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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 四塞以为国

    国朝的朝会,分大朝会和常朝两种。

    大朝会,一般是冬至、元日、五月朔朝以及万寿千秋节(帝王生日)四天。

    大朝会的陈设规格很高,皇帝要穿上最隆重的冕服,百官谒见太子、皇后、太后,还有百戏表演,总之非常隆重。

    常朝又称常参,是日常处理政务的早朝,仪式就简单多了。

    常朝时,左右史官侍立两旁。百官奏事完毕,仪仗队依次退出,其余官员退出,皇帝再留宰相单独议事。

    常朝举行的地点,高祖和太宗时在两仪殿或太极殿,高宗在宣政殿,玄宗在紫辰殿。巢乱之后,宫室遭到焚毁,近几年慢慢修缮,目前常朝一般在麟德殿举行。

    今日早朝的消息比较劲爆。

    宰相孔纬被贬出京,任崖州司户参军,这很可能是赐死的前奏。

    徐彦若出镇岭南,任清海军节度使、广州刺史。

    杜让能勉强留任,但这多半是因为不能一下子把三个宰相都罢了。

    崔昭纬任户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功拜相。

    这事,怎么看怎么诡异。

    再联系到圣人身前女官、河东郡夫人裴氏出京闲居“暴毙”,朝官们私下猜测,这多半又是中官的手笔。无奈几位当事宰相沉默不言,让人好生心急。

    另外一件让人感兴趣的事情,就是圣人要在昭阳殿召见立下擎天保驾之功的灵武郡王邵树德。

    泾师薄城,其势汹汹,铁骑军横空出世,大破贼军,这是众人都知道的。

    前阵子邵树德在同州讨郝振威,这会已经平定,圣人召见,于是赶来了长安。

    当然大伙都是官场老油子了,自然不会信这些表面的东西。邵树德,明显是被人喊来的,不是圣人,就是宰相,或者北司中官。

    本来后者的可能性是最低的,因为中官们无需引外镇兵马,即可控制局势。但从今早爆出的消息来看,似乎又不是这么回事,这就让人奇了。

    早朝退散后,圣人摆驾昭阳殿,新相崔昭纬陪同。

    殿内外的军士全换了一茬人,虽然还是禁军服饰,但看那些人脸上凶悍的模样,完全没有一点宫中禁卫应有的恭谨,可见一斑。

    “藩臣邵树德拜见圣人,拜见崔师长。”邵树德躬身行礼道。

    如今大点的藩镇主帅,几乎都挂着“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这就是荣誉宰相。

    宰相见皇帝,退朝时都不用行拜礼,亲王见到宰相亦需行礼,可见权位之重、地位之高。

    圣人草草回了个礼,崔昭纬亦回礼,三人相对而坐。

    按制,宰相向皇帝行礼,皇帝需回礼,当然做不做就看心情了,但理论上是需要的。

    行完礼后,“君臣皆坐”,议事。

    圣人仔细盯着坐在他对面的邵树德,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此人。

    果是个跋扈武夫!

    坐在那里神态自然,一丝局促不安都没有,目光时不时对视过来,非常坦然,比杜让能、崔昭纬这等实权宰相底气还足。

    “邵卿讨平泾原、同州叛逆,此为大功。”圣人开了一句头。

    “臣分内之事罢了。”邵树德回道。

    他也仔细观察着对面的君臣二人。

    圣人精神不振,脸色稍稍有些苍白,可能昨晚西门重遂回去之后训斥了一番。

    说起来可能有些不敬,但中官们嘲笑、奚落皇帝不是一回两回。文宗死之前,欲立太子,结果中官还特地拿矫诏到他面前,刺激一番,嘲笑不已。

    圣人如今的局面还算好的,后世他与何氏被中官刘季述关在少阳院,隔绝中外,每日吃的饭食都是从墙上的洞里面送进去。

    训斥,那都是小儿科了。

    “灵武郡王为国之干臣,却为何助那些阉徒?”崔昭纬等了一会,见圣人不再说话,便主动问道。

    邵树德下意识看了眼殿室一角的史官,这一言一行都可能被记录下来啊。

    不过他早就做好了准备,道:“北司有拥立之功,又劣迹未显,以何罪诛之?”

    北司中官,可比你们这帮朝臣靠谱多了啊!至少不会坐在家中,祸从天降,突然间就有人要征讨自己了。

    崔昭纬避而不答这个问题,又道:“灵武郡王若肯为陛下诛杀宦官,定有厚赏。”

    圣人的脸色也活络了起来,不过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隐含期待的目光看着邵树德。

    他突然间发现一件很“贱”的事情,那就是夏兵站满了昭阳殿的时候,居然感到了一丝脱离监视的轻松感。

    他不傻,事到如今,肯定知道被中官监视了,不然怎会一举一动都被人掌握着。

    历史上昭宗与张濬特意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说话,结果还是被杨复恭偷听到了,简直让人无语。这个时空,中官还是那些中官,皇帝就是掌握在他们手里的傀儡,居然只有在外藩军士在侧的时候,才能勉强脱离监控,这世道,活得还不如普通人潇洒。

    ……

    西门重遂在昭阳殿外静静等着。

    邵树德入宫面圣,他本是不同意的。因为其中蕴藏了一个巨大的风险,那就是圣人有可能将其拉拢过去,转过来对付北司。

    邵树德的诉求,他非常清楚,那就是不要给他惹事。他得了渭北、泾原,应是要回灵夏休整了。李克用遭数镇围攻之事,他看在眼里,有此担心实属寻常。

    而若说如今朝廷想要哪个藩镇覆灭,不消多说,就是朔方镇了。原因很简单,离得最近,随时可能叩阙。

    西门重遂的价值便在此处。而他也很清楚自己的价值,利用得非常好,按理来说邵树德不会抛弃北司诸官,可凡事就怕万一啊。

    真是多事之秋!

    西门重遂年纪大了,站了一会就有些累,于是让人搬来椅子坐下。

    这两天宣武朱全忠上奏,求任盐铁转运使。呵呵,这是想要朝廷的财权呢!

    幸好宰相们没傻到家,震惊之余,直接一口回绝:“朱公需此职,非兴兵不可!”

    这事,西门重遂是乐见其成的。

    南衙每与一个强镇闹翻,他们北司就安全一分。

    西门重遂早就看出朱全忠也不是啥好鸟,可笑圣人还一直觉得他是忠臣。

    这世道,哪来的忠臣?即便之前再忠,现在也都有想法了。

    西门重遂又往昭阳殿的方向看了看。

    虎背熊腰的军士持槊肃立。他们只听邵树德一人的,即便天子当着他们的面下令,也得先看一眼大帅同不同意。

    在跋扈武夫的眼里,天子本来就算不得什么。

    刘季述匆匆走了过来,禀报道:“孔纬已经出京。”

    西门重遂点了点头,道:“到蓝田时,找人携诏而至,赐死。”

    “徐彦若……”刘季述又问道。

    “放过他。”西门重遂咬牙切齿地说道。

    刘季述正待离开,西门重遂又喊住,道:“你去一趟华州,找王卞,就说朝廷欲授他镇国军节度使之职。但也得干事!如果有南衙使者前往汴州,宿华州驿站时,立刻报来。”

    华州有好几个驿站,通往各个方向,规模都“雄壮”。朝廷公干使者,必然会在这些驿站内食宿。

    刘季述点了点头,飞快离去。

    ……

    “诛杀宦者,非国之福也。臣请陛下宽心,若中官跋扈,轻慢圣上,只需一封诏书,臣便领兵亲至。”邵树德回道:“今国祚未安,实不宜生事。”

    “宦官之罪,罄竹难书,讨之有何不对?”

    “若有罪便讨。全忠未得诏令,擅攻郓、徐,朱瑄、时溥有何罪耶?全忠侵攻,陛下何不讨之?臣愿出兵。”

    崔昭纬噎在了那里。这邵树德胡搅蛮缠,朱全忠确实未得朝廷诏令,擅自侵攻天平军、泰宁军、武宁军,但——但他就是忠臣啊。

    你怎么不提你的义兄李克用?赫连铎有何罪?李克用不也擅自讨伐了?

    圣人在一旁也被邵树德的思路带歪了。

    仔细想想,邵树德确实挺守规矩,每一步都有朝廷诏命,竟然从未逾越过。即便兵进河西,也是以河西观察使的身份,还收复了河陇失地,造就了先帝“中兴”的气象。每年贡赋从来不缺,这次更是击退泾原乱师,有擎天保驾之功。

    在天下人眼里,这岂不是大大的忠臣?

    但现在不是论对错的时候,论的是立场!

    “陛下、崔相。”邵树德起身行了个礼,又坐下,道:“臣闻全忠围泽州甚急,且潞州已下,屡次表请朝廷择重臣出任潞帅。朝廷不妨许之,泽、潞富庶,若能归国家所有,岂不大善?臣愿遣一队人护送潞帅之官。”

    崔昭纬无语。

    那朱全忠得了泽、潞,如何肯给朝廷?也就是装装样子,你若真派人去,那才是傻了。

    说到底,还是不愿杀宦官,顾左右而言他。

    “灵武郡王与宦官沆瀣一气,忤逆圣主,难道不怕天下非议?”见邵树德水泼不进,崔昭纬也不得不加重语气,说道。

    邵树德霍然起身,君臣二人一惊。

    “陛下危急之秋,臣来救驾,既安之后,罪我忤逆。海内手握雄兵,窥视四方者不知凡几。全忠屡攻郓徐,克用数伐大同,行密侵夺宣歙,此皆忠臣耶?有朝一日,汴、晋之师入关中,名城大邑,荡为丘墟,王室不宁,再度播迁,臣实不知勤王之师从何而来。”

    “臣亦知陛下有中兴之谋,欲简拔奇材以为股肱,然采群小之论,登无用之徒,恐非中兴之术。”

    听闻此话,崔昭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朝廷眼里的大忠臣,被邵树德贬得一文不值,偏偏你还找不到错处。

    圣人亦沉默无语。不知道怎地,他突然想起了裴氏,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但既然已经“暴毙”,便暴毙了吧,即便活着回来,也只会让大家尴尬。

    他突然感到有些意兴阑珊,确如邵树德所说,朱全忠似乎也不怎么像忠良的样子。关中若有事,还真只有邵树德可以救驾。

    这天下,还怎么中兴?

    史官默默站在一旁,似乎已经入定。

第四十七章 进京(给盟主江西胖哥加更)

    面圣结束后,邵树德本欲走,一看史官在那收拾东西,突然起了兴致,便问道:“史官所记之事,可否容我一观?”

    崔昭纬诧异地看了一眼,这武夫,竟然还想看记录?

    “不可。”史官干脆利落地说道。

    邵树德不以为忤,又道:“那记的是什么?”

    “藩臣邵树德侮慢时宰,轻君上如木偶。”史官答道。

    一席话说得屋内三人都有些不自然。

    但史官有这个权力。换成太宗那种威望,或许能让史官稍稍美化一下,但整件事的性质是没法变的,还是得记录下来。

    当然史官也不是每件事都记,一般都是大事才写。藩臣入宫面圣,一般会记录下来,尤其是如今这个情况。后朝修史,上《唐书》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罢了,问这事本就自寻烦恼。”邵树德笑道。

    即便以后他建立新朝,也懒得让人美化。该怎样就怎样,无需粉饰。

    他不想当圣人,也不想史书上将他塑造为什么完人。人,必然是有缺点的,优点是我,缺点也是我,都要接受。

    离开昭阳殿后,甲士依次撤离。

    崔昭纬若有所思,圣人情绪复杂。

    史官怎么写他干涉不了,但邵树德确实没对他怎么样。看得出来,他并不想行操莽之事,至少暂时没这个念头。

    崔昭纬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圣人勿忧。臣昨日笼络了一人,乃西门氏假子,名唤西门昭,蔡贼出身,流落关中,其人甚有勇力,颇受西门氏看重。日后,未必没有诛除中官的机会。”

    圣人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这事风险固然不小,但如今也没有办法了不是?

    邵树德直接去了兴道坊的一处大宅院,这是他在长安的临时住处——中官推荐,品质必优。

    长安城中,兴道、开化、务本、崇义四坊可谓是优质黄金地段,大体位于皇城安上门外大街两侧。四坊北临皇城,西临朱雀门大街,东临启夏门大街,南边是安仁坊和长生坊。

    这四个坊,住进来的基本都是官员。不少房屋的所有权是朝廷,不定期赏赐给重臣,或者分配给宰相居住(罢相后收回)。

    当然也有私人购买的,一般都是祖上当过重臣大将。但如果后代没落了,一般而言也保不住,新贵看上后,会要求买下,你很难拒绝。

    兴道坊南北长五百米左右,东西略宽,五六百米的样子。

    邵树德住进的是一座几乎占了兴道坊一半面积的豪宅大院。

    在本朝,此宅第一个主人是隋炀帝皇后萧氏,贞观四年赐宅。

    萧后死后,此宅空置了一段时间,后被赐予太平公主。开元元年,太平公主被赐死,此宅赐予宋国公李令问。李令问被贬官后,宅子又被收回,有时空置,有时临时分配给某位宰相居住,此时恰好空着。

    邵树德在大群亲兵的簇拥下住进了宅子,此时已经有一位客人在等着了。

    不是河东郡夫人裴氏。亲将陆铭将其安置在霸上某处庄子内,邵树德也不知道在哪,懒得问,现在有更紧要的事情。

    “师长终于来了。”邵树德躬身行礼,笑道。

    理论上来说,邵大帅也是宰相,但毕竟只是挂名的,杜让能是实相,该有的礼数不能缺。

    “灵武郡王手握重兵,没派甲士来请,已是客气。老夫若不至,岂非不识趣得很?”杜让能不冷不热地说道。

    邵树德哈哈一笑,坐了下来,道:“某也不打哑谜。敢问杜相,朱全忠欲夺盐铁之利,三司就不着急么?”

    国朝实行群相制,一般同时有2-4位宰相。之前张、孔、杜三人同时在任,张濬先贬连州刺史,再贬绣州录事参军,只剩下了两位,于是又拔徐彦若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现在孔纬遭贬,徐彦若出镇广州,崔昭纬新拜相,估计后面还会再提一位。三位宰相,没人跑得掉,全部要判三司,搞钱!

    朱全忠想要兼任的盐铁转运使,设于安史之乱期间,首任盐铁使为第五琦,主要目的是为了解决中央财政困难,即把杭州等十四个产盐区的盐利,以钱粮的形式输往长安。为此,在淮北等转运沿线设置了十三个巡院。

    在大历年间的时候,光盐利一项,就有六百余万缗,是中央财政的重要支柱。

    在这条转运线路上,扬州是转运节点,润州、苏州、杭州、升州等两浙属地是财赋来源。扬州如今被孙儒占着,江南也在孙儒、钱镠、杨行密之间反复易手,钱粮转运大受影响,但并未断绝。

    钱镠、杨行密二人,邵树德在天子面前说他们不是忠臣,这不假,但人家至少是上供的,似乎也有那么点忠,或者暂时忠,以后就不一定了。

    江南财赋改道后,需经时溥和朱全忠的地盘。

    朱全忠上表请兼盐铁使,朝廷非常警惕,虽然已没几个钱了,一年几十万缗的样子,但仍然是朝廷财政的重要补充,焉能轻放?

    再者,朱全忠前阵子上表,请朝廷将时溥移镇他处,宰相们又按下不管。

    现在朝廷对朱全忠也慢慢有些警惕了。再加上邵树德在圣人面前说的那番话,估计对朱全忠攻灭时溥,全有饷道比较担心,害怕他就此断了江南上供之路,让朝廷损失大笔收入。

    但他们缺乏对朱全忠的制约手段,这是个问题。

    “灵武郡王这话倒是问到了痛处。”杜让能长叹一声,道:“如今这情况,朝廷焉能制全忠?”

    “全忠狼子野心,朝廷何不召诸道兵讨之?”邵树德知道现在让朝廷下诏讨全忠是不可能的,毕竟钱粮还在持续运输之中,他也只是先“预热”一下,让朝廷知道可以这么做。

    杜让能闻言苦笑,道:“汴军号三十万,虽多虚言浮夸,但十五万应还是有的,皆百战之精兵,如何讨之?”

    “朝廷若有诏,某愿出兵讨之,只需渭北、华州、陕虢等镇借道即可。”邵树德情真意切地说道。

    杜让能面色平静,道:“以灵武郡王的本事,让渭北、华州借道应无问题,然河中、陕虢的王氏父子肯借道吗?”

    若不肯借道,是不是要出兵征讨?杜让能对武夫们的德行再清楚不过了。

    邵树德又一笑,不再多说,反正他只是打个预防针。

    朱全忠恨不得天天打仗,又养了那么多兵,财政肯定是困难的。之前攻时溥,肆意掠夺,这个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不可为长久之计。

    而且武宁镇即便被他攻下,短时间内也无法提供多少财货,盖因朱全忠采取的是高强度、破坏性的进攻方法,数州百姓没法种地。加之时溥运气也差,每年都发水灾,百姓大量饿死、逃亡。要收拾这么一副烂摊子,估计要好多年的时间,虽然朱全忠多半不会待其全部恢复元气就要征兵征税。

    财政紧张,是如今天下每一个藩帅乃至朝廷都面临的棘手难题。

    朱全忠染指朝廷钱粮,是必然的事情,或早或晚罢了。

    再想装忠臣,现实的钱粮问题无法解决,就很难装下去。

    “灵武郡王找老夫来,当不是为了说这些吧。”亲兵端来了茶,杜让能伸手接过,陶醉地嗅了两口后,叹道:“蜀中蒙顶茶,年余未见了。”

    “一会给杜相送五十斤。”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

    “杜相亦知朔方、河西十三州之地,半为羌胡,急需教化,这人……”

    “河渭萧公,不是在为你招揽人手么?”

    “不够!陇右镇到现在才粗粗有点模样,犹嫌不够,遑论河西、朔方?”

    “京中学子是不少,灵武郡王何不自行招募?”

    “须得借重时宰的威望。礼部那边,杜相稔熟,某一介武夫,如何认识那些清贵廷臣?”

    礼部主持科考,其主官的号召力可太大了。京中学子,你总不能用强迫的手段掳人走吧?还是得心甘情愿才行。

    “另者,三司衙门,多有熟稔财计之积年老吏,某亦想招揽一番。”邵树德又说道。

    杜让能不动声色,状似在思考。

    老实说,邵树德请求的这两件事让他起了些许好感。

    尤其是第一件,教化蕃人,训以华风,化夷为夏,很是挠到了他这种传统士大夫的痒处。

    前往醴泉阻拦泾原乱师时,杜让能对刘崇鲁说“宰相之职,内安百姓,外抚四夷”。

    其他朝代不论,在大唐,宰相确实是需要这么做的。太宗时定下的规矩,蕃人亦是大唐子民,宰相有责任教化他们。

    而要教化蕃人,必然要大开州县学堂。他隐约听闻,灵武郡王在州县经学上投了不少钱,这钱若是拿去养军,得数千精兵不成问题。

    对于一个武夫来说,宁可少养三千兵,也要教化世人,这确实不一般了。

    别的藩帅,也不是没有往教育上投钱,但往往是兴之所至,过后就没有了,这与朔方镇各州、县经学持之以恒的长期投入不是一回事。

    乱世之中,竟有这种武夫!

    第二件事,他有些不解。

    “灵武郡王莫不是要做买卖?”杜让能笑道:“衙门里的老吏,算账确实是一把好手,然也只能算账。”

    “某要的便是算账之人!”邵树德大喜道:“如今三司衙门,哪需要那么多人手?渭桥仓、河运院,一年有几粒关东粮米过来?养那么多人作甚!”

    杜让能脸上有点挂不住。这不就是在说朝廷穷得叮当响么?

    但他不打算与手握刀把子的武夫计较。

    “灵武郡王要这么多人做何事?”杜让能忍不住好奇心,问道。

    “明年,某要在朔方、河西、渭北、邠宁四镇广开博览会。还要建一衙门,曰‘清算行’。罢了,说这些无用,某只问一句,杜相可能帮我?”

    杜让能心下快速盘算了下,问道:“朝廷有何好处?”

    “朝中要什么好处?”邵树德反问:“若要讨朱全忠,某愿意出兵。”

    杜让能没被邵树德带沟里去,而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道:“其实,灵武郡王帮北司作甚?他们能给你的,也就这些宅子罢了,死物一间,如何比得上中兴大唐之丰功伟业?”

    “北司诸官,除了会争权夺利,还会什么?”杜让能好不容易抓住了邵树德的软肋,于是发起了勐烈的进攻,只听他说道:“灵武郡王所求,唯有南衙能给。何不襄助圣人,尽杀宦官,一扫妖氛呢?”

    这帮人可真他么执着啊!邵树德叹服,老子怕你们朝官心里没数,把朝廷玩崩了,除非我现在就行操莽之事。

    “如何?成与不成,君一言决之。”杜让能继续游说道。

第四十八章 操作

    大军宿营,刁斗森严。

    霸上,昔年沛公驻兵之所,与项王对峙。

    中和年间,黄巢驻兵于此,诱诸镇兵马争入长安。

    邵树德带了数万兵马而来,连营十余里,且游骑散得很开,暗铺也设了不少。军营布置得一丝不苟,营寨、壕沟、拒马枪、陷马坑一应俱全,虽然关中已无任何敌人。

    从京城东面的通化门,到长乐坡,再到灞桥,四处都是如夜猫子活动的斥候游骑,因此当京中来人时,他们第一时间就发觉了,然后拦了上去。

    来的确实是河东郡夫人,但又不全是……

    “西门宫监漏夜前来,打搅吾之清梦啊。”邵树德坐到了交椅上,吩咐亲兵去煮阳羡茶。

    “灵武郡王量非一般君子,自然不会怪罪。”西门重遂笑道:“何况此为大事。”

    “便是此女?”邵树德轻轻捏住跪在他面前的妇人下颔,慢慢抬起,道:“脸挂珠泪,我见犹怜。”

    西门重遂似未看见,继续道:“此女名叫裴贞一,殿中省尚寝。”

    “竟是五品宫官。”邵树德松开了手,道。

    尚寝,为内官中的宫官之一,正五品,掌天子燕寝及嫔妃进御次序。其实工作内容不止这些,帏帐茵席、扫洒张设、舆辇伞扇羽仪、园苑种植蔬果、灯烛等都在里边,机构不小,有四个司,总计三十三名女官。

    她们属于宫官,此外还有内官。

    正一品妃四人、正二品嫔九人、正三品婕妤九人……

    内官都是皇帝的女人,虽然有品级,有职位,比如六仪就掌“教九御四德,率其属以赞导后之礼仪”,但事实上她们的主要工作是陪皇帝睡觉。

    内官一般都是公卿勋贵之女,也有被杀被贬的大臣的女儿。国朝皇帝还是很喜欢这个调调的,杀了你爹或者把他贬官到岭南,还把你带进宫享用……

    宫官的来源就多了,有勋贵大臣之女,也有身家清白的小门小户之女。她们是要干活的,但理论上来说,宫中所有女人,都属于皇帝。

    皇帝兴致来了,宫官也不能拒绝。

    无论内官还是宫官,她们既是官员,也是皇帝的女人——理论上而已,事实上皇帝根本忙不过来,大部分碰都没碰过。

    裴贞一是五品宫官,出身闻喜裴氏,非常受皇帝信任,也时不时受到宠幸,听闻马上就要受封正式的国夫人了,而不是郡夫人。

    “圣人又要做什么?”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几次入京,还没见过天子,本想着见一见再走,结果就出这事?”

    他进京的目的当然不是这个,主要是为了收拢人才,尤其是内政官员。

    陇右镇靠萧遘招揽,渭北镇他可不想这么做。

    什么都依靠萧氏,以后怕是要尾大不掉!

    神策军的溃灭,其影响之深远,一时间很难判断。

    但不管怎样,很多人确实看清了如今的局势,跟着朝廷怕是没啥好下场,这就给了邵树德慢慢收揽人心的机会。

    他不想把朝廷毁掉,还没到时候,不符合朔方镇的利益。

    后世即便皇帝被韩建抓在华州,百官照样跟着跑去上朝,各镇也到华州买地置宅,建联络机构(不以进奏院的名义),还忠心上供的藩帅、刺史,也将财货送到此处。更有大量商队前往华州,着实让韩建发了大财。

    这些是经济方面的利益,但最让邵树德看重的是人才利益。

    诸道、诸镇的学子,一个劲地往长安聚集,考学、做官。哪怕前路因为战火受阻,几次没去成,还念念不忘,一有机会就往长安跑。

    这些,可都是全国的精英啊!你把朝廷端了,人家还来么?

    大唐遗泽,不会一下子消失。它是慢性死亡,等到再也无法吸引各地人才的时候,就到了它寿终正寝的时候。

    “某将裴氏送来,便是示之以诚,不想遮遮掩掩。而今只有一句话想问,灵武郡王意欲何为?”西门重遂面色凝重地问道。

    “我懒得管这些破事。”邵树德说道。

    裴氏浑身被绑得结结实实,邵树德的目光在绳索之间停留了两下,又道:“不许大行杀戮之事。”

    西门重遂暗暗松了口气。

    他赌对了,灵武郡王确实是有脑子的武夫,不会傻到现在就行操莽之事,对他们中官也没有恶感。

    如果是当初的李昌符、朱玫之辈,就不知道会做什么事了,或许会杀尽中官,废立皇帝,给自己加一堆头衔。

    捞到什么好处了吗?没有,只会搞得人人喊打。

    “宰相孔纬,出此毒计,须饶不了他。”西门重遂又说道。

    “此事你自己看着办。”邵树德接过亲兵端来的茶碗,茶香扑鼻,让人精神一震。

    朝官向中官出手,虽然因为事泄暴露,但不让他们出口气也不行。

    老实说,这两年中官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劣迹,朝官搞他们并没有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今天孔纬可以说动皇帝,派人联络朔方军,哪天再来个宰相,联络朱全忠呢?

    西门重遂要杀孔纬,邵树德不打算干涉。

    “杜让能、徐彦若二人……”西门重遂又道。

    “嘭!”邵树德拍了下桌子,道:“仅止于孔纬一人。圣人,也不许出事。”

    西门重遂拱了拱手,道:“既是灵武郡王之意,便算他们运气了。”

    裴贞一在一旁听得都要傻了,心中尊贵无比的皇权威严,仿佛在一寸一寸破碎。

    “具体如何操作,你自己想办法。”邵树德说道:“把圣人摘出去。”

    “那此女……”西门重遂看向裴氏,问道。

    邵树德也看向她。

    裴氏的身躯微微有些颤抖。死,不是每个人都能勘破的。

    “裴宫官,你说圣人是要你死,还是活呢?”邵树德突然问道。

    历史上神策军在河东全军覆没后,圣人又重新编练了数万人。景福二年,派三万禁军攻打李茂贞六万兵马,宰相杜让能坚决反对,昭宗不听,后来大败。不得已,只能让臣子背锅,连续杀了西门重遂、杜让能等人“谢罪”,李茂贞这才勉强满足。

    这是个没有任何担当的君主,裴氏出了篓子,必死无疑。

    裴氏万念俱灰,不言不语,但眼泪已经止不住流了下来。

    “宪宗朝裴晋公是你什么人?”邵树德问道。

    裴氏不答。

    西门重遂若有所悟,便道:“裴文忠公是其天祖,出身东眷裴道护支。”

    “裴氏今日来过耶?”邵树德看向西门重遂,问道。

    裴氏眼泪渐止,心中砰砰直跳,双眼紧紧盯着邵树德。

    “圣人应是给假裴氏,出京闲居了。”西门重遂暗叹这裴氏运道好。

    裴氏精神一松,眼泪又流了出来。

    “原来如此。”邵树德喊来了亲兵十将陆铭,让他征用个宅院,先将裴氏安顿下来。

    “西门宫监,还有一事。明日某要入京,将士们讨平了叛将郝振威,自然要有赏赐。”邵树德说道。

    西门重遂继续等着,他知道这只是入长安的借口。

    “灵夏地处边陲,军械多有不足,还请圣人恩赏。如果可以,请拨工匠若干至灵州。”邵树德说道:“另者,我想见见圣人和列位宰相。”

    “灵武郡王是指入宫面圣?”

    “正是。顺便让圣人见见讨平泾师和郝逆的忠勇军士,明日把宫中禁卫全撤了吧,吾派铁林军护卫圣人和百官。”

    西门重遂有些迟疑,他担心邵树德趁机把圣人控制了。

    “西门宫监何疑耶?某见见就走,有些话要当面说一下。”邵树德脸一板,道。

    “也好。”西门重遂不情不愿地说道。

    对他而言,这里面是有风险的。

第四十九章 面圣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夕阳的晚霞把草地镀上了一层金色,冰封的湖泊一片银白。几位穿着火红猎装的少年,大呼小叫般地在冰面上划过,就像几朵篝火闪烁着宁静而温暖的光芒。天空碧蓝如洗,几爿孤零零的房屋矗立在荒草间,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军,沉默地坐在房屋门前,嘴里吧嗒着烟,神思已经漂到千里之外。

    按照东岸人编纂的南半球二十四节气来说,这会(1679年8月4日)已经是所谓的“立春”了。不过寒冷的天气告诉人们,春天还在遥远的巴西徘徊踟蹰,任凭呼啸的西北风扫过平坦低矮的大地,唯有一抹抹红砖青瓦,傲立在疾风和劲草之间,向每个初来乍到的人宣示着人类对这片人迹罕至的土地的征服。

    伊尼戈悄然出现在了几间红砖房前。老军霍然惊醒了过来,下意识地端起怀里的步枪,一看是老熟人伊尼戈,这才呸了一声,重又坐到了椅子上,用一副有气无力的语气问道:“伊尼戈啊,你怎么来了?劳司吉在乡场上呢,刚把家人接过来,怎么?找他的?”

    这里是弗朗哥镇,同时也叫新营乡,是一个今年上半年设立的小镇。这个小镇在一年前曾经被草原悍匪伊尼戈、“一吊三”吴翼飞等人攻破,现在休养生息了年余,仍然没有完全恢复以往的火力。在三个多月前,东岸移民部决定在此设立一个新的定居点,用于控扼这个地理位置比较关键且是火车必经之路的城镇。

    新设立的定居点仿马德普拉塔旧例,在西班牙人的老城镇外围觅地新建,被称为“新城”。不过新城目前的情况嘛,大家都看到了,就几间孤零零的房屋,用于存放一些铁路器材、罐头食品和武器弹药,说是军事哨所可能还要更像些,反正怎么都不像是一个居民屯垦点。

    而事实上也差不多,目前新营乡只有区区几十户先期抵达的定居农民,而且其中绝大部分所谓的“户”里只有一个人,即是独身前来这里闯荡的单身汉。这些人一般是在本土出生的二代、三代,没法继承家业,只能打点行囊离开相对繁华的老家,来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开垦,就像当年他们的父母、爷爷那一辈披荆斩棘建设家园一样。

    “不,我是来打前站的,或者说是送人来的。”伊尼戈从马上翻身下来,拿马鞭掀了掀帽檐,疲惫地说道:“这地方看起来还不错。那些孩子哪里的,怎么不干活?”

    “仅有的那几个举家搬过来的家庭的孩子,野得很。再说了,这大冬天的,有什么活好干的?挖水渠、修水库吗?不,你看看那边那么大个水洼子,几十个人怎么够修呢?再说了,我们这里现在只有一个干部,还是嘴上没毛那种,成天和那个铁路上的技术员混在一起,溜须拍马,我看他是指望不上的。”老军撇了撇嘴,紧了紧身上的大衣,继续开始吞云吐雾。

    “真的吗?那可太糟糕了!铁路还没出盐城县境呢,他忙活个什么劲?现在最重要的工作既不是忙着修铁路,也不是农业生产,而是做好新来移民的安置工作。这项工作干不好,我看这厮是不想干了吧?”伊尼戈见惯了大人物,这说话的口气也一天天大了起来,只见他指了指隔壁那间用湖边的芦苇编织起来的棚屋,说道:“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这件棚屋就立起来了,说是用作新至移民的厨房和柴房,另外他们还会额外营建一些棚屋作为移民的临时居所,我怎么没看到?在哪里?不要告诉我还没建起来,这天寒地冻的时节,可是会死人的,这个责任没人担得起。”

    “伊尼戈,你当了警备司令,到底底气是不一样了。”老军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了身,皱着眉头说道:“可能和最近草原上出现了一股马匪有关,这牵扯了我们很大一部分精力。你看,王主任他们一个多星期前就出发了,陈乡长当时忙着为他们筹集物资和马匹,恐怕一些事情就没法照应周到了。”

    “马匪?”伊尼戈闻言一阵愕然。若说马匪,他们不就是最大的“马匪”吗?一年前他和吴翼飞二人,在国家情报总局官员盛德鸿的策划下,率领“马匪”攻破弗朗哥镇,震惊了整个布宜诺斯艾利斯。这才过了多久,草原上怎么又会冒出股新的马匪?该不会是西班牙人假扮的吧?

    老军似乎也明白伊尼戈的困惑,只见他摇了摇头,说道:“暂时不清楚他们的身份,但也许正如你怀疑的那样,是梅斯蒂索人,有少数几个与他们照过面的牧民支持这种说法。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他们只有区区数十人,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的。”

    伊尼戈点了点头,随后只见他左手抚剑,右手提着马鞭,快步走到了隔壁的芦苇棚屋前,掀开了挂在门口的粗毛摊子,往里一看,顿时大失所望:“马匪的事情暂先不谈。可这是什么意思?不光粮食、厨具多有短缺,就连燃料也十分缺乏,这搞什么?五天,只要五天后,就会有三百人被护送到这里来落户,成为新营乡的居民,结果这里根本没做好迎接的准备。这是什么,这是渎职啊!渎职!”

    老军一听就有些抓耳挠腮了,只见他把抢靠在墙上,然后比划着双手,情绪略有些激动地说道:“唉,粮食、炊具问题你不用担心,大部分都运到规划中的铁路线那边的仓库里屯着了。不过燃料确实是个大问题唉,薪柴严重不足,人们只能拿芦苇和茅草烧火,抓到什么就用什么,但仍然严重不足。可又没有人送蜂窝煤过来,这可真是让人头疼。你看,我现在为了烧壶开水泡马黛茶,都得四处收集干枯的茅草,可它们不经烧,一会就没了。”

    “附近的西班牙人怎么过的?”伊尼戈问道。

    “他们种植小麦、玉米,有麦秆、玉米杆子可以烧,平时在注意搜集一些茅草、芦苇的人,肯定没问题了。而且,你看到那片树林了么?西班牙人种的,有些年头了,那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薪柴来源,他们不需要煤炭,一点也不需要。”老军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伊尼戈晃了晃手里的刺剑,说道:“没有的话就去问他们借,借粮食、借薪柴,反正是借嘛。不是正有工作队在弗朗哥镇那里活动嘛,让他们想象办法,反正那些家伙们擅长嘴皮子工作。”

    伊尼戈的语气有些嘲讽意味,老军听出来了。但就他个人而言,其实他对那些工作队并没有什么意见,甚至对他们努力的工作也表示理解。那些工作队基本上是由外交、情报、宣传部门的基层公务员及一些兵团堡学员组成的,名字就叫“亲东工作组”,专门在盐布铁路以东的潘帕平原上活动,对西班牙人不多的一些城镇、村子、庄园或军事哨所进行宣传攻势,宣扬“东西两国携手并进,一起建设拉普拉塔”之类的言论,重点突出了东岸人在潘帕平原定居后对当地西班牙人的生活产生了多么积极的影响,比如面粉、咸鱼、水果、蔬菜、酒之类的食品生产量大增,日用品和劳动工具的价格也便宜了等等。

    这些东西,其实都是事实,只不过工作组说话比较有技巧、有艺术,夸张了一些罢了,尤其是当他们用“亲善”、“携手”、“合作”等词语将其裱饰起来的时候,说服力很明显会更强一些,这也就难怪国内一些人说他们这些工作组从事的不是“宣传”工作,而是“宣抚”工作了,确实是那么一回事。

    当然了,西班牙人也不是傻子,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在那忙活来忙活去而无动于衷。尤其是那些四处可见的教士们,更是人精中的人精,早就在西班牙及被他们归化的印第安人当中散布有关东岸人的负面消息,比如说他们“邪恶”、“欺骗”,敢与他们合作的都是“卖国者”,死后灵魂不得安息等等,总而言之给东岸人的宣抚工作造成了不小的障碍,所到之处甚至遭受了西班牙人不少的敌视目光。

    不过西班牙人从意识形态领域抵御东岸人的侵蚀,东岸人当然也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比如,就在上个月的时候,本土宗教事务处就在全国范围内遴选了十多名业务能力强、能说会干的天主教神父,坐船来到了潘帕平原上,打算加入分布在包括马德普拉塔、弗朗哥镇、布宜诺斯艾利斯、南村港等地的所谓“亲东工作组”,开展宣抚工作。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神父都是仔细挑选过的,熟读经义、外形佳、脾气好,平日里就是一副慈眉善目的形象,对于感化信众有着天然的加分项。而且他们经过多年的东岸教育,莫名地觉得自己身负解放西班牙统治区的落后民众的“文明使命”,在工作方面有着极大的热情,对于将羔羊从敌对教会组织手里抢夺过来更是抱有极大的兴趣。相信等这些人加入到工作组内并正式发挥作用后,目前有些停滞的宣抚工作应该会有一定的起色吧。

    伊尼戈虽然是西班牙裔,但他也在东岸人这边与西班牙人战斗多年,深知他们对异族人、异教徒有多么深的不信任感,因此对宣抚工作的成效不抱有信心,因为这在历史上已经证明过了。他始终认为,对付那些西班牙人最好的方式,还是不断地、大量地往这里移民,通过绝对优势数量的人口来稀释他们、淹没他们,最后做到同化他们,这才正道。

第五十章 交易

    大顺元年十二月初九,小雪。

    麟德殿内,圣人放下了奏章。

    宣武军进奏院呈递上来的,再一次请将时溥移镇。

    杜让能、崔昭纬二相以为不可,新提的宰相刘崇龟认为可以让时溥带兵入朝为将,充实禁军兵力。

    吸收藩镇精兵入禁军,国朝惯例,非常好使,刘崇龟极力推荐。

    圣人还是很喜欢刘崇龟的。

    咸通年间进士出身,当过兵部、礼部员外郎。广明年间,郑从谠镇晋阳,刘崇龟就在幕府内任职。

    河东赏给李克用后,刘崇龟随郑从谠入朝,历职各部。拜相前,任户部侍郎,本来要出镇广州,当清海军节度使的,恰逢泾师之乱,徐彦若被迫离京,抢了这个节帅位置。

    圣人又打算让刘崇龟任黔州观察使、黔州刺史,但其舅王瓌(guī)求任节帅,于是黔州观察使的职务再度与刘崇龟失之交臂。

    黔州观察使,全称黔州都团练观察处置等使,兼黔州刺史,领黔、夷、费、思、辰、播等十四州,治黔州(今重庆彭水),辖区大致在今湘西、黔东北、湖北恩施以及重庆一部分。

    现任观察使憘(xǐ)宝,中和三年由僖宗任命,代陈侁(shēn)上任。

    连续两次外出当节度使不成,圣人也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拔刘崇龟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为第三个宰相。

    崔昭纬不是很喜欢刘崇龟,两人有过数次争斗。

    刘崇龟是匈奴刘氏之后,北魏孝文帝那会起,家族迁居洛阳。文风鼎盛,历朝历代都有人做官。

    刘崇龟还有七个弟弟。其中,刘崇望是翰林学士,就是之前跟着张濬讨伐泾原的行营判官,现在监修国史去了;刘崇鲁,当过郑从谠的幕府推官、掌书记,前阵子跟杜让能去醴泉拦截泾师,现任补阙,他与崔昭纬关系不错,也是刘氏诸兄弟中唯一与崔昭纬交好的。

    “刘卿,时司空有献黄巢首级之大功,遽召入朝,恐寒其心。若移镇,何处可之?”圣人问道。

    “陛下,岭南西道、武安军(湖南观察使)、武昌军、荆南、福建、遂州等镇皆可。”

    这些南方藩镇,是朝廷还可以任免节度使的地方。但武昌军的杜洪、夔峡的李侃会不会奉诏,很难说。正所谓人心向背,神策军一败,影响之恶劣,君臣后面自可慢慢体会。

    西川节度使是宰相韦昭度、东川是朱玫、邛南是西门文通、清海军是徐彦若,这些都任命不久,暂时不宜更换。

    仔细算算,朝廷能掌控的地盘还真不少,主要位于南方。圣人对此感到很振奋,长安的位置太差了,天天受强藩威胁,比如还住在长安大肆宴客的邵树德。

    “陛下,时溥怕是不愿去这些方镇。郓、兖二镇,数次出兵救时溥,克用亦选将、点兵襄助徐州,非到山穷水尽,不会走的。”杜让能提醒道。

    刘崇龟想让时溥入朝,看重的是他本身的能力,若能再带个几千徐州兵来长安,并入神策军,对朝廷而言是一大助力。为此,甚至愿意给出太师之职——邵树德目前是“检校太傅”,显然无法与真正的太傅相比。

    但杜让能觉得朝廷未必能控制得了时溥。

    这种桀骜不驯的武夫,放到长安,便是虎入羊群,必然生乱。与其那样,还不如让邵树德过来,至少他懂取舍,知进退,愿意妥协,不会以为手中掌握着刀把子就无所不能。

    “罢了,此事容后再议。”圣人也觉得时溥现在不会入朝,谈这些还早,于是又道:“今日早朝,有御史上奏,京师已定,朔方军该返归本镇了,此事如何处置?”

    “陛下但下诏而已。”崔昭纬道:“树德表宥州刺史任遇吉为渭北节度使,陛下可许之,再发一些赏赐,朔方军自然退走。”

    “琼林、大盈二库已空,诸镇藩帅供奉未至,如何发赏?”圣人想起这事就有些火。

    此两库,一直是天子私库。舍下脸皮向诸镇藩帅索要供奉,才有了点底子:钱十余万缗、绢三十余万匹、甲胃八千领、茶叶数百斤,还有其他各色财货。

    攒这点东西不容易啊!

    德宗时屡次伸手向藩帅索要供奉,宰相们觉得丢脸,反复劝谏。德宗表面答应,但暗地里还是不断索要,并让中使去各道传旨:要保密,不要让宰相们知道。

    今上虽然厉行节俭,但该要的钱还是要的,主要存在琼林、大盈二库,以备不时之需。这次被折嗣裕一股脑端了,简直痛彻心扉。

    另外,泾师之乱,四万神策军溃败,一万六千多副铁甲入了乱军之手,如今转了一道,大部分又落入了邵树德之手。

    三四万乱军,邵树德拣选了五千精壮,杀五千余人,俘一万二千人,朝廷派人去西边,只收降了四五千人,勉强将神策军扩充到两万余。

    堂堂天子,得到的好处就这么点,不如藩臣远甚,想想就让人丧气。

    再者,还损失了河东郡夫人裴贞一!

    这位美人,天子还是很喜爱的。出身高贵,担任女官多年,非常干练。而且有风情,会服侍人,竟然香消玉殒了,痛哉!

    圣人已经下诏,追封裴贞一为贤妃、韩国夫人,聊表思念。

    “陛下,而今之计,还是尽快让夏师归镇为好。数万大军,人吃马嚼,耗费甚多。以臣观之,树德定想赖到元日再走,从京中领了冬至、元日赏赐后,再行返镇。”杜让能一眼就看穿了邵树德让朝廷帮他养军的奸邪计谋。

    这些日子,朔方诸军轮番出城操练。光化、安远门外杀声震天,几乎快成了京城的一道景了。

    而这些大军的开支,这会全由朝廷负担。户部与他们那个叫朱亮的粮料使接洽,每日里的消耗触目惊心,这朔方军出操也太勤了点吧?三日一操,不累么?神策军才十日一操,有时候半月一操。

    训练大军的同时,还在京中大宴宾客,收揽人心。

    不但商徒贾客们不断登门,还有不少没考中进士的落魄学子上门投效。

    甚至于,一些虽然考中,但好几年都没得官的进士也上门行卷,用诗赋的方式委婉地表达自己的志向。

    位于兴道坊的那座府邸,简直成了失意文人的大本营!

    再让他在京城赖下去,还得了!

    “那便遣人去催一催吧。”圣人也无奈,虽然知道邵树德早晚要走,但到底什么时候走啊?在长安沽名钓誉,意欲何为?

    唔,邵树德此时确实是在沽名钓誉。

    古色古香的书房内,堆满了文人士子们投来的卷子。

    有人以千里马自居,盼伯乐来找;有人以美玉为喻,望人来发现;还有人把自己比作得不到夫君宠爱的妻子……

    这些邵大帅能看懂,但有些辞藻华丽,隐喻典故较多的,他就要拿来考较别人了。

    裴贞一被他请了过来,半强迫地搂在怀里,一份份解释那些诗文。

    在得知圣人追封她为贤妃、韩国夫人后,裴氏整整哭了一天。这几天心情已经有些转变过来了,毕竟圣人都“追封”了,那以前的裴贞一定然就死了,以后还能怎么办?

    邵大帅还没正式享用这份礼物,时间还不够,他有耐心等。

    别的女人就罢了,可能随意玩玩就没兴趣了。但皇帝的女官兼妃子,邵大帅肯定是要让她怀孕的,先给自己生几个孩儿再说。

    国朝皇帝的女人,尤其是懿宗开始,是真的有点悲催啊。

    韦保衡之妻,是懿宗最宠爱的女儿同昌公主。同昌公主之母,便是懿宗的淑妃郭氏。

    巢入长安,僖宗仓皇出奔,不但自己的妃子多被巢众掠走,懿宗的这位淑妃郭氏,也“流落闾里,不知所终”。

    邵大帅得闻时,暗叹:不知道便宜了哪个贼子!

    “这些进士,都已得官,为何连朝官也不想做了?”邵树德抽出手,拿起桉几上的几份文稿,问道。

    裴氏松了口气,调匀了下气息后,道:“京城仕宦,有八俊的说法。首先要进士出身,或者制策登科,然后任校书、正字,再任畿尉,监察御史或殿中侍御史,拾遗或补阙,员外、郎中,中书舍人或给事中,最后升至中书侍郎或中书令。此八阶,为直登宰相之捷径,无需历余官。”

    “吾知矣。这么走的,未必当得了宰相,不这么走,很难当宰相。”邵树德叹道:“怪不得,怪不得!考中后历任的前一两个官职,就已经决定了后半辈子的前途,可笑!”

    “白乐天在贞元年间中进士后,释褐为秘书省校书郎,第二年应制举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与元稹、独孤郁等人等同登第,授畿县盩厔(zhōuzhì)尉,四年后任集贤院校理、翰林学士,一年后任左拾遗,可谓一路坦途。”裴氏尽可能举了个邵树德应该认识的人做例子,后面没说,因为白居易自己没操作好,被贬官了。

    “考中进士本来已足喜,然若一辈子不得贵(五品以上称贵),确实也没奔头。”邵树德懂了,道:“都收下吧。朔方、陇右、河西、邠宁、泾原、渭北六镇,还是有不少空缺的。若有才,吾不吝官位赏赐。”

    进士或太学生,未必就代表一个人的真实能力,或许他只是擅长考试,又或者家里有关系。但不管怎样,总比啥也不懂的蛮人强啊!

    邵大帅治下的地盘,有些地方一直是官位等人,比如陇右、河西。

    明明想要编户齐民,对那些部落下手,但就是缺乏人手,忙不过来。只能随便给一个当地酋豪告身,让他当部落使先湖弄着。

    从长安直接弄人,可比仰仗萧遘好多了。更何况萧遘离京多年,影响力慢慢消退,招揽人才的能力没以前强了。

    长安确实是个大宝库啊。

    河北逆藩的士子不给本地藩帅效力,跑长安来考学做官;岭南富商的子弟,千里迢迢到长安读书;淮南两浙,这些年快速发展,富裕起来的地主家庭用当地教育资源供出了一个读书天才,然后跑长安去了……

    圣人这块牌匾,还是有很大用处的。

    何必现在就全盘接收朝廷“负资产”呢?

    慢慢考察合用的人才,多加招揽。

    各镇藩帅私献的财货以及正式上供的赋税,圣人总要花出去的,这时可以通过吸引商人来分润这部分钱。

    听闻朝廷还给天下诸道下诏,派匠人入京值役,这不就是一个“鱼塘”么?

    长安的好处就在这里。你不需要军事入侵其他藩镇,就能得到部分人才和资源。

    当然,朝廷的威望是在慢慢消减的,这些好处也会慢慢变少,直至没有。

    但这足够了,你总不能指望捞一辈子好处吧?等到朝廷被掏空得差不多了以后,大可一脚踹翻,重开炉灶。

    此番进京已经办成了好几件大事,邵大帅很满足:一、捞到了大量财货,弥补军费开支绰绰有余;二、大举招揽政治人才、商业人才;三、与长安商人建立联系,明年同州博览会应可收得大量税款,而且是长期收入;四、整编了泾原乱军俘虏,甲胃所得极多,全军披甲率可以上升一些;五、在君臣面前大大地黑了一把朱全忠,还增加了朔方镇的政治威慑力,朝廷应该不会再乱来了……吧?

    “大帅,神策右军中尉骆全灌求见。”亲将十将陆铭匆匆走了进来,目不斜视,道。

第五十一章 真正的力量

    骆全灌算是宦官里的另一派了。

    这么多年来,宦官就没有铁板一块过。总是分为两派乃至更多,这是制度决定的,也是皇帝愿意看到的。

    但悲剧的是,宦官的抱团意识也很强,就和如今各藩镇的底层武夫一样。在控制皇帝,操纵朝政,打击文官制将方面高度统一。

    骆全灌与西门重遂之间的关系很微妙。既表示顺服,同时也保持着独立性,自成一派,牢牢掌握着神策右军。

    邵树德对这个人不是很熟悉,只知道他被西门重遂压制,有什么不好干的活计都让此人出面。比如上次东行,授予郝振威镇国军节度使旌节之事,就是骆全灌出面的。

    这事,骆全灌弄得有些灰头土脸,因为郝振威没两天就变成了叛将。另外,很多人都知道邵树德志在同华二州,你还巴巴地跑去授予郝振威旌节,换个脾气不好的武夫,说不定就被迁怒杀掉了。

    “骆宫监来访,奉何人之命?”邵树德坐于胡床之上,问道。

    裴氏陪坐一旁。

    外头虽然下着小雪,但房内温暖如春,她上身穿的是半臂,凝霜皓腕全露在外边。胸口是袒领设计,高高撑起。前胸系有蝴蝶结,锦丝系带不知道谁系的,略显凌乱。

    半臂下摆束于裙内,腰间收得很窄。裙裾曳地,几可扫落梅。

    胡床靠背上还有条薄纱披帛,被团成一团,很显然是胡乱扔在那里的。

    典型的世命妇宫廷贵女装束。

    裴氏下意识侧过脸,不想让骆全灌认出。但骆全灌仿佛没注意到她这个人,裴氏悄悄松了口气。

    “自是奉圣人之命而来。”骆全灌答道。

    听到“圣人”二字,裴氏呼吸一窒。她鬼使神差地整了整衣领、蝴蝶结,将略微泛红的肌肤遮住。

    “圣人又有何事?”邵树德这话有些跋扈,就像问皇帝你找我有事吗,没事别烦我。

    骆全灌低眉顺眼道:“圣人于禁中,仍忧心朔方将士衣食。尝谓左右,天寒地冻,勤王之师或将返归本镇,有司可送酒肉若干,若冬衣不足,亦给之,莫让将士们有怨言,道朝廷不体恤。”

    “圣人倒是康慨。”邵树德靠在胡床上,左手放在裴氏柔软的腰肢上,把正想往旁边挪的娇躯搂了过来,笑道:“冬至、正朝两节将至,圣人可有赏赐发下?”

    这话在骆全灌的意料之中,也在圣人和百官的预料之中。不出点血,是别想让朔方军走了。

    “十万缗钱、十万匹绢。”骆全灌很干脆地回道。

    “二十万缗钱、三十万匹绢。”邵树德毫不客气地还价:“神策军原本有五六万人,赏赐三倍于外藩镇兵,今只有两万,圣人难道给不起吗?便是圣人给不起,有司诸库难道没有钱帛?”

    “新年将至,南衙北司逾万官吏皆翘首以盼。西门宫监进言,多事之秋,宜多发赏赐,安定人心,圣人许之……”骆全灌道。

    “骆宫监,二十万缗钱、三十万匹绢,若给不起,将士们闹腾起来,我可管不了。建中年间浐水兵变,平叛大军成了叛军,我以为朝廷已引以为戒。而今善财难舍,徒令一心报国的将士们失望。你请回吧,我会在长安待到元日以后,赏赐分两次发下,一次冬至、一次正旦。若无,后果自知之。”

    骆全灌面有讪讪之色。

    不过正月走,似乎也在底线之内,可以接受。

    “还有一事,灵武郡王或感兴趣。”骆全灌又说道。

    “讲。”

    “宣武节度使朱全忠上表为张濬诉冤,朝廷不得已,诏其而还。濬已自绣州归京。”

    “张濬与朱全忠竟有联系?”邵树德奇道。

    更奇怪的是,张濬为何不找我?难道此人真的是忠臣?一心为朝廷考虑,对朔方镇抱有敌意?

    “这个某亦不知。濬素与克用不和,结仇甚深,灵武郡王与陇西郡王乃义认兄弟,张濬仓皇之间,也只能找全忠帮忙了。”

    “张濬竟还能入朝?”

    骆全灌笑了笑,道:“得罪了北司,如何能让他回来?说不得还得打发出去。”

    “往何处?”

    “荆南、鄂岳两镇,可择其一令其出镇。”

    这招够狠!

    荆南节度使目前是李侃兼着,朝廷想授予张濬,李侃不一定会奉诏。

    鄂岳便是武昌军。杜洪是伶人出身,可谓低贱至极,没有任何家世依凭,但能在几年间当上一镇节度使,显然是有本事的。朝廷想换掉他,逼急了直接投靠朱全忠了。

    “如此甚好。”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某知晓了。全忠狼子野心,非贤良也,若有可能,朝廷可下诏讨伐。某愿联络义兄,一同出兵。听闻魏博罗弘信屡受全忠欺凌,心中不忿。朱瑄、朱瑾、时溥三人,更是视全忠为仇雠,天子下诏,便已有六镇兵马可讨全忠。便是淮南孙儒,某亦可遣人联络一二,或可出兵。”

    骆全灌无奈。

    灵武郡王最近不遗余力地抹黑朱全忠,所图者多半不是宣武,而是陕虢、河中。

    果然,邵树德又接着说道:“某听闻圣人将授王卞为镇国军节度使,此镇辖几州?”

    还能辖几州?骆全灌心里腹诽,难不成能把同州给王卞?

    “辖华州一地。”骆全灌答道。

    “吾闻肃宗朝曾设陕西节度使一职,辖陕、虢、华三州,治陕州。”邵树德说道。

    骆全灌闻言差点给邵树德跪下,别找事了好么?

    “看你吓成什么样!”邵树德嗤笑,站起身来,倒背着双手走了几步,方道:“先授王卞华州、潼关都团练守捉使之职,他若敢闹,让圣人来找我。”

    裴氏默默听着,到最后这句话时,只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轻轻抬起螓首。门外是在雪中肃然而立的甲士,大门之内,右军中尉骆全灌微微躬身,低眉顺眼,穿着宽松袍服的邵树德颐气指使,满嘴不臣之语。

    大胆武夫!她坐直了身子,不再低着头。

    骆全灌也松了口气,苦笑道:“险些吓煞我也,而今可生不得事了。”

    邵树德也笑。他愿意与宦官打交道,就是因为这些人识时务、嘴严实,也会办事,执行力强。

    南衙那帮人,玩不过北司。当年被嘲笑为只能盖盖章、传达下文件,不是没有原因的。

    “听闻韩全诲从蜀中回来了,可有消息?”邵树德又问道。

    骆全灌一听笑了,幸灾乐祸道:“韦昭度大军围成都甚久,不得其法,劳而无功,惹得诸将轻视。韩全诲进言,可召邛南防御使西门文通来援,昭度许之。然文通跋扈,因小事责打韩全诲,后欲杀之。全诲不意文通如此忘恩负义,深悔之,连夜遁了回来。”

    蜀中的局势,已经进入到新的阶段了。

    西门文通已平邛蜀四州,杀杨守亮,兵强马壮。

    梓州高仁厚败走后,朱玫据东川五州,遂攻杨守贞。

    关键时刻,龙剑镇赵俭引兵南下,袭取绵州。朱玫大惊,撤围遂州,反攻绵州,赵俭抵敌不住,弃绵州而走。

    这时杨守贞又从遂州出兵,攻梓州,朱玫不得不放弃追杀赵俭的打算。

    赵俭定下惊魂之后,遣使至梓州,卑辞厚礼修好,转头去攻茂州羌人。

    朱玫收下厚礼后,勉强放了他一马,再转头攻遂州。

    夔峡李侃与杨守贞罢兵,不再攻合州,且输送甲仗若干,令其得以全力对付朱玫。

    朱玫所带的西北劲兵,战力强横,目前已成蜀中众失之的,人人畏惧,人人又想杀了他,吞并其部众。

    龙剑、东川、遂州、夔峡诸镇在玩勾心斗角,合纵连横,朝廷不关心,圣人和百官只想知道何时拿下成都。

    韦昭度压力很大,偏偏不会用兵。大将李鋋、满存至今只得刺史之位,但西门文通却已是邛南防御使,两相对比之下,渐与其离心离德。

    蜀中局势,看来就着落在西门文通与朱玫二人之间了。朱玫兵强马壮,占据上风,西门文通邛、蜀、黎、雅四州的地盘也不如东川五州,最后莫不是要兵败?

    乱!

    邵树德感觉蜀中有点民国军阀混战那味了。

    朝廷为了分割陈敬瑄及其旧将高仁厚的地盘,横切竖割,硬是搞了这么多方镇出来,以至于现在民不聊生。

    只能多招揽一些流民了,河陇、朔方都需要!

第五十二章 春种秋收

    大顺二年即将来到。

    大明宫前,圣人百官同乐。

    国朝风俗,除夕时要筳(tíng)燎,即在除夕夜点燃柴火迎接新年。

    燃烧的旺火有驱邪避害之意,同时也象征着新的一年人丁兴旺、五谷丰登。

    正所谓“阖门守初夜,燎火到清晨”。

    讲究点的,“除夜清樽满,寒庭燎火多”。

    生活气息浓一点的,“晰晰燎火光,氲氲腊酒香”。

    总之,这是一个阖家团圆,共同守岁的温馨节日。无论是升斗小民,还是天子公卿,抑或是征战厮杀了一年的赳赳武夫,在这一晚,大伙都会不约而同地停下来,静静感受血腥乱世中仅存的一点温存。

    新修的宫殿之前,圣人衮冕着身,后妃嫔御亦着盛服,花枝招展,绮丽金翠。

    宫官新秦郡夫人杨可证传圣命,以除夕为题,诸大臣和应制诗。

    一时间气氛热烈,几如太平盛世一般。

    “贞观初,太宗邀炀帝萧皇后共赏筳燎,并问‘朕施设孰与隋主’。萧皇后称,‘隋主每当除夜,殿前诸院,设火山数十,尽沉香木根也’。一夜之中,用沉香木数车、没香二百余乘、甲煎二百余石,虽香气旁闻数十里,然穷奢极侈,耗费民力。朕之筳燎,尽用柴木,虽烟气熏人,不甚华丽,然则尽省靡费……”圣人的脸色有点潮红,多喝了几杯后,兴致上来,不由得自衿了几句。

    群臣闻言皆贺。

    圣人心情愈发好了起来。这个月,朔方军就要走了。往事已矣,明年自当励精图治,从头再来。

    今年神策军主力覆灭,固然省了一百五十余万缗钱,但这是不正常的,必须重新编练。

    蜀中的成都要尽快拿下,川中富庶,若能多上供一点财货,朝廷用度会更加宽裕。

    江南几个藩镇的节帅、观察使人选也要重新调整,有人在任时间太久了,容易尾大不掉。

    当然,最重要的是诛杀宦官,开启众正之路,否则中兴无望……

    兴道坊府邸之中,邵树德一身戎装,在亲兵的簇拥之下,前往军营。

    除夕守岁,他要出现在将士们的眼帘之中。

    赏赐已提前发下,除正常值守的军士外,全军都有酒肉。

    作为一个军头,这时候就得与大头兵们同乐,不然到了关键时刻,谁认识你啊?

    空荡荡的府邸之中,裴贞一沐浴完毕,有些自恋地看着熟透了的身体。

    她从小便读书习字,学习诗文歌赋,女红礼仪之类。

    稍稍长成后,因为貌美,于是又有人来教她如何魅惑、服侍男人。

    一切都是按照“后妃嫔御”的方向培养。

    学习的过程是痛苦、孤寂的。

    入宫后成为宫娥,再学习各种宫中规矩。成为女官后,还要适应女官职事。多年辛劳,终于得皇帝宠幸,青眼有加,参与密事,可谁成想……

    大起大落,像是在做梦一样。

    高高在上的圣人,武夫不屑一顾。

    凶残狡猾的中官,武夫随意呵斥。

    曾经美好的幻想被击得粉碎。

    “今日骆全灌定是看见了。”她轻叹了口气,又想起了白天会面的场景,双腿下意识地轻轻绞动。

    良久之后,她披上绵服,喊来了一名亲兵,道:“可否找一些椒花?”

    亲兵有些为难。

    “明日便是正朝,大帅回府后,若能饮屠苏岁酒,当可身体康泰。”裴贞一轻声说道。

    她的话一开始还有气弱,似是有些羞赧,不太好意思,但说到后面时,已然如常。

    亲兵不敢多看她,朝站在旁边的同袍吩咐几句后,便去找亲兵副将郑勇了。

    上升到了大帅“身体康泰”的高度,显然已不是他能擅专的。

    亲兵走后,裴贞一又回到里间,找出了笔墨纸砚,然后作画、写字。

    稍顷,便拿着两幅画出来,吩咐亲兵张贴于门首,以“祈福灭祸”。

    她说话很有条理,还有一股理所当然的威严,大头兵们被支使得团团转,在整座宅子里忙前忙后。

    回到房中后,裴氏想了想,又捉起笔,写了几句诗:“乡关摇别思,风雪散戎衣;岁尽仍为客,春还尚未归;明年征骑返,歌舞及芳菲。”

    写完后,悄悄放在大红色的戎服旁边。

    大明宫前,百官唱和进入高潮。

    圣人精神亢奋,淑妃何氏、昭仪李氏、昭容陈氏等妃嫔强打精神,与一干命妇们言笑晏晏。

    陈氏最不喜这种场面,她宁愿点起熏香,然后安安静静地练字作画。

    圣人的醉态,在群臣的阿言谀词之下愈发明显。

    西门重遂站起来说了些什么,她没听清楚。他身后几个在神策军为将的假子,如同先帝豢养的斗鸡一样,脸红脖子粗,目光时不时在命妇群中逡巡,偶尔甚至会偷瞄她们这些后妃嫔御。

    陈氏性情恬澹,但很敏感,屡次捕捉到这种侵略性的目光。

    她叹了口气,这世道,安静的生活又能持续多久?

    “岁月已如此,寇戎犹未平;儿童不谙事,歌吹待天明。”她脑海中突然蹦出了这么几句诗。

    ******

    风雪潇潇,通往原州的驿道上,大军绵延。

    在这样的天气行军,若是换成魏博军士,主帅的脑袋已经挂在城门上了。

    但朱全忠的部队能雪夜偷袭滑州,仅这一点,就已超出魏博军一大截。

    朔方军亦能在这样的天气连续行军乃至作战,邵大帅很满意。

    除夕夜一连赶了几处军营,到处刷脸,喝得酩酊大醉,但这是值得的。

    别的藩帅,可能也就宴请衙将、幕僚,但邵树德一定要让士兵们知道自己,不断强化印象,刷存在感。

    只有这样,别人才拉不走部队。

    大将有异心的话,造反时也会面临军士不配合的窘境,甚至反被军士们捆起来,送上去邀赏。

    治军,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邓季筠被擒后,宣武军失了主帅,撤围泽州,退往河阳。入潞州助守的葛从周等人弃城而逃,奔回河阳。朱全忠以作战不利为由,斩李谠、李重胤二将。”风雪稍停,邵树德驻马停在一处破庙前,随意翻看着军报。

    呵呵,朱全忠怕不是在清洗异己!邓季筠被擒,其余诸将率部撤回河阳,为何朱崇节、葛从周等人都无事,就这两人被斩了?

    “赵随使,李谠、李重胤二人是何来历?”邵树德问道。

    陈诚留在渭北,等任遇吉过来进行交接,赵光逢继续随军赞画。

    “回大帅,乃尚让降将。宣武军中,尚让降将是一大势力,早年朱全忠所将之兵,尚让降兵甚至比黄巢降兵还多。数年清洗下来,尚让降将还剩李谠、李重胤、葛从周三人。从周应已得全忠信任,李谠、李重胤多半未得信任,此番借故被斩。”赵光逢答道。

    “全忠收拾人马后,转攻魏州,大肆掳掠。这人,当真贼不走空。”

    “朝廷任命安知建为神武军统军大将,令其率兵入朝。”

    李克用攻下邢州后,先任命安金俊为邢洺团练使,后来调安金俊率兵北上攻大同,又委安知建暂代此职。谁知此人与朱全忠暗通款曲,被返回的安金俊发觉后,率军出奔平卢镇。

    朝廷看到机会,于是做和事老,召安知建入朝。安知建同意,率三千部下,打算绕道河南前往长安。

    朝廷这些人啊,一会想要时溥入朝,一会又让走投无路的安知建入朝,想要精兵良将真是想疯了——从积极的一面来看,朝廷确实挺想振作的。

    “孙儒又在江南与杨行密、钱镠开战。杨行密连败数场后,终于由李神福胜了一场,杀敌千人。”

    这个战绩,实在拉胯。败的几场损失万余人,赢的一场杀敌只有千人,很难谈得上胜利。但不管怎样,杨行密终于赢了孙儒一次了,估计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邵树德收起军报,不再看了。

    大顺二年,朔方军主要是整顿各部,捏合成型。积石军、河源军,几乎就是全由外系兵马组成,也需要重新整编,一堆事啊。

    另外就是解决一些拖延了好几年的事情,比如贺兰山以西的河西党项问题。

    如果招降拓跋思谏叔侄不顺利,他打算遣一员大将西征。

    云州赫连铎那边,也要加大支援力度。

    李克用打败两镇联军后,趁势袭占蔚州,焉能不想着攻占朔州、云州?

    赫连铎已经任命白义诚为朔州刺史,杨悦所部招兵买马,目前有四千步卒、一千五百骑卒,但还是有些单薄,是否增派兵力,邵树德还没下定决心。

    基本上就这两个方向了。

    虽然主观上不想打大仗,但这事谁说得清呢?李克用现在气势正盛,万一非要攻下云州呢?这可是出了难题了。

    外头风雪再起,邵树德策马返回了马车前,钻了进去。

    裴氏裹着狐裘,见邵树德进来,正欲起身,直接被一把抱进了怀里。

    胸口一阵冰凉。

    裴氏下意识地看向车帘处,纤手无力地握住邵树德的手腕,似要往外推,最后还是放弃了,任其放在里面捂手取暖。

    这里不是京城,也没人认识自己,随他意吧,反正反抗不了。

    马车辚辚向前,二月十五日,抵达了泾州城,刚刚履新的孙霸出城相迎。

    本卷结束,下卷:《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第五十三章 怎么还不走?

    朔风吹过,高耸的云杉抖落了身上的积雪。

    一只雪豹稍稍停留,目光越过怪石松柏,静静地凝视着山下的人间。

    靠平原的溪谷间,风搅动着云雾,穿着皮裘的年轻牧人将牲畜聚集在一起。

    溪谷两侧的山壁保护了它们,令它们免受严寒之苦。

    牛羊咀嚼着干枯的牧草,偶尔低头喝水。

    坚冰已经开裂,积雪慢慢融化,水滴从峭壁上落下,发出悦耳的轻响。

    谷中的帐篷内,苍老的牧人坐在火堆前,正在向孙辈讲述那些快要消散在寒风中的往事。

    “拓跋家出了很多英雄,为大唐天子征战,将吐蕃人杀得血流成河……”老人的记忆已经有些模湖了,故事也讲得颠三倒四,但孙辈们还是很爱听。

    “后来,拓跋家用光了运气,再也没了英雄。但他们还有美丽善良的公主,新兀卒迎娶了公主。他定下规矩,不许亵渎神灵,不许拿邻人的牛羊,他上山与勇士们同吃同睡,告诉他们,想要过上好日子,就跟他走……”

    帘布被掀开,寒风勐地灌了进来。

    “牧草只够一个月了。”年轻牧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

    老人的双眼看着帐篷外灰色的山谷,久久无言。

    还有两个月的时间,谷中才会长出肥嫩的牧草。届时才可把牛羊赶到草场上,让它们尽情地吃喝,尽情享受繁衍的欢愉。

    “谷中已经走了十几家人了。”年轻牧人继续说道:“到平地上种豆麦,一年可以收不少。大宛苜蓿每年可以收三回,冬天还能栽点芜菁,牧草不够的时候可以救急。”

    老人继续沉默。

    习惯了一辈子的生活,如何能轻易做出改变?

    但年轻一辈的牧人,已经越来越习惯下山,半耕半牧,不但可以养更多的牲畜,还能收很多麦子。奶牛产下的奶,杀羊得到的肉和皮子,就近卖给军士卷属,他们花钱大手大脚。

    换来的钱,可以加固屋舍,可以添置家什,可以给孙儿们买新衣,太多好处了……

    “你要下山就下山吧。”老人叹了口气。

    他慢悠悠地起身,走出帐篷,看着漫山遍野的林木。

    大树一直在山谷里生长着,它的根须深深探入被牲畜粪便滋养的泥土。

    老人从小就生长在山谷之中,已经见了数十次花开花落,就如同这些沉默寡言的松柏一般。

    年纪大了,就终老在山谷里吧。死后将灵魂献给弥药王,躯体献给大地,让这里的花草林木可以更加繁茂。

    孙辈们也出了帐篷,他们围在年轻牧人身旁,叽叽喳喳地问山下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不远处的牛圈旁,妇人正在挤牛奶。她含笑看着儿女们,偶尔转头看向山外的平原。

    那里人声鼎沸,人潮如涌。他们向往世俗的繁华,而不是幽寂的仙境。

    大势如此,浩浩荡荡,无人可阻。

    山下的灵州中潬城(即原灵州老城)外,春社节的狂欢刚刚过去。

    张三挑着个箩筐,路过某个村子。

    地上坑坑洼洼,还结了不少冰,张三一路走得甚是辛苦。

    许是累了,他将担子放在一处篱笆墙外,歇下来喘口气。

    “张三郎,你这贾竖又要去哪?”篱笆内一农人正在铡草,突然问道。

    “大帅又募了不少党项兵,需要璞头若干。某家中恰好做了一些,人家要了,这便挑过去。还有家中酿的葡萄美酒,一并卖了。”张三笑道:“可不许喊我贾竖。”

    “你家都不种地了,不叫贾竖做甚?那便喊你工伎。”农人直起身,捶了捶腰,舒服地叹了口气。

    张三笑着摇了摇头。

    他家当然是有地的,不过都租给迁来的党项人了。

    “现在做璞头、鞋袜、被袋真的是好买卖。”农人出了篱笆,看着西边白雪皑皑的山峰,道:“往常几年都不舍得置办新衣,破了补,补了破。去岁卖了一头牛,一口气置办了两身衣裳。”

    “牛价跌得厉害吧?”张三打开牛皮水囊,喝了口水,问道。

    “没有跌,还是二千八百余钱。”农人道:“不过早晚要跌的。”

    这事,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三圃制推行这么些年,牛还没到大量出现在市场上的时候,不过牛价长期下跌是必然之事。

    “跌就跌吧。大帅又不问你家牛课税,只从粮豆里头征。牛不行了,就养马吧,马还在涨价。”张三说道。

    两人所在的这个村子,离中潬城已经很近了。

    最近几年,不知道咋回事,商徒、巧儿、功人、舟子、泊主、畦丁、花师、老圃、屠人、庖人、舞郎、百戏之类的人经常可以看到,而且日子过得好像都还可以。

    可在十年前,是真的稀罕,一般人哪能经常遇到?

    只能说,不种地也能活下去的人变多了。

    “年年打仗,死了那么多马,可不得涨价么。”农人笑道。

    他俩谈话,句句离不开钱,恨不得家里的一根葱、一块姜都要给标上价。

    这是正常的。

    靠近城市的近郊农村,往往是最先进入农业商品化的地区,而这也是由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过度的必由之路。

    中古时代,人类最美好的创意大概就是交换了。没有交换,就没有商业,没有商业,就催生不了社会形态的变革与进步。

    而商业最重要的媒介,就是货币,这是一切的核心。

    不知道什么原因,民间的铜钱,现在稍稍多了一些了。各色铜器也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让人眼花缭乱。若不是大帅不喜佛事,官府严加督查,估计庙里的佛像也会多起来。

    但不管怎样,这对农人来说是好事。

    一斗米,能换更多的铜钱回来,虽说其他物事也在慢慢涨价,但总体还是有赚头。

    而且不光农人,城里人的兴致也高了。茶人、盐商、书侩、酒户、店叟、饼师等等,每天赚到的铜钱越来越多,坊市里保儿、市牙的人数直接翻了一番。

    好像什么都在涨!工钱涨、粮价涨、菜价涨、饼价涨、布价涨……

    这世道,已经变得大伙不太认识了。或许要走出几十里地,到满是牧场、农田的乡间,才能见到以往熟悉的一切。

    种田收益的提高,吸引了很多放牧的党项人定居下来。

    人都是趋利避害,向往美好生活的。有的牧人或许难以转变过来,还想坚守传统的生活方式,但更多的人被利益吸引,抛弃了过往的生活,开始半牧半耕。

    官府趁机将其编户,充实州县丁口。部落缓缓消亡,村庄慢慢增加。

    还有一些部落贵人子弟入县学读书。

    教谕们口绽莲花,说什么刘崇望祖上是匈奴人,当了翰林学士;元稹祖上是鲜卑人,当过宰相;王镕祖上是回鹘人,当了节度使;李光弼,契丹人,平乱战功第一,比郭子仪还高,当了郡王,等等不一而足。

    一番话说得入学少年们热血沸腾,认认真真读书,打算好好考学。

    而等他们这一代人成为中坚后,灵州党项,或许也将成为历史。

    屠刀是达不成这种效果的,相反只会招致越来越多的暴力反抗。

    但经济指挥棒和社会阶层的跃迁通道,却可以润物细无声地达成这一切,而且更加牢固。不会某一天出个李元昊、张元昊什么的,直接和大家说,以前汉人欺负我们,现在大伙都剪了头发,反他娘的!

    但现在:老子自愿的,关你屁事!

    李元昊们再没了生存土壤……

    张三休息够了,挑着箩筐起行,往中潬城而去。

    农人从田里挑了一些个大的芜菁,也一起挑着往城里赶去。

第五十四章 就走了

    清晨寒冷而明澈,早起的鸟儿唱着歌,松鼠摆着毛茸茸的尾巴四处闻闻嗅嗅,啄木鸟不停地发出笃笃声,仿佛一连串的问候。

    李四站在院子里,手起刀落,一块又一块羊肉被他切割开来。

    今天住进了一大群西域胡商,出手阔绰,得好好招待一番,赚点钱回来。

    国朝的驿站,对官府来说,可真是又爱又恨。

    好处自不必多言,传递军情、公文,官员、军将往来公干,都少不了驿站。

    坏处则是花费太多了!

    玄宗朝时,全国水陆驿站共有一千六百多个,朝廷每年拨款超过150万缗,但这点钱根本不够用。

    除了朝廷拨款之外,驿站一般还有三个经费来源。

    其一是州县拨款,这个数额与朝廷拨款不好比,只能作为小小的补充。

    其二是驿站封田,原则上是每一匹马给田四十亩,若附近有牧田,则一匹减五亩。

    一匹马肯定不需要三四十亩地来养,这个其实是让驿站放租给他人,获取收入的。最高等级的驿站有驿卒二十人以上,马六七十匹,小的就只有两三人,不到十匹马。

    第三笔收入是对外经营。

    国朝的驿站,一般都修得不错。楼阁厅堂、马厩仓库,有的还有池沼、树林,住宿的房间也很多。因为处于交通要道之上,驿站内又风景清幽,可凭栏赏月,临湖饮宴等等,经营收入还是非常不错的。

    平心而论,从宋朝开始,驿站建设是越来越狭小简陋,唐代的驿站应该是最豪奢的,也是花费最多的——现在知道为何行军在外,将领们都喜欢住驿站了吧?

    安史之乱后,朝廷渐渐负担不起这笔开支,于是驿站体系日渐破败。

    以山南西道的褒城驿为例,开元年间,厅堂庭廊有好几座,非常宏伟,厅外有池沼,可泛舟、垂钓,夜间可凭栏赏月,几乎就是座园林。

    后来呢,“视其沼泽浅混而污,视其舟则离败而胶,庭除甚芜,堂庑甚残。”

    现在的各地驿站,很多又恢复了初唐年间的办法,交给地方富户自己经营。只要保证往来信使、官员的住宿、交通需求,其他一概不管了。

    这些承包的富户,既是商人,也是朝廷官吏,说起来也是大唐特色,商人亦可为官嘛。

    朔方镇内的驿站就全国范围来说,密度不算高,远远达不到规定的三十里一驿的程度,百里能有一驿就不错了,地广人稀,修多了也是浪费。

    千金堡作为灵州一个比较大的仓城,储备了大量军粮。附近又是上好的农业地带,人口不少,因此在仓城以东离黄河不到十里的地方设了个驿站。

    这个驿站就是由驿将带头经营的。

    驿田不多不少,种牧草之外,还有部分可以放租给党项人。幕府每年象征性拨点钱帛、羯羊下来,他们再自己对外经营,对驿站内的十个人来说,生活还算过得去。

    “乒乒乓乓”将一堆肉剁好后,李四让一名少年驿卒去生火烧水,准备煮肉。

    驿站内的破房子是灵州及怀远县征发民力帮修缮的,稍稍恢复了一些百余年前的光彩。

    胡商们看了也很满意。

    私人旅社那种,房子差、地方小、吃得也不行,与驿站不好比。

    “胡饼一百张,做好了没有?”李四擦了擦汗,在后院内吼了一嗓子。

    “驿将,还有最后二十张,快好了。”有驿卒回道。

    “回鹘ru浆五坛,赶紧送过去。”又有人吼道。

    回鹘ru浆,驿站内没人会做。不过怀远城附近住了数千户回鹘人,都是银枪都军士家属,其中不少人也开始做起了自己的小生意。

    驿站,往往是这类小生意的依托。他们以此为核心,提供各种驿站不能提供的服务。

    水很快烧开了。

    李四熟练地往锅里投入胡椒、葱、蒜、盐豉、野韭等调味品,然后放入大块的羊肉。

    有驿卒搬来了酒坛子。

    朔方流行的酒,大概有麦酒、粟酒、小曲酒、酽酒、马奶酒、葡萄酒等几种,种类还是很丰富的。

    这几年粮食产量大增,麦酒、粟酒渐渐变得多了起来,不像以前主要以不消耗谷物的马奶酒、葡萄酒为主了。

    胡商们点了好几坛酒,对驿站来说,赚头还是不小的。

    李四让一名小驿卒过来看着煮羊肉的锅,自己则拿了碟奶渣,拎了张马扎,到驿站门口的柳树下坐着休息。

    东面是灵州通往天德军的大道,这会正在修缮。

    不修不行了,路况确实有点差。

    特别是这会雨雪化开,路上车辙交叉重叠,满是大大小小的坑洼。

    灵州及怀远县不得不征发大量百姓修路,平整路面的同时,也将大量燃烧完的石炭渣铺上去,改善路面状况。

    但问题在于炭渣有些不够,只能对道路问题起到缓解,谈不上完全解决。

    李四对修路是非常赞成的,因为这关系到他的生意。

    但怎么说呢,各地百姓对此不甚积极,仿佛道路好坏对他们没有任何影响一样。

    靠幕府拨钱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

    但靠地方乡绅则更难。

    盖因朔方镇除了少数边疆豪族外,几乎没有乡绅,大部分人要么是编户齐民的党项、回鹘、吐蕃,要么是移民过来的汉人,宗族的萌芽都还没有呢。

    少数老的县乡倒是有一些大姓,但他们的力量与内地的豪强大族比起来甚为可笑。

    这种情况固然带来了统治的稳固,但在需要分摊地方建设成本的时候,就感受到坏处了。

    只能慢慢来了,炭渣铺路,弄好一段是一段。

    陆路驿道,其重要性不比黄河水运小。更别提黄河每年还有封冻期呢,这时节才刚刚开始化冻,之前可不就只能靠驿道了么?

    吃完乳渣后,李四回到了前院,又去马厩看了看。

    西域胡商的驼马全寄养在这里。

    货物以绢帛为主,听闻是在灵州买的,那里已经成了南方绢帛的集散中心。

    江陵府仙文绫、镜花绫、丝葛,魏州白绵绸、瑞绫、独窠绫,扬州“蕃客锦袍”、锦被、半臂锦,抚州葛布,洋州紫贮布、龟子绫,益州单丝罗、紫高布衫段,巴南连头獠布等。

    太多了,大唐各方镇的丝织品都有,博览会看来确实不是白办的。

    各地战火纷飞,胡商也不敢走远,能在灵州买到,自然一切安好。反正这玩意运回去利润奇高,进价贵一点也没那么在意。

    李四是真心希望博览会能继续办下去的,最好月月开,天天开。

    来往商旅的增多,不但幕府可以课税,对他们驿站来说,生意也能更加红火。

    打仗?那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如果真要打,去别的方镇打好了,不要影响到朔方,不要影响到他的生意。

    灵武郡王励精图治十年,才搞出来如今这么一副局面,谁敢破坏,那真是人人喊打了。

    门外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一名驿卒冲出门去,交涉几句后,领了一名背插认旗的信使进来。

    李四不敢怠慢,亲自上前迎接。

    虽然一直在做生意,但他可没忘了自己的另一身份:千金驿驿将。

    “这位兄弟从北边过来的啊……”他吩咐驿卒将马牵进去,随手端了一碗**过来,递给信使。

    信使口风很紧,什么都没说,只微微点了点头。

    “准备一些食水,再牵一匹快马来,某有急事。”信使吩咐道。

    李四连连点头,同时心中暗哂。

    谁不知道啊?定是招抚沙碛的河西党项有眉目了。之前北上的信使就在这里休息过,当时一大群人呢,老子早就知道了。

    不过能招抚也是好事啊!

    沙碛那帮拓跋余孽,一个个穷横穷横的,三年内竟然已经两次入寇了。

    虽然都被山南巡检使哥舒氏、鸊鹈泉巡检使庄浪氏以及留守灵州的衙军击退,但老是在一旁窥伺,抽冷子给你来一下,时间长了,总也不是办法啊。

    能抚则抚,实在不能抚——那就只有出兵征讨了。

    信使坐在马扎上,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酸浆之后,又拿了点蒸饼、乳酪,随后在支出账目上画押。

    画完押后,他换了一匹驿马,翻身骑上,再度朝南方疾驰而去。

    “可别再打了!一月下来,也能挣个一千多钱呢。这饭碗,老子还想继续端着呢。”李四小声都囔了几句,又到了后院当起了屠人兼庖人,忙得不亦乐乎。

第五十五章 离京

    “你这店里的物事也太贵了!”金崇文看着琳琅满目的凶具,啐了一口。

    “金小使何出此言?”店叟的老脸皱成一团,道:“昔年在长安,再贵三五成都有人抢着买。”

    “你这……”金崇文气笑了:“把灵州和长安比?”

    “钱没长安多,日子却还不算太坏。”店叟叹息了声:“长安,除了公卿将帅、武夫中官、豪商大贾卷属,升斗小民的日子又能好到哪里去?便是外镇侨寓的游学士子、小商小贩,也过得紧巴巴的。长安朔风起,穷巷掩双扉,不外如是,不外如是啊。”

    店叟说完后,便不再言语,似是在追忆往事。

    金崇文看着满满两大车的凶具:棺椁、寿衣、明器等物事,也懒得还价了,直接让另一位小使王五上前会账,自己则跟在马车后头,前往另一处。

    都是军属农场出钱,他也懒得争了。

    将凶具送到主家后,发现这里来了不少军士,有的还前往墓地祭拜。

    金崇文看看时间还早,便打算去墓地看一看。这次要重新开墓合葬,一应用度都由支度司从军属农场收益中提取,他得有个大致估算,好回去上报。

    墓地在西边的山下,走了足足小半个时辰。

    一些银枪都的军士正在用回鹘语说些什么,见幕府的人来了后,纷纷行礼。

    金崇文受宠若惊,立刻回礼。

    他知道,军士尊重的不是他,而是他所代表的幕府。

    墓前有两座石质镇墓兽,还有一尊刚刚擦拭一新的墓碑。

    金崇文最近认了一些字,但看着还有些吃力,只知道上面写了“宣节校尉”、“皮公”等字样。

    “皮公”,就是毗加,甘州回鹘人,银枪都副将,去年战死于云州,归葬灵州。

    今年幕府派人巡视,发现此墓墓碑太简陋,不符合皮将军副将的身份,于是又请怀远县教谕、一位长安来的读书人帮撰写了墓志铭。

    那人收了由军属农场支出的润笔费后,还挺用心,直接写了个骚体文:“人之处世兮谁不贪荣,倏归泉壤兮天地何平……儿女泣血兮号天叩地,尘埋金玉兮永镇边疆。”

    此时北风吹起,似有呜咽之声,金崇文神情一肃。

    大帅对武夫们是真的好!

    战死、病殁、伤残之军士家人可从军属农场领十年抚恤。副将及以上级别,丧葬费用亦由农场开支。墓还修得挺漂亮,有人撰写墓志铭,有镇墓兽,陪葬的凶具、陶俑等一概不缺。

    副将领一营兵五百人,全军有多少个副将?至少三百个!如果每个人平均花上三百缗钱的丧葬费用,总共就要九万缗——当然,如果一年内集体下葬三百个副将,那朔方镇也完蛋了。

    银枪都的军士们也不说话了。

    回来的人都说,皮将军死于李嗣源之手。金崇文暗想,如果再与河东军对上,这些人不会想着围杀了李嗣源吧?

    战阵上刀枪无眼,只要舍得拼命,将其围住,便是现在声名鹊起的李存孝也得饮恨。

    大帅给将士们死后哀荣,也是激励他们奋勇杀敌啊。

    今年,不会与河东军对上吧?

    金崇文绕着墓地走了一圈。待吉日那天,这墓还得挖开。皮将军之妻刚刚病死,夫妻二人要合葬,这钱还是幕府出。

    午时,金崇文离开了墓地。路上经过一村子,居然也有人家在办白事。

    村中人口比较杂,有河南来的百姓,有新从兴元府迁过来的军士家属,还有回鹘人、吐蕃人、鞑靼人、龙家人、粟特人,他们亦是军士家卷。

    死的是一名粟特老者。

    他们家从肃州迁来,有子弟在飞熊军当兵,葬仪看样子采用的是国朝礼制。

    这就很好嘛!

    有的粟特人还用石棺,仪礼还是他们那一套,这就让人很膈应了。

    不过也不要紧,等再过二十年,便是粟特人之中,会他们那一套的人估计也会越来越少,其风俗悄无声息地变异、杂糅,最终变得和周围人无异。

    先改发饰,再改服饰,改名字,改耕牧,改生活习惯,改丧葬礼仪……

    生老病死,潜移默化,渐趋一样,本该如此。

    “死后能有棺椁,也不错了,这位老者还算体面。”金崇文叹了口气,离开了。

    关东战乱之地,可未必有这福气。他听东边过来的百姓谈起,死后能有个草席就不错了。很多人家,在家人下葬之后,甚至连草席都要收回。

    百姓,竟然穷到了这个地步!但武夫们还在日夜攻杀,这还是人么?

    带着同僚王五回到怀远新城后,金崇文又感受到了久违的人气。

    大帅已经班师回来了,军士们分批给假。

    这几日,到处是急不可耐归家的大头兵。过阵子,裁缝们估计就又要有大进项了,小儿衣物、鞋帽估计得熬夜做。

    到幕府交完差事后,天已近黑,金崇文便下直回家了。

    既然在幕府谋生,自然也得跟着大帅一起走。大帅从夏州搬到了灵州,你能怎么办?

    家中几个儿子,读书都很一般,金崇文已经对他们丧失了信心。

    尤其是小儿子,认字还没自己快,唉!

    “夫君,今日米面又涨价了。”妻子周氏将饭菜端了上来,忧心忡忡道。

    “不是有盐州粮过来了么?成刺史在盐州干得不错,居然往灵州输粮,大帅总理戎机之暇,都亲口表彰,怎还涨价?”金崇文奇道:“待我明日去找人问问。”

    “你还在幕府做事哩,消息都没商徒灵通。”周氏气道:“粮行有人说,幕府在囤积米面,打算用船发往胜州,再转运至云朔之地。”

    “去岁已经给了赫连铎二十万斛米面,今岁还要给?”金崇文心里一动,感觉活又要多起来了。

    大同军屡遭河东侵攻,农事荒废,粮食多有不足。

    去岁用牛羊马匹换粮谷,得了二十万斛,屯于云州。秋冬之季,大同、幽州联军三万又败于河东军,多半无暇为牲畜准备过冬草料。今年开春,正是困难的时候,他还能拿什么出来换粮食?

    兵家之事,很多时候打的其实是钱粮啊。

    金崇文并非没有见识,事实上大伙闲下来的时候,也会聊天下局势。

    国朝风气如此。

    虽然总有人讥讽他们拿着小使的月俸,却操着节度使的心,但喜谈兵事、战局的大有人在,尤其是喝了二两小酒之后。

    朱全忠攻时溥,打到现在也几年了,徐州百姓没法耕种,又年年发大水,死者十之六七。在这个时候,即便徐州兵再凶,也是必败无疑了。

    粮用不足、兵甲不全,士气低落,内部生变,这是可以顺着脉络推演下去的。

    徐州兵也是人,看到镇内这个情况,自然会生出很多心思。心思一多,便不太想打了,这就给了朱全忠招降的机会。

    除非时溥像灵武郡王、李克用、朱全忠等人一样能笼络将士,但他本身就是兵变上位,有这个威望吗?

    云州赫连铎的兵,真的不能打吗?现在看来确实,但以前可不是啊。当年围剿李国昌父子,人家还是很能打的,围云州,击败李克用援军,迫降高文达。

    但现在被李克用这么反复扫荡,将士们也有眼睛,看得到镇内日渐败坏的情况,这士气自然就低落了。

    士气一低落,十成战力发挥不出五成!

    “赫连铎坑人!”金崇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骂道:“这几年出征,大多就食于外,赏赐也取自外间,军士们班师后还能把财货牛羊带回来,镇内不知道多快活。若是去大同,一帮精穷精穷的苦哈哈,想抢都抢不到东西。”

    前几日大军班师,带回来的钱帛直接让镇内一些商品价格暴涨。军士们花钱花得舒爽,卖东西的商家喜笑颜开,他们背后的农人、牧人、匠人也分润到了好处,竟是人人得利。

    就得打这种仗才行啊!

    “明日上直,我去找人打听打听。粟麦涨价不用管他,下个月,会宁关那边会有漕船运粮北上,到时候又跌下去了。”金崇文说道:“大帅还没回来,这事目前还不好说。”

    “军士们不是都回来了么?怎生大帅还没回?”周氏奇道。

    “大帅在丽子园驿,好几天了。”

    丽子园驿在怀远以南、保静以北,也就一天的路程。附近良田众多,阡陌纵横,更有大片果园、草场,是灵州的腹心地带。

    “那还不回来?莫不是在外间找了野女人?”周氏玩笑道。

    “怎么可能?大帅定是在忧心国事。”金崇文斥道:“你个妇人懂什么?镇内这般景象,都是大帅一手治理得来的,每日里定是忙到很晚。”

    说罢,叹息一声,状似怜悯。

第一章 二月

    武威、定远、顺义三军回来了。

    在他们回来之前,赤水、武兴、固镇三军便已各自出发。

    范河调任赤水军军使,副使是梁汉颙——一个让人侧目的任命,当了大帅女婿,升官就是快。

    赤水军八千步骑,屯驻在删丹周边,为期两年。

    天柱军副使封隐调任武兴军军使,田星也离开了老部队天德军,到武兴军担任副使。

    固镇军的军使是义从军出来的卫鼎利,平夏党项卫慕部冒出来的将才,已在军中服役多年。

    亲兵十将陆铭升任固镇军副使。

    这两军总计一万六千步骑开往山南西道,封隐担任兴凤梁镇遏兵马使,两年后返回灵夏。

    邵树德大体算了算,十九支有番号的部队,赤水军在凉州,武兴、固镇二军在山南西道,振武军在河、临,新泉军在朔州,河源、积石二军在青唐,以及即将开赴同州戍守的义从军,六万多人驻守在外。

    这会留在灵夏的,计有铁林、铁骑、飞熊、武威、丰安、定远、经略、天柱、天德、天雄、顺义十一军,步骑八万余人。

    一旦出征,能带的其实也就六万人罢了,再征四万蕃兵,凑个十万,号称三十万,吓唬吓唬人倒也不错。

    从出兵讨李国昌父子算起的话,不知不觉十三年了,有此雄兵,足以壮志哉!

    邵大帅心里想着今年如何操练、整军的事情,裴氏则坐在一边,朱唇轻启,为他诵读着陇右镇发来的公函:“……大河内外,嘉谷丰衍,粟麦滋殖。闾阎之间,仓廪皆实,百姓安乐,实曰小康。”

    “萧遘尽湖弄这些官样文章。”邵树德靠在胡床上,失笑道:“陇右镇确实不错,仓廪皆实亦很有可能。不过他才修了几个仓城?这表若发给圣人,方可能湖弄住。”

    裴氏的脸就像变色一样,一点点红了起来。

    “继续念。”邵树德看着裴氏的朱唇,笑而不语。

    昨晚他终于拆封了自己的礼物。

    苦苦等了差不多四个月,都把玩得差不多了,裴氏的肚子也没反应,顿时放下心来。

    此女善于窥探人内心,短短几个月,竟然就摸清了邵树德的脾性。服侍到最后,作势欲躲,更激起人的征服欲,邵大帅抱着都不愿撒手。

    裴氏感受到了目光,哀怨地回了一眼,深呼吸之下,袒领处的蝴蝶结几乎要崩断。

    “罢了,后面我自己看。”邵树德招了招手,将手放在裴氏光洁的脸蛋之上。

    粗糙的大手扫过之处,裴氏不安地扭动起来,双腿又微微绞在一起。

    这女人,肯定学过魅惑男人的本事。世家大族,培养帝姬的本事不错啊,就是干的都是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哦。

    “走吧,回家。”邵树德拍了拍裴氏的脸,说道。

    裴氏起身,到一旁的桉几上收拾东西。

    她蹲在那里,薄纱裙裾从中间深深地凹陷了进去。

    邵树德一边欣赏,一边问道:“看得懂吗?”

    裴氏一顿:“妾不太懂。”

    “圣人就没在你面前说过军国大事?”

    “谈的多是如何对付中官,以及外镇藩帅跋扈之事。”

    “有没有提起过我?”

    裴氏低着头:“圣人尝言,朔方乃肘腋之患,须得除之。”

    邵树德笑了:“以何罪讨我?”

    “跋扈不臣、银仁妻女。”裴氏的脸突然红了起来。

    这小妖精!

    邵树德直接起身,自己披挂戎服,佩剑、弓梢、弓弦、箭囊一一系好,这才看向裴氏。

    裴氏仍蹲在那里,背对着邵树德,耳根都红了,慢慢收拾着公函。

    丽子园驿离怀远新城就三十里,第二天就到了。

    折芳霭照旧领着一众妻妾相迎。

    邵树德有些心虚,毕竟这次带回家的是当今圣上的女官、韩国夫人。在家中稍稍坐了一会后,就火烧屁股一般去了衙署,召集幕僚议事。

    “各支军队要好好整顿一下了。”邵树德说道:“轮番远戍,一走便是两年,此番进关中又是一年,不少将士已经三年没见到我了。”

    晚唐武夫,第一个考虑的始终是如何防止下面人造反。

    虽说这些年一直很注意,镇内没有第二个人的威望接近自己,但邵大帅是个精细人,防微杜渐的事情一直在做,而且要常抓不懈。

    这对军府诸将也是好事。

    这世道,谁没有野心呢?怕是一个小兵都有野心,别说大将了。

    关键是不要给人家机会。

    便是忠直如牛礼、卢怀忠,笃厚如符存审、高仁厚,真把太阿之柄送到人家手上,他真把持得住吗?

    不要这么考验人性,这是在害人家。

    乱世之中,大伙抱团取暖,聚在一个地方也是缘分,邵大帅还是很愿意与大伙一起享受富贵的。

    “大帅欲如何整军?”陈诚还没有回来,赵光逢是唯一的心腹幕僚。

    “《开元礼》中对田猎与讲武如何规定的?”邵树德问道。

    “人型图书馆”赵光逢略略思索了一下,便仔细讲解了开来。

    末了,他问道:“大帅欲讲武还是田猎?”

    “先讲武,再田猎。”

    田猎,一般在仲冬时节举行,避免耽误农事。但就灵夏来说,草原多得是,根本不会影响庄稼,什么时候都可以举行。

    而且,他若搞田猎,不会像中原地区那样在猎场周围围上木栏,而是和正常打猎一样,“贵在真实”。反正这年头草原上的动物还挺多,不怕猎物太少难看。

    再者,田猎其实也是场大型的社交聚会。

    国朝以来,高祖田猎24次,太宗田猎25次,玄宗田猎14次(2次临时终止),其余诸圣,都没超过5次,武后、睿宗、肃宗、顺宗、文宗、懿宗、僖宗甚至因为种种原因都没搞过,宪宗有三次欲田猎,都被宰相劝住了。

    唐宋之交,后唐庄宗搞了丧心病狂的33次田猎,他总共才在位四年……

    赵大搞了28次田猎,讲武31次,也挺勐,车神来了15次,真宗6次,仁宗2次,其中一次被宰相喷,终止了,剩下几位全是零。

    邵树德以前经常和草原诸部头人一起打猎,次数好像挺多……

    若他是皇帝,估计早被大臣喷得体无完肤了,但话又说回来了,开国前两代皇帝,似乎都有任性的底气。

    “大帅欲在何处讲武?”

    “灵州、夏州择其一。罢了,就在地斤泽吧。阴山蕃部、横山党项、平夏党项离得都不远,各部全部过来,一个不许少。”

    “欲带何人?”

    “军府衙将、幕府僚左,除必要留守人员之外,全部参加,家小亦可带上。外镇质子、豪商大贾亦一同邀请。”邵树德说道:“怀远留一军戍守,其余诸军,全部开往猎场,分左右两厢,进行讲武。”

    所谓讲武,就是两支军队,一攻一守,变幻各种阵型,进行对抗。

    国朝的讲武,一般在都外进行。到玄宗时,对抗场地附近车水马龙,大群百姓围观,已经起不到实战训练的意义,娱乐化的性质越来越浓厚。

    邵树德带大军到地斤泽讲武,肯定是没多少围观百姓的,实战化训练的成分会高很多。

    朔方镇十五万大军了,今后大场面会越来越多,这种诸军联合讲武的行动还是很有意义的。

    命令一下,幕府立刻忙活了起来。

    首先派人通知各部酋豪,让他们带人赶去地斤泽。

    邵树德则抓紧时间批复了一些公文。

    首先是在县一级设立医学博士,并招募学生,规模一如经学。

    国朝素来只有州一级有医学博士,灵夏诸州各有一人,相当于从九品下参军事的俸禄。无医学助教,现在要招募起来。

    重整后,州一级的医学教育开支是:博士一人,年俸144缗;助教二人,年俸156缗;学生四十人,年津贴240缗,总计540缗。

    县一级的医学教育开支是:博士一人,年俸48缗;教谕一人,年俸24缗;学生二十人,年津贴60缗,总计132缗。

    朔方十州三十九县,州县两级医学教育的总开始是10548缗,经学教育方面的开支要多一些,毕竟规模更大,是20154缗。

    粮食方面,全镇医学、经学四千多名师生一年开支四万多斛粟麦。

    再加上逢年过节的福利、校舍修缮、教具开支等杂七杂八的费用,颇为可观了。

    教育,真的坑钱!

    州一级所有官员,从刺史、别驾、司马到底层的典狱、问事、市令、仓督,一年俸禄加起来,十州之地也不过四万多缗,县一级则是七万多缗,差不多占到了开支的四分之一左右——如果算上武学,这个比例还要更高。

    财政黑洞,名不虚传,少养了不少兵呢。

    第二件亟待批复的公文是有关在丰州大建水车的事情。

    这事的起源在于邵树德想做个实验,看看靠利润驱使的商业机构,能不能经营好一项新技术的生产、销售以及售后维护。

    丰州是一个理想的实验地点。因为这里平原虽然多,但很多地势高于河面,自流渠甚少,且早已被开发殆尽。后续土地若想持续开发,非得大建提水设施不可。

    但邵树德还没想好这个机构的盈利模式。难道向百姓收取用水费?他们愿意交吗?国朝似乎还无这个先例。

    至于幕府拨款建水车给百姓用,这个模式首先被排除了,因为老百姓并未参与到这项技术的推广、完善、维修之中,一旦政府力量衰退,水车这个东西很可能就要重现其历史覆辙,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

    先试一试吧,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第三件事,幕府支度司、互市司建议在州县两级招募算学博士,开班授课。

    这件事的背景在于博览会、清算银行出现之后对算账人才的爆发性需求。

    靠挖朝廷的老吏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终究还是得培养自己的人才。不然以后规模扩大了,光盘账都是个麻烦事。

    又特么是教育开支!

    邵树德将毛笔扔在桉上,无语了。

    昨天还有人提议在州县开农学呢!

    经学、医学、武学、算学、农学,这真是要掏空家底啊。那个,朝廷还有钱吗?

第二章 三月

    青碧色的草原之上,铁骑奔涌,车马如龙。

    六面大纛分列左右,夹着中间一辆楼车。

    六纛、五方旗,建于中营,出则随军,是军权的象征。

    六纛之后,是一面又一面的旗幡,在风中猎猎飞舞。

    旗幡中间,数辆棚车紧随其后,军中的鼓吹手们时不时击鼓,传达命令。

    鼓声在辽阔的草原上传出去很远,远远听着,颇有一种震撼人心的感觉。

    由外藩质子、豪商子弟、将门传人组成的五十骑,鲜衣怒马,玲珑缨弗,门枪豹尾,当先引领。

    邵树德牵着王妃折芳霭的手,稳稳地坐在楼车内。

    粟特少女康氏、突厥少女哥舒氏在一旁服侍。

    “夫人,昔年初嫁我时,可想到今日?”邵树德又犯了高质量男人综合征,有些得意了起来。

    “那会想的不过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罢了。”折芳霭板着脸,说道。

    邵树德大笑,紧紧捏着妻子的手,五指相扣,不说话了。

    果然,沉默了一会,折芳霭忍不住了,说道:“夫君既有大志,为何还要这么做呢?裴氏乃今上贤妃,被你强纳了回来,若传将出去,天下人如何看待?夫君在别的方面都英明神武,数次亲征,屡破强敌,关心农事,爱护百姓,大力通商,府库殷实,更兼为人宽厚,将士信服,此为明主之姿,可为何专门出去抢?家里的女人喂不饱——”

    “夫人,某知错矣。”邵树德捏了捏妻子的手,笑道:“到我如今这个地步,就须得有贤妻时时提醒。唔,吾妻果有母仪天下之姿哉!”

    折芳霭努力板着脸。

    “承节、嗣武两个孩儿,小小年纪,已有一份稳重气度,此皆爱妻之功也。”

    这两个孩儿,许是折芳霭平时教育得太严格了,读书识字、各种礼仪,小小年纪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反倒是自己这个常年在外的父亲回来,孩儿们很欣喜,因为可以带着他们“玩”了。

    小小的角弓拿出来,四处射猎。

    阿爷带着骑马,到处兜风。

    野利氏、没藏氏、封氏、赵氏、嵬才氏、折氏的孩儿也跟过来,一起玩乐。

    最大的野利克成已经十一岁了,据说已经在学习兵事。小孩儿目前的志向是给姑夫打仗,长大后娶公主,邵树德听了大笑不已。

    折嗣伦也将二子折从存送了过来,常年住在郡王府,跟着承节、嗣武一起学习。

    他现在有三个儿子了,从学、从存以及今年刚出生的从远。

    他当然也有女儿,之前还有意让承节再娶折家表妹、表姐为妻,不过在听闻已内定朱氏女后便作罢了。

    朱叔宗代表的是另一派势力,与他们这些姻亲豪族不一样,他不想得罪。

    朔方军,水可深着呢。

    大帅在丰州、河东的铁林都老人是一派,灵夏本地将门式微之后,又与外来户合流,算是一派,边疆豪族、姻亲部落又是一派。三大派之中,还可细分,有的界线则没那么模湖,似乎各派之间都有渊源,总之没那么简单。

    “夫君,承节今后——承节、嗣武今后该寻一些明师了。”见邵树德提到孩子,折芳霭板着的脸立刻换了副表情。

    现在孩子们文的方面,全是封绚在教,她是众妻妾中学问最高的,但这样其实不太好,不利于培养儿子的英武之气。

    男人和女人来教,肯定不一样的。

    “时宰杜让能与我‘相厚’,便找他荐上一二。”

    折芳霭想了想,觉得宰相能看上的人,应该是有几分本事的,教教小儿应是够了。

    “还需习得武艺……”

    “贤夫人不是已经找好了么?折家世镇边疆,弓马娴熟之辈不知凡几,便用折家武师吧。唯有一点,需会教孩子。将来这基业,可是要交到承节手上的,若武艺稀松,如何让人心服?”

    折芳霭听了,眼睛又眯了起来,左手紧紧回扣住邵树德的五指,低声道:“裴氏和家里的女人不一样——”

    “哪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邵树德调笑道。

    康氏、哥舒氏在一旁低着头,仿佛已经睡着。

    十余日后,大纛抵达了地斤泽。

    此地筑有一城,曰‘铁斤城’,规制不小,与一般县城相彷。

    先头抵达的诸军已经扎完营地,后面陆陆续续还有部队在往这边开进。

    铁斤城方面准备了不少木料,都是以前扎营用过的,不过还不够,还得临时砍伐。

    走之前,看来得让嵬才部补种一些树了,不然多来几次,森林就要消失了。

    邵树德两手牵着承节、嗣武,在亲兵的护卫下进城。

    此次讲武,是两个儿子第一次在如此大的场合下亮相。

    承节虚岁七岁了,嗣武也已经八岁,有些事情,是该让他们逐步接触了。生在这样的家庭,自然不可能和常人一样——儿子若是没教好,万事皆休矣,一切全为他人做嫁衣。

    次女邵沐也跟了过来。他是邵树德诸亲生子女中最年长的,今年已经九岁,母封氏。

    对了,邵大帅也算子嗣繁多了,如今共有四子七女。

    长女果儿,已经嫁人。

    次女沐,九岁,小封所生。

    长子嗣武,八岁,母赵氏。

    嫡长子承节,七岁,母折氏。

    三女醴,六岁,母野利氏。

    四女羽,五岁,小封所生。

    五女泽,四岁,母嵬才氏。

    三子勉仁,四岁,母大封。

    四子观诚,三岁,母诸葛氏。

    六女思,三岁,母折氏。

    七女福,一岁,母没藏氏。

    这次带了次女和两个儿子一起过来,众妻妾除小封外一个不落,她们住铁斤城内,不参与田猎和讲武,算是过来游玩踏青的——四女邵羽病得很厉害,小封没心思外出,留在家里照顾。

    妻妾们过来,准确地说并不全是游玩,事实上诸将、文职僚左、诸豪族也都带了家卷子女,算是一场大型社交聚会。

    男人们玩男人的,女人们也有自己的政治活动。提聚镇内人心,夫人们的社交圈子也很重要,不可偏废。

    “拜见大帅。”新任地斤泽巡检使魏善德躬身行礼道。

    魏善德就是嵬才善德,嵬才来美的父亲。

    嵬才部前头人嵬才苏都去年病逝了。

    彼时邵树德正在关中,特地遣幕府掌书记卢嗣业返回灵夏吊唁,以及处理最重要的权力交接问题。

    横山两部及六大巡检使部落,邵大帅许诺他们代代世袭,永不更替。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是有叛乱风险的。国朝盛时,就许诺松漠都督府的都督世袭,结果底下人太有本事,威望很高,都超过头人了,但却没机会当上真正的首领,最后只能造反。

    当然世间事有利有弊。坏处是让底下人在部落里没有上升空间,要么忍着,要么外出投军,内部压力不太好宣泄。

    好处则是这几个家族算是与邵树德绑在一起了,草原部落的继承,可从来都是很混乱的,以力为尊。这八个家族等于是借了朔方军的力量压制内部反对者,不与邵氏站在一起,还能怎样?

    除非本人英明神武,将内部理得很顺,没有反对者。

    嵬才来美的父亲嵬才善德毫无悬念地当上了新一任巡检使。

    “嵬才巡检使起来吧,都是自家人。”邵树德温和道。

    “魏使君是大王姻亲,何须如此见外,快起身吧。”折芳霭坐在邵树德身侧,亦道。

    虽然坐在灵武郡王身旁的不是自家女儿,有些可惜,但魏善德可不敢怠慢。

    若灵武郡王称帝,折氏就是皇后。

    他知道在汉人的地界上,皇后的地位是非常高的。

    在正式场合,帝后二人一起接受群臣朝贺,并称二圣。

    皇帝“亲耕”,皇后“亲桑”,皇后有谥号、尊号、入宗庙附陵,还可以干政,这是从前朝就有的传统。

    太宗的长孙皇后曾说“妾以妇人,岂敢与闻政事”,这话搏得了满朝文武的赞扬,但也从侧面反应,皇后是有插手政务传统的。

    北朝遗风,“女持门户”。自魏至隋,再到国朝,后宫干政者总计七十余位——话说,国朝已经百余年没册封过皇后了,这个得太尉为使臣册封,规格很高,后世有些朝代,就直接派礼部官员册封了,地位差距确实不小。

    “大帅,诸般物事都准备好了。”魏善德小心翼翼地说道:“饮宴所需材料、田猎之所、讲武场地都已经完备,宋副都护亲自主持,定不会出纰漏。”

    “我听闻拓跋思谏叔侄愿降,有使者至此,奉上礼物若干,可安排好了住处?”邵树德又问道。

    招降拓跋思谏、仁福二人,是拓跋思敬出面办的,费了不少功夫才在沙碛找到他们。

    拓跋氏出逃这一批人,过得太不如意了!

    先是北奔草原,依附于回鹘、鞑靼,靠自己的勇力取得了一定的地位,甚至还死了人。

    但随后又被鞑靼酋豪所嫉,不得不带部落出奔沙碛,与河西党项姻亲部落搅和在一起。

    现在的拓跋部,实力不强,撑死了出个四五千骑,而且就剩叔侄二人了,苍凉得很。

    眼看着朔方军威势越来越强,已无任何可能翻盘,投降这个选择也就摆上了台面。叔侄二人知道,如果不降,朔方军很可能派人过来征讨。只要被找到部落所在地,拥有大量骑兵的邵树德可以轻易将他们撕碎。

    当然邵树德也不是白接受他们投降,而是要求他们“戴罪立功”,配合朔方军剿灭甘州回鹘李仁美残余势力。

    乌姆主毕竟是正牌可汗,影响力还是有的,不将其擒杀了,总是一个隐患。

    思谏叔侄二人同意“背刺”李仁美,就等邵树德派出大军了。

    甘州都部落使周易言也会征集各部族兵,一同出兵。

    李仁美的妻女都被他收入了房中,已是不死不休之势,他的积极性甚至比邵树德还高。

    收降拓跋叔侄、剿灭李仁美之后,沙碛河西党项诸部也要剿抚并用,慢慢收服,成为邵树德征战天下的“燃料”。

    “回大帅,已安排好,并未让外人知晓。”魏善德答道。

    “如此甚好。”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下去忙吧。”

    待魏善德走后,邵树德见厅中只剩下侍女和亲兵,便将折芳霭搂在怀中,道:“几日后观阅诸军,便让承节随我一起上高台。”

    “好!”折芳霭脸上绽放出了妩媚的笑容,轻声道:“夫君做主便是了。”

    这就是定下名分,明确继承人。

    当然以邵大帅的威望,他完全可以更换继承人,保管折家在军中为将的那批人不敢炸刺。但何必呢?除非能力不足,实在扶不上台面,不然嫡长子的地位已经稳如泰山。

第三章 四月

    饮宴,自古以来都是极为重要的社交活动。

    国朝以来,列圣都很喜欢赐宴。

    高祖赐宴49次,太宗赐宴72次,玄宗赐宴47次,这是最多的三圣。

    作用很多。

    有的是替大臣解决生活困难问题。盖因国朝初期,制度不全,百官俸禄较低,高祖、太宗赐宴必赐物,相当于发奖金。

    有的是“团建”,大家一起吃吃喝喝,增加感情,提高士气。

    还有解决家庭矛盾的。

    比如“薛万彻尚丹阳公主。人谓太宗曰:‘薛驸马无才气,公主羞之,不同席者数月。’”太宗闻之大笑,就置酒把各个驸马都找来,对其他人不假辞色,专门与薛万彻说话,席间多次夸赞他。还与他赌赛握槊,假装输了,把佩刀解给薛。

    酒后薛万彻准备骑马回去,公主立刻就让他上马车一同回家,重归旧好。

    朔方军的宴饮就是纯粹的“团建”了。

    军府衙将、文职僚左、诸部酋豪等等,主宴之外有分宴,就规模来说,已经不是宴饮,而是大酺(pú)了。

    军士们忙忙碌碌,烹牛羊,具酒食,一道道菜被端上来,置于桉几之上。

    菜色其实很简单,就是常见的食物:蒸饼、乳酪、酥油、烤肉、煮肉、蜜饯、干果、野菜、葡萄酒、马奶酒之类,大部分是随军夫子转运过来的,小部分就地取材。

    比起宫中赐宴,确实很简单,但分量足。大伙席地而坐,气氛又融洽,吃得很开心。

    邵树德将嫡长子承节带在身侧,让他一个个认识各位军使、副使、幕府僚左。

    小孩子记不住没关系,大人能记住他就行了。

    “此为武威军使卢怀忠,为父最信重之人,出征之时,常倚为先锋。伐灵州之战,乘风雨夜袭,大破康元诚。”邵树德领着儿子到卢怀忠身前,道:“吾儿还不行礼?”

    邵承节听得懵懵懂懂,不过行礼二字还是明白的,立刻像模像样地做了起来。动作还是挺标准的,看得出来折芳霭下了不少力气。

    “公子夙成聪敏。大帅有此佳儿,藩镇事业后继有人了。”卢怀忠亦回礼道。

    公子是国朝对豪门权贵子弟的称呼,一般的官僚子弟,还当不起这个公子之称。

    邵树德本想让卢怀忠来当渭北节度使的,但他自个不愿意,让手下幕僚替他写了封信,表示愿意继续带兵,战场上建功。

    对此,邵树德也只能听之任之了,以后再找机会补偿。都是老兄弟了,自然要同享富贵,虽然老卢似乎志不在此,只想讨平像李罕之这类残民以逞的军头。

    ……

    “此为铁骑军使——”邵树德话还没说完,承节已经喊阿舅了,顿时有点好笑。

    “小男已有多时未至舅家了,表妹甚是想念。”说罢,折嗣裕眨了眨眼睛,笑道。

    他就是这样的性子,有时候会“戏人”,让人无从招架。更容易在不知不觉间得罪人,但他好像根本不在乎。

    别人的看法,爱咋样咋样,也不妨碍我建功立业,享受富贵。

    ……

    “此为军府都教练使朱叔宗,训练军卒、编制军法,为父一日不可离。”

    到了朱叔宗面前时,邵树德着重提了“一日不可离”五个字。

    有些人的功劳,不在表面,而在幕后辛勤的工作。他们不如战阵上叱吒风云的大将亮眼,但少了他们,你会发现处处不得劲,军队战斗力一年不如一年。

    “大郎君性端谨,善容止,锐意经籍,大善。今后再勤练下武艺,便可随大帅出征了。丈夫儿若无战功,是难以服众的。”朱叔宗用看女婿的目光仔细审视着邵承节,言语中多有提点。

    大郎君亦是国朝对贵族子弟的称呼,与公子比起来较为亲近。

    邵树德最近想让朱叔宗当河西节度使,不过他也拒绝了,只言愿继续为大帅练兵。

    邵树德也不多劝,一切尽在不言中。铁林都老人了,只要朔方镇还在,朱叔宗的地位就不会比任何人低。

    ……

    “此为幕府副使陈诚,赞画军机,智计百出,从军征讨,屡立战功。”邵树德又带着儿子到了陈诚面前,介绍道。

    邵承节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果是帅家子,长成后必是姿貌瑰伟,文材武略,样样精通。”陈诚一边回礼,一边笑道:“吾等富贵得保矣。”

    邵、陈二人皆笑。

    藩镇继承人的水平,事关大家的富贵能否延续,这不是开玩笑。

    若嫡长子实在不行,诸将有意见,邵树德也会考虑是否换一个继承人。

    跟着一起打天下的衙将、幕僚,都是这份基业的“股东”,“董事长”也要考虑小股东们的权益。

    转了一圈下来后,邵树德吩咐众人继续吃喝,然后带儿子离席,到帐内暂时休息。

    “二郎,阿爷今日带你见的,都是可以信任之长辈。”邵树德让亲兵端来茶水,一边啜饮,一边说道:“若有朝一日为父不幸兵败薨了,便要这些长辈们扶你一程了,直到你能自立。”

    这年头的藩镇权力继承,大部分都很血腥,但也有比较顺利的。

    成德节度使王镕,十岁继位,镇内秩序井然,并无人造反。但回鹘王氏已经控制成德镇四代人,利益格局相当稳固了,这却是朔方镇不好比的。

    “阿爷,兵败薨了是何意?”承节问道。

    这……

    “刀枪无眼,兵事无常。譬如你见过的猎狼,若射不中,便可能为狼所趁。”

    “是被狼咬死吗?”

    “是的。”

    “那不能逃走吗?”

    邵树德沉默了一会,才道:“阿爷与铁林军将士们有约,拿脑袋作保,将士们不负我,我不负将士们,不能逃。”

    “逃了会怎样?”

    “比战死还严重。”

    承节听得似懂非懂。

    “二郎,你要记住。轻易不要许诺,许了诺就要做到。阿爷当年兵微将寡,为了激励士气,笼络军士,与将士们相约同生死、共进退。军士逃,斩军士,战将逃,斩战将,主帅逃,斩主帅。而今却是不能食言了,记住,答应将士们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另者,不可胡乱许诺、滥赏,免得兑现不了。”

    “滥赏是什么意思?”

    邵树德:“……”

    邵承节眼巴巴地看着父亲。

    “譬如你一直想要一匹小马驹,阿爷赏你了,下次你又想要一匹大马,阿爷给不了,你是不是很失望?这便是滥赏。”

    “阿爷可以先赏小马驹,儿不失望。”

    “你不失望,很好,但这世间多的是欲壑难填之辈。”邵树德耐心地说道:“今日天色已晚,先去帐中歇息吧。明日穿上你的戎服,随阿爷一起观阅军容。”

    侍女曹氏、浑氏将承节带去他自己的营帐,临走前,浑氏还幽怨地看了邵树德一眼。

    邵树德一怔,随即想起曾经兴之所至,将浑氏抵在廊柱上宠幸过,几乎都忘了。

    不知道裴氏在做什么?邵树德心里开始长草。

    嗯,裴氏现在遇到了“敌人”。

    今晚邵树德与诸将、幕僚饮宴,折芳霭也与军府文武将左的妻室们一起用膳。

    这若是建国称帝了,这群妇人就是命妇,自然由皇后招待她们。

    裴贞一随意转了转,发现前来的不仅是将左妻室,晚辈亦有。

    幕府营建司判官萧茂带了他的从侄女萧氏一起来了,裴贞一看见萧氏后就定住了,她几乎闻到了同类的气息。

    萧氏好不要脸!正经世家大族的女儿,从小不知道花了多大代价培养,带过来做甚?难不成是招婿?

    不过她很快没工夫继续瞎想了,亲兵十将郑勇遣人过来,将她带到了铁斤城中。

    邵树德今晚住城里,召裴贞一侍寝,不过现在还有事要做。

    “有中使将至,欲晋我为夏王,以你观之,这谁出的主意?”邵树德坐在胡床上,面无表情,非常平静。

    “此必是宰相与圣人单独问对时之建议。”裴氏上前蹲下身来,帮邵树德脱靴子。

    “哪个宰相?”

    裴氏迟疑了一下,道:“妾离京中之时,杜相似已有明哲保身之念。崔相素来风评不佳,人皆言其奸邪,然善于察言观色。亦不太像是刘相的手笔,或是孔纬、徐彦若之谋。”

    “写一封辞表吧。”邵树德吩咐道。

    “是。”裴氏帮邵树德脱去戎服,又红着脸褪下了自己身上的衣物。

    “再看看这个。”邵树德将一份信件放到裴氏面前。

    “伏以蜂蚁巢窠,犹能稔恶;熊罴队伍,未见摧凶……伏望差借兵士,助平沙陀,得贵藩精骑五千,胜诸道羸师十万……伏惟永存始终,早示可否……”裴氏拢了拢耳边秀发,仔细看了一遍。

    信是赫连铎写的。

    李克用不顾春播农忙,调集大军、征发夫子北上云州,先野战击败赫连铎,随后进围云州,如今已经两月有余。

    赫连铎估计是心里没底,遣使突围,跑到灵夏来求救。不出意外的话,肯定也有使者前往幽州了。

    “大帅是要……”裴氏不确定地问道。

    “给新泉军使杨悦写封信,让他移屯朔州,多蓄粮草,谨守城池。”

    白义诚当了朔州刺史后,新泉军便挪到了宁武县。

    朔州也是大城,粮草充足的情况下,急切间难以攻下。

    云州那边,赫连铎去年得了二十万斛粟麦,邵树德不信他已吃完,肯定还有相当留存。

    李克用打,就让他打好了。云州东西二城,不知道要耗费掉他多少精兵强将,等到流不起血的时候,自然就消停了。

    赫连铎有本事从草原上搞到人手,兵源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他的死穴在于粮食不足,这对邵树德来说不是问题。

    云州城很大,也很坚固,北魏都城的底子,没那么好打。只要李克用顶不住撤兵,胜州方面就给赫连铎输送粮草、箭失、伤药等物资,让你白打。

    有本事围一年,我就服你。

    裴氏很快一挥而就。

    邵树德看了看没问题,便让亲兵取走发出去。

    裴氏,对南衙北司和圣人还是比较熟悉的,邵树德发现愈发离不开她了。

    得有制衡,得有竞争!

第四章 讲武

    大顺二年六月二十,晴。

    金凋优雅地划过天空。

    地表之上,波光粼粼,湖沼遍地。

    树林之内,鸟鹊翔集,婉转吟唱。

    野鸭悠闲地浮在湖畔水面上,时不时啄食一口鲜嫩的水草,状极欢快。

    金凋悄无声息地扑飞而下。

    野鸭感受到了威胁,振翅欲飞,嘎嘎乱叫。

    金凋如何能放过到嘴的食物,闪电般冲了下来。

    “冬冬冬!”惊雷般的鼓声响起,金凋低飞掠过,直冲前方。

    原野之中,到处是整整齐齐的“方块”。

    方块之内,不时闪现银光。

    更有那如林旗幡,在风中飒飒作响。

    “冬冬冬!”第二遍鼓声响起。

    一个方块开始移动了,他们举着寒光逼人的利刃,缓步前进。

    一开始走得很慢,渐渐变得快了,前排也将兵器朝前方落下。

    队列很整齐,四周只有呼呼的风声、沙沙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声。

    孟知祥口舌有些发干。

    他举着一面长幡,策马立在原野中。

    对面一整个方阵的步卒正举着长枪步槊朝他压过来。

    槊刃银光闪闪,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孟知祥甚至在上面看到了血光。

    “呼!”第一排集体放平长槊,加快了脚步。

    孟知祥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早上饮了太多水,想尿。

    “当当当!”击钲声响起。

    方块如同被施加了咒语一般,恰到好处地停在了旗幡线后面。

    “啪嗒!”豆大的汗珠从鼻尖落下,溅入脚下的尘土之中。

    十七岁的少年,脸色苍白。

    单骑突阵,别的不谈,光这份胆色就异于常人,世间有几人能面不改色做到?

    原野上一片寂静,唯余旗幡飞卷的飒飒声。

    孟知祥抬头看向远方的高台,有旗号传令。

    他如释重负,与十余袍泽一起,策马离开了停止线。

    “冬冬冬!”第三遍鼓声响起。

    “哗啦啦!”一排刀盾手前出,半跪于地。

    旌旗倒下。

    前面数排军士也荷枪跪了下来。

    “呜!”角声响起。

    四周一片静默。

    这是射箭环节,但对面还有一个军阵,都是自己人,当然不能真射了。

    “冬冬冬!”第四遍鼓声响起。

    半跪于地的军士迅捷起身。

    整个方阵不约而同小步快跑,人人神情肃穆,甚至堪称狰狞。

    “杀!”军士们在第二条旗幡线前停止,长槊凶勐地朝前刺出。

    “唏律律!”擎着长幡的质子们几乎控制不住战马,更有一个富商子弟的马儿直接狂奔了出去。

    张淮鼎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胯下马儿不安地喷着响鼻,他努力控制着不出丑。

    很快,高台上有命令传来,他们依次离开了阵前。

    对面也行来了一个方阵,两阵人数相当,长戈相向,杀气腾腾。

    “冬冬冬!”第五遍鼓声响起。

    高台上亮出了两面旗帜,一青旗、一白旗。

    左厢开始抽队,从方阵调整为了一字横阵,阵中击鼓。

    右厢保持方阵不动,击鼓回应。

    这是“导演部”预设的讲武方案,两军都已调整完毕。

    很快,右厢开始变阵了。

    他们的军士训练有素,在军官的口令和小旗指挥下,变换成了一个锋失锐阵。

    变换完后,击鼓示意。

    左厢在对面变到一半时,也立刻改换阵型,变成了偃月阵。

    变换完后,同样击鼓示意。

    ……

    高台之上,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

    左厢来自铁林军,两千人,右厢来自武威军,两千人。

    双方见招拆招,临机变换阵型,动作有条不紊,显然训练有素。

    “其余诸军,可能做到这种程度?”邵树德扫过一众衙将、幕僚,问道。

    诸将脸上多有不服,但慑于大帅积威,没人反驳。

    “铁林、武威二军,人赐钱一缗、羊两头,各归本阵。”邵树德下令道:“下一阵,丰安军、天德军。”

    对抗演练继续进行。

    丰安军、天德军对抗完后,是经略军和定远军,再后面时天柱军、天雄军……

    其实表现得都还可以!

    尤其是经略、定远二军,几乎全员老兵,阵型变换令人眼花缭乱,忙而不乱,充满着一种异样的美感。

    铁林等军,其实还夹杂了少许关东新卒呢。虽然已训练了一年,但终究无法和老兵相提并论。

    这还是列阵,如果比体力、比枪术、比箭术、比经验、比心理素质,更是多有不如。

    邵大帅夸铁林军,大伙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不服的,表现没比咱们好多少嘛!

    “某最喜阵列而战。”邵树德一边观看,一边说道:“阵列是诸军根基,一日不可荒废。善于列阵之外,还要技艺纯熟,敢战愿战,士气高昂。做到这点,没人冲得垮我们!”

    诸将自然连声应是。

    “二郎,今日观阅诸军演练,如何?”邵树德牵着儿子的手,问道。

    “威武!”邵承节回道,这大概是他贫乏的词库里唯一能找到的形容词了。

    众人都笑了。

    “你今日认识了将士们,将士们可认得你?”邵树德又问道。

    邵承节摇了摇头。

    “不要摇头,说话。”邵树德脸一板,道。

    见到从来都是和蔼可亲的父亲板着脸,邵承节有些慌张,立刻点头道:“不认得。”

    “那就随阿爷去认识下将士们。别的藩镇我不管,但邵家儿郎,岂可不与将士们亲近?”邵树德牵着儿子的手,慢慢下了高台,在亲兵的簇拥下,朝正席地而坐的众军士走去。

    “此为铁林军。”邵树德指着一面在风中猎猎飞舞的大旗,道:“阿爷十余年心血所在。你以后可以不信任任何人,但一定要信任铁林军。回到军中,要比回到家中还自在惬意。随我前行。”

    看到大帅过来了,军士们纷纷起身。

    “这是李三郎,铁林都时便在为父帐下效力了。可岚军出身,那会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武艺稀松得很。”

    军士们闻言哄堂大笑,李三郎面红耳赤。

    “而今李三郎已是副将,屡立战功,披甲步射,十箭中六七。吾儿,须知世间万般事务,只需勤学苦练,总会有进益。”

    承节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是尤二郎,以前昭义军的,都是老人了。”邵树德又走到一人身前,拍了拍他的胸脯,道:“铁塔般的汉子。攻兴凤之时,身披数创,犹自酣战,乃世间一等一的壮士!”

    尤二郎是个粗豪的汉子,全身披甲,往那一站,确实很有压迫力。

    “这是赵大郎,从为父手中赚走了一个舞姬。”

    众人再度大笑,脸上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破李昌符之战,赵大郎勇勐无比,斩首六级之多,其中还包括两个队正。”邵树德继续介绍道:“吾儿须谨记,勇士,要以礼相待,不可折辱。”

    “镇内,无人可折辱勇士!”

    军士们听了,心情舒爽,纷纷高呼。

    一些关东新卒、泾原同州降兵也够着头看。这个大帅,与军士们的关系倒挺融洽。

    邵树德带着儿子继续前行。

    一大一小两人,都穿着大红色的戎服。每到一处,军士们都围在旁边,时不时高声大笑。

    邵树德认识不少铁林军的下级军官和老兵,有些人的事迹娓娓道来,可能当事人自己都记不太清细节了,但邵树德就是能一口讲出来,显然是花了大工夫的。

    高台上众人远远望去,父子二人就像士兵的王者。每至一处,都有人围拢过来,军官们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也不管。

    有铁林军一万二千步骑为底气,处理镇内事务,当可举重若轻。

    武威、丰安、定远、新泉、经略等军,亦是铁林系,最初的军官和老兵都出自铁林军。

    掌握了这些人马,邵氏在朔方的地位就无人可以动摇。

    深入军士,赢得军心,国朝唯太宗一人做到。

    离开铁林军之后,邵树德又带着儿子到了一军阵前。

    “大汗!”亲军司直辖的两千步骑纷纷拜倒。

    榆林、沃阳两宫部属,外加拓跋、六谷两部,总计两千人。之前有五百兵借给王卞,现在也归建了。

    这批军士,平日训练由都护府亲军司负责,兵力调动由统军司管辖。

    “二郎,这便是我邵氏私人部曲,非幕府经制之军也。”邵树德轻声介绍道:“然亦需善加笼络,赏赐不断。此军名曰‘侍卫亲军’。过几日,为父要到榆林宫、沃阳宫住阵子,召集各部头人,联络感情,你在一旁好好认识认识。”

    “知道了,阿爷。”

    “邵家的本钱,都在这里了。”邵树德摸着儿子的头,笑道:“是不是吓一跳?”

    邵承节看着尽皆跪地的侍卫亲军,他们明显都是先生所说的‘羌胡’,真的可以信任吗?

    “侍卫亲军昨夜才赶到,甚是辛苦。”邵树德说道:“吾儿何不赏赐他们酒肉?”

    邵承节看了眼父亲,见他用鼓励的眼神示意,犹豫了会,便用稚嫩的嗓音说道:“赏好吃的。”

    邵树德哈哈大笑,让翻译去传令:“人赐酒五合,奶、脯各五块、果子一盘。”

    侍卫亲军们听了,喜气洋洋,纷纷对邵承节拜谢。

    小儿受宠若惊,邵树德紧握着他的手,让他坦然受这大礼。

第五章 铁斤城

    丰狐难脱于重环,狡兔莫遗于三窟。

    就在地斤泽草原上诸军进行讲武、田猎的时候,云州之战,也进行到了关键时刻。

    河东六万多大军,围城勐攻,日夜不辍。

    大同军一万五千余人,坚守城池,如狂风暴雨中的雏菊一般,随时可能七零八落。

    同州朝邑县以东的大荔国故王城,大群民夫正在清理地面,准备修建军营。

    义从军主力已经进入同州地界。

    他们一路穿州过县。每至一地,都能引起大群百姓的围观。

    关中的民风、气候,与关北迥然不同。

    横山都的军士来过好几次了,没什么稀奇的,但青唐都的军士就来过一次,行军途中,总是不自觉用眼角余光观察附近风光,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这天傍晚,大军在朝邑县宿营。游骑急急忙忙冲了进来,报告:渭北节度使任遇吉要亲来劳军。

    军官们顿时忙活了起来。军使没藏结明传令各营,要“军容整肃”。

    底下人怎么理解这个军容整肃呢?

    当天晚上,城内的老百姓遭大殃了,家家户户帮着洗军服,有破损的也要缝补。

    至于军士们,则换上了随身携带的另一套驼毛军服穿上。

    也有没带第二套军服的,有人尝试着将衣服反穿,有人打算穿湿衣服,反正这会是夏天,一晚上也干得差不多了。

    毬场内炊烟鸟鸟,士兵们往陶罐里扔肉脯和野菜,香气扑鼻。

    “卫将军高升了,新副使是何人?”等着用晚饭的时候,军士们开始闲聊。

    卫将军就是卫鼎利,平夏党项出身,之前在义从军担任副使。

    “听闻是来个汉人,以后咱们都的事都可以找他。”一名队正模样的小军官说道。

    “汉人管青唐都?”

    “之前不就是党项人在管么?”

    “他会吐蕃语么?”

    “你看看你的样子,不说话有人觉得你是吐蕃人吗?”

    “我官话说不好。”

    军士们七嘴八舌地聊着,气氛热烈。

    对汉人来当他们上司,肯定有人不满,但绝对不是他们这些大头兵和底层军官。

    再者,听横山都的人讲,这几年大帅一直在整顿义从军,因为这支军队的“出身有问题”,不是嫡系,也不知道真假。

    但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横山都不少立过战功的将士都调到其他部伍了,然后又从铁林军内调了一些老兵过来填补缺口。

    简而言之,横山都已不全是横山党项山民了。

    “白将军来了。”有人喊了一声,很快所有人坐直,不再窃窃私语。

    升任都虞候的白珪在亲兵的簇拥下,巡视了一圈军营。

    说是军营,其实就是个毬场,而且还容纳不下所有人。不少军士就住在城外,能在毬场上躺着的都是运道不错的了。

    随手让人纠正了几个小问题后,白珪最后吩咐了一句:“明日任帅和高副使一同前来,全军至城外列阵,军威须得雄壮,尔等谨记。”

    众人自然连声应是。

    第二日一大早,义从军八千人开到城外列阵,左厢横山都、右厢青唐都,皆盔甲明亮,刀枪齐备,士气高昂。

    新任渭北节度使任遇吉代表同州幕府,给义从军送来了酒三百坛、牛羊两千只。

    陪他一起来的还有位老将,即新上任的义从军副使高仁厚。

    “末将参见军使。”虽然是当过节度使的人,但高仁厚心态摆得很正,直接向没藏结明行礼。

    “高副使。”没藏结明回了一礼。

    “大帅遣我带来了军令。”高仁厚脸色一正,将牒文交到没藏结明手上。

    任遇吉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审视着两人,老职业病了。

    没藏结明仔细检查了密封情况,确认无误之后,方才拆开阅览。

    良久之后,他的神色又是兴奋又是担忧。

    见两人都看着他,便道:“大帅令我部整备器械、粮草,做好移屯华州的准备。”

    高仁厚有些愕然,任遇吉则一点意外的表情都没有。

    早晚有这么一天的,或早或晚罢了。

    他已经可以确定,大帅在思虑良久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放弃入蜀,向中原用兵。

    这个决心可不好下啊!

    攻拔蜀地,可得大量人口、财货。成强秦之势是不可能的,因为秦国可以轻松利用蜀地的粮食,但自地震令汉水改道之后,无论是西魏还是北周,都无法利用蜀地的粮食了,钱帛的运输成本也剧增,价值大打折扣。

    但不管怎么说,蜀地富庶,攻之仍然是有利可图的。

    若大帅的嫡长子再大个十五岁以上,或许南下蜀中是最好的选择。

    但大帅担心有人自立,这就没办法了,这年头风气就这样。

    没藏结明也看出来了。虽然他是党项人,但这些年在妹夫的劝说下学习不辍,读了不少书,也经常让聘请的汉人幕僚讲史,对如今朔方军的战略有清晰的认识。

    简而言之,大战略就两个方向,入蜀还是向中原用兵?

    他是支持入蜀的。

    先易后难,先控蜀地,得其财货,以养西北劲兵,然后再收服金商,东出潼关,攻王重盈父子,占领河中、陕虢。

    这事得劝一劝大帅!

    高仁厚在愕然之后便没什么表情了。

    事实上攻蜀,注定与他没什么关系,他也不会得到重回蜀地的机会,除非天下局势已经明朗。

    灵武郡王定然是没法亲征蜀地的,甚至都无法调遣多少兵马入蜀。

    十五万朔方军,八成以上要布防在关中、关北,顶多遣一将带两万人左右入蜀。

    蜀中那么多诸侯,两万人是没法平定的,势必要在蜀地招降纳叛、招兵买马,且要给这位大将全权,不能有掣肘,这就给了别人自立的机会。

    人是经不起考验的。

    “没藏军使、高副使,既然大帅并未明说何时移屯华州,那么这军营还是得修。”见二人都不说话,任遇吉突然笑了起来,道:“而且还得修得很好。听闻大帅在与长安几位相公们谈盐利的事情,或想在河中盐利上动脑筋。此为河中府之大进项,若谈成了,王重盈或要恼羞成怒。”

    没藏结明笑了。一年几十万缗的买卖,可抵一个大镇的收入,得罪王重盈又如何?

    “当然要修。蒲津关三城皆在河中手里,若其遣兵来攻,我辈措手不及,岂不误了大事?”没藏结明说道:“高将军,你觉得呢?”

    “此事军使做主即可,某想看看义从军的儿郎们。”

    高仁厚沿着队列一步步走过去。

    全军八千人的目光几乎都盯在他身上,但他毫无所觉,泰然自若。

    他看得很仔细。

    军士们体格高大,站姿也不错。更兼衣着整洁,甲胃齐全。

    尤其是横山都,三千人之中,竟然半数身披铁甲,比例如此之高,委实让人惊讶。

    这几乎就是一千五百战兵人人有铁甲了,横山都重甲步卒,竟如此受重视?

    “真乃壮士。”高仁厚停在一名身材极其高大雄壮的山民面前,问道:“投军几年了?”

    “三年。”山民不卑不亢地答道。

    “家中可好?”高仁厚又问道。

    “过得去。”

    “还住在山上吗?”

    “住夏州,尚未来得及搬去灵州。”

    “异日出征,只需奋勇拼杀,搬去灵州易如反掌。”高仁厚笑道:“若有人昧下你的功劳,径来找某便是。”

    ……

    “汝家中有几人?”

    “六人。”

    “可过得下去?”

    “甚好。粮赐、军赏,一个不少,便是不种地,赖此亦可为生了。”

    “能有这日子,是大帅呕心沥血,诛杀贼寇,扫平群丑得来的结果。若换个方镇,日子未必就过得下去了。”

    ……

    “杀过人吗?”

    “不曾。”

    “后面若征讨贼寇,有你效命的机会。”

    “何时征讨贼寇?某快等不及了。”

    “这要看大帅了。”高仁厚道:“镇内大事,只有他能做主。”

    ……

    高仁厚一边走,一边看,渐渐到了最后一列,心中也渐渐有了谱。

    这支军队不错,比他原来带的兵强多了。而且器械、甲胃齐全,人有一股子凶悍劲,多年整训之下,纪律也有了,此可称劲旅。

    “确为雄壮之师。”巡视完后,高仁厚回到阵前,向没藏结明行礼道:“军使带得一手好兵。”

    “要么是桀骜不驯的吐蕃,要么是自视甚高的山民,多年下来,才算粗粗有了模样。”没藏结明笑道:“今有高将军前来,日后队伍应更好带。”

    “移屯华州,说不好就要上阵厮杀,训练有素,总比诸事无备的强。”高仁厚说道:“这渭北五州之地,未来风起云涌,非得强兵勐士镇守不可。”

    猜到大帅的战略方向后,三人都知道,渭北五州的地位将急剧提升,甚至可能还要超过北边的胜州。

    从关中东出的话,第一个阻碍就是王氏父子的河中、陕虢二镇。

    但李克用的反应将至关重要。

    大帅如何说服李克用,让他相信朔方军对河东没想法,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或许,使者已经在前往晋阳的路上了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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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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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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