    陈诚,也不理解我啊。

    ******

    八月下旬,少府来报:新版蜡纸、油墨已试制成功。

    邵树德亲自前去,检视一番后,十分欣喜。

    这是一项足以得到“夏王赏”级别的成果。

    自建极十年(910),丰州的制糖工匠得到第十届“夏王赏”后,十一年、十二年连续轮空。

    建极十三年,司农寺因为培育“沙牛”而得奖,多位官员、工匠因此受赏、升官,并得到荫庇子孙的名额。

    十四年,登州工匠改进木材烘干窑,效率大增,得授第十二届“夏王赏”。

    十五年轮空。

    同光元年(916),无棣船匠周五郎设计了一款专业钓鱿鱼的船,得奖。

    同光二年,岷州钱监有官员闲极无事,设计了一款全新的利用水力冲压铜钱、银元的机器,得奖。

    今年轮空。

    明年的“夏王赏”——第十五届——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将会落到奚氏父子头上,因为他们的发明将极大便利天下的印刷事业。

    少府中尚署丞陈兴云升任右尚署令,连升五六级。

    二十八年,颁发出去了十五届“夏王赏”,这个结果让邵树德欣慰了许多。

    这些奖项有用处吗?

    乾宁三年(896)面世的《血脉论》已经成了农学科举标准教材,流传甚广。即便不考科举,很多人依然在使用其中的理论,为天下做出的贡献已经难以估量了。

    乾宁四年(897),农妇崔氏改进的毛纺织机器,已经走进了北方的千村万户。在某些地方,甚至有人做了进一步的改进,已是北方乡村经济的基石。

    乾宁五年(898)出版得《几何》,现在同样是数学科举的标准教材之一,在修建水利设施、楼堂庙宇、桥梁码头之时,营建士每时每刻都在使用其中的知识。

    天祐元年(900)夏州农妇拓跋氏培育出的“乌延羊”,因毛软和细长,现在是关中、关北一带的主力绵羊品种。

    建极元年(901)设计的“海鲛”号,至今仍是水师存量最多的船只,其后慢慢迭代,大小、性能、操控性大大提高,但“海鲛”号作为开创者,地位仍然是不可动摇的。

    建极四年(904),营建士李谟参与设计洛阳下水道、天津桥,运用几何、力学知识,精确计算,节省了大量木材、砖石,得授大奖。而他参与设计的那些建筑,至今仍然在良好运行着,证明不用堆料也能达到效果,从此以后官方建筑成本得到了有效控制。

    建极五年(905),河南府农妇刘氏改进了羊毛提花机,极大丰富了羊毛的产品线,不同颜色的羊毛可以被织成图案,迅速风靡整个北方。

    建极六年(906),铁力马的横空出世,渐渐让纤夫离开了劳动市场,如今被大量使用在汴水、永济渠乃至兰州以东的黄河段,极大提升了漕运效率,减少了开支。

    建极八年(908),洛阳五名工匠设计了简单的制作砖坯的机器,并使用煤灰、煤渣、炉渣制砖,又进一步提升了砖头的产量,降低了价格,令更多砖瓦房出现在了中原大地上。

    建极十年(910),利用海甜菜榨糖的机器面世,令草原、中原的经济联系更加紧密。

    沙牛、新烘干窑、水力铸币机器、油墨的发明,对农业、建筑业、金融业、印刷业都有不可估量的推动作用,也惠及了一大批专业人才甚至是普通百姓。

    就在今年初,洛阳甚至有人专门编纂了本《‘夏王赏’英雄志》,罗列了二三十年来得奖之人及其际遇。

    因为记录详细,且内容喜闻乐见,极富戏剧性——一介小民,骤然登天,不但本人有富贵,家人、子孙也得了小吏职位——因此传抄各处,轰动一时。

    邵树德听闻后,遣人刻版印刷,分发各处,进一步扩大影响力。

    这些——才是他寄予厚望的东西啊。

    人生这条道路,有人能陪你走前半程,有人陪你走后半程,中途来来去去,本就寻常。

    现在陪伴他的,是三十年逐渐兴起的新势力、新风气。

    它们将一直陪伴着他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只要他活着一天,就没人可以走上邪路!

第八十九章 接力

    九月初九,登高望远。

    邵树德牵着孙子邵修守,登上了终南山。

    嫡长孙生于建极十四年五月,太子妃朱氏所出。

    建极十五年,太子良娣野利氏生下一子。

    同光元年,良媛裴氏又生下一女。

    太子这一脉,现有二子二女,人丁其实不算多。比起他这个四处播种的爹,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唔,太子巡视至龙泉府,指挥各路兵马进剿,打得室韦诸部纷纷北逃,抓获数万人丁。

    随后,又发现龙泉府有渤海人勾结室韦,贬了数千户——这一波,应该是渤海人最后得心气了,反夏复渤大业基本是随风而去了。

    二郎在军略上,确实从来不用他操心。

    邵树德曾经还想改正太子激进的打法,现在想想算了,爱咋样咋样吧。反正他当了皇帝后,估计很难像爹这样亲自上阵打仗,国情、风气、威望都不允许,他也就只能委派大将出征,自己在后方对着地图过过瘾罢了。

    “阿翁慢点。”孙子牵着他的衣角,奶声奶气地喊道。

    邵树德回过身来,把孙子抱在怀中,踩着如茵的绿草,走到一处悬崖边,看着不远处驿道上来来往往的车流,问道:“四轮马车坐得舒服吗?”

    “舒服。”孙子转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车,嘴里模仿着发出“呼呼”的声音。

    邵树德见了轻笑。

    五岁小儿,比较贪玩,对什么东西都充满了好奇心。最近一年,他经常带着孙子玩,培养他的各种爱好,观察他到底对哪些东西有兴趣。

    古人云:“教也者,长善而救其失者也。”意思是教育要发扬人的优点,挽救缺陷,培育心智,健全人格。

    环境会对孩子的心智产生影响吗?当然是会的。

    不过邵氏宫廷的环境,整体还是比较宽松的。邵树德也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人,儿子们什么性格的都有。

    老大有点像他,但又过于稳重了,关键时刻豁不出去。

    邵树德自己还有过雪夜袭郓州,数千里大奔袭打崩葛从周之类的冒险一搏。李克用死后,更是不惧危险,亲入灵堂吊唁,大郎怕是做不到。

    二郎过于精进,喜欢夸耀武勇,对武夫们的胃口,但不是文臣眼中的明君。

    三郎书卷气比较重。

    四郎闲散慵懒……

    邵树德真正花费心血教育的,其实就大郎、二郎两个。本事都不错,又都各有缺陷。但话说回来,谁没有缺点呢?尽量用其优点就行了。

    邵夏二代,就得用二郎的勇武。

    孙子、外孙辈如今加起来,差不多也几十个了。邵树德没那个精力一一教导,现在他主要观察嫡长孙,为他政策的延续性打下基础。

    是的,他的主要目的就是这个。

    时人关注的所谓纯孝、知礼之类,他不是不关注,但却放到了次要位置。

    培养一个道德模范,但却没有自己的见解,耳根子软,轻易就被人忽悠了,这样的继承人是失败的。

    “知道那辆四轮马车上运的是什么吗?”邵树德问道。

    孙子摇了摇头。

    “那是你最喜欢吃的鳕鱼。”

    “鳕鱼好吃!”孙子眼睛瞬间瞪得溜圆,说道。

    邵树德又笑,轻抚着孙子的小脑袋。

    他的腰间挂着一柄小木剑,剑的外面有邵树德亲手制作的鲨鱼皮剑鞘。

    这个嫡长孙,现在被他教育得对大海非常向往。

    其实,邵树德也有点愧疚,嫡长孙一直按照他规划好的道路在成长,只不过手段比较和缓,比较隐蔽罢了。

    但天家子孙,本来就没什么自由。为了这个世界的未来,也只能当一回工具人了。

    “今天还要阿翁讲故事吗?”

    “要。”

    “那就讲一讲南洋那边的事吧。”邵树德微微一笑,说道:“那片地方被大食海商称为‘风下之地’,盛产胡椒、丁香、肉桂、肉豆蔻皮等香料……”

    祖孙二人在山上讲了很久。

    邵树德讲故事的能力还是很不错的,毕竟他经常对着成年人画大饼,忽悠孩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嫡长孙阿狸听到某位船长进入南洋群岛,发现当地独有的香料时,聚精会神,生怕错过一个字。

    海上的传奇冒险,十分惊人。

    他之前已经听阿翁讲过水手们如何与风浪搏斗的事情,今天听到下半截,顿时直呼过瘾。

    这可比之前讲过的草原帝国系列故事有意思多了。

    他已经完完全全知道,这个世界远远不止大内宫殿、不止长安洛阳,甚至不止大夏二十余道。

    世上诸国林立,百族争竞,非常地有意思。如果将来有机会,他一定要让草原汉子来给他表演骑术,让波斯胡姬来给他表演舞蹈,让大食学者来给他翻译书籍,看看有没有好玩的事情。

    他还要让女真人给他养猪,因为蒸饼很好吃。

    他还要让高丽人给他钓鱼,因为鳕鱼很美味。

    他甚至要派人南下,因为真腊的香料太香了……

    “已经睡着了。”邵树德将嫡长孙阿狸交到皇后手里。

    皇后轻轻接过,看了一会后,又交还到乳娘手上。

    “夫君近日与儒生们闹得沸沸扬扬?”

    “谈不上沸沸扬扬。”邵树德说道:“儒生们被打压了一百多年,心气不怎么样。朕能帮他们从武夫那里要回来一点好处,已经感恩戴德了。”

    “但还是有人不会被这点眼前利益所惑?”

    “娘子果有慧眼。”邵树德笑道:“那又怎样?这个天下,是我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武夫们向着我,谁也翻不了天。”

    “夫君做事是有分寸的。”皇后说道:“如此,妾就放心了。”

    “我——”邵树德想了想后,问道:“我弄出来的诸般改革,夫人支持么?”

    “是有一些人找到我这边。”皇后叹了口气,说道:“不过正如夫君所说,武夫跟他们不是一条心,翻不起什么浪花。夫君英明了一辈子,多谋善断,至有今日天下。你做的决定,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好多嘴。唯愿儿孙后人,能永葆富贵,也就够了。”

    邵树德沉默良久,最后才道:“世间无不灭之王朝。”

    说罢,便离开了。

    皇后幽幽叹了一声,随即又想到,夫君纵横一世,做的决定鲜有错误,或许,他才是对的。

    另者,新朝蒸蒸日上,考虑那么多纯属杞人忧天。

    武夫当国一百五十年,这谁又想到了?或许,非常之时,只能行非常之事,如此而已。

    ******

    九月十五,邵树德收到了西域发来的消息,李守信使团已抵达碎叶。奥古尔恰克遣长子敦欲,率千骑护送。

    一切顺利,下面就看他们的运气了——是的,这种事需要一点运气。

    另外就是有关西域商屯的事情了。

    目前已有十几家商号在庭州、龟兹、姑墨、疏勒屯垦,开田七百余顷,一年收了十万斛粟麦、四万多斛杂粮,尽皆交割官府。

    西域商社因为去得晚,今年只开垦了百余顷,主要在天山北麓。

    他们又在河南、河北招募了九百多精壮男子,大概明年年初抵达姑墨,新开田二百顷,种植小麦、豆子。

    邵树德欣然同意。

    商屯其实很苦,比移民过去的百姓过得还苦。

    他们甚至只挖一些地窝子,上面用树枝、芦苇遮盖,以为住所。

    平日里两点一线,不是在地里劳作,就是在地窝子里睡觉。终日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活似乞丐一般。

    支撑他们干下去的其实是超高的工钱。

    用金钱来驱使人干活,与强迫奴隶干活,性价比其实不会相差太大。因为前者更用心,每多收一斗粮食,都能赚到更多的钱,因此比奴隶还奴隶,心中还没太多怨气,一切都是自愿的。

    不得不说,发明商屯的人真有黑心资本家潜质。

    满清西征之时,商屯遍地开花。是乾隆凑不出那么多农奴,还是他心善啊?无非就是商屯田地产量贼高,比兵屯、民屯都要高,让人没话说罢了。

    北庭方面来报,黠嘎斯人进入阿尔泰山一带,似有所图。

    邵树德看完后,只批了“镇之以静”四个字。

    科布多已经筑城,他亲赐名“临远”,驻有三千兵马。光靠这些人,肯定是挡不住黠嘎斯人的,还得北庭协助。

    但对方尚未表现出多少敌意,目前仅仅只是劫掠了一番可萨回鹘,逼迫其南逃,寻求大夏的庇护罢了。

    只能先拖时间了。每拖一天,北庭的根基就更为夯实,拖得久了,便有自持能力,届时可进可退,回旋余地就大多了。

    于阗李圣天来报,他已拣选两千精兵。仲云国邵献忠、海西邵忠臣、邵国贞也凑了千人,合计三千兵马,随时可以上山,干涉象雄地方局势。

    邵树德亲自回复,让他稍安勿躁。过一阵子,会有没庐氏使者途径于阗来长安,一定要护卫周全。

    吐蕃这地方,他只是随便撒一下网,能网到多少鱼,随缘!

    如果铁哥及其继承人真的能像历史上的吉德尼玛衮那么厉害,连列城、吉尔吉特等地都能控制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吐蕃征服这些地方后,为了稳固统治,曾经大举移民,即便到了后世处于印度、巴基斯坦治下,当地仍然有大量黄种人存在。

    剩下的是有关云南的。

    户部派人去开办钱监,从商人手里套换白银,铸造银元,年产一万余枚。

    放大到全国,户部钱监每年铸造银元大约二十万枚上下。

    邵树德后世曾经看过一个有意思的事情:一个经济体,究竟需要多少货币?

    在18世纪的时候,英国人曾经提出过,大概是社会总财富量(包括动产、不动产、商品等等)的六分之一。货币流通速度快的话,可以适当降低需求,流通慢的话,则需要铸造比六分之一财富总量更多的货币。

    大夏这个经济体量,估计需要四五千万枚银元,以现在的铸币速度,需要二百年……

    拉倒吧!能收点铸币税都偷着乐了,其他算了。

    批阅完一堆奏折后,他又让人把皇孙抱来,准备给他讲讲“金钱旅行”的故事。

    讲完故事之后,会去花园里散一会步,看看不同种类的马儿。

    最后,会一起吃晚饭。

    吃完后,再用回鹘语对话,看看皇孙有没有记住之前教给他的外语词汇。

    他在这个嫡长孙身上下的力气,其实相当不小了,甚至超过了儿子们。

    邵树德想看看,当祖孙三代持续接力的时候,究竟会对这个国家产生多大的影响。

第九十章 同学少年

    十月到来后,诸道士子基本已齐聚长安。

    前唐时代传下来的老规矩了,跟着各州朝集使一起进京。

    那会一年一考,朝集使每年秋天抵达京城,士子们跟着过来,去礼部报道、登记。一般而言,大家都愿意这么做,因为路上有人包吃住,美得很。

    抵达长安后的第一件事,自然就是抢购书籍了,尤其是《致治》三篇,更是重中之重。

    大家都是老科举了,对这种政策变动十分敏感,心中清楚这是一次大洗牌的机会。原本考上希望很大的人,说不定就名落孙山,原本没希望的人,说不定就侥幸中了——即便是为了给圣人面子,几年后的出题者也会尽量多选《致治》三篇的内容。

    吕琦、耶律全忠二人也来了。

    曾经十几岁的少年,多历世事之后,已然多了几分稳重。

    在建极九年的时候,因为家学渊源,且需教化百姓,吕琦以少年之身,出任营州柳城县经学助教。自此勤勤恳恳,一边教导学生,一边温习功课。

    建极十四年的时候,已是柳城县经学博士。

    但他还没有功名在身,这是他最大的遗憾。

    原辽东道巡抚使、现安西道巡抚使赵匡璘对他十分欣赏,恰好庭州经学博士病逝,于是打算提拔他担任此职。

    庭州是下州,有一员州经学博士,正九品下。官虽然小,但到底是官,比之县经学博士吏的身份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吕琦还是婉言谢绝了,他要考功名,堂堂正正做官。

    赵匡璘更是欣赏,表示无论考没考上,庭州经学博士都给他留到明年六月,也就是科举放榜后三个月。

    所以,吕琦是有“双保险”的。

    吕琦之父吕兖原为北平府兵曹参军事。同样是在建极九年,他受种觐仙相邀,前往新占领的渤海上京当官,任龙泉府司录参军事。

    十年下来,仕途走得还算踏实,先任龙泉府首县永宁令,升了两级,去年又任穆州长史,再升一级。

    当年与他一同前往辽东的丰州经学生卢鹤年的升官速度就很快了,毕竟他是可以见到陈诚、萧蘧、赵光逢三位宰相的人——先任龙泉府另外一个附郭县富利县令,再调鄚州别驾,复升郿州刺史,走得非常顺。

    甚至就连那位没什么背景的农家子范文达,就因为祖父见过圣人,父亲战死了,先任鄚州弘义令,再任纪州司马,也升了五级,马上就要担任沈州司马,再升一级。

    当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河北出身的官,虽然比不过关西那帮人,但比江南出身的还是要更有前景的。

    嗯,与吕琦一同来长安的耶律全忠,出身比江南还差,他是契丹人……

    不过他是吕兖的半个学生,本身又聪明伶俐,学业不错,附籍河北,这次另辟蹊径,居然通过了州一级的农学考试,获得来京城会试的资格,非常不容易——河北道有三个农科名额,就是他此番的目标了。

    “大郎你怎么也买了这书?”在礼部登记完毕之后,二人径直出了城,来到了临时租住的宅院,看到耶律全忠拿出了《致治》后,吕琦惊讶地问道。

    “昨日买的。”耶律全忠说道:“此书《地理》篇颇有可观之处,与农学息息相关。万一考官出些偏一点的题目,可就麻烦了。”

    “怎么个偏法?”

    “比如,在天山脚下挖井渠、开农田,你知道哪里合适么?”

    “这……”吕琦有些傻眼,喃喃道:“出题出成这样,有点故意难为人吧?”

    耶律全忠淡淡一笑,道:“河北道农科初考之时,可就有过类似题目。若非此题,我也不得通过府试。”

    “看来今科你能高中。”吕琦有些羡慕地说道。

    “你也多读读这本书吧。”耶律全忠说道:“虽然这次不考,但讲得都很有道理,高中做官之后,能不能出政绩,终究还是看本事的。”

    “待考完之后再说吧。”吕琦叹了口气,道:“今科好手众多,怕是没那么容易。实在不行,我就去庭州了,唉。”

    “安西其实也不错。”耶律全忠说道:“若我得中,授官之时,自请去西域。届时你教化蕃人,我来挖井渠种地,咱哥俩通力合作,定能闯出一片天。”

    被他这么一说,吕琦的兴致也上来了,笑道:“据家父所言,今年碎叶城选派了两名蕃官入朝,朝廷同样会选两名汉官去碎叶,一碎叶县主簿、一为州经学博士。这个博士,可是从八品上,相当于上州博士了。若我高中,自请西行,应无人争竞。”

    他有县经学博士的履历,又有多年教化营州蕃人的“工作经验”,若他一心想去,确实没人争得过。

    “碎叶安全吗?”耶律全忠问道。

    “昨日入城,我看到了露布飞捷的骑士。”说起这事时,吕琦似乎觉得与有荣焉,只听他说道:“杨都头再入拔汗那,一度攻至俱战提。负伤之际,犹大呼酣战,最后大败贼人,全师而回。”

    耶律全忠沉吟了一下。

    和吕琦不同,他算是部落上层出身。虽然家势倾颓,穷困潦倒,但血脉身份在那,小时候经常接触征战之事,在这方面是很在行的。入夏之后,他还作为土团乡夫被征发,在营州击杀过契丹骑兵,军事经验比较丰富。

    从吕琦的话中,他分析出了更多的东西。为了印证心中的想法,他翻开了《致治·地理篇》,找到拔汗那条,仔细阅读了一番。

    “能走到俱战提,即便没有攻克,也非常惊人了。”耶律全忠说道:“波斯人竟然无力阻止,由此观之,其势衰矣。”

    “另者,赵王、碎叶王、热海都督三路出兵,再破怛罗斯。”耶律全忠又道:“遥想数年前,他们还久攻不下呢,这会就连续两年破城,可见怛罗斯一带,波斯人也占不到便宜了。”

    “如果他们接下来还这般颓丧,或许公驼王就霸着怛罗斯不走了。杨帅也不会再从拔汗那撤兵。”

    “打波斯这种内忧外患的大国,就得像伐大树一般,先去其枝叶,弱其树干,最后一斧子砍倒,可得全功。”

    吕琦若有所思,道:“听家父说,鸿胪寺少卿李公出使西行,再这么打下去,大食朝廷还会让他们去巴格达么?”

    “难说。”耶律全忠摇了摇头,道:“可能有些难,但并非没有转机。”

    “也是。”吕琦点了点头。

    二人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就在此时,房东送来了几棵黄芽菜,并说道:“两位官人,你们要的菜来了。刚才地里摘的,鲜着呢。”

    “我等并没有官身……”吕琦接过黄芽菜,一棵棵放在墙角,转身行了取了一匹毛布,送到房东手里,道:“今后还要麻烦杖翁。”

    “官人们尽管读书,杂事我来办就行。”房东咧嘴笑道:“托圣人的福,黄芽菜亩收千余斤,你们想吃的话,随时都有。”

    “入冬之后,行情更好吗?”耶律全忠在一旁问道。

    “好啊。”房东说道;“今年县里又给了一些种子,让我等郊野农户秋日栽培,入冬后送入宫中。你们若想吃,我可以留几颗。”

    “什么菜?也是黄芽菜么?”耶律全忠好奇地问道。

    “黄芽菜是结球的,叶子多为黄颜色。这种新菜我也没见过,听人说不结球,贴地长,叶子墨绿近黑,也是冬菜。”房东说道:“其实,这事我也奇怪。里正说这菜由圣人赐名,叫‘乌塌菜’,与黄芽菜是亲戚,这可就奇了。”

    “应是西土蓝的‘子孙’。”耶律全忠突然说道。

    “官人缘何得知?”房东问道。

    耶律全忠懒得纠正他话里的错误了,直接说道:“我是农科学子。”

    房东一听,肃然起敬,道:“俺们百姓以前觉得读书识字的官人了不得,近年来,得了诸般好处,才知道学农的官人最有本事。”

    吕琦听了有些吃味,同时有点泄气。

    读圣贤书时,往往为书中的醒世恒言所感动。同窗交流之时,也互相勉励,觉得自己是走在煌煌大道之上。可谁成想,当他与学农的站在一起时,却被比下去了。

    他现在怀疑,他与同窗的那些所谓优越感,完全就是一个笑话。大家互相吹捧,久而久之还当真了。但在老百姓眼里,你就是不如学农的,这个认知让他有点受伤。

    或许,圣人是对的。

    他老人家东征西讨,英明神武,建立了如此功业,又怎么可能错?

    很多同窗对《致治》取代《公羊春秋》一事颇多腹诽,对固定农学录取名额同样十分不满,认为这32个官位不如给进士科,至不济亦可给明经科,给农科算什么事?闹笑话吗?

    但老百姓不认啊。

    遥想前天,见到这么一座砖木混合的宅院时非常惊讶,因为营州多为土坯房,甚至是树枝、黄泥、茅草搭的更破的房子,与长安差别太大了。结果房东告诉他,现在砖瓦便宜许多了,他儿子在京兆府当兵,用领到的赏赐盖了这座小院,专门租给商徒、学子,并直言若无新朝雅政,他们绝对盖不起砖房,心中对圣人感激不尽。

    田舍夫、州兵都感激圣人,认为新朝雅政改善了他们的生活……

    吕琦暗暗叹了口气。

    这般情形,哪怕满朝反对,圣人只要往军中一站,振臂一呼,数十万禁军云集响应,数千万百姓赢粮影从,谁还能撼动所谓的“新朝雅政”?

    “陈公致仕了!”突然有人推开院门,大喊道。

    “哪个陈公?”吕琦抬起头来一看,原来是租住在隔壁的士子。

    “还能是哪个‘陈公’?政事堂首相、中书侍郎、陇西郡公陈诚。”

    “啊?”吕琦、耶律全忠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第九十一章 法家拂士

    十月中旬以来,长安消息满天飞。

    先是中书侍郎陈诚致仕吸引了众多眼球,接着少府监王雍直升门下侍郎,入政事堂,成为宰相之一,更是轰动整个官场,成为十月份的热门谈资之一。

    十一月初一的大朝会上,圣人昭告天下:罢明经、明字两科,同光七年起不再作为选材渠道;明法科按道分取,同光七年始年录23人,考中即授官。

    此诏一出,又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明字科就算了,考书法的,要求很高,本来一次也中不了几个人。但明经科不一样啊,这可是录取大户,一般都是自忖考不中进士的学子的退路——考试范围同样是九部正经,主要看死记硬背的能力。

    明经科被取消,历史上要到北宋神宗时期,但在这个时空,大夏建国第十九年将是最后一次明经考试了。过了这一年,其名额将被分给明法科,按道分取。

    明法科的教材原本只有两本,即《夏律》和《建极礼》,前者是“律”,后者是“令”,明法科考的就是“律令”。

    为了给这道圣旨背书,圣人甚至说了“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不由得让人想入非非。

    更有甚者,一些人将其与“暴秦”以及汉武帝时的张汤等酷吏联系起来,议论纷纷。

    好在圣人同时下诏重修《夏律》,将法律更完善、更细化,免得出现太多模棱两可的法条,让人无所适从——修订完成之前,仍以原版《夏律》为考试教材。

    这两部律令之外,诸如《营缮令》之类的细分律令也会陆续修改出台——目前使用的是唐代《营缮令》,还需做小幅度的调整。

    这个时候,再迟钝的人也回过味来了,国朝很可能不再以“道德”治国,至少德教不再是唯一,而是多种方式并存了。

    想想看吧,如果明法科一代代培养张汤那种死抠法律、严格执行、不通人情的酷吏,大家还能这么痛快吗?

    武夫倒没什么,军法森严,他们早就习惯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但文臣呢?

    盖个宅邸,还要翻《营缮令》,看看有没有逾制,否则就要被杖责或罚钱,然后勒令修改。

    “这日子,怎么想怎么难受啊。”听到消息之后,吕琦叹息道。

    “举天下之力莫能相抗,能怎么办?”租住在隔壁的士子韩昭胤嘟囔道。

    “如果被酷吏听到,光凭你这句话,就能被治罪。”耶律全忠笑看他一眼,道。

    “武夫们跋扈的话更多,怎么不去抓他们?”韩昭胤摇了摇头,说道。

    “现在的武夫可不好抓。”吕琦被这句话逗乐了,笑道。

    “现在的酷吏多半也谈不上酷吏。但几十年后、一百年后呢?”耶律全忠问道:“明法科立身之基便是律令。这些人一定死抱着律令不放,不然如何彰显价值?”

    “也未必。”吕琦想了想后,说道:“和光同尘嘛,真有那么死心眼的人?怕是不多吧?”

    “你还想要多少?”韩昭胤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再和光同尘,也比纯用德教治国严厉,这日子确实没法过了。”

    “算了,老老实实考学吧。再难,能有武夫当国时难?我等父辈,那年月都闯过来了,怕什么?”吕琦说道:“现在好歹还有明文律令,当年可是啥都没有。拿捏你也就是一个念头的事情,多简单。”

    耶律全忠也觉得问题不大。

    草原政治斗争,更残酷、更血腥、更无底线。如果有明文律令的话,那还真是求之不得了。

    唯独韩昭胤不是很开心,但他也没办法。诚如吕琦所说,武夫当国的日子更难过,更没安全感。今上好歹帮他们从武夫手里抢了一些好处过来,别要求太多了。

    唉,终究还是期望太大,落空时分外难受。

    吕琦似乎看出了他的失落,笑道:“也别那么灰心。今上还是要面子,愿意做表面功夫的。譬如这弘文馆大会,有必要开吗?没必要。但今上就是开了,说明他还是愿意做做场面功夫的。有这条就行,时移世易,等到有机会,咱们读圣贤书的人,可以想办法把这场面功夫做实嘛。”

    韩昭胤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居然有这般见解。

    “说得也是。”他笑道:“还是谈谈科考吧,你觉得明年会出什么题?”

    吕琦稍稍犹豫了一下,不过最终还是没有藏私,说道:“圣人在京,说不定会亲自干涉出题。他又出了《致治》这本书,即便明言此次不考,但难免沾上点关系。他老人家现在最注重的是什么?新朝雅政!仔细琢磨琢磨什么是新朝雅政,或有所得。”

    韩昭胤听完,起身行了一礼,道:“多谢指教。”

    “无妨。”吕琦回了一礼,道:“进士科越来越难了,若你我侥幸得中,今后还得同舟共济。”

    耶律全忠默默坐在一旁。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生出了些许隔阂。

    道统之争,真的那么重要吗?他不觉得。

    在他看来,朝中官员有几个是传统儒生?一个个早变得不像样子了。

    儒生最会变,最会把其他学说融入自己道统之内,有必要分得那么清楚吗?

    或许,因为出身及年少时的经历,他不太了解这些精髓吧?但他很可能一辈子都理解不了了。

    但无所谓了。今上治政,直来直去,不藏着掖着,不让臣子去猜度,不玩弄人心,他想干什么,那就干什么。

    不服他的人,直接干倒,强如中书侍郎陈诚,不也“致仕”了么?

    如果不便直接做什么,他才会与人妥协,但最终仍会想办法达到目的。

    这个天下,有人觉得沸腾不休,但他却觉得活力无限。

    老百姓四处乱跑,真的很可怕吗?认真来讲,真正有决心、有毅力、有条件出门闯荡,所谓“四处乱跑”的,其实是少数吧?

    唐代只有六上关、十三中关、七下关总计26个关卡需要“过所”,不经过关卡,你随便跑,没人会查你,人家怎么不担心?

    老百姓又不是傻子,非要冒着掉脑袋的风险造反?退一万步讲,即便真出了个把想造反的人,又掀得起什么浪花呢?历朝历代造反之人,多如牛毛,即便是太平盛世,都有人造反,大部分旋起旋灭,没有任何声息。

    经历了武夫时代的人,还怕这个?你们那会可是三天两头有人造反啊,而且是很容易成功的那种,比乡间田舍夫造反难对付多了。

    今上要建立的国家,看似不稳定,看似各种事情,但搞不好出乎所有人预料,坚持的时间是历朝历代中最长的。最后灭亡,说不定还不是因为农民起义。

    如果真这样,那可就有意思了。

    圣人,为后世帝王探索出了一条道路。这条路或许不完善,毕竟初创,但后人会吸取前代教训,加以改良,最终臻于完美。

    即便来一个保守的帝王,他也无法将存在了几百年的东西完全改回去了,至多改一部分,因为他无法逆着天下人行事。

    韩昭胤很快离开了,吕琦、耶律全忠二人便在租住的宅院内刻苦用功,温习功课。

    耶律全忠偶尔会出去个几天,主要是去蓝田县。

    去年四月,蓝田令升调,县丞耶律滑哥递补县令之职。而蓝田县又与司农寺关系密切,经常承接他们培育出的新品种,广泛种植,县衙内也有司农寺的官吏常驻,他去那边转,也是打着获取一手信息的主意。

    腊八节那天,二人一起到金光门外,见到了班师回朝的太子,以及紧随其后的两万余禁军将士。

    队伍很长,除禁军马步兵士外,还有百余名俘虏以及数百车战利品。

    吕琦、耶律全忠二人挤在驿道旁的人丛中,默默看着。

    “禁军儿郎还是这么能打,可惜没几个长安儿郎。”有人叹息道,听口音好像就是长安人。

    “有长安人还能打胜仗么?白志贞之事忘了?”

    “你怎么说话呢?看不起长安人?那你怎么滚来长安了?”

    “我懒得和你废话。禁军缺额,要么抽调地方兵马中的骁勇健锐者补充,要么是苦寒之地的蕃胡勇士,至不济,也得是五大院经年训练的新卒。对了,陕州院的新兵最滥,禁军大将都骂。”

    “这位郎君说得没错。老朽虽然是长安人,也见不得那帮游手好闲的市井少年。纵然周边各县的,也不太行。一个个心思活络,连地都不想种,要么种果蔬,要么栽花卉,甚至进城给人当仆役。这些人一上阵,遇到万箭齐发的场面,裤裆都得尿湿。”

    “杖翁明事理,小生佩服。”

    “你俩一唱一和的,好似野爹和假子。”

    “信不信我一拳打死你?”

    吕琦、耶律全忠听得有趣,忍不住发笑。

    “别吵了,圣人在金光楼。”突然有人说道。

    吕琦、耶律全忠忍不住抬起头,向金光门城楼望去,果然见到了一个身穿龙袍之人。

    “吾皇万岁万万岁!”驿道旁的百姓们纷纷拜倒在地。

    “吾皇万岁万万岁!”禁军将士亦“哗啦啦”跪倒一片。

    “吾皇万岁……”欢呼声一直延伸到了驿道的尽头。

    耶律全忠忍不住看了眼吕琦。

    吕琦感受到了目光,苦笑了下,道:“这天下,铁桶一般。”

    耶律全忠听懂了话外音:圣人无论怎么折腾,都没人能制约。

    他忍不住悄悄抬头,看向金光楼。

    太子巡视河北、辽东二道,顺手打击了室韦以及——契丹,大胜而归。这种级别的战争,按理来说圣人可以不露面,但他就是露面了。

    应该不是没有原因的。

    圣人这是在向满朝文武、中外官员宣示他的权威啊。而他,似乎也达到目的了。

第九十二章 新人旧人

    致仕之后的陈诚并没有离开长安。

    正旦大朝会在即,这一天,所有在京九品以上职事官、勋贵散官、外藩使者都要参加。

    他会过完正月再走。

    闲来无事,他也在写书,这是圣人鼓励的。

    君臣离别之际,并没有多难看。

    圣人赐了很多财物,还荫封了他几个儿子,虽然他并不主张儿子们出仕做官。

    书主要是有关过去四十年峥嵘岁月的。

    人老了嘛,就喜欢回忆。

    与圣人初次相见的场景,并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感到模糊。

    “既是幕府佐官,为何还留在此处?”

    “下官恩主曹大帅已薨,家又远在楚州盐城,囊中羞涩,无颜回乡。”

    ……

    陈诚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当年的圣人,意气风发,野心勃勃,一门心思吞并友军,扩充实力。

    他成功了。

    因征讨李国昌父子立功,获得了第一块地盘,随后东征西讨,渐致壮大。

    圣人为什么能成功?大概是心中有热忱吧。

    这股热忱,即便过了四十年,依然没有消退。

    四十年啊,对很多人来说就是一辈子了。

    四十年间,圣人变了很多。

    从一个爱兵如子、维护百姓的道德模范,变成了杀伐果断、面善心黑的开国雄主。

    最初的理想,绝大部分已为时光侵蚀,遗落在了人生某个阶段的路上。

    唯有那股热忱,圣人始终没有舍得丢弃,一直紧紧护在怀里,视若珍宝。

    何苦呢?陈诚叹了口气。

    或许这就是他不如圣人的地方。人,大概是需要信念的,不然就彻底堕入深渊,再无任何底线。

    “热忱。”陈诚手握毛笔,写下两个大字。

    成大事者,固要有绝世之才,却还需坚韧之志。

    “终究是我俗了……”陈诚搁下笔,看着窗外淡淡的金色阳光,久久不语。

    他忽然想起了宋乐。

    如果他还在,会是什么态度呢?

    圣人在关中击黄巢时,宋乐在绥州接收移民,开河修渠,将无定河两岸变成了金黄色的麦田。又外连银、麟诸州,确保后方安稳。

    圣人置马政,宋乐多有看顾,屡屡过问。

    圣人农牧并举,宋乐大力推行,四处巡查。

    圣人开武学,办杂学,宋乐鼎力支持。

    ……

    宋乐当时在想什么?

    陈诚有些遗憾。他与宋乐之间,虽然没有太多的意气之争,却也不是特别亲近,一人善谋全局,一人多有急才,两人并不是一个路子的。

    交不深,言亦不深,可惜,可惜了。

    不过,陈诚隐隐觉得,宋乐内心深处的渴望,自身所秉持的理念,应该和他是一致的。他们追求的都是辅佐贤明君主,扫平乱世,还天下一个长治久安。

    你想当萧何,我欲为张良,又有什么不同?

    至于其他人,陈诚还没放在眼里。

    赵光逢顶多算半个能让他入眼的,萧蘧、卢嗣业之辈,就只懂得逢迎了。

    办事是一把好手,但没有自己的想法,不能给君上提供有用的建议。这类人,不过是奉旨办事的“匠人”罢了,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不过,圣人眼下需要的就是这类人吧?

    他不需要有想法、有理念的人,因为他已经定下了大方向,他现在需要的是能够执行他意志的官员甚至是继承人。

    步入人生暮年的天子,就是这么自信,又这么刚愎自用。偏偏他在盛年时还积攒下了巨大的威望,他总是对的,没人敢质疑,若有,那就请他离开。

    陈诚吁了一口气,其实,他对圣人让他致仕没有什么怨恨。

    相反,他对如今的地位非常感激,只不过本能地想要维护邵家江山罢了。

    或许,圣人并没有错吧。

    从四十年前开始,他就总是对的,一路对下去,打败了所有对手。

    或许,古来贤君的道路并不止一条吧。

    汉代还有黄老学说,休养生息之下,国力臻至鼎盛,终于让武帝有了挥霍的本钱。

    他只是有些担心。

    时移世易,风气不比汉时了。

    这时候不拔高德教的地位,用礼来压制丧乱的人心,可行么?

    没人能给出答案。

    圣人想用他的寿命,来镇压天下。

    甚至就连继承人,都选的武夫,父子两代接力,镇压天下,确保他的构想不被社会动乱所打断。

    这样的豪情壮志,陈诚是佩服的。

    这不比打天下容易,甚至更难。圣人豪赌的魄力,也让人震惊。

    他就是有些担心。

    他担心的并不是自己。

    他担心金色的麦田变成荒芜。

    他担心繁华的城市变成废墟。

    他担心老弱妇孺变成兽兵嘴里的食物。

    他担心呕心沥血治理的江山碎成一地。

    他担心圣人的不世功业毁于一旦。

    “雾里看花……”他又提起笔,写下了四个字。

    没人能看清未来。

    ******

    王雍府上,高朋满座,欢声笑语不断。

    国朝政事堂有七位宰相,其中两位是中书侍郎,两位门下侍郎,一位秘书监,剩下两位一般是六部中的某两位尚书。

    王雍之前任少府监,这是要比六部尚书还低半格的职位,结果直升门下侍郎,可谓突飞猛进。更重要的是,这是简在帝心啊,他在政事堂中的分量,已经不能以门下侍郎来看待了,纵是赵光逢、萧蘧二人,估计也得客客气气的。

    农学出身的官员顿时一扫晦气,纷纷上门拜谒,以至于王府门前的道路都堵得水泄不通。

    耶律滑哥也来了,敬陪末座,畏畏缩缩,见谁都躬身行礼——其实是他畿县县令,官阶不低了。

    是的,他不是农学出身,他是契丹降人。

    但在担任蓝田县丞期间,与司农寺合作愉快,出了不少力,因此也被视为农学一系的官员,得到王雍邀请,参加今晚的这场宴会。

    对此,他是既喜且忧。

    喜的是有宰相看重自己,以后背靠大树好乘凉。

    忧的是身上已被烙上了农学系的烙印,万一将来失势,遭到清算,他也跑不了。

    不过,小人物有的选择吗?大部分是没有的。

    大人物对你表示欣赏,如果不主动贴过去,会是什么下场?

    滑哥不傻,知道该怎么做。

    “圣人拔擢老夫——”王雍高坐于上,举着酒樽,一脸感慨道:“老实说,我也没想到。新朝雅政之下,农学大兴,诸位都有前程。好好干吧,出了成绩,老夫自为你们请功。来,满饮此杯。”

    “满饮此杯。”众人喜笑连连,举杯畅饮。

    要的就是王相这句话。

    他们勤勤恳恳干事,还不是为了升官发财?况且,农学出身的官员是比较苦的,很多在司农寺,或者在内务府,即便去了州县,只要不是主官,一般也会被分配最苦最累的所谓“劝课农桑”的活计,这是要经常下乡的,没法长久待在衙门里喝茶。

    付出这么大,怎么能没有收获呢?王相这句话,可真鼓舞士气啊!

    耶律滑哥就颇受鼓舞。

    他原本是蓝田县丞。这个职务说实话就是县令的副手,按理来说你只要不想着和县令争什么,整体是比较清闲的。但他在蓝田县的时候,就被县令安排专门对接司农寺,各种苦活、累活,腿都快跑断了,还不怎么受县令待见。

    这就是佐贰官员与主官的差别。

    如今他是一县之长,蓝田县上下全都由他说了算,顿时清爽多了。

    负责具体执行的县尉是个武夫,性子爽快,也愿意跑。催课、发役、捕盗、转输乃至分发司农寺送来的种子、牲畜,非常勤快,让他轻松了许多。

    县丞、主簿也客客气气的,不敢和他对着干,日子一天比一天舒心。

    咱农学一脉,就需要更多的主官、大官,不然局面都打不开,始终被人压制着。

    一旦被压制,做出成绩的难度就会无限拔高,久而久之,就会被人轻视,难登大雅之堂,成不了主流。

    所以,王相入政事堂这一步,走得十分关键,让大伙都有了主心骨,可以挽起袖子大干快上。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圣人的支持。

    没有他老人家下令,王相如何能进政事堂?真以为写了本《血脉论》,有了点名气,就能宰执天下么?不可能的。

    更别说,还有不少人在骂这本书呢。

    酒过三巡之后,王雍拍了拍手。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他捋了捋胡须,说道:“诸君都是一时人杰,本事自不必多说。咱们农学一脉之所以受圣人青睐,在于于国有益,于天下有益。老夫能入政事堂,也有诸君尽的一份力。”

    “咱们农学苦啊,所有功劳都是实干出来的。烈日炎炎之下,踏遍田间地头。风雨交加之时,走过陂池水塘。好不容易下直休息了,满身满脚的污泥。这个官,当得也太不体面了!”

    “但没办法,咱们吃的就是这碗饭,圣人看中的也是咱们能吃苦。从今往后,不能懈怠。圣人的眼睛里容不得沙子,若让他老人家失望,咱们农学一脉算是毁了。”

    “还是那句话!”王雍又端起酒樽,大声道:“谁干得好、干出成绩了,老夫亲自为他请功。政事堂哪位宰相敢说不是,老夫亲自领他到田间地头看看,撕破脸也在所不惜。来,满饮此杯,饮完用心做事,好好干活!”

    耶律滑哥遥遥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国朝官场上的一个派系,彻底成型,他已是其中一分子。

第九十三章 两个契丹人

    腊月二十,滑哥府上来了一位客人。

    “迭里特,你这几年,可立了不少功劳啊。”滑哥令妻子花姑出来相见,亲自烹茶,招待客人。

    来者是耶律迭里特,辖底之子,原来在奉国军,掌管一指挥的兵马。建极十四年的时候,因为击鞑靼有功,就被圣人赏赐。

    十五年再击鞑靼,后随征西域,屡立战功。

    不过,奉国军可能都不一定能保全建制了,迭里特何去何从,很难说。

    最近有风声传出,因为功劳不小,迭里特被圣人赐名“耶律永贞”,极大可能进入禁军,这也是滑哥热情招待他的重要原因——并不仅仅出于“同乡”之谊。

    “你也不错啊,畿县令。”耶律永贞说道:“再往上走,就是上州佐官。如果立些功劳,下州刺史也不是遥不可及。”

    永贞的话意有所指,滑哥听了一惊,反问道:“你听到什么了?”

    “滑哥,何必如此?”耶律永贞笑道:“你我都是耶律氏的人,你能知道的,我就不能知道?阿保机那边有人南下投你了吧?”

    耶律滑哥怔了怔,突然挤出了点笑容,道:“是有人来找我。跟着阿保机,日子那叫一个难熬。想要弃暗投明,也是寻常之事吧?”

    “嗯。”耶律永贞点了点头,道:“咱们契丹八部,在大夏混出模样的不多,也就你我、阿古只、萧敌鲁等寥寥数人罢了。阿保机底下的人来找你,你也别害怕,这是在帮他们。”

    “我怕什么?”既然话说开了,滑哥也不藏着掖着了,道:“朝廷已经知晓此事,嘱我暗中拉拢更多的人,寻到阿保机的牧地,突袭之。”

    其实,阿保机的大致活动范围,朝廷还是知道的。但“大致”没有用啊,草原广阔,动辄数千里路,寻人如同大海捞针一般。更别说人家还在游牧之中,草场是经常变动的,若非阿保机在北边击败并吞并了几个小部落,同时联络室韦,屡次寇边,朝廷还不好抓住他的马脚。

    此番太子东巡,王师于大鲜卑山击败契丹,斩首三千余级,让阿保机结结实实吃了个闷亏。

    几年下来,斩杀的阿保机部契丹兵大概也有两三万人了。他当年带走的契丹八部人口不过二十多万,即便后来吞并了部分鞑靼人、乌古人,去北边之后又吞并小部落,实力有所增强,但屡战屡败之下,定然也有人弃他而去。

    三千精壮,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小损失了。接下来如果能精准侦悉他的位置,在那个摇摇欲坠的破房子上狠狠踹一脚,定然能让他苦心经营的部落联盟四分五裂乃至灰飞烟灭。

    阿保机如果知机,这会就该跑。

    随着漠北三城的建城,理蕃院、北衙对草原的掌控力日渐深入,原本有摇摆的部落,或许渐渐就会倾向朝廷,阿保机的活动范围又要被大大限制,败亡是必然的。

    何必呢?何苦呢?滑哥不能理解。

    “阿保机若败亡,朝廷在北边最后一个敌人也没了。”耶律永贞说这话时微微有些惆怅。

    唐玄宗时,契丹大贺氏联盟也被打得灰飞烟灭,最后收拾余烬,建立遥辇氏联盟,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慢慢壮大。

    阿保机,还能有这个机会吗?

    契丹,是不是永远地消亡了?就像草原上旋起旋灭的无数部落一样?

    “其实阿保机败不败,都无所谓了。”滑哥认真地说道:“前些时日我去门下侍郎王公府上赴宴,遇到了很多人。如今的大夏,蒸蒸日上,朝堂之内,即便政见不同,也多是在干实事的。这个朝廷,国祚或很长。”

    “我也有所耳闻,无病呻吟罢了。”耶律永贞哈哈一笑,道:“太子此番东巡,大胜而归。我听军中议论,都觉得太子还是知兵的。当年打李茂贞等人,太子冲锋陷阵,骁勇难敌,终获全胜,武夫们都觉得不错。”

    “那我就放心了。”耶律滑哥笑了笑,道:“武夫能认太子,这天下就稳了。”

    “其实我刚来中原那会,可是大开眼界来着。武夫们居然比草原牧人还要跋扈,还要凶悍。”耶律永贞笑道:“结果有人告诉我,再早二十年,更跋扈,哈哈。而今又十年过去了,军中其实老实多了。太子再镇一辈人,也就差不多了。”

    “你这么一说,我可更有干劲了。”花姑适时端上来了茶水,滑哥亲自端了一碗给耶律永贞,道:“你我已经富贵在身,就盼着新朝好了。契丹部落里的那些日子,我是不想过了。即便是一部夷离堇,也比不上京兆府一县令。以前不知道,还窝在草原上傻乐,现在过上了好日子,再不愿回去了。我最怕的就是这个新朝散架,听你说太子能力尚可,那便不担心了,好好往上爬,比什么都实在。”

    耶律永贞道了声谢,接过茶碗,抿了一口,赞道:“在西域可喝不到这茶。”

    “那就多喝点,司农寺还在培育新茶种呢。”滑哥话里话外,已经把自己当农学一脉的人看待了。

    “司农寺该多派点人去西域。那里沙漠多,但绿洲也多,天气与中原大不一样,说不定就能搞出新东西了。”耶律永贞说道:“这次若不能入禁军,我就投西域商社,做买卖去,专门跑中原和西域。”

    “好像武夫都喜欢做买卖啊……”耶律滑哥说道。

    耶律永贞神秘地一笑,道:“安南、辽东、云南、西域、草原这些地方,不是武夫自己结伙做,就是雇武夫护卫,没点本事,有些钱是赚不到的。另者,你当做买卖的都那么老实么?如果在沙漠里遇到另外一队人,你会怎么做?”

    “杀人劫财?”

    耶律永贞点了点头,道:“海上其实也是这般。杀了人,往海里一扔,沙漠里一埋,尸体都找不到。不谈这个了,说正事。如果阿保机那边有人来投,不要拒绝,能多拉一个出苦海都是好的。”

    “我有资格拒绝么?会谈之时,都是枢密院的人在讲,我也就牵个线罢了。”滑哥苦笑道。

    “你这也算是功德了。”耶律永贞点了点头,道:“在大夏打拼,是能过上好日子的。哪怕一无所有,只要敢上阵搏命,都有机会活出个人样。就说滑哥你,当初拐着花姑跑的时候,想到今日了吗?”

    花姑就在旁边,闻言笑骂了耶律永贞几句。

    永贞也笑了,但没什么不好意思。

    “其实,最近我也想明白了。”滑哥说道:“新朝雅政,还是很不错的。咱们契丹人多在辽东道,即便科举按道分录进士,也玩不过汉人、渤海人。但新朝有很多路子,让咱们这类人也能有机会。凭良心讲,很多进士出身的官都没我勤快,功劳也没我大。他们上直就伏首文牍之中,有时候还不见人影,一打听,游山玩水作诗去了。若官都这么好做,我就要把来投的人都劝回去,让他们跑得远远的。然后生儿育女,多占草场,训练兵卒,以待天时。但这会么,我就劝他们抛弃阿保机,来给圣人拼杀。”

    “是这个理。”耶律永贞说道:“此番陈诚罢相,顶上去的是王雍,甚好。武夫韩建也能入政事堂,军中听闻之后,都说自前唐安史之乱后,这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士气大振。”

    有些事情就很奇怪。

    宰相就那么几个,武夫却千千万,绝大多数还不识字,能有那份本事、机缘进政事堂的,在武夫中也是凤毛麟角般的存在,注定与九成九的人无关——试问能像韩建那般数十年如一日,刻苦自习,善于治理地方,且出了成绩的武夫,天底下又能有几个?

    但韩建拜相的消息传出去后,即便是目不识丁的大头兵,也觉得与有荣焉,士气为之一振。

    身份认同这种东西,可真是奇妙得紧。

    “好了,叨扰这么久,我也该告辞了。”喝完茶后,耶律永贞起身说道。

    滑哥夫妇客气一番,将其送到门外始还。

    “还有十天就是正旦大朝会了。这一次,圣人多半会当着天下百官的面,再次宣示推行新朝雅政的决心。”耶律滑哥看着妻子,说道。

    “武夫归心。”

    “儒生不敢闹。”

    “诸科杂学喜上眉梢。”

    “四海番邦慑于大夏的赫赫声威。”

    “太子又能压得住场子。”

    “这天下,稳得很。”

    “下一步,就看圣人能走多远了。”

    花姑讷讷无言。

    她是妇道人家,对这些不太懂。但她也知道,如今四海升平,对天下百姓而言,无论蕃汉,都是难得的清平时代,只要努力,就能实现原本的梦想。

    寒风乍起,吹得树木呼啦啦作响。

    二人转头望去,却见一棵枇杷树几乎被狂风摧折,枯枝败叶落满庭院。

    其实,寒风每年都有,都会扯落一些枯枝败叶,让树木在来年春天可以轻装上阵,重获生机。

    但今年的寒风尤其凛冽,将一条貌似茁壮的树枝都吹断了。

    滑哥捡了起来,看到几枚虫卵。

    他又抬头看了看树。

    风还在吹,树仍在晃,仿佛永远停不下来。

    来年春天,它会更加茁壮地成长吧?直到有一天深深地扎根大地,再也不惧寒风。

    (本卷结束)

随便侃侃

    我写书一直没有大纲。

    今天写什么,都是起床后临时想的,或者上班路上琢磨的。

    脑海之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走向,细节全靠临时推演。

    所以,以前有人问我写到哪里,我也不知道。

    这本书,大概是邵贼的个人传记,与一般的小说题材还是有点区别的。

    书中的世界自有其运行规律,即便是作者,也要在这个基础上推演。最大的权力,可能就是在某个分叉的时候,选择其中一条罢了。

    作者也不是想怎么写,就能怎么写的,一切要符合逻辑。

    这本书会写在邵贼死的那天戛然而止。

    人生数十年,邵贼也在一直成长,一直前行。

    有人陪他走了人生的第一程,有人陪了第二程,有人从头陪到尾。

    就像一场宴会,来来去去,热闹非凡,直到曲终人散的那一刻。

    世上无不散之宴席。

    读者都知道,邵贼已经到了人生的暮年。再怎么不舍,天时在那,终究要归去。

    他该享受的都享受了。

    有人爱他,有人恨他,他都不在乎了。

    他只想做些不一样的事情,并为之奔忙到最后一刻。

    本书剩余部分看邵贼的寿命,大概还剩一卷的样子,至多不会超过两卷。之所以我也不确定,请参照第一句话。

    我连明天写什么都不知道,但确实到尾声了。

    三年前的7月17日,本书上架,三年后的7月18日,满一万订。

    在此感谢读者老爷们的支持,就不发赏了。。。。。。

第一章 统一思想

    元日,又称元旦、元正或正旦,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一天,寓意万象更新。

    同光四年(919)正月初一,皇太子邵承节一大早就来到了横街之南东北角,等待司宾引领。

    今日是个晴天,但依然比较寒冷。

    横街内外,布满了宫廷仪仗、侍卫。他们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威武整肃。

    太子也是老武夫了,以他的眼光来看,这批侍卫的模样还是十分不错的,尤其是其中年岁在四旬以上的,多为禁军老卒出身,杀气腾腾,让人莫敢直视。

    以小见大,可窥王师全貌矣。

    被侍卫隔开的横街南道东端,则聚集着一批三品以上紫袍文官,以中书侍郎赵光逢、萧蘧、理蕃使杨爚、副使种觐仙为首。

    又因赵光逢加中书令衔,故居前半步,隐为南北衙诸相之首。

    志得意满吗?有点。但更多的是战战兢兢。

    陈诚已经致仕,赵光逢只会更加小心翼翼,勉力操持局面,在朝官与圣人之间,求得一个平衡——没有这份本事,也轮不到他来掌管中书省。

    三品以上文官的对面、横街南道西端,则是开国勋贵及三品以上武官。

    这些人里面,又以朱叔宗、李唐宾二人为首。

    朱叔宗是太子岳父,人脉又广,地位崇高。

    但李唐宾是不可能落在他身后的,于是二人并排站立,无分大小。

    当然,朱叔宗并不介意。

    他的硬伤是没有战功,光凭这一点,李唐宾就有资格站在他前面。甚至于,就连卫国公卢怀忠都可以站在他身前,但人家谦虚,坚持与蓟国公葛从周、凉国公臧都保站在一起——陈国公符存审不在京,没有参加。

    这几位既是勋贵又是职事官,故居前。

    非职事官或官位比较低的勋贵,就站在稍后一些了。

    巴国公高伦与陇西郡公陈诚站在一起,微微有些不安,甚至有点毕恭毕敬了。

    没办法,他俩差了两辈,陈公又是陛下相识于微末的老人,他根本不敢造次。

    再远一些,还有朱袍、绿袍、青袍文武官员、诸州朝集使、在京宗室、藩邦使者等各自不同身份的人聚集的地方。

    王建瞅着斜对面泰封国的使者康瑄诘,稍稍有点尴尬。

    他已经被任命为姑墨州长史,过完正月就要赴任,协助镇将戍守地方。也就是说,他现在的身份是大夏正五品官员,泰封的一切早就烟消云散,与他再无瓜葛。

    对此,他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

    奋斗了半辈子的事业,说没就没了,换你怎么想?

    不过家人对长安、洛阳的生活十分满意。尤其是圣人赐下的宅子,地段很好,周围都是达官贵人,交际起来十分方便,一家子都很开心。

    妻子柳氏曾经直截了当地对他说:“高丽王的日子都没大国朱袍官员舒服,这次是来对了。”

    王建只能苦笑。

    妇人懂个屁!一点点奢靡生活就收买了,又怎能知晓这些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

    富贵荣华,全在圣人一念之间。

    斜对面的康瑄诘也看到了王建,躬身行了一礼。

    王建以目示意,又微微摇头。

    康瑄诘曾是他的部将,对他的用兵能力十分钦佩,私下里以兄事之。但——唉,一切木已成舟,又徒唤奈何?前程往事,就让它随风而逝吧。今后的富贵,还得从西域战场上打拼获取。

    完颜休穿着一身崭新的官袍,站在一众羁縻州的刺史、都督或佐官之中,笑容满面。

    最近六七年,他已经三次参加正旦大朝会了。

    每一次参加,都能让他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原来,大夏所统治的天下,如此辽阔、这般富饶。

    原来,国朝所征服的地方,直及天涯海角,让人心驰神往。

    原来,圣人的威名已经遍传天下,万国百族,纷纷拜倒并为之效力。

    这才是真正的无上皇帝。

    小小女真,与之一比,不啻萤火之于日月,差得太远了。

    完颜休的对面,则是来自没庐氏的使者。

    他大睁着眼睛,看着面前隆重到无以复加的场面,内心之中的震撼难以描述。

    他下意识就与逻些宫中典藏所记载的吐蕃过往进行比较。

    吐蕃国势极盛之时,地域辽阔,治下之民接近千万。

    但千万与千万之间也是有差别的。

    他们统治的那一千万人,其创造财富的能力,无法与中原相比。

    他们统治的那一千万人,不甚严密,松松垮垮,很多地方并未实行“茹—东岱”制,仍是传统的部族头人羁縻统治的模式,控制力有限。

    他们现在统治的,早就没一千万人了,而且四分五裂,无论是人口、知识还是财富,都在缓慢下降之中。

    没庐氏起家的象雄之地,与富饶的中原一比,更像是鸟不拉屎的蛮荒地带。

    想到此处,他无奈地低下了头。

    金乌渐渐升起,给大地带来了一丝暖意。

    整条横街之上,这个天下最有权势的一群人,肃穆沉静,默默等待。

    能让他们如此恭敬等待的人不多,唯建文神武无上皇帝一人而已。

    ******

    礼乐奏响,宣政殿外,宫官们已经等候多时。

    邵树德与皇后分别之后,盛装坐上了乘舆,在侍卫、宫人的引领下,来到了含元殿升御座。

    从几年前开始,皇后已不再接受群臣朝贺。正旦这一天,她单独接受太子、太子妃以及内外命妇的朝贺。

    抵达含元殿后,天光已经大亮,太子、太子妃二人联袂入内。

    “免礼,起身吧。”邵树德虚抬双手,看着太子,说道:“过了新年,朕又老了一岁。朕的志向,太子也知晓,并一直践行。如此甚好,这个天下,咱们邵家父子接力,一定要让它有个不一样的光景。”

    “二月之后,你代朕巡视南京,让天下人见识下朕的继承人。”

    “好了,你们夫妇二人去拜见皇后吧。”

    说完之后,邵树德让太子、太子妃前往宣政殿,朝拜皇后,自己则静静坐在龙椅上,等候群臣一拨拨入内朝贺。

    不知不觉,回京已经两年多了。

    两年间,他展开了一系列的内部改革。期间的过程,只能说稍有波澜,整体全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能完成的,当然都会尽力完成。完不成的,会定下框架,让继承人沿着他的道路,继续完成。

    这就是他最后阶段的使命。

    随着礼乐再次奏响,礼朝使率各部通赞官、通事舍人入内就位,接着便是一批批臣子入内朝贺。

    贺词都是各自事先准备好的,无非就是恭祝圣人龙体康健、皇夏欣欣向荣之类,有那夸张的,甚至还会提及本州本府内的祥瑞事件,以增祝词之色。

    邵树德偶尔回几句话,大部分时候只颔首示意,除非遇到他看重的臣子,比如——

    “冯卿在灵州数年,诸般功绩,朕都看在眼里。过完正月,你就要去淮南赴任了,好好做,勿致朕失望。”轮到灵州刺史冯道那一批入觐时,邵树德多说了几句。

    去岁弘文馆大会,讨论《致治》三篇,冯道算是第一批上疏的,坚决站在他这一边,表忠心表得非常快。

    邵树德很高兴,于是提拔冯道为淮南道转运使,今年二月赴任。

    当然,他并不仅仅因为谁表忠心就重用,事实上他更看重能力。

    冯道担任灵州刺史数年,在西征之中组织、转输后勤物资,立下了不少功劳。而在治政期间,他也对灵州八县因地制宜,诸般手段齐下,让地方经济蒸蒸日上。

    此人虽然是个儒生,但对新朝雅政有很深的理解,能力不弱。

    最关键的,他又不是那种又臭又硬的儒生,相反身段很柔软,上头让干啥,他就干啥,有点技术官僚那味了。

    这样一个人,即便是儒生,也可以重用。所以,在冯道熟悉关北的经济生态之后,邵树德再提拔他为淮南道转运使,让他到海贸发达地区转一圈,熟悉下新朝雅政的另一个组成部分。

    如果表现仍然不错,后面就可以主政一方,甚至入政事堂了。

    “臣拜谢陛下隆恩。”冯道深深拜伏在地,大声道。

    三十八岁这个年纪,只有唐末那种混乱的时代,才有可能当上高官。新朝建立之后,慢慢就要讲资历了,越往后,当上高官所需的时间就越长。

    他算是赶上了圣人的青睐,减少了许多苦熬的时间。

    冯道退下之后,又是一批批人入内。

    直到又一个人入内参拜时,邵树德才又出言勉励。

    “和卿,你是朕的女婿,朕特召你入京,也是寄予厚望了。”他看着阶下的河南府登封令、驸马和凝,和颜悦色地说道:“听闻在榆社、登封之时,你清理冤狱,百姓为之称道。从今往后,还得再接再厉,勿要令朕失望。”

    “臣遵旨。”和凝叩谢。

    他少年得志,很早就中了进士,出任河东榆社县尉,后被招为驸马,升任畿县令,仕途让无数人眼红不已。

    当然,他很清楚,当了驸马后,这辈子不可能入政事堂了,撑死了在六部九寺中当个主官,就这还得看运气,阻力很大的。

    圣人说他善于“清理冤狱”,这不是无的放矢,事实上也是他的爱好之一。

    而且圣人也不会说废话,看他老人家的意思,很明显要让他往大理寺的方向发展。再联想到三年后明法科按道分取之事,几乎就是板上钉钉了。

    很明显,圣人是想让他这个皇亲国戚来当天家爪牙,为明法科官员撑腰。

    其实——这样也不错吧?既然做出了选择,这辈子的上限已经注定,那就老老实实,按照圣人定下的道路,一步一步往前走。

    至少,这是条能看清前路的坦途,稳稳当当。

    当然,圣人也不会现在就提拔他。出任登封县令才一年多,时机不对。况且圣人估计还想继续考察他一番,如果出了什么大纰漏,这条路就会给别人了,即便再不舍。

    和凝很清楚这点。

    再次拜谢之后,他与一同觐见的官员退下。

    整个过程一直持续到下午,待所有入京官员都朝觐完毕之后,方才开始廊下赐宴环节。

    大小官员们如释重负,浑身轻松,互相间开始了交谈。

    今日这场朝会,圣人话不多,但指向性非常明确,那就是所有人统一思想,不要再想这想那的,拧成一股绳,深入执行新朝雅政。

    转变得快、做得好的人,会飞黄腾达,傲视同侪。

    转变得慢、跟不上的人,会慢慢淘汰,最终边缘化。

第二章 孔子化身

    春社节那天,陈诚收拾行囊,准备回洛阳,邵树德亲自送行。

    “京畿重地,而今种蔬果花卉的人越来越多了。”陈诚打量着周边密密麻麻的民居,有些感慨。

    隆冬之际,农田之中种满了芜菁、黄芽菜、乌塌菜之类的冬菜,看着十分壮观。

    人多了,每个人分到的地少了,但日子还过得下去,因为他们不再种粮食,转而种价值更高的蔬菜、水果,栽培鲜花、苗木,送进城市售卖。

    简而言之,他们靠这个赚钱,然后买粮,养活一家人。

    甚至于,还有大量手工业者,压根就没有地,全靠手艺生活。

    这是太平年景的标志。但发展得这么迅猛,与在民间流通的钱越来越多脱不开关系。

    这——就是陛下想看到的结果吧?

    其实历朝历代都有,本朝规模则更盛。陛下曾说,五十步就是可以笑一百步,五十一步都可以笑。哪怕没有本质的改变,只要有进步,就是好的。

    “世道总是会变的。”邵树德说道:“这些百姓的祖上,其实也是种地的。但时移世易,很多东西改变了,他们也跟着改变了。”

    陈诚点了点头,道:“确实。”

    马车辚辚向前,村落似乎永无止境。观其型制,砖房所占的比例大幅度上升,比起当年打黄巢那会,随处可见得土坯房强太多了。

    “其实——”陈诚突然说道:“百姓是不会感激陛下的。”

    邵树德默然。

    “他们这一代日子过好了,固然记得陛下。但两代人过去之后,就会对现在的日子习以为常,此后只要稍有降低,就会心生怨怼。”陈诚突然说道:“当官的其实也一样。”

    邵树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朕不在乎,这是实话。”

    这回轮到陈诚默然了。

    似乎,从一开始,他就没懂这个辅佐了快四十年的君王。

    “所以朕极其注重农业。”邵树德接着说道:“农为天下之本,进士科之外,农科是招录人数最多的。这个国家,比陈卿你想象中更能对抗天灾人祸。”

    “陛下所谋,臣远远不及。”陈诚叹道。

    他现在怀疑,宋乐可能是真的懂圣人,至少懂一部分。

    担任振武军节度使的时候,宋乐在胜州大修水利、推广三茬轮作制,其间多次巡视乡村,经常留宿农家,写下了许多农事诗。

    在这个时候,即便骄傲如他,也不得不承认,宋乐可能更接近圣人的内心,更理解他的志向与抱负。

    “回去之后,好生休养,凡事勿要操劳。”邵树德不想再谈国家大事,转而说道:“五六月间,朕就回洛阳了。咱们君臣之间,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一起走过来的老兄弟,没多少了。”

    陈诚有些感伤。几十年的峥嵘岁月,可真是让人怀念啊。

    如果能时光倒流,他一定会不再沉迷于醇酒妇人,转而把时间抽出来,与老兄弟们多来往来往。

    有些人,不经意间的一别,总以为还年轻,往后还有见面之机,实则却是永别。

    有些人,一开始还经常碰面,但渐渐地,在你没发觉的时候,他已经慢慢消失在你的生活中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你猛然想起,听到的却只有他墓志铭上的只言片语。最可怕的是,你连他的样子都渐渐模糊了,因为你也老了。

    陈诚深吸一口气,看向远方。

    隆冬的萧瑟之中,几个稚童打打闹闹,全无任何烦恼。

    他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

    若有下辈子,我还跟着陛下出谋划策。

    ******

    送走陈诚之后,邵树德回到长安,在太极殿接见了吐蕃来的使者。

    说起来奇怪,没庐氏的人路途更远,但来得更快。

    说穿了,其实就是一个积极性罢了。

    “象雄这地方,人心向背如何?”邵树德问道:“和朕说实话,不要有任何隐瞒。”

    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中年人,名叫没庐觉。

    据莲花介绍,他也算是没庐氏这一代的佼佼者之一了,之前一直在逻些帮着家族争权夺利。无奈没庐氏在一开始的站队中比较含糊,为云丹所不喜。

    云丹死后,他的后人也多依靠别的家族,对没庐氏不是特别在意,故他们家族在逻些的地位较为尴尬,不上不下,近年来甚至有被排挤出局的苗头。

    吐蕃的四大乌衣门第,其实整体都不太行了。

    世间无不灭之王朝,又何尝有不灭之家族呢?世事无常,总有起起伏伏,总盯着那几十年的辉煌,或只能看见那几十年的低潮,其实都过于着相了。

    没庐氏,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但不是在逻些,而是在象雄,这是家族掌权者中一个比较模糊却坚定的认知。

    “回陛下的话。”没庐觉说道:“云丹来路不明,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就地方将官、土王而言,更倾向于俄松的后人。”

    其实,辩证来看,这话也不绝对。

    赞普的血脉固然尊贵,但云丹这种来历不明的人,不也得到了许多贵族拥戴么?越是上层,在这种事上就越不绝对。

    “俄松的后人有两支,他们认正妃所出的吉德尼玛衮,还是次妃所出的扎西孜巴白?”邵树德追问道。

    “我只能说,先入象雄者为王。”没庐觉说道。

    “先到先得?”邵树德问道。

    “是。”没庐觉毫不犹豫地说道:“若有我没庐氏相助,只要是俄松的后人,都能站稳脚跟。”

    “但你们也没法控制整个象雄三围。”邵树德说道。

    “这需要借助无上皇帝的威名。”

    “朕在吐蕃百姓中,亦有威名么?”

    “唐皇在吐蕃为菩萨,无上皇帝又怎么可能弱于唐皇?”

    “哦?哪位唐皇是菩萨,说来听听?”邵树德饶有兴趣地问道。

    “赤祖德赞在位时期,廷议中谈及唐太宗——”没庐觉见邵树德很感兴趣,于是说道:“有大臣说‘松赞干布的亲家翁,是唐皇孔子初琼,据说他也是观音菩萨的化身……他有360部经典,被誉为汉地的经典皇帝。’赞普以为然。”

    邵树德哈哈大笑。

    吐蕃赞普自认为是菩萨,那么唐皇自然也是菩萨了。不过,有唐一代,也只有唐太宗有这个殊荣。

    考虑到吐蕃人民的迷信程度,大臣都这么说了,普通百姓之中,但凡知道唐太宗的,大概率真以为他是菩萨化身——“孔子化身王”、“经典皇帝”、“观音菩萨的化身”,这是唐太宗在吐蕃的三个形象。

    见邵树德大笑,没庐觉却很严肃,只听他说道:“无上皇帝亦在著经典,可谓汉地第二位经典皇帝、孔子化身王。”

    “孔子化身王?朕可不敢居之。”邵树德摇了摇头。

    “陛下可知无上皇帝在吐蕃亦有称号?”没庐觉问道。

    “说来听听。”邵树德坐了下来。

    没庐氏抱着几个月大的儿子,妩媚的眼睛却一直落在邵树德身上。

    她的丈夫铁哥方才还在此间,不过已经回去了,现在是邵树德与没庐氏之间的“暗箱操作”时间。

    “孔子化身王之后裔孔子小化身赞普。”

    “汉地国王生格赞普。”

    没庐觉一口气说了两个称呼。

    “生格在吐蕃语中是‘狮子’的意思吧?”邵树德问道。

    “正是。”没庐觉一脸钦佩地回道。

    邵树德有些奇怪,怎么那么多人喜欢用“狮子”来妆点王号?

    高昌回鹘仆固氏打败安西回鹘后,迫不及待称“阿斯兰汗”,就是“狮子王”的意思。

    奥古尔恰克的兄长巴兹尔原本也称“狮子王”,弟弟地位低一些,就只能叫“公驼王”了。

    但是——你们见过狮子吗?

    回鹘人也就罢了,怎么连吐蕃人也以狮子为尊?就没人自称“虎汗”、“虎王”吗——呃,这个汗号确实有点中二。

    “孔子小化身赞普最初传自青海,渐渐流传到了更广阔的地方,如今就连逻些都知道了。”没庐觉继续说道:“大臣们议事,很多时候就称呼陛下为‘孔子小化身赞普’。‘汉地狮子赞普’的称号近年来才流传,主要由于阗传入,现在整个象雄都知道了。”

    邵树德有些无语。

    孔子小化身赞普就算了,汉地狮子赞普这个称号,绝壁是因为他先后打败了高昌回鹘、安西回鹘,是西域最强者,所以这个尊贵的称号就落到了他头上——于阗人,多半也崇拜狮子,李圣天如果有机会,绝对不会介意自称“阿斯兰汗”,但他不敢。

    邵树德说道:“如果朕册封维德为象雄王,对你们有助益,没庐氏也能世代为宰相。但朕能得到什么?”

    没庐觉看向莲花,目光在她怀中的孩子身上停留了片刻。

    莲花的脸唰得一下红了。

    “象雄王死后,继承者需得到汉地狮子赞普的册封,才能正式即位为王。”没庐觉说道。

    邵树德无奈地看了一眼莲花。

    人家没庐觉未必知道什么,但你这不打自招的样子,却让人家怀疑了。

    “象雄王需将他的继承人留在中原为质。”邵树德说道。

    没庐觉没有立刻回答。

    其实这事对他们家族是有好处的,盖因王子留在中原,在象雄人生地不熟,不就得仰仗他们这种地头蛇了么?

    但没庐觉担心家族内部甚至外邦土王中有人反对,于是没立刻回答。

    “此事还需商议。”没庐觉说道。

    “可。”邵树德点了点头,又道:“但你们要快点,朕没那么多耐心。让朕等急了,疏勒、于阗、仲云、海西诸路兵马齐齐上山,到时候就难看了。”

    没庐觉一听,脸色同样很难看。

    吐蕃确实有地利,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但世事无绝对,大夏在象雄北面的实力太强大了,凑个一两万精兵上山毫无难度,或许他们无法长久占领象雄,甚至可能会被象雄军队借着地利打败,但战败之前,天知道他们会做下什么孽。

    象雄户口并不丰,被糟蹋几次,可就不剩下啥了。

    “若无别的事,使者速速回去商议吧。或者,派一二信得过的心腹,携带书信,快马返回象雄或逻些,尽快商议。”邵树德说道:“朕会嘱咐沿途驿站提供方便的,应用不了太长时间。”

    “遵旨。”没庐觉无奈地回道。

    他已经决定,先派几个人快马赶回去,有明确说法后再回来。在这期间,他就在中原等消息,顺便打探一下情况。

    吐蕃现在是真的不行了,而大夏的声势比前唐更盛,该妥协还是得妥协。

    没庐觉很快告退。

    邵树德走到莲花身前,低声问道:“你以前是不是觉得自己在侍奉菩萨?”

    没庐氏偏过脸去,没说话。

    若没这方面的原因,有那么容易献身于你?她想起河州的那个傍晚,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的圣人,宛如天神一般,顿时耳根都红了。

    “怪不得那么紧呢……”邵树德恍然大悟道。

第三章 舆图

    送走吐蕃使者没庐觉后,邵树德站在墙边。

    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舆图。

    他的目光从上到下,又从西到东,仔细审视。

    穿越一回,能给百姓留下什么,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而且,不同年龄段的邵树德,在这件事上的看法是不一样的。

    他现在认为,最实惠的就是土地。

    不管科技、制度如何变化,不管统治的是哪家王朝,土地永远承载着生活在上面的百姓。

    国运起起伏伏,统治者来来去去,陪伴、养育这个民族到最后的,只有土地。

    即便国家四分五裂,只要生活在各个碎片上的人仍然没有变,就不是最坏的结果。

    辽东、西域、云南、安南、草原等地,是他心中永远的重点。

    内地飞不走,无法搬到另一个地方去,他丝毫不担心,需要稳固的是边疆,这是他的工作重心。

    而边疆区中,也分轻重缓急,难易程度并不一样。

    吐蕃因为高原地形,原本并不是重点,但因为离中原核心区之一的蜀中有点近,还威胁到云南,因此重要性有所上升。

    邵树德心中已有决定,但还想听听臣子们的意见,于是他喊来了赵光逢、萧蘧等人问对。

    “陛下此策……”赵光逢隐隐约约知道一些事情,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鹊巢鸠占?有点像。

    两位吐蕃王子正妃的肚子里,生下的是圣人的种,听起来有点邪恶。但做官做到宰相这一级别的人,又怎么可能从善恶与否、是否正义这种角度来看问题?对政治生物来说,一切以利益为重。即便有时候讲原则,那也是为了更大的利益。

    “陛下需得盯紧没庐氏。此为吐蕃大族,世代扎根象雄。没庐氏拉稳了,即便吐蕃王子有什么想法,也很难有借力之处。”赵光逢说道。

    甚至于,如果铁哥不听话,有没庐氏协助,完全可以换了他。不过这话就不用直接讲出来了,在场的老狐狸们哪个不懂?

    “铁哥现有两子,一子年岁稍长,一子尚幼。”萧蘧说道:“臣以为,将来可册封次子为象雄王世子。”

    邵树德故作犹豫道:“废长立幼,会不会不太好?”

    “陛下,此事无妨。”见赵光逢、萧蘧二人没说话的意思,王雍的上进心稍稍有些强烈,直截了当地说道:“正因为废长立幼,朝廷才好拿捏。况且,吐蕃那边并没有嫡长子继位的传统,料无大碍,不会有多少人反对的。”

    “韩卿,你怎么想的?”邵树德看向韩建,问道。

    韩建其实有些疑惑,废长立幼真的好吗?怎么一个个都主张立铁哥次子为世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飞快地思索了一下,觉得这事必有隐情,还是随大流比较好,于是回道:“臣附议。”

    邵树德又问了其他几人,皆言可立铁哥次子为世子。

    他有些高兴,大手一挥道:“那就这么定了。”

    他其实已经与莲花讨论过这事,莲花没有说什么,毕竟都是她的亲生骨肉,又有什么区别呢?但邵树德敏锐地感觉到,莲花内心之中还是有很强的愧疚感、负罪感的,因为谈及此事时,她紧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浑身赤红,起了整整一层鸡皮疙瘩。

    ******

    “西边事了,下面谈谈东边。”邵树德的手指在舆图上一点,说道:“泰封、百济、新罗三番五次告状,你们也看看吧。”

    说完,将几份奏疏递了过去。

    告状不是第一次了,问题始终没有得到解决。甚至于,发展到这会,已经有了越来越严重的趋势,不但大夏的海盗劫掠这三国,就连他们国内都有人冒充夏国海盗,大行劫掠之事。

    说实话,邵树德以前没想认真管,只是下旨申斥,但并没有禁绝奴隶买卖。而只要这项罪恶的贸易不停止,你就很难真正杜绝这种海盗行为。

    据不完全统计,辽东诸州在过去五年内,已经购买了超过一万名三国奴隶,男女皆有。且不独府兵在购买,就连大户人家也在想办法采购——辽东每年也是有普通移民的,虽然他们的数量远远少于部曲移民。

    泰封、新罗、百济三国不堪其扰,纷纷投入重金,扩建水师,捍御海疆,为此连陆上的战事烈度都降低了,说起来也挺奇葩的。

    “陛下。”赵光逢看完后,躬身一礼,道:“陛下既已册封弓、甄、朴三姓为王,是为藩臣。臣下有请,所言又合情合理,臣以为当从其请,禁掠三国百姓为奴。”

    “有道理。”邵树德点了点头,说道:“就依此办理吧。姿态还是要做出的,禁止掠买三国奴隶。已经买下的就算了,既往不咎,但今后若再买卖,严加惩治。”

    “陛下圣明。”赵光逢松了一口气。

    他最怕陛下不以为然。泰封、百济、新罗既已接受册封,在没有任何跋扈行为的时候,你还是要有点上位者的样子,不然又何必册封呢?当敌国对待不就行了?

    “海上势力,还是要善加引导。”邵树德又道:“朕听闻散居在库页岛上的水手已有千余,甚至就连女人和小孩都有。唔,那份抄件你们都看过了吧?说说看。”

    这个消息其实还是听望司传回来的“二手消息”,因为他们没人出海,只能在水手聚集地打探。

    综合几个渠道得知,因为越冷的地方,鲸、海兽的数量越庞大,很多水手以纪州为基地出海捕猎。但纪州那地方,说实话比荒郊野岭强不到哪去,要啥没啥,有时候还面临地方官府、靺鞨氏族的勒索。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大批水手转道对面的库页岛。

    没人勒索,没人收税,自己管自己。再加上近海有暖流,气候相对温暖一些,渔业资源还十分丰富,久而久之,就有一些人住下来了。

    有人从事手工业,打造船上所需要的各种日用品。

    有人打猎种地,给吃腻了海味的水手提供新鲜蔬果、谷物。

    有人会制作、修理船具,他们在岛上砍伐、阴干树木,有船只在风浪中受损了,就开过来修理——如果还能正常航行的话……

    最离谱的是,岛上还有人开矿,主要提炼黄金,产量不高,但都是白来的,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到了最近一两年,甚至已经有船只往岛上运女人了。

    身体条件不再允许,或者厌倦了海上生活的水手,就在岛上娶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安下家来,靠种植黑麦、蔬菜为生——讲道理,他们回到家乡后,不一定能娶上媳妇,日子也不一定过得多好。

    岛上的野人看到他们的“幸福生活”之后——相对而言——不少人自发加入,使得这种自发形成的村落规模越来越大,越来越兴旺。

    这些野人,听望司的人也弄不清楚其族属,统一以“库夷”称呼,甚至连岛名也称作“库夷岛”。他们认为,库夷野人的文明水平极低,大部分是以血缘氏族的形式存在,连部落都没有,因此很快被水手们驱使、同化。

    从去年开始,在海上飘荡的各艘船只中,就陆陆续续出现了“库夷”,充任最低级的杂役水手。上岸抢劫时还冲锋陷阵,勇猛无比,打得泰封、百济、新罗人欲哭无泪。

    邵树德将听望司的情报抄了一份送至政事堂和枢密院,想听听他们的看法。

    “陛下。”赵光逢当仁不让地第一个说话,只听他说道:“或可令纪州刺史派官员上岛,将他们管治起来。”

    邵树德不置可否,又看向萧蘧。

    “陛下,库页岛每年能产百两黄金,又有海兽之利,估摸着亦不下数万缗,臣以为管治起来为好。”萧蘧说道。

    邵树德继续看向卢嗣业。

    卢嗣业揣摩了一番圣意,说道:“陛下,臣以为无需管治。”

    “哦?”邵树德笑了笑,问道:“为何?”

    “定居岛上的百姓,未费朝廷一粒粟、一文钱,几年下来,数量已颇为可观。”卢嗣业说道:“臣以为,可暂先不管,放任自流,待其人数多了以后,再做计较。”

    邵树德微微颔首。

    最省事的移民是什么?自发、自费移民。

    库页岛上的人,其实是依托整条捕鲸产业链存在的。

    出海的水手,富贵发达的终究是少数,绝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注定会穷困潦倒,只是他们不自知罢了,还在搏那万一之机。

    但有些水手年纪大了以后,就会灰心丧气。兜里无钱,无力也无颜回乡,又拼不动了,于是就在附近找个地方住下来。因为强烈的传宗接代的观念,他们会想办法娶一个妇人,生下后代,形成当地最初的定居人口。

    还有一些人纯粹是厌倦了海上风波,或者听闻同乡、好友之类葬身鱼腹的消息,不想干了,于是也住下来,成为自发聚集的村落的一分子。

    最后还有一少部分,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去海上冒险,他们就是奔着给亡命水手服务的路数去的——何必自己亲身犯险呢?从水手兜里掏钱不好吗?

    种种因素汇聚起来,使得当地已经出现了好几个村子,长期定居人口突破一千。如果算上依附过来的野人的话,人数还要更多。

    邵树德很好奇这些人会如何管理自己。

    他们之中,可没一个良民,全是无法无天之徒。

    “着听望司、辽东道,选派一些精干之辈,暗中混入村落,住下来。”邵树德说道:“他们什么都不需要做,该种地种地,该打猎打猎,该伐木伐木,各安生业。渤海商社也别打他们的主意,该做什么买卖,正常做即可。此地,朕自有方略。”

    “陛下圣明。”众人齐声应道。

    “再昭告天下,鲸海广阔,岛屿众多,能绘制出详细海图者,赏钱万缗,授五品散官。”邵树德看着舆图上一片空白的部分,说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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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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