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4 百鬼斩
“啧，这些家伙，似乎是要比之前的强上一点……”
面对近在眼前的怨灵，日月双刀在安倍寺手中消失，烈焰与寒冰交织而成的刀光溅起。
“不过，依旧是……”
“伤痕，一道一道刻下。”
和歌、佛经与呻吟交杂回荡，那些摘掉面具、露出下方狰狞模样的焦黑头颅，齐刷刷冲天而起……
“……粗一点的，杂草罢了。”
“过魔境界庄严具足，远离烦恼及诸恶见说甚深义破众疑心，除去一切诸恶觉观，破于欲界色无色界……”
慈悲的佛经之中，不言不语的安倍寺，宛若庄重行刑的冷酷刽子手。
他挥出超越人类动态视力极限的无痕之剑，以不浪费一丝体力的动作，精确地摘走“无欲之界”内行动迟缓的地缚灵的头颅。
二天一流·五轮·空之卷。
“心中，一曲哀歌，无处洒。”
虽然，这些脸戴面具、火光汹涌的地缚灵，实力远超之前长街上那些贩夫走卒、游女恩客。
但是，无论这些怨灵如何凶残可怖，无论那周身的浴火如何毒燎虐焰、惑人心智，安倍寺根本不必做出任何的防御动作，甚至护体的灵力也无需维持。
因为，所有踏上粉色石子路的地缚灵，都会被心底的欲望驱使着，互相做出可不描述之事，发出快乐压抑的低吟……
哪怕是顶着欲火侵蚀、朝着安倍寺发动的突袭，都会被身外的粉色佛钟柔韧地接下。
无法全力以赴的目标，连“对手”都称不上。
“今生做不成百人斩……百鬼斩也不错。”
他所需要做的，只是站在原地，出刀、出刀、出刀、再出刀……
“染上忧郁颜色的花，渴望着，枯萎了。”
长街之上，一眼看不见尽头的游行队伍，密密麻麻的身影前赴后继地与两人所在的佛钟相接，好似汹涌的浪花，拍击上巍然的礁石……
那一颗颗飞起的头颅，便是随之溅起的白沫。
“换人了吗？”
待那脸戴面具、妖歌曼舞的男女如同被收割的麦草般倒下后，现身在队伍前方的，是一名名手持巨型棍棒、青面獠牙、身高超过两米的焦黑男子。
这些身材魁梧的“打手”，正是为了维持“花魁道中”沿途秩序而存在的。
“花魁道中，闲者退避……嘿嘿嘿……”
他们挥舞手中粗巨的铁棒，朝着安倍寺下身捅去。
“咣当。”
铁棒顶端，数个圆环随之叮当作响……
“铮。”
迅捷无影的刀光，透过密集的铁棒，后发先至地斩上男子们的脖子，让他们的攻击根本碰不到这半透明的粉色佛钟。
一颗颗凶狠的头颅，继续腾空而起……
“安倍施主不必顾忌……无论多么粗壮猛烈的撞击，我都能甘之如饴。”
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加藤纯子轻声提醒道。
“哼，是他们的棍太慢了，并非在下刻意施为……”
安倍寺面无表情，继续舞动手中冰火刀芒。
只不过这一次，或许因为不再顾忌对方手中粗大的兵器，他“割草”的效率更高了。
“嗡……”
粗壮的铁棍撞击在粉色佛钟上，响起了悠扬的钟鸣，不知是为谁奏响的丧钟。
虽然这些随着游行队伍出现的地缚灵一个强过一个……
但只要安倍寺出刀，这些地缚灵就会如同“杂草”一般头颅冲天而起、尸身软倒在地。
钟鸣、和歌、樱花雨，刀光棍影……
缓慢移动的队列，在粉色佛钟之前化作数不清的无头残躯，逐渐在长街两侧积累成小山一般的存在，最终飘散为漆黑的怨气。
斩鬼、斩鬼、不断斩鬼……
只要灵力没耗尽，只要还有一丝力气，就会毫不犹豫地挥出下一剑。
不记得挥出了多少刀，也不记得这样的动作持续了多久……
一缕缕怨气，在打铁般滚烫通红的日月双刀上萦绕、滴落，似血、似墨、又似离人的泪珠，蒸发在欲火之中。
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甘死如饴地继续前进，但那些挥舞铁棍的巨人，似乎已在他刀下斩尽，不见踪影。
“呼……呼……这是……”
取而代之的，是一字排开、肃然而立、手持巨型白灯笼的矮小男子。
那火光内蕴的白色灯笼之上，皆用鲜红的毛笔字，写着“朝雾”二字。
“提灯男役？！”
花魁道中时，会有家仆提着印有花魁名号的灯笼开路，以宣告威仪。
“恭请，花魁出巡！”
还不待二人反应，那些提灯男役在高声喏唱之后，缓缓朝着道路两边分开，继续朝着安倍寺行来。
走动之间，他们轻摆手中提灯，如舞狮般带起大串火光，持续不断地冲击在两人身侧的佛钟上。
“铮。”
仿若置身八热地狱，安倍寺顶着滚烫灼烧的火光，毫无停滞地继续挥刀，掀起一颗颗人头。
提灯男子们在前方飞蛾扑火般送上人头之际，后方的道路中央，两名脚踩木屐、身穿腥红和服、白面黑发黑齿、头顶血色花冠的幼女，缓缓现身。
她们手中提着长烟管和烟草盒，如同死人般惨白的脸上看不见丝毫表情，迈着婀娜曼妙的身姿，站到了道路两侧。
并没有如其他地缚灵一般对二人发起袭击，只是静静地恭候在那里。
“咔嗒……”
清脆而沉闷的脚步声，自分立的队伍之中响起。
和歌之中，一名面色肃然、浑身焦黑崩裂的矮壮男子，缓步走出。
后方，另一名瘦高的男子，向前斜撑着一顶巨伞。
巨伞之下，则是一名艳而不俗、媚而不庸、袅娜娉婷的少女。
她身穿紫色华丽和服、脚踩厚重木屐、腰前系着“小枕头”般的蝴蝶结腰带。
朱唇榴齿、双瞳剪水的精致面容之上，是珊瑚和龟甲制成的六只发簪交叉固定的伊达兵库髻。
金镶玉嵌的繁重发髻两侧，随风微动的深红挂坠，又在端庄中增添了一分俏皮。
让置身火光中的两人挪不开目光的，是她那昏黄火光下依旧肤白胜雪、没有半点焦黑痕迹的肌肤。
665 似曾相识剑归来
“咔嗒……”
花魁道中队伍正中央，这美艳中带着端庄、成熟中糅合着纯真的少女，素手隔着手帕搭在前方那名男子肩上，踩着五六寸高的夸张木屐，玉足轻轻朝外划出一道浑圆的轨迹，向前轻挪了半步。
紧接着，她另一只脚再度前移，划出一道圆弧……
在身后数名秀丽幼女簇拥下，华服少女就用这种“爱的外八字画圈圈”的诡异步伐，以接近龟爬的速度，朝着两人走来……
昏黄的火光倒映在侍女们惨白的俏脸上，也漾不起一丝血色。
搭配上四周那些灼烧得焦黑、血肉模糊的“围观群众”……
眼前这游行，与其说是“花魁道中”，不如说是“花魁出殡”。
“阿弥陀佛……伊达兵库髻、三枚齿下駄、撑伞的男役、开路的‘秃’和尾随的‘新造’，还有这‘八文字步’……”
看着眼前这一幕，坐在安倍寺后方的加藤纯子，媚眼微眯，显然也是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
“眼前这一位，想必就是此次道中的花魁了吧……”
“八文字步”，是一种花魁道中时，独有脚划“八字”的行走方式，江户吉原为外八文字，京都岛原则为内八文字。
江户有句俗话，叫“花魁走路比牛车慢”。
花魁道中时，往往身负二十斤以上的衣物和饰品，脚蹬名为“三枚齿下駄”的六寸高厚重木屐，本就行动极为困难。
再加上这反人类的“八文字”步伐，即便是步法熟练的花魁，常人十分钟的路程，最快也得花上一个多小时。
“快看她身上……”
与加藤纯子的关注点不同，挥刀斩杀着身前源源不绝的提灯男子，安倍寺的目光，却由始至终停留在那名“花魁”起伏的曲线上。
倒不是因为这花魁身段曼妙诱人，而是因为对方身上，那件隆重的紫色和服本体和舒展垂地的宽大袖口上，成片的炎纹和白花交织成了一幅完整的《炽炎夜樱图》……
“是神社里跑掉的那件振袖和服！”
经安倍寺提醒，加藤纯子才注意到，这名花魁身上穿着的、有些眼熟的“大振袖”和服，正是在吉原神社中吞噬了五名邪教后引燃火焰、飘然离去的那一件！
“咔哒……咔哒……”
随着那身姿优雅、端庄肃穆的花魁，迈着“八文字步”沿着长街一点一点前行，空中飘落的樱花瓣，也化作了倾盆暴雨……
密集的火光，在粉色佛钟之上爆起，留下一道道细碎的裂痕。
“为贪众生演说正法令离贪心，为喜瞋者演说慈心令离瞋恚，为愚痴者说十二因缘令离无明，为悭贪者说檀波罗蜜！”
感受到压力，加藤纯子眉头紧皱，口中佛经越发急促……
一旦佛钟破碎，哪怕安倍寺身手再矫捷，也无法在这样密集的花瓣之中做到“片叶不沾身”。
暴露在这樱花瓣所化、难以扑灭的火焰中，就算是她想要全身而退，恐怕也得消耗掉职业生涯多年积累的“无尽曼陀罗”之力。
更何况，外有密密麻麻的焦黑地缚灵环伺，内有这声势浩大的花魁道中……
若是趁乱一拥而上，两人恐怕会瞬间死无葬身之地。
待到那些提灯男役，尽数倒在安倍寺刀下，化作长街两侧尸山血海中的一员时，那名花魁也终于行到了二人身前不远处。
“品川楼太夫朝雾，见过二位大人。”
隔着焦尸横陈的长街，女子低垂眼帘，向满身狼狈的二人盈盈一礼。
“品川楼……朝雾……是她？！”
听见这个名字，原本拔刀欲斩的安倍寺，手中动作一缓。
『奴家朝雾，感谢武士大人出手相助……救命之恩，定当铭记于心……』
烟火缭绕的巷道中，那名容貌稚嫩、看似与常人无异的清秀少女，在心间浮现。
“这朝雾……到底是什么人……”
那含苞待放的稚嫩少女，与眼前这娇艳欲滴的花魁，截然不同、却又莫名熟悉的两张面容，逐渐重合在了一起。
“这件和服，为何会到了她身上？”
心中的直觉告诉安倍寺，眼前的女子，以及她身上的和服，一定和这片神隐有着极深的渊源。
“为什么这处神隐里，只有她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灵体的外貌，会随生前经历和执念变化，因此相由心生这个理论，对于灵体来说更加适用。
外表看起来与活人接近的灵体，至少说明心智被执念扭曲得不那么严重。
纵然满肚子疑问，但头顶的佛钟，不断被厚如鹅毛的樱花瓣带起凶猛的火光，已经如同暴雪中的茅屋般摇摇欲坠。
既然一时想不通，不如……
先斩了再说？
就在安倍寺双眼微眯，身体即将凭本能行动时……
“我在她身上……暂时没感受到恶意……”
加藤纯子汹涌的身躯贴上后背，伸手按住了他握在刀鞘上的手：“不如先静观其变……趁机调息……”
“敢问这位大人，你我是否曾于何处，有缘相会？”
樱花如雨下，看着手持双刀、血溅长街、视死如归的俊美武士，以及被他“护”在身后的凄美佳人，自称“朝雾”的花魁，美目中闪过一丝惘然。
此情、此景、此人……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剑归来。
……
1653年，江户，吉原。
“混蛋小子，给我记好了……”
“要是大爷我带人回来的时候你还在这，就洗干净屁股等着吧！”
“哎哟，这小子下手真狠，居然捅这么深……”
灯红酒绿、软红香土的长街上，几名武士打扮的男子，色厉内荏、一瘸一拐地捂着身后，朝吉原大门的方向跑去。
“呸！千万别让我等太久……”
长街中央，一名身披宽袍和服的高挑青年啐出一口血水，傲然而立。
“在下柳生家又寿郎，随时恭候几位上门挑战！”
他的手中，一左一右、一正一反各握着一根细长的竹签……
那竹签最下端，还有着一颗未来得及吃完的团子。
666 人生若只如初见
“奴家朝雾，感谢武士大人出手相助……”
青年身后的地面上，跌坐着一名容貌稚嫩、身穿素雅和服、面容不过十七岁的少女。
她楚楚可怜地从地上爬起，怯怯向对方一百八十度折身一礼，展现出了良好的舞蹈功底。
“救、救命之恩，定当铭记于心。”
且不说多亏这人仗义出手、自己才能从那几个浪人的调戏中逃脱……
无论是谁，但凡见识过这名青年拿着两根团子屋“超大串”的竹签，斩出犀利的剑法，捅得那几个浪人屁滚尿流、千仓百孔，恐怕会比她现在更加谦逊有礼。
“朝雾是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是吾辈修剑之人的本分……感谢倒是不必了……”
似乎才想起身后还有个人，青年咬掉竹签上最后一颗团子、后知后觉地转过身，朝身高只到自己肩膀的少女露出了阳光般笑容。
“在下初入吉原，由于商业街太过繁华，一时不慎迷了路，若是方便的话，可否告诉我‘品川楼’在何处？”
“品川楼？”
愣愣地看着眼前武士打扮、眯眼微笑的青年，少女大脑一片空白。
方才被那群浪人调戏，只是惊慌失措地想要逃跑，也没空注意这拔棍相助、出手凶残之人的样貌。
眸若清泉、面如冠玉、长身玉立……
定睛一看，这竟是一名五官精致柔和，气质却锋利如剑的美男子。
他没有刮成时下流行的月代头，只是用麻绳将长发在后方草草扎成一束，却反倒显得更加丽质天成、潇洒不羁。
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件如披风般随意搭在肩上的素黑和服，又宽又长的整条左袖袍上，一大片红色炎纹和白色花瓣绚烂地交织在一起。
看年岁，他似乎也就和自己相仿罢了。
这世界上，竟然有男人，能生得如此让人无法生厌。
相比之下，“菊下楼”那些阴阳怪气的家伙，油腻得让人作呕。
“那个……你应该也不知道吧……那我自己再找找……”
『都怪银次那家伙，离开时只留了个店名，肯定是知道我要追过来，故意刁难……』
看着眼前目光呆滞、张口不语的少女，青年歉意地点了点头，就要转身离去。
“俺……奴家就是品川楼的新造！”
见他要走，少女有些唐突地一把抓住对方那随风飞舞的华丽长袖，连乡音都蹦了出来。
为了掩盖天南地北口音、符合江户上流社会的习惯，吉原的游女自幼就会学习名为“吉原言葉”的独特口音用语。
若是让负责礼仪的老师听见刚才的话，恐怕会用鞭子狠狠抽她屁股。
“正巧奴家也要回楼里，就让我为武士大人带路，以示感谢吧……”
这个年代，自幼在吉原游廓长大的游女，大多是孤儿或家境贫穷无力抚养之人。
又由于游廓被传颂为风雅繁华、引领潮流之地，游女这个身不由己的身份并不会被人歧视，甚至会被认为是在此赚钱为家里“尽孝”，倒不是什么羞于出口的事情。
“带路大可不必，在下只是想问个方向……”
“那些泼皮随时可能去而复返，武士大人既然出手救下了奴家……”
及笄之年、未经人事的少女，依旧带着几分孩童般的跳脱和果敢。
“不若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她不由分说地扯着一脸苦笑的青年，沿着长街而去。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
“吉原炎上”，长街正中。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们在一个小时前，不是才……”
面对朝雾温文尔雅的提问，安倍寺刚想说什么，身后的加藤纯子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角：“之前我们遇到的，应该是只是记忆重现一类的虚相，现在的她应该不认识我们……”
“贸然刺激他们，恐怕会漏掉一些重要的线索，不若先试着沟通一下。”
之前在喧嚣长街上，被两人打破“平静”生活后，因为痛苦回忆而暴走的地缚灵，现在还“尸骨未凉”地躺在长街两侧，一点点蒸腾为怨气。
“咳咳……在下两人初到此地，与阁下素未蒙面。”
安倍寺低头轻咳，话锋一转，看似低垂的双手，却在暗自蓄力，大有见势不妙、拔刀就斩的意思。
“罢了……虽然似曾相识，但你终究，不是他……”
面对这个答案，朝雾似乎有些失望，惨白的小脸上，露出无限的忧伤。
“今夜，吉原樱花已开……”
她素手轻扶身旁恶鬼，踩着厚重木屐的纤足再次朝外划出八字……
“即便他无法如约而至……”
“轰……轰……轰……”
随着她的动作，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自长街四周的街头巷尾传递而出。
那些之前在小巷支路里驻足不前、目不转睛看着花魁道中队伍的焦黑地缚灵，全都缓缓朝着长街两侧汇集。
原本堆积着漆黑残肢的长街，一时间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两人只觉回到了江户时代的吉原游廓，置身于花魁道中的围观群众中。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不识相”地挡在了，花魁前进的道路上。
而这一众地缚灵漠然的目光，也逐渐从华丽动人的花魁，转移到了两人身上。
“即便已无人在大门处相候，朝雾依旧要走完，这当初未能完成的……”
昂起小巧的下巴、双目微眯，朝雾目不斜视，继续缓慢地迈动“八文字”，沿着长街继续前行，再也不看二人一眼。
“一生一次、只为一人而走的，花魁道中。”
……
1654年，江户，吉原游廓。
“可恶的银次，每次都弄这么久，今日又准备让我等到几时……”
身穿武士服、长发束在脑后的男子，口中叼着稻草，端坐在“品川楼”外的街沿上。
明明是华灯璀璨、熙熙攘攘的吉原花街，他的坐姿和神态，却肃穆得像是佛堂之中礼佛一般。
“又寿郎，你为什么每次来，都蹲在门口不进去坐？”
纹满火焰与樱花的长袖被人轻拉，身后响起少女俏皮的问话。
“看你这身华服和那两把好刀，也不似缺了银钱的样子。”
667 三年之约
“啧，新免老师去世前，让银次这家伙‘代师授业’传授我那‘最后一式’……”
“要不是他日日流连这种花柳之地、缺了我十多堂课，我才不会坐在这里浪费时间！”
面对少女的调笑，名为“又寿郎”的男子，头也不回，恨铁不成钢地回答道。
“等等，朝雾，你这丫头分明不通剑道，如何知道我带了两把刀……”
忽然回味过来了什么，他有些诧异地回过头，如临大敌地看向身后亭亭玉立的少女。
“难道，我在衣纹坂存武器的时候，被你躲在旁边悄悄瞧着了？！”
『原来如此，无法察觉没有杀意的窥视，我的剑心果然还不够通明……』
自那次长街相救之后，他又时不时过来品川楼向某位师兄“催课”，与眼前这名品川楼初晋的“新造”也算是相熟了。
“啐，你这剑痴！俺……奴家哪用得着躲在旁边偷瞧你……”
被他这没头没脑地一问，朝雾侧过脸去，露出了火烧似的耳垂，声音也越发无力：“只是那一日上街采买……偶、偶然瞥到的……”
“嘻嘻，又寿郎小哥哥，和朝雾这种毛都没长齐、还不许迎客的小丫头有什么好聊的？奴家这里，可是有上好的烟叶和春茶……”
“就是就是，街沿又硬又凉，不妨来人家的被炉里暖暖……”
“不错，要真是银钱短缺的话，我们姐妹几个替你凑一凑、其乐融融一下，也不是不可……”
后方的栅栏和上方的阳台上，几名白面黑齿、盛装打扮的游女，轻声调笑着。
“你、你们说什么呢，又寿郎可不是那种人……”
『而且，谁、谁没长齐了？！』
“哟哟哟，还没开门营业，小朝雾这就学会护食了……”
“男人可没一个省心的，你可得看紧了。”
听见楼里的“姐姐”们又来调戏，朝雾就昂首挺胸、作出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惹得众人一阵嬉笑。
但是，她心底明白，“姐姐”们故意调戏、引诱又寿郎，并非想要故意夺人所好，而是担心自己被骗，存了试探之意。
毕竟，吉原游女在“恋爱游戏”中动了真情、不再会见别的客人，最后日夜思念、却被情郎抛弃、郁郁而终的事例，多不胜数。
“抱歉，在下心中，只有剑之一道，男女情欲对我来说，只不过是春宫画上的油墨罢了……”
又寿郎头也不回、依旧保持着正经端坐的模样，目不转睛地看着路中央一颗光秃秃的樱花树：“而且，今日之后，估计我也不用再来这里等银次了……”
“不用再来了……为什么？！”
“家中来信，后光明天皇驾崩，令我一个月之内，代表柳生家，去月轮陵守陵三年。虽然京都那边比江户繁华、剑道高手也多，但我却估计没法溜出去上门踢馆……”
『还好银次那家伙答应陪我一起去，正好借机闭关教学了！』
没有注意到身后少女惨白的小脸和顺着眼角不断滑落的泪水，又寿郎自顾自地抱怨着。
“你年纪轻轻就已经是誉满江户、无人能敌的剑客了……埋头苦练下去，意义何在？”
“我的假想敌……从一开始，便不是常人……”
『是那些连新免老师都无法战胜的、非人的存在！』
面对少女幽幽的问询，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又寿郎眼中闪过苦痛与懊恼。
“那……之后，还、还回江户吗？”
“当然了，三年守陵之期过后，我会集二天一流剑术大成、悟透那‘最终一式’……”
聊到这个，又寿郎顿时不困了，眼中涌过激昂的战意：“到时候，我会回来让江户这帮眼高手低、不敢与我一战的大师范们，还有斥责‘二天一流’是邪道、柳生家新阴流才是王道的老顽固们好好看看……”
『剑道哪里还讲什么亲疏远近的，三岁小孩都能看出，多拿了一把刀的二天一流，明显更强不是吗？！』
“你个……白痴！！！”
“砰。”
半截扫帚，气恼地敲在又寿郎那不开窍的后脑勺上。
“哎哟……你干嘛……”
又寿郎捂着脑袋回过头，迎上他的却是少女眼角含泪、近在咫尺的面容。
“唔……”
一股似水的温柔，火热而勇敢地，撬开了他自以为“天下无敌”的心防。
“三年……”
许久，唇分。
“三年后，奴家会成为吉原的花魁！”
雨带梨花、面红似火的少女，倔强而深情的眼神，直直地映入了又寿郎心间。
“然后，我会等着……等你这位江户第一剑客，在吉原大门处迎接我的‘花魁道中’、带我离开这座围城。”
车马很慢，书信很远，墙廓很高，人命如草……
在这个动乱的年代，面对心底的悸动，吉原的女子向来敢爱敢恨。
因为她们，没有犹豫的资格。
晋升为新造之后，唯有不断晋级、直至成为花魁，才有资格不被别的男人染指。
一旦停滞不前，便会彻底沦为“笼中鸟”，在虚妄的欢愉中虚度一生。
“我……你……”
看着眼前诱人的少女，又寿郎微微一愣，脸色通红地扭头看向路旁那颗熟悉的樱花树。
“……好，你的三年之约，我接下了！”
一抹爽朗的笑意，在他嘴角浮现。
“……三年之后，这棵樱花树盛开之时，我会打败柳生家那几个老古董、成为全江户第一的剑客，带着足够的银两，来接你离开这里。”
他不知的是，栽满整个吉原的樱花树中，唯有品川楼门前这一棵老树，从未开过花。
……
“今日，吉原炎上……”
“吉原炎上”神隐中，按兵不动的安倍寺和加藤纯子对面，那花魁朝雾依旧沿着长街轻移莲步。
“这道中队伍，并不听奴家号令……”
她悄然的话语，清晰地在二人耳旁响起。
“不好，祂终究是醒了……”
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她下意识回头，小脸一紧。
“在吉原的主人苏醒、这场大火烧出游廓之前，两位返身自大门逃离，还来得及。”
668 突变
话未说完，朝雾那紫色和服上的火纹忽然亮起……
火光流转，满溢而出，以她为中心，朝着四周绽放开来。
“花魁道中，闲者辟易！”
“花魁道中，闲者辟易！”
“花魁道中，闲者辟易！”
被这火光触体，花魁道中队伍后方原本安静侯立的“秃”、“新造”和提灯撑伞的男役，全都将嘴张到比头颅还大的程度、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大吼……
耀眼的火光，自他们眼耳口鼻和干裂的肌肤之中透体而出，冲天而起。
在烈焰包裹下，那些“焰人”的身躯如同蜡烛般融化、蒸发，一秒之后便只剩下了一团团橙红气焰。
这一团团橙红气焰随之扩散，将长街两旁无数的“围观群众”逐一点燃，化作同样的“火球”。
仲之町通上，温度陡然提升，仿佛一瞬间绽放了无数红色烽火！
“呃啊……我要……我还要……”
“呜呜呜呜……给我……全都给我……”
这橙红色的火球，如同呼吸般缩张，露出一丝丝纤细的猩红能量，好似爆裂的闪电，内部传出无数灵魂痛苦的哀鸣。
“这究竟是何种鬼火，为何在安倍一族的典籍内，从未听闻过？”
鬼火类的鬼怪种类极多，诸如古战场火、遗念火、古笼火、狐火、不知火等数十种，却没有一种能和眼前的对上号。
最为可怖的是，这些火球似乎还是自走棋爱好者，开始自发地和身旁的“同类”融合，逐渐组成体积更加庞大的存在。
“铮。”
感受着四周超出人类承受极限的温度、看着眼前躁动不安的聚合怨灵，安倍寺终于按耐不住，率先出手了。
犀利的刀光闪过，距离最近的一团火球瞬间被一分为二、散落一地……
可是，那些被斩碎的残缺火球并未就此熄灭，反而如同两侧建筑物上的火光一般，继续燃烧……
而那散落地面的火光，下一秒就会被一旁的“同类”无情吞噬，成为它们继续壮大自身的养分。
“嗡嗡嗡……”
自那火球中心处掠过的长刀日轮，竟如同刚从打铁炉内取出一般，化作了半透明的红色，隐隐有了液化的趋势。
“嘶……”
滚烫的高温伴随着饥渴的欲念自刀柄传递而来，安倍寺果断地将手中双刀抛飞至空中，任其纷飞如蝶，继续在这些诡异的火球之间掠过。
“小心，这火焰，温度很高！”
这火球身上的欲火，比之前的温度更高、对意念的侵蚀更加猛烈。
维持着佛钟，加藤纯子发现自己的“无欲之界”，已经对这一团团气焰没有了任何“软化”作用。
“这火球，是灵魂被欲火彻底烧毁、转化的另一种存在，并非寻常鬼火，而是某种特殊的聚合怨灵！”
毕竟，只剩下被烈火灼烧痛苦回忆的残灵，又怎么可能还会记得生而为人、站在欲望之巅的愉悦？
“奴家必须，走完这条路。”
任凭身旁的“花魁道中”队伍全数化作诡异的火球，独身一人的朝雾，依旧不紧不慢地在烈火之中迈着“八文字”……
“你……等等……”
被一大群火球死死围困在中间、除了挥刀无暇他顾，安倍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位身穿紫色和服、端庄肃穆的花魁，与自己两人在两车道的长街之上擦肩而过。
“不能让祂，得到这件东西……”
无视了在烈焰和高温中艰难挣扎的两人，朝雾优雅地沿着长街徐徐而行，倔强的眼中只有“吉原大门”的方向。
“那是……樱花？”
纷乱之间，安倍寺侧脸回望，只见有点点白色樱花，自她那绣着火纹与花瓣的紫色和服下摆洒落……
沿着她来时的方向，留下了一条洁白似雪的花路。
这名从始至终，都无意与自己二人为敌的花魁，究竟想要去到哪里？
……
1657年，江户，吉原。
“只因你的巧笑倩兮，我便能在清晨停止哭泣”
“朝雾太夫，今日又去神社，为你那位‘江户第一剑客’祈福了吗？”
和歌悠扬、迎来送往的“品川楼”门前，一名尚未成年的“新造”，向迎面走来的女子盈盈一礼，俏皮地调笑道。
“你这丫头，又在笑话我，信不信我辞退了你……”
女子故作嗔怒地敲了一下这“新造”的脑袋，似乎怕打疼了她，又怜爱地揉了揉。
这名未施粉黛已面若桃花的女子，正是与三年前相比更加高挑丰腴、美艳动人的朝雾。
此时，她已不再是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小新造，而是名满江户的吉原第一花魁了。
“太夫息怒，楼里按您的要求、托吴服屋给裁剪的‘花嫁振袖’终于送到了，您快看看……”
这名“新造”吐了吐舌头，立刻拿出一个木箱，向她展示起其中的事物来。
“不但按你要求的图案染了绘羽，还特地在衣服的内衬里加了一种特别的皮毛……”
『据说，这皮毛是楼里托了大关系弄到的，穿上身以后不但火烧不透、还暖和得紧呢。』
“一天天的，尽听这些故意抬价的胡言乱语……这么名贵的料子，裁剪了快一年，谁敢真的烧一下试试……”
朝雾口嫌体直地将那件紫色大振袖和服举起，目光落到上面绣着的图案上，一时间竟是看得痴了。
“你的呼吸还留在车辙上，一听到蝉鸣，便知夏之将至”
“……果然是巧夺天工，这绘羽，和我想要的一模一样。”
那和服两侧长袖和衣袍上绣着的，赫然是大片交织在一起的白色樱花瓣和红色炎纹。
与停留在她记忆中那永不退色的图案，一般无二。
“每每至此，不由羡艳，若此战耗尽了自己，那就任凭处置”
“自您成为太夫以来，多少达官贵人指名想要‘初会’都被拒之门外……”
看着朝雾的绝美容颜，以及手中那华丽的紫色和服，一旁的“秃”也露出了羡艳的神色。
“也不知道谁有这个福分，能见着您穿着这件花嫁振袖‘花魁道中’呢？”
669 笼中鸟
这种和服上整体组成一幅画、而非简单重复花纹的图案，被称为绘羽。
由于绘羽多以友禅染和扎染工艺结合贴金箔和刺绣手工制成，工序繁杂、耗时颇多。
因此，往往只有用于婚嫁的大振袖会如此煞费苦心，所以这种振袖和服又被称为“花嫁振袖”。
自幼因为家贫而被卖入吉原的女孩们，唯一的梦想便是能够成为朝雾这样万人仰慕的“太夫”。
因为，只有成为花魁，才拥有能够选择“爱情”的权利，等待某一天被某位倾心之人重金赎身、穿上华丽的花嫁振袖、踩着庄重的“八文字步”，风风光光地离开这座欲望与罪恶交织的围城。
但是，纵观整个吉原游廓，花魁又能有几个呢？
更多的女孩，最终只能在竞相争艳中败下阵来、沦为“笼中鸟”，在肉体与爱欲之中被榨干青春，最后或死于年老色衰带来的贫困、或死于那可怕的“梅毒”……
“待到今年樱花盛开时，衣袖上有着同样花纹的那个男人，会来接我……”
朝雾回头看向品川楼前那棵巨大的樱花树，眼神中满是期待。
“樱花盛开吗，那岂不就是下个月……人家舍不得朝雾姐姐……”
“喏，这个发簪，给你……”
女孩还在即将别离的惆怅中发呆，一枚精致的龟甲长簪被递到了她手中。
“答应我，在那之后，你就带上我这发簪，成为下一届的花魁，去取回本就属于你的自由。”
“朝雾姐姐……呜呜呜呜……”
『还未过门，就悄悄把别人的家徽印在了自己的‘花嫁振袖’上，看来真是非他不嫁、痴情得紧呢……』
『啐……你这臭丫头，瞎说什么呢，簪子不想要了？！』
“不错，虽然还未上身，但这件和服一看就很适合你……”
就在两人互相调笑之际，一道沙哑老迈的声音，从身后的屏风内传来。
“……这个月的‘花魁道中’，你就穿这一件吧。”
这是一名穿着素色和服，发髻一丝不苟的老鸨。
从她那精致的五官和高挑的身段来看，年轻时想必也颇有几分姿色。
“京子婆婆，您是不是记错了，这不还没到三月嘛……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要等到四月花期……”
见到此人，朝雾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了撒娇的神色。
正是这位负责打理“品川楼”的老鸨，发现了朝雾的天生丽质、悉心培养，她才能一路在群芳中脱颖而出、册封“太夫”。
“傻丫头，还一心想着柳生家那个剑痴，别人说不定早就把你忘了……”
“不，他不会的……年初的时候，还曾托人从京都带过一封信来……”
“你的驯染和赎身，楼里已经定下了，就在本月。”
“什么？！驯染？！赎身？！”
听见对方的话，朝雾和身旁的新造，同时发出了惊呼！
这平日里与自己情同母女的京子婆婆，此时却让朝雾感到了不寒而栗的陌生。
要知道，身为太夫的朝雾，是有着选择客人的权利的。
而且，哪怕是朝雾同意了某位重要客人的“指名”，楼里也会严格按照“初会”、“里返”和“驯染”的恋爱游戏程序，趁机从客人身上刮下大笔的油水，不到最后一刻决不罢休。
究竟是什么人，能让品川楼甘愿坏了吉原多年来的规矩、放弃大笔的利益……
“你想的没错，是一位身份极为贵重的大人物，指名要为你赎身。”
似乎看破了朝雾的心中所想，京子婆婆特意在“极为贵重”四个字上加重了发音。
“柳生氏虽然也是武士望族，但和这一位相比，却差了十万八千里……朝雾，这可是你，鱼跃龙门、脱离吉原的大好机会！”
“……也是品川楼，把我卖出大价钱的最好机会吧？”
“你……哎……楼里从幼培育你长大，有所回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也断不至于毁了你下半生的归宿……”
将面容转冷的朝雾拉入屋内带上门，京子婆婆这才附耳低声对她解释道：“这一次，是来自那位大人的命令……”
“庄司甚右卫门大人？！”
听见这个词，朝雾一张小脸瞬间吓得惨白，将某个名字脱口而出。
自幼在吉原长大的她自然知道，能在吉原被称为“那位大人”的，只有这一个。
虽然各个扬屋有着不同的东家，但庄司甚右卫门这位吉原游廓的创立者，才是吉原幕后真正的主人。
无论是何等达官贵人，只要触犯了吉原的规矩，只要他一句话，就会被神出鬼没、无孔不入的吉原自卫队立地阉割、屌溅五步。
“小声点，你怎么敢直呼那位大人的全名……要知道，整个吉原，任何人都有可能是那一位的耳目，包括我……”
“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位花魁，谁又肯轻易让人赎了去。但那位大人亲自开口，就连我们‘品川楼’背后的东家，也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
扯了扯朝雾的衣袖，老板继续循循善诱起来：“不过，说是‘鲤鱼跃龙门’的机会，我也不是和你开玩笑的……”
“德川家纲大将军你知道吧，那可是十岁就继承了将军之位的人，江户城名副其实的王。虽然他在今年成年礼后，与公家之女浅宫显子的婚期已经定下，但还有着两个侧室的位置……”
『虽然没有确切消息，但楼里托了多方渠道打听，最近有这能量在吉原指名一位花魁直接‘驯染’的，只有可能是他……』
“大将军又如何……朝雾芳心仅一颗，此生亦只许一人。”
朝雾眼中，缓缓浮现无尽的冷漠。
“奴家不愿跃那龙门，只愿与所爱之人双宿双息，作那溪里一对自由自在的游鲤。”
“哎……你这丫头从小性子就倔强，可曾考虑过，得罪了这些大人物，‘品川楼’里的众人又将何去何从？！”
留下冷漠的话语，京子婆婆关门离去。
“……总之，这件事就此定下，你且做好准备吧。”
空荡荡的房间里，跪坐在地的朝雾，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朝雾……会做好准备的。”
原来，所谓的“太夫”、“花魁”，也只不过是一只羽毛美丽一点、价格贵一点、被虚假的自由束缚的笼中鸟罢了。
“归处何在，太多波折，疲惫不堪，我的爱人究竟身在何方”
670 吉原的主人
“吉原炎上”神隐，仲之町通中段。
就在安倍寺两人在十字路口被那一团团“火球”围绕、欲仙欲死之际……
自朝雾和服上绽放出的火光，已经由远及近地将遍布整个吉原游郭、数之不清的地缚灵引燃。
那些地缚灵急速自燃、化作一团团哀嚎着的气焰，复又互相吞噬、汇聚，产生着未知的化学反应。
才安静了没多久的“吉原游廓”，再次被痛苦的哀嚎与饥渴的嘶吼所充斥。
“啊哈……呼……呼……”
盘坐佛钟之中，加藤纯子似乎与这些“火球”产生了某种共鸣，盘在一起的双腿不断摩擦，呼吸也越发粗重……
“这难道是……吉原游廓……数百年来积蓄的原始欲望与恶意？！”
她眉头紧皱、汗如雨下，面色时而愉悦、时而痛苦。
“这些情绪……在这欲火中融合、燃烧，变得越发纯粹……”
忽然，她那明媚的双眼，若有所感地看向了西边。
“它们……在渴望着……某个存在的……苏醒……”
整个吉原游廓内，形状各异的一团团气焰，仿佛受到了致命的吸引一般，全都向着游廓西面一栋建筑汇聚而去。
那里，是这花魁道中队伍一路行来的方向……
那里，是两人进入神隐的地方……
亦是，今夜这场“吉原炎上”开始的地方……
吉原神社。
无数火球涌入之下，整个吉原神社连同四周的鸟居和碑文，全都在高温之中土崩瓦解、蒸腾为空气……
神社的废墟之上，一抹体积庞大的超巨型火焰，在热浪与狂风之中飞速旋转，汇聚成燃烧着的龙卷……
橙红色的龙卷风冲天而起、直破云霄，遮蔽了后方若隐若现、连接天地的城墙，将整个吉原游廓照耀得宛如白昼。
“这是，火龙卷？！不……这体积，不是火龙卷那么简单……”
火龙卷，学名火灾旋风，是经常出现在大范围火灾中的一种自然现象。
由于大范围的火灾导致空气流动加速，在上升热气流、高空冷空气和真空环境共同作用下形成了“火焰烟囱效应”。
“火焰烟囱”在外来风力驱动下如涡轮般盘旋，由于火焰旋转而形成的外观和龙卷风很相似，故而得名“火龙卷”。
“虽已逝去，但从未被遗忘，候于吉原深处的庄司甚右卫门，向汝等许下死亡之诺！”
仿佛自远古沉寂中苏醒的声音响彻全场……
那股燃烧着的巨型火龙卷之中，火光不断暴起、流动、延伸，汇聚成脉络清晰、线条分明、缓慢流动的肌肉。
“吾愿在欲火之中化身鬼神，将这江户，化作八热地狱！”
“轰……”
一只绽放着炽热火光的筋肉巨蹄，自车轮般旋转的猛火中探出，狠狠踩在地面上，掀起巨大的热浪。
“庄司甚右卫门？！所以，这是朝雾所说的……吉原的主人？！”
隔着老远，安倍寺和加藤纯子的眉角和发梢，都被这未知存在掀起的热浪，灼烧得卷翘干枯。
“这位吉原的建立者，居然也留在了这座神隐里……”
暗红热浪翻腾中，就连四周的空间都隐隐出现了扭曲……
“等等，你看……”
一栋栋极具现代风格的建筑物以及魅惑诱人的灯箱海报，在扭曲的空气中若隐若现。
“这是……吉原红灯区？！”
看着那一闪而逝、无比眼熟的现代街景，大汗淋漓的安倍寺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
紧接着，另一只巨蹄自那烈焰龙卷中捣出，朝着下方萦绕火光中的木楼踩下……
火焰、浓烟与热浪汇聚而成的龙卷风内，火光逐渐内敛。
“怎么可能……”
在二人绝望的目光中，一具无数火焰流动汇聚、筋肉盘结、三十多米高的庞大身躯，缓缓显现。
“庄司甚右卫门，他不但成就了鬼神之躯……”
仔细看去，那精壮身躯上不断冒出的“浓烟”，竟然全都是灰色的鬼神之力。
“轰！！！”
巨蹄落地之处，那原本的木楼，如同现出原形一般，化作一栋更加高大的四层钢筋混凝土房屋。
“……还能隔着神隐，侵入现世？！”
还不待二人看清，那栋极具现代风格的建筑，已经在重重踩踏之下，四分五裂、夷为平地。
“失误了，应该早一点注意到的……”
完全无暇顾及其他，二人的目光死死地集中在这巨大的鬼神身上。
“土御门神道，之所以在吉原神社刻下“理派四阵”，并不是为了构筑神隐……”
毕竟，就算那栋现代建筑的废墟中有人，此刻应该连送去火葬场的功夫都省了。
“而是为了将这庄司甚右卫门化身的‘牛鬼’，封印在这处神隐里！”
那滚烫炽热、筋肉流动的暗红身躯之上，是带着火焰筋肉、喷涌热气的无眼骷髅牛头。
角如磐石、平如钢铁、锐如水晶、红得发烫的七根锋利犄角，环绕在那颗巨型牛头上。
“吼……吾又回来了，吉原！”
两朵幽幽的火光，在那眼窟窿之中燃烧，贪婪而迷恋地打量着下方的吉原游廓。
牛鬼，是传说中一种头部似牛、擅长“跨种族恋爱”的鬼怪。
据说，这种鬼怪无论和任何生物交合，产下的子嗣都是头似牛形、下身则和杂交对象相同的存在。
除了根据“恋爱”对象不同，下体外形有别之外，还有着擅长用毒或者诅咒的不同类型。
《晴明逸事》有载，在大和国宇多郡的森林中曾居住着一只身长六米、成就鬼神之躯的牛鬼，每到夜晚便袭击居民和家畜。
源赖光曾派出手下四天王之一、成功斩下过茨木童子手臂的渡边纲，前去惩治这牛鬼。
但渡边纲去到森林中后，虽然依靠名刀“髭切”成功斩下那牛鬼一臂，却与那独臂的牛鬼大战了几百回合依旧不分胜负，直到源赖光亲自出马，才将那牛鬼首级斩下。
纵然如此，那无头牛鬼残躯也在挣扎了一个多小时以后，自二人手中逃出生天。
能在斩杀过酒吞童子、茨木童子的两大强者手中获得如此战绩，其强大亦可见一斑。
光看体型，眼前这以欲火铸就鬼神之躯、身高数十米的牛鬼，恐怕实力比《晴明逸事》记载中那只，强盛数倍！
671 火车王与女海王
这庄司甚右卫门化身的，高似摩天大楼、肌肉如熔岩般涌动的牛鬼，环顾脚下的吉原游廓一圈后，视线集中在了长街正中，那迈着慢的让人心焦的“八文字步”，亦步亦趋的朝雾身上……
“朝雾……”
然后，祂张开喷吐着炙热气浪的巨口，发出了沙哑而怨毒的咆哮：“……今日，你休想带着那件东西，逃出我的掌心！”
话音刚落，那烈焰巨蹄已经朝着十字路口的方向缓缓迈出……
“轰！”
霎时，又有几栋木屋在巨蹄之下，在空间扭曲的热浪中化作现代风格的建筑，然后在火光之中灰飞烟灭。
“所以，这花魁朝雾想要逃离的，就是祂吗？”
安倍寺转过头，看向朝雾那缓缓前行、似曾相识的倩影……
“加藤大师……”
被这可怕的鬼怪追逐在后方，她那原本优雅中带着魅惑的“八文字步”，显得如此的倔强与无助。
“现在不是留手的时候了，有什么压箱底的东西，全都用出来吧……”
直觉告诉他，若是让这鬼物追上朝雾，恐怕会发生更加可怕的事情。
“哪怕死，也不能让这鬼神，继续侵蚀现世！”
……
“吉原炎上”神隐，仲之町通东侧。
点点樱花飘落，与无形的屏障碰撞，绽放出明快的火光，照亮了光秃秃的头皮。
“这些火球一样的聚合怨灵，数量也未必太多了点……”
身披驱魔布、脚踩轮滑的常田广志，正疾驰在火光冲天的长街上。
在他身影掠过之处，几团发出痛苦哀嚎的火焰，正在沿着他手肘撒出的大蓬驱魔盐之中散落一地，继续燃烧……
“难以彻底拔除就算了，还会吞噬同类……”
对这样的场面视若无睹，常田广志保持着飞速滑行的，抽空将脖子上的领带松开一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不过无论怎么吞，好像也只是变得更大只而已……”
『就算真当自己是自走棋，好歹也多开发几个进阶品种出来吧？』
他也就吐槽几句，丝毫没有按照以往的习惯停下脚步、对那些被削弱的怨灵实施“正后方の补刀”的意思。
除了因为这火球般的怨灵让人无孔可入的生理结构之外……
在他的正后方，还追逐着一长串体型略大、驱魔盐无法拔除的“火球”。
那沿途的残缺火球，被这些体型巨大的“同类”如卡车般碾过，化作了它们不断膨胀的养分。
这些火球被常田广志激怒后，就这么一路追在他身后，靠着吞噬同伴的余烬，滚雪球般发展壮大着。
“糟糕……”
常田广志抱怨未完，一旁的巷道中半路窜出几团暗红火焰，拦住了他的去路……
“常田副会长，小心！”
眼看常田广志即将遭到“正后方の烈焰狂吻”，一道身披黄色道袍的残影从一侧窜出，将他撞到一边。
火球碰撞、烈焰激荡之中，那道袍表面绽放出一抹金光，将其中之人牢牢护住。
“谢了，山田君……这手帕，可是内子新买的……”
跌坐一旁，常田广志略微心疼地将胸口沾上火星、开始燃烧的一块手帕扯出，丢到地上。
这些暗红气焰组成的“火球”速度不算快、攻击方式也很简单，若要逐个拔除倒还不算困难……
但其难缠在数量庞大、还会互相吞噬成长，周身的火焰一旦沾上便越燃越旺、乱人心志，若不耗费大量灵力则难以扑灭。
下一秒，那身披道袍的男子，自身后抽出一把桃木剑，斩出了气势磅礴的雷罡……
一马当先而来的数团“火球”顿时在雷光之中猛烈震荡、停下了脚步。
这些呆立原地的火球，随即被后方赶来的“同类”撞上，开始了新一轮的吞噬融合……
“没事吧，常田副会长？”
这出手相助之人，自然是四肢伏地、背负数把雷击桃木剑的山田健吾。
“有更多从侧面过来了，切勿停留……”
山田健吾脚步不停地从常田广志身旁掠过，将对方一把拉走。
因为，自他来的方向，近百个“火球”的身影已经在巷口出现。
原本各自追逐在两人身后的一团团烈焰，随之汇聚成一串。
看着身后那些已经多到无法计数的火焰，在移动间还在不断互相吞噬、逐渐融合成更加巨大的存在……
“喂喂，山田君，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
脚踩轮滑、抓着山田健吾的衣摆，如同搭乘雪橇车一般逃命的常田广志，额头细汗如瀑布般涌出。
“放心好了，问题不大……要论‘开火车’这种事，我可是专业的……”
『喂喂，这还不大，都已经至少有H了……』
看也不看身后那堆密密麻麻、越燃越大的火球，四肢着地的山田健吾突然止步在了一处丁字路口。
“咳咳咳……干嘛不跑了……后面那家伙，连‘头部’都已经组成了啊！”
随之急刹下来的常田广志，面色惊恐地看向了身后不远处，那已经融合成了二层楼高的一整颗巨型“火球”。
“因为，前面已经没得跑了……”
“什、什么？！”
顺着山田健吾的目光看去，常田广志不禁惊呼出声。
“啊哈哈哈哈……再强的‘火车王’，又怎么敌得过‘女海王’？！”
在女子神经质的肆意狂笑中，另一团三层楼高的巨型“火球”，正带着身后一串体型略小的火球，从路口转角处现出身影。
“……这一次，是我赢了！”
仔细看去，那巨型火球身下不远处，一名身穿修女服的红发少女，正以超越人类运动极限的速度朝两人奔来。
她那飞舞的超短裙之下，白腻修长、晃瞎人眼的双腿上，一双有着小翅膀的金色长靴，正在跑动之间洒落点点星光。
正是梵蒂冈教廷特派修女，尼雅·圣·凯瑟琳娜。
“虽然很不服气，但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上，在下都没有资格反驳。”
看着引领着足以将两人淹没的超大群火球、如同发动自杀式袭击而来的尼雅，山田健吾撇了撇嘴，如同送死般拉着常田广志朝着尼雅奔去……
672 金玉补完计划
“就是现在！”
在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三人默契地来了个九十度拐弯，进入了一旁的巷道。
来自不同方向、大大小小的无数团气焰，瞬间在狭窄的巷口碰撞在一起，爆发出可怕的热浪……
“呼，刚才差点以为要被迫接受‘免费火葬服务’了……”
“附近区域的这玩意儿，应该都差不多都集中在这里了吧？”
三人自巷尾绕出，在不远处的长街上汇聚在了一起，心有余悸地看向了不远处的巷口……
“虽然这些怨灵在‘聚合’的时候是会暂时停下来、露出破绽……”
此刻，火光爆裂、呆立巷口的“火球”，已经互相融合到只剩下了两颗……
“但是这些玩意儿融合后的存在，早就超出我们‘安全拔除’的范围了啊！”
看着如同无限符号“∞”一样连接在一起、激情互吞的两枚“极巨化”火球，常田广志只觉咽下的唾液都像开水一般滚烫。
“我怎么觉得，你们这乱七八糟的‘计划’，是在帮这聚合怨灵进化呢？”
就在十分钟前，一行人自衣纹坂进入那樱花雨飘落的建筑群中时，一圈诡异的火光自长街深处扩散而出，将原本在街头巷尾呆立不动的地缚灵们彻底引燃，化作了眼前这一团团四处乱窜的火球。
被这些“火球”一样的聚合怨灵拦住去路，又担心其继续聚合、突破神隐进入吉原红灯区，几人便计划先将附近的火球“一网打尽”。
事到如今，看着这逐渐融为一体、温度高得能蒸腾一切的两颗巨型“火球”，常田广志根本想象不出这聚合后的存在，被“一网打尽”的画面。
自己等人的行为，纯粹是在“引火自焚”。
“放心好了……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一旁的尼雅和山田健吾脸上，却看不到一丝气馁。
“没错，金玉的‘玉’已经凑齐两颗……”
两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丁字路口的另一侧……
“……金玉的‘金’也差不多该来了。”
“轰轰轰轰……”
仿佛在回应两人性致勃勃的话语，刺耳的排气声穿透了无数火团中痛苦的哀鸣，自另一个方向传入耳中。
肌肉爆裂、倒齿狰狞、黯火涌动的重型机车，保持着横向漂移过弯的姿势，出现在了道路尽头。
紧随在那辆重型机车后方的，是以五个“火球”为一排，仿佛阅兵仪式般源源不断、堵满了整条长街的“烈焰方阵”。
“喂喂，这数量……是还嫌那边那个家伙不够大吗？”
常田广志无法想象，这种当量的“火球”汇聚之时，将会诞生何等恐怖的存在。
“哇哦，荒木君，你这根金玉的‘金’，可比预期的尺寸要夸张多了……”
“荒木前辈，来得太慢了！！！”
骑在机车上引领着火球方阵、让三人发出惊呼的金发男子，正是身穿运动服、背着水桶包的荒木宗介。
“抱歉，虽然慢一直是我引以为傲的地方……但因为一时贪心而耽误了一下，确实是在下的失误……”
向呆立原地的三人挥了挥手，他如同神风敢死队一样领衔着身后的烈焰方阵，速度不减反增地向那两颗巨型火球冲去。
“既然各位都在这里了，那我宣布……‘金棒补完计划’，正式启动！”
来到那已经融合了三分之一的两颗巨型火球面前，“战国武士”突然灵动地往旁边一跃，无视重力般从长街旁的墙面上垂直驶过……
“与此同时，我必须要先指正一下……”
被战国武士那带着倒齿的车轮碾上，那些建筑上熊熊燃烧、无法扑灭的火光，瞬间偃旗息鼓、熄作一缕缕黑烟，争先恐后地涌入荒木宗介体内。
“虽然确实是出乎预料的粗、长、壮……”
可是，另外三人根本无暇注意到这奇妙的一幕，而是将目光集中在那两颗熊熊燃烧的巨型“金玉”上……
“但是，这不是‘金玉’的金……”
因为，在荒木宗介上墙之后，原本跟在他身后那无数团排列整齐的火球，如同打飞机游戏里BOSS发出的弹幕大招一样，连绵不绝地冲击在了那两颗正在融合的火球身上。
“……而是金棒的金啊！”
就好像，一根粗大的“1”，狠狠地撞在了无限符号“∞”的中间，组成了一个更加微妙的形状。
“噗噗噗噗噗……”
大小火球相互撞击、湮灭，爆发出让人无法直视的耀眼火光和宛若置身地狱的酷热气浪。
“金、金棒在缩小……”
眼看着在火球碰撞融合间，那“1”越来越粗短，而那组成“8”的两颗火球却越来越大，常田广志露出了惊恐的目光……
“失策了，原本是想借机近距离观察那件道具的……这过量引怪的白痴，已经错过了用那件‘道具’的最佳时机了……”
常田广志之所以会同意这看似荒唐的“引火自焚计划”，原本是把宝押在了荒木宗介身上。
在他看来，那家伙如同宝贝一样随身携带的运动包里，想必就放着哪怕他献上肉体也求而不得、能让怨灵“成佛”的珍贵液体道具。
“顾不了这么多了，趁这些家伙还没从‘金棒’进化成‘太阳’，我们先撤退吧……”
可是事到如今，他无比确定，哪怕荒木宗介再丢出比东名高速那晚多十倍的“矿泉水”，也无法扑灭眼前这遮天蔽日的“大火”。
而且，看这家伙身上那运动包的体积，应该也装不下多少液体……
『这、这是……』
就在常田副会长在让人无法呼吸的极热中意识模糊，本能地想要先行撤退时……
“呼，热死了……”
荒木宗介不知何时已经骑着战国武士绕到了三人身前，将运动服拉链一拉到底，露出满是纹身、八块腹肌、汗如雨下的上身。
对身后那逐渐失控的景象毫不在意，他摸出一支烟在嘴边，掏出打火机点燃：“‘金玉’和‘金棒’，已经按计划合体完毕，接下来……”
『喂喂，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点烟？我们快……』
673 最高机密
就在荒木宗介贪婪地喷出第一口烟时，一道火车般巨大、筋肉盘结、燃烧着黯红经文的黑色巨臂，气势磅礴、悄无声息地自他背部窜出……
“……是时候，提供‘成佛升天、一发入魂’服务了！”
『什么服务……等等，这家伙体内，还封印着式神？！』
在体内封印着怨灵、鬼怪作为式神的除灵者也不算少见，但这么粗长黑壮的，常田广志还是第一次见。
在他呆滞的目光中，那巨大的手掌一把箍住那火球汇聚而成的、越发粗短的“1”，朝着“∞”的方向挤压而去……
“噗呲……”
被那黑色巨臂以莫名熟练手法圆润地握住、丝滑地一抹到底，那大大小小无数火球组成的、欲火燃烧的“金棒”之上，火光随之熄灭……
就好像，遭遇了过于粗暴的服务、未达巅峰便直接再起不能的“大型按摩事故现场”。
“服务完毕，走好不送！”
“打完收工”，那黑色手臂席卷着四周火焰化作的大量怨气，缩回了荒木宗介背部。
与此同时，一滩晶莹透亮的事物，才自那“金棒”的黑色残骸顶端喷溅而出……
“不可能……这……这是……”
顾不得那熏人的烟雾喷上自己光滑的脑门、视网膜中还残留着那不知为何有些眼熟的可怕黑臂，常田广志瞳孔扩散、满脸细汗地看着那些四散开来的白色晶莹……
“成佛？！”
『明明，没看见他打开包、涂抹任何液体……』
那赫然，是无数具面带微笑、双手合十，如同围观群众般静立长街两侧的纯净灵体！
下一秒，那些纯白的灵体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火光中的吉原花街，微笑着化作点点荧光消失在长街上……
“这究竟……是什么原理……如果说这么弄一下就能成佛的话，那我是不是也……”
『难道，这看似朴实无华的按摩手法，其实是川崎大师寺秘而不传的某种术式……不对，那个式神本身应该才是关键……又或者说，是式神在实施‘按摩’前，以某种秘法，提前涂抹了那‘液体道具’？！』
思绪纷飞之间，一段模糊的记忆，忽然自常田广志心底浮现……
“等一下……这、这式神的手臂，为何如此眼熟！”
盂兰盆节当晚，自己被那些猫狗聚合的怨灵踩在胯下肆意妄为、直到失去意识之前的某段碎片记忆，涌上心头……
带着毁天灭地气息、将数只聚合怨灵一击轰碎的黑色巨臂……
漫天晶莹的流浪猫狗灵体……
骑在瘦弱老爷机车上飞速消逝的某个背影……
当头淋下、灌满口鼻的巨量骚气液体……
“我就知道，那绝对不可能是我喝了太多尿产生的幻觉……”
一幕幕景象，逐渐和眼前骑着那造型狰狞的重机车、抱着粗大的背包，开始沿着长街“清洁”着那些点点荧光的荒木宗介的背影重合起来。
“鬼面骑士，原来是你！”
盂兰盆节第二天，昏迷不醒的常田广志被搜救队伍在街角发现、送去医院后才苏醒。
康复之后，他也曾在协会内打听，究竟是谁出手救了自己。
可是，盂兰盆节当晚进入台东区的除灵者，全都和自己所见之人对不上号。
除了一人……
曾经在地狱公寓、联合行动中现身的神秘强力除灵者，鬼面骑士！
后来，由于忙着处理“地狱之门”留下的种种异常，常田广志也只能把心中的疑惑暂时搁置一旁。
可是，若荒木宗介就是鬼面骑士，本可以直接领证的他，为何要隐姓埋名来参加除灵免许考试？
“恭喜常田副会长，知道了除灵者协会的最高机密……”
就在常田广志思绪混乱、大脑飞速运转、快要和眼前的火场一样燃烧爆炸的时候……
不知何时贴近到他正后方的山田健吾，用温暖的双手轻轻按上他瘦弱的肩膀……
灼热的吐息未至，难以抑制的痒意已提前在耳垂上蔓延。
“协会的……最高……机密？”
『难道，还有什么我身为副会长，都不知道的……』
常田广志咽了口唾沫，仔细地品味了一下这四个字。
“没错，荒木前辈的存在本身，就是除灵者协会不能以任何文字和影像记录、也不能留在任何载体上的最高机密……”
『回协会之后，记得去时本老师那里缔结相关的保密契约。』
“原来如此，我还一直以为是安倍寺，原来在这里执行所谓‘最高机密任务‘的除灵者居然是他……”
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常田广志顾不得旧伤未愈的颈椎，诧异地扭头看向脸色还算平静的山田健吾和尼雅：“等一下……所、所以，关于这小子的身份、还有他怪物一样的实力，你、你们……早就知道了？！”
『痛痛痛痛……老夫的颈椎……』
“别看我，本小姐也是今晚偶然被卷入的，你们日本除灵者协会成员的深浅，身为副会长的你不是应该早就试得一清二楚了吗……”
“不错，关于荒木前辈的身份和实力，按时本老师的安排，只有弘法大师以及会里另外几名当事除灵者有权知晓……”
“时本会长的安排吗……”
『谁能改变，人生的长度，谁知道永恒有多么恐怖？』
听着山田健吾和尼雅的话，常田广志的目光又落到了远处某人的背影上，口中不知为何哼唱起了莫名深邃的歌声。
“原来如此，我的格局，还是太小了！”
『谁了解生存往往比命运还残酷，只是没人愿意认输。』
哪怕是亲眼目睹了对方痛殴那三名“巨人坊主”的场面后，自己对荒木宗介的判断，也还是太过草率了！
先不论荒木宗介肉体多么强大、体内封印了怎样的存在、又掌握了何等玄妙的成佛液体秘宝……
光凭刚才这般，将长街上这破坏力超过等级【叁】、由无数火球汇聚成的超大型聚合怨灵一击成佛的举动……
他便和藤原拓海一样，早就拥有了直接评定除灵免许等级【叁】的资格。
674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鉴不远，覆车继轨……”
『我们都在不断赶路，忘记了出路，在失望中追求偶尔的满足。』
身为除灵者协会副会长，常田广志所能接触到的情报，远非普通除灵者可比。
这些年，“四千年一遇的神眷者”藤原拓海深居简出、甚至暗中离开明治神宫，搬到了无人知晓的地方，亦从不轻易出手除灵，低调到几乎没有存在感……
在盂兰盆节当晚，东京三大阵岌岌可危之际，他却突然有若天神下凡般现身，出手护住大阵、力挽狂澜之后，径直飞入了那怨气弥漫的区域。
身为安倍氏直系血脉、晴明神社下一任继承者的安倍寺，自幼在京都修行剑道、直到18岁才到东京游学，自三月初起更是因为某种“秘密修炼”开始闭门不出……
在盂兰盆节当晚，他手持双刀追了二十条街，一路斩杀邪教和聚合怨灵无数。
“江户三社”之一的没落名门小鸟游氏当代巫女小鸟游真弓，在今年二月参加免许考核时，也只是以刚刚合格的水准低空飘过……
盂兰盆节当晚，她却携带“赤城三神器”现身，展现出了“一箭一个聚合怨灵”的可怕实力。
而眼前这师承川崎大师寺的荒木宗介，就更过分了……
直接被丢在孤儿院自生自灭，白天伪装成五流大学毕业的抽喝烫穷酸不良低级暴力狂，晚上却化身惩恶扬善的神秘除灵者“鬼面骑士”。
此刻，一点一滴的线索，不断在常田广志那光秃秃的脑袋里汇聚，化作一股不断喷溅的白色洪流……
“时本会长、川崎大师寺、安倍氏、藤原氏……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瞒得鄙人好苦啊……”
『我们都在梦中解脱，清醒的苦，流浪在灯火阑珊处。去不到终点，回到原点，享受那走不完的路。』
明明知晓真相的时本会长等人，故意对这一切视若罔闻，想必是提前察觉到了类似奥姆真理会这种组织的存在，才将这一个个天才雪藏。
这一步暗棋，不但能避免成长潜力巨大的优秀除灵者被针对，还能在地狱之门开启那样的关键时刻，给予敌方以意想不到的“背刺”。
与他们相比，沉迷于培训员工、开发道具、正后方除灵的自己，格局上简直是云泥之别！
“呼，热死了，出了好多汗……”
“荒木君……”
『一路上演出难得糊涂，一路上回顾难得麻木……』
待到荒木宗介做完最后的“清洁服务”，驱车回到三人面前时，迎接他的，是双眼饱含泪水、嘴唇不住颤抖的常田广志……
“……一直以来，委屈你了！”
“哈依？”
“你不用解释了，我都懂！鄙人以副会长的身份，立刻同意你的转正……”
『放心，我会低调处理，不会影响到你多年默默付出营造的局面！今后在成佛一道上，鄙人还有很多要向您请教的……』
在常田广志看来，身为“天才除灵者”、明明可以畅享荣光的荒木宗介，却为了更加伟大的事业，委曲求全地在白天扮演着暴力不良除灵者、在夜晚默默除灵，这是何等伟大、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牺牲精神！
“那个，好是好……”
『这地中海，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突然对我用敬语，还一直小声哼哼啥……难道有阴谋？』
无视了一脸茫然的荒木宗介，常田广志脑海里，不禁浮现出除灵者协会天台上，或许曾经发生过的一幕幕……
时本一郎：“你说，你故意伤害常田副会长已经好几次了，我千方百计跟协会说你心理有问题，要你去看心理医生，可你还到处打人？你是不是真的心理变态啊？你忘了自已是好人还是坏人啦？”
荒木宗介：“明明说好是三年，可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就快十年了会长！”
时本一郎：“你对我态度好点行不行？现在全日本只有我一人知道你的身份，我回去把你的资料删除掉，你一辈子做亚库扎我也不用烦了。”
荒木宗介：“你想我怎么样？天天提醒自已是除灵者，连做梦的时候都说‘我是天才’这样啊？”
『在这条亲密无间的路，让我像你，你像我，怎么会孤独？！』
“莫西莫西？常田副会长？你还在线吗？”
就在三人好奇地对泪流满面、表情扭曲的常田广志挥手的时候……
“轰！”
脚下的地面，如同地震般剧烈摇晃起来……
“快看那边……”
“这玩意儿，和荒木前辈刚刚处理掉的，有点像啊……”
『虽然尺寸大了几十倍……形状也是‘单金玉’……』
一轮飞速旋转、熊熊燃烧的耀眼火龙卷，自吉原游廓西面的城墙内侧缓缓升起。
然后，那火龙卷光芒内敛，现出其中那浑身透着暗红火光、筋肉流动、头部有着七根狰狞蜿蜒长角的骷髅牛头……
“朝雾……”
随着这牛头鬼怪口吐人言，一叠叠肉眼可见的灼热气浪，开始朝着四周扩散开来，让本就布满燃烧着的建筑、酷热无比的“吉原炎上”神隐，温度再次拔升。
“……今日，你休想带着那件东西，逃出我的掌心！”
与祂的体型相比，脚下的吉原游廓，也不过是一个稍大点的足球场。
“轰……轰……”
看着这遮天蔽日、火光刺眼的牛头怪，不断踩碎脚下的建筑，沿着主道一步步缓缓前进，常田广志、山田健吾和尼雅的额头全都开始滴落细密的汗珠……
“这是……鬼神之力……”
“无论规格还是质量，都和之前那个‘金玉’和‘金棒’，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鬼神，有点像是传说中的牛鬼……可是，既然身体是人形的话，难道杂交对象是……”
浓郁的灰色鬼神之力，好似滚滚浓烟自那七角牛头鬼神身上直冲云霄。
“喔喔，这东西叫牛鬼吗？我还以为叫牛头人……看起来，和上次箱根公园里那玩意儿差不多高呢。”
『而且，祂刚刚，在叫谁的名字来着？祂说的那件东西……又是啥？』
唯有荒木宗介，双眼微眯、丝毫不惧地盯着远处那随时可以将自己如蝼蚁般踩碎的可怖牛头怪。
675 极乐化身
“噗呲……”
热浪随着那牛鬼震天撼地的脚步翻涌而来，离四人距离不远处一栋燃烧着的木制小楼，开始在升腾的浓烟中扭曲、浮现出印着“71便利店”招牌的现代商铺……
“不好……那里的火……要烧出神隐了！”
看见这一幕，山田健吾化身疾风、拖出长长残影，雷罡炸裂的剑光随即斩上那栋建筑……
“呃啊……好硬！”
强大的反震力自桃木剑上传来，让山田健吾闷哼一声、连退几步。
那栋建筑依旧安静矗立火光与雷鸣之中，扭曲的热气蒸腾间，那71便利店的形象越发清晰可见……
“该死，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就这么看着……”
“先尝试灭火，不行的话就跟之前一样冲进去……”
就在几人做好准备，在那建筑被融入神隐的瞬间突入救人时……
一道黑色粗壮物体毫无征兆地从眼前掠过，在火光照映下越发滚烫的熔岩经文在三人视线中越来越大……
“轰隆……”
那栋即将与便利店融合的江户木楼，连同其身后的几栋房屋一起，就这么在如火车般巨大的“无情黑拳”下火光熄灭、化作飞灰，留下一道狭长的“真空地带”……
“好……”
看着那难以摧毁的木楼和火焰，如此索然无味地被荒木宗介“拆迁”，山田健吾觉得已经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了。
“……好强。”
“知道江户时代的‘町火消’，是怎么灭火的吗……”
看着在热浪中燃烧得越发猛烈、随时可能将现世建筑融入的一排排江户建筑，横跨在机车上的荒木宗介狰狞一笑……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
另一道黑色巨臂，自他背部窜出，朝着一旁的几栋建筑狠狠轰出……
“……主动出击！”
“轰轰轰……”
在一左一右如同黑色翅膀般挥动的巨臂之下，长街两侧的一大片建筑，如同沙堆的城堡般灰飞烟灭、化作一缕缕怨气倒卷而归……
看着那些火焰在木屋毁灭后随之熄灭、扭曲的热浪中暂时也不再有现代建筑物的踪影，三人眼中亮起了希望的光芒。
“嘿，不愧是暴力涩情狂，任何事情都只会‘用手解决’……”
“荒木君的意思是，比起坐等火烧掉这栋建筑，更倾向于用自己的拳头毁掉它吗？”
“我知道了，这、这就是传说中江户町火消曾经流行的，物理灭火！”
虽然荒木宗介“强制拆迁”一样的举动看似无理，却曾是极为原始而有效的“灭火手段”。
诞生于极易发生火灾的江户时期的“町火消”和“大名消”等初代消防组织，成员大多为喜欢惹是生非的浪人。
用一个词形容的话，就是“全员恶人”。
因为，在没有消防车、云梯、灭火器和消防管道，不可能进行高空喷水灭火作业的年代，面对狭窄复杂的地形和成片的木质房屋群落，“消防员”们想到最实用的灭火途径，就是在火焰燃尽一切之前，抢先“干掉”它的目标！
一旦某栋房屋起火，这些筋肉发达、擅长搞破坏的町火消队员会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将着火房屋四周相邻的建筑，以最快的方式统统拆除。
由于当时的房屋多为拆迁方便的木质结构，只要在火势蔓延之前拆除隔离圈、孤立火源，在可燃物、助燃物和着火源被消灭后，火灾自然也就消弭于无形。
而荒木宗介现在的所作所为，和江户时期那些擅长“物理灭火”的消防员的行为，一般无二。
“没错，我宣布，‘荒木消防町’正式成立……”
一边挥舞着身后的黑臂，将鞭长能及距离内的建筑统统轰碎后，荒木宗介调转车头，对准远处那正在一步一个脚印缓缓前进的巨型牛头鬼神……
“既然今晚吉原炎上，那就让我来当一次，浅草的破坏王吧！”
“轰……”
与此同时，异变突生……
一道只有那牛头鬼神三分之一高、被衬托得莫名“娇小”的半透明粉色身影，突兀地出现在祂前进的道路上！
“那虚影，又是什么玩意儿？！”
“这位女菩萨的身材和面容，为何有些似曾相识？”
“可恶，明明体型已经这么大了，胸大肌还如此浮夸……”
“84-58-83……等等，这黄金三围比例……难不成是，加大号的加、加、加、加、加……”
这让四人目瞪口呆，看得脖子发酸、血脉喷张也依旧不舍得移开目光的粉色倩影……
赫然是一尊前凸后翘、纤细高挑、头戴发冠身佩耳坠和臂环、一丝不挂的巨型粉色半透明女菩萨！
……
一分钟前。
“轰……”
吉原长街之上，一栋栋燃烧着的木屋，正随着那牛首鬼神的脚步移动，湮灭无踪。
“既是如来初自性身，体常不变，故名自性……”
在那抬起的火焰巨蹄下方，时不时能看见残破的现代街道和建筑废墟……
“力无畏等诸功德法所依止故，亦名极乐化身！”
在加藤纯子低哑虔诚的诵经声中，一道体型只有其三分之一的粉色赤身女菩萨拔地而起，突兀地出现在了这巨型牛鬼前进的道路上！
欢喜佛法·三十三外天·极乐化身！
粉色的佛光，自那双手合十、盘膝而坐的半透明菩萨身上扩散而出，笼罩了整个吉原游廓西侧的区域。
“诸佛法身，略有五相，转依为相，白法所成为相，无二为相，常住为相，不可思议为相……”
“啊……啊……哼哼……”
一团团原本朝着这牛鬼汇聚的“火球”，一进入那佛光的区域，就像碰到粘虫板的苍蝇一样呆立原地、发出愉悦的低哼。
“嗡……”
一口粉色巨型佛钟，在那女菩萨拈花一指之中从天而降，将那牛鬼笼罩其中，拦住了祂的脚步。
“哼，能抵挡我这欲火侵蚀，也算是有两把刷子……”
被这佛钟拦住脚步，那牛鬼第一次正眼看向了长街正中那两道渺小的身影。
“不过，想要用欲望反蚀欲火，无异于以油灭火，自取灭亡！”
这原本无孔不入、能让任何灵魂陷入极乐巅峰无法自拔的粉色佛光，却被那牛鬼筋肉上绽放的耀眼火光吞噬，不得寸进……
676 浴火重生
“这鬼神的力量，似乎和整个神隐连接在了一起……”
那粉色菩萨正下方，是一站一坐的两道人影。
“而且，随着欲火将这神隐中仿佛无穷无尽的欲望燃烧，祂还在变得越来越强……”
盘膝而坐的，正是衣衫不整、春光乍现的加藤纯子。
“安倍君，我这“三十三外天·极乐化身”乃众生之欲所化、又尚未臻至化境，恐怕不是祂的对手。”
“加藤大师不必自谦，据我所知，哪怕是川崎大师寺，近百年来也无一人修成法身外显……”
在加藤纯子身旁站着的，自然是持刀而立的安倍寺。
“光以佛法论，阁下已是当世无双。”
纵然衣衫破烂、全身烟熏火燎，但他那对琥珀般清透的眼眸，始终目光炯炯地观摩着头顶上方的“天人交战”。
佛有三身，曰法身、报身、化身。
法身，梵语dharma-ka^ya，代表着修者心中的佛法和佛性，不显于外。
据说，唯有天赋极强、践行自身佛理之人，才能修成“法身外显”，以佛法具现灵体。
“现在……嗯哼哼……可不是恭维的时候……”
加藤纯子长发在阵阵热浪之中翻飞，俏脸上的表情交织着苦痛与愉悦，鼻腔中哼唱起动人的低吟。
“砰……砰……砰……”
在那牛头鬼神头上七枚犄角的狂暴冲击下，这巨型佛钟很快出现片片龟裂……
“我困不住祂太久，若不趁现在放手攻击，恐怕就没机会了。”
她这“欢喜佛法”吸纳众生欲望、反馈以无上极乐，却偏偏遇上了这以欲望为燃料、堪称天敌的牛头鬼神，可谓苦不堪言。
“呼……自当如此……”
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烈火延绵的长街，安倍寺深深吸了一口气。
“既然这牛鬼的目标是她的话……”
两人后方数百米处，那身披紫色《织炎夜樱图》大振袖和服、脚踩厚重木屐的朝雾，还在艰难地前进着。
“在没弄清楚之前，自然不能让其得逞。”
“花魁走路比牛车慢”这句话，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二十多年了，你们……”
收敛心神，他低头看向自己手中双刀。
“也差不多准备好了吧？”
纵然有灵力护体，但斩了太多地缚灵和温度足以气化钢铁的“火球”，这一对宝刀此时已经如同麻花一样彻底扭曲变形，以凄凉的弧度低垂着。
“嗡！！！！”
听见安倍寺的话，原本奄奄一息、残破变形的日月双刀，激动得疯狂震动起来。
“……那就，不破不立，浴火重生吧！”
滚烫锋利的刀刃，悄然划过安倍寺双臂，带出一滴滴鲜血……
那血滴顺着安倍寺低垂的双手，流淌到被他握住的日月双刀之上、消失在刀刃之间，没有一滴落到地面。
“喝吧……要多少……有多少……”
灵力顺着血液流逝，本就疲惫的安倍寺，就连站立都有些摇摇晃晃。
“原本以为，还需要数十载……却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
素来温文尔雅、一丝不苟的他，此刻眼中满是癫狂，嘴角勾勒出一抹扭曲的笑意……
不知为何，心底有股莫名的悸动与不屈。
让安倍寺想要挑战这牛头鬼神，在对方巨蹄下，守住那道在火光中洒落樱花、倔强前行的瘦弱身影。
哪怕，她只是一具早已逝去的怨灵……
哪怕，可能会为此失去自己的性命！
“蓬。”
汹涌的冰霜和烈火，自安倍寺手中双刀上腾起，碰撞出一团团白雾，将他的身影吞噬其中。
……
京都，上京区，掘川通。
“一条戻桥”之西北，古朴雅致、黑顶白墙的神社内，年纪不过十岁的少年，正肃穆端坐在偏殿之中。
“父亲，我既已觉醒灵感、剑道修行也尚有余力，为何不传我更多安倍阴阳术的秘术？”
虽然面容稚嫩秀美到常常被人第一眼误认为女孩……
但他那笔直的身姿、目光中坚若磐石的认真之意，却昭示出了远超年龄的成熟与坚毅。
“嗝儿……我说……阿寺……你在自己家里也总这么跪着，不觉得累吗？”
在这名临危正坐的少年身前不远处，则是一名以手枕头、侧卧斜躺、全身上下只穿着一条沙滩裤的中年胡渣男。
“哎，所谓的安倍阴阳秘术，终归是小道而已……”
他的身前，摆着一块古旧的棋盘，黑白子和佐酒的花生米胡乱地洒落其上。
“虽然无论是土御门氏还是我们这一脉宗家，这些年也算是尽力寻回了不少在战乱中遗失的安倍阴阳术……”
『吨吨吨吨吨……啊哈……』
被自己儿子用宁静不语的目光看得有些尴尬，他拾起棋盘上的花生米丢入口中，抓过身旁一大瓶清酒贪婪地喝了一口，最后伸手在裤裆里挠了挠、弹出一根微卷的毛发，才开始回答对方的问题。
“家族里有天赋的子弟，也是按这些老祖宗的阴阳术，本本分分地修行、祭祀、除灵，尽着阴阳师的本分……”
除了同样俊美的面容外，这一丝不苟的少年，和这名不修边幅、满脸胡渣、大清早酗酒的中年男子，仿佛将这间狭窄的偏殿，从中间划分为了天堂与地狱。
“从安倍吉平、安倍吉昌、安倍泰亲、安倍有修一直到土御门泰福……”
“哪怕土御门费尽心思将垂加神道、伊势神道、吉田神道的阴阳术兼容并蓄进来，形成了今天的土御门神道……”
“数百年来，我们这些传承安倍一族的血脉传承者，可曾又有谁的实力超过了晴明先祖？”
“……不曾。”
面对父亲接连的诘问，少年仔细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随即又有些不甘地摇了摇头：“可是，那是晴明先祖……”
“你是想说，晴明先祖身负“查来权现天狐”血脉，而我们这些后人血脉之力稀薄、又身负诅咒对吧……”
“是……”
“……是个屁！”
少年刚要点头，就被男子喷吐着酒气的吼声打断。
“这只不过是这些在老祖宗盛名之下苟延残喘、循规守矩的家伙，为自己一直在走下坡路找的理由罢了。”
677+678 泰山府君剑
“咔嚓……咔嚓……”
安倍寺身后，如同太阳般耀眼的金焰，以及天空般蔚蓝的冰霜，自那火光涌动的巨大牛鬼双腿开始、不断朝上蔓延，在极冷与极热碰撞之中带起密集的爆炸……
“这以‘日月柱’灵性铸就的双刀，自与我一同诞生之日起，便已注定将会成就灵体！”
被头盔罩住、看不清表情的安倍寺转过身，手铠上连接的一对长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长……
“……原以为还需十数年光阴，却没想托了今夜这“吉原炎上”铸剑炉的锤锻，让这一天提前到来了。”
“原来……这对双刀竟然在刚才……”
看着安倍寺身上那刀刃密布、还在如液态金属般时刻流动着的铠甲，加藤纯子露出了然的眼神。
“……成就了式神之身？！”
从今夜在吉原商店街碰面开始，她就隐隐察觉到安倍寺腰间那对双刀颇有灵性、绝非凡物……
却没想到，那竟然是一对尚未培育完成的“付丧神”。
这对原本还需耗时多年、才能孕育为付丧神的双刀，在今夜伴随安倍寺铸就剑心通明、斩杀怨灵无数之后，又在这欲火和安倍寺的鲜血催化之中，一气呵成地铸就了付丧神之身！
“阴阳术有金、木、水、火、土，谓之五行!”
“五轮书有地、水、火、风、空，谓之五大！”
除灵者的成长曲线，并不是永恒不变的。
“五行也好、五大也罢，永不停歇的维持、转化、变化、运动，皆是蕴含在万事万物之中的‘阴阳’！”
日夜不缀的积累，通过合适的契机，加上刹那间的顿悟，就会如同泄洪的堤坝一般，带来颠覆性的成长！
“原来，父亲不传我阴阳秘术，是恐以术缚道，有碍我明悟‘阴阳之道’……”
就在加藤纯子感慨万千之际，安倍寺身影如电、高高跃上半空……
“《今昔物语集》、《宇治拾遗物语》有载，晴明先祖曾摘草为符、御咒弑蛙。我安倍一族之阴阳道，绝非术、诀、咒、律、法那般肤浅……拈花摘叶，皆可御道！”
“今夜，就请加藤大师鉴证，我安倍寺以剑悟道、以道御术……“
一道长须方冠、体形如山、身负四手的虚影，自安倍寺身后显现。
“恭请，东岳泰山大神!”
这虚影四只手臂各持一柄长剑，朝着身前体型相仿、在冰火之中不断颤动的牛鬼接连斩出……
“地、水、火、风、空……”
四道色泽各异、仿若要撕裂虚空的巨大刀光，自半空中划过。
“金、木、水、火、土……”
与此同时，腾空而起、高举手中长刃的安倍寺，隔空斩出了最后那无形一剑！
“……皆无！”
五道色泽各异的刀芒，在空中组成一枚巨大的五芒星。
阴阳·五轮·泰山府君剑！
“晴明桔梗”，象征天地五行、代表将宇宙万物除灾清净。
这由刀芒组成的“晴明桔梗”，悄无声息、由内自外地浮现在那牛鬼身上，绽放出白净的光芒……
“呃啊啊啊啊啊……”
那蕴含着冰霜与热浪的庞大躯干，在“晴明桔梗”之下分崩离析……
“今日，任何人都休想为了那个贱女人阻止我！”
半空之中，那颗尚算完整的牛头，还在发出怨毒的嘶吼。
这高约三十米的牛鬼，若火山一般坍塌开来，压垮了两旁无数的建筑……
“呼……”
布满利刃的铠甲，从头盔开始化作液态金属、如流水般退下，在安倍寺手部逐渐汇聚出日月双刀的轮廓……
“……父亲，你说的那条路，我找到了。”
同时，也露出了他那苍白中带着喜悦的脸。
借这对心意相通的双刀成就式神为契机，安倍寺终于洞彻了存于万物之中的“阴阳”。
从而将二天一流剑道与安倍阴阳术，史无前例地完美融合在了一起，创造出了这史无前例的一式。
斩杀如此强悍的鬼神证道，足以说明，这是条安倍一族从未探寻过、却又确实可行的路！
“安倍君……”
就在安倍寺灵力见底，心神放松之际，头顶上方加藤纯子那“极乐化身”，一掌朝着他当头压下……
“嗯？！”
丝毫没有在意那仿佛要将自己化作肉泥的粉色巨掌，安倍寺目光如电地看向了一旁浓烟滚滚的废墟……
“……小心！！”
随着加藤纯子的提醒，一道十多米高、火光萦绕的身影，快如闪电般自那鬼神的残骸中撞出，头顶滚烫的犄角如陨石般朝着他刺来……
看那模样，除了体型稍小、头上的犄角只有三根之外，与之前那牛鬼一般无二！
“嘿……”
原本已经褪到安倍寺腰部的液态金属，条件反射般倒卷而上，再次化作了那身狰狞的铠甲！
“轰！”
“极乐化身”的佛掌、浑身利刃的安倍寺、坚若磐石的火焰牛鬼，就这么狠狠地撞到了一起！
“安倍君，没事吧？”
浓烟与尘埃之中，“极乐化身”一对玉掌正将那与自己体型相仿的牛鬼死死缠住，不断试着用粉色佛光向对方传递极致的愉悦、化干戈为玉帛。
“有事的，只会是祂……”
在那牛鬼身旁不远处，浑身包括在明亮盔甲之中的安倍寺，正扇动着背部一对由无数利刃组成的翅膀，悬停在空中。
“咔擦……”
一道裂痕，后知后觉地出现在那鬼神的脖子上……
裂痕蔓延之下，包裹在火光之中的牛头，就此断裂、跌落地面。
“无用的……”
扬起大蓬灰烬，地面那骷髅牛头冷冷一笑，散作一团团熊熊火光。
“这点燃吉原的欲火，永远不会熄灭……”
那火光与一旁的身体重新汇聚，再次生长出一颗全新的头颅。
“无论你们斩杀我多少次……”
“轰……轰……”
撼动整个游廓的脚步声中，那牛鬼的声音，自另外两处响起，化为三道叠音。
“我庄司甚右卫门，身为吉原的主人……”
另外两道火光萦绕的可怖身影，从不远处的废墟中轰然站起。
“……亦会和这游廓一起，在这欲望燃烧之中，一次又一次地，浴火重生！”
679 净土
三名十米高的牛鬼，浑身火光与鬼神之力冲天而起，掀起了比之前更加波澜壮阔的热浪。
“庄司甚右卫门……吉原的创立者……浴火重生……”
安倍寺仔细品味这鬼神的话语，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可是，这一处吉原游廓的建立，我明明记得是在……”
“轰……”
与此同时，其中两名牛鬼，已经踩着狂暴的脚步，一左一右狠狠撞上了加藤纯子那体积与之相仿的“极乐化身”。
这牛头鬼神以一化三之后，不但浑身灼人欲火和狂暴力量不减，动作反而比之前迅捷了许多。
“嗯哼……噗……”
遭此重创，加藤纯子口中鲜血狂喷，构成那“极乐化身”的佛光也开始呈现扭曲紊乱……
“铮。”
安倍寺双翅一扑，化身流光自场中掠过……
环绕在加藤纯子身旁的两名牛鬼，在刀光剑影之下，再度身首分离……
“都说了……木大。”
两颗巨大的骷髅牛首尚未坠地，便化为火光，再次自断脖上长出。
周围那些原本被加藤纯子无欲之界困住的火球，似乎也受到了刺激，挣扎着朝这三尊牛首鬼神的方向聚拢而来……
“不管是你们……还是另外一处的那几个家伙……”
随着脚下一枚枚火球入体，那牛首鬼神的气息越发狂暴、身形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大……
“……今日都注定会留在这里。”
不知何时，另一只牛鬼，已经弃两人而去，带着狂野的热浪，大步朝着两人身后的长街奔袭而去……
“还有，朝雾那个小贱人……”
祂的目标，赫然是那在樱花雨之中迈着“八文字步”婀娜前行的花魁朝雾！
“……当年害吉原被焚，现在还想带着那件东西安然离去？！”
“不好！”
安倍寺见状，再度化作流光，在两名牛鬼周身斩过。
但这一次，那牛鬼被斩断的头颅和健硕手脚尚坠下，便已重新接回了身体之上……
“啧，越来越难斩了……”
眼前这情况，虽然也有他灵力过度损耗、刀芒变钝的关系，但在四周源源不绝的火球涌入下，这牛鬼越发强大才是主要原因。
“啧……”
从热浪之中现出身形，安倍寺嘴角微抽，面色一时间有些犹豫。
按理，他应当与加藤纯子联手解决眼前的牛鬼后，再去处理那落单的一只。
可是，朝雾那绝望中带着倔强的背影，又让他隐隐有种心悸和不祥。
“安倍君尽管去，这里放心交给我……”
似乎看出了安倍寺的纠结，加藤纯子将身上焦黑残破的衣袍往外一抛……
“虽然不知道这鬼神说的‘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此刻既分敌我，敌所不欲我之所欲也！”
她袒露着光洁饱满的身躯，双手合十、波涛涌动地大步向前。
“于己妻房嬴爱微薄，于净居时不得全味，命终之后，超日月明，居人间顶，如是一类名忉利天……”
那“极乐化身”也随之莲步轻移，伸出双臂、如同主动揽客的泡泡浴女郎般“左拥右抱”，将那两只牛鬼紧紧缠住，让其动弹不得……
“既如此……你且小心……我去去就回……”
深深看了一眼加藤纯子，安倍寺化作流光消失在了原地。
“方才听闻，阁下既以欲火为身，以众生欲望为食，要将这世间化作八热苦痛地狱……”
安倍寺走后，一抹粉色的旋涡，以加藤纯子为中心绽放开来，覆盖了整个吉原游郭西侧。
“在下愿以此身化忉利天，纳众生之欲，馈之以无上极乐！”
三十三天，本名仞俐天，位于欲界六天之第二天，系帝释天所居之天界，乃天人安享永乐人欲之所在。
“啊哈……喔呵……”
那原本正朝着牛鬼汇聚的无数火球，全都在这旋涡之中火光消散、化作一具具面带潮红、轻哼慢捻的赤身男女，朝着那“极乐化身”飘飞而去……
欢喜佛法·三十三外天·无尽乐土！
随着那一具具沉浸在大欢喜之中的灵体入体、散作粉色尘埃，加藤纯子那“极乐化身”开始变得越发浑厚、巨大……
“嗯哼……亚美……斯国一……”
那些灵体生前在吉原游廓曾经历过的极致快乐与苦痛的回忆，全都粗暴地涌入她脑海，带来常人所难以承受的“体悟”。
“哦吼……嘶……不够……再来……”
加藤纯子脸上，随之露出迷离痴狂、沉沦起伏之色。
她竟大胆地以自身为容器，将这些“火球”之中的灵魂纳入体内，将其欲望、神智、理性全数剥离，反赐其人欲之巅的无上愉悦！
“不，根本不够……人家，才刚刚开始……呃呜……”
随着“极乐化身”体型暴涨，那两只牛鬼不但被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就连原本火光萦绕的鬼神之躯中，时不时开始有一具具灵体面色愉悦地从中脱出，融入那“极乐化身”之中。
“哼，狂妄秃驴，引火自焚，你以为你是那所谓的神佛吗？！”
加藤纯子这一式，无异于釜底抽薪，不但将祂们作为力量本源的“火球”提前截走、融入自身，还狂妄地开始试图抢夺这两名牛鬼体内融合的欲望……
“即便是在江户时代，那些所谓的佛门高人，亦不敢将他人之欲纳入己身相渡……”
以二敌一反遭压制，那牛鬼冷冷一笑，猛地一跺脚，一抹扭曲空间的火光朝着四周扩散开来……
“既然你这么想要，老夫就全都给你……”
那一缕缕火光所过之处，数之不清的焦黑枯瘦、龟裂火光的尸体，源源不绝地自土中爬出……
“接好了，整个吉原数百年来累积的灵魂，所蕴含的欲望与痛苦！”
“好痛……好烫……”
“救命……为什么，我要被烧死……”
“神明保佑，救我脱离苦海……”
他们凄凉无比地哀嚎着，如同搬运食物的蚂蚁大军、密密麻麻地朝着加藤纯子那“极乐化身”而去！