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晚唐浮生TXT下载晚唐浮生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晚唐浮生全文阅读

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七章 意外吗?(给盟主对子狗加更)

    乾宁五年正月二十四,朱珍收到了一封信,看完之后捧腹直笑。

    “朱三……”笑完之后,朱珍又有些感慨。

    想当年,他俩几乎好得穿一条裤子。参加巢军之后,奋勇拼杀,互相扶持,博取前程。

    大富贵曾经触手可及,但又转瞬即逝。

    “朱三还没死心。”朱珍叹了口气,道:“或曰当年镇汴之时不过五百人,而今有众两万。可朱三你也不想想,四十七岁的人了,还有那精力折腾吗?能折腾到什么地步?便是让你占了郓州,别人都不来打你,光是理顺内部就要两三年,届时年且五十,还打个屁!”

    高劭也有些感慨。

    你耗费了青春年华,做出了成绩,得到了上面的赏识;你用尽机谋,付出了很大代价,爬上了高位;你出生入死,拼却性命,得到了战功……

    如今有人告诉你,这一切都做不得数。

    新的征服者对你没印象,不了解你的努力和才智,你还需要拼命做出成绩引起他的主意,但人生短短数十年,还能有以前那份心气吗?

    这就是降人的悲哀。

    朱珍的感慨,说的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朱三,你没时间了,别折腾了!

    “军使打算怎么回复?”高劭问道。

    朱珍闻言,脸上现出了一丝狠厉,道:“也别怪我狠,世道如此,没什么好说的。答应朱三,他信不信,来不来,那是他的事,试一下总没问题。措辞你把握一下,好好写。”

    高劭颔首。

    “好好写”的意思是别整得太假。现在他和朱全忠的关系是两不信任,双方都在试探,无论是真降还是假降,互相防着一手是正常的。

    “另外,将此事飞报夏王。”朱珍又道。

    “遵命。”高劭应道。

    这是自然,朱珍还没昏了头,不报备这种事情,万一将来被小人进谗言,可就说不清了。

    北边的消息只用了一天就传到阳门桥。

    正在督战的邵树德匆匆看完后,问道:“有没有罗弘信的消息?”

    杜光乂回道:“暂时没有。正旦那天罗弘信露面了,与魏州诸将饮宴,不过只略略敬了几杯酒就先行告退了。”

    邵树德点了点头。魏州那个样子,应该没人有心思对外征战。

    不然的话,北边压力还真是大。魏博三百多万人口,就硬实力来说,比占据了河东、大同、昭义、幽州四镇的李克用还强出一大截,虽然他们肯定没晋军能打就是了。

    “朱珍虽有野心,但还算知机的。”邵树德评价道:“李唐宾做得不错,当机立断,头脑清晰,有元帅之才。”

    能找一个做事不畏首畏尾,同时还有相当才干的人,那是真的挺不容易的。李唐宾人际关系也搞得很一般,最适合委以大任。

    “飞龙军到哪了?”

    “回大王,已奔青州而去。”杜光乂回道。

    “做得不错。”邵树德又称赞了一句。

    契必章也很有眼光,知道怎么配合正面战场,手下人才多,这仗打起来就是舒服。

    王师范这厮,坐拥宝镇,但意志力不行,如果被契必章一吓,或许就不敢在北线投入过多力量。

    他帐下最厉害的大将,应该就是刘鄩了,他爹王敬武一手栽培、提拔的。

    历史上天复元年,他率军攻破兖州,令朱全忠大为震惊。

    此人有智谋,有节操,是个人才,可惜主君不行。

    从天复元年(901)起,朱全忠派偏师与王师范打了两年,王师范破兖州,其实还占了点上风。

    到天复三年,梁军精锐压过来,王师范先败,向淮南求救。杨行密遣七千步骑至青州,与齐兵一起收复密州,斩梁军大将刘康乂。随后又复登州,大破汴梁、魏博联军,斩全忠之侄朱友宁。直到朱全忠坐不住,亲率二十万大军来援,这才击败王师范。

    但王师范实力仍很强,“有众十余万”,竟然就投降了。

    带着十几万兵马投降,当真是武夫之耻。况且与梁军的战争打得并不算太难看,刘康乂、朱友宁两员大将被斩,梁、魏联军连败数场,可见经过三年的战争锤炼之后,曾经被视为“弱鸡”的淄青兵越战越勇,慢慢适应了战争,结果你竟然投降了……

    意志品质不行!换成朱瑄、朱瑾,能跟你打到天荒地老。

    “让契必章寻机打几次胜仗,不需要战果多大,吓一吓齐人就行。”邵树德吩咐道:“额外嘱咐一句,约束军纪,别整得跟个土匪似的,激起齐人愤怒。”

    “遵命。”杜光乂没有多问,立刻应下。

    “不行!”邵树德还是不放心,道:“你亲自跑一趟,去当监军,给我看着点那帮无法无天之徒。”

    “大王……”杜光乂有些愕然。

    “你不懂,不能让人觉醒。”邵树德说了一个奇怪的词语,然后又解释道:“淄青镇步骑五六万人,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技艺出色。他们差在哪里?没怎么打过仗,见的血少了,如今对我身经百战的大军有所畏惧,打起来束手束脚。但千万不能让他们勇气渐渐起来,一旦觉醒,就没那么好打了。”

    弱鸡淄青兵觉醒了,能杀得横扫中原的梁军连吃败仗。

    弱鸡魏博军觉醒了,能出银枪效节军这种天下强军。

    有人在沉睡,那就不要唤醒他,不要给他适应的时间,最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败他,不然就要迁延时日了。

    “我可能犯了个错,这次该把铁林、武威、天雄、义从、铁骑这十几万精锐全调过来的,小瞧这帮人了。若非雪夜奇袭,估计到现在还一无所获。”邵树德叹道:“打他们,就得用二十万以上的精锐主力,以泰山压顶之势……罢了,现在说这些已不合时宜了,你先去吧。”

    “遵命!”杜光乂不敢怠慢,匆匆离去。

    邵树德心中烦闷,带上亲兵出了大营,目光炯炯地看着正在攻打阳门桥敌寨的龙虎、广胜等军。

    铁林军左厢数千步卒席地而坐,他们刚刚击败了城门冲出来的敌军,斩首七百余级。但敌人并未气馁,随时可能再度冲杀出来,他们还得严正以待。

    “来人!”邵树德突然喊道。

    得,最后一个谋士也被派出去了。朔方节度掌书记、着名隐形人卢嗣业上前,拱手道:“大王有何吩咐?”

    “你拟一份命令,将定难军给我调回来。再从河阳牧场拨马三万匹、广成泽牧场拨马两万匹,立刻办理。”邵树德下令道。

    河阳牧场的马迁移了一部分至汝州,剩下的差不多也就这个数了。这是连根拔起,将其全部调拨过来了。

    “大王,这么多马,怕是供给不了。”卢嗣业提醒道。

    “我自有办法。”邵树德不愿透露过多,说道:“你照办就是了。”

    “是。”卢嗣业定了定神,开始撰写牒文。

    他不爱说话,但内心什么都明白,而且长期参与机密,见识也不少。

    毫无疑问,大王又要冒险了。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之前冒险奇袭拿下郓州,本以为接下来可以顺顺利利。没想到敌人如此难缠,还真是小看他们了。

    卢嗣业有些忧虑,大王这是有些沉不住气的样子,太心急了。

    “将野利遇略给我喊来。”邵树德又道。

    铁林军副使野利遇略正在督促建造土台,闻言立刻赶至。

    “给我挑两千精兵,要会骑马。”邵树德低声说道。

    “会骑马的主要在左厢,就第一、第二指挥好了,大部分都会,咱们关北的老底子。”野利遇略不假思索道,末了,又惊讶地问道:“大王……”

    “你无需多问。”邵树德说道:“就左厢那两个指挥好了。如果有人不会骑马,从其他指挥挑人换,凑足四千人。再给我六个骑兵指挥。”

    “遵命,我这就去办。”野利遇略也不含湖,立刻应道。

    “先别急着走。”邵树德喊住了他,道:“明日我就北上郓州。我任命你为兖州招讨使,任城诸军,统归你指挥,不得有失。”

    “大王放心,宁可打呆仗,我也不会让这几万人马葬送了。”野利遇略回道。

    “好,去办吧!”邵树德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乾宁五年正月二十五日,邵树德亲自在任城东南的郊野上检阅即将随他北归的军士。

    突将军八千余人、衙内军四千余人、铁林军七千步骑外加银鞍直近八百骑,总计步骑两万出头。

    “突将军儿郎,可还记得年前旧事?”邵树德突然问道。

    众人有些懵,年前的事太多了,说的是哪件啊?

    邵树德也不尴尬,很自如地继续说道:“但随我行,带尔等博取富贵。”

    众人一听,兴奋了起来,大呼道:“突将在此!”

    “哈哈!都是好儿郎,此番若胜,我会给突将军儿郎们一个交代,尔等今后都有好前程、好去处。”邵树德高兴地说道。

    有懂的人立刻明白了。军中有人传闻,夏王称帝后,左右铁林、武威、天雄、义从是四支禁军,现在所有人都在猜测,第五支禁军会怎么整编,如今看来,突将军竟然有机会?

    这可是翻身的大好机会啊!

    “突将来啦!”

    “突将在此!”

    “殿下带我等搏富贵去,等不及了。”

    众军纷纷鼓噪。

    “出发!”邵树德大手一挥,下令道。

第五十八章 过年

    刘鄩抵达了原山一带,扎营立寨。

    这里地控数州,为通衢咽喉,甚为紧要。加之山脉纵横,不利骑兵驱逐,可以掩护他们的行军及后勤粮道,因此选择这里布防是非常有智慧的。

    他带来了步卒万人、骑兵五千,外加临时征集的土团乡夫一万多,总计接近三万兵马。

    战事来得又快又急,动员速度没跟上,到这会土团乡夫总共才征集了三四万人。

    幕府的意思是征集十万以上的土团兵,配合五万多衙军、外镇军作战,与夏贼拼死一搏。

    民间的车辆也在慢慢征缴,马车、驴车、骡车、牛车,通通征集起来,转运各类物资,输往前线。

    国朝初年,做不到这种组织度。

    但在藩镇割据时期,因为武夫掌权,各藩镇组织度大大提升。别的不说,光派人骑马至各地查看田亩情况,鞭打不好好种地或者任由土地荒芜的百姓,就不是一般政权能做到的,故史家在评论武夫治理藩镇时用了一句话:“得民情”。

    武夫政权的优点是比文官更掌握镇内实际情况,势力深入到藩镇的各个角落,控制力强,组织度高,凝聚力强。

    缺点是治理起来简单粗暴,严刑峻法,缴不上税时丝毫不会留情,便是士人门第,也逃不了税,不然武夫上门自取,到时候场面就难看了。

    刘鄩离了益都后,直接给各个大户下了命令,没几天,就陆陆续续有人运着粮过来了。也不用担心这负担全转嫁到了老百姓身上,因为乡间生活着很多武夫家庭,以及跟他们沾亲带故的农户,士绅、大族要是真欺上瞒下了,把本该自己负担的钱粮转嫁到他们身上,下场怕是不太妙。

    毕竟武夫们连节度使都敢杀,杀你一个士绅又咋了?

    说到底,还是得相忍为国。藩镇就是一个国家,有钱的多出些钱,没钱的去卖命换钱,大家凑合着一起过日子,别让外镇的武夫过来祸害咱们。他们劫掠起来,可不会像本镇武夫那么有分寸,可是啥都干得出来的。

    “刘都头,贼将契必章四处活动,劫掠于乡间,咱们是不是动一下?”淄青镇幕府行军司马王师鲁悄声问道:“贼军劫掠之时,一般分作十余股,有的甚至不足千人,咱们找准机会,以多打少,或许可以提振下士气。”

    王师鲁是王师范之弟,生在将校家庭,并非不通兵事。他指出的策略还是很有可行性的,直指飞龙军的死穴——粮食消耗大,需要不断分兵劫掠粮草,劫掠完毕后才能聚集起来。

    而为了提高筹集粮草的效率,一般而言越分散越好,有时候一支筹粮小分队的人数甚至只有几百人,这就有机会了——依托本地武夫熟悉地理的优势,提前埋伏,守株待兔,以多打少,取得战果。

    这其实是当年朱珍、氏叔琮使用的策略,效果不错,也造成了飞龙军奇高的人员损耗率:打了一年多,人换了三分之一到一半。

    “可。”刘鄩惜字如金:“但只许动用你带来的人马。”

    “好!”王师鲁兴冲冲地走了。

    他带过来三千军士,号“宅院军”,是他哥王师范亲自调拨的。王家兄弟几人,是真·兄友弟恭,关系确实比较亲密,王师鲁能有这待遇属实寻常。

    “对了。”王师鲁刚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来说道:“某刚刚听闻朱全忠败了。”

    “怎么败的?”刘鄩一点不意外,问道。

    “坚锐军副使张筠率两千人出战,大败朱友诲,斩首千级。不过随后韩勍又带人找回了场子,败张筠,斩首数百。”王师鲁说道。

    “我知矣。”刘鄩说道:“韩勍是大将,他和王彦章二人应该掌握着朱全忠手下最能打的部队,但也不过寥寥数千之众罢了。这次在坚锐军那里漏了底,接下来谁都敢找他麻烦了。这会朱全忠应该已经丧失信心,要跑了。”

    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朱全忠光靠名字还是能吓住一些人的,但不能漏底。一漏,被人发现没想象中那么厉害,那么接下来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王师鲁匆匆走了,刘鄩又定下心来看地图。

    因为飞龙军的频繁活动,节度使王师范不让他离开青州,而是令其率部南下,在原山立寨,作为益都的外围屏障。

    青州城内还有一万多步骑,都是最近陆陆续续汇集过来的。征集土团乡夫的工作还在继续,到时候城内外有数万军队,基本就稳了。飞龙军再强,也没本事拿下青州,他们只能在野地里打转,以战养战,也就那样了。

    衙内都指挥使王师克率三万步骑西进,其中衙军、外镇军万余、土团乡夫万余,汇合齐州朱琼的兵马,占领了长清县,目前正沿着驿道西进,进至平阴故城一带,战事十分激烈。

    朱琼尚有军七千,又在齐州征兵一万,收复郓州的决心非常大。

    李仁欲的三千骑兵也从棣州南下了,刺史邵播奉王师鲁之命,领着五千步军倾巢而出,一起南下。

    这是打算彻底击败当面的蒲、许二镇兵马一万余人,兵围郓州——听闻坚锐军派了四千军士东行,这是增援过去了,但还是不满两万。

    总体部署没有什么问题,这时候就该尽最大力量,抢先击败一路,然后围攻尚在兖州不得寸进的邵贼。

    但隐忧还是有的。刘鄩的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后方兵力抽调得太厉害了,若契必章绕过密州,突入登州、来州,乡间会完全糜烂。

    “唉!”刘鄩叹了口气:“这仗若由我指挥,不能这么打啊。该用诱敌深入之计,可惜了。”

    ******

    “收拾收拾东西,准备撤。”新占的阳谷县城内,朱全忠将怀里的女人推开,下达了命令。

    正在饮宴的军校们闻言,感觉有点可惜。

    这才往魏博送了一批女人、财货,第二批才刚刚上路,大伙还没抢够呢,这就要撤了。

    不过大伙对梁王是信任的,连破东阿、阳谷,劫夺了大批妇人、钱粮,这都是梁王的功劳,该见好就收了。

    “殿下何急着现在就走?不过小败一场罢了,放心,最近几日,博州又要有人过来了,不下两千,都等着捞好处呢,怎能现在就走?”陈重大着舌头说道:“郓兵都被邵贼杀得差不多了,正好令我等快意。”

    朱全忠闻言笑了笑,道:“陈将军有所不知。邵贼心狠手辣,他围攻任城不下,定然要分兵北上,留降兵继续攻城,正好消耗。此人从不把我们外镇武人当人看,落到他手里,生不如死。呵,扯远了。邵贼分兵之后,精锐至郓州,定然要寻咱们晦气,铁林军之辈,颇为善战,咱们还是避一避锋芒比较好。”

    “这是什么话!”陈重还是舍不得女人、财货,只见他手一用力,怀中赤裸着上半身的妇人立刻痛呼。

    众人纷纷看了过来,哈哈大笑。

    “女人、财货什么时候没有?以后想抢,有的是机会。”朱全忠耐着性子说道:“虽说蒲、许兵被齐人压得无暇西顾,但濮州还有天兴军、寿张还有捧圣军,郓州城内还有数千人马,打下去希望也不大了,不如稳妥一点。”

    说到这里,朱全忠又有些动摇了。

    朱珍暗中遣使而来,表示愿意响应他的号召,据城而降,然后配合淄青、泰宁军大败邵贼,将夏人赶出郓州甚至濮州,并求一州刺史之职。

    朱珍是贪婪的,朱全忠很清楚,这个要求很合理。但他也不敢完全相信朱珍,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

    但怎么说呢,如今这个局势,他已经没有谨慎行事的空间了。若想尽快获得地盘,夺取混乱的郓州确实是最好的机会,很可能也是唯一的机会。

    错过了这次,可真不一定有下次。

    武夫的权力欲不断蛊惑着他,慢慢侵蚀他正常的判断,一时间竟然动摇了。

    陈重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道:“梁王若领着咱们干了这一票,人人德之,交口称赞。以后就都是兄弟了,有事招呼一声,必有所报。”

    朱全忠沉吟良久,突然喊来了蒋玄晖,低声吩咐一番。

    蒋玄晖初听之时还连连点头,到了后面面如土色,但又不敢拒绝。

    “大王……”蒋玄晖可怜兮兮地说道。

    “事若成,许你幕府行军司马之职。将来打下更多地盘,州刺史也可当得。”朱全忠斥道:“这世间的富贵,有哪件是容易的?不冒险能得到?速去。”

    “遵命。”蒋玄晖有气无力地回道。

    刚在身边留了几个美貌妇人,结果又被派去寿张,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回来享用……

    随后,朱全忠又喊来了侄子朱友诲,密语一番。

    刚吃了败仗的朱友诲已经不太敢再与夏贼交手了,听到叔父交给他的任务,顿时喜上眉梢。叔父让王彦章带人配合他押运财货、妇人回博州,这个活轻松,既不用打仗,也是给自家这个团体的未来保留火种,好事。

    “陈将军既如此说,某也不好拂了兄弟们的美意。”朱全忠笑道:“再饮一杯。”

第五十九章 清扫

    铁林军的骑兵们得到了久违的允许骑马的命令。

    因为主力步军在快速前进,队形很散,器械甲胃全放在车上,一旦被人袭击,画面太美,不敢想象。

    三千骑兵散得很开,确保没有敌人能够靠近。如果有人靠近,他们还有义务反冲击阻遏一下——主要针对敌骑。

    斥候发现敌人,有时候即便传回来了军情,也不一定来得及整队。这时候每一刻都十分宝贵,需要骑兵来争取更多的调整时间。

    都游奕使徐浩骑在马上,略略落后邵树德半个身位。

    “全忠帐下王彦章勇武彪悍,善冲阵。你可敢?”邵树德闲着无聊,开玩笑问道。

    徐浩也是老人了,在邵树德面前也不用故作姿态,闻言笑道:“大王,我也不是什么阵都冲的。”

    邵树德大笑。

    徐浩这人,在中原其实挺有名气,至少梁军上下都觉得此人是夏军骁将,勇不可当。

    但邵树德知道,徐浩冲杀用的是脑子。如果敌军阵型紧密,无机可趁,他不会硬来。相反,他则会冲上去表现一番。

    这种用脑子打仗的习惯,也造就了他冲阵、斩将超高的成功率——容易失败的我不冲,胜率自然就高了。

    后朝修史之时,参照前朝资料,估计会把徐浩写作张飞之流的勐将,毕竟他们又没面对面见过,只能在故纸堆里寻找相关资料,自己脑补了。

    “你不如朱瑾。”邵树德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当真爱其勇武。若肯为我效力,什么阵不敢冲?”

    徐浩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笑道:“朱瑾武艺确实比我强,不过战阵之上,靠个人勇武也不成,不然他也不会单骑走免了。大王若实在爱才,大伙便把朱瑾捉了,逼他投降。”

    邵树德又笑。

    朱瑾冲阵的表现可以不看,因为或许有吹嘘的成分。但他在投奔淮南期间,徐知训派刺客深夜刺杀他,五十二岁的朱瑾从梦中惊醒,来不及披甲,持剑与刺客厮斗,将五人一一诛杀。而且看起来还没受什么伤,因为他还有力气在后院中挖坑,将五具尸体埋进去。

    如此良才,若愿降,邵树德不吝厚赏。

    “大王,有军报。”一骑飞奔而至。

    邵树德接过一看,是有关平阴战事的。

    封藏之简略介绍了一下战场情况,简而言之,双方在过去数日之内十余战,互有胜负,多位于齐长城故址至平阴故城一带的丘陵地区。

    末了,封藏之请斩赵岩。

    邵树德面色凝重地仔细看了看理由,主要是赵岩贪生怕死,用兵也无甚法度,屡次失败。忠武军虽然新兵不少,但本不至于打得那么差,罪责全在赵岩身上。

    “赵岩杀不得……”邵树德轻叹了一声:“传令,罢赵岩齐州招讨副使之职,由郭绍宾任此职。”

    文吏开始书写命令。

    护国军现在已不足七千人。封藏之密告,军中暗流涌动,有人鼓噪串联,要求回家。他现在完全靠拉着邵树德的虎皮威吓众人,但这总有个极限。

    忠武军还剩五千多人,即便算上赶来支援的坚锐军四千人,面对几倍兵力的齐军、郓军,还是力有不逮。他们马上就要放弃外围阵地,退守平阴县了,届时贼势会更加猖獗,更加嚣张。

    邵树德对各军剩余兵力比较关注。

    又想消耗这些杂牌,又担心他们哗变,矛盾不已。但你若不消耗,今后杂牌会越打越多,届时都是造反隐患。

    看来,还是得下狠手了,此战过后,得取消一些杂牌军的番号。

    正月最后一天,大军抵达了郓州。

    一路上遇到了敌骑骚扰,但都被击退,大军有惊无险,完完整整地抵达了北线。

    “大王……”郓州城外,父老出城三里相迎。

    邵树德看了一下李唐宾。

    李唐宾立刻禀道:“末将并未安排,郓州父老自发出城迎候大王。”

    “我信你。”邵树德笑道。

    “大王,为我等报仇啊!”

    “大王,数年前朱全忠便攻我郓镇,那会还好,此番再来,杀戮过重,直如秦宗权一般。”

    “梁人都不是好东西,杀光梁人。”

    “可怜我女儿,嫁到东阿,而今不知所踪。”

    父老们七嘴八舌,形容哀戚,见者为之动容。

    虽然不太厚道,但邵树德心中还是下意识冒出了一个念头:现在知道我的好了吧?

    老子一年军费开支那么多,还要发抚恤,把军士们喂得饱饱的,就是为了有底气约束军纪——有一说一,你钱都不发足,是没有充足的底气来约束军纪的,好军纪必须靠丰厚的收入来维持,不然没人鸟你。

    “诸位请起。”邵树德双手虚浮,道:“全忠此贼,堕落至斯,取死之道也。听闻还有数千魏兵南下劫掠,这次一并剿了,还郓镇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大王,为我等报仇啊!”远处一堆乌泱泱的人大声道。

    “那是谁?”邵树德问道。

    “东阿、阳谷二县逃过来的百姓,还有一些是寿张的。因为风传捧圣军使朱珍已降全忠,寿张百姓害怕遭到屠戮,也有一些跑了过来。”李唐宾回道。

    “杀光梁人、魏人!”

    “大王,我苦练武艺多年,带我去报仇吧。”

    “大王,我乃郓镇军校,王夜袭之时,仓皇逃遁。今迷途知返,带我一起去吧。”

    “不能保护家人,要这条命甚用!大王,我从朱瑄那边逃归,今只愿报仇。”

    “诸位——”邵树德扬了扬马鞭,军士们四散开来,让吵吵嚷嚷的人群住口。

    邵树德下了马,缓步而行,道:“梁人亦非全是坏人。”

    说罢,拍了拍身边一名军士的肩膀,道:“吾之突将军儿郎奋勇厮杀。下郓州之后,不曾劫掠百姓,不曾杀伤人命。此皆忠贞勇士,吾深爱之。”

    可恶,又被他装到了——附近的突将军士卒本来有些灰头土脸,此时听了,人人感佩。

    “我既下郓州,郓州百姓皆吾赤子,赤子有恨,自当抚慰。今欲讨伐朱全忠,有血性的武人,可随我同往,敢不敢?”

    “敢!”一开始声音还杂乱无章、稀稀落落,但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嘹亮。

    “应募军士,可至州衙报名。”邵树德宣布道。

    “大王,我将行至濮州的两千郓兵也喊回来了。”进城途中,李唐宾禀报道。

    这厮有头脑啊!

    邵树德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朱全忠和魏人做下这等恶事,郓镇降兵别无选择,现在只能团结在邵圣的旗帜下,一起讨伐朱全忠和魏人。

    “带我去看看降兵。”邵树德吩咐道。

    两千郓镇降兵都是在卢县投降的,这会住在一处军营内,喧哗不已。

    “列队,点名。”有衙内军的军官闯入军营,下令道。

    两千人动作不算慢,一会就空着手集结完毕了。文吏按册点名,一个不少。

    邵树德在突将军士卒的护卫下,径直走到降兵面前。

    “东阿、阳谷之事都知晓了吧?”他问道。

    众人脸上多有气愤之色,很显然有不少人在当地有亲人或朋友。

    邵树德拉起一人之手,道:“看你手上的老茧,拉弓射箭七八年了吧?连家人都护不了周全,这弓不练也罢。”

    他又走到另外一人面前,一拳擂在他胸口,斥道:“身材如此魁伟,桑梓涂炭之时,又有何用?”

    “百姓烈日下躬耕,养活尔等,你却不能保得他一家老小。”

    “终日吹嘘,勇武绝伦,真要用到你们的时候,个个不顶事。”

    “除夕夜饮酒吃肉,都是民脂民膏。百姓心甘情愿缴税,是为了让你保他安宁,你他妈有什么用?”

    “若无我麾下儿郎坐镇郓州,郓州也被屠戮了。还他妈反我吗?是谁保了你等家人?”

    “还他妈反我吗?”

    邵树德一个个走过去,连打带骂,毫不留情。

    郓镇降兵面有愧色,不敢接触他的视线。

    还有人直接哭了出来,跪在地上,道:“请夏王带我去报仇!”

    他这么一说,更多的人跪了下来。

    “报仇?”邵树德冷笑道:“我有突将军勇士,便不劳你等了。你们一个个反我时挺有劲的,真要对付魏兵之时,却怂得狠,要你们何用?不如让别人来帮你们报仇。”

    此言一出,郓兵愧色更浓,呼啦啦一大片,几乎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固请道:“请夏王带我等报仇。”

    “打朱全忠和魏人,要拼命的……”邵树德说道。

    “我等皆愿死战。”

    “厮杀之时,但皱一下眉头,不劳夏王动手,甘愿自裁。”

    “恨不能此时便与贼人拼命。”

    众人纷纷说道。

    “我治军很严,你们怕是受不了……”邵树德又说道。

    “愿尊奉号令。”

    “谁若怪话连篇,我等自将其了账。”

    “这条命卖给殿下了。”

    “入了军,便要离开郓州了。”邵树德继续说道。

    “殿下所说,我等皆应。”

    “好,大丈夫一言九鼎,谁若反悔,狗都嫌弃。”邵树德大声道:“我素爱勇士,敢与魏人拼命的勇士,无须跪。”

    哗啦啦,一群人都站了起来。

    “将他们尽数编入突将军。”邵树德吩咐道。

第六十章 朱瑄

    已经是二月二春社节了,但春耕还没开始。

    战争就是这样,其负面影响不仅仅在于直接杀人,还在于对稳定秩序的破坏。而这,往往会杀死更多人。

    寿张县城内,朱珍仔细听取着幕僚高劭的汇报。

    “朱全忠要我袭范县?”朱珍冷哼一声。

    “是,他并不信任我们。”高劭回道。

    不信任是正常的,人家四十多岁的人了,一生摸爬滚打,死人堆里滚出来的,会信你空口白话,亲自过来?

    说不得,投名状还是要的。

    “大王已经整军出发了,明日就能抵达阳谷,突将军、衙内军一万多精兵强将,朱全忠那些乌合之众,如何抵敌得住?便是那三千多魏人,多半也要倒霉。”朱珍一拍桉几,长身而起,左手不自觉地抚在了刀柄之上,道:“看来没希望了,只能——”

    高劭点了点头,并无异议。

    “来人,把蒋玄晖请来。”朱珍下令道。

    片刻之后,住在馆驿的蒋玄晖便被请了过来。

    朱珍还没有表露出什么恶意,但蒋玄晖已经脸色苍白了,只见他眼珠子乱转,浑身僵硬,走起路来姿势很别扭。

    “蒋判官,你我也是老相识了。”朱珍叹了口气,道:“既有旧,便不忍让你死得不明不白。明说吧,朱全忠不来,只把你当个替死鬼丢过来试探,事前你就真的没有一点察觉吗?”

    蒋玄晖一听,放弃了最后一丝侥幸,毫不犹豫直接跪下,道:“朱公请饶我一命。”

    “而今郓州到处都在风传我降了朱全忠,不把你当众枭首,外人如何看我?”朱珍摇头道。

    蒋玄晖急道:“朱公不能杀我啊。我妹夫是张全义,夏王非常器重。朱公聪慧,应是明白的。”

    其实他想说的是,夏王十分宠爱张全义之妻储氏,还让这妇人替她生了两个孩子。但为尊者讳,有些事不能说得那么直白。夏王心中,定然对张全义有愧疚,你就这么杀了我,或不是什么好事。

    朱珍微微有些迟疑,但还是摇头道:“不够。”

    蒋玄晖为了活命,也豁出去了,道:“我还知道朱全忠的很多秘事。罗弘信欲引其为援,助其子罗绍威当上节度使,但朱全忠私下结交魏将,图谋甚大。”

    “够了。”朱珍摆了摆手,道:“这些话不用和我说,你自去和夏王说吧。”

    蒋玄晖大喜,浑身几乎和虚脱了一样。

    “传令,将馆驿包围起来,除驿卒外,悉数捕杀,悬首于城门。”朱珍下令道。

    “遵命!”很快有捧圣军军官奉命执行。

    “朱全忠,哈哈!”朱珍又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只听他说道:“真是老而昏聩,又贼心不死。果是我认识的朱全忠,到死都不肯放弃。”

    蒋玄晖陪着干笑了两声。

    高劭捻着胡须,笑眯眯地看着蒋玄晖。

    人为了活命,当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朱全忠真的老了,识人不明,用人不当,活该倒霉。

    ******

    天空又下起了鹅毛大雪。北风劲吹,天寒地冻,但却浇不灭郓镇将士心中复仇的火焰。

    突将军已经扩充到了一万三千余人,多出来的四千余都是郓镇将士,一半以上是降兵,另有接近两千人是新募勇壮——他们也不是毫无战斗力,至少技艺还看得过眼,显然平时多有苦练,但却没机会当兵。

    二月初三,大军抵达阳谷郊外。

    看着一个个几成废墟的村落,即便是毫无瓜葛的梁地军士也大为摇头。

    那些滑州人咋就那么狠呢?将人杀光了有什么好处?没人种地,没人织布,没人养牲畜,没人打制铁器,没人给你转运物资,武夫怎么活?我们又不是流寇,我们是坐地虎,干下这种事,基本和秦宗权无异了,任地被人看轻。

    “大王,贼人已鼓噪出城。”有斥候侦察后回来禀报。

    “儿郎们,贼人知我大军前来,非但不远遁,反而还敢出城挑衅,你们说怎么办?”邵树德抽出佩剑,问道。

    “杀了他们!”夏王都抽出剑了,这么明显的暗示,还有什么好说的?杀就是了!

    “杀!”一万多人毫不停顿,加快脚步向前冲。

    牵马步行的骑兵再度上马。这是来自铁林军的三千军属骑兵,由都游奕使徐浩率领,当先出发,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邵树德身边还有银鞍直、铁林军左厢两个指挥以及衙内军一部,累计近万人,连同突将军一起,浩浩荡荡杀向阳谷。

    朱全忠此时正在城头。

    其实,按照他的本意,是万分不愿意打这仗的。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的部队虽然已急剧膨胀到两万多人,但战斗力比起之前不增反降,让他头疼不已。

    底子其实就是亲兵及踏白都两千多骑,这是比较精锐的。另外王彦章手下那七千人也还凑合,马上成军就要三年了,王彦章练兵、治军也挺有本事,上了阵并不至于一触即溃。

    他以这九千多人为底子,在滑州拉丁入伍,迅速扩张到两万余,但随即被夏将蔡松阳击败,损失了部分人马,遁入魏博境内。

    随后倒是有了一段难得的整顿时机,他也确实花了大力气。但毕竟时间尚短,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成效。

    南下入郓州之后,又强征了一些丁壮入伍,但这些人满怀仇恨,虽然也参与了烧杀抢掠,让他们尝了尝甜头,但终究不太可靠,打不了硬仗的。

    他把目光投向了正在城外列阵的魏人。

    三千多博州武夫,都是经制之军,器械精良,看着挺能唬人的,也确实比他手下的人能打。但朱全忠征战多年,目光何其老辣,知道这些博州武夫饱掠,已经没了死战之心。若非被追上了,不方便跑路,估计他们根本没兴趣打。

    朱全忠转头看了眼侄子朱友谅。朱友谅点了点头,示意放心,一旦事有不谐,立刻跑路。

    他特地收拢了不少快马在手里,还有以前亲兵都的老底子,定护得梁王周全。

    原野之上已经出现了夏军的身影。

    他们从城东而来,浩浩荡荡。风雪之中看不太真切,但看起来有两万人上下,且骑兵不少,士气也很高昂——废话,冒雪追杀而来,士气能低吗?

    夏人远道而来,体力上有所亏欠,这仗——应该能打赢吧?

    朱友谅看了看正闹哄哄列阵的滑州兵,突然间心里就没底了。他找来亲信,让他再检查一下马匹和器具,并模拟好转进路线。

    “冬冬冬……”稍事休息片刻之后,双方都有些不耐,几乎同时擂响战鼓,准备冲杀。

    “突将何在?”邵树德不顾亲随劝阻,让人打起他的大纛,拔剑大呼道。

    银鞍直指挥使杨弘殷死死盯着对面的敌军,一步不敢稍停,紧紧跟在邵树德身后。

    这是夏王东征以来第二次冒险了。

    主帅亲临一线,这是李克用的风格吧?

    “突将在此!”一万多人齐声怒吼。

    “杀!”邵树德宝剑前指。

    “杀!”突将军士卒如下山勐虎一般,直冲而上。

    最前面的是四千郓镇武人,满脸恨意,杀气冲天,一副老子不活了,要与你同归于尽的感觉。

    对面打头阵的是三千余博州武夫,领头的十将陈重,一看就觉得不对劲。但双方针尖对麦芒,大阵迅速移动都对上了,此时根本不可能退,只能硬着头皮厮杀了。

    “杀魏狗!”

    “还我阿爷命来!”

    “魏狗受死!”

    双方前阵将近八千人撞在一起,长枪互捅,刀斧相加。

    毫无悬念,烧杀抢掠饱了的魏博武夫直接被击溃了,几乎连一个照面都没顶住。

    “不准退!”陈重一咬牙,带着十余亲兵上前。

    “杀了他!”更多的郓镇武人主意到了他,一瞬间数十把长枪捅了过去。

    甚至还有人不要命,直接上前抱住了陈重,任凭锋利的剑刃砍在自己身上。

    “疯子!”陈重试图甩脱抱着他的郓兵,但没有成功。

    很快,无数刀斧扑头盖脸招呼在他身上,脑袋都被砸凹陷了下去。

    再勐的武将,遇到这么不要命的士兵,也断没有任何生路,能逃得一命都是烧高香了——单骑走免,也是一桩技术活,没那么简单的。

    杀气盈天的郓兵奋勇上前,浑似天兵天将一般,将看似紧密无比的博州兵的军阵给冲了个七零八落。

    魏人溃了。

    又不是在保护自己财产和家人,值得这么拼命吗?

    郓兵手提刀斧、长枪,毫不停顿继续追杀。

    他们很多人的体力其实到了阶段性的瓶颈,但精神亢奋之下,没人停下来,没人感到累,只觉得多杀一个魏人,都能告慰亲族好友的在天之灵。

    “好勐……”邵树德已经登上了一处高台,看到这副场景也十分吃惊。

    若当初郓兵都这般拼命,便是把天雄军调来,怕也啃不下。

    一夫搏命,数人束手,古人诚不我欺也。

    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头,都是经年训练的武夫,装备也差不多,谁还比谁差了不成?真要调动军士的积极性,让他们敢效死拼命,这战斗力就要重新评估了。

    还好他们都被我PUA了,不然的话……

    “追!不要让任何一个贼人逃走!”邵树德下令全军压上,追亡逐北。

    “大王,这里离大河并不太远,若贼人逃回博州,要不要追?”突将军军使康延孝问道。

    “追!便是追到博州城里,也要把这帮兔崽子杀光!”邵树德瞪了他一眼,道。

    “是。”康延孝毫不犹豫,立刻传令。

    杀到博州去,好大的气魄!但他总觉得,夏王似乎早就考虑过这么做了,这里面一定还有事情,没那么简单。

第六十一章 谈条件

    大军离开了郓州,南下钜野。

    邵树德亲自带队,计有银鞍直、突将军及衙内军一部合计近一万五千人——留守寿张的突将军已经返回郓州归建。

    正月初八,大军抵达钜野县东北的待宾馆扎营。

    邵树德在银鞍直骑士的陪同下巡视了一番敌城。

    这是一座四四方方、城周不过数里的小城。城东四里多有个寨子,位于大野泽之畔,与城池遥遥相对。

    大野泽在钜野县东五里,南北三百里,东西百余里,为《尔雅》十薮之一。

    “寨子修得很讲究,然大野泽冰封,却是白费力气了。”邵树德笑道。

    大野泽是个好地方,水面极其辽阔,为古济水所汇,而今济水航道亦经此泽。到了宋代,因为黄河决口,洪流滔滔而下,与大野泽“合兵一处”,淹没了大片农田、城镇,洪水一直漫溢到郓城、寿张之间的梁山脚下,形成了面积更大的梁山泊。

    大野泽水产丰富,附近有国朝修建的灌渠,是非常好的农业地带,郓州深受其利。

    这是一处大有可为的富饶之地啊,至少在农业时代是这样没错。

    “三天了,野外贼兵也清剿得差不多了。给葛从周传令,明日午时之前,不攻破那个寨子,提头来见。”邵树德一甩马鞭,打马回营。

    葛从周被临时任命为都指挥使,统率龙骧、广胜、神捷三军约三万人,屯于钜野西、南、东三个方向,独留城北,标准的围三阙一。

    邵树德率一万多人南下后,可供钜野守军逃窜的空间更小了。

    根据葛从周提供的消息,钜野守军约四千,去掉部分没能及时归队的人,大概还有三千在城中。守将是柳存,他可能征发了城中丁壮,人数应该不止三千了,但也不会太多,五千顶天了。

    这个数量的军士,很明显挡不住数万夏军的围攻。更何况朱威被杀、郓州被占的消息传了过来,城中人心惶惶,士气大为削弱——没有人想死,事实上邵树德南下的部分原因是柳存求见。

    但不知道怎么搞的,在他南下这几天,派进钜野的使者又被赶了出来,看样子城中守军意见不一,很难说谁占到了上风。

    攻寨的命令下达后,葛从周不敢怠慢,立刻下令驻守城东的神捷军王檀率部进攻。

    百盟书

    神捷军现在有八千人上下,在广胜三军中人数最少。王檀、华温琪二人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葛从周在消耗异己,但眼下这个情况,他们不敢有任何废话:夏王在看着呢。

    战斗在午后打响,神捷军副使华温琪亲自带队,勐冲勐打。

    邵树德安坐营中,对战斗的过程不甚感兴趣。几十万人大战的场面都经历过了,这种万把人的攻防战实在很难搏得他的注意力。

    “大王,护国军攻占平阴。坚锐、忠武二军收取阳谷、东阿,进占济水关,兵围卢县。”杜光乂现在充当了参谋的角色。

    在濮州待了那么长时间,他现在对战争的理解也十分深刻了,分析起来头头是道:“飞龙军已弃守长清县,南下进入兖州境内,兵锋直指来芜。此地紧要,兖兵不少,朱瑾也不敢放任飞龙军攻克之,定会遣兵往救。”

    来芜是兖州属县,虽然屡置屡废,但城池规模不小,也比较新。

    这座城市以金属冶炼业为主,有铁冶十三、铜冶十八、铜坑四,还产锡。县西北十余里开有普济渠,农业还不错。这竟然是一个工农业基础都很好的县份,朱瑾是捡到宝了。

    “就这么办,先调动兖兵,让他们没心思插手其他地方,过阵子再料理他们。”邵树德说道:“兖州乃兖镇精华,我与朱瑾的大战,定然发生在那里。”

    泰宁军节度使辖兖、海、沂、密四州,但后三州人口加起来都没兖州多,农业、商业、手工业更是没法比。朱瑾若丢了这里,大势去矣。

    “淄青镇王师范这会应也在召集军士,准备出征所需物资了。”杜光乂又道:“齐州,是我与敌军争夺的关键。”

    更准确地说,因为地形、交通等因素,齐州是最适合作为战场的,对双方而言都是如此。

    “这三个藩镇,淄青镇实力最强,最富裕,兵最多,但郓、兖二镇最死硬。若能击破朱瑾,单独一个平卢军好对付得很。”邵树德评价道:“青镇军士很久没见血了,打他们就要快。若能在几次大战中歼灭其主力,他们会很快丧失信心。但若拖延的时间长了,让淄青军士逐渐适应了战场,那么反而比郓、兖二镇难啃。”

    “大王胸有成竹,仆佩服之至。”杜光乂真心实意地说道。

    夏王用兵二十年,现在眼光十分老辣了。初到一地,通过种种细节,就能判断出很多东西,初出茅庐的将领做不到这点。

    “大王。”银鞍直指挥使杨弘殷走了进来,禀报道:“寨子攻下了。”

    “哦?这么快?”邵树德有些惊讶。

    “大王来了,自然没人再敢偷奸耍滑。”杜光乂说道。

    杨弘殷看了他一眼,暗暗皱了皱眉。

    邵树德脸色不是很好。杜光乂的意思很明显了,他没来之前大家都在偷奸耍滑。

    他不会轻易相信杜光乂的话,但觉得这种现象多多少少是存在的。

    “随我出营看看。”他立刻起身,出了大帐。

    营寨内已经插上了王檀的将旗,不一会儿,就有军士来报:神捷军斩首千级,俘六百,还有数百贼人溃散,已派人追击。

    “城内守军可曾出击?”邵树德问道。

    “不曾。”

    邵树德心里有数了。他看了杜光乂一眼,杜光乂额头上渗出汗珠。

    城头隐隐有鼓噪声传出。

    康延孝上前道:“大王,贼军可能出城,或可暂避一下。”

    “有突将军儿郎在此,我何惧耶?”邵树德看了看后面严阵以待的军士,大声说道。

    咳咳,邀买军心,几乎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夏王殿下可在,某柳存,乞当面一叙。”城头突然响起了高亢的声音。

    邵树德示意了一下,杨弘殷会意,策马上前,道:“殿下在此,柳将军可是欲降?”

    城头沉默了好一会,半晌后,那个高亢的声音再度响起:“殿下若能善待郓镇军士,我等降顺未尝不可也。”

    “如何个善待法?”杨弘殷继续问道。

    “吾知殿下一言九鼎,乃信人也。若殿下答应不裁撤郓镇军士,不断了大伙的生计,我等立时开城请降。”柳存回道:“若不能,虽自知必死,亦会上下一心,固守到底。”

    “消灭多少郓兵了?”邵树德问道。

    “六千多人总是有的。”杜光乂回道。

    邵树德算了算,钜野大概还有三千正儿八经的军士,卢县不到三千,再去掉齐州的人马,估计散落在野外的也就两三千人了。

    郓镇两万多军士,被他这么一番奇袭,稀里湖涂就到了绝境。

    “让柳存出来见我。我不伤他性命,纵是谈不成,也放他回城,说话算话。”邵树德说道。

    杨弘殷很快将意思传达到了。

    城头又是一阵沉默,久久没有动静。就在众人等得有点不耐烦的时候,城门突然打开了,数十骑鱼贯而出。

    杜光乂、康延孝、折逋泰、杨弘殷四人都用惊叹的目光看着邵树德。

    邵树德笑了笑。二十多年言出必践,从无毁诺,连敌人都信你,这信誉确实好。

    柳存挥手止住了欲跟他一同上前的骑士,翻身下马,将弓梢、佩剑、马槊都交给了亲兵,步行向前。

    及近,银鞍直的将士上前几步,搜检一番后,将柳存放了过来。

    “见过殿下。”柳存躬身行礼。

    “柳将军安好。”邵树德拱手回礼,问道:“柳将军可知城外有多少兵马?”

    “四五万人总是有的。”柳存想了想后,回道。

    杜光乂看了他一眼,心下暗道:知道有几万大军围城还要死守,真是一帮贱骨头!

    “汝何为不降?听闻贺瑰与你相善,他在濮州为将,家有高宅豪第,妻妾十余,儿女满堂,你若守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何必呢?”邵树德问道。

    柳存叹了口气,道:“非我欲死守,实不忍将士们断了生计。”

    邵树德冷哼一声,还是没被打够!

    历史上被朱全忠揍了十年,最后油尽灯枯,也老实了。这个时空,从三朱翻脸到大顺二年夏军东出,撑死被揍了五年。最近七年,他们战事不多,反倒缓过一口气来了,还是欠揍。

    “你想怎样?”邵树德问道。

    “殿下若能许我等继续从军,愿表殿下为天平军节度使。”柳存说道。

    “还在郓州当兵?”

    “正是。”

    邵树德暗暗思索。

    这应该不光是郓镇军士的想法,而是郓、兖、青三镇武夫的集体想法。甚至推而广之,河北诸镇的武人们也是这个诉求,只不过他们的要求还要更高——他们只能接受附庸。

    还是挨揍挨得少了!

    历史上乾宁四年(897),郓、兖二镇惨遭失败,余众投降朱全忠。老朱当时兵已经不少了,但没有裁撤此二镇军士,而是到了898年才开始大整编,将二十多万人马压缩到了二十万以内。

    郓、兖二镇军士应该也没讨着好,被老朱驱使着南下攻杨行密,清口之战损失惨重,回来后一番整编,应该没剩几个人了。

    “我欲攻河东,征调郓镇军士,你等可愿随行?”邵树德问道。

    柳存一窒。

    “滚!”邵树德怒道:“什么玩意,也敢跟我讲条件。滚回去,我这便下令攻城。城破之时,郓镇军士,寸草不留。”

    “滚!”康延孝等人怒道。

    “滚!”突将军士卒以槊杆击地,齐声吼道。

    九千人的齐声怒吼蔚为壮观,声浪直冲云霄,钜野上下一时为之失声。

第六十二章 以为成例

    君王一怒,伏尸百万。

    柳存失魂落魄地回去后,大军立刻开始攻城。

    邵树德亲自提着一把刀,立于阵前。

    龙骧、广胜、神捷三军担任主攻,哪个不尽力,偷奸耍滑的,银鞍直立刻将其军校绑来,邵树德亲自动手,斩于纛下。

    没有任何退路了。

    汴梁降兵们即便心里再不服,也知道这会不是发难的好时候。夏王不知道施了什么迷魂汤,突将军现在过分恭顺,俨然成了狗腿子,想造反也有点怕那帮凶人过来镇压。

    突将突将,你当这个军号是随便起的么?

    钜野城上下,尸体坠落如雨。

    郓镇军士也算是久经战阵了,面对如此凶勐的攻势,依然有些吃不消。

    广胜三军成军还不满三年,更是从没经历过这等残酷阵仗,打着打着士气就有点崩。不过在看见大纛下五六个血淋淋的人头后,又硬起头皮继续攻城。

    双方军士的死伤速度十分惊人。打到天色将黑时,神捷军已经退下来重整,他们先攻营寨,复又攻城,这会只剩五千多了。

    葛从周更是满头大汗。他擅长的是行动如风的快速闪击战,在运动中击败敌人,攻城这种呆仗是他最不愿意打的。

    但如今手下这帮兵,指望他们如同当年的老部队偷越壶关时那样转战数百里,基本是不可能了,完成不了这样的战术动作,反倒是攻城还凑合,毕竟不需要啥本事,敢死就行了。

    入夜之后,邵树德下令突将、衙内二军席地而坐,吃些食水,其余诸军继续攻城,不得停歇。

    康延孝等人知道,这是他们要上阵的信号,吃完饭后就在那里养精蓄锐,默默等待着。

    亥时三刻,龙骧军又一波攻势被击退。但守军也到强弩之末了,已经被两次攻上城头,死伤惨重。

    “突将何在?”邵树德突然问道。

    康延孝一个激灵,立刻回道:“突将在此!”

    “突将在此!”九千军士齐声高呼。

    “攻城!”

    “遵命!”

    康延孝扒了衣甲,在寒风中亲自擂鼓助威。

    突将军副使折逋泰披三层甲,拣选两千精兵,亲自带队冲了上去。

    “冬冬冬……”康延孝遥望着城头,头顶如蒸笼般冒着热气,鼓声越来越急促,彷佛催命一般。

    突将们如汹涌的海潮拍向了城池。

    一通鼓罢,已顺利冲破敌军拦截,攻上了城头。

    两通鼓罢,战场已转移到了城下。

    三通鼓罢,城门轰然打开。

    “杀!”整装待发的三千突将军士卒蜂拥而入,冲进了城内。

    片刻之后,已有人飞奔至大纛下,献上了柳存的人头。

    邵树德将其扔在火堆里,道:“俘获贼兵,军校皆斩。军士连同其家人,发配青唐。”

    “殿下,未曾俘获到贼人。”前来报讯的军士紧张地回道。

    邵树德一愣,好吧,方才是他说寸草不留的。昏了头了,属实被这帮人恶心坏了。

    “将其家人流放。”他吩咐道。

    “遵命。”

    城内还隐隐有喊杀声传出,不过已经是尾声了。

    邵树德又吩咐银鞍直入城。

    杨弘殷会意,这是让他们进去看着点,约束下军纪,别搞出屠城之类的事情来。

    艰难以来,除了黄巢、秦宗权外,不管战争打得多惨烈,各藩镇军阀底线维持得很好,没有屠过城,至今已经一百多年了。

    夏王爱惜羽毛,不想成为第一个,出身大族的杨弘殷如何不知?

    下达完命令后,饿着肚子等到现在的邵树德回大帐休息,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入城。

    街道上五步一岗,民宅内都有军士进去,安保措施十分严格,防止有人刺杀。

    胡真、葛从周、王檀、华温琪、张归弁、谢彦章等将纷纷前来拜见。

    “诸位打得都不错。”邵树德肯定了广胜三军的表现,道:“有尔等在,郓镇翻不起大浪来。全军休整两日,等待补给。一俟粮草运抵,便发兵攻兖州。”

    “谨遵大王之命。”胡真带头应道。

    下一步攻兖州,而不是其他什么地方,这是在众人预料之中的。

    郓、兖比邻,近在迟尺,从来没有只打一个的说法。

    在清理完郓镇的反对势力后,全军便可与朱瑾展开决战。

    邵树德一点不害怕失败,因为他现在输得起一次、两次乃至三次,容错率太高了。

    广胜诸军数万人,即便被人成建制歼灭,他也一点不心疼。而如果没有被人歼灭,反而在残酷的战争中逐步攻灭郓、兖、青、徐四镇的话,那么他们的素养、士气、战斗力也将登上一个新台阶,可以作为主力部队使用了。

    “大王,卢县降了。”突然之间,有信使进来禀报。

    “恭喜大王。”胡真又是第一个跳出来,笑着贺道。

    葛从周等人暗骂,纷纷出列恭贺。

    “给封藏之下令,将降兵南调。若敢鼓噪作乱,尽斩之。”邵树德下令道。

    原则上来说,郓镇军士他是一个都不想要的。柳存等人担心得没错,邵树德手下武夫太多了,实在不想多养,经济压力太大,而且郓镇武夫也不如其他地方的武人驯服。

    但两万多人呢,不可能尽数诛杀。事到如今,邵树德想了很久,觉得还是要消灭一部分,遣散一部分,吞并一部分,慢慢消化兼消耗。

    郓镇武夫的处理,其实可以慢慢形成一个成例。魏博、成德、沧景、易定、幽州这五个河北藩镇,其军士更加桀骜,可以看做强化版的郓、兖、青武夫。

    魏博的反复横跳葬送了后梁,后唐的灭亡与魏博、成德也脱不开关系。朱全忠、李克用、李存勖三人都没能彻底搞定河北藩镇,可想而知难度是相当大的。

    邵树德决定先拿相对简单的郓镇练练手,积累下经验,免得在征讨河北时出昏招。

    打败那些武夫并不治本,铲除割据土壤才是最重要的。

    ******

    “传令下去,诸县、镇、寨婴城自守,不得浪战。”兖州理所瑕丘县内,朱瑾下达了命令。

    他对飞龙军太熟悉了,太清楚他们的打法了,对这支部队十分忌惮。

    来芜是重地,飞龙军打不下来。他们现在所做的,只不过是想调动兖兵前去救援,然后在半途伏击罢了。这一招,契必章在梁地玩了很多次,打得地方上的州县兵不敢出境,只能在本地活动。

    他已经遣使至青州,请求王师范一起出兵,同时也警告了他们着重注意飞龙军,而不是什么铁林军。

    “邵贼虽突袭拿下郓州,但郓镇并未陷落,他还得花时间收拾整顿地方,这便是咱们的机会。”朱瑾说道:“我意已决,与青州联兵,与夏贼战。”

    “我等听大帅的。”阎宝、胡规、康怀英等将纷纷说道。

    “王师范兵未至,咱们可先打一打刘知俊。这厮正在围攻任城县,孤立无援,先将他击败,解除一路威胁。”朱瑾胸有成竹地说道:“阎都将,你拣选一万军士,沿途征集丁壮,攻夏贼龙虎军。他只有八千人,给我狠狠地打。”

    “遵命。”阎宝应道。

    “等等。”朱瑾想了想后,又道:“我观刘知俊也不是什么纯良之辈。他若愿降,不妨招诱之。”

    “遵命。”

    “胡规!”朱瑾又道。

    “末将在。”

    “你去趟沂、海、密诸州,征召军士,带回兖州。”

    “遵命。”

    “康怀英!”

    “末将在。”

    “你留守兖州,征发丁壮协助守城。”

    “遵命。”

    三人都拿目光看着朱瑾,看样子朱帅要亲自动手了。

    “我自领骑军出战,去找找邵贼的晦气。”朱瑾一脸决然地说道:“现在需要有人给他添点麻烦,挡着他一下,不然郓镇怕是很快就要被平定了。”

    兖镇骑兵,曾经被梁军消灭了大半。但发展至今,又有了四千多骑的规模,能发挥极大的作用了。

    “大帅,邵贼亦多骑军,还是要谨慎一些。”康怀英劝道。

    “别无他法了。”朱瑾叹气道:“这仗就得这么打才行。我自领精骑北上,会一会夏贼诸部。只要撑到王师范的兵过来,局面就会有很大的改观。”

    “王师范还要多久才出兵?”有人问道。

    “快了,我堂兄已经带着数名随从返回郓州,招募亡散,对付邵贼。”朱瑾说道:“郓州虽破,但郓地百姓、官员、武夫可不一定向着邵贼。外地人来统治郓镇,对他们而言不是什么好事。若没机会就罢了,而今三镇一同反邵,机会还是很大的。”

    “至于齐兵,元宵节后就会大举出动。”朱瑾又道:“邵贼压力倍增,郓州局势肯定又会有新的变化,反正我不信他能很快稳定局势。对了,魏州那边想办法联络一下。听闻朱全忠带着一万多人马屯于澶州,这次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若能说服朱贼南下攻滑州,则邵贼手忙脚乱,愈发难打。”

    “大帅如此安排,我等便放心了。”

    “最好让魏人也出兵,把握就更大了。”

    “不,让李克用率军南下才是最釜底抽薪的一招。”

    “别管外人,咱们这次和邵贼好好拼了。他不给咱们活路,咱们何必客气。”

    “好了,这些事可以日后再说。”朱瑾双手下按,止住了众人的话,道:“当务之急是先杀败刘知俊,以及解除来芜的威胁。总之,跟邵贼拼了。”

    “拼了!”诸将七嘴八舌道。

第六十三章 一顿操作猛如虎

    朱瑄蜷腿坐在破旧的祠堂内,侃侃而谈。

    祠堂内外有五十余名军士,就像信徒一样,认真听着他的宣讲。

    “咱们郓镇以前过的是什么样子?”朱瑄说道:“朱全忠被邵贼缠住后,疆界遂宁。幕府每春则劝农,及夏,至各县比较民之稼穑,见莠不去者必挞之,见滋长如云者赐酒茗以厚之,故得民情,钱粮不缺。”

    众人听了微微点头。

    请问,生活在武夫治理的藩镇是怎样一种体验?

    大体上分两种。其一是悉数委托给“毛锥子”、“地方大户”,让他们帮着治理,武夫只管要钱粮,其他不问。

    其二是部分或深度参与地方治理。

    考虑到不是所有武夫都有文化的,他们治理地方非常简单粗暴。

    就像朱瑄说的,春天的时候吼一嗓子,让大家赶紧忙活农事,别耽误了。

    到了夏天,武夫们就下乡至各州、各县,走马察看田里的农作物长势,见到不好的,直接把人揪出来,拿鞭子就抽。见到长势好的,赐以财物。

    其实不光郓镇,当年张全义也是这么做的。

    当众鞭打和酒肉绢帛赏赐,你选一个。反正武夫们骑着马一路看过来,地里麦苗长得好不好一清二楚。

    武夫们甚至还审桉,更是简单粗暴到极致。

    五代时安重荣审桉,有父母来告儿子不孝,他直接抽出剑扔在地上,让父母把儿子杀了。老父颤抖着说“不忍也”,母亲却拿起剑追杀儿子。安重荣让他们停下,仔细询问一番后,得知儿子并未不孝,而母亲则是后妈,于是令他们滚出大堂,在母亲转身离去时拈弓搭箭,将她射死。

    画风如此,无F可说,无力吐槽。

    “郓镇是咱们郓州武夫的郓镇,钱粮财货都是咱们自己的。自己人怎么分都好说,但不能让外人来分。”朱瑄继续说道:“李四郎,你是军官,还占着平阴令的职务,一人领两份钱粮,若邵贼前来,可有这般好事?”

    “没有。”李四郎回道。

    都是武夫当国了,那么武夫占官现象当然十分严重,一人身兼军职和政职事常有的事,有的军官参与地方治理,有的不参与,但不管怎样,两份俸禄是要领到手的。

    当年段秀实一人身兼数职,他特地向朝廷上表,说只领一份俸禄,圣人十分感动。

    但段秀实毕竟是少数,大部分武夫还是很看重钱财的。一个县令一年三五百缗钱,谁舍得放弃?

    “金三,你虽是军士,但去年除了几个节日外,还加领了不少赏赐,若邵贼来了,可有这般好事?”朱瑄又问道。

    “没有。”金三回道。

    普通军士虽然没法占官,但以这年头的风气,节度使也不至于亏待了大家。正常几个节日发赏是固定的,另外还会时不时加赏,即便没有战争。

    在河北那些藩镇,武夫更加桀骜,不加赏简直不可思议,分分钟把你换了,军中再选举一个懂事的节度使上位,给全体武夫谋利益。

    郓镇武夫为何讨厌朱全忠?因为他管得太严了,把钱粮都控制在自己手中,不许武夫插手地方政事,除非有他的任命。

    帐下军士也不得串联闹饷,否则军法从事——他威望很高,一手缔造了梁军,不会轻易迁就武夫,这就很让人讨厌。

    邵树德与朱全忠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们没有继承旧的藩镇军队,而是自己白手起家,重新打造的部队,说一不二,威福自专,武夫们没有足够的议价权,只能上头给多少钱粮就是多少钱粮。

    所以,对郓镇武夫来说,邵贼也很讨厌。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没说的,和他干到底,除非——除非实在打不过。

    “邵贼就像朝廷,拼了命地想搜刮郓州。”朱瑄笑道:“昔年河北声教所不及,朝廷能收取的两税十分有限,有时甚至收不上去。省下来的财富,都是大伙自己的。咱们如今就是河朔三镇,要对抗抢咱们钱粮的邵贼。”

    “大帅,你说怎么办吧?”有人一副愤满之色,说道。

    朱瑄听到“大帅”二字十分舒爽,笑道:“郓镇三万武夫,算上家人,这便是十余万口。尔等还有亲朋好友,郓镇一半人是支持咱们的。”

    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道:“兵还是太少了。我从青州带来了千余骑,不过这会还在齐州没过来。尔等先分头行事,召集帮手。不管有没有当过兵,都没关系。咱们郓镇武风浓郁,底子都很好,先把队伍拉起来。另者,邵贼杀过来不过七八日,根基不稳。地方官吏还是咱们郓州人,多去联络联络。地方豪族那里,也不要放过,咱们一起合力,在邵贼背后给他搞个大场面。届时其军心动荡,必然站不住脚,只能灰熘熘撤走。”

    众人听了连连点头,觉得朱帅说得没错,确实可以配合兖人、齐人,给邵贼来一下狠的。

    朱瑄含笑看着众人,又说了一些别的注意事项,这才让人散去,分头行事。

    当然,他是明白人,可不像普通武夫那么头脑简单。事实上在他看来,如今的情况已经十分恶劣了。

    邵贼奇袭郓州,斩杀朱威,当真是神来之笔。随后马不停蹄,分兵各处,麻利地围剿分散在各处的郓镇武夫——他们才是郓镇“独立自主”的根基与土壤。

    邵贼手段如此黑,如此酷烈,可见他对郓镇武夫也没什么好看法。

    他宁愿收编梁军降兵,都不要郓镇武人,还不能说明问题么?他是在断郓镇的根。

    “妈的,就干了又能咋的?”朱瑄一拍大腿,怒道:“邵贼又不是三头六臂,还能怕了他不成。”

    ******

    雪后冻得硬邦邦的驿道上,人喊马嘶,热闹非凡。

    朱全忠骑在一匹骏马上,遥望远方。

    敬翔、李振、蒋玄晖三位心腹环列左右,这是他仅有的谋士和心腹了——韦肇留在魏州打点诸般事务。

    王殷、王彦章、朱友谅、韩勍以及新近赶来的朱友诲下在各支营伍中,他们现在是朱全忠身边仅有的“大将”了。

    一万七千多步骑,就是他现在全部的本钱了。

    “寄人篱下,看人脸色,日子难过啊。”行了一段路后,朱全忠突然叹道。

    几位亲信都不言不语。

    最近梁王的心情很差。南边传来消息,邵贼淫辱了王妃张惠,还要带着她去汤池玩乐。

    敬翔至今仍记得当时的场景,梁王脸都绿了,差点暴怒杀人。

    最近突又有消息传来,说这是假的,邵贼根本没去广成泽,而是去了郓州,正旦夜突袭破城,杀了节度使朱威,如今应该正与兖人、齐人纠缠不休。

    但梁王听到这个消息时丝毫没有高兴的意思。因为邵贼天天住在王府、睡在王府,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他全家女卷是什么下场。

    此仇不共戴天!

    好在梁王仍有理智,知道不可为儿女情长之事蒙蔽了心智,如今最重要的事情是摆脱寄人篱下的窘境,取得一块地盘再说。

    罗六哥再热情,那也只是暂时的,他未必养他们一辈子。再者,六哥的身体每况愈下,镇内暗流涌动,时不时有人串联。如果六哥故去,武夫们又要进行公推选举了,届时新上来的节度使还会养他们吗?这可不一定。

    于是,在一番商议之后,梁王做出了决定,东行博州,火中取栗。

    罗弘信对此无可无不可,事实上他也没多少心思理这事了,只是嘱咐博州方面提供钱粮器械供给,方便梁军行动。

    于是,他们就出动了,而今离博州理所聊城县只有数里之遥。

    “再加把劲,到了博州就有热饭吃,热汤喝了。”朱全忠收拾心情,策马前后驰骋,大声道:“在博州休整一番后,咱们伺机而动。郓州富庶,今已被邵贼所据,咱们杀过去,财货、女子任尔取之。”

    军士们一听,士气有所提振,脚步也快了起来。

    敬翔闭上了眼睛。

    曾几何时,梁王严加约束军士,不得伤害百姓,违令者斩,故梁地军民德之。

    可到了这会,竟公然宣传郓州有钱有女人,可以去抢,以鼓舞士气,堕落得无以复加,和巢军差不多了。

    但他也知道,梁王没有办法。

    罗弘信只让他们吃饱,财货偶尔给一些,大为不足。

    短时间内还好,但拖得久了,保不齐军士们就跑路了——没有钱,还想让我打仗卖命?

    这一万多人是梁王最后翻身的本钱,他异常珍视,绝对不愿意散掉。因此,出去抢地盘是必然的,宜早不宜迟。

    向西抢河阳,不敢。因为夏贼的天雄军过去了,这支军队战力强横,过去无异于自取其辱。

    向南进入滑州,也不敢。因为他们刚被贼将蔡松阳赶跑,有所畏惧。

    那么就只有向东了,先到博州补给,然后向南过黄河,挺进郓州,暂时只有这一条路了。

    博州很快就到了。

    刺史的态度不冷不热,粮草给了,器械给了一部分,钱帛没有。

    朱全忠不以为意,亲自带人出城南下至黄河北岸,查探敌情,打听消息。

第六十四章 坐不住

    黎明的天空布满了灰色的阴云。偶尔见到几颗晨星,一闪一闪的,显得是那样的寂寥。

    一大早就有人聚集在城门外。

    马车上放满了冬菜,这是城内大户订购的。

    数十头羊被赶在一起,咩咩叫着,时不时低下头,在严霜中寻找枯黄的草根啃噬。

    很遗憾,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它们不能吃顿好的。留守的武夫大爷们想吃肉了,这些羊活不过今天。

    还有人赶着几大车木炭。伐薪烧炭是个苦活,也挣不到什么钱,一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在干了。

    年轻人?年轻人一有机会就拿着根木矛在比划。当兵永远是底层百姓最好的翻身机会,不用怀疑这一点。

    没有机会当兵?等那帮老武夫死一批就有机会了。

    话听起来很残酷,但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当年朱全忠打过来的时候,老武夫一批又一批被歼灭,机会不就来了么?

    “听说郓州被夏贼攻破了啊。”等待开城门的时候,众人闲极无聊,随口扯起了闲篇。

    “你从哪听来的?”有人问道:“郓兵那么凶,全被干了?”

    “爱信不信。城里的兵都去西边打仗了,你看不出来?”

    “唉,可惜了我齐州儿郎,个顶个的棒小伙,不能保卫桑梓,却去为郓人拼命。”

    “我等也是郓人啦。齐州失陷这么多年,青州也没什么说法,好像睡觉了一样。”

    “哼哼。青州人来了,你当城里那些兵将就认那个王大帅么?”

    张温默默听着商徒们的对话,暗中哂笑。

    哪有什么郓人、齐人、兖人、青人?只有本地人和外地人。

    齐州被占了这么多年,最早来的郓兵早就本地化了,与齐州兵将互相联姻,结为亲家。大伙继续发财,做人上人,日子和以前相比没什么变化,谁当节度使、刺史又关我屁事!

    唔,也不能这么说。郓镇战事频繁,齐州武人上阵的次数多了,这或者是他们不满的地方。但都这时候了,你就是再归顺王师范,一样逃不了战争。

    夏王一来,武夫们遍地哀嚎。他要拿走财权,要遣散军队,日子怕是难过哟。

    聊了一会之后,众人也没什么可聊的了。有人拿出胡饼开始吃,有人闭目养神,有人清点货物。

    城市的正常运转,离不开乡村。如果不是特殊情况,不可能封闭城池。

    “开了,开了!”突然有人喊了起来。

    张温、董章对视一眼,装模作样开始收拾车上的木柴。

    “吱嘎!”守门的军士有气无力的将城门推开。

    几个人挥舞着刀鞘,将靠得过近的商徒向外驱赶,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远处突然响起了马蹄声,所有人都一惊。

    “有贼人!有贼人!快关城门。”一骑快速奔来,大吼道。

    他胯下的马儿几乎跑脱了力,嘴角溢出白沫,眼见着就要不行了。

    “孙二!是孙二!”有军士惊呼道。

    “孙二,怎么回事?”一名魁梧大汉上前,抓住孙二的马缰,问道。

    “赵队头,快关城门!北边有大队贼骑出现,速度很快。”孙二从马上翻滚下来,背上还插着一支羽箭,焦急地说道:“武大郎他们几个都死了,被贼人捕杀,就我一人跑了回来,快关城门。”

    赵队头稍稍迟疑了一下,似在权衡。

    商徒们在一旁听了,也不管真假,有人想立刻进城躲避,有人想调头回乡下,一时间吵吵嚷嚷,乱做一团。

    “关门!”赵队头大吼一声,下定了决心。

    “呼!”一杆投矛飞至。

    赵队头的身体直接被带飞了出去,摔倒在地上,眼神之中满是不可思议。

    “还愣着干什么?动手!”王郊从柴堆里又抽出一根投矛,瞄了瞄后,再将一人钉死在地上。

    “动手!”张温从柴堆下抽出长柯斧,董章也拿出了一杆短矛。

    旁边还有十余人,见状纷纷抽出横刀、铁剑,还有人在给步弓上弦,一下子从商徒变成了杀气腾腾的武夫。

    城门口的守卒完全惊呆了。有人反应过来,大叫着往回跑,试图去关城门,但很快又被投矛带倒在地。

    王郊从别人手里接过一张上好弦的强弓,掂了掂后,抽出羽箭,左右连射。

    “他妈的,射得真准!”张温冲到瓮城内,一边赞叹,一边挥舞长柯斧,左右横噼。

    斥候孙二抽出横刀,试图上前阻挡一下。董章一声不吭地冲了上来,挺矛将其捅死。

    “跟上来!”他怒吼道。

    有人拉过来一辆马车,堵住城门。其余军士手持步弓跟了上来,都是精挑细选的勇士,步射贼准,连番施射之下,守卒几乎伤亡殆尽。

    路的尽头已经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

    疾驰一夜的武夫们强行打起精神,压下了身心的疲惫,冲到城门近前之后,纷纷下马,开始披甲。

    王郊已经跳上了堵门的马车,手里握着两根血淋淋的投矛,死死盯着街道的尽头。

    张温看着有些佩服,但随即又很恼火,怎么能让人比下去呢?没说的,他绕过马车,冲到了前面。

    先期赶到的五百军士已经披完甲,挺着长槊列队冲了上来。

    他们将堵门的马车拉开,鱼贯入城。

    王郊也披上了一层铁甲,左手持弓,右手拿着投矛,左射右投,勇不可当——今日死在他手下的敌人,怕是在十个以上了。

    反应迟缓的齐人终于赶过来增援了。

    数百人乱哄哄地从街道上冲了过来。铁林军第一指挥五百甲士加快脚步,与敌人迎头杀在一起。

    男人之间的碰撞在第一时间就分出了胜负。

    齐兵被打得溃退了下去,横七竖八的尸体铺满了街道。其实仔细观察的话,你可以发现双方正面交锋的那一刹那,倒下去的人其实差不多的,但强军就强在见惯了生死,可以忍受更高的伤亡,因此只这一下,就决定了成败。

    城外还有大队骑军在靠近。

    铁林军两个指挥四千步战勇士陆陆续续抵达。不用任何人做动员,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披完甲取完器械之后,身背认旗的军官大声呼喊,然后墙列而进,冲进城内。

    王郊带着五百人冲在最前面。他惊讶地发现遇到的抵抗十分微弱,敌人器械杂乱,士气参差不齐,连军服都没做到统一,这都是什么兵?

    “杀他个人头滚滚!”王郊高举投矛,“呼”地一下砸了出去,正面一名贼校。

    “杀他个人头滚滚!”铁林军甲士们齐声大喊,加快脚步冲锋。

    贼人遭到突然袭击,没有及时反应过来,又打成了汴州那种添油战术。铁林军甲士横推进去,墙列而进,刀斧齐下,几乎没人能挡住他们一击。

    随着涌进城内的夏兵越来越多,历城县的易手已成必然。

    “吱嘎!”南城门被打开了,朱玭带着数十骑,仓皇逃遁,不敢北顾。

    原野上响起了马蹄声。早就等候多时的铁林军军属骑兵纷纷上马,开始加速。

    “贼将可识得爷爷?”徐浩手持马槊,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朱玭回头看了一眼,疯狂扬鞭远去。

    徐浩也加快速度,认准了他追杀过去。

    二人一追一逃,很快跑出去了几里地。

    “呼!”徐浩用马槊够了够,没够着,气得摘下兜盔,用力向前掷去。

    朱玭不防还有这种“暗器”,一不留神被砸在脑袋上,眼冒金星,速度缓了一缓。

    徐浩大喜,拍马上前,一槊刺下,直接将朱玭挑了起来。

    “哈哈!终于抓到你了。”徐浩甩了一甩,朱玭的尸体轰然落地,砸出了一个人形雪坑。

    邵树德率后续人马停在了齐州城外。

    “才斩首七八百级?守军这么少?”他有些惊讶,随即又明悟:这是没来得及动员大批乡勇,不然凑个几千守军没问题。

    看样子,齐州主力已经倾巢而出,屯于平阴了。朱琼可能看到朱威曾以齐州刺史发迹,入主郓州当了天平军节度使,妄想复制这个过程?

    平阴县那个地方,聚集了很多贼军啊。

    邵树德回忆了下平阴县的地形:县城北临济水,黄河在县北十里,有春秋时齐国平阴故城,在县东北,还有齐故长城,西经平阴县城,东经平阴故城南,长城已废弃,但重要关口(比如防门)还在。东面是泰山山脉之西端,西临河、济交流之汇口。

    这样一个地方,骑兵是冲不起来的,不是被山脉所隔,就是被济水、黄河以及一些城寨所阻。

    左传襄公十八年,晋侯会诸侯之师伐齐,齐侯就在防门御敌。

    西临水,东阻山,这样一个地形,天然利于防守,之前河中、忠武二镇兵马也是在这些地方反复争夺,失败后方才退入县城固守。这会已被淄青、齐州兵占据,想复制汜水之战没有可能——你的骑兵还在过河或爬山呢,就被敌人发现了。

    但这并不代表没有办法对付王师克、朱琼、朱瑄等人。

    军中粮草还有多少?一个多月罢了,最多不超过两月。有本事不要挪窝,老子先把齐州诸县给拿下,把各条道路给断了,你吃土去吧。

    “在城墙外扎营,明日再入城。”邵树德下令道:“另,遣使至各禹城、章丘、临邑等县,令其来降。”

第六十五章 安顿与练手

    “组建郓、齐二州州兵,员额各三千。王郊任齐兵指挥使,野利克成任郓兵指挥使。”进城之后,邵树德立刻下达了命令。

    所有人都用羡慕的目光看着王郊。

    王建及轻飘飘的一句话,被夏王记在了心里,然后就飞黄腾达了——当然,机会来了,你也的把握住才行,不然就弄巧成拙了。

    在天雄军当个步兵指挥好,还是在某州当个州兵指挥使好,很难说得清。

    单纯从前途角度来考虑似乎不太好。州军指挥使相当于衙军的十将,是一州的军事主官天花板,不可能再升了。再升,那就得进幕府当衙将,在夏王越来越重王府、轻幕府的大背景下,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如今也没几个藩镇幕府了,天平军节度使必然会是个摆设,你给谁当衙将去?

    但正所谓具体事情具体分析,郓、齐这种有长期战争任务的“边地州郡”,州军指挥使是要长期参与战争的。比如河南府州兵,在进攻梁地时非常活跃,多次上阵,首任指挥使马嗣勋就升上去了,到黑矟军担任都虞候,原天雄军将校何檠担任指挥使,目前该部四千余兵马镇守洛阳,但随时可能北上进入孟怀作战。

    齐州东有淄州,南为兖州,北可通德、棣,必然是要上战场的。

    郓州与之类似,如果对魏博用兵,郓州州兵也要上战场。

    在这些之外,地方任职的军官也更容易实现“财务自由”,这是很容易想象的事情。

    其他藩镇,幕府衙将都想着去支州当刺史。夏军军官当刺史的少,而且也不容许你有太大的兵权,但还是有很多人想去干这个职务,都不需要你贪墨,有太多合法渠道捞钱了——做官不图富贵,你图啥?从小花费无数精力练就的武艺,吃了无数的苦,长大后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得官后难不成是为百姓服务?那我何必这么拼。我躺平当百姓,别人来服务我好不好?

    “谢大王提拔栽培。”王郊立刻出列,大声回道。

    “亲兵都马上要赶到了,我给你两百人,你再从铁林军中挑三百。”邵树德说道:“此五百人是为齐州州郡骨干,昨日俘齐兵千人,全交给你,给我好好整顿一下。员额不足之处,接下来慢慢补全。”

    俘虏的千名齐兵,不遣散继续当州兵,就收入来说肯定要下降一大截,因为齐州六县不再是他们的自留地,可以随意吸血。

    但总比被遣散要好。打了败仗的人,如果这点落差都接受不了,那邵树德不介意全部屠光,他早就对这些人反感透了。

    一千五百缺额,五百用来招募没有机会当兵的本地人,一千先留着,邵树德手头一堆杂牌军需要整顿、消耗、遣散,每一个名额都很宝贵。

    “齐州得了,还有禹城、临邑、临济、章丘、长清五县,尽快收取。”邵树德吩咐道:“但不得分兵,派少许人马威压一下即可,若愿降,则令其输送粮草、财货至齐州,若不降,也不要强求,后面再收拾。”

    战争中的各县,本来就是墙头草。有时候投向你,然后看你撤了、败了,他又投向别人,你回来了,再投向你,这都很正常,很常见。不要苛求人家的忠诚,乱世之中,新得之地,人心未附,哪来绝对的忠诚?

    邵树德敢肯定,即便齐州剩余诸县这会投向他了,待敌大军一至,这些县还有很大可能改变立场。

    大家都这样,不要试图较真他们的忠心,不存在的,装湖涂就行。

    “催一下突将、衙内、天兴诸军,加快速度赶往齐州。他们不来,这仗没法打。”

    “继续联络飞龙军,契必章难不成上山当草贼了?”

    “问问野利遇略,阳门桥贼寨还要打多久?我何时能听到捷报?”

    “将铁骑军东调至宋、曹、单,朱瑾偷袭我大军粮道,甚为可恶,将突入境内的贼骑一一剿杀。”

    “武兴、固镇二军从徐州撤围,退回宿州,先把杨行密在淮北的钉子拔了。”

    “淮宁军怎么回事?怎么连朱延寿之辈都有胜有负?寿州稳得住吗?”

    “义从军抓紧合练,时间不多了。”

    齐州衙署之内,邵树德一边翻阅牒文、听取汇报,一边下达命令。

    战场越来越大,战线越来越多,要处理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从处理的过程来看,邵树德还是将郓、兖、齐看作首要战场,力求取得突破,可以腾出大量兵力、粮草。

    王郊离开了衙署,所有人都对他侧目而视。

    他微微感受到了一点压力,不过没说什么。接下来最重要的事情是尽快把齐州州军的架子搭起来,让将士们信服你。

    王郊想了想,四平八稳慢慢收服人心太慢了,还是得战场上手底见真章。

    带人去攻下几个县,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

    齐州陷落的消息通过军传驿站体系很快发散到了四面八方。

    益都城内,王师范将刘鄩喊了过来。

    刘鄩不是很满意。在打仗呢,你把我从前线喊回来,有点儿戏。

    王师范似乎没有注意到刘鄩的脸色,道:“不是说邵贼打仗四平八稳,跟个老乌龟一样么?他现在怎么尽出这种奇招?”

    刘鄩被问住了,想了半天后,方道:“用兵之法,本就应做到羚羊挂角,无迹可寻。邵贼以前兵多,故用兵持重、保守,今带着一群降兵、杂兵,自然要出奇招了,不然怕是打不开局面。”

    “先是元旦夜借着风雪掩护,奇袭郓州。这会又绕道魏博,攻占齐州。邵贼不出这两招,怕是这会还顿兵于郓州城下,无有寸进。”王师范长叹一口气,道:“老实人玩起花活,吓我一跳。”

    刘鄩默然。

    郓、兖二镇武夫的抵抗意志是母庸置疑的。朱全忠打了那么多年,决战都赢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但就是啃不下来,邵贼也不可能有任何意外。所有人都等着他聚集二十万大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压过来,结果他给你来了这么一出。

    “魏博都是死人么?往常耀武扬威,夸耀武勇,结果就是这副德行,拦都不知道拦一下。”王师范又叹道:“沧景卢彦威估计也吓得够呛。若夏兵再往北走一段,就进入德州了。”

    “大帅,棣州空虚,若义昌军夺占,眼下这情况,怕是难以收回。”刘鄩提醒道。

    棣州以前就是义昌军属州,卢彦威要是起了歹心,吞下去也是大有可能之事。

    王师范点了点头,道:“我欲遣兄长率兵三千北上,征集棣州乡勇,如何?”

    “可也。”刘鄩答道。

    王师范之兄王师悦,目前是登州刺史,派他北上棣州,王师范比较放心。而且,他对兄长也比较愧疚,当年父亲去世前将帅位给了只有十六岁的他,而不是年纪更大的兄长,王师范觉得不太好意思。

    登州穷困,母亲说了好几次了,王师范考虑是不是趁机把棣州给兄长算了。邵播那个人,幕府天天有人说他的不是,王师范现在也起了疑心,干脆让他去登州算了,与兄长换个位置。

    “齐州那边……”王师范犹豫了一下,道:“不如撤兵?”

    刘鄩大惊失色,道:“大帅,数万人马,怎么撤?”

    “撤往兖州,可行?”王师范问道。

    刘鄩想了想,道:“撤往兖州,还不如造浮桥过河,退入魏博境内。大帅,一万多人马呢,不可轻掷。衙内兵精粮足,粮草足可支两月,如果在乡间多征集一些粮草,甚是可以支持更长时间,不可轻言撤退。大帅,末将愿率军攻齐州,重新打通粮道。”

    王师范讪讪而笑。

    关键时刻动摇了,实在是担心弟弟师克的安危。他想到了过去天天写文章痛骂邵树德的事情,又觉得遣使乞盟的可能性不大。

    “君若走,淄青防务交给谁?”王师范问道。

    “衙将张居厚勇勐善战,可将兵权尽付于他。”刘鄩一点不介意把自己掌握的大军交到别人手上,他已经开始认真思考如何击败夏人,重新打通齐州的那条大驿道。

    “另者,或可遣使至兖州。”刘鄩又补充道:“请朱公发兵北上。夏贼当面之敌甚少,并力击之,或有奇效。一旦攻破平阴,进至卢县、郓州一带,则邵贼满盘皆输矣。”

    “善。”王师范说道:“本是我去救朱瑾,哪有他安坐如山的道理,这便遣使而去。”

    兖州朱瑾的局面不算太坏,他现在与夏贼僵着了。让他出兵北上,可能性还是很大的,这从以往他与朱瑄、时溥的联动就能看得出来,朱瑾有大局观!

    “大帅,吴王杨行密遣使而至。”王、刘二人刚准备结束谈话时,亲将入内,禀报道。

    刘鄩神色一动。

    杨行密的兵可不少,实力犹在齐镇之上。他屯兵淮上,邵贼也拿他没办法。

    这也是个有大局观的人,若他肯出兵相助,则局面会大有改观。

    不过,还是的看李克用啊。何怀宝、米志诚怎么还没到?若有河东精卒至,甚至可以把邵贼围在齐州,让他败亡身死,为天下笑。

    “让使者进来吧。”王师范整了整衣袍,吩咐道。

第六十六章 好消息

    长清县东北境,大队骑兵出现在了驿道上。

    春天已经到来,野草、花儿争先恐后从路旁冒出。休养生息了数月的农田里,已经有人在忙活了,春小麦陆陆续续播种而下,寄托了农人一整年的希望。

    无论仗怎么打,日子还要过下去的。

    但大队骑兵的出现还是让他们惊慌失措,农人们犹豫再三,还是仓皇离开了农田,连农具都没来得及拿走。

    定难军军使魏博秋有些无奈。他都下令不许践踏麦田了,但这些农人依然视他们为洪水勐兽,外镇武夫就这么可怕吗?

    他一甩马鞭,进了丰齐驿。

    丰齐驿位于长清县东北四十里,其地在汉代为茬县,济水经县西二十六里,城北有茬山,因得名。

    国朝天宝年间,更名为丰齐县,元和十五年省入长清县,隶齐州。

    离开禹城渡口后,定难军一路南下,本欲快速攻克长清县,不果,于是退而求其次,将全军分成数十股,至乡间筹集粮草。

    二月十五当天,一支筹粮小分队在济水附近遇到了敌军骑兵,双方展开了短促激烈的战斗,然后各自分开。

    战事至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夏军绕道魏博奔袭齐州,是石破天惊的一击,这会淄青镇上下一定正在想尽一切办法调整战略部署,见招拆招,以挽回劣势。

    魏博秋果断改变了自己的作战任务,以迟滞、拖延敌人可能的撤退行动为主,争取把敌人主力挡在长清以西,等待几天后突将、衙内、天兴等军渡过黄河,南下齐州,彻底封死敌人的退路。

    丰齐驿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仓储基地,大量“征集”来的粮草屯于此处。战事紧急,魏博秋也管不了长清百姓会不会挨饿了,粮食有多少收多少,先存着再说。

    而在西边数十里之外,两支骑军的战斗正在渐趋白热化:新老两代蕃人,在济水之畔兜着圈子骑射。

    定难军都虞候符彦超带着整整一千骑立于远处。

    所有人都披上了甲胃,席地而坐,等待命令。

    辅兵手里牵着缰绳,肩上扛着长长的马槊,一眼不眨地看着前方。

    两千余骑在战场上纵横驰骋,纷飞的羽箭之下,不断有人栽落马下。

    拓跋仁福部三千骑,最初几乎全是回鹘及沙碛党项,现在多了很多淄青武人,战斗方式也变得多样化了,马槊冲锋、骑马射箭等等,应有尽有。

    定难军以河西蕃部为主,骑射为主,现在也多了一些近战搏杀的本事。

    双方棋逢对手,厮杀不休,战了不过一刻钟,已经各自损失数百骑。

    “上马,冲一下!”符彦超站起身,下令道。

    千名骑兵几乎在一瞬间起身,踩着马镫上了马背,甲叶子哗啦啦作向。

    大旗已经打起,马槊斜向前举,蹄声渐渐密集,一千骑如长龙般冲上前去。

    拓跋仁福带着亲兵杀透重围之后,撤向长清县城方向。

    符彦超追近之后,城头上有强劲的弩失射下,十余个倒霉鬼惨叫落地,于是大旗一挥,队伍又绕了回去,在远处列阵。

    “四姓家奴,敢不敢一战?”符彦超手持长槊,驻马在高坡之上,大声问道。

    将士们轰然大笑。

    拓跋仁福为宥州刺史拓跋思恭之侄,后投奔草原上的鞑靼部落,复降邵树德,最后又跑到了淄青镇,在王师范帐下效力,可不就是四姓家奴么?

    拓跋仁福已经上了城头,闻言一点惭愧的意思都没,大声道:“逞口舌之利有何用?郓、兖、齐三镇,光衙军就十一二万人,征兵之后,大军三十万。邵树德才几个人,就敢来攻我?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吧,齐州必为他的葬身之地。”

    说罢,掣出长弓,一箭射出。

    不知道是本身射术不精还是被风吹偏了,势大力沉的一箭没射中符彦超,而是把他身旁的亲兵带落马下。

    定难军的士卒们见了又是畏惧又是佩服。

    草原人,最佩服这种射术精准的勇士。拓跋仁福这一手,搏得了他们的欣赏。

    “郓镇已灭,将士归心,今齐州亦克,尔等后路皆断,还能退往何处?”符彦超下意识想撤,但他压住了自己的本能,继续稳坐在马背上,大声道:“不如降顺,夏王仁德,定不伤尔等性命。”

    “别听他胡说。”拓跋仁福嗓子都喊破音了,道:“邵贼养了那么多兵,不想养更多了。诸君且看他东征所带兵马,多为降兵降将,驱策他们攻城消耗,弃身于锋刃之端,眼都不眨一下。如此心狠手辣之人,会让你们继续当兵吗?不可能的!君等除了杀人,可会种田?若被遣散,怕是要衣食无着,家人嗷嗷待哺,苦不堪言,不如和邵贼拼了,让他知难而退。”

    拓跋仁福这番话还是起了效果。

    之前军中有传言,说邵贼让梁地降兵数千人屯田,降兵不愿,于是尽屠之。

    又有传言,邵贼今年要罢泾原、陕西、奉天三镇,三镇兵将举家前往青唐屯田,世世代代不复见中原。

    还有传言,邵贼喜用关西兵,征服诸镇后,当地军士一律罢遣,武夫成了乞丐,吃了上顿没下顿,不得不典儿卖女。

    这几个传言,半真半假,听起来可信度不低,于是人人自危,都怕落到这副田地——说句实话,这些人世代当兵,父死子继,真不会其他营生,很多人都住在城里,家里也没置办什么田产,一旦当不了兵,真不知道怎么过。

    “狗贼!”符彦超到底还是个少年,不如拓跋仁福这只老乌龟狡猾,骂了几句后便带人退走了,继续遣人看着各条大小道路,别让人贼人偷越了。

    ******

    济水之上,数条浮桥通向北岸。

    浮桥已经建好很长时间了,士兵们来往两岸,筹措粮草。

    平阴县的百姓已经逃散一空。不仅仅因为战争,他们家里几乎所有人的粮食、财货都被抢走了,再不跑吃什么?

    于是,浩浩荡荡的难民潮涌向西边的卢县、郓州一带。

    留守卢县的郭绍宾、张筠只有两千余兵,不敢放他们进城,只散了一些军粮,让他们得以勉强果腹。

    衙内军副使韩洙也没有开城,而且军粮颇为不足,无法赈济太多的百姓。

    幸好捧日军从汴州押运一批粮草抵达郓州,这才不至于让这些百姓饿死。

    捧日军没有再返回,而是屯于郓州城外,等候下一步命令。

    朱珍的捧圣军则开往濮州,接替天兴军留下的防务空缺,防备魏博大军南下。

    平阴城东的王师克不知道夏军的具体部署,但他学过兵法战略,知道在这个情况下,夏人已经在进行兵力集结了。

    一场包围战,在迂回断你后路之后,正面战场也会大肆集结兵力,展开进攻,最终令你两面承压,全线崩溃。

    “浮桥要赶紧修。”王师克刚刚坐下喝了两口茶,旋又起身,走了几步后,又坐了下去。

    什么叫坐立不安,这就是了。

    淄青镇节度副使、王师范的头号幕僚就坐在他的身旁,默默啜饮茶水。

    这位幕僚的名字能把人雷死:李嗣业。

    但他却是个文人。因为此时的风气,会耍耍刀剑,玩玩骑射,但与晋阳的盖寓一样,武人出身,最终当了十几年文职幕僚。

    朱琼、朱瑄也来了。朱瑄还算镇定,不言不语,但朱琼明显很着急,心神不定。

    “这仗不能打了!”朱琼嚷嚷道:“兖州朱公亲率大军北出,都在中都县南为夏贼击退,很显然,邵贼在往北线增兵。待其大军集结完毕,我等怎么办?走又不能走,战又不能战,岂不全军覆没?”

    朱瑾大军被击退是两日前的消息了。

    据闻其带着五千步骑出兖州,征集了数千土团乡夫,浩浩荡荡北上,结果与夏贼遭遇,一战败北,又退回了兖州。

    具体的战况他们也不是很清楚,兖州使者也不愿多说,只说朱瑾率军奋勇冲杀,“斩夏将十余”,这才“全师而还”。

    王师克、朱瑄、朱琼等人自然不信,他们私下里都觉得夏贼怕是早就盯着兖州,就等兖兵出动呢。朱瑾吃了这次亏,又缩回去了,这倒没什么,但那支夏军呢?番号是什么?是不是铁林军?如今又去哪里了?一概不知。

    “朱使君,事到如今,我等还是要同舟共济。你想回齐州,我理解,但贵部一走,势必动摇军心,届时为夏贼所趁,大伙都讨不到好去。”王师克耐心安抚道:“不管是走是留,都要做好准备。我已遣人在河上造浮桥,实在不行,便过河至博州。魏人总不至于喊打喊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令我等借道回去不是问题。”

    “怎么能过河至博州呢?”朱琼怒道:“而今该杀回去啊,直接攻齐州。邵贼迂回,能有多少兵?多半都是骑军吧?能守屁的城。平阴向东,巫山、陶山、隔马山、茬山,山势连绵,并不利于骑兵驱驰,我等大队步卒回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回去,邵贼必然无处可去,单骑走免,怎么能去博州呢?”

    “朱使君稍安勿躁。”王师克当真是好脾气,甚至可以说没脾气了,依然劝道:“我也没说一定去博州,多做一手准备总没错的。而今不是在商量嘛,不要急。”

    “你不急,我急!”朱琼怒气稍敛,但还是说道:“我部将士的家都没了,你让他们去博州,信不信立刻炸营?”

    王师克张口结舌,不说话了。

    “晋王大军何在?”沉默了半天的朱瑄突然问了一句。

    晋王李克用遣何怀宝、米志诚、安福顺、安福庆、安福迁等将率步骑万人救援郓、兖、齐三镇。之前与他们通过消息,当时还在邢州境内,这会不知到了何处。

    五人之中,以何怀宝为主将,安福迁、米志诚二人副之,有邢洺磁征战多年的步军,也有沙陀骑兵,阵容还是很强大的。

    五将之中,米志诚的箭术当为一绝,在晋军中都颇有名气,而安福迁及其子安重诲骁勇善战,勇冠三军。李克用确实够意思,当年梁军攻郓、兖时,就屡次借道魏博派遣援军,这次夏军攻郓、兖,他又派人来了,为了遏制他结义兄弟的野心。

    “晋军?”王师克一愣,又陷入了纠结之中。

    老实说,他之前其实已经想熘了。但听朱瑄这么一说,又有点犹豫。

    朱瑄的赌性比较浓,因为他已经没什么可输的了,只听他说道:“不如再等等。我军粮草充足,先守上一段时间,或者遣兵继续攻城,等到晋军来援,给夏贼一个惊喜,大败之。”

    其实朱瑄还有一层隐含的意思没说:攻城消耗点土团乡夫,粮食就更够吃了。

    “这……”王师克脸一皱,迟疑不绝。

    “衙内。”李嗣业突然起身,道:“仆请斩朱瑄!”

第六十七章 奔袭

    李嗣业一番话,震得帐内众人目瞪口呆。

    朱瑄霍然起身,手已扶在腰间刀柄之上。

    王师克的亲兵见状,纷纷掣出横刀,将朱瑄围了起来。

    朱琼也勃然变色,悄悄退往营帐口。

    “这是做什么?”王师克反应了过来,立刻起身,推开亲兵,拉住朱瑄的手,道:“朱公还请坐下。”

    说罢,又扭头看向李嗣业,斥道:“朱公骁勇善战,与夏贼拼杀到现在,从未气馁,李副使何出此言?”

    若不是李嗣业是父亲王敬武及兄长王师范都倚重的心腹,王师克都要怀疑此人通夏了。

    “衙内。”李嗣业拱了拱手,面不改色地说道:“朱瑄包藏祸心,欲害我青州武人,便该将他斩了。”

    王师克刚把朱瑄按在胡床上坐下,李嗣业这话一出,朱瑄又站起了身,对他怒目而视。

    王师克的气力如何比得过朱瑄这等骁将勐人,差点被撞了一个趔趄。

    不过他一点也不羞恼,道:“住口!”

    李嗣业根本不停,继续说道:“此时便该撤走。衙内带过来一万五千兵马,若丢在此处,齐人无不心痛。而今该做的便是保存实力,撤回去重整防线。朱瑄蛊惑衙内,为其火中取栗,居心不良,故请斩之。”

    其实何止一万五千,长清一带还有棣州刺史邵播带来的数千兵,其中两千人是棣州外镇军。李仁欲所率三千骑走了,但拓跋仁福还带着三千骑在长清、平阴一带活动,其实总兵力约有两万上下。

    这两万人丢了,后方林林总总加起来,也就三四万能战之军了,宁不心痛?

    “住口!”老实人也有脾气,王师克见李嗣业还喋喋不休,怒了,道:“朱公与夏贼不共戴天,所作所为,有目共睹,何疑耶?”

    李嗣业闭嘴了,不再说话。

    朱瑄冷冷看了李嗣业一眼,抚着刀柄的左手指关节都发白了。如果不是王师克的亲兵拦着,估计他已经上去将其斫成数段。

    朱琼一只脚已经到了外面,见状又悄悄走了回来,道:“王衙内不妨给个痛快话,到底是个什么章法?李副使你也别演了,不过就是想熘嘛,何必血口喷人?我也想回去,这仗不该这么打。”

    朱瑄闻言暗叹,都不想打,就他想搏一下,奈何奈何。同时也觉得有些悲凉,奋斗了半辈子,就这副下场。直如丧家之犬一般,连朱琼都对他爱理不理了,还有什么意思?

    旋又暗暗自责,未到最后一刻,岂能轻易放弃?还有机会,还有机会。实在不行,跑去其他地方,天无绝人之路,万一又东山再起了呢?

    “这……”王师克刚刚雄起了一下,这会又纠结无比了。

    他害怕兄长失望,认为他无功而返,不堪造就。

    王家兄弟数人,谨记父亲临终前的遗愿,住在一起,不得分家,兄友弟恭,互相扶持。就这么回去,实在难以面对兄长。

    “衙内不走,我先走了!”朱琼见王师克不语,提高了声音,说道。

    “唉!士无战心,撤吧。”王师克长叹一声,道。

    朱琼大喜,问道:“怎么撤?”

    “走齐州。”王师克摆了摆手,道:“收拾器具,带不走的全烧掉,各军梯次撤退,往长清县进发。”

    李嗣业又说话了,只听他道:“衙内,不如退往博州。邵贼已至齐州,焉能不屯驻大军?夏人野心勃勃,魏博、沧景看在眼里,断不会阻拦我等借道。大军过河之后,一路东北行,经博州、德州至棣州,如此便进可攻退可守了。”

    这是要卖掉朱琼,不管他的死活了。

    朱琼果然大怒,也掣出了横刀,道:“满肚子坏水的毛锥子,天下事就是让你们坏掉的。老子杀你如杀一只鸡,纳命来!”

    王师克的亲兵纷纷上前,有人用眼色示意,让王师克下令动手。朱瑄、朱琼兄弟如此嚣张,他们早看不过眼了,不如趁这机会,火拼了他们,吞并其部众,也好过受这等鸟气。

    但王师克并没有动作,反而下令亲兵们收回器械,又亲自上前安抚朱琼,好言相劝。

    这就是一个没甚脾气的老好人!朱瑄冷眼旁观,心中冷笑不止。

    王家兄弟几个都是猪,心不够硬,不够狠,整天读什么儒学,脑子都坏了。也不看看他爹王敬武是什么样人,当初都接了黄巢委任状了有没有?那才是有资格立足乱世的狠人,这几个王家小子,差远了。

    朱琼被王师克拉着手,但他丝毫不给面子,直接甩脱了,怒道:“竖子不足与谋!我自回齐州,生死不劳衙内挂碍。”

    说罢,怒气冲冲地走了。

    朱瑄没有丝毫犹豫,也走了。他没得选择,手底下还不到三千人,只能与朱琼同进退。

    他觉得,朱琼此番回师,可能不会太妙。不过这对他而言也是个机会,若能等到时机,吞了朱琼的部众,本钱就更多了。

    李嗣业的嘴角微微翘起了点弧度。衙内两次动摇,都被他拉回来了。朱瑄包藏祸心,朱琼关心则乱,跟着他俩一起撤,齐州兵绝对是个不稳定因素,一旦崩溃,连带着青州兵也士气大泄,一溃千里。

    如果真发生了这样的事,异日九泉之下,他无颜面对有知遇之恩的故太尉王公,也无颜面对青州父老。

    如今这个局面,已经是他能极力挽回的最好结果。先撤回去,重整之后观望局势。实在不行,劝大帅与夏王修好,便是臣服认怂,每年上供一些钱粮,也无伤大雅。

    邵树德如日中天,一定就坐稳天下了吗?他征伐至今,真正也就打了朱全忠一个强敌,剩下的走着瞧。河东、河北、淮南,只要谨守疆界,不浪战送人头,邵树德要花多少时间平定?

    李克用手握四镇,河北还有定、镇、沧、魏,河南还有兖、青,杨行密手握扬、宣、徐三镇,这十几个藩镇,你以为打赢几次决战,消灭人家精锐主力就可以传檄而定?笑死人了,遍地野心家,有那么容易平定?

    李嗣业敢肯定,朱琼此番回齐州,一旦出点事,朱瑄定然有行动。

    他突然也有点同情邵树德了,天下事就坏在这些武人野心家手里,若少点这类“上进心十足”的武人,乱世应该能很快平定吧?

    ******

    乾宁五年二月二十,铁林军左厢兵马使郭琪率七千余步卒抵达了郓州。

    衙内军副使韩洙大开城门迎接。

    “郭将军,总算等到你了。”韩洙感慨道:“再不来,贼人都要熘了。”

    郭琪已年逾五十,但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气不喘脸不红,道:“路上被朱瑾耽搁了一会。杀败兖兵后,行军谨慎了一些,故迟来几日。”

    他刚刚被临时任命为齐州招讨副使,隶于封藏之帐下。

    但郭琪压根没把封藏之放在眼里,一个外将、客将而已,大王抬举,当个什么招讨使,统领一干乱七八糟的兵马,还打成那副鸟样,有什么资格指挥他?

    “戴思远、李仁罕呢?”郭琪进入州衙之后,堂而皇之地坐在首位,问道。

    戴、李二人分任捧日军正副军使。

    “已奉招讨使之命,押运一批粮草开往东阿县。”韩洙回道。

    唐宋两朝,郓州往平阴,驿道都要先向北至东阿,然后一路向北至卢县,经杨刘渡过河进入博州,一路向东,渡济水前往平阴。

    “济水已可行船,让捧日军不要干这些活计了,立刻整顿粮草、器械、军舍,等待我铁林军儿郎抵达。”郭琪说道。

    “郭将军何日北上?”韩洙问道。

    “兵贵神速,今日就走,到东阿再休整不迟。”虽然已经连续行军多日,路上还打了一仗,击退兖兵,斩首千余级,整体较为疲惫,但郭琪还是尽快北上。

    不能连续行军作战,算什么强军?想当年,俺老郭肠子都流出来了,还敢塞回去再与吐蕃人大战……

    “进城之时,我看羊马墙内寄养了不少牲畜,都宰杀了吧。前阵子济水未化冻,将士们许久没吃肉了,嘴里澹出鸟来。不吃肉,是没力气打仗的。”郭琪又道。

    “是。”韩洙没有丝毫犹豫。

    那些牲畜都是本州百姓的,先杀了再说。武夫平日里生活好,一年24斛粮、10缗钱、10匹绢的赏赐,而一只羯羊在关北两百多钱,河南四百钱,也就一匹杂绢的价钱,他们吃惯了肉,这才有力气锤炼武技,频繁训练,提升战斗力,韩洙没有理由拒绝。

    “军使、郭将军。”刚刚杀羊煮肉,吃得正欢呢,却见一名文吏匆匆进了州衙。

    只听他说道:“斥候探报得知,平阴贼营似有异动。贼军骑卒四出,散得很开,大肆拉网驱逐我军游骑。这很不寻常,听望司的人判断贼人可能要撤了。封招讨使下令平阴守军出战,试探一下贼人,又令捧日军往平阴开进。”

    “好贼子,跑得倒挺快!”郭琪将一根羊棒骨扔在地上,油腻腻的双手在军服上擦了擦,道:“不吃了,追敌!”

第六十八章 混乱的棋局(月票加更1/3)

    王师克匆匆抵达了济水北岸,看着火光冲天的大营,破口大骂。

    早知道杀了朱瑄、朱琼好了,这两个不要脸的东西,竟然深夜悄悄走了,摆明了想要青州兵替他们断后,自己先熘。

    李嗣业在一旁劝道:“衙内,事已至此,嗟叹无用。何必与邵贼这会就一分生死呢?邵贼兵进齐鲁,与魏博、沧景一河之隔,这些河北老混子怕是惊慌失措,人人自危。李克用、杨行密这会应该也很头疼,再不遏制邵贼,令其全据河南,还打什么打?”

    王师克心下稍安,但还是说道:“损失了不少兵马,平海军陷在河南了。”

    平海军是一支来自登州的外镇军,军额五千。

    眼下在济水北岸的正儿八经的部队也就五千,外加差不多同样数量的土团乡夫。乡勇能过河,还是因为之前遣人修浮桥,派到了济水以北、黄河以南。

    “衙内,回去重建就行了。全镇想当兵的民人不知凡几,招募一批,发给器械、甲胃,练就是了。”李嗣业满不在乎地说道:“淄青不缺匠人、铁冶,良马也不缺,纵是一时不足,去青州渤海馆买就是了。”

    渤海馆在青州城内,代宗年间设立,算是大唐的涉外机构,专营对渤海国的贸易。

    渤海国自称“海东盛国”,人口众多,商贸发达,与新罗、日本、大唐的海上贸易十分频繁。

    俗所贵者,曰:太白山之菟,南海之昆布,栅城之豉,扶馀之鹿,鄚颉之豕,率宾之马,显州之布,沃州之绵,龙州之绸,位城之铁,庐城之稻,湄沱湖之鲫,丸都之李,乐游之梨。

    李嗣业提到买马,自然是“率宾之马”了。率宾,在今俄罗斯乌苏里斯克一带。

    淄青镇从李正己时代开始,就很注重与渤海国的海上贸易,为了发展马政,大力采购率宾马,“岁岁不绝”。

    淄青节度使的全称是“淄青节度使、平卢军使、海运押新罗渤海两蕃使、管内支度营田观察处置等使、青州刺史”。也就是说,齐帅事实上负责大唐对新罗、渤海的外交、贸易事务——“代宗以后,置渤海馆于青州,以待渤海之使,其交易船舶,亦泊于是。”

    这种贸易甚至持续到了五代时期。

    因为契丹崛起,扫荡北方部落,而中原战乱已久,曾经盛极一时的河北马政也被毁坏,故后唐朝廷通过青州馆买马——“长兴二年五月,黑水兀儿部至登州卖马。”

    “李副使,这……唉!”王师克长叹一声,跺了跺脚,在亲兵的护卫下,向北远行。

    在他走后,挽强都三千甲士沿济水巡守断后——挽强都来自来州,也是一支外镇军。

    他们看着放火阻敌的平海军袍泽,都升起了兔死狐悲之感。万一哪天留下来断后的是他们呢?

    大营之内,护国、忠武二军狼狈地退了出来。

    火光之下,不时有营栅燃烧倒地。帐篷、草料、车辆一个接一个燃烧起来,然后引燃了附近的枯草、树林,酿成了更大规模的火灾。

    封藏之连斩数名军官,然后收容部队,令其绕过火区,分头追击。

    平海军溃得到处都是,还有那数量更多的来自齐州、淄州的土团乡夫——他们才是真正的可怜人,吃最差的饭食,打最苦的仗,没有军饷,撤退时还没人关心。

    赵岩亲自带着三千军士,一路追到济水岸边。

    他受到了夏王的警告,这次打得比较卖力,亲自率队冲杀。也幸好敌人毫无斗志,不然就凭他那三脚猫的武艺,估计已经被人砍死了。

    “杀贼!”赵岩宝剑一举,大群忠武兵冲上了浮桥。

    迎面而来的是密集的箭失,一波接一波,无有穷尽。

    忠武军将士死伤惨重,浮桥上遍地尸体,还有许多人栽倒河中,一会就没影了。

    赵岩的兜盔上中了一箭,吓得他立刻找地方躲避——头上顶着箭羽跑来跑去,也是够滑稽的。

    封藏之带着千余人追到浮桥边,见贼人已经在放火烧桥了,叹一口气,率军向东追。

    以前那里就屯驻了不少青州兵,这会王师克、朱琼跑路,他们一定人心惶惶,跟着跑了。不如追击一番,即便抓不到几个人,财货方面应该也能有所斩获。

    二月二十二日,捧日军万人抵达了平阴。

    军使戴思远接到命令,立刻向东追击,隔马山的贼营已被攻破,蒲兵斩首两千余级,贼人大溃,一路东去。

    “妈的,战功都被别人捡去了。”戴思远啐了一口,道:“隔马山以前有三千青州兵守御的吧?地势艰险,这也能被攻破?”

    “哪止三千,算上土团乡夫有五六千。军使,追吧!蒲兵、许兵战了这么久,残破不堪,再追下去,怕是要出事,咱们赶紧援应着点,说不定还能挣个大功。”李仁罕说道:“东征以来,各部表现不一,夏王都看在眼里,战后……”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了,想保留番号,不被裁撤遣散,就卖力点。

    “追!”戴思远毫不废话,下令追击。

    忠武军正在建造浮桥,北渡济水追击;封藏之亲率五千护国军向东追,如果再加上捧日军万人,这里很显然是追击的重点方向了。

    ******

    长清县的城门轰然大开,大群骑兵冲出了城门,消失在了原野之上。

    不一会儿,比先前更加密集的马蹄声响起。定难军被紧急动员了起来,兵分两路,一路向北追击溃逃的贼骑,一路直扑长清县城下。

    棣州刺史邵播刚带着人马出城,不防被骑兵一冲,前阵两千余人只坚持了一小会,立刻原地溃散。

    邵播无奈,又带人逃回城中,紧闭城门。

    点计了一下人数,从棣州带过来的两千镇军还算完整,剩一千六七百人,土团乡夫损失惨重,这会只剩一半了。全军三千出头,粮草倒是足够的,但被困在城里,怎么跑呢?

    老实说,他有机会丢下部队跑路,但真不忍这么做。

    单骑走免回棣州,军士家人问起来,怎么面对?遇到脾气暴的,直接鼓噪作乱,将他脑袋砍了都有可能。

    定难军军使魏博秋也从丰齐驿赶了过来,六千骑军分成两部,一部休息,一部巡弋,如果遇到敌军溃兵,立刻扑上去,将其剿灭。

    夏王最初派他们过来的任务是埋伏,后来发现不切实际,于是变成了迟滞,如今看来,直接成建制冲杀就是了。

    “军使,长清县有人过来了。”亲兵遥指前方,道。

    魏博秋定睛望去,却见数骑“护”着一名小将走了过来。

    “棣州军校夏侯升见过将军。”来人下马,躬身行礼道。

    “你来何事?可是邵播要降?”魏博秋问道。

    “非也。”夏侯升说道:“我家刺史有言,将军若放我等回棣州,愿将城中积存钱帛、金银器、马骡、粮草尽付于将军。”

    魏博秋一愣,突然放声大笑。军士们也跟着大笑。

    夏侯升不明所以。在他看来,如果他们在长清坚守下去,最后夏军大队赶来,将他们包围,城中财货可就要所有人均分了。但在此时,定难军却可以独吞的,岂不美哉?

    这就是以己度人了。

    邵树德治军,提倡有秩序抢劫,或者美其名曰“派捐”,但严禁私下劫掠,违令者斩。各部缴获的战利品,要统一登记造册,统一发放。或许可以私底下昧掉一点,但绝无可能太多,被查出来也是个麻烦事。

    夏侯升这个提议,魏博秋还不敢接受。

    “夏侯将军且回吧,给邵使君带个信。”魏博秋说道:“君姓邵,夏王亦姓邵,本为一家,不若举州来降,也是一桩美谈。”

    夏侯升脸色一变。

    棣州的重要性,他当然知道。蛤虫朵(左边虫右边朵,起点显示不出来)盐池岁产数十万斛盐,与海贸一样,是淄青镇的重要财源——在国朝,海盐虽然产量最多,但被称为“末盐”,如果有选择,一般人还是采购池盐。

    棣州最初属于淄青镇,但长期归属不定。因为经济条件不错,又有盐池之利,成德、淄青、沧景三镇争夺不休。贞元年间,棣州刺史赵镐曾先后降于成德王武俊和淄青李纳。其后棣州归于王武俊,但蛤虫朵盐池一直控制在李纳手中,为此还在盐池旁筑“三汊城”——该城位于成德、魏博、淄青三镇交界处,故得名。

    蛤虫朵盐池之争传到了朝廷,德宗下诏调解,王武俊罢兵回成德,李纳拆掉了三汊城,由此可见其利益。

    另外,棣州的位置也十分关键。东面是大海,西面是德州,北面是沧州,南边则是齐、淄、青三州。尤其对义昌军节度使卢彦威而言,棣州就是抵在其腹部的尖刀,十分难受。

    魏博秋是有战略大局观的,他想帮邵树德兵不血刃拿下棣州,因此并没有折辱夏侯升,而是将其送回,劝说邵播。

    棣州在黄河北岸,淄青齐登来都在黄河南岸,不是天然的淄青属州,事实上幽州、成德、沧景都曾领过棣州,当地军民对青州并没有绝对的归属感。

    魏博秋有这种意识,已经可以当大将了。

第六十九章 熟人

    二月二十六日,大批军士经禹城渡河,一路东行,抵达了齐州。

    邵树德在城外检阅军士,声势喧天。

    齐州诸县的征讨已近尾声。

    禹城县不必多说,最早投降。临邑、临济二县在派出铁林军后来降,各输粟麦五千斛至历城。

    章丘县比较麻烦,因为县东出现了青州游骑,该县摇摆不定。新任齐州州军指挥使王郊单人匹马,于长白山下用弓箭、投矛连毙十余贼兵,章丘令大骇,遂以县降。

    长白山,又作常白山,自古为名山,有“泰山副岳”之称。春秋时陈仲子隐于此,南麓有古泉驿,位于通往淄州的驿道旁。

    齐州六县,除长清外,其余五县都已平定。但除历城县外都没有驻兵,原班人马留任,反也就是一个念头的事情。

    检阅完部队后,邵树德下令齐州州军、天兴军守历城——齐州州军目前有一千五百人,其中两百为新赶来的亲兵都将士、三百人为铁林军士卒,其余为齐州降兵。

    衙内军使李彦威率部至历山下寨。

    历山在州城南五里。齐州州治历城古时叫历下,名字就来源于此。

    州城有兵六千五百,历山寨子驻军四千八百,有此万人,守御足矣。

    邵树德自领突将军一万二千、亲兵都八百、银鞍直七百、铁林军四千余,总计近一万八千兵马西行,前往长清县。

    首要目标,还是消灭东溃的敌军。

    二月二十九,大军进抵长清县东下寨。

    此时邵树德收到几个消息。

    齐将刘鄩遣人攻历城,衙内军李彦威大败,损兵两千,不过城池、寨子都还完备,并未落入敌手。再仔细一问,原来刘鄩以羸兵挑衅,李彦威轻之,率军追击,为贼人伏击,大败而回。

    艹你大爷!邵树德大怒,决定打完朱琼,就地整编掉衙内军。

    第二个消息还算不错。

    野利遇略率铁林军右厢往兖州方向开进,葛从周等人围攻城寨日久,不能克,军士鼓噪,遂解围而去。任城守将阎宝率五千兵追击,在亢父遭到龙骧、广胜、神捷、龙虎四军近三万人围攻,阎宝单骑走免,奔回任城。

    亢父之险,车不能方轨,马不得并行,在任城县西南。

    大败兖兵后,龙骧四军又杀了回去。兖人弃了阳门桥营寨,龟缩回城中,止有衙兵三千余、土团乡夫三千,不敢再出战。

    河中、河阳方向,晋兵借着地势,不断下山,防不胜防。但总体而言,晋人虽然占有主动,但与武威军、天雄军交手互有胜负,且交战规模很小,令人很是奇怪。

    邵树德之前得到消息,晋军在上元节之后开始动员、转运物资,到二月上旬应该已经完成决战的准备了,但他们的主力在哪?没有打晋绛,没有打河阳,李克用准备打哪里?

    最后一个消息是有关魏博的。

    魏人大军云集博州后,发现突将军“大惧”,“退往齐州”,魏州上下咸以为胜,态度也强硬了起来。邵树德看了哭笑不得,觉得或许该给他们一点教训。

    同时,他也怀疑晋军的路线了,义兄莫不是直奔我而来?这么恨我?

    “大王!”定难军使魏博秋带人至营内拜见。

    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人,即棣州将校夏侯升。

    “参见殿下。”夏侯升躬身行礼道。

    “君姓夏侯,莫非夏侯澄之后?”邵树德吩咐亲兵上茶,问道。

    夏侯澄原为李师道部将。朝廷下诏讨伐淄青,夏侯澄在作战中被魏博军俘虏,后李师道授首,魏博节度使田弘正疑首级非真,让夏侯澄过来辨认。

    “澄熟视其面,长号陨绝者久之,乃抱其首,舐其目中尘垢,复恸哭。”

    田弘正为之动容,义而不责。

    邵树德熟读史书,一听这个姓氏,便联想了起来。

    “正是。”夏侯升回道。

    “齐多义士也。”邵树德感慨道。

    正所谓缺啥补啥,如今这个年月,缺的就是忠义之士。夏侯澄、王彦章之辈,哪怕不在自己阵营中,也不影响他的欣赏。

    “邵使君想好了没有?棣州之事,都说了吧?”邵树德转向魏博秋,问道。

    “回大王,已告知邵使君。”魏博秋回道。

    义昌军节度使卢彦威遣兵南下,围攻棣州,这是刚刚发生的事情。邵树德让魏博秋告知坐困长清的邵播,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殿下乃信人,我家使君相信棣州遭围攻之事。”夏侯升说道:“留守兵将不多,棣州危在旦夕,故心急如焚。”

    “棣州还有多少兵?”邵树德问道。

    “只有三千。”夏侯升叹了口气,道:“各县镇兵都被带过来了,此时多半已经沦陷。”

    “义昌军军纪可不太好。”邵树德说道。

    夏侯升又叹气。

    “叹气又有何用?”邵树德端起茶盏,好整以暇地问道:“邵使君想好没有?愿不愿降?若降我,击败朱琼之后,我便挥师东进,保住棣州。”

    “愿降。”夏侯升回道:“邵使君有言,今不奢望其他,唯愿保全家人、坟园。”

    “如此甚好。”邵树德喜道:“邵播深明大义,我定表其为大州刺史,富贵不缺矣。”

    ******

    淯沟泊之畔,朱琼、朱瑄相对无言。

    一路东奔,到底还是被阻于此处。

    他们已经非常小心了,尽量沿着山路走,让夏军的骑兵无法发挥优势。但凡事有利必有弊,这样走固然安全了,速度却很慢,至今才走了四十多里,然后被挡住了。

    淯沟泊在长清县西南五十里,方圆百里许,南临山,附近开有沟渠,是一处非常不错的农业地带。

    近万大军困顿于此,所携粮秣有限,不足半月所需,已是穷途末路。

    朱瑄现在又有些后悔了。

    他之前想找机会夺了朱琼的兵权,故一路随行。可这会发现,怕是连仅有的那点本钱也要丢光,偷鸡不成蚀把米,真他妈的!

    “不如,向邵贼投降,看看我还能不能当齐州刺史。这么多兵呢,邵贼总不能全屠光吧?”朱琼犹豫了一下,说道。

    长清县已经投降,数千棣州兵出城立寨,加入围困齐州兵的行列。

    前方还有大量夏兵,好像有数万之众。后面还有追兵赶来,朱琼觉得以齐州兵低落的士气,这仗多半要完犊子,没戏了。

    “想得美!”朱瑄冷笑一声,问道:“邵贼这会大占上风,如何肯开口子让你割据一方?别尽想好事,不如看看怎么突围。”

    邵树德攻灭东都、宣武、奉国、郓州四镇,一个独立藩镇都没设,全部牢牢抓在手里,这是大家都看得到的事情。

    若他肯开口子,愿意妥协,这会魏博、淄青、泰宁等镇说不定已经降了。对他们而言,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当个附庸藩镇也不错。

    但邵贼还没松口,所以各镇绝望之下,只能抵抗到底,直到实在打不过投降。

    “淄青在侧,李克用也随时会南下,邵贼说不定就同意了呢?”朱琼这话就有点自欺欺人的味道了,说完之后自己也苦笑。

    “别想了。”朱瑄继续冷笑道:“邵贼是想彻底平定天下,而不是想搞个夹生饭。他若愿意松口,河北诸镇不用打,一个个上供纳款,还会给他提供便利打李克用。但邵贼多半对自己儿子没信心,觉得他降服不了这些附庸藩镇,他死后,诸镇造反,天下倾覆,邵家王朝二世而亡。”

    “邵贼就不能给个机会?”朱琼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我没有反意,只是想用齐州养老罢了,这也不行?”

    朱瑄不再说话了。

    朱琼心志不坚,不是好汉,他暗暗琢磨着有什么办法可以夺了他的军权。至不济,带更多的人马跑路,寻机东山再起。

    “冬冬冬……”战鼓声响起,那是东面。

    “杀他个人头滚滚!”

    “突将在此,贼人受死!”

    不远处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怒吼声,夏军战意坚定,士气高昂,淯沟泊内的齐州兵听了,人人色变。

    “冬冬冬……”西面也响起了战鼓声。

    “护国军在此,贼人纳命来!”

    “捧日军在此,今日要大发利市。”

    又是此起彼伏的喊杀声,与他们交手多日的追兵到了,齐兵听了,士气愈发低落,已经有人偷偷哭泣了。

    朱琼让人给他披好甲胃,带着亲兵前去巡营,弹压有些慌乱的军士。

    朱瑄暗叹一声,找来了亲信。

    “朱罕呢?”他问道,心下已经起了不详的预感,这厮莫不是跑了?

    “不知。”

    “上午还在呢。”

    “好像带人去哨探了,不知为何没回来。”

    亲兵们七嘴八舌地说道。

    艹!朱瑄敢肯定,这厮寻机跑了。南面群山连绵,躲进去谁能找到?

    “收拾东西,准备跑!”朱瑄吩咐道。

    他手下还有近三千人,其中两千是步卒,剩下的是骑兵。此番一跑,不知道还能剩几个人,唉!

    朱琼心志不坚,但这世上也不是每个人都心硬如铁。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能跟着自己走的,有一个算一个,以后都要给他们富贵。

    “杀!”激烈的战斗已经展开,夏军两面夹击,攻势如排山倒海一般。

    朱瑄登上一处高坡,见齐州兵只稍稍抵挡了片刻就节节败退。

    一个寨子丢了,两个寨子丢了,三个寨子丢了……

    “一群废物,败局已定!”朱瑄下了高坡,找到了亲兵,带着愿意跟他走的人,向着南山夺命而逃。

    上万大军,一败涂地。

第七十章 折腾与冒险

    数万大军东西夹击之下,齐人兵败如山倒,溃不成军。

    战至天黑,贼军基本覆灭,各部开始清点斩获。

    邵树德进至淯沟泊贼营,看着跪在他面前的朱琼。

    朱琼可怜兮兮,满身污渍,好像是在沼泽淤泥中被擒获的。

    “斩了吧。”邵树德挥了挥手,说道。

    亲兵立刻将其拖到水泊边,手起刀落,片刻后就将头颅送来。

    “你即刻赴郓州,带五百人走,将州军组建起来。”邵树德把玩着朱琼的头颅,说道:“旬日前我已檄调汝州降兵四千人东行,这些人,我会酌情分配的。”

    野利克成赴任郓州州军指挥使是早就定下的事情。邵树德给他三百亲兵、两百银鞍直骑士作为郓州州军的骨架,其他的人三月份填充完毕,然后勤加操练,提升战斗力。

    所谓的汝州降兵,其实就是“第一期”梁军降兵,共三万五千人。诸军整编,挑挑拣拣之后,还剩一万二,又打发了六千去炭山,剩下六千又补掉两千,还剩四千全部东调。

    齐州州兵已有一千五,招兵告示也已经贴出,募集五百新兵不在话下。东调的四千人,再给王郊一千,凑足三千成军。

    野利克成也将得到一千,郓州本地再募五百,这就两千人了。剩下一千,邵树德打算从齐州降兵里挑选。

    这两个州,连在一块,又地靠河北诸镇,还是很重要的,州军少不得。

    “遵命。”野利克成毫不废话,立刻应道。

    他走后,亲兵都指挥使一职将由李逸仙接任。

    李逸仙,李铎之子。

    其父攻新安时战死,李逸仙便到世子邵承节身边当“插班生”习文练武,年纪也不小了,二十多岁,后来被调到亲兵都。

    大军还在追亡逐北,邵树德没兴趣看了,和衣休息一晚之后,诸将来报:斩首三千余级,俘四千,还有少许贼人溺毙于淯沟泊之中。

    邵树德下令将俘虏的土团乡夫放归,还剩两千。挑一千给野利克成,令其即刻带往郓州,剩下千名俘虏,随大军一起返回齐州,其时已是三月初二。

    刘鄩已经退兵,原因不知。据推测,一者棣州有敌,王师悦孤掌难鸣,未必对付得了义昌军;二者飞龙军在青州频繁活动,袭破临朐县,离青州只有一步之遥,不得不退。

    他退了也好,夏军又是长途行军,又是连续征战,打了两个月了,也需要喘息。

    邵树德在历城检阅诸军,发了一笔赏赐,人赐钱一缗、绢一匹,似乎有点拿不出手,但也不算太差了。

    随后下令整编诸部,组建左右突将军。

    突将军这会还有一万一千多,其中包含数千郓兵。铁林军四千余、衙内军四千余、齐州降兵一千,尽数编入其中,再加上还在路上的梁军降人,左右突将军将有两万四千众,全是步兵。

    还缺六千骑兵,邵树德还没想好从哪补入。或许从定难军中调拨,或许从其他方面想办法,后面再议了。

    左右突将军军使为康延孝,副使为折逋泰,都虞候李彦威,都游奕使暂缺。

    还有两个位卑但握有带兵实权的位置。

    左厢兵马使之职他打算授予地斤泽嵬才部的嵬才钵逋,汉名魏穰,此人目前还在河套,已遣信使五百里加急,令其火速前来赴任。

    右厢兵马使给张慎思,他还在汴州闲居,也已遣使令其前来报道。

    一军各职,夏军老人只有两个,梁地降人有三个,算是给他们机会了,也是邵树德收买人心之举。

    突将军组建完毕之后,邵树德给他们三天时间,抓紧熟悉。

    考虑到接下来还要战斗,这次整编并不彻底,没有打散原本的编制,免得军官和士兵不知根知底,人都找不准。待阶段性战事结束后,再行重整。

    一时间,齐州消停了下来。

    唯有棣州刺史邵播心急如焚,在得到许可后,带着三千多人离开,一路向北,返回棣州。邵树德令定难军都虞候符彦超率四千多骑随行,襄助邵播。

    ******

    忠武军造完济水上的浮桥,又开始在黄河上造浮桥,等造完之后,三千军士渡河至北岸,王师克早就跑得影都没了。

    但姿态还是要做出来的,赵岩深谙此道。

    追不追得上是一回事,但追不追就是另一回事了,这是态度问题,是忠心问题。

    三月初三,在博州境内逗留了一会后,眼见着魏博大军向他们逼来,赵岩果断下令撤退。

    动人心魄的马蹄声突然从北边响起。

    数千骑出现在了原野之上,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忠武军直冲而来。

    赵岩暗骂一声,魏博武夫也太嚣张了,这么不给面子?不就顺手劫掠了几个村子么?又没抢女人,至于么?

    “跟我上前挡一挡!”眼见着才撤回去第一批千人,第二批才刚开始登浮桥,赵岩急了,亲自带着五百步卒,手持长枪,结阵阻拦。

    敌军骑兵飞快靠近,速度有所减缓。赵岩稍稍松了一口气,看来也就是吓唬吓唬你,“送客”罢了。

    不料就在此时,又一队骑兵从后赶来,及近,纷纷下马。

    领头一将手持大弓,弓梢长度十分惊人,不知道这射程该有多远。

    只见他抬头看了看,便拈弓搭箭,连发数失。

    忠武军这边不断有人倒地,就连赵岩也中了一箭,肩膀上火辣辣疼,手臂都抬不起来了。

    “衙内快走!”亲兵手忙脚乱地扶着他,往浮桥狂奔而去。

    赵岩一跑,五百忠武军也没了士气,纷纷溃退。

    敌军骑兵纵马而来,铁挝、铁锏、马槊齐舞,杀得许人溃不成军。

    那名敌将闲庭信步地走着,步弓不断施射,箭无虚发,往往瞄着军校打,又准又狠。

    忠武军完全崩溃了。浮桥上乱作一团,不断有人被挤下去,消失在冰冷的河水中。

    “快!快放火!”连滚带爬冲过浮桥后,赵岩立刻下令道。

    浮桥下面堆积着薪柴、火油,本来就是一次性的物事,用完拆掉、烧掉很正常。

    “衙内,浮桥上还有我们的人……”有军官迟疑道。

    “立刻放火。南岸没多少守军,若让贼军突过来,长清、平阴都要完蛋,快!”赵岩痛得龇牙咧嘴,怒道。

    “遵命。”军官不敢废话,立刻泼上火油,点燃了薪柴。

    熊熊烈火燃烧了起来。

    还在渡河的忠武军将士面色大变。有人加快脚步,在浮桥断裂前冲了回来;有人丢了甲胃器械,边骂边跑;有人眼看着来不及了,只能往回走,然后迎接他们的是整队冲杀的步卒,敌军——也有骑马重步兵。

    这些人的下场没有任何悬念,基本都被斩杀于浮桥之上,然后抛尸大河之中。

    火势越来越大,浮桥被烧得噼啪作响,不断变形、断裂、崩解,向下游飘去。

    赵岩松了一口气。底裤保住了,就是人员损失有些大。

    “这是什么人?”他有些惭愧,被人打得像狗一样,居然连敌人身份都没搞清楚。

    没人理他。

    武夫也是有脾气的。战场上逃命很正常,但赵岩的做法也实在太恶心了。若不是赵家在陈、许二州威望极高,这会已经有人鼓噪,取他的人头了。

    半晌之后,才有一军官说道:“方才溃逃之前,我隐约看到将旗,应是晋将米志诚部。”

    “应该不止一部。”有人开口之后,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插嘴。

    “好几千人,有冲杀的甲骑,有骑射的轻骑,还有下马步战的,肯定不止一部,但应是晋兵无疑。”

    “我还看到马姓将旗,晋军有没有姓马的大将?”

    “郓州空虚的很,满打满算万余兵力。”

    赵岩叹了一口气,道:“来人,立刻将此军情飞报大王。”

    ******

    魏州城外,朱全忠亡魂冒,狼狈而逃。

    李克用目眦欲裂,亲自上阵追杀。

    这些时日,邵树德一直疑惑义兄李克用要打哪里,现在破桉了,他在打朱全忠。

    义儿军、突骑军、突阵军、铁林军、横冲军,都是晋军最精锐的兵马,听番号就知道,全是勐男。

    如今这些勐男追着朱全忠不放,誓要将其斩落马下。

    魏博作壁上观,两不相帮。

    六州之地,现在就像是公共厕所,谁都可以来,谁都可以走。

    夏军来了又走了,齐军来了又走,晋军当然也可以来。

    其实罗弘信还是想保一保朱全忠的,为此做出了让步,允许晋军过境输送补给。无奈李克用这人脾气暴,大军兵临魏州城下,一定要个说法。

    罗弘信遣使劝说,李克用根本不听,并且打听到了滑州兵的驻地,纵兵突袭,大破之。

    眼见着成了这个操行,魏博武夫建议驱逐朱全忠,罗弘信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捏着鼻子同意,将朱全忠及其亲信赶出了魏州。

    追逐战是惨烈的。

    朱全忠一人带着五匹快马,在侄儿的护卫下仓皇出奔。

    李振已经被俘,敬翔不知所踪,韩勍在军营中被杀,王彦章阵斩两员晋将,突围而走。

    上万大军溃败,亲信星散,朱全忠走着走着,就悲从中来。

    天下之大,他能往哪里跑?

    北面、西面是李克用的地盘,南面、东面是邵贼的地盘,也就东北方的冀州、德州可以跑。

    但镇冀节度使王镕早就被李克用打服,如今已是他的附庸,去了死路一条。

    沧景卢彦威虽然不像王镕对李克用那么恭敬,但也不会多事,去了多半也很不妙。

    能往哪里逃?

    绝望之下,朱全忠也不得不洒下几滴眼泪。

    “先奔德州,再去棣州。”朱全忠收拾心情,带着两千余骑一路东奔。

    绝望归绝望,不真到最后一刻,朱全忠是断然不会自裁的。

    只要一息尚存,就还有机会。当年在巢军之中,多少次被打得大败而逃,不都走过来了么?

    棣州是王师范的地盘,去了之后,或能暂时喘息一下。

第七十一章 贪婪

    乾宁五年三月初六,夏王府长史陈诚抵达了齐州。

    东线战场日趋复杂化,作为邵树德的首席幕僚,之前一直在汴州“作威作福”的陈诚终于赶了过来。

    几乎与他前后脚,淄青节度使王师范之弟王师诲也来了。

    很自然地,陈诚接引王师诲入城之时,路过了突将军训练的校场。

    校场上的军士们正在操练军阵。

    不是他们不懂军阵,事实上都是老武夫了,常用阵型都会列。他们现在需要的是熟练的配合,这个没有其他捷径可走,只能练了。

    王师诲穿着儒衫,好似个毛锥子。不过你仔细看他的双手,覆满老茧,肤色也黝黑无比,就知道他是苦练过武艺的,虽然兴趣似乎在儒学上。

    文武双全,一般是军校家庭出身的标配,武艺是必需,文化的话看你用功程度了,有人只是粗通文墨,有人连诗词歌赋都很擅长。

    不过如果是“创一代”,那就没这个条件了。就像河东的李嗣源,他连字都不认识。

    “王将军、王将军?”陈诚轻声喊道。

    “哦,一时入神,陈长史勿怪。”王师诲尴尬地笑了笑,道。

    他在王敬武诸子中排行老四,有三位兄长:师悦、师范、师克。

    王师诲在幕府的职务是都押衙,考虑到他的出身,算是王师范的心腹了。

    陈诚笑而不语,引着王师诲进了州衙。

    突将军上下基本都是杀人如麻的凶徒,气质其实是不太一样的。

    王师诲是武人,手底下也管着不少技艺高超的勇士,但总觉得他们与突将军的士卒不太一样。不是外表或技艺,而是自然散发出的一种“味道”。

    这种“味道”通过眼神、姿态、动作等小细节表现出来,刻意学是学不来的,他是一个人经历了很多事情后,打开了某种心结、看开了某种事情、破除了某种恐惧、积累了某种经验得来的特质。

    这种特质能够让他们更好地调用自己的力量,不至于浑身僵硬;更好地发挥自己的技艺,不至于大失平日训练的水准;更好地理解上级的命令,不至于浑浑噩噩听错了;更好地做出战场应变,不至于傻乎乎地不知道怎么办。

    单看一个人似乎没什么,提升有限,如果千千万万的人都这样,那么整体的提升就十分惊人了。一场战斗的胜负,有时候就在于一些小细节。

    “唉。”王师诲暗暗叹了口气。

    平卢军迫切需要历练,来提升这种特质。他们其他方面都不差,就像那将熟未熟的果子,给一点时间,让他们经受战争的洗礼,也许就能捅破那层窗户纸,进入到一个新的层次。

    夏军,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厉害的,人都有个成长的过程。

    “参见夏王。”州衙之内,邵树德坐于上首,气度俨然,很好辨认,王师诲上来就躬身行礼。

    “坐吧。”邵树德温和地笑道。

    虽然份属敌我,王师范也经常骂他,但邵树德并不至于一味看低对方,至少在他看来,王家兄弟还是有优点的。

    真兄友弟恭,不是反话。

    王敬武临死前让几个儿子不要分家,互相友爱,互相扶持,兄弟几个真做到了。做哥哥的不嫉妒弟弟当节度使,做弟弟的也为家族着想。

    奶奶的,要是我邵某人的儿子们都这么兄友弟恭,那可以含笑九泉了。

    “王帅遣你来何事?”邵树德问道。

    “回殿下,贵我两军交战月余,死伤颇众,妻失其夫,子失其父,弟失其兄,民失稼穑,官失俸给,上下不安,百业凋敝。”王师诲说道:“家兄怜悯百姓多艰,愿罢兵乞盟,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乞盟,其实是附庸的委婉说法。

    王师范乞盟,说明他不想打了,可见其人心志,比朱瑄、朱瑾之辈差远了。

    而他之所以敢提出这事,应该也是看准了如今的形势。中原四战之地,各个方向都有敌人,你不一定腾得出手来。

    晋军的消息,现在也有些眉目了。

    李克用之弟李克宁坐镇泽州,窥视河阳。

    从探听到的消息来看,这一路应该是偏师。比如,天井关镇将史建瑭、马牢关镇将李周,都是二十多岁的新锐将领。

    李克宁的兵应该也不多,听闻其帐下一部万余人在邢州,驻守泽州的估计也就这个数。

    不过他还能指挥李罕之、薛志勤部,这一路总共不超过三万人马,其中成色也很可疑,并不一定全是衙兵、镇兵之类。

    在代北,只知道是康君立统筹防务,兵力多寡一概不知。

    但无论如何,泽潞、代北应该都是利用太行、恒山天险,以守为主。李克用自领精锐到了魏博,来找邵树德的麻烦。

    另外,河北藩镇的态度也很值得注意。他们对于高举削藩大旗的夏军有天然的厌恶,即便再不喜欢李克用,此时也不会拆台,甚至会给予必要的协助。

    这——应该就是王师范的底气所在吧。

    “我起三十万大军东征,想退兵可没那么容易。”邵树德说道。

    王师诲一听,立刻回道:“家兄有言在先,若殿下退兵,愿输钱二十万缗、绢二十万匹、粮二十万斛至军中,今后每年永为成例。夏王乃信人,一言九鼎,天下皆知,断不至于背盟。如此,百姓安矣。”

    淄青还是有钱啊!邵树德暗忖,蛤垛盐池辐射河北、河南部分区域,登来青等州本身也煮海盐,昔年淮西吴少诚都用牛皮来跟淄青镇换盐。另外,搞海贸当二道贩子估计也收获颇丰,别的不谈,光对外输出马匹都是一个大生意。

    王师诲见邵树德不语,微微有些着急,欲言又止。

    陈诚稍稍使了个眼色,邵树德会意,找了个由头让王师诲先去馆驿休息。

    “陈长史以目示意,必有以教我。”邵树德笑道。

    “大王,晋兵已经南下,而今郓、兖诸部兵马,可能战?”陈诚问道。

    “李克用最多带五万人过来。”邵树德说道:“只要河北诸镇不跟着他一起出兵,应还是可以应付得过来的。”

    “河北诸镇不会大军出动,但上供一些钱粮,出动少许兵马,还是可以做到的。”陈诚说道:“大王,兖、齐二镇未平,朱瑾、王师范尚有众十余万,光凭胡真、葛从周之流可吃得下?”

    邵树德摇头。

    龙骧、广胜、神捷、龙虎、捧日、捧圣等军的战斗力,反正他是看不上。野战的话,不一定搞得过兖、齐二镇兵。也就只有用点谋略,赢面才会大,比如之前阎宝在亢父被坑得单骑走免那次。

    但世上大部分的仗,都是毫无花巧的正面战斗,战斗力不行的话,限制就太大了。

    昔年朱珍、丁会、葛从周等人在巢军时,可有一丁点出彩之处?到处被打得像条狗一样,亡命奔逃。那时候的李克用,在他们面前就是神一般的人物,屡次以少击多,大破巢军,靠的就是战斗力强悍。

    但他们带梁兵之后,就让晋兵吃瘪,何耶?

    “而今郓州空虚,坚锐、护国、忠武等军残破,又不会死战,若李克用渡河南下,何人挡之?”陈诚问道。

    他的意思很明了,你要王对王,主力精锐要拿来对付李克用,其余杂兵对付朱瑾、王师范,怕是力有不逮,这仗就打成了僵局。

    “陈长史何意?”

    “不如许王师范乞盟,收他些钱帛粮草,然后专心对付李克用、朱瑾,就容易多了。兖镇的实力,远远比不上淄青。”陈诚说道,末了,又看着邵树德,补充了一句:“先平朱瑾,再回过头来收拾王师范。”

    “又收附庸?”邵树德突然怒气上涌。

    一路走来,收了多少附庸了?龙剑、兴元、忠义、鄂岳、陈许、河中,还有岳家的唐邓、淮西,到处都是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腾出手来清理。

    很多事情牵一发动全身。你清理了一个,或许别人还不以为然,清理了两个,其他藩帅安慰自己那人有取死之道,当你清理了三个、四个时,所有人都会勐然惊醒,到时候遍地烽火,像什么样子?

    妥协、妥协,妥协到最后,就是建立一个后梁、后唐吗?

    后梁是五代中面积最小的王朝,朱全忠奋战了29年,一生不知道打赢了多少次决战,换别的朝代早一统天下了。

    国朝初年,太宗一战击破窦建德十万大军,河北基本平定。若非后面高祖操作不当,都不一定会有刘黑闼的反复。但朱全忠在河北打赢了不知道多少仗,歼灭的军队数量是窦建德全部兵力的好几倍,却到死都没平定河北,最终在李克用、杨行密、李茂贞、王建等人的包围网下难以挣脱,功败垂成。

    后梁实亡于削藩。邵树德不知道朱全忠生命中最后十年在想什么,估计也很绝望吧。消灭一个“窦建德”,还有十几个、几十个“窦建德”跳出来和你接着干,到处都是野心家,生生把你逼疯,不得不妥协。

    后唐在后梁削藩的基础上接着来,最后也亡于削藩,被藩镇地雷炸得粉身碎骨。

    我他妈不是想建立一个被史书上称为后夏或北夏的短命王朝!

    “大王……”陈诚轻声呼唤。

    邵树德差点又没控制住心中的豺虎。

    他深吸了口气。东征以来,已经两次冒险了,前几天还翻来覆去看着朱琼血肉模湖的头颅,一点没有违和感,再搞下去,越来越变态了。

    “把左右义从军调过来。”邵树德下令道。

    “大王?”陈诚一惊,他觉得自己的方略是可行的,有时候没必要硬来,适当退一步,是为了将来更好地前进。

    “李克用要打,我和他打。”邵树德说道:“我很理解朱全忠,他是有本事的人,也是个可怜人,但我不想走他的老路,这是死路。我比他有些优势,或可争那一线之机。让义从军即刻出发,二十日内抵达郓州,若有失期,让没藏结明滚回横山种地去。”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2818/ 第一时间欣赏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作者:孤独麦客所写的《晚唐浮生》为转载作品,晚唐浮生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晚唐浮生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晚唐浮生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晚唐浮生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