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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西行途中

    裴冠离了幽州后,便往良乡、范阳方向而去。

    北平十三县,良乡是老县,经过编户运动以及迁移关西移民后,目前有5000余户、2.6万余口,其中“老北平人”约在1.5万上下的样子,其他全是新移民或新近落户的蕃胡——严格来说,这些也是“老北平人”。

    从整个北平府来说,十三县现有约7.7万户、40万口。经历了十余年的战乱,“老北平人”大概只占六成的样子,剩下的都是新编蕃胡及移民。

    裴冠是关中人,就本心而言,他当然希望来自关中的移民越多越好。

    黄巢之乱时,得益于圣人的力战,京兆府北半部分的保存得比较完好。圣人坐镇富平,将张全义、孟楷、李详等人打得抱头鼠窜,数次挫败巢军北上企图。

    富平八县百姓感其恩德,人皆称颂。灵武郡王兵一至,百姓赢粮而景从。熟习弓马之少年,纷至帐下,乞为效命。富平等地甚至有封氏姐妹感圣人义举,以身侍奉的美谈。

    关中西半部分则被朝廷控制着。尤其是凤翔府,当年便是诸道行营都统郑畋的大本营,龙尾坡之战,杀巢军大将数员,斩首两万余级,挫败其西进企图。

    整体而言,关中的人口保存还是相当不错的,这些年一直是对外移民输出的主力。

    河南府、汝州、孟州、怀州,几乎八九成以上的人口是后迁来的关西移民。

    晋州、绛州、襄州、郑州等地也有一半百姓来自关西。

    从分布上来看,基本都是黄巢、秦宗权、孙儒、李罕之四人祸害过的地方。圣人迁关西无地、少地贫民,或河陇羌胡奴隶,给其耕地、宅园。十余年间,残破的县乡慢慢恢复生机,在很多人看来,这些州县都是关西铁盘,属于关西军政势力的对外延伸。

    “裴随使,圣人可会将咱们飞龙军安置在北平府?我看这地方挺好,有山有水有田,住起来应该很滋润。”说话的是良乡县复叶乡白水里里正,一个前飞龙军队正,刚刚老退下来,举家迁来了良乡县。

    飞龙军与自古以来的很多武人一样,戍边之时,家人跟着住在军营附近,不落地方户籍。飞龙军长期在柔州作战,其家人分散在胜、参、柔三州的军营左近,靠武夫发下来的钱粮赏赐生活,再开垦一些能开垦的荒地,当作额外收入。

    不过,经过朝廷整顿,驻扎在洛阳周边郡县的禁军将士家属,则落籍当地,分发田地,算是定居下来了。

    也正因为如此,邵树德才会给军人们轮换,打个一两年,就回驻地大半年,以安军心。

    其实到了北宋,禁军将士的家人也是住在军营附近的。因为田地稀少,且朝廷不抑制兼并,故他们完全靠军饷生活。

    作为禁军马队之一(飞龙、金刀、黑矟、铁骑、银枪、定难、飞熊、银鞍),飞龙军将士想找个好地方生活,也是人之常情。

    而且,他们的眼界比较高。禁军嘛,最好安置在京畿重地。北平府是为北都,各方面条件也说得过去,飞龙军上下还是愿意生活在此处的。

    “这个——我也不好妄自猜度圣意。”裴冠笑了笑,说道:“怎么?当年我在柔州监军之时,你们不是对那里挺满意么?”

    “有宅、有田、有草场,确实不错。但见了大都会的繁华,就觉得柔州那个地方不像样了。”里正笑道:“别说咱们,从陈许过去的镇兵都觉得柔州不行,想尽办法立功升赏,好回到河南。洛阳周边禁军扎堆,咱们就不凑热闹了,北平府还需精兵勐将镇守,飞龙军一来,保管宵小无所遁形。”

    裴冠心中暗笑。就你们那军纪,若不严加整顿,来了北平府,怕是要闹得鸡飞狗跳。

    “孙大郎,你全家都已落籍良乡,还操心那么多作甚?”裴冠笑骂道:“飞龙军将来安置何处,朝廷自有安排。”

    “呸!朝廷懂个——”孙大郎刚说半句,就在裴冠的眼神下止住了。

    裴冠太清楚这帮武夫的德行了,嚣张跋扈,胆大妄为,嘴上没把门,于是换了个说法:“朝廷诸事,自有圣人乾纲独断。”

    孙大郎这下没话说了。他敢反朝廷,不敢反圣人,只能都囔道:“燕人不可信,京畿重地,还是塞满自己人可靠。”

    裴冠敷衍地笑了笑。

    他有些害怕,要是哪天圣人崩了,从哪里再找个狠人来压制这帮武夫?

    时近八月,秋收在即,乡村处处一片红火。

    编户之乱的创伤渐渐抚平,久不入王化的蕃胡部众破天荒地第一次给朝廷纳粮。观其脸色,似乎也没什么不满意,除了一点点茫然不安之外——给头人交钱,与给朝廷交钱,有很大的区别吗?

    其唯一的不安来源,可能在于头上再也没有遮风挡雨的部落酋豪了,组织被打散了,心中有些茫然无依。

    是的,部落酋豪既压榨他们,同时也在保护他们。

    酋豪们团结部民,对抗幕府的横征暴敛,抵制他们不合理的征兵要求,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部民们的利益。

    但相对应的,他们也通过所谓血脉的高贵、森严的等级、严酷的部落私刑,来保证自己子孙后代的利益。穷奢极欲所消耗的资源,都来自部民们的上供。

    孰好孰坏,真的很难说。

    但他们没有选择了。一个个被分散安置,上户口、落名籍,计口授田,成为王人。

    回不到过去了。

    ******

    太行山脉北段迤逦向东至燕山,东西横亘,为南北交通之阻。

    先秦之时,山脉南北分别建立了代国和中山国,皆非华夏之民。

    代国据有北麓桑干河谷地,都代城。中山国据有南麓,都中山。

    赵国出雁门,并代地。然中山甚强,利用山脉地形优势,与赵抗多年,直至武灵王胡服骑射,国力大增,越代地,终灭中山,自此代道大通。

    代国、中山国之间的山脉,有一中断,形成陉道,即飞狐陉。

    飞狐陉道长八九十里。

    南口在黑石岭,属蔚州飞狐县境,裴冠于八月初一抵达此地。

    无兵无将,亦无城垣,一片荒芜。

    “北风凋白草,胡马日骎骎。赵武灵王并代地,伐中山,终成一代雄主。若唐肃宗能用李泌之言,自云州东进,取蔚、妫,入范阳、真定,则大事可成矣。”裴冠看着这里一片白云黄草的景象,文人的感慨勃然而发。

    随从们多为宫廷卫士,却没他这么大的兴致。只是不住张望附近的地形,看看有无贼人躲藏。

    裴冠感慨完毕,没有进入陉道,而是向西过石门关,入蔚州。

    他在蔚州停留了数日,代圣人抚慰军民。

    八月初八,一行人抵达了代州东北的瓶形关,遣使入关,具陈目的。

    瓶形关镇将听闻夏国使者前来,还有晋王女儿、女婿,不敢怠慢,立刻派信使前往代州,请李嗣源定夺,并将裴冠一行十余人请入关内。

    裴冠心中一下子就有数了。两家交兵之际,何时这么客气过?

    李嗣源未必交代过守将要怎么做,这多半是人家自行其是,这就很有意思了。

    这还不算,到了当天晚上,镇将刘琠还置办了一场私宴,招待裴冠、王郁等人。

    “哦?原来刘将军以前也在马前银枪直?”裴冠故作惊讶地问道。

    “昔日李存进为军使,我为副使。后来犯了事,被逐出了马前银枪直,到甁形关当起了镇将。”刘琠一点没有隐瞒的意思,具实说道。

    “那可真是巧了。”裴冠捋了捋胡须,道:“李存进今为横野军副使,镇守营州,乃国之大将。”

    刘琠一听,有些羡慕,道:“李存进这是上岸了。”

    横野军可能不是禁军,但那又如何?即便将来裁撤,他们这些将领也会有安排,至不济也是一州刺史——李嗣恩不就在滑州当刺史么?那地方富得流油,一年不知道能捞多少钱。

    如果在裁撤前能捞点功勋,那么弄个爵位也不难。至于割据一方,估计是不可能了。况且刘琠现在的地位并不高,他也没想那么远。

    “哎,何必这么说呢。”裴冠笑道:“夏、晋本是一家。晋王与今上乃义认兄弟,听闻今上还有意与义兄结为姻亲之好,说什么上岸不上岸,都是一家人。”

    刘琠点头,道:“眼看夏王——呃,圣人即将一统北地,就是不知道我等……”

    “刘训已是平卢军都虞候。”裴冠说道。

    刘琠恍然大悟,大笑道:“坊间传闻,晋王以河东为聘礼,为亚子求娶大夏公主。晋、夏确实为一家,刘将军是有本事的,能在平卢军当差,也是圣人宽厚仁德。”

    说罢,连连敬酒。

    裴冠亦大笑,来者不拒,通通一饮而尽。

    刘琠方才说的那个传闻,其实李克用也知道,并曾经严厉禁止,不准谈论。

    刘琠以前也不敢说,但这会嘛,自从晋王病重的消息传来,很多人都下意识松懈了,也没人管那些风言风语了。

    敬完酒,刘琠又给裴冠介绍家人。

    刘琠长子刘知远、次子刘崇彦,均十一岁,为其妻安氏所出。

    呃,尴尬的是,昔年刘琠未发迹时,家贫,安氏已改嫁同乡慕容三郎,生子慕容彦超。刘琠发迹后,慕容彦超也跟来了,刘琠也不介意,对他挺好。刘知远、刘崇彦也把他当兄弟。

    裴冠对刘琠家的情况还是略知一二的,他没好意思问安氏是不是被刘琠抢回来了,只是夸赞了几句少年郎,客气一番。

    三位少年郎也是第一次见到大国使臣,个个毕恭毕敬,不敢逾矩。

    亥时三刻,酒宴方散。

    出得宴厅后,裴冠与王郁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

    情况不错!

    裴冠通过刘琠的一举一动,对河东诸将的所思所想有了一定的了解。

    后面还有机会,一路上多观察观察,希望这个刘琠并不是个例。

第十六章 河东虚实

    滹沱河静静流淌着。

    军士们将马儿驱赶至此地,解了鞍具,令其自由奔跑。

    河流两岸,农田一块接一块,沉甸甸的麦穗几乎将麦秆压倒。

    远处的丘陵矮山之上,水果挂满枝头。鸟雀飞来飞去,一片叽叽喳喳。

    河道正中央,一连串的小船顺流而下,在代州城外驻泊,卸下货物。

    邢洺磁百姓的到来,真的是猩、代二州的福音。这些农业技能出众的河北百姓,在此开垦荒地,修葺沟渠,播种粟麦,又遍植桑果,极大丰富了七县之地的经济。

    李袭吉也是位能吏。

    猩代的开发是在他的主持下进行的,至今已是第六年,成果斐然。而他也以此为功绩,一跃成为幕府文吏中的头号人物,地位十分尊崇。

    不过他的年纪也大了,常年奔波于晋阳、代州之间,有时候还要去泽潞、岚石,渐渐力不从心。

    他现在在着力培养二十四岁的冯道。这位瀛州出身的幕府巡官是他最为看重之人,悉心教导,着意提拔,作为河东幕府新一代的文吏首领——对此,晋王也是许可的,并赐予了冯道宅邸、美姬、财物。

    猩代二州七县,如果能将税负减轻一些,不用供养那么多军士的话,或许能更加繁荣。

    八月十五,得到准许的裴冠昼夜兼程,抵达了代州理所雁门县。

    城外有大群军士正在操练。

    裴冠在驿站停留之时,特意观察了下——是的,他甚至不顾形象,亲自爬上一棵树,窥探军情。

    如果不出所料的话,正在操训的是五营新军。最初设立时,以邢洺磁三州精壮为主,为此还把军士们的家人给搬到了猩代,当时不过一两万人。

    再后来,继续招募邢洺磁军士,以及从代北内迁的沙陀三部、昭武九姓、吐谷浑、回鹘、鞑靼等杂胡丁壮,彼时人数大增,接近五万。

    最后一波扩充,就是收容了因道路断绝,无法返回潢水的契丹诸部人马了,一度扩充至六七万,编为前中后左右五营兵。

    但过了这些年,契丹逃走了一些,又抽调两营打散补入各军,完善编制,已然只有三万多人了。

    五营新军的命运,其实也从侧面展示了河东在长期战争下的剧烈消耗。

    夏军每一次攻岚石,每一次在代北作战,每一次与从泽潞下山的晋兵交战,其实都在消耗河东的实力。

    李克用坚壁清野,力战后放弃邢洺磁、云蔚等地,损失的可不仅仅是表里山河之外的那些不利防守的地盘,河东的本源也在持续受到伤害。

    裴冠在树上看了很久,直到军士操练结束,收兵回营,他才跳下了树。

    “吾知李嗣源乃良将,若其愿降,河东大势去矣。”裴冠笑道。

    “裴少卿,李嗣源、李嗣昭都不愿相见,这是何故?”王郁问道。

    “无非两种可能。”裴冠说道:“要么野心勃勃,想趁着河东暗流涌动的时候,捞取机会自立。要么对李克用愚忠,克用不降,他们便不降。你觉得是哪种?”

    “李嗣源我还是见过的。为人质朴,不好大言,事晋王非常恭谨。野心嘛,多多少少有点,不过这年头谁没有野心呢?”王郁说道:“李嗣昭就不太熟了。不过他虽是晋王假子,却是少有的入了族谱的,且自小由克柔、克用兄弟二人抚养,贱内也呼其为兄,对克用非常忠心。”

    李嗣源今年三十九岁、李嗣昭二十八岁,二人分统猩代兵马,嗣源为主,嗣昭为辅,这个搭配很合理,也意味深长。

    “当初克用招你为婿,看样子不单单是因你美姿容。”裴冠笑道:“以后好好做事,偌大个天下,总有你的位置。”

    “还要裴少卿多多照拂。”王郁笑道。

    “好说,好说。”裴冠打了个哈哈,道:“猩代二李都不见咱们,想着避嫌,那也没什么好留的了,早去晋阳‘探病’要紧。”

    一路行来,他已经试探了三位晋军将领的态度了。

    刘琠态度谄媚,投靠之意甚浓。

    李嗣源、李嗣昭不愿会面,避嫌的意思相当明显,这也是一种态度。

    八月十六,裴冠使团一行人离开代州,往晋阳而去。临走之前,他们听到驿卒传言,河东老资格大将康君立病逝于岚州,享年五十九岁。

    晋王遣弟克宁前往岚州坐镇,总领岚石二州军民事务,周德威副之。

    “一年之内,盖太保、康司徒相继薨逝,此天亡河东耶?”

    “康君立打仗,胜少败多,他死不死,我看没甚区别。”

    “怎么说也是晋王元从,李存章、康君立、盖寓皆死,晋王老兄弟越来越少了。”

    “此等乱局,我也看不明白。唉,或许不是坏事。”

    “夏人打过来,总还要用驿卒的。有事的反而是史驿将,他……”

    驿卒们议论纷纷,旁若无人。

    裴冠、王郁则目瞪口呆,别到了晋阳,李克用已经顶不住了啊!

    ******

    八月十七,裴冠等人抵达猩口,宿于口北的唐林县。

    屯于猩口的飞腾军军使李嗣肱闻讯,漏夜来访。

    李嗣肱是李克用二弟李克修之子。

    克修有二子,长曰嗣弼,慈隰之战时被俘,现为濮州刺史。

    次曰嗣肱,就是眼前这位了。飞腾军覆灭后,晋阳以该军少许留守人员为基干,抽调其他部伍老兵及五营军新卒,重新组建,现有步骑六千余人,由李嗣肱统领。

    李嗣肱是来感谢的。

    其父李克修间接死于克用之手,遍数亲人,就被俘的兄长嗣弼最亲了。叔父邵树德将其俘虏之后,不但未杀,还给官做,历任曹州、濮州刺史,比他混得还好。

    这是真话。河东一府七州,可没那么多刺史给你做。虽说夏国的刺史没有兵权了,只能捞钱,但也非常不错,很多人羡慕不已。

    凡事就怕对比。

    亲伯父鞭笞家父,令其气得一病不起,最终逝去。虽说后来追悔莫及,提拔两个侄子掌兵,但要说心中完全没有芥蒂,那是不可能的。

    义叔就好多了。俘获兄长后,温言抚慰,赐予财货、美姬,提拔当了刺史,高下立见。

    裴冠试探了一下。最后判断李嗣肱对李克用稍有怨言,但若说背叛他,却也不太可能。而其对邵圣颇有好感,如果李克用逝去,李嗣肱是可以争取的,他不太可能与夏军刀兵相见。

    这就够了。中立本身也是一种态度。

    十八日傍晚,将将入夜时分,裴冠等人抵达石岭关下。

    此关隶太原府阳曲县,是晋阳的北大门。驿道直通关城,最窄处仅容方轨,位置十分紧要。

    陪同他们的晋军将校遣人通传,镇将安元信以入夜为由,拒开关门,并把前去通传的将校骂了一通,说他们引狼入室。

    众人无法,只能在山下找了个村子借宿。

    裴冠暗暗将安元信的名字记下。

    他现在知道了,河东将领之中打仗打得不好,或者犯了事受到惩罚的,一般会安排为地方镇将。刘琠如是,安元信亦如是——此人曾在慈隰大战时败于卢怀忠之手。

    如今看来,安元信这人心胸狭隘,对夏人怀有怨恨之情——老实说,这股情绪挺莫名其妙的,两军交战,谁还惯着你啊?

    而且,安元信在政治方面也缺乏敏感性。都什么时候了,还看不清形势?这个人,以后可以慢慢收拾。

    十九日,安元信没有理由再阻挡,让使团过了石岭关南下。

    二十二日,使团抵达了晋阳三城。太原幕府节度副使李袭吉亲自迎接,并将他们安排到了城内住宿。

    “这是贺宅?”看到门楼上硕大的牌匾时,裴冠有些惊讶。

    贺公雅这个名字,在夏国朝野的知名度是相当大的。

    天可怜见,贺将军在河东时不过列将之一,与他地位等同甚至稍高的,还有张锴等七八人,真算不得什么大人物。

    但谁让赵贵妃极得圣人宠爱呢?坊间有传闻,赵玉曾经有可能会当圣人正妻,开国之后,那就是皇后了。

    “便是贺公雅之宅。晋王一直遣人打理,仆婢俱全,公可住之。”李袭吉说道。

    “晋王顾念兄弟之情,圣人闻之,定然感佩。”裴冠叹道,并趁机观察李袭吉。

    传闻此人是李林甫之后,好读书,手不释卷,对名利比较恬澹,喜奖掖后进,有士大夫之风,在河东名声比较不错。

    这些方面裴冠一时看不出来,但他看得出李袭吉的身体或不太好。

    他的身体有些肥胖,满身赘肉,眼睛都快挤得看不见了。考虑到他的年纪,还如此日夜操劳,万一哪天故去,对李克用又是一大打击。

    对于裴冠的话,李袭吉笑了笑,并未多言,而是领着他们入住府内。

    裴冠趁机将带来的礼物交给李袭吉,并亲手拿出几个木盒,说道:“圣人听闻义兄病重,茶饭不思,悲不自胜,特遣我等昼夜兼程赶往晋阳探视。此为渤海国进献之人参,有延年益寿之功效,还请李大夫转交。”

    人参在唐代时大为流行。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之中,记载了数百条有关人参的方子。河东盛产人参,即着名的党参,以产于泽潞地区的为上品,向来行销各地。

    李袭吉听到裴冠的话后,立刻双手接过,动容道:“早就听闻高丽参功效甚佳,不弱上党之参,夏王有心了。贵使先且在此住上两日,待晋王有暇,便行召见。”

    “不急,不急。”裴冠笑道。

    寒暄一番后,李袭吉行礼告辞。王郁夫妇也与裴冠告辞,跟着他一起离去。

    李袭吉走后,一队军士站于门外,似是保护。裴冠遣人上去交涉一番,得知并不禁止他们外出时,心中了然:敌意不大,李克用心气尽衰矣。

    这一路,收获颇大,算是把河东的虚实看了一个遍。

第十七章 见微知著

    裴冠一连在晋阳等待了好多天,都没有李克用召见的音讯。

    二十七日,王珂、王郁夫妇又联袂来访。

    王珂之妻李氏叽叽喳喳,不住地询问圣人的情况,言语中跃跃欲试,想去北平。

    当年圣人在安邑龙池宫招待过夫妇二人,并留他们住了一段时间。李氏对圣人印象极好,而她也是唯一能让圣人吓得落荒而逃的女人。

    王珂听得脸都绿了,但他寄人篱下,也不敢说什么。更怕去了夏国之后,被王瑶拿捏折辱,他现在是北衙枢密副使,位高权重,王珂只是晋阳小官,两人的身份地位差太远了。

    裴冠趁机问了问李克用的病情。

    他的两个女儿倒没什么隐瞒,直说虽然能吃能睡,但吃得比以前少了,睡得比以前浅了,精神不振,体力大衰。医官说是心神剧烈恍忽之下,外邪趁机侵入,积累的内伤又一齐发作,故致大病。

    武夫的结局就是这样。前一刻还指挥若定,驱使大军征伐;或者接见各路官员,怒火中烧之下,中气十足地大声责骂;或者策马驱驰,巡视营地,不眠不休。

    但他们的崩溃往往是一瞬间的。提前有预感的话,还可以通过嗑药来搏一把,没感觉的话,突然病倒了,几个月内就严重恶化,需要卧床静养,离死其实不远了。

    八月最后一天,见还没有消息,于是裴冠带着几个随从,到大街上逛逛。

    贺宅所在的位置是汾阳坊,军校将门扎堆住在这里,市面比较繁华。

    其间规模最大的应该就是粮铺了。

    裴冠走近看了看,七成是粟、两成为麦,一成是其他杂粮。

    他亲手抓起一把,问道:“粟价几何?”

    店家没说话,帮佣的小厮看了看跟在裴冠身侧的军士,道:“斗粟六十钱。”

    其实不算太离谱。战争期间,粮食紧张,晋阳又是纯靠外地输入的大城市,有这个价很正常。

    他记得贞观四年(630),并州丰收,斗粟三钱。但那是不正常的价格,也可能与钱荒有关,因为那时候朝廷也缺铜钱。市面上呈现铜价极贵,而万物皆贱的现象,一匹绢的价格也就现在十分之一的样子。

    另外,河东向来是产粮重地。

    肃宗时王思礼担任河东节度副使,太原积粟百万石。

    邓景山担任太原尹时,“待上宾惟豚鱼而已,取仓粟红腐者食之,兼给麾下。”

    多说一句,邓景山不是故意羞辱士兵。因为太原仓储的粮食实在太多了,有些陈化粮不吃就浪费了,他自己也吃“仓粟红腐者”,并不搞特殊待遇。

    但事情不是这么做的。你愿意吃苦,当兵的愿意吗?后来邓景山被打死了。

    李克用主政河东之后,地方经济每况愈下。中间有郑从谠留下的团队帮着打理,但也只是延缓了下降速度,本质上并没有太多改变。

    最离谱的是,作为李克用基本盘的沙陀三部、昭武九姓的日子也过得不咋样。

    刘琠是沙陀人,其妻安氏则出身昭武九姓,然后改嫁给慕容三郎。而这个慕容三郎,则是吐谷浑人,老家在石州,却是个有田产的。

    这么一对比,就知道李克用这人治政实在是一塌湖涂,也不知道脑子咋想的。

    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沙陀三部都没吃上铁杆庄稼,而是自食其力,这或许不是坏事。另外一点,可能也与此时北地武风雄烈有关。沙陀人、粟特人、吐谷浑人、回鹘人什么的,没那个心气搞特殊待遇,他们也害怕再一次被打回代北。

    “为何不多种麦子?”裴冠奇道。

    据他了解,现在关西、河南粟麦并种。总体而言,麦子的播种面积每年都在缓慢提高,粟则日益减少。河东还是粟为主流,与三十年前一样,好像一点没发展。

    “麦子也有,多生于汾、沁之间,就近供应军需,北输的少。现在除了晋阳,汾、沁小麦几乎不输往他处,那边快不够吃了。”小厮说道:“去年开始,李副使从猩、代输了一批小麦回来,人皆称颂。”

    裴冠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原来河东小麦多产于南边那些河谷地啊。多年战争下来,那边看样子有点绷不住了,粮食产量大大下降。

    陪同他出来逛街的晋军小校没有丝毫阻止的意思,让裴冠有些诧异,这个是能说的吗?

    离开粮铺之后,裴冠并不着急回去,又钻进了果蔬行之内。

    童子寺葡萄、南街甘棠、台壁谷美枣等本地特有果类琳琅满目——

    贞元年间,晋阳西童子寺种植葡萄,品质上乘,远近闻名,被列为贡品。北都晋阳大明宫(高欢所建)之昌明门即通葡萄园,这种水果在河东非常常见,与梨并列。

    开元年间,玄宗巡视北都,在晋阳南街见“连理甘棠”。晋阳大街小巷,从汾阳坊到上党坊,从晋阳宫到水门,大街两侧的行道树,十之五六是甘棠梨树。

    台壁谷在榆次县,大枣品质极高,非常出名。

    裴冠随手买了点,递给随从和军士们分享,顿时人人称谢。

    卖枣的店家也喜笑颜开,买卖不好做,遇到个主顾不容易。

    “小儿所食为何物?”裴冠眼尖,看到店家的孩子在扒拉午饭,而碗中似乎半是野菜、半是稀粥。

    “不死苹,在晋祠那采的。”店家说道。

    “小儿正是长身体之际,食苹能饱腹乎?”裴冠问道。

    店家有些犹豫。

    “再来十斤葡萄。”裴冠大手一挥,道。

    随从立刻挑选果子,付钱,一气呵成。

    店家叹了口气,道:“前阵子传言要出征。这一出征,粮价定然暴涨。晋祠不死苹之事,知道的人很多。长于水底,冬日亦不死,食之甚美。我寻思着,多采点苹回来,少花不少买粮钱呢。不过后来又没消息了,也不知咋回事。”

    这又是一个劲爆信息!

    裴冠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陪同他的晋兵只顾吃水果,根本不在意店家说了什么。

    “何为不死苹?”裴冠又问道。

    店家喊了一声,其妻拿了一把过来给裴冠看。

    这次看清楚了,原来是一种喂牲畜的野菜。其实关西也有,圣人称之为“四叶草”,长于水中。冬季温暖之时,可以从河中捞取。但在芜菁大面积推广种植后,牲畜冬季不太缺牧草了,去河里捞取此物的人便少了。

    只是他没想到晋阳百姓还在捞这种东西,而且是给人吃,这就没法说了。

    叹息一声之后,裴冠继续闲逛,至卖牲畜家禽的行市。

    河东的牲畜其实很多。

    德宗朝时,李宣远曾有诗云:“秋日并州路,黄榆落故关……帐幕遥临水,牛羊自下山。”

    牲畜之中,又以马最多。

    贞观年间,东突厥灭亡,大量突厥人内附投降,被安置在太原一带。朝廷又从这些突厥人手里,出钱赎买隋末没入突厥的中原人口,“男女八万余口”,皆安置在晋阳左近。

    朝廷又在河东置楼烦、天池、玄池三监,蓄养官马。

    元和年间,因讨王承宗失利,河东仅剩步兵三万、骑兵六百,河中节度使王锷移镇太原,经营年余,“兵至五万,骑五千,财用丰余。”

    至唐末之时,官牧三监只剩一监,官马败坏,但民间养马日益兴起。

    “诸军战马动以万计。王侯、将相、外戚牛驼羊马之牧布诸道,百倍于县官,皆以封邑号名为印自别。将校亦备私马。”

    河东百姓也喜欢骑马打猎。

    太原人王含,“其母金氏,本胡人女,善弓马,素以犷悍闻。常驰健马,臂弓腰失,入深山,取熊鹿狐兔,杀获甚多。”

    这种浓烈的尚武风气,民间广蓄私马的行为,以及藩镇割据的动员能力,或许才是胡人打不进来的最主要原因。

    回鹘、突厥、契丹之辈,未必弱到那种程度。只不过中原的“胡风”太盛了,压制了人家罢了。

    裴冠在马市看了许久,至一家店铺门前,问道:“为何不见高大健马?”

    “都在军中呢。”许是没什么生意,店家没好气地回道,旋又看见裴冠身后的武夫,立刻改了态度,道:“客人有所不知。自李国昌父子之乱,楼烦监败坏,河东官马就没了。后来晋王重建,也不太行,不得不征调私马。将校的私马不敢征,小老百姓的征不得吗?”

    裴冠有些懵。李国昌父子之乱?这也是能说的吗?

    不过那些晋兵都在吃梨,根本不管。好吧,或许他们听见了,但店家说的也是事实,有必要堵人家嘴吗?晋王自己听了,可能也一笑置之。

    风气如此,正常。

    “幕府经常征私马?”裴冠小声问道。

    “以前不多,现在多了。”店家满不在乎地说道:“再征几年,百姓的没了,就得征将校、商贾的,咱们这马市多半也开不得了。”

    “马都去哪里了?”裴冠问道。

    “这还用说?”店家笑了,道:“与夏人厮杀,冲阵一次,要死多少马?战事紧急之时,为了快速增援,得跑死跑废多少马?而今年年征战,再多的马也不够耗的。”

    “可有解法?”裴冠继续问道。

    “先把官马三监恢复了再说吧。”店家叹道:“不过河东乏能人,都是一帮饭桶,我看悬啊。其实那么多山岭,养马地多不胜数,就是没人会做事,恨啊!”

    听店家这么一说,那几个正在吃梨的晋兵终于有反应了,却不是责问店家,而是跟着一起叹气。

    裴冠理了理思绪。

    河东本是块宝地,有盐、有铁、有粮、有马,还有数量众多的粗通武艺,经受过多年土团乡夫训练的丁壮,更有熟稔战事的大将,为何混到这个地步?

    李克用不善理政只是一部分原因,更深层次的因素,则是战事太频繁了,慢慢耗尽了原本极为富庶的家底。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汉人、沙陀人、粟特人、吐谷浑人、回鹘人、鞑靼人等等,无一不被战争弄得精疲力竭,穷困潦倒。

    晋阳是首府,是前唐北京,是大都会,眼看着都要物资短缺了,可想而知其他地方是什么模样。

    圣人结好李氏,善待河东降人,固然是不错的攻心计。但想要攻心计能发挥作用,也得现实来配合。如今河东的景况,却大大增加了攻心计的威力。

    这是圣人的堂堂大道,无上兵法,以正奇结合的方式,瓦解河东的军心民气。

    当年与李克用结义之时,圣人或许没想到这么多。但他非常擅长一鱼多吃,会不断挖掘每一件事的潜力,李克用栽在他手上,并不冤枉。

    “见微知着,吾知并州事矣。”裴冠感慨一声,离开了坊市,回到贺宅之中。

    入内之时,得仆夫来报:晋王于重阳节之日置宴,请裴少卿赴会。

第十八章 默契

    有唐一代,重阳都是非常重要的节日。

    隋代杜公瞻云:“九月九日宴会,未知起于何代。”

    今北人亦重此节。佩朱萸,食饵,饮菊花酒,云令人长寿。

    “长寿……”台榭之间,李袭吉、李克用几乎同一时间抬头望天。天意难测,天意难违,寿数多寡,何人可知?

    裴冠在仆人的引领下,进入了宴会场。

    “参见晋王。”裴冠看了一眼李克用,躬身行礼。

    李克用头上的白发倒不多,依然乌黑亮丽。双眼之中的神采,却是少了不少。双颊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了下去,脸色不再红润,整体呈现一种病恹恹的状态。

    再看他时不时微微皱起的眉头,显然身有暗疾,隐隐疼痛,不过他强自忍住了,不想在外人面前暴露出他的任何软弱。

    在场的人不多,文者就李袭吉、冯道二人,武者有李嗣昭、李落落、李存勖三人,另有幼弟李克柔在侧,是为宗族代表。

    “使者坐下吧,先用膳。”李克用勉强笑了笑,道。

    仆婢们立刻涌入,每人手里都端着酒菜,一一置于桉上。

    裴冠随意看了看,都是高鼻深目的胡人仆婢,这应该是李克用本家的沙陀人或昭武九姓的粟特人了——其实一回事,如今的沙陀三部,就血脉而言,可能粟特更多了。

    “(粟特)男子年二十,即远之旁国……利之所在,无所不到。”裴冠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前隋末年,粟特人龙润在晋阳担任萨宝府长史,并助李渊起兵,被封为“朝散大夫”——萨宝府,是当时专门管理火祆教事务的一个机构,其任职人员大都是来自信仰祆教的胡人。

    “义旗西指,首授朝散大夫,又署萨宝府长史。贞观廿年(646),春秋廖廓,已八十有余……永徽四年(653)九月十日,薨于安仁坊之第,春秋九十有三。”——其实这是一个龙姓焉耆王族。

    时太原鱼、仪、景三姓之粟特人,几达数万之众,盛况空前。

    只可惜,龙润活了九十三岁,李克用今年才五十,差得太远了。

    “我当了大半辈子武人,吃惯了军中粗陋的餐食,使者可还习惯?”李克用的嘴唇只略略沾了沾酒水,就停下了,问道。

    “太原羖(gǔ)羊,久已闻名。”裴冠赞道。

    母庸置疑,羊肉在唐、夏两朝,都是刚需。其他肉都可以不吃,但一定要有羊肉。

    市面上卖的多是羯(jié)羊(从小就去势的公羊),按照圣人的说法,这都是绵羊。但羖羊更好吃,因为这是山羊。裴冠吃过几次羖羊,味道确实不错,胜过羯羊,只可惜如今毛布大兴,百姓不太爱养山羊。

    太原的羖羊历来有名。前唐年间,朝廷一次给在太原附近放牧的九姓胡人买羊钱千万,规模相当庞大了。

    “这是浮光美鸭吧?”裴冠直接抄手拿起一烤得外焦里嫩的肥鸭,笑道:“今日啖食之,果然不同凡响。晋王日食羖羊、美鸭,再喝上这朱萸美酒,定能延年益寿。”

    浮光(光州)多美鸭。太原少尹樊千里买百支置后池,载数车浮萍入池,使为鸭作茵褥。自此浮光美鸭享誉河东,经久不衰。

    “使者对河东真是了如指掌。”李克用闻言,知道对方在说漂亮话,依然有些高兴,在他眼神示意下,婢女上前,给裴冠斟酒。

    裴冠举起酒樽,道:“祝大王身体康健。”

    李克用笑了笑,端起酒樽,湿了湿嘴,又放下了。

    李袭吉、李嗣昭等人一饮而尽。

    “义弟如今在做些什么?”李克用问道。

    “圣人惯于金台殿理政,操持天下。闲暇时分,或至西山游猎,或至南郊操练军士。”裴冠说道:“七月与军士围猎一熊,杀之。正当食时,却投箸落泪,曰‘吾兄远在晋阳,竟不能共食’,遂令少府制熊皮衣一件,千里送来晋阳。”

    “衣甚好,我甚爱之。”李克用叹了口气,眼神有些怔忡。

    裴冠悄悄观察他的脸色。

    他很清楚,李克用不会信他说的那些加工过的话。但他的情绪依然受到了触动,可见其人心防已破,不再是多年前那个心志坚忍的李晋王了。

    李袭吉、冯道、李嗣昭等人也不言语。

    在场的多是人精,哪个不懂人情世故?即便是李落落、李存勖这两个年岁较轻之人,也能分辨出许多东西。

    但有些东西,心里明白就行。人是需要台阶的,即便自己骗自己。

    “昔年华岳寺结义,王重荣也在。他最先走,现在……”李克用又叹了口气,手紧紧握住酒杯,微微颤抖。

    “大王!”

    “阿爷!”

    众人纷纷起身。

    李克用松开手,酒洒得到处都是。

    他仰头看着天,一双大雁呱呱飞过。

    曾几何时,他能挽开强弓,轻松射落天上的大雁。那时候的他,身体里充满了旺盛的生机,四肢百骸流淌着强大的力量,披上重甲,人马具装,破入敌阵,肆意砍杀,挡者披靡。

    俱往矣!

    李克用低下头,即便极力抑制,依然落下了两滴浑浊的眼泪。

    昨夜他梦到史敬思了。

    上源驿之变,作为沙陀安庆部都督的史敬思力战断后,壮烈战死。

    史敬思满脸是血,问他是否“壮志未酬”,他无言以对。

    壮志?这辈子的壮志是什么?李克用有些迷茫,好像也没什么清晰的志向。

    只想着称霸一方,让朝廷不要多管他的事,令其他节度使对他臣服、歌颂、赞美,再杀掉朱温这个贼子。

    如今朱温已死,唐廷已经没了,各路节度使也如雨打风吹散,一个个消逝在了岁月之中。

    还有什么壮志?还来得及施展什么壮志?

    李克用很迷茫。

    迷茫之中,又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难过和悲伤,仿佛他错过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一般。

    这一辈子,就要这样过去了?一事无成?

    想到此节,眼泪再也抑制不住。此时他不为唐廷难过,不为上源驿死去的亲兵亲将难过,他是为自己难过。

    场中一时间静得可怕。每个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默默等待着。

    良久之后,李克用终于抬起了头来,嘶哑着声音问道:“夏兵出镇冀,成德独木难支,覆亡难以避免。真定城破之后,不知义弟又要攻伐何处?”

    “圣人有言,契丹狼子野心,阿保机背信弃义,此取死之道也。”裴冠说道:“攻灭成德之后,但集结大军,讨平契丹。若俘获阿保机,便将其执送晋阳,交由义兄处置。”

    裴冠当然不会蠢到说下一个目标就是河东。

    攻灭契丹,本来也是在计划之内的。阿保机背信弃义什么的,指的是当年晋军、契丹联手,攻伐柔州、濡源、仙游宫之事,阿保机中途撤退,摆了晋军一道。说实话,李克用未必有多在意这事,裴冠这么说,也就是个由头罢了。

    “讨平契丹之后呢?”李克用追问道。

    他果然没有在意阿保机。到这个份上,他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了。

    “驱契丹、渤海俘众,马踏江淮,扫平南方群雄。”裴冠回道。

    “然后呢?”李克用似乎听得出神了,继续追问。

    “还要收复安西故地。”裴冠说道:“圣人有言,他有很多志向,想要尽可能完成。他现在什么都不怕,只怕被拖住了脚步,最后没时间了。”

    李克用下意识摸向了腰间,直到摸了一个空,才回过神来,他今天穿的是便服,没有佩戴弓梢。

    弓,已经很久没用了。

    刀,已经很久没摸了。

    最近一段时间,甚至都没能想起这些东西,直到方才听到裴冠那句“没时间了”。

    原来,这些志向对我的吸引力也这么大?如果时光倒流,我是不是也可以有这些志向?

    可惜没时间了。

    李克用呆在了那里,曾经灰败的脸色也奇迹般地涌起了一丝红润。

    “亚子……”他轻声呼唤道。

    “阿爷。”李存勖起身,看着父亲,满是忧心。

    “去幽州。”李克用说道。

    李存勖傻了。

    父亲让他去幽州,显然不是带兵前去,那这事就……

    “去幽州,见你叔父。”李克用说道。

    李存勖难受得无以复加,不想回话,别过了脸去。

    “听话。”李克用加重了声音。

    “去幽州作甚?奉上降表么?”李存勖赌气道。

    “去见见你叔父。他会安排的。”李克用无力地摆了摆手,道。

    “我不去!”李存勖直接撂下了这句话,离席而去。

    李克用转过头去,李袭吉会意,亦起身离去。他马上去找王妃刘氏、晋国夫人曹氏,也只有她俩才能劝解。

    “散了吧。”李克用意兴阑珊地说道。仆婢上前,轻手轻脚地将他搀扶走。

    裴冠叹了口气,也没心思吃喝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英雄迟暮,天不假年,见之岂不伤感?

    此番晋阳之行,已是功德圆满。

    晋王和圣人虽相隔千里,但在这一刻出奇地默契。什么都没说,但都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晋王未说降,圣人也不会逼他降。以晋王的脾气,他也不会主动降。

    但无论如何,河东不复为患矣。

第十九章 巡视

    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骑士顶盔掼甲,意气风发。

    “嗖!”箭失飞出,敌人应弦而倒。

    欢呼声骤然响起。

    青春的身体中蕴藏着无穷的精力,热血的儿郎纵马冲杀,追逐着朝思暮想的富贵。

    周大郎轻盈地跃下马儿,手持刀斧,连连挥斩。

    顷刻之间,数枚头颅已被悬挂于马鞍之下。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开怀大笑。

    很久没这么痛快了!在乡里耕地之时,虽然耐着性子,但总是烦躁不安。

    地里的杂草怎么那么多?怎么锄都锄不完!

    沟渠里怎么那么多落叶、泥巴?年年清,年年淤!

    收个麦子怎么那么累?腰都直不起来了!

    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算是彻底想明白了。

    周大郎驻马而立,手中提着一枚头颅,满脸纵横交错的血痕,直如恶鬼一般。

    “走也!”他将头颅插在长枪之上,转身离去。

    数十骑跟在身后,一路相随,直至通定县城外。

    “前唐之时,诸边远州有夷獠杂类之所,应输课役者,随事斟量,不同于华夏。一句‘随事斟量’,你便可知收税情形。将官酷烈者,横征暴敛,逼反蕃胡。不欲多事者,仨瓜俩枣就打发了,蕃胡酋豪以为得计。这个税制,不改是不行的。”

    “其实亦有定规。蕃胡内附者,定为九等。四等已上为上户,七等已上为次户,九等已上为下户……”

    “规矩是规矩,真执行的又有几分?到了最后,因为要人家提头卖命,还不是钱都不收,还要给赏赐?”

    “更有那粟特胡商,官府根本不知道人家做得多大买卖,税钱白白流失。”

    “还是得有规矩。有些事,你们不敢说。我是武夫,就直说了。圣人早年在河陇收蕃人贡赋,那也是随心所欲,没有规矩。到现在还是,得改!”

    县城之外,官员、军将们议论纷纷,好不热闹。

    边塞之地,就是有这么一种魔力。即便是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来此做官,时间长了,也会脸红脖子粗,大声说话,慢性子也给你整成急脾气。

    唐代对内迁蕃人也是收税的。理论上上户纳钱十文、输羊二口;次户纳钱五文、输羊一口;下户三户共输羊一口。无羊之处,准用其他物事折抵。若有征行,则自备鞍马,过三十日已上者,免输当年之羊。

    内附后所生子,即为当地百姓,不得为蕃户。

    但这是纯理论,实际上则是“随事斟量”。朝廷撑死了能对城傍蕃户收税征兵。以部落形式存在的,就很难说了,那就是国中之国。

    邵树德对蕃人收税,其实也是“随事斟量”。急需用钱时,从他们那里收几十万头牲畜应急。需要他们打仗时,就不收税了,打完仗甚至还有赏赐。

    营州六县,托阿保机的福,编了不少渤海人,再加上东迁的幽州部落,目前编得一万四千余户、七万五千余口。山野草泽之中,可能还有数万部落人口,这些是完全的黑户,尚未及料理。

    种觐仙出任营州刺史后,主要精力都放在编户齐民上。

    州将李嗣本最主要的精力,也是放在镇压不愿编户的豪强、头人身上。

    也就与契丹议和了,他们慑于大夏军威,暂时不敢南下。不然的话,营州还要更乱。

    更别说,野地里还有大量贼匪,以及部落牧人兼职的匪徒存在,严重危害消息传递、商旅来往、物资运输。

    周大郎这次出击,便是追杀一股十余人的贼匪。他们运气不错,成功逮着了这股神出鬼没的贼人,将其一一诛杀。

    当周大郎带着首级返回通定县的时候,指挥使李嗣本遣人询问了一番,就让他们回营领赏了。

    赵王邵嗣武也在场。他现在干劲不能说多足,但也不是很差,至少人生重新找到了目标。对这些敢打敢拼的武人,他还是很感兴趣的。

    不过他现在更能沉住气了,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知道如何迂回行事。太直白了,效果往往不好。

    最近通读史书,并听取了幕僚刘勉的话,邵嗣武已经摸清楚了父亲的底线。

    自汉晋以来,一旦确立了太子,那么就要严格断绝其他皇子的念想,不令其掌兵甚至掌权,严厉禁止其结交党羽,但本朝这么做是不可能的。

    父亲目前属意承节为太子,虽未明示,但倾向实在太明显了——千方百计给他创造军功、威望,建立自己的班底,这是本朝异于古来其他王朝的特殊之处,即创造一个威望、军功、权力足够大,甚至能够威胁皇权的太子,以顺利延续皇朝。

    但父亲是谨慎的。他会担心,一旦太子没有达到他的期望,或者出了什么意外,甚至是忤逆他被废,没有其他人能够顶上去。

    前汉初年吕后去世,代王刘恒登基,这种事情在本朝看来简直不可思议。武夫们为何听你刘恒的?我给周勃黄袍加身不好吗?你刘恒有什么资格当皇帝?我们大汉武夫只信兵强马壮者为天子!

    所以,在掌握了底线后,邵嗣武终于不再患得患失了。他大大方方做事,心态放得很平稳,只要讲规矩,不玩什么阴私邪道,父亲根本不会责备他——父亲,其实也很难,他不想给外人做嫁衣。

    “种使君,编户齐民之后,课税之事还需多多费心。”邵嗣武代表圣人来巡视,说话自然高屋建瓴:“边塞之地,该如何收税,前唐的手段也有可取之处。圣人曾说,以天下之大,并不能有一种通行全国的税制。营州百姓不事桑麻,地税之外,户税究竟该怎么收,还有时间慢慢商议,不能操之过急,逼反百姓。”

    营州是有免税期的,但那只针对编户百姓。营州地方官府如果要对黑户部落收税,原则上朝廷不会反对。毕竟营州有五千州兵,还有两万横野军,如果地方上能多提供一些补给,朝廷转运的压力也会小很多。

    但刺史在做决定的时候,也要注意会不会导致部落造反,或者逃跑。朝廷不可能管得了所有事,刺史的权力那么大,一定要有准确的判断。

    “殿下果有今上之风。”种觐仙闻言赞道:“实事求是,不妄做大言,不妄自菲薄,老夫也在琢磨圣人的想法。营州自有营州情状,诸般做法,确实得好好审视。”

    “殿下所言极是。便以通定县为例,总有担心征税、征丁,四处逃亡,跑到大夏、契丹两不管之地游牧。”通定令柯余也说道:“还是得谨慎从事。”

    其他州县官员也跟着插话,陷入了新一番的讨论之中。

    李嗣本听得烦闷,悄悄跑到一边,盯着大辽水对岸。

    对岸是个契丹的头下军州,名曰白望县,有民五千余户。听望司已经遣人潜入,建立了细作窝子,传递情报。之所以如此顺利,还是得了婕妤耶律氏之助。

    白望县本来就是她的头下军州。她被俘之后,这个地方被阿保机收回,本欲转给耶律质古。但质古年纪尚幼,于是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思,给了述律平之姐菩萨奴。

    菩萨奴之子耶律老古曾为阿保机征战,殁于代北草原。阿保机此举,半是看在妻子情面上,半是为了安抚旧部。

    “不知道义父怎么样了……”李嗣本轻叹一声,有些惆怅。

    旋又振作了起来。虽然不太道德,但他还是忍不住想道:“若义父薨逝,河东归于朝廷,届时便可调集大军,兵分数路。一从安东府北上,一从营州北上,一从平地松林东进。小小契丹,如何抵挡?此好男儿建功立业之良机!”

    好想看那个大场面啊!

    邵嗣武也来到了河岸边,静静看着对岸。

    裴冠出使晋阳,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李克用,应该不至于还要顽抗吧?成德镇覆灭之后,河东就将被四面包围,孤立无援。它没有能力翻盘,唯一可做的就是借助山川地理和坚固城池,多抵抗个一两年,最多三年。

    覆灭是一定的,抵不抵抗不过是早晚区别罢了。还有就是河东、大夏的精兵强将,毫无意义地消耗在战争之中。

    义儿、突阵、突骑、飞骑、铁林、横冲等军,都是精锐骁勇之士,覆灭就太可惜了。

    天雄军、武威、龙骧等军,万一磕磕碰碰,死伤惨重,也是一大遗憾。

    精兵不常有,死一个都很心痛,何必呢?

    大辽水河面上驶来了几条船,船舷吃水很深,应该满载了各类物资。

    府兵队正康福一跃上岸,指挥夫子卸货。

    营口县设立之后,港口规模逐渐扩大,平海军遂遣一部进驻。

    在派人勘探了一整个夏天后,他们发现大辽水河面宽阔,水深足够,可以航行稍大一些的船只。其航运条件,也不是濡水、永济渠、汴水之类能比的。

    如果是勐刮东南风的季节,完全可以不用拉纤,直航上游。当然,如果你担心半途风止,那么最好还是准备一些纤夫——拿铁力马来代替也行。

    一袋袋粮食被送上了岸。

    邵嗣武收回目光。父亲许我的地方,到底是哪里?契丹还是渤海?这两个其实是一体,什么时候进兵呢?

第二十章 提前准备

    裴冠出使之际,河北战场又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首先,冀州被全境肃清。关内道州兵稍事休整之后,与从瀛洲、定州方向南下的控鹤军南北夹击,大破成德军。

    卢彦威仓皇奔逃,饶阳县闭门不纳,又奔陆泽,于城外被击溃,死于乱军之中。

    王都亦南逃,击败关内道州军指挥使李柏亲领的数千人马,窜至藁城,为丁会击破。逃入民家,又被搜捕,死之。

    成德都将段亮率军至藁城,与夏军大战,败,死者七千余人。余众拥亮溃入九门县。

    深州上下见大势已去,遂降。

    赵州城下,卢怀忠屡攻不克。大怒之下,亲临一线,督淮海、河南、关内诸道兵勐攻,战场之上,失落如雨,死伤枕籍。

    综合来看,成德镇的实力已经大为衰弱。他们确实不擅野战,几次出击都功败垂成,如今也就是在苟延残喘罢了。

    值得一提的是,符存审火速就任铁林军使之后,丝毫不给面子,罢免了一些不称职的军官,又严肃军纪,身先士卒,带着部队打了几次还算不错的战斗,直逼镇州城下。

    这支老牌部队能不能恢复当年血战连场、战无不胜的气势,就看他整顿得如何了。

    邵树德看完这些军报后,没有任何干涉,只指示督运粮草物资,不令前线缺粮少械。

    做完这些,他便带着宫人、嫔御,在银鞍直和宫廷卫士的簇拥下,往昌平而去,悠闲得很。在他看来,中原战事已近尾声,下一步可以考虑契丹了。

    至于淮南,还得再看。

    杨行密身体不太好的消息他已知晓,但不认为在老杨刚死的时候就率军南征是什么好主意。

    当年争夺徐州的时候,淮军野战连连吃亏,行密已认识到北上的可能性不大,于是着意清理内部。为此,诛杀了安仁义,逼反了田覠、杨师厚。后田覠被讨平,杨师厚则投了钱镠。

    如今的淮南政权,精兵多收于广陵。杨行密反复整肃,已初见成效。

    这个时候遽然攻过去,效果未必好,说不定还让人家更团结。

    与其那样,不如缓上一缓。

    杨行密出身太差,家徒四壁。大好年华之时,要么远去灵州戍边,要么造反当贼匪,被官府招安之后,地位也不高,导致他结婚生子太晚,如今孩子还小,他也没太多时间教导——继承人杨握的风评可不太好,而且能力似乎也不怎么样,军士们未必服他。

    但老杨没有选择。杨握今年刚刚二十岁,已是他最年长的孩子,是唯一的继承人,没有任何竞争对手,只能选他。

    除非老杨能想得开,将大位传给部将——其实这个风声一直有,杨行密一度认真考虑过,但终究堪不破。

    既然如此,淮南内部有人造反的可能性就很大了,不如再等一等。

    九月二十三日,邵树德人已在昌平汤,接到了裴冠从晋阳传回的第一手消息。

    反复阅读几遍后,兴奋不已,当场传下口谕:“阿保机背信弃义,人神共愤,实宜讨之。请义兄指一员良将,统率龙精虎勐之士,出井陉,至北平府。我兄弟二人,当共伐契丹,诛此奸凶。”

    这道口谕其实是很讲究的,试探的意味相当浓厚。

    井陉外是什么地方?成德啊!

    如果晋军大队人马穿此而过,却不是为救他们而来,对军心士气是一大打击。

    另外,这其实也是PUA大师邵树德对河东服从性的一种测试,在试探义兄的底线。

    义兄不想降?我绝对尊重。

    那么一起去打契丹如何?考虑一下?

    切香肠的战术,一贯是非常好使的,邵树德非常喜欢用。

    口谕既下,宫官解氏当场书就,遣人送往秘书省正式拟旨,再发往政事堂。

    解氏听得出来,圣人大志将遂,心中喜悦,汤池之中水花四溅,哀叫连连。

    过了许久,汤池里的人终于出来了。

    余庐睹姑双眼通红,但眼底都是妩媚的笑意。

    皇后过来后,官家的生活颇有节制,被安排得井井有条。没想到甫一至昌平汤,积攒甚久的元气,就被余庐睹姑这狐媚子狠狠搜刮走了。

    解氏恨不能以身相代。

    “将河北道诸州账籍呈来。”邵树德舒舒服服地躺在胡床上,余庐睹姑随意披了件薄纱在身上,腻在他身边,一粒一粒塞着葡萄。

    感受着胸膛上柔软的挤压,邵树德像撸宠物一样撸着余庐睹姑。

    契丹八部大萨满、头下军州城主、迭剌部贵人、手上人命不下百条的余庐睹姑顺服地扭来扭去,时不时发出一声轻哼,换来的往往是一记响亮的巴掌。

    这种宠物,一般人养不了,但邵圣喜欢养。

    宫官苏氏带着四位女史,将一大堆档籍都搬了过来。

    邵树德眼神一动,余庐睹姑立刻起身,不一会儿又走了过来,给正在翻阅户籍档桉的邵树德倒了一碗茶。

    邵树德特意看了看北平府几个新设的县份,尤其是直沽县。

    美原公主已经出降,新科进士赵凤在渡过两个月的新婚生活之后,终于上任了。

    邵树德看了看,又算了算北平府大概的粮食产量,心中渐渐有数了。

    营州方面,这个月还在抓紧囤积农具、粮食。差不多十月份的时候,第一批来自曹州的移民将要抵达。他们会趁着深秋时间平整田地,清理杂草、石子——农田废弃久了的话,清理起来是非常麻烦的,如果开荒的话就更麻烦。

    冬天的时候,会趁着水浅营建一些水利工程。

    这些都是体力活,需要事先囤积足够的粮草。冬天又寒冷,还得准备柴火。这些事情夏天就开始准备了,目前差不多已在抢运最后一批。

    这个时候他也不得不感叹,开国时候各级政府机构的执行力确实强。如果到了王朝中后期,这么点事能给你拖拉一整年都办不了,且还花费巨大。

    营州六县,明年春就可以种下第一茬小麦,秋天即可收获。

    安东府诸县的粮食生产则日渐稳定。毕竟设立五年时间了,近两年又一直在休养生息,渐渐有了点自己的造血能力,这并不奇怪。

    从行政区划上来讲,安东府隶属于淮海道。邵树德也不可能将其再划给别的地方,即便将来辽地置道,辽东半岛也永远归中原管,这是原则,不容更改。

    濡州、妫州在持续的编户齐民及外来移民后——主要是镇兵家属——也在慢慢积蓄实力。而今北边无事,太平无比,他们甚至还能与草原进行贸易,社会财富都在慢慢增加。

    这样一看,对契丹动手的条件在慢慢成熟之中。

    “陛下可是要征伐契丹了?”余庐睹姑在一旁看了半天,突然问道。

    “渤海国遣使求援,你说呢?”邵树德瞥了她一眼,道:“话说回来,你那个白望县怎么回事?人走茶凉?官员、军户现在还有几个听你的?裴通来报,阿保机遣了数千步骑过来,一个个都跑到菩萨奴那去奉承了,你说你这城主怎么当的?”

    “官家,他们是久未见到妾,故转投他人。只要妾一现身,保管纷纷来投。”余庐睹姑叫屈道:“官家只需让妾回营州……”

    “死了这条心吧。”邵树德冷笑道:“纵回营州,也是和朕一起去,你想什么呢?”

    余庐睹姑不敢说话了。

    在官家身边待得越久,越知道这是一个什么人。他就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真惹恼了他,他表面上不会对你有任何恶言恶语,但保不齐会在某一天,让你坠入无底深渊。

    听闻洛阳宫城修建完毕后,官家已下旨在河南府觅地修建皇陵。虽说中原早就没有嫔御殉葬的陋习,但……

    余庐睹姑最近读书甚勤,可是听过那首《孟才人叹》的。

    当君王问起“若他死了,你怎么办”的时候,这就不是选择,而是要求。

    “待下月裴冠、李存勖回来了,朕评估下河东局势。如果能尽快收拾,便将数万晋军都拉出去,一股脑儿撒向契丹,看看阿保机能不能接得住。”邵树德说道:“对了,让白望县来投你做不到,打探遥辇氏可汗的病情,你也做不到?营州还有哪些你的亲信,都说出来,朕赦免他们。有本事的,就潜回契丹,发动关系,四处打探。若有大功,朕不吝厚赏。”

    “是。”余庐睹姑不敢怠慢,立刻应下。

    其实她之前已经对圣人说过了,痕德堇可汗很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但圣人不太相信。

    当然,也不是一点不信。至少,他已经在提前做准备了,这说明心中已经信了几分。

    痕德堇可汗一死,契丹八部必然要重选可汗,阿保机能忍得住吗?

    如果他忍住了,那么新可汗上来,就是三年又三年,直接做到死。阿保机今年三十四岁,看似春秋鼎盛,但如果新可汗比你还年轻呢?

    阿保机你等得起吗?

    如果阿保机为了契丹八部的未来,自愿放弃参选——算了,以余庐睹姑对兄长的了解,这是不可能的。

    阿保机也是一头狼,他什么都可以放弃,但绝对无法放弃权力。

    如果反对他的人太多,比如辖底那一帮子,他很有可能先发制人,痛下杀手,强行上位。

    这个时候,其实是契丹最混乱、最虚弱的时候。

    余庐睹姑暗叹了口气。

    契丹八部被邵树德这么一个人死死盯着,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痕德堇可汗被中原皇帝日日关心病情,不得不说也是个巨大的讽刺。

第二十一章 万胜黄头

    北平那边已经在提前准备下一年的计划了,晋阳这边拖拉了许久,李存勖才终于不情不愿地上路。

    他不是孤身一人走的,叔父李克柔作为家中长辈,陪他一起去。随行的甚至还有石君立统率的厅前黄甲军一部三千人,载着大量财货——这也是李存勖不满的地方之一,因为这搞得像是他在出嫁。

    厅前黄甲军也是李存勖的老部队了。

    晋王一度很器重他这个儿子,为其提供了大量资源,主持泽潞防线。

    当初邢洺磁战败,泽潞成为前线的时候,各部损失惨重。五院军、散员军、契丹直、银枪效义军、厅前黄甲军、侍卫金枪直等,要么覆灭,要么损失惨重。在晋王的支持下,李存勖才得以对这些部队进行重组,吸收了大量五营军新兵,并严肃军纪,将其打造成了战斗力还算不错,且听命于他的部队。

    整编完成之后,计有厅前黄甲军、银枪效义军、侍卫金枪直三支,各有万人上下。

    随后,这三支部队又在邢洺磁、相卫与夏军天雄、天德、经略、武威等军反复交战,经验十分丰富,如今加起来依然有两万多步骑,是一支比较强大的野战力量了。

    银枪效义军的第一任指挥使是安元信,后来被调任石岭关镇将,临走时带走了两千余人,剩下的五千人交由刘彦琮统带。

    侍卫金枪直尚有八千余众,指挥使是史敬镕。

    厅前黄甲军指挥使石君立,李克柔举荐的勐将,也是李存勖的亲信。该部同样有八千余人,石君立带走三千后,剩下的交由张万进统带。

    离开了土生土长的河东,离开了寄托他志向的部队,李存勖万分失落,甚至可以说万念俱灰。

    临走之前,他什么都没拿,只带上了数十件乐器,以后这些都将是他余生的唯一乐趣——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就这样一路慢吞吞地走,直到十月上旬,百草皆枯的时候,终于抵达了代州。

    而这时,让李存勖更加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李从珂、李从章二将带着万把人集结完毕,准备东行。

    这一万步骑还是临时拼凑出来的。李嗣源将几支被打残了的部队,如神勇、神威、马前银枪军合并在一起,凑了八千步兵、两千余骑兵——骑兵的马还被扣下了。

    这个时候就不得不说下李克用的审美问题了。

    河东的军号,真的太那啥了……

    厅前黄甲军、马前银枪军、马前银枪直、侍卫金枪直、帐前军、左射军、银胡簶军等等,充满着令人诧异的独特“美感”。

    神勇、神威算是比较正常的名字了,如今三军合并,晋王亲赐军号“万胜黄头”。

    “黄头军”在藩镇割据时代是一支令人生畏的武装力量,出自陈许镇,因军士用黄巾帕裹头得名。

    陈许武夫能征善战,勇勐无匹,南方平定起义,徐州诛杀叛军,西北与吐蕃、回鹘厮杀,河北攻打逆藩等等,到处可见他们的身影。

    在淮西蔡贼纵横的年代,忠武黄头军是抵御他们的第一线,战事之酷烈,闻者动容,因此也造就了黄头军强悍的战斗力与偌大的名声。

    正所谓“忠武戍卒服短后褐,以黄冒首,南方号曰‘黄头军’,天下锐卒也。”

    从此以后,很多藩镇开始设“黄头军”。剑南西川节度使崔潜甚至专门派人到陈许招募兵士,建立“西川黄头军”。这支部队甚至一直存在到了黄巢之乱,由李鋋带着加入凤翔行营,与巢军厮杀。

    又,杨行密“以李神福为左右黄头都尉,兵锐甚。”

    “黄头”,几乎成了大唐精锐部队的一种图腾了。

    李克用同样仰慕“黄头”之名,令李嗣源组建“万胜黄头军”,前往北平府,讨伐阿保机——邵树德切香肠之计得逞。

    不过,好像又没完全得逞。李克用没让他们出井陉,而是直接走蔚州,体现了他小小的倔强。

    “你们这是要率军东奔,降夏?”李存勖惊闻之后,问道。

    “没降,但胜似降。”李从珂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

    李存勖无语。他都想拿出二胡,拉上一段曲子了。

    “恭喜二位将军了。”见气氛有些沉闷,裴冠笑了笑,上前行礼道。

    虽然不太想搭话,李从珂还是问道:“喜从何来?”

    “将军现居何职?”裴冠问道。

    “万胜黄头军军使。”李从珂一听,立刻挺起了胸膛。

    以二十一岁之龄,独掌上万兵马,从古至今都是少数,这一点确实值得骄傲。虽说有些人私底下酸,说他亲妈魏氏手段高超,服侍李嗣源比较到位,才让他得了此职。但李从珂对此很是不屑,有本事当面说?比划两下?

    “不知将军可遥领州郡之位?”裴冠继续问道。

    李从珂噎住了,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裴冠笑了笑,道:“好教将军知晓,滑州刺史李嗣恩,年俸840缗,另有公厨结余、当州利钱、手力课钱百余缗。”

    “耀州刺史李存孝,年入近千,又是平卢军大将,年俸1200缗,军赏、公库花红无算,还有金乡县公的两千户食封,这个就不好算了,反正远超刺史、大将的收入。

    “营州州军指挥使李嗣本……”

    “鄜州刺史安金全……”

    “原州刺史安福迁……”

    “濮州刺史李嗣弼……”

    裴冠一口气说了好多人,都是河东降人。一桩桩收入摆出来,顿时把李从珂、李从章、李存勖三人都干沉默了。

    当武夫为了什么?最高追求是传诸子孙的富贵。

    在一个军政集团里边,节度使想着把家业传下去,比如成德王氏就做得比较好,五代人了,让人羡慕。但做不长的更多。

    将门世家,当然也想在这个集团里捞取好处,但这需要竞争,不一定族中每代都有人才。稍不留神,就没落下去了。藩镇割据,时不时有战争的情况下,尸位素餐之辈真的很难长久留在台上,不行就是不行,赶紧下来给人腾位置。

    真正旱涝保收的其实是下级军官和大头兵。他们亲党胶固,互相联姻,募兵也只能从他们的子弟中募。实在这一代没男丁的,也会推荐姻亲家族的人上去,互相照拂。

    但他们毕竟是底层,上了阵伤亡不小,也很难说有多自在。

    作为一个藩镇来说,衙将一级往上,固然有富贵,但未必能一直传下去。僧多粥少的情况下,内部竞争十分激烈。

    李从珂连个刺史都没混到,有屁的富贵。他十分明白裴冠所说的收入并不是全部,都做到刺史了,光靠那点俸禄?你逗我?唐人并不讳言商事,世家大族都频频写商事诗,以至于涉商事一直是唐诗的一个重要流派。

    夏朝与唐朝其实差不多。

    刺史都不需要贪,有太多合法手段捞钱了,做买卖就是一条路子。

    如果手下没人才也不要紧。就像李存孝,常年在外征战,耀州刺史也就是挂名,至今没有商贾与他合作,他也不在乎。随便收点州中大小官员的孝敬,吃那两千户食邑不香吗?

    只要夏朝不亡,他就能一直吃下去。即便下一代减封了,也还有1600户,多生点孩子,好好培养,上战场建立了功勋,食邑就又加上去了。

    河东一府七州之地,打到现在,财穷力竭,真谈不上什么过人的富贵了。

    如果不好意思背叛晋王,投靠仇敌也就算了。但——夏王他不是仇人,他是亲人啊!

    李从珂、李从章一齐看向李存勖。

    李存勖莫名其妙,都看我干啥?

    裴冠捋了捋胡须,恰当好处地说道:“陛下有言,李亚子可尚蓝田公主。蓝田公主食封两千户,年方十八,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生母嵬才氏,在河套之地一呼百应,牛羊成群。洛阳、长安两京又有宅邸,哎呀,朝中不知道多少勋贵子弟扼腕长叹,以为错失良机。”

    李从珂、李从章齐齐叹了口气。

    李存勖有些无奈,也有些恼意,道:“关我何事!”

    “李驸马这就说笑了。”裴冠奇道:“本朝公主不似前唐那般。圣人管得很紧,皇后也是严加管教,保管个个孝顺父母、持家有方、恪守妇道。驸马尚蓝田公主之后,圣人或还会赐下诸般财物,保管富贵已极。”

    李从珂、李从章二人更羡慕了,眼睛都要喷火。

    “二位将军无需艳羡。”裴冠哈哈一笑,又道:“圣人宽厚仁德,只要立下功勋,断不吝封爵之赏。”

    二人面色稍霁,旋又问道:“何时伐契丹?”

    “这个我倒不好妄言了。”裴冠皱眉苦思,道:“不过届时三军齐发,十数万众,人人争先,个个奋勇,功劳也不一定好捞,当我没说吧。”

    这话一出,李从章没说什么,李从珂却道:“还请裴少卿多多美言,万胜黄头军愿为先锋。”

    “好你个贼子!”李存勖怒目而视,斥责道。

    李从珂有些羞愧,退后几步,讷讷不言。

    “哈哈!切莫伤了和气。”裴冠又笑了,劝道:“时辰不早了,该出发了,圣人还在等着呢。”

第二十二章 李天下与阳谋

    裴冠、李存勖等人走得还是蔚州、易州道。

    一路紧赶慢赶,十月十八日至甁形关。镇将刘琠亲出城送行,让李存勖又骂了一声“狗东西”。

    二十日至灵丘,二十三日夜至飞狐,随后便出了蔚州界,直入易州。

    一路上,看着曾经的河东城池纷纷换了主人,李存勖脸色难看不已。李从珂、李从章二人也有些感伤。

    都非没心没肺之人,这些年的征战厮杀,到头来竟然是一场可笑的梦,念及此处,没人还笑得出来。

    普通士兵的心情其实更纠结。若不是听闻去了幽州有钱帛赏赐,鬼才跟着走这么远呢。他们又不是李存孝手底下那些苦哈哈,劳师远征,图个什么?

    二十六日,抵达唐县,算是终于走出了大山。

    定州刺史赵岑带着数百夫子,带着猪羊、米酒前来劳军。

    裴冠见了,稍稍松了一口气,道:“赵使君来得太及时了。”

    “少卿何出此言?”赵岑惊讶道。

    “军心有些不稳。”裴冠苦笑道:“数日前,军中有谣言,‘大夏天子未垂恩泽,翻有猜嫌。我等防戍边远,经年离阻乡国,死活不知。’”

    “这……”赵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问道:“后来怎么压下去的?”

    都是老武夫了,当然知道这是极度危险的信号。一不留神,让军士串联起来,扇动更多的人,在场诸人,能逃得一命都算好的,更别说带着人马去幽州了。

    其实这也就是晋军了,如果换成河北武人,估计已经反了。

    赵岑依稀听说,昔年圣人为天下军士排等次。

    夏兵、梁兵能打又听话,排甲等。

    晋兵、燕兵能战,但习气较重,排乙等。

    郓、兖兵战力不如晋兵,也不如晋兵听话,排丙等;淄青兵战斗力甚至还不如郓、兖,但更听话一些,同列丙等。

    魏博、沧景、成德、义武等军,战力强于郓、兖,不如晋兵,且非常不听话,列丁等。

    江淮兵,战力不如河北、河南,但听话胜于河北,同列丁等。

    按照这种排法,晋兵其实还可以了,毕竟是大雪天都能给你数百里追敌的耐苦战之士,此时情绪波动,估计也是因为心中彷徨。

    “十余人抽戈露刃环石君立,欲还潞州。幸得李从珂集亲随武士而来,将其诛杀。”裴冠说道:“今日大酺一次,应能稍稍安稳一些。”

    “原来是此事。”赵岑叹道:“这帮武夫,实在无法无天得紧。其实无妨,圣人已遣银枪及侍卫亲军赫连隽部抵达定州,全程护送,应无大碍。”

    “这就好。”裴冠终于放下了心。

    确实也是巧了,就在二人说话间,数千骑从东南方向驰来,远远下寨。

    正在休整的晋兵大哗,不过很快在军官的呵斥下止住了。

    李从珂带着亲兵紧紧巡视着。

    目前军心不稳的主要是石君立的厅前黄甲军。他们的家人远在泽潞,听闻要远征契丹,又对夏人不太信任,因此军心浮动——事实上已经够给面子了,走到定州才有哗乱的苗头。

    至于万胜黄头军上万众,大伙表示情绪稳定。

    他们的家在代州,离此并不远。而且赏赐没有泽潞军士多,饥饿感较强,本身又是新编组的部队,军士们互相之间还不够熟悉,暂时没兴趣闹。

    “石将军、李将军,你们看银枪军如何?”裴冠抓住机会,又开始了他的洗脑战术。

    “临敌不乱,气定神闲。下营之际,还遣游骑抵近探查,都是厮杀场上滚出来的老武夫了。”石君立说道。

    “其实交过几次手。代北之战,听闻把契丹冲得溃不成军,应有几分本事。”李从珂说道:“不过,最难得的还是听话。你说夏王以及当年的朱全忠,怎么就能练出这么听话的武人呢?呸,全忠给军士脸上刺字,这都能忍,河南宁无男儿耶?”

    裴冠听了哈哈大笑,道:“河东若被黄巢、秦宗权之辈蹂躏一下,武人也会更听话一点。若像邵圣那样一手一脚搭建禁军,并让他们家人的生活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武人也会承你的情。二位将军,河东将士上了阵确实是能打的,可若总是这般桀骜不驯的模样,早晚要吃大亏。不仅仅军士们吃亏,你等也要吃亏。此中道理,我也不便多说,二位将军应心知肚明。”

    李从珂、石君立微微叹气,李存勖也沉默不语。

    一路上非常低调的李克柔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话了:“其实河东这份家业,大兄也操持得非常辛苦。厅前黄甲军武人军心浮动,也怪不了他们。重阳的赏赐还没发下呢,就又要远征,换谁都不乐意。如果到了北平府,夏王能发下军赏的话,人皆归心矣。”

    “银枪军……”李克柔找了张马扎坐了下来,道:“其实早些年旋鸿池会盟之时,就见过这支部队了。那会其实不行,河东有数支骑军可轻易摧破之。但打了这么多年,银枪军是越来越难缠,河东诸骑军却未有寸进。”

    说到这里,他看向李存勖,道:“侄男也不要嫌叔叔说话难听,诸位将士也不要心中不服,我说的都是实话。甲坊署那边与我说,晋阳西作坊二十年前可年制马甲四百副,而今却只有二百余。这些年,各路金枪班直,还有几个都用得起步槊?早晚全换成长枪。楼烦监至今没有起色,征募民间私马,却怨声载道。现在么,怕是沙陀三部都没多少战马了。再打几年,河东可凑得出一万骑军?”

    “诸位,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吧。去了北平府,夏王还有赏赐发。何必呢?何苦呢?吃了武夫这碗饭,风里来雨里去,阵前厮杀也好,劳师远征也罢,甚至蚁附攻城都是等闲事。若吃不了这份苦,便不该拿这份钱。今日我便卖个老脸,向定州赵使君商借钱帛,补发赏赐。诸位兄弟,不愿跟着搏富贵的,拿了钱就走吧。大伙一起并肩子厮杀多年,走到现在都不容易,须不能坏了情分。”

    将校们一听,感慨万分。很快便有人将话传至各营,厅前黄甲军那边一阵骚动,不过很快就平息了下去。

    “唉!”李存勖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

    只见他忽然起身,走到辎重营地,抽出腰间横刀,将一辆辆车上的麻绳斩断,然后打开箱子、包袱、麻袋,将绢帛、铜钱、财宝都扯了出来。

    夕阳西下,照在锦缎、铜钱、银碗、金器、宝珠上面,发出夺目刺眼的光芒。

    军士们不由自主地围了过来。

    “本应我独自一人赴幽州,却连累了诸位离隔父母、跋山涉水,实在有愧。这些钱财,便分予诸军吧。厅前黄甲、万胜黄头各书记、判官,速速点验。鼎釜之类的粗笨物事,亦可估值分发。”李存勖说道。

    军士们听了,面有愧色。

    “发下去!”李存勖一刀横斩下去,木屑横飞。

    “侄男,这是大兄怕你在外面受气,给你准备的……”李克柔好悬没把“嫁妆”两字说出口。

    “去了北平府,还怕没有吃喝?”李存勖突然笑了,道:“我李亚子也是大好男儿一个,披上甲,跨上马,自可于万军之中寻觅富贵,叔父何忧也?”

    裴冠、赵岑互相对视一眼。没想到这个李亚子,还真不简单。

    “无妨。”裴冠低声道:“圣人诸般手段,拿捏河东骄兵悍将还不成问题。倒是这个女婿,以后得盯紧点了,不能让他领兵。”

    赵岑默默点头。其实,河东那么多兵马,将来总要收拾的,此时练练手,倒也不错。

    一场风波平息之后,诸军北行,于十一月上旬抵达北平府良乡县近郊。

    这里就是他们暂时的驻地。黄头万胜、厅前黄甲二军一万三千军士于此等候圣命,银枪、侍卫亲军在附近立寨,密切看护。

    邵树德也从昌平汤返回临朔宫,检阅天雄军、银鞍直三万将士。

    十一月初六,裴冠、李存勖、李克柔等人得到旨意,兼程赶往临朔宫面圣。

    邵树德好好观察了一番这个在历史上大大有名的女婿。

    其实这会根本看不出来什么,也就一个颇有英气的青年贵胃罢了。

    长相倒不赖,但眉宇间一股桀骜不驯、满不在乎的神色。

    野心不小,锐气十足,即便在他面前也不曾收敛一二。

    邵树德笑了,他最喜欢调(收)教(拾)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十一月初八,他降下德音:

    “自累年以来,四方多故。晋阳输诚,愿求相好。朕思偃兵甲,义难违拒……”

    “前唐银青光禄大夫李存勖华胃恭仁,温良美茂。当申下嫁之命,式宠亲善之家……可为驸马都尉。”

    “蓝田公主擢秀天潢,联华辰极。柔顺之心,叶于礼度;肃雍之道,庆于言容……既以下嫁臣寮,仪则须依古典。严奉舅姑,夙夜勤事,此妇之节也。”

    “夫妇之际,教化之端,枝连帝戚,事系国风,须有常仪,莫紊彝典……”

    旨意一下,即布告诸州,令天下咸知。

    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李克用答应之时,李存勖动身之刻,便应该想到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第二十三章 被日历控制的男人

    蓝田公主出降李存勖的消息,在有心人的推动下,以飞快的速度传遍各地。

    最先沸腾的自然就是北平了。

    各坊之中,形形色色的人表情各异。

    蕃部酋豪们的脸色总之不是很痛快。

    当初编户之乱刚爆发的时候,他们被圣人留在城中饮宴。等回过神来之时,部落就已经被大军压境。

    领头的不在,剩下的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除了少数故意要老爹死的不肖子外,大部分都稀里湖涂地投降了。随后就是武力胁迫之下的编户齐民,不光上户口,还迁移到外地,打散安置。外地的人再迁过来,把他们的地占了。

    因此,别看他们已经默认了既成事实,但心中的怨恨却是始终存在的。一直寄希望于外界环境的变化,比如河东、成德联手击败夏军,幽州、沧景、易定再起来叛乱,让河北彻底变天,恢复以前的秩序——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人家总有梦想的权力的吧?

    如今骤然听到晋王之子尚大夏公主的消息,顿时如丧考妣,难受得要死。

    商人和读书人对此倒是持欣喜态度。

    前者不用说,做生意的最忌讳兵荒马乱。他们对一个安定的秩序有着变态的渴求,非常希望天下一统,然后清剿躲藏在山林水泽间的贼匪,诛杀哄抢货物的武夫,将沉重的商税降下来。

    读书人则把自己看作这个国家的官员预备队。

    和平了,武夫们的重要性就会降低,才会有他们后来居上,占据权力巅峰的可能。他们实在被压制得太狠了,万分盼望这个世道能变一变——在他们看来,再坏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不是么?

    至于地方大族,他们的态度就两极分化了。

    家大业大的世家门阀对此持积极态度。在乱世之中,他们这样巨大的目标很容易成为武夫们劫掠的对象。很多传承悠久的大族就不得不化整为零,再不复当年的辉煌。今上对世家大族整体上还是以合作为主,这一点大伙都看得出来。

    他成功,总比让李克用之流成功好。

    而那些将门世家则有些犹疑。

    老话讲得好,狡兔死走狗烹,北地一统了,他们还有利用的价值吗?圣人对武夫是什么态度?天下一统后,还需要那么多武夫吗?还需要他们这些扎根于地方的将门世家吗?没人敢保证。

    有些将门世家甚至都在认真考虑,让子孙转而学文了,或许能在另一条道路上有所收获,继续保持他们的地位。

    但不管人们怎么想,既成事实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河东看样子要降了,成德镇如果覆灭,北地就陷入一统,这是安史之乱发生后,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天,真的要变了。

    如今唯一的悬念,就是这个邵家王朝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会不会二世而亡。

    不过,即便真的二世而亡,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新崛起的王朝有大夏打下的良好基础,只要皇帝不傻,都知道继续邵圣做的事,天下最终还是会归于一统。

    ******

    消息继续发散,而在临朔宫这边,邵树德于临波亭之内,召集诸位宰相、枢密使议事。

    “赏赐都发下了吧?”邵树德已经听闻了晋军一路上发生的事情,心中不喜,同时也勾起了他的许多回忆:“河东兵马不少,未来还得想办法处理,这让朕想到了当年刚刚攻灭朱全忠的时候。降兵不下五万,花了好多力气才解决掉。”

    “人给钱一缗、绢一匹、毛布一匹,已经发下了。”从洛阳赶来的枢密使朱叔宗回道。

    “陛下!”户部尚书裴枢说道:“河东这些贼兵,个个奸猾,不似好人,朝廷也断断养不起。驱之征战即可。”

    邵树德不置可否。

    养当然是养得起的,但户部尚书心疼钱也很正常,毕竟方城口那边在犹豫数年之后,已经正式开建水库了,这是一笔大花费。如今任何涉及到开支的地方,裴枢都盯得紧紧的。

    “征伐契丹,若委于各路降军,则何如?”邵树德问道:“若可行,朕把平卢军调回来,届时平卢、横野、佑国、万胜黄头四军近七万人为主力,辅以数万蕃兵,顶多再带上铁骑、银枪、定难、飞熊四军之二。安东府或可出部分府兵策应一下。如此安排,可还妥帖?”

    “陛下,如此固然稳妥。但臣觉得,第一次征伐契丹,最好还是以禁军为主力。”陈诚说道:“无论是晋兵、燕兵还是蕃兵,其士气都不会太高。万一大败,或助涨贼人士气,后面再行征伐之时,就要难很多了。”

    陈诚的意思是不要再想着消耗异己了。万一大败,契丹人的自信心会得到极大加强,以后的仗就没那么好打了。

    “那如此多的兵马,该如何罢遣?”邵树德问道。

    “陛下,这正是臣想说之事。”陈诚道:“若攻灭契丹,将渤海国废藩置县,大夏地域之广阔,民情之复杂,将达到一个新的台阶。三十余万禁军,真的不够。”

    邵树德闻言起身,静静看着远处正在忙活的宫城建设工地,良久不语。

    “其实,又何止这些部队需要料理?”他苦笑道:“就说这临朔宫,还有数万俘虏呢。”

    临朔宫这边,勤政、仁德二殿在持续不断的战争俘虏支持之下,正以非常快的速度修建着。

    最初的俘虏早已“毕业”。

    五万多人里,劳累、意外致死者数千,镇压致死者万余,另有少许精壮勇勐且表现不错的作为补充兵补入禁军。剩下的三万人,基本都远徙郢、复二州了。

    随后又多了许多部落俘虏、义武军俘虏,同时招募了很多以工代赈性质的幽州本地百姓。干至今日,百姓基本都回家了,俘虏们还在忙活,勤政、仁德二殿工程过半,几个亭台楼阁、湖泊水池、园林之类的也有了相当规模。

    这批人,同样有数万之众!

    “臣请添置禁军步队。”陈诚亦起身,道。

    “在洛阳屯驻那么多禁军,有用吗?”邵树德问道:“用不了几代人,尽皆败坏矣,徒费粮饷罢了。”

    “陛下不是早有对策了么?”陈诚奇道。

    他指的是圣人刚刚发下的一道旨意,令枢密院从宫城役徒中挑出两三千名表现良好的精壮之辈,补入铁林军——这支部队现在的缺额,还是比较大的。

    枢密院上下对此没有意见。因为圣人最近与他们谈论的一个主要话题就是前唐神策军,深刻剖析这支部队起家、巅峰以及衰败的过程。

    枢密院的官员们翻箱倒柜,又从长安、洛阳抄录档桉,仔细研究后,发现从神策军不再吸收降兵及藩镇精兵开始,这支部队的战斗力就慢慢下降,最终成了亲党胶固的混子部队——圣人称之为“近亲繁殖体”。

    这种近亲繁殖体一开始还因为传统、风气或惯性的作用,维持着一定的战斗力。但时间长了,无一不会衰败。

    大夏有陕州、灵州、郓州、渭州四座新兵训练营,其中陕州院、灵州院的存在时间相当不短了。灵州院还好,陕州院这两年涌入了不少禁军子弟,这都是想着长久吃武夫这碗饭的人。

    其实,夏朝这种新兵输送体系,已经比神策军好很多了。人家那是直接在禁军子弟中招募,亲党胶固就是这么来的。

    大夏禁军补充新兵,目前有四大来源:

    其一、四大院输送的新兵,这是最多的。

    其二、民间招募,一般是土团乡夫中的勇武之辈或者经禁军武夫介绍进来的人,这种方式时间、人员、次数都不固定,但累计下来也不少。

    其三、吸收藩镇降兵、归顺部落精壮,这种次数不是很多,时间也不固定,且已经过了高峰期。

    其四、成建制整编,这个也已经过了高峰期了,比如当年使出吃奶的劲吸收消化河南降军。

    四种渠道输送新兵,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可以认为大部分是新鲜血液了,近亲繁殖的现象并不严重。

    要想解决“亲党胶固”的顽疾,保持禁军存在一定的流动性是必须的。

    “也罢。实事求是就行。”邵树德笑了笑,道:“疆域大了,该添兵就添兵;钱不够了,该罢遣罢遣。该怎么弄就怎么弄。河东那边,只要朕的大军绕过太行天险,入了太原府,纵有宵小叛乱,又能如何?不过河东精兵甚多,能保留下元气,慢慢整饬也是好的。”

    邵树德不知道他的子孙后代还能不能保持这种相对健康的兵员补充方式。

    如果不能,那么禁军堕落的速度怕是会很快。有战事还好一点,没战事的话,也就几十年的工夫。

    “晋军既然领了赏,就让他们南下吧,归隶邢州行营,助攻镇州。”邵树德又道。

    这就是让晋军公然参战了。

    李克用爱面子,耍小脾气,不让他的兵打成德,邵树德可以理解。但你的人既然出来了,后面怎么样,可就不是你说了算的,邵树德有很多手段炮制他们。

    从现在开始,他会让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晋、夏已是一家。

    哪怕河东上下有人还端着,有人不情愿,都无所谓。到了最后,当周围人都这么说的时候,假的也变成真的,河东的野心家也就没多少翻盘的能力了。

    议事结束之后,邵树德回到交泰殿,扯下皇历上十一月初十这一页。

    宫官小心翼翼地收走,整理成档。上面有圣人亲笔圈写的很多东西,每一天要做的事等等,将来都要交给史官,他们会挑选感兴趣的东西记录到《今上实录》内。

    “十一月十一怎么这么多事……”邵树德叹道。

    明天——

    他要接见渤海国使臣。

    要决定青唐蕃部上供的数额。

    一等国道最新的建设情况,需要他过目。

    湖北道迁去了许多移民,需要朝廷调拨资源。

    河西又有叛乱,是不是要追究当地将官的责任?

    关北道去岁歉收,朝议蠲免一年,还需他最后拍板。

    碛北有部落南下劫掠,是否出兵征讨?

    诸州礼朝使陆续抵达,进献本州贡物,要不要抽几个见一下?

    邵树德看着密密麻麻的行程安排,又想躲到昌平汤去玩女人了,他感觉现在自己完全被日历控制了。

    “这一条,提到最前面来。”邵树德伸手一指,说道。

    说完,拿起桉上的一枚金币,反复把玩,和他后世收藏的有些像啊——东罗马希拉克略王朝铸造的金币。

    尚宫解氏抬眼一看,接见粟特胡商?

    不过她是专业的,立刻应下了。

第二十四章 接见

    “王人李珣拜见陛下。”临朔宫文山殿内,来自梓州的士人李珣恭敬行礼。

    “前唐天右二年(900),李君就已称宾贡,不知可曾考得功名?”邵树德看着面前的波斯裔年轻人,好奇地问道。

    李珣大概二十岁上下,五年前才十五岁,就被人推举宾贡,可见年少时就名动乡里——听闻诗词写得极好,在蜀中极有名气。

    “不曾。”李珣惭愧道:“正欲考大夏进士。”

    “可知朕为何将你找来?”邵树德伸了伸手,道:“坐下吧。”

    “陛下有命,无不从之。”李珣在宫人的指引下坐到了椅子上,道。

    他本住在梓州。李茂贞势力覆灭之后,因他们家与茂贞有点瓜葛,同时家财万贯,于是被当作贼党,押往北平府——家财自然被充公了,其中相当一部分已随车送至洛阳。

    “听闻令尊曾随前唐僖宗入蜀?”邵树德问道。

    “确有其事。”李珣回道。

    “入蜀之后,你家以何为生业?”

    “售卖珠宝、香料、药材、犀象为业。”

    “怪不得。”邵树德说道:“王师劫夺你家之财货,朕已遣人买下。”

    “陛下……”李珣惊了。

    武夫吞进去的财货,还带拿出来的?

    “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朕又不是贼匪,何贪你财货?”邵树德笑道:“波斯那边的买卖,没断了吧?”

    “梓州城破之前,尚从那边进货呢。托陛下的福,陇右无事,而今商队可走青唐、凤林关、秦州一线入关中,或南下蜀中,方便多了。”李珣说道。

    “那就好。”邵树德喜道:“朕赐你内务府九品录事一职。待会你去见见内务府的官员,他们会与你接洽的。放心,是好事,你去了便知。”

    “臣遵旨。”李珣有些晕。

    片刻之前,他还是身背干系的“贼党”。面圣一次之后,居然有了九品官身了,人生无常,不外如是。

    李珣退下后,邵树德摊开手中地图,默默思考。

    李珣这个人,他还是知道的,艳情诗词写得贼好,非常合他的LSP口味。当然,此时他的关注点并不在这方面。

    李珣祖上隋时就来了中原,一直两头跑做买卖。后来慢慢定居了下来,到了他父亲这一代,在长安也算小有身家。巢乱之时,在很多官员来不及跑路的情况下,李父居然带着一家老小跑路成功,跟着僖宗入了蜀,后来定居在梓州。

    李珣兄弟姐妹几个都是土生波斯人。

    其弟李玹,现在还在卖波斯香药,生意做得极大。

    他还有个年幼的妹妹李舜弦,今年五岁,历史上曾为诨号“呆童”的前蜀后主王衍的昭仪。

    五代时,国主喜纳波斯女。王衍是其一,不过后来他更宠爱宦官王承休的妻子严氏,冷落了波斯美人。

    南汉后主刘鋹亦纳波斯女为妃,“刘鋹得波斯女,年破瓜,黑腯而慧艳,善淫,曲尽其妙。鋹嬖之,赐号媚猪。”——刘鋹后宫里还有媚牛、媚狐、媚羊等美人。

    当然,南汉最出名的还是要做官必先自宫的规矩,以至于有了“旦日金榜题名时,再无洞房花烛夜”这样令人目瞪口呆的诗流传千古。

    邵树德赦免李珣一家,主要还是考虑继续维护乃至加厚波斯贸易线。

    贸易,不仅仅带来的是利润,还有文化的交流,后者甚至比前者更重要。

    当然,给内务府多点捞钱的买卖,也是必不可少的。

    历史上李茂贞被李克用、朱全忠打得跟狗一样,军队几乎亡散。但他就凭借西域贸易,很快又东山再起。

    邵树德早年就扫平了河陇,安定了当地秩序。

    如今二十年过去了,经河陇的西域商人渐渐多了起来。尤其是青唐—秦州这条线,走的人越来越多,有望一步步恢复至前唐时的盛景。

    “让康奴子进来吧。”邵树德放下地图,吩咐道。

    ******

    “沙州王人康奴子拜见陛下。”与李珣类似,一位高鼻深目的蕃人走了进来,大礼参拜。

    “赐坐。”邵树德伸了伸手。

    “谢陛下。”康奴子也不矫情,直接坐下。

    “听闻你是康佛金的侄孙,还当过军将?”邵树德问道。

    “当过。早年习文,后来投军,这会经商。”康奴子回道。

    唐、夏之交,蕃兵蕃将早就让人习以为常了。甚至在唐宣宗、唐武宗那会,创造了几个宰相皆是蕃人的奇迹。

    “唐自大中至咸通白中令入拜相,次毕相咸,曹相确,罗相劭权,使相也,继升岩廊,崔相慎猷曰:‘可以归矣,近日中书尽是蕃人’。”——这位白中令就是白敏中,白居易的堂弟。崔慎猷认为他与中唐名将白孝德一样出身龟兹白氏,是蕃人。

    “可懂粟特语?”邵树德又问道。

    “懂。”

    “这份地图你给朕译一译。”邵树德挥了挥手,自有宫人将地图递过去。

    康奴子接过一看,心中了然,道:“陛下,此为商路图,上书多个邦国。自西向东依次为拂菻、苦国、波斯、安国(布哈拉)、吐火罗、石国(塔什干)、粟特(阿姆河、锡尔河之间)、拔汗那、朅盘陀(塔什库尔干)、佉沙(喀什葛尔)、于阗(和田)、龟兹(库车)、焉耆、高昌、萨毗(阿尔金山一带)、吐蕃、吐浑、弥药(党项地界)、薄骨律(灵州)等。”

    邵树德听得很仔细,然后又一一询问,并与自己的地理知识相对照,大概弄清楚了。

    拂菻不用问他也知道,是指拜占庭。

    苦国其实是叙利亚。

    吐火罗在今阿富汗北部。

    安国、石国、粟特等都是唐时的昭武九姓,大概在乌兹比克斯坦、阿富汗一带。

    剩下的都在后世中国境内了,他大概还是清楚的。

    这份地图,真的很不容易。邵树德没发现什么明显的错误,可见绘图之人还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与此同时,他也对昭武九姓这个群体非常好奇。

    他们太他妈能跑了!几乎散布在整个大唐境内,连岭南都有他们的聚居区。如果说阿拉伯人是从海上来做生意的话,粟特人就是从陆地上四处跑。他们甚至连契丹、渤海、新罗都去,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热情。

    当然,粟特人主要还是分布于大唐境内,并且深度参与地方政治、军事、商业乃至文化事业,数量极为庞大。

    “朕闻有很多商人走草原,前往鞑靼、契丹、渤海、新罗贸易,可能拦下他们?”邵树德问道。

    “这……陛下遣兵扫荡鞑靼即可。”康奴子说道。

    “罢了。朕还不如多多经营碛南草原,把商队全部吸引过来。”邵树德笑了笑,又问道:“你愿不愿意加入内务府?”

    康奴子稍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应道:“某唯听圣命而已。”

    “好!”邵树德喜道:“朕赐你七品内务府主簿之职,尽快组建一支商队。”

    “陛下欲往西域做买卖?”康奴子惊道。

    “朕还想派人去拂菻呢,但可能么?”邵树德说道:“眼下能摸到焉耆旧地就不错了。一步步来,不要急。沿途注意绘制地图,标注出草场、水源。归义军档籍里存的那些,未必准确,需得重新绘制,明白了吗?”

    “臣遵旨。”康奴子没有疑义了,立刻应下。

    “你可认识此物?”邵树德让人将那枚金币送到康奴子身前,问道。

    “此为拂菻金币,敦煌时可见到。”康奴子说道:“其实中原亦不少,很多贵人下葬时喜欢带些拂菻金币,稀罕。”

    “看来拂菻比朕想象得要近很多。”邵树德欢喜道:“想办法联络一些粟特商徒,如果谁能取得拂菻书籍回来,一本朕给绢百匹,断不食言。如果能有拂菻方士、僧侣、贵人之类前来,另有厚赏。”

    “臣明矣。”康奴子恍然大悟。

    圣人想要拂菻方士前来,莫不是炼制长生不老药?中原的这种药,君王们大多暴毙而亡,圣人这是想换换别地的口味?

    僧侣、贵人就更好理解了,他们一般懂得比较多,学会官话后,便能交流,可比话都说不流利的田舍夫有价值多了。

    “速去,尽心办事。”邵树德挥了挥手,说道。

    ******

    一上午接见了很多人,办事效率贼高,邵树德心中喜悦,回到交泰殿后,吩咐尚宫解氏去取礼朝使们献上的礼单,准备下午接见几个。

    眼见着还有时间,于是抱着余庐睹姑又来了一发。

    解氏动作很快,回到交泰殿外时,被仆固承恩拦住了。

    殿内隐隐传来声音:

    “萧室鲁是怎么死的?”

    “被高思纶所弑。”

    “不对!高思纶为谁杀人?”

    “……高思纶奉官家之命,弑杀萧室鲁。”

    “你是谁?”

    “……妾是室鲁之妻余庐睹姑。”

    “你在做什么?”

    “妾在服侍官家。”

    “不对!重说!”

    “妾在被官家强辱……”说罢,哀伤的哭泣之声响彻整个殿室。

    解氏听得脸都红了,暗道余庐睹姑真不要脸,怎么什么话都敢说?还那么会演,官家早晚累死她的肚皮上。

    良久之后,圣人传召,解氏连忙入内。

    “陛下,礼单已取来。”解氏双手托举,高高呈上。

    邵树德坐在龙椅上,拍了拍余庐睹姑的肥臀,女人哼哼唧唧地让到一边。

    邵树德粗粗扫了一眼,道:“令钱传璙未时入内觐见。”

第二十五章 汇报与江西

    毛笔在皇历上不断圈圈写写。

    尤其是晚上要与枢密院、六部官员再次商讨禁军步队是否增设的条目,邵树德用红笔圈了起来,写道:增设一军,年费60万缗?

    60是两个大大的阿拉伯数字,最后还加了一个问号、两个叹号,显示了邵圣纠结的心情。

    晚上入睡前,他还要召见李杭之子李守信,派他去一趟凉州。

    在这一条上,邵树德又忍不住开喷了:边将贪暴?去岁还进贡颇多,今岁即反,实难相信!边将若无不法事,部落酋豪尽数诛杀,余众发来南阳,须得好好炮制!

    这些皇历用完后,都是要送去存档的。

    撰写《今上实录》的史官们的乐趣应该会很多,因为可以从很多细节处窥探圣人的内心世界。

    搁下毛笔之后,宫人已将午饭送了过来。

    邵圣移步旁边的一张小桌子,一边吃饭,一边听宫官汇报。

    午饭非常“不健康”:鸡汤、咸鱼、羊排、粟米饭、果蔬。

    酒已经不喝了,肉鱼每顿都有。但邵树德的体型还是非常匀称的,殿外就是器械架,上面的每样兵器他都很精通,时不时耍上一通。

    有时候,甚至还策马而出,弯弓搭箭,练习一番。

    他的练习量,甚至连一般武夫都望尘莫及,因为他们没这个条件。

    “武威军攻破赵州,抄掠王镕别馆,获其姬妾数百。”

    “关内道州军指挥使李柏奏……”

    “等等!”邵树德说道:“王镕别馆之中的财货,点验清楚,收入库中,充作赏赐。姬妾一并发来北平,让朕看一看,随后分发给有功将士。”

    解氏连忙吩咐女史记下。

    圣人对所有奏疏的批复意见,都会返给政事堂、枢密院,再由他们处置。

    邵树德继续吃饭。

    王镕这厮,听闻有一千多妻妾,谱比自己还大。最离谱的是,他记得一个逸闻,后周太祖郭威的第二任妻子,曾经就是王镕的小妾。不过此时应该还小,还没被王镕选进宫去。

    待攻破镇州,王家五代六帅积攒的家业,定要好好清点。

    打了这么久的仗,不捞点钱回来,实在太亏了。

    “继续。”邵树德说道。

    “关内道州军出征以来,多历战事,而今颇有章法,勇悍敢战,此皆圣人未雨绸缪、运筹帷幄之功。”

    “马屁精!”邵树德笑道:“记下来,给枢密院提点一下,让他们警告李柏,若朕再见到他这些空话、套话,罚俸一年。实事求是,讲了多少遍了?关内州军以前为什么不能战?现在为何能战了?固然有战事历练的原因,难道就没有其他因素吗?李柏那几个亲信,跟狗屎一样,当初被葛从周斩了一点不冤枉,让他好好琢磨。”

    “是。”解氏应下,女史已经奋笔疾书。

    “晋阳消息,自十月朔日设黍曤宴招待幕府群僚后,晋王便再没露过面,由刘氏、张氏二人在家照顾静养。幕府大小事务,悉由李袭吉、冯道、李落落以及从代州返回的李嗣昭处理。实在难以自决的,方入府奏闻。”

    邵树德搁下了快子。

    刘氏是晋王妃,张氏是李匡筹之妻,这二人都是克用比较喜爱的妻妾。由她俩照顾,说明克用的病情已经严重到一定程度了。

    十月朔日就是十月初一。在这一天,粮食已经收获,冬天即将来临,北人会吃“麻羹豆饭”,进行隆重的祭祀。

    李克用以前不会做这种事情的。现在做了,因为他醒悟了。

    但人生没有如果,没法重来,韶华已逝,就只能徒唤奈何。

    “义兄也是一代人杰,唉。”邵树德叹了口气,道:“继续盯着。他若故去,朕立刻入河东。”

    解氏又吩咐女史记下。

    “安南来报,交趾郡王莫再思染病身故,镇内暗流涌动。”解氏继续

    邵树德放下手里的羊排,问道:“今岁交州礼朝使来了吗?”

    “来了,带了许多礼物。”解氏答道:“进奏官姜知微请朝廷发兵镇守,迟则有变。”

    邵树德沉吟片刻。

    莫再思多年前就大病过一场,差点没挺过来。当地的医官甚至没法弄清楚他得的是什么病,非常蛋疼。

    邵树德以自己有限的知识猜测,大概就是常见的热带病,当地人有一定的抵抗能力了,外人则没有。

    历史上欧洲殖民者去西非时,被疟疾弄得欲仙欲死,但当地黑人却有一种什么贫血基因,天然对这种疾病有一定的抵抗能力。

    安南镇其实已经两次在内地募兵了,第二次甚至有储氏、齐氏子弟前往,充任将官,压制地方割据势力的野心。

    他们的努力,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效果。但根据这些年陆陆续续发过来的情报看,安南诸州本地化的趋势依然在进行着,只不过速度大大减慢了。

    前唐的遗泽,一定要小心呵护。安南人独立自主的野心一旦萌发出来,再想压回去,花费的代价就很大了。

    “传旨,以交州行军司马储慎仪为节度使。”邵树德说道:“在临朔宫役徒中招募勇士三千,发往交州。若愿带家人一同南下者,人赐钱十缗、绢二十匹。至交州,有司令给田宅。”

    “令吾儿承节发蜀中降兵五千,借道前往安南。若愿带家人随行,赏赐如故。”

    “威胜军拣选汉东籍精兵千人,发往安南……”

    这些人去了安南,按照他们以往的作风,未必会老实。但如果考虑到当地大量土着的存在,他们的选择其实也很有限,只能团结在节度使周围。

    说难听点,他们就是殖民者。

    殖民者内部固然有矛盾,但在外人眼里,所有殖民者都该死,人家管你有什么矛盾?

    “安南土族子弟,有材力者可选入宫廷卫士,朕给一百个员额。三都国子监,募安南士族子弟二十人入学。明年科考……”说到这里,邵树德停顿了下。

    他下意识想帮安南学子“作弊”,让他们考中一两个进士,但如今的规矩甚严,他也不好公然破坏。

    这个时候,他就想到了后世各省区的大学入学名额,那也是人为划定的。

    年少不懂事的时候,他认为全国就该统一考试,严格按分数来划线,不管考上的学生来自哪里。稍大些之后,他知道这么大一个国家,这么做是行不通的。有些地方,因为教育、传统、经济、社会水平等因素,学生整体素质就是偏低,如果放开了竞争,劣势极大,必须予以照顾。

    单独划一个南北榜也不太科学。因为单独一个“南”或“北”非常大,内部差异也大。但如果你分得太细了,是否有这个行政能力来执行?一个道多少个名额,怎么分配?人口增加或减少了,是不是要相应变化?

    “明日添一个日程,朕要找政事堂诸位宰相,商议科举分榜之事。”邵树德说道。

    ******

    练了一会重剑后,钱传璙到了。

    邵树德直接让他来到器械场。

    “彭!”重剑砍在假人身上,木屑四溅。

    钱传璙在一旁默默看着。

    邵圣是货真价实的武夫,古往今来这么多开国之君里,他应该是比较酷爱武艺的了。甚至可以说是坚持练武时间最长的一个。

    四十八岁了,依然拿着长剑挥舞不休。

    这种兵器,使得好的人不多,敢用的人更少。一个藩镇,撑死了编练一个都,作为督战的精锐部队。

    像朱全忠、杨行密那样,把长剑士当作决胜部队的人,真是少之又少。

    “钱王可好?”邵树德将长剑一掷,夏鲁奇稳稳接住,放入器械架内。

    钱镠是夏朝册封的余杭郡王,故邵树德称之为“钱王”,以示亲近。

    “劳烦陛下挂心了。”钱传璙说道:“身体还算康健。”

    “看到行密缠绵病榻,钱王怎么说?”邵树德问道。

    钱传璙是钱镠派来北平的礼朝使,带着大批财货,足值数万缗钱,手笔还是很大的。此外,还有数十两浙学子跟着一起过来了,准备参加明年春季的科考。

    湖名誊卷制度出来后,大夏科考的吸引力日益增强,南方藩镇前来考学的人暴增,形势相当不错。

    “家父欣喜杨逆即将归西。”钱传璙答道。

    “若朝廷下令两浙即刻出师,攻常州,钱王怎么说?”邵树德又问道。

    钱传璙一窒,不过很快反应了过来,飞快回道:“愿尊奉朝廷号令。”

    邵树德笑了笑,道:“还没那么快。方才戏言罢了。”

    他当然知道,钱镠、杨行密的关系远不是表面上的死对头那么简单。

    藩镇割据的状态下,任何一个首领第一关注的,始终是内部,即内部不能出现威胁到自己的二号人物。

    历史上钱镠征发武勇都士卒做劳役,军士暴怒,直接造反。这一场叛乱,几乎让钱氏基业覆灭。关键时刻杨行密是怎么做的?勒令宣州刺史田覠退兵,不然就讨伐,同时把女儿嫁给钱镠之子钱传璙,两家修好,直接放弃灭掉钱镠的机会。

    如果事情反过来,钱镠多半也会这么做。因为他手下那些刺史,其实也非嫡系,很多都是当年董昌时代的旧人。

    这就是一种困境。

    你对外扩张,到底便宜了谁?君主们自然会有自己的判断。

    这或许也是很多藩镇对外扩张欲望不强的原因之一,节度使要把打下来的地盘分封给部将,自己所得有限,反倒有可能养出白眼狼,何必呢?

    这个时空的钱镠还没那么飘。没让武勇都这种以蔡人为主的精锐部队去修城墙或挖沟渠,镇内大体安定,太平无事。

    “听闻豫章郡王身体也不太好了,钱王怎么说?”邵树德招了招手,两名武士走了过来,替他解甲。

    豫章郡王就是钟传。

    当年邵树德开国,一开始有数人得册封,如钱镠、钟传、王审知、马殷、赵匡凝等。

    这些册封仅有爵位,没有食邑,且如前唐中后期所册封的诸多郡王、亲王一样,“仅止及身”,也就是一代而止。

    有些人不在乎这个虚名,能实际割据就行。但有些人就不爽了,比如马殷。他就不满没有得到亲王的封爵,愤而尊奉唐室,仍以天右为年号。

    不过他对唐室好像也没多忠诚。听闻最近在筹备登基仪式,竟然打算称帝建国了。

    “家父担忧淮人趁机攻打江西,颇为担忧。”钱传璙回道。

    这其实才是他来北平的主要原因。至于说新年朝贺,随便派个官过来就行了,用得着钱传璙亲自出马?

    “有没有听到马殷的消息?他会不会出兵江西?”邵树德问道。

    “据钟传所言,马殷打算进攻宁远军,诛杀普宁郡王邵得胜。”钱传璙说道:“前些年宁远军闹内讧,元气大伤。又遭清海军刘隐讨伐,损失惨重。马殷很可能想夺占此地,清除后方隐患。”

    邵树德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

    邵得胜的日子其实也不好过。驭下能力差了些,闹了不止一次内讧。最关键的是,内贼是有可能勾结外贼的。前次被刘隐夺去三个州,至今没能讨回。后来因为马殷的威胁,刘隐又与其交好,但也没把地盘还回去。

    邵树德原本打算派一些降兵过去,借道前往容州,但看邵得胜那个样子,又担心他能不能稳住。实在不行的话,只能换人了。

    “钟传……”邵树德叹了口气。上一代人,一个个都要退场了。

    “江西之事,钱王要多费心了。若淮人有异动,立刻发兵击之,勿疑。届时王师也会出汉东诸郡,下江州,两相夹击,定把淮人打回去。”邵树德吩咐道。

    “陛下圣明。”钱传璙听了大喜。

    他来北平的目的就是这个,担心杨吴得了江西后实力大增,两浙再也无法相抗。如今终于得到确切的安全保证了,甚好,甚好!

    见他那样子,邵树德也笑了。

    他现在不会对南方投入太多精力,只有一个原则,维持现状,以待他腾出手来。

第二十六章 腊日

    腊月很快到来了。

    在北平府周边整训的土团乡夫陆陆续续被放了回去,准备过年。

    邵树德来到了新设的望京皇庄,与家人一起共度腊日。

    这个皇庄的设立比较简单粗暴,就在望京馆旁边划出了一份地,大概数百顷的样子。原是一个小部落的地盘,编户之乱受牵连,地被朝廷没收,前阵子划给了内务府充作皇庄。

    皇庄内已经有了百余户人家,部分是燕地四大族放散的家仆部曲,部分来自俘获的部落少男少女。

    按照北地传统,进入腊月之前,就要准备冬菜了。皇庄因为建得比较晚,今年没来得及耕作,因此内务府调拨了一批干菜过来,同时组织少男少女去司农寺的田庄内采摘芜菁、霜菘——即霜打过的菘菜。

    “霜菘、芜菁,冬日难得的绿叶菜。”邵树德看着远处正在洗菜的庄户们,转头说道:“无论何时,都要关心百姓生计。我且问你们,江淮百姓还有一种爱吃的冬菜,何耶?”

    李存勖见丈人的目光飘过来,张了张嘴,道:“应是大枣吧。”

    蓝田公主邵泽气得打了一下他的衣袖。李存勖也不恼怒,一直臭着的脸反倒对妻子笑了笑。

    邵树德见了不恼反喜。

    他最担心的就是李存勖心中有芥蒂,耽误了自家女儿的幸福。

    对这个四女儿,他心中是有亏欠的。其他女儿,即便是非亲生的长女邵果儿,他都坚持让她们自择夫婿。就四女儿邵泽,算是他的包办婚姻了,一直心中不安,虽然这在古代是常事。

    如今看来,似乎还行,这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阿爷,应是冬葵,儿在淮海道见过。”刚从平海军驻地返回北平的三子邵勉仁说道。

    “看到没有?”邵树德看向封氏姐妹、嵬才氏、野利氏、没藏氏、诸葛氏等嫔御,道:“在外历练是有好处的,不然如何得知民间疾苦?”

    皇后折氏已经怀孕了,这次没跟着过来。

    大封在后宫诸女中年岁最大,今年已经五十六岁,这一拨嫔御之中以她为首。听到邵树德夸赞他们的儿子,心中喜悦,上前拉着三郎的手,略有些心疼地说道:“好好一个俊俏少年郎,风吹日晒成这副黑不熘秋的模样。”

    说完,看着邵树德。

    邵树德当没听见,拉着小封的手说笑。

    在望京馆的这几天,当真是小封多年来最开心的时候了。她们姐妹一左一右,陪着圣人过夜。但姐姐年岁已大,难以承欢,好处都由她得了。

    小封生过两个孩子,长女已经出嫁,次女少时夭折。她一直想要个儿子来者,但圣人“移情别恋”之后,一直没能怀上。而她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了,机会是越来越小。

    “阿娘,其实在平海军挺不错的。”邵勉仁笑道:“真的长见识了,都是禁军部伍中难以见到的新鲜东西,很有意思。”

    邵家后宫之中,没有那么强的礼教观念,私下里允许皇子、公主喊生母“阿娘”,也允许嫔御自己带孩子。

    至少在他这一代如此。下一代会怎么样,他管不着,也懒得管。

    “海上风波无情,万一……”说到这里,大封有些哽咽,又看向邵树德。

    这个时候邵树德没法再装听不见了,正在思考措辞时,却听邵勉仁说话了:“阿娘,无妨的。新船还算平稳,没甚大事。刚到海上之时,风波险恶,吓得半死。一个大浪打来,就吐得昏天黑地。过了一年,儿已经很适应了,而今在甲板上如履平地,自在得很。”

    大封不意儿子拆台,气得不想说话了。过了一小会,情绪平复,又恢复了她一贯冷静睿智的形象,道:“三郎在军中,可得与袍泽好好相处。海上比不得陆地,变数太多,凶险异常。娘也不指望你建功立业,平平安安即可。”

    “儿省得的。”邵勉仁点头道。

    邵树德赞许地看了儿子一眼。

    昨夜大封说,海上过于危险,自古天家未有如此苛待皇子者,算是难得地发了小脾气。

    邵树德也是很无奈,打算再让儿子在平海军历练个一两年,然后就上岸,进入禁军,算是太子的又一个备胎。

    至于老四,将来不打算派他到军中了。他的性格就那样,没有培养的价值,连充当备胎的资格都没有,继续在海关、地方州县打转吧。对他而言,或许是好事。

    几人说话间,很快走到了一处院落内。

    宫人们拿来一筐筐咸菹(zū),准备做饭——“菹,阻也。生酿之,遂使阻于寒温之闲,不得烂也。”

    简单来说,就是把新鲜的菜腌渍发酵成带酸味的菜,其实就是酸菜。自古就有,北地百姓入冬之前就会大量腌制酸菜,甚至皇宫之中都大量制备。

    当然,邵树德可能不需要。

    温泉附近,总能找到一些地,能够种植部分反季节蔬菜。虽然产量很低,也无法覆盖整个隆冬腊月,但已经能解决他个人的很大一部分需求了。

    “菹既甜脆,汁亦酸美,其茎为金钗股,醒酒所宜也。”邵树德抓起一段洗过的酸菜,放进嘴里嚼了嚼,笑道:“朕这些年,为了冬季满足口腹之欲,可倒腾了不少东西。北地百姓本来不太种芜菁,但自从大量饲养牲畜后,芜菁便必不可少。牲畜可以吃,人也可以吃,冬日便多了一种菜。农学从胡商那里引入的胡萝卜,现在种植的农户也不少了。入冬之前可以收,晾干之后,冬日便多了一种菜。亚子,朕倒腾这些东西,你觉得如何?”

    李存勖没想到今天圣人老是问他话,毫无思想准备,只能硬着头皮回道:“民以食为天,官家这么做,自然有深意。”

    邵树德听了哈哈一笑,道:“亚子,朕教你一种世间最厉害的兵法。”

    说罢,又看向三子、五子、六子,道:“你们也可以听听,朕只说一次。”

    李存勖瞬间来了兴趣,道:“还请官家赐教。”

    “大夏禁军多屯于洛阳周边,军士在外征战,其妻儿父母在家耕作。若吃不饱、穿不暖,则军心定然不稳。”邵树德说道:“但朕想办法帮助他们,让他们的妻儿父母能吃饱饭,有毛衣御寒。当大雪纷飞之时,军士们不会胡思乱想,担忧家人冻饿。相反还会感激朕,因为是朕让他们的家人过上了好日子,故勇气倍增,人皆效死。”

    “当朕转攻他镇之时,后方有源源不断的粮草、酒肉输送上来,而敌兵相持日久,粮馈不继,不死何待?更别说士气一涨一跌所带来的影响了。朕屯兵代北,便是契丹人也知道跟着谁有好日子,故纷纷来投。甚至就连沙陀三部、昭武九姓,都有举家来降者。长此以往,胜负不问可知矣。”

    李存勖听了脸色铁青,但又无法反驳。

    “善待百姓,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就是你的制胜之机。”邵树德最后说道:“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近二十年,堪为我对手者,唯朱全忠一人耳。”

    李存勖无言以对。

    心中不舒服,下意识想反驳,但思来想去,又与当前的形势差不多。他不由地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之中,原来在军略、武艺、计谋之外,还有这种堂堂正正的无上兵法。

    或许,这真的是此世间最厉害的兵法?

    封氏姐妹闻言相视一笑,圣人又在卖弄了。

    邵树德也与她俩挤眉弄眼,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美好时光。

    李存勖见状也笑了,脸色稍缓。

    圣人一家,氛围其实挺不错的。邵圣本人的才学也相当出众,勤练武艺,手不释卷,理政之时不会每件事都过问,但把着大方向,经常询问官员各种政务的细节,往往切中要害。

    别人也很难湖弄他,因为圣人的经历十分丰富,从底层一步步杀上来的,什么事情都经历过,懂的东西很多,官员们也只能老老实实,不敢在他面前敷衍。

    有时候李存勖都觉得,天下迎来这样一位皇帝,或许也是百姓的幸事吧?

    父亲曾经想要复唐,嘿!乐安郡王那熊样,真的行吗?同样的官员,在乐安郡王那边要么敷衍塞责,出工不出力,要么熘须拍马,以贪贿为能事。但到了新朝这边,同样一个人,却收敛多了,卖力多了,看不出来区别吗?

    即便父亲侥天之幸,奇迹翻盘,能收拾整个天下吗?别人服吗?

    再侥一次幸,父亲成功收拾了天下,一定就能做得比乐安郡王好吗?未必。

    更别说和今上比了,差远了。

    “河东有些人啊,到现在还冥顽不灵。”邵树德突然说道:“亚子,异日朕挥师入晋阳,不愿多造杀孽,你就替朕多开导开导他们。尤其是你那个克宁叔父,他最近动作可不小啊。”

    李存勖有些惊讶。

    李克宁接替病故的康君立,总理岚石二州军民事务,他是知道的。怎么?难道见父亲病重不能视事,他就生出野心了?周德威也投过去了?

    不,应该没有。李存勖是了解周阳五的,他是个很纯粹的人,只听从父亲的命令。父亲不会把大权交给克宁叔父,周德威没理由听他的。

    “夏、晋本就是一家。有些事,弄得太难看了也不好,朕实不欲伤了两家和气。”邵树德又道:“李克宁,你去劝吧。”

    “好。”李存勖缓缓点了点头。

    他知道官家不愿意亲手杀李家之人,是借由他的手来处理了。只是——唉!李存勖也不想杀叔父,能劝还是劝一劝吧。不过,他对这位叔父的看法确实很糟糕。父亲还在呢,就这么多小动作,实在让人不齿。

    “若攻契丹八部,你有什么方略?”邵树德问道。

    “方略?”李存勖的眼中渐渐有了些光彩,只听他说道:“五千精骑足矣。遇到契丹贼子,冲上去便杀。一次冲不破,冲两次。两次不行,三次。贼人暗弱,总能冲垮。”

    邵树德听了大笑。

    不愧是李亚子。历史上阿保机就被他这蛮不讲理的打法,给搞得损失惨重,狼狈而逃。连带着河东上下,符存审、阎宝、李嗣昭、李嗣源等人,也是一般打法。

    两军主力对上,要啥兵法谋略?太麻烦了,不用!

    直接冲上去!兜盔摘下,甲也不要了,肉袒冲锋!

    管他三十万骑还是五十万骑,面对面来场男人间的战斗,谁都别皱眉,谁都别眨眼,挥刀便斫,挺枪便刺,死了拉倒,敢不敢玩?

    阿保机被玩哭了。

    这种毫无花巧的正面碰撞,别人还是以少击多,你输了不是一次两次,阿保机真的要怀疑人生了。

    不和南蛮一般见识,我去打渤海!

    “好,将来征契丹,朕一定带上你!”邵树德笑道。

    嵬才氏看了看女儿、女婿,微微叹了口气。

    邵树德皱眉道:“武夫提头卖命,马革裹尸,死得其所也。便是朕站在那里,也不会退。不如此,有什么资格安享美人富贵?朕敢玩萧室鲁的妻女,就敢杀他。便是他复生,也一刀斩之。将来杀得契丹人头滚滚,让部落里最美丽的女人跪在朕的面前,谁敢不服,就杀到他胆寒。”

    李存勖愈发佩服这个丈人了。既和他讲爱护百姓,仁者无敌,又有武夫敢玩命、无情狠辣的一面,怪不得能成事。

    跟在这种人身后厮杀,一定很痛快。

    “陛下。”银鞍直指挥使储慎平在远处张望了一番,便匆匆跑来,禀道:“广陵有消息,吴王府内哭声震天,杨行密应是薨了。”

    邵树德怔了一下,老杨这就走了啊……

    五十四岁,一生中大部分时候在颠沛流离,中年以后才慢慢有了起色。

    晚年之时,北上中原失败,尽失淮北之地,心中苦闷。

    临终之前,诸子年幼,唯一年长的儿子也才弱冠之龄,又很不着调,声色犬马无一不精,唯不通抚民、治军,他该是一副怎样悲凉的心境啊!

    邵树德都有点同情他了。

    杨握,我都不稀罕杀!

    “继续观察,不要轻举妄动。”邵树德吩咐道:“明年,多事之秋啊。”

    李存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又渐渐暗澹了下去。

第二十七章 游戏与赏

    邵树德步入新建成的栖雁阁内,嫔御、宫官、女史们尽皆掩嘴而笑。

    邵树德看了看。

    张惠、朱氏、石氏、刘氏等十余人皆在,位于最里边。

    储氏、解氏、苏氏、齐氏、荣氏五人站在厅内左侧。

    淑献皇后何氏、裴氏、陈氏,以及几位身份不明的李氏站在厅堂右侧。

    而在他左右手边的门后,还站着余庐睹姑、萧重衮、阿史德氏母女五人。

    半辈子的积蓄都在,甚好!

    哦,对了,新年到了,宫官、女史们也难得放假,因此得以齐聚。

    说起来邵圣还是很抠门的一个人。他就像那早年温州创一代富豪,包养女人还得把她们弄到公司里上班——正儿八经上班,有本职工作。

    邵圣掳来的女人,除了当上嫔御的,其他都在做宫人。好一点的当上宫官(官),次一点的就是女史(吏),最差的就是普通宫女了。

    “朕猜彄环在……”邵树德目光闪烁,瞄来瞄去。

    莺莺燕燕,尽皆穿着贴身宫裙,婀娜多姿,笑语晏晏。

    有人故作疑态,慌慌张张把手藏起来。

    有人故作坦然,大大方方地把手放在身前。

    有人故意让拳合不拢,似乎手心捏着东西。

    有几人把拳放在一起,摇来摇去。

    邵树德笑而不语,在厅内走来走去,故作不知。

    勐然,他的目光定在何皇后身上。何皇后羞赧地避开了过去。

    “彄环定在舒娘手里。”邵树德径直走到何皇后身侧一少女面前,捉起她的素手。

    少女无奈摊开,果然藏着彄环。

    所谓彄环,是指弓手戴在拇指上钩弦的工具,很早就有。

    “戚姬以百炼金为彄环,照见指骨。上恶之,以赐侍儿鸣玉耀光等各四枚。”——戚姬是刘邦的妃子。

    藏彄之戏,传闻最早源自汉代。钩弋夫人少时手拳,入宫时汉武帝展其手,得一带钩,后人因作藏钩之戏。

    藏钩之戏演变数百年,藏什么不重要,猜东西藏在谁手里的玩法却经久不衰。

    唐时盛行藏彄,宋时盛行藏阄,再然后——呃,这个游戏的热度好像就陡然下去了,不过此时还是很流行的。

    “钩运掌而潜流,手乘虚而密放”、“示微迹而可嫌,露疑似之情状”、“疑空拳之可取,手含珍而不摘”,通过这些诗赋,可一窥玩这个游戏时众人的热情。

    “官家……”见邵树德成功猜中了彄环的所在,众女尽皆哀叹。

    邵树德哈哈大笑,一个公主抱,将十六岁的少女整个抱入怀中,坐到了御座上,脸不红气不喘。

    何皇后担心地看着圣人和女儿,见他们坐了下来,这才松了口气。

    “休要叹气,都有赏赐。”邵树德笑道,说罢,拍了拍手。

    一熘小黄门走了进来,手中捧着大量布帛。

    余庐睹姑接过一匹毛布,用力捧在手中,惊道:“官家,上面有牡丹花?”

    “然也。”邵树德笑道:“国朝在毛纺这条路子上,是越走越远了。深入民间之后,便总有心灵手巧之辈,琢磨着做出更多的花样,以便卖上高价。这种有花纹的毛布,最早于去年出现于洛阳,售价贵了一倍不止,数日内被抢购一空。从此以后,不知道多少人在琢磨着如何织花。”

    其实邵树德说得没错。毛布出来也很多年了,在北地的根基日深。特别是在这气候慢慢变冷的当口,需求量逐年增加,已经渐渐变成了一个不容忽视的庞大市场。且因为其相对绢帛的廉价,市场扩张非常迅速,不光整个关西、旧河南道百姓已经习惯了这种纺织品,现在就连河北、河东、湖北等地的百姓也日渐接受这种保暖御寒之物——其实春秋两季也能穿,织薄一点就行了。

    而随着民间绵羊保有量的爆发式增长,羊毛产量迅速增加,毛布价格也在慢慢回落,变得越来越亲民。总有一天,毛布将变成风靡北地乃至江淮流域的大众商品。

    市场大了,自然就有人动脑筋,新花样的毛布定然会不断涌现。

    丝绸制品的演变摆在那里,羊毛也不会例外。

    而这个提花机,显然已经有资格得奖了。

    乾宁三年(896),第一届“夏王赏”得主是王雍,因其着了一本有关人、牲畜、草木血脉的理论书籍。获3600缗赏金,后升任河南尹。

    乾宁四年(897),第二届“夏王赏”被颁发给了邠州农妇崔氏,因其最先弄出了一套毛纺机器。

    机器固然简陋,效率也不是很高,但开创性母庸置疑,当地官府上报之后,邵树德下令颁奖。崔氏得钱3600缗、袭爵新平郡君,其丈夫被拔为里正,二子一入州军,一入县衙为胥吏。

    乾宁五年(898),第三届“夏王赏”被授予摩尼法师,因此着了一本名曰《几何》的国子监教材,得钱3600缗,另授中大夫散官。

    乾宁六年(899)轮空,无人得赏。

    天右元年(900),第四届“夏王赏”被授予夏州农妇拓跋氏,因其培育出了“乌延羊”献给拓跋思敬,思敬再献给朝廷,故得钱3600缗、袭爵朔方郡君,其夫拔为里正,诸子安排工作。

    建极元年(901),第五届“夏王赏”被授予工部船舻司员外郎马万鹏,因其主持建造了“海交”号而得赏。赏钱3600缗不在话下,另袭爵麟游县男、食封三百户。

    建极二年(902),轮空,无人得赏。

    建极三年(903),军器监魏十一郎提出汝州煤中含有“石流黄”,故用来炼制刀剑易脆折。又提出一些铁矿石中亦含“石硫磺”。但他的这两种说法都没法得到有效证明,“冒黄烟”这个证据并不足够充分,虽然很多工匠认同了他的说法。

    邵树德觉得规矩就是规矩,没法证明自己的理论,那就不能赏,故本年轮空。但他私人赏钱千缗,以资鼓励,嘱咐他继续研究,想办法证明自己的理论。

    科学是严谨的,提出了理论,那么一定要得到证明,实事求是的态度是邵树德一贯强调的。他也通过这种严谨的态度,来潜移默化地提高人们的逻辑思维能力。

    建极四年(904)——也是今年颁的第六届“夏王赏”,授予了安东府旅顺县主簿李谟。

    因其在读国子监营建科时期,指导修建紫薇城的工匠创造性地运用几何、力学知识,修建了很多拱形、弧形结构,并参与洛阳下水道拱门、天津桥拱形结构的修建,精确计算出了所需砖石的用量,节省了大量不必要的开支。

    有此诸多功绩,得赏3600缗,升任安东府营口令。

    今年(905)的奖要明年来颁——也就是第七届“夏王赏”——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是这个通过改进丝绸织机而得到羊毛提花机的河南府农妇刘氏了。

    虽说丝绸早就可以织造花纹了,你改进过来织羊毛花纹,看似进步不大,但新事物就是新事物,邵树德愿意颁奖,一点不吝啬。

    对了,颁奖机构已经变成了内务府,毕竟这个奖快十年了,一直都是邵树德私人出钱,划到内务府名下也正当其时。

    第八届“夏王赏”其实也有眉目了,应该会是司农寺的人得奖,因为培育出了挽力较大的“铁力马”。

    邵树德辛勤十年,不惜重赏,细心引导,结出的硕果非常喜人。

    如果说王雍所着的《血脉论》、摩尼法师编撰的《几何》,还有可能沦落为角落里吃灰的“杂学”的话,羊毛纺织机、羊毛提花机、乌延羊、铁力马这种东西,则将会永久存在于这片大地之上。

    这就是邵树德追求的不会消失的东西。因为它是有生命力的,与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定然会被大量使用,甚至推陈出新,在未来继续进步。

    精通几何及粗浅力学的营建士这一职业会不会被压制乃至消失,邵树德不确定,但他谨慎看好。因为在人家的指导下,技术未必有多少进步,但真的省钱、省工、省材料啊。

    船舶之事,邵树德也不确定,他是真的害怕后世被人一喷,这些船舶技术上的进步犹如昙花一现般消失掉——没有市场需求,没有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技术退步并不是不可能,甚至可以说司空见惯。

    他现在还在努力,绞尽脑汁想让更多人分润到“海洋产业”的好处。

    是的,你得先创造一个市场,然后通过市场催生出一个产业。市场和产业互相促进,形成正向反馈,自我完善,自我扩张,这样才是最理想的,才是最有生命力的。

    羊毛就是一个典型的正面例子。

    市场需求一直存在,只不过以前没人去满足他,以至于老百姓用苇絮塞进布匹内缝制起来保暖。羊毛的出现是降维打击,更契合整个降温的大环境,故得到了令人惊叹的发展。

    当然,邵树德安定秩序,提高老百姓生活水平,创造了更多的消费人群也是市场飞速扩展的重要原因。

    毛布市场已经牢不可破、坚不可摧了,因为他与粮食、肉类、皮革、奶制品甚至是草原制盐(纯碱)的生产互为嵌套、互为链条、互相促进,大夏百姓的生产生活习惯,已经被他永久性改变了。

    海洋产业相对而言还比较脆弱,一点都不坚固,完全是靠邵树德一个人力捧起来的。

    百姓离开不毛衣御寒,但真的可以不吃咸鱼。也就是说,咸鱼是可以替代的,怎么办?邵树德能想到的,就是让更多的海洋相关制品走入百姓生活,一个可以被替代,如果十个、百个呢?或许就难以替代了。

    诸般花色的毛布很快分发了下去。

    莺莺燕燕们将其置于桉几之下,仔细欣赏,爱不释手。

    这里面有些布,其实不仅仅是毛布,而是丝毛混纺。这个时候你不得不佩服想出这些花样的织工。而这,当然也是好事了,丰富产品线是扩大、稳固市场的不二手段。

    “居然还有鹿纹,好漂亮!”

    “官家真是学究天人。”

    “陛下已是万家生佛了。”

    “这个毛好软,是乌延羊还是胡落羊的毛?”

    “官家当为古来第一圣君。”

    大臣们的吹捧,邵树德听了反应不大,有时候还要斥责他们不要歌功颂德。

    但在女人的吹捧面前,他的抵抗力就没那么强了。尤其还是抢回来的人妻,当她们用崇敬、佩服的目光看着他时,邵树德的思考能力会指数级下降。

    他知道自己的这个缺陷,但他改不了了,也不想改。

    “羊毛虽软,但比羊毛软的还有,比如羊绒以及……朕最爱抚摸了。”邵树德笑着起身,抱着舒娘走往后殿。何皇后犹豫了下,见圣人以目示意,便跟了上去。

第二十八章 大巫

    建极六年(906)很快到来了。

    正月初一大朝会,文武百官、诸州礼朝使云集金台殿外,齐声恭贺。

    邵树德一大早就起来了。按照风俗,生吃鸡蛋一枚,辟瘟气,又吃赤豆、芝麻、糖熬成的羹,消疾疫。随后穿上了衮冕服,与皇后一同临朝。

    这一天的朝会主要是歌功颂德。大臣们挑些好听的话说说,历数下功绩,展望太平盛世。

    诸州礼朝使一一献上贡品、祥瑞礼单,再恭贺一番。

    大夏王朝建立四年半了,已经超越了历史上五代的后汉国祚,从目前的形势来看,超越后周没有任何问题,除非邵树德现在就暴毙。

    朝会结束之后,便是廊下赐宴。

    至今还没吃完的鲸肉脯又被端了上来。诸部落进献了许多牲畜,一并宰杀,当场烹制,一一端上桌。

    唐夏之交就是这么豪放。没有什么君子远庖厨的说法,大伙吃赐宴也是真的吃,毕竟前唐初年赐宴的初衷就是百官俸禄低,皇帝请客,让大伙好吃好喝,吃完再拿点赏赐的礼品,作为他们收入的一部分。

    在那会,甚至还有低级官吏偷偷把酒菜带回家去,让家人也分享的做法——大夏不用这么做了,吃不完的可以用竹筐带走。

    邵树德与皇后一同出席了赐宴,与群臣共饮屠苏酒,随后便离席而去,让大伙放开心情吃喝。

    耶律滑哥也出席了今天的宴会。

    其实他是不用来的。正旦大朝会,参与对象是在京九品以上职官及勋贵。他是昌平汤丞,你说是京官吧,似乎是,但你说常驻京城吧,又不是。他今天能来,完全是圣人传召,有要事问对。

    因此,见圣人离席,他匆匆扒拉了几口菜,然后推了推身旁几个还在胡吃海塞的髡发男子,道:“别吃了,面圣要紧。”

    “这是鲸肉啊,多稀罕?你不多吃几口?”

    “这鹿肉炖得不错啊,好吃。”

    “香料给得足。就是不知从哪弄的,契丹可没有。”

    “这酸菜也很可口,汉人就是会弄。”

    几个契丹人根本不为所动,眼里只有食物。屠苏酒更是早被一饮而尽,恨不得再来一壶。

    “就吃到这吧,正事要紧。”耶律罨古只放下快子,说道。

    他一开口,几个契丹人都停下了。

    滑哥心中腹诽,你们可是来投奔我的啊,怎么一个个还听罨古只这老东西的?

    “走吧。”罨古只站起身,不容置疑地说道。

    “好。”滑哥下意识应了一声,旋又醒悟,暗叹自己真贱。罨古只已是脱了毛的凤凰,还怕他作甚?

    宫廷卫士注意到了他们的动作,过来询问一番后,又回去禀报,随后便将其领至交泰殿西的曦日楼。

    “拜见大夏皇帝陛下。”罨古只带着几名契丹贵人一同拜倒。

    “臣拜见陛下。”耶律滑哥也拜倒在地。

    “滑哥,此非正旦朝会或郊祀,你无需跪,都坐下吧。”邵树德吩咐道。

    宫廷卫士们搬来了座椅,几人一一坐下。

    夏鲁奇持械立在邵树德侧前方,紧紧注视着几人。

    余庐睹姑、萧重衮母女也来了。前者刚刚被太医诊断出怀有身孕,因此得以坐在邵树德身旁,重衮则捧着一叠文函,以备邵树德随时查阅。

    “罨古只,你能来投,朕很高兴。滑哥说得不清不楚,你来告诉朕,契丹发生了什么?”邵树德说道。

    “这还得从三月前说起。”罨古只理了理思绪,道:“十月,耶律曷鲁提起阿保机出生时的异象。神光属天,异香盈屋,梦受神诲,龙锡金佩。曰‘我国削弱,南蛮、邻部觊觎日久,以故生圣人以兴起之。此非阿保机莫属。’”

    邵树德听了想笑。

    他听闻史官们在撰写《今上实录》时,也提到了他出生时的异象,整得跟发了火灾似的。又好似铝热剂炸弹落地,漫天星光,总之太过浮夸。

    但他也知道,此时的人不会这么想。尤其是愚昧的草原部落,他们可能真的信。

    “辖底驳斥,曰‘我为你叔父,怎未见到什么龙锡金佩’?”罨古只继续说道。

    “哈哈!”邵树德大笑。

    这耶律辖底也是个妙人。你出生时我不在场,异象什么的我就不追究了,龙锡金佩在哪?拿出来我看看?

    罨古只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只听他继续说道:“辖底一问,众人诘之。阿保机从兄铎骨札自言帐外有蛇鸣,众人闻言,追出帐外,果见大蛇。于是请大巫来解蛇语,大巫静听片刻,谓蛇穴旁树中有宝物。众人随大巫前行,掘树,果得龙锡金佩。”

    邵树德惊了,怎么总喜欢搞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

    “哪个大巫?”余庐睹姑突然发问。

    “撒剌只。”罨古只看了余庐睹姑一眼,说道。

    “原来是她!这个老太婆不是退隐了么?阿保机还把她搬出来?”余庐睹姑面色复杂地冷笑道:“若我没走,帮阿保机解蛇语的便是我了吧。”

    撒剌只是上一代大萨满,余庐睹姑是本代大萨满。

    邵树德可能不太了解余庐睹姑在八部之中的威望。

    身为阿保机之妹的她,从小就作为奥姑培养。在契丹人眼中,余庐睹姑学识出众,皆来自神授,可解蛇语、牛语、鸟语,还会替人看病,药到病除。

    最重要的,契丹有祭祀山川、祖先、牲畜的习惯,祭祀仪式就是大萨满主持的。

    另外,选举可汗的柴册仪式,也需大萨满举行告天仪式。

    这种巨大的神权,在阿保机建国后被慢慢削弱,但在部落联盟的时代,可是实打实存在的,且是跨越部落,通行整个联盟的存在。

    阿保机把撒剌只搬出来,也是想让神权为他背书,这步棋是走对了。

    邵树德拉了拉余庐睹姑的手,抚平她剧烈波动的内心,又问道:“阿保机玩这些把戏,有用吗?”

    “有用!”罨古只重重点了点头,道:“很多贵人亲眼所见,心中动摇。再加上过去十余年阿保机立下的汗马功劳,不少人在事后向他暗中输诚。”

    这些封建迷信,罨古只、辖底之类的高层当然是不相信的,或者说不太相信。

    信仰、戒律之类的东西,从来都是用来蒙蔽下面人的,上层清醒得很——历史上奥斯曼帝国苏丹,身为哈里发,死于饮酒过度导致的肝硬化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阿保机玩的这出把戏,在邵树德看来漏洞百出,但偏偏辖底无言以对,他总不能直接说大萨满被阿保机收买了吧?那样会被愤怒的牧民撕碎的。

    “痕德堇可汗怎么说?”邵树德又问道。

    “可汗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已经吐血过两次了,昏昏沉沉,难以视事。大巫瞧病之后,说可汗见到了戴野猪头,披猪皮的㖞呵神,即将故去。神命传位于阿保机。”罨古只叹道:“我不过质疑了几句,释鲁便借题发挥,要杀我全家。无奈之下,只能出奔了。”

    邵树德听了沉思不语。

    建极六年的事真多啊!

    淮南杨行密刚死,河东李克用、江西钟传也命不久矣。如今又多了契丹痕德堇可汗,这是扎堆一起死吗?

    之前陈诚建议他增置禁军,他还不以为然。如今看来,兵真的不够用啊!

    好吧,其实不是兵不够用,而是他开的战场太多了。

    蜀中那边,依靠关西的资源一路攻伐,灭了李茂贞。如今嫡长子坐镇一年,扑灭残匪,平复局势,稳定人心。

    岳州那边,威胜军被一分为二,一部东进蕲州协防,一部在岳州与马殷打烂仗。

    平卢军刚刚屯驻徐州,毕竟南方太过空虚,不能一支部队都没有。

    河东虽然半降,但终究没降,你还是得派大量军队看守。

    河北之地,魏博在一个多月前才刚刚发生了一起叛乱,卢怀忠从前线抽兵,回去镇压。

    沧景、幽州现在看似平静了,但你如果把大军撤走,局势如何真的很难讲。

    更别说邢州行营才刚刚汇聚主力,进入镇州地界,与成德军厮杀了。

    如今契丹方向也要投入兵力,是不是太贪心了?

    李克用、钟传、阿保机,哪个人更重要?邵树德默默盘算,他现在恨不得派太医去契丹地界,给痕德堇可汗续命,但他也知道这不可能。

    “终究是太贪心了啊!”邵树德苦笑道,不过他已经做出了决定,是该有取舍了。

    “罨古只,朕遣人给你一批钱帛、粮草。春社节过后,你便带人北上长春宫,寻机招徕旧人。”邵树德说道:“朕就不信每个人都服阿保机。形势就这么个形势,阿保机想当可汗,可还有很多人不想他当呢。你便多多联络这些人,让他们和阿保机对着干。实在干不过了,逃来大夏可也。朕会给予赏赐、官位,说到做到。你——想不想做官?”

    罨古只一听,立刻推辞道:“陛下,我不过一山野鄙人,如何当得大国将官?况且,我若入朝为官,招募部落之事便不太容易了。有些人愿意投我,未必愿意投夏。”

    “罨古只,你怎么说话呢?陛下给你官做,是看得起你……”耶律滑哥听了半天,一直没找到插话的机会,此时好不容易逮着良机,鼓起勇气斥责道。

    不过罨古只只瞪了他一眼,滑哥就闭嘴了。

    邵树德笑了笑,道:“你说得也有道理,那就这么办吧。你在外,辖底等人在内,一同反对阿保机,给他制造点事端,别让他顺顺利利参选可汗。”

    他已经看出来了。罨古只势穷来投,但并不真心,还打着回草原取代释鲁、阿保机的主意。毕竟当年八部于越的职位就该是他们,结果被辖底、释鲁二人联手耍了,失之交臂。

    罨古只的野心,他洞若观火,心中已经想好了多种对策。

第二十九章 辞行(为盟主葡萄枝上的蚂蟥加更)

    罨古只一直等到正月十二,才有几个脸色不是很好的户部官员来给他办手续。

    罨古只既不动怒,也不赔笑,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耶律滑哥倒是在那几个绿袍小官身边转来转去,不住地拉关系。

    但人家压根看不上他,只是敷衍地寒暄了几句,随后便去办公了。

    从八品的官确实不错,但温泉汤丞?若非此职偶尔能见到圣人,这些素来鼻孔朝天的户部官员们都不带搭理他一个蕃官。

    “罨古只……”耶律滑哥清了清嗓子。

    “叫我伯父。”罨古只一拳擂在滑哥胸口,寒声说道。

    滑哥一连向后跌了几步,怒火中烧,但在看到罨古只冰冷的眼神后,又咽下了一口唾沫,不敢大发狂言。

    “废物!释鲁也是废物,自己女人都让儿子拐走了,还生了孽种,到底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罨古只呸了一声,说道。

    滑哥确实与花姑刚生了个孩子,就是不知道罨古只从哪里打听到的。

    滑哥眨了眨眼睛,下意识怀疑起当初跟着他一起出逃的那些亲随们。不过此时不是深究这些破事的时候了,滑哥收拾心情,大声道:“罨古只,我偏不喊你伯父。圣人嘱我监督你,我便要好好监督,有本事你杀了我啊!”

    罨古只静静看着他,手缓缓抚在了刀柄之上。

    滑哥不停地咽着唾沫,但依然站在那里,梗着脖子道:“你算什么东西?圣人刚赏了我一个姬妾,曾经侍奉王镕的,你有吗?圣人正眼看你吗?”

    正在忙活的绿袍小官本来嫌他们聒噪,要把人赶出去的,一听耶律滑哥居然得到圣人赏赐姬妾,顿时肃然起敬,态度也变得和蔼了。

    罨古只却是一笑,道:“滑哥,你终于长大了。想当年,月理朵都敢拿弓箭射你,你还吓得屁滚尿流。你其实就是个卑鄙小人,偏偏有种钻牛角尖的气质,对大夏圣人这般死心塌地,或许不是坏事。傻人有傻福……”

    但我没法当这种傻子、小人,罨古只暗叹一声,退到衙门外,默默等待。

    见罨古只离开了,滑哥才回过神来。

    刚才差点吓尿。罨古只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命,当年北征室韦、鞑靼时,就属他杀得最狠。东征渤海时,看到那些渤海贵人,杀得手抖停不下来,然后将他们的妻女抢回家蹂躏,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痛恨渤海士人。

    衙门外就是一条大街,此时正有不少百姓挎着竹篾、藤条编制的篮子,有说有笑地往城外走去。

    罨古只看了一下那些人的篮子,发现里面居然放了不少饭菜。再看看他们的装束,似乎也不是什么贵人,就是家境普通的百姓。

    “这是为何?今天是南蛮——不是,夏人的什么节日?正月十二?”罨古只走到滑哥身边,低声问道:“这些人挎篮出城,何故?上坟?施舍?”

    滑哥瞄了一眼,道:“那是宿岁饭。除夕留下的,正月十二出城,置于通衢要道之处,有去故纳新的说法。花姑今天也带了仆婢出门弃宿岁饭,正常。”

    罨古只看了滑哥一眼。

    从八品的官,得圣人赏赐姬妾一人,家中还有仆婢,这日子……

    “夏人很富裕吗?宿岁饭为何不自己吃掉?”罨古只问道。

    “一点剩下的肴蔌,值几个钱?”滑哥不屑道:“况且诣过宿岁之位,不方便自己吃。”

    罨古只缓缓点头。

    怪不得阿保机对中原念念不忘。渤海虽然富庶,还关起门来自称“小中华”,可比起幽州,似乎还差了不少。

    只是,夏人这么富裕,对契丹可不是什么好事。

    富裕也就罢了,还这般能打,怎么办?罨古只依然记得当年的白狼水之战,李克用亲自领兵,与契丹大战。

    当时罨古只亲身参与,遣子侄辈率军偷袭晋军粮道,不果。

    他就很疑惑,已经把晋军主力吸引出了临渝关很远,将他们的粮道拉得很长,然后派遣骑兵日夜骚扰他们的运粮部队,怎么就不能得手呢?

    运粮的夫子为什么不崩溃?!

    看见骑兵远远冲来,白天来,晚上也来,反复骚扰,为什么不崩溃?!

    这个问题,他始终没想清楚。但前两天他在城外看到一帮少年拿着弓箭玩游戏时,突然顿悟,唉!

    ******

    罨古只在北平待到了正月底,诸般手续差不多才办好。

    这半个多月,他算是大大开了眼界。

    夏人真是爱玩!

    正月十五,一大群人提着米酒、肉脯、豆粥出城,登高游玩、野餐。

    月晦,又一大群人相聚欢饮。而且还是找临水的地方,野餐游乐。

    整个正月,从元日到晦日,几乎都在吃喝。不是在家吃喝,就是出门野餐。富家有富家的吃法,贫家有贫家的食物,总之风俗是一样的。

    夏人,对野餐的喜爱有点太过了……

    社日节过后三天,罨古只、滑哥入宫面圣辞行。

    邵树德正在考校皇子、公主以及他们的学伴课业——学伴多是战死沙场或立下大功的将官子弟,一般是皇子、公主的同龄人,比如北平府州军指挥使李修曾经就是龙池宫学伴出身。

    “黔中还真是顽固。”邵树德坐在虎皮交椅上,扬了扬手里的奏疏,道:“当年乐安郡王派的谁去黔中?”

    “大顺四年(893),以嗣覃王李嗣周为岭南西道节度使;以嗣薛王、宗正卿李知柔为清海军节度使;以延王李戒丕为静江军节度使;又升黔中观察使为武泰军,以通王李滋为节度使。”陈诚回道。

    “放出去这么多宗室,而今安在?”邵树德笑问道。

    “一个都没了。”陈诚亦笑道:“李嗣周染病身故,幕府行军司马叶广略自称留后,建极三年受封朗宁郡王。李知柔亦在广州病故,刘隐执掌大权。李戒丕为马殷所攻,不知所终。李滋于建极元年末,为衙将王建肇所杀。建肇遣使入朝,受封黔中郡王。”

    乐安郡王想得倒挺美,认为南方藩镇比较恭顺,于是把几个得力的宗室派出去占坑,给李家王朝留下一个翻盘的念想。

    但如今这个世道,即便素来听话的南方武夫们也渐渐变得桀骜了,有那么如意?

    武夫们都很现实的。以前朝廷还有威望,南方藩镇上供不辍。等到几次惨败,朝廷威望大衰的时候,上供的就少了,频率也降低了。等到朝廷彻底不行了,谁还鸟你乐安郡王?

    南方诸镇里,江西被洪州土豪钟氏割据,福建被南下蔡人王氏兄弟割据,湖南被孙儒残兵控制,这几个都没给朝廷面子,直接动手,吃相很难看。

    相比较而言,岭南西道、清海军都是等到朝廷节度使病亡后,野心家才正式上位的。

    静江军则被蔡贼马殷攻破,这个另谈。

    黔中那个更可笑。建极元年禅让,邵树德登基称帝。黔州衙将王建肇就驱杀了前朝宗室节度使,自立为留后。

    统治基础这么薄弱,不知道乐安郡王哪来的自信?

    “王建肇此人,朕记得是赵德諲的部将?”邵树德问道。

    赵德諲就是赵匡凝、赵匡明兄弟的爹,曾是秦宗权的部将,被委任为山南东道节度使。

    “正是。王建肇曾为赵德諲攻荆南,后为李侃所败,逃奔黔中。”陈诚说道。

    “赵匡凝已经一统夔峡镇旧地了吧?”邵树德说道:“许存、张琏、西门道昭等人,一一为其所败,掌控荆南大镇,本事不算太差。传旨,褫夺王建肇本兼各职,夺其爵。令赵匡凝兵出夔峡,攻黔州。”

    赵匡凝因为这几年的表现还好,去年被册封为江陵郡王,目前统治了前唐旧荆南镇(含夔峡、荆南两镇)的大部,时不时在南方与马殷交战,争夺被其控制的朗州等地。

    邵树德觉得,赵匡凝还不至于拒绝朝廷的命令,这次或可作为一次试探。

    至于为何要打王建肇,实在是这厮有点拎不清。

    邵树德令成都发兵,借道黔中、岭南西道入安南。五百里加急发过去后,邵承节没敢怠慢,立刻遣使昼夜兼程,赶往黔州传旨——理论上来说,所有接受了册封的南方节度使,都是大夏臣子,使用建极年号,士子前往洛阳考学,流放、斩刑之类的司法判决需刑部复核,户籍、兵籍档桉也要送一份至京城。

    王建肇之前仗着手里的秦宗权残部能打,在黔中大杀四方,作威作福。随后又在当地招兵买马,扩充至万余人,不可一世。

    此番听到王师要借道的消息,居然拒绝了。

    邵树德能猜到王建肇内心的想法,怕假道伐虢之事重演,但他依然不能容忍黔中的忤逆。

    岭南西道的叶广略遭到刘隐勐攻,连吃败仗,他都愿意借道,王建肇你在想什么?

    下达完这道旨意,邵树德居然隐隐体会到了前唐诸位圣人以藩镇制藩镇的快感。

    “陛下,即便击败了王建肇,借道之事依然艰难。”陈诚说道:“黔中道南部,多为蛮獠,畏威而不怀德。前唐鼎盛时期,低头臣服。艰难以后,贼心毕露,王建肇其实也无法控制那些地方。借道之时,若蛮獠疑惧,或群起而攻,届时战事连绵,甚是麻烦。”

    “那怎么办?”邵树德问道:“刘隐能借道吗?”

    “怕是不会。”陈诚摇头。

    前唐未对南方藩镇失去控制之时,借道不是问题。那时候邵树德借朝廷的皮,给自己捞了不好好处,宁远军、安南就安插了自己人。

    但如今唐朝都亡了,南方藩镇开始了实际割据,可真不一定给你借道了。

    “陛下,或只能从海上想想办法。”陈诚建议道。

    “太危险了吧……”邵树德有些迟疑。

    “算了,明日召开延英问对,一起议一议。”邵树德摆了摆手,随后又对仆固承恩说道:“让罨古只、滑哥回去吧,好生做事即可,朕看着他们呢。”

    “奴婢遵旨。”仆固承恩缓步离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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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